🎉 大唐游侠传 🥳
大唐游侠传
第 一 章 杯酒论交甘淡薄 玉钗为聘结良缘 “恭喜恭喜,新年大吉!” 这一天正是大唐天宝七年的新年初一。 离长安六十里外的一个山村,有一家人家,主人姓史,名逸如,曾在开元二十二年中过 进士,却不愿在朝为官,未到中年,便回乡隐居,乡人敬他是个饱学君子,一早便来给他拜 年。他循俗与乡人互相贺喜一番,送客之后,却摇了摇头喟然微叹:“如此世道,何喜之 有?” “呜哇,呜哇!”房内传出小儿的啼声,与辟辟啪啪的“爆竿”声闹成一片,(按:唐 人风俗,元旦一真竹著火爆之,称为爆竿。与后来的“爆仗”不同。来鸮早春诗:“新历才 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即咏此也。)史逸如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忖道:“要说有 喜,那就是从今天起,多添了一个婴孩,家中可以热闹一些了。”他吩咐阶前烧爆竿的书 僮:“你收了供品,给我拿四盒果品,到段大爷家去,并请他过来喝两杯。” 心中颇为有点疑惑:“每年元旦,最早来拜年的必定是他,今年却何以这样迟迟不 来?” 书僮应了一声,却忽地笑道:“老爷,不必去请了,你瞧,那不是段大爷来了?” 只听得有人朗声吟道:“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门玉,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 见青松在。寂寂寥寥史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幸有故人长相聚,黄鸡白酒最相知。” 史逸如哈哈道:“卢照圭的诗给你一改,倒成了即景之作了,段兄,黄鸡白酒,早已备 好,待兄一醉,何以如今始来?” 史逸如所招呼的“段兄“,名唤段珪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相貌粗豪,是个武师 打扮,史逸如则是个温文儒雅的书生,从外貌来看,两人似乎不应如此熟络,但事实上这两 个人却是朝夕过往的朋友。原来这个段珪璋不但通晓武艺,诗文的造诣也很不错。他本来是 个外乡人,搬到这儿还不到十年,史逸如也未深知他的来历,只是敬他胸襟磊落,文武全 才,两人气味相投,遂成知己。段珪璋听史逸如有埋怨他的意思,一笑说道:“史兄,小弟 今日来迟,有个道理。”史逸如道:“却是为何?”段珪璋眉开眼笑的说道:“内人昨晚添 了一个娃娃。”史逸如大喜道:“哈! 哈!那真是无独有偶了。你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段珪璋道:“是个臭小子。咦,你这 么问,感情嫂夫人也一分娩了?”史逸如道:“我却是添了个不中用的女娃子。”段珪璋大 笑道:“哈哈,是个姑娘,那我更要加倍向你贺喜了!”史逸如微微一惊,不解其意。段圭 章笑道:“史兄可曾听的长安近事么?皇上夺了他的儿媳,寿王圭的妻子杨太真做贵妃,这 是天宝四年之事。杨贵妃得宠非常,至今不过三年,她的三个姐姐都被封为夫人,上月从京 中传来消息,连她的从兄杨国忠也拜相了,当真是一门显贵,无与伦比。因此都中风气大 改,一听到有人生女,戚友便争来贺喜,人人都说如今的世道是:不重生男重生女了。吾兄 添了一个千金,岂非要加倍贺喜!” 史逸如怫然不悦,说道:“我若想求功名富贵,这十年来也不会甘心隐居乡下了。我就 是因为看不惯小人当道,奸邪满朝,这才掼了乌纱的。 难道我还会学杨国忠这类卑鄙小人的行径么?” 段珪璋忙道:“你我相交十载,小弟岂尚有不知吾兄的为人之理?这话不过是说说笑笑 罢了。”接着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把都中风气当成笑话来讲,其实却足以让有心人同声一 哭啊!风气日坏,国事日非,将来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史逸如也叹气道:“笑话,笑话,简直是越来越不成话!来,来,来,我们且乐得醉个 糊涂,管他闹成什么样子!” 两人对饮了几杯,史逸如满腹牢骚,取了一柄如意击桌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 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哈哈,但 愿长醉不用醒。李太白这首’将进酒’真是深得我心,当世的诗人,我只佩服他与老杜而 已,听说他现在长安,可惜常被皇帝留在宫中,要不然真想到长安去见他一见。” 段珪璋似有所触,忽又笑道:“史兄,我说你添了千金,值得加倍贺喜,却也不是笑 话,你所佩服的老杜,不是写过一首《兵车行》吗?这首诗写成之后,洛阳纸贵,传诵一 时,其中便有这样几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 草!’如今国家连年用兵,而且大乱的迹象亦已显露,生一个具小子的确是不如生一个女娃 儿呢!” 史逸如满满的喝了一杯,将酒杯重重一顿,说道:“儿女的事精,我们哪还管得这么 多?倒是你刚才所念的老社那几句诗引起我一个念头。” 段珪璋道:“怎么?”史逸如道:“生女犹得嫁比邻,我们虽非比邻,亦是同村,难得 又这样巧,两个小娃娃都是在除夕这一天生的,咱们就此结为秦晋之好,作意如何?” 段珪璋大笑道:“我一听说嫂夫人添了干企,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只是不敢开口。你我 是肝胆相交,如今又做了亲家,真是最好不过。恰巧我身上带有一股玉钗,就拿来作订亲之 礼吧。”史逸如一看那股玉钗,不觉一怔。 只见那股玉权,晶莹温润,竟是上好的和美玉,钗头嵌的一颗明珠,宝光夺目,看来亦 是价值不菲。史迪加不禁心中想道:“他怎会有这等无价之宝?”要知道段圭湾自从迁到这 个村子之后,就靠教一些乡下少年习武为业,家道甚是贫寒,每每碰到艰难时节,史逸如还 不时周济他,如今见他拿出玉钗为聘,目是觉得奇怪。却也不会怀疑到玉钗来路不正。 段珪璋似知其意,不待他问,便即说道:“先祖曾在贞观年间,随大将军李靖远征突 厥,在和田得了一对玉钗,后来论功行赏,又得太宗皇帝赏赐一对南海明珠,先祖请巧手匠 人,将明珠嵌于玉钗之上,永留作传家之宝。故此小弟不论家道如何艰困,都舍不得将这对 玉钗卖掉。” 史逸如道:“原来段兄乃将门之后,怪不得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 ”对这玉钗的来历再无怀疑,但心中却又起了另一个疑团:身为将门之后,乃是光荣之 事,段珪璋却何以从来不讲?段珪璋饮了一杯,接着说道:“小弟家无长物,只有这对玉钗 是个贵重的东西,所以从不离身。这对玉钗,一支雕有龙纹,一支雕有凤纹,名为龙凤宝 钗,如今我就将这支凤钗,作为给令爱的聘礼。”。 史逸如道:“吾兄将传家之宝作为聘礼,如此郑重,小弟感激不尽。 ”本来不敢受的,但一想将来女儿嫁到了他的家,这玉钗总是他家之物,所以他就不再 推辞了。 接过玉钗一看,只见五寸来长的玉钗上,果然雕有一只展翅高飞的彩凤,具体而微,神 态生动,好象是藏在玉钗之中,呼之欲出的样子,不过因为玉钗只有五寸,彩凤刻在中间, 要很好眼力才能看得清楚。 史逸如喷喷称赏,段珪璋道:“这支龙钗,亦请吾兄赏鉴。”史逸如看那龙钗,形式和 凤钗一模一样,钗头亦是嵌着一颗明珠,只是当中雕的,却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雕得更 为精致。 段珪璋道:“目下奸人当国,乱象方萌,将来的世道如何,谁也不敢逆料。小弟将龙凤 宝钗拆散,把凤钗作为聘礼,其中还含有一层意思。” 说到此处,稍稍踌躇,似有什么避忌似的、史逸如道:“什么意思,倒要请教。你我既 成亲家,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段珪璋道:“吾兄达人,元旦佳日,当不以小弟出言不吉为忌。我想,将来你我二家, 若因世乱分离,他们这对未婚夫妇,也可以各执一钗作为凭信!” 史逸如哈哈笑道:“吾兄也顾虑得太长远了!”暗自想道:“你我二家同住一村,纵然 逢到世乱年荒,也定然是患难与共,岂能分散。”但见段珪璋说得甚为郑重,心中不禁隐隐 感到不祥之兆,故此欢颜强笑,冲淡这沉重的气氛。一面说,一面将那股龙钗交还给段圭 璋,那股凤钗,则珍重的收藏好了。 段珪璋道。‘小儿尚未取名,吾兄才高学广,便请代为起个名字如何?” 史逸如笑道:“我的闺女也还未曾取名呢。”门外正明着鹅毛般的雪花,庭院里几株蜡 梅,却正在雪中盛开,史逸如满满的喝了一杯,便即笑道:“我最喜梅花欺霜傲雪,我的闺 女,便叫做若梅把。”顿了一顿,接续说道:“仅仅欺霜傲雪,尚还不够。当今之世,好邪 满道,好男儿应能上马杀贼,下马革露布才是。好,我就以这个意思,斗胆代令郎起个名 字,就叫做克邪如何?” 段珪璋抚掌笑道:“好,好得很!段克邪,史若梅,这两个名字,你我的节操抱负都寄 托在其中了。但愿他们将来长大成人,莫忘父母对他们的期望。” 就在他们二人抚掌大笑,莫逆于心的时候,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喧哗声,杂着孩童们 的尖叫声,史逸如诧异道:“咦,外面出了什么事?新年新岁,难道就有官差来拉夫征粮不 成?咱们出去看看!” 史家离路边不过几十步路,两人出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尘头大起,一队官军从村头 疾驰而来,甲胄鲜明,人强马壮,当前一骑,挥着一面大旗,金线绣着斗大的一个“安” 字,迎风飞舞,紧接着两骑,也各扯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的是官衔,一面是“平卢节度 使”,一面是“范阳节度使”。“节度使”乃是唐朝的方面重镇,在他所管辖的地方内,军 事民政,都归他一人掌管,就等如一个小王国一般,威赫无比。一人而兼有两个节度使的官 衔,乃是从所未见之事。史逸如怔了一怔,心想:“原来是安禄山!”安禄山之名。在当时 无人不知,史逸如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见他是象肥猪一般的大胖子,身穿锁子黄金甲,装 模作样,威风凛凛的坐在高头大马上,在前呼后拥中扬鞭喝道:“儿郎们,不必管路上那些 猴崽子,踏死了就算数,快马疾驰,咱家今日要到长安给贵妃报拜年呢!” 原来去年安禄山到长安,极力巴结杨贵妃,尽管他的年岁比杨贵妃大得多,却得杨贵妃 收他为养子。他得了甜头;所以今年又赶来给杨贵妃拜年,他一人兼领平卢、范阳两节度使 还不满足,尚想钻营杨贵妃的门路,兼领河东节度使呢!他钻营心急,所以一路催军马疾 行。 新年初一。农家之尽情欢乐,聚集在村头村尾的闲人甚多、尤其是儿童们。更象甩了绳 的猴儿,到处戏耍,这时便有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在大路作掷钱的游戏。 安禄山的扈从疾驰而来,挥起皮鞭,辟辟啪啪的乱打,路边的闲汉,也有几个人着了皮 鞭,吓得纷纷奔逃,那还敢到路上去救护孩子。 孩子们惊得叫爹叫娘,乱成一片,但大的、机伶的急忙跑开。却还有三个年纪较小的孩 子,大致是吓得软了,在大路上连爬带滚的,尚未来得及滚开,眼看就要伤在铁骑之下! 蓦地一条人影,横里掠来,疾如鹰隼,只见他用双手一抓,抓起了路当中的两个孩子, 一摔便又摔出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当头那骑已冲了过来,路上还有一个孩子,那人则抱 起孩子,那匹高头大马离他已不到三尺之地只听得“唰”的一声,马背上的骑士一鞭挥下, 那匹战马,给他一阻,人立跃起,两只包着铁掌的马蹄也向他踏下来。 就在这危险之极的一刹那,只见他抱着孩子,用脚尖一撑,身于斜飞出去,皮鞭唰的一 声掠过,勾下了他的一片衣襟,却没有伤着孩子,那匹战马踏了下来,正是他刚才站立的所 在,前后之间,相差不过一瞬! 史逸如只道这人是段珪璋,这时方才看清楚了,却是一个乡下少年,穿着一件灰色的棉 袄,土头土脑,想不到身手竟是这般矫健! 转眼间这队官军已经过去,那少年放下了孩子,说道:“孩子们受惊了,请那位叔伯送 他们回家吧。” 这三个孩子的家人正巧在场,急忙跑来察看,只见路边一堆稻草堆中,爬出了两个孩 子,尖声叫道:“妈妈,妈妈。”正是他刚才摔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摔在稻草堆中,虽然受 了惊吓吓,却一点没有受伤。 众人都抢上来,看顾孩子,乱哄哄中,那乡不少年却已悄悄走开,待到孩子的家人想起 要向恩人道谢的时候,那乡下少年已不知所在! 史逸如在这村子里住了十几年,村子里的人个个他都认得,刚才在紧张之际,无暇辨 认,这时回想这少年的面貌,方始觉出他不是本村人,史逸如大为诧异,问道:“段兄,你 认得这人吗?”他怀疑自己看得不清楚,所以再问一问段珪璋,听不到回答,忽地发现段圭 璋已不在他的旁边! 史逸如吃了一惊,抬眼看时,只见段珪璋正在前面低首疾行,他把老羊皮袄的领子翻过 来,蒙着了头,好像害怕寒风,显得瑟瑟缩缩的样子。 史家离路旁不过几十步路,这时他已走到屋子外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了。 史逸如本待再大声叫他,蓦地心念一动,疑云大起,暗自想道:“段大哥平素好仗义扶 危绝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刚才那几个孩子险些受到马蹄践踏,以他的本领,尽可以去 救,他却不去,这已是一奇,如今又悄悄的离开,连我也未告诉一声,这是什么缘故?再 者,他是个练武的人,不该如此怕冷,却为何把皮袄的领子翻起来,蒙了头显得那般瑟缩的 模样?晤,莫非他是怕有外人认得他的面目么?”史逸如是个读书人,心思周密,疑云一 起,便不再叫他,匆匆忙忙的也赶回家去。段珪璋已进了史家的院子,待得史逸如一到,他 立即把大门关上,低声问道:“官军都过去了么?史逸如说道:“都过去了。大哥,你— —”段珪璋道:“进会再说吧,提防隔墙有耳,漏了风声。” 史逸如满腹疑云,两人携手,进了厅堂。段珪璋又小心翼翼的把门关上。史逸如忍不住 问道:“段兄,你莫非是以前犯过什么事么?” 段珪璋苦笑一声,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悄然的说道;”大哥可是疑心我犯了皇 法?皇法我未曾犯,只是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 史逸如越发诧异,说道:“大哥,你不是个怕事的人,即算曾经犯过一个无赖少年,你 一身武艺,又所惧何来?” 段珪璋道:“说来话长,你道这无赖少年是谁?就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个平卢节度使兼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史逸如失声叫道:”哦,安禄山!” 段珪璋道:“许多年来,我从未曾告诉过你我的来历,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本是幽州 人,迁到贵村,为的就是避开这个安禄山!” 段珪璋再饮了一杯,继续说道:“先祖累积军功,做到幽州的兵马使,算得是个不大不 小的武官,先父不幸早死,我继承祖父遗萌,不知天高地厚,结交了一班无所事事的少年, 平B在里巷之间专管闲事,打抱不平,自命侠义,其实这班少年,有半数以上,就是无赖, 为了索饮索食,和我给交罢了。其中有一个便是安禄山。哦,那时,他还未姓安。” 段珪璋顿了一顿,往下说道:“安禄山是西域胡人,本姓庸,母亲是突厥人,后来再嫁 胡将安延偃,他这才冒姓安氏。”史逸如笑道:“不必管他本性什么,即然大家现在都知道 有个安禄山,就叫他做安禄山吧。后来你和安禄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段珪璋道:“这安禄山通晓六番语言,当时在幽州做互市郎,幽州这地方汉胡杂出,附 欺是在市集上专责管理汉朝商务的一种小官,碰到双方言语不通的时候空防括环。他常常从 中取利,欺诈善良的商民,外表上却是个豪爽的脱路,喜欢文回回阿阿好汉。我因为他保得 几路拳律,又通晓六番语言,一时不察,认为他是个人才,也就和他交上了朋友。 “渐渐我发觉他的行为不当,也曾规劝过他,他却阳奉阴违,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伪造 证券,勒索一个商民,强迫人家送闺女给他抵债,这件事给我知道,一怒之下把他重重的打 了一顿。从此绝交,安禄山在市集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我痛骂一声,重打—顿,无颜再混下 去,第二天就失了踪影,不知去向。 过了几年,忽然听说他做起了平卢军兵马使来,原来他靠着后父的援引,投到幽州节度 使张友圭部下当“捉生将”,边军重用胡将,他又善于钻营,兼之也立了几次功劳,所以升 迁甚速,做了兵马使之后,不到两年,又升任平卢军节度副使了。而且带兵兵回幽州驻屯。 “那时我先祖遗留的一点薄产,已经挥霍得干干净净,落魄不堪,往日所结交的一班朋 友已尽都散了。我知道安禄山是个眭眦必报的小人,他做了大官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情,我 也听得不少。料想他回到幽州之后,一定放不过我,而我对故乡也以无可留恋,所以我便即 远离故土,辗转流离了几年,方始在贵乡落脚。却想不到今天仍然在这里碰到了他。史兄, 只怕今日便是你我分手之期了。” 史逸如道:“我只道你闯了什么滔天大锅,却原来不过是少年时候,曾经打过一个无赖 而已。事隔多年,安禄山也未必记得吧?” 段珪璋道:“安禄山把这件事情当作平生的奇耻大辱,只怕死了也会记得。我若不走, 定然身罹奇祸,我死不足借,只是怕连累了妻子亲朋! 安禄山如今气焰滔天他的淫威,你今日不是也曾亲眼见了吗?’安禄山的残暴无道,史 逸如并非不知,但他却不认为事情有如此严重,他和段珪璋多年朋友。实是不舍得一旦分 开。因此又劝慰道:“今天在路边的闲人甚多,安禄山在前呼后拥之下,匆匆的驰过,他未 必便在人堆之中认出了你?” 段珪璋道:“古人说得好,防患未然。事情总得住最坏处想。万一祸患突如其来那时我 要躲也躲不及了。何况自从去年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之后,将是必定常到长安,这儿离长安 甚近,总有一天会给他发觉。” 史逸如道:“你我二人情如手足,如今又结成了儿女亲家,理该患难与共,要走,咱们 两家一同走!” 段珪璋面有难色,半晌说道:“吾兄高义,可佩之至。只是嫂夫人刚刚生产,这,这如 何使得?” 史逸如笑道:“嫂夫人不也是刚刚生产吗?” 段珪璋道:”内人略通武艺,身体强健,事到急时,要走不难。嫂夫人乃是名门闺秀, 怎过得亡命生涯,受得风霜之苦?” 史逸如道:“依我之见,要走也不争在这时。想那安禄山前往长安最少也得过了元宵方 回幽州。嫂夫人虽说身体强健,刚刚产后到底不宜于远行,依我之见,不如再待个十天半 月,那时两家同行,岂不是好得多?” 段珪璋听史逸如说得甚为有理,再想到了儿女的亲事上头,若然两家就在今日分手,虽 说有龙凤宝钗为凭,他年能否相见,却还是只能听凭天命。安禄山到了长安,免不了有许多 官场酬座,京中富贵繁华,他又新拜了杨贵妃做干娘,也自得大大享乐一番。即算认出了自 己,要报昔日被辱之仇,大约也得等他在长安回来再经过了这个村庄的时候。 想了半晌,段珪璋终于接纳了史逸如的劝告,决定在元宵前一日。两家一同远走高飞。 史逸如本来要问他认不认得那个乡下少年的,这时方有机会提起。段珪璋听了之后、甚 为惊诧,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吗?当时我一见安禄山的旗号,就蒙头溜开了。原来闹哄哄 的是这一桩事情。” 史逸如见段珪璋神色有异,心想:“那少年的本领的确是惊人,怪不得段大哥听了也觉 惊讶。” 段珪璋再坐了一会,料想安禄山那队官军已过了十里之外。便向史逸如告辞,约定史逸 如明日到他家相见。 段珪璋走后,史逸如回到内房,着望他产后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妻子甚为虚弱,精神 尚未恢复;女儿则粉玉雕琢一般,生得极为可爱。史逸如怕妻子忧虑,举家远走之事,准备 持她调养好了,临行之时才告诉她。 那股段珪璋拿来作为聘礼的凤钗,则先拿来给妻子看了。 史逸如的妻子性卢,乃是河东大族,富贵人家,见了这股凤钗,亦是啧啧称异,忙问他 是现儿来的。史逸如说道:“是段大哥的。”卢氏说道;”是那段珪璋段大哥吗?”史逸如 笑道:“还有那位段大哥?”卢氏道:“咦,这倒奇了。段大哥竟有这等价值连城的宝 钗。”史逸如笑道:“还有更奇的呢,段大哥也是在昨天大年除夕的晚上得了一个孩子,不 过咱们是个女的,他们是个男的。”卢氏道:“有这样巧的事情!你们是好朋友,孩子又在 同一天出生!夫君,我说句笑话,这两个孩子倒象是天生的一对呢。”史逸如哈哈笑道: “不是笑话,婚事已经成了。这股凤钗就是段大哥给咱们女儿的聘礼呢。你该不会嫌他贫寒 吧?”卢氏想了一想,说道:“段大哥、大嫂都是百中无一的好人,段大哥且是文武全才, 我看目下的世道,只怕将来难免大乱,女儿嫁到他家,比嫁到什么书香门第、官宦人家更可 靠得多,只是我却有点担心—一”史逸如忙问道:“你担心什么?卢氏道:“段大哥家道贫 寒,却有这等宝钗,……”史逸如笑道:“你莫非疑心他的宝钗来路不正?卢氏摇头道: “不是这个意思、以段大哥的为人、纵使是再值钱的东西,我也不会疑心他是不义之财但从 他有宝钗这件事情看来,他定非常人,若非先代曾作高官,他本身就必是荆轲聂政这流人 物。而他甘心在这小村子里默默无闻,依我看来,只怕他多半是惹了什么灾祸,避难而来 的!”史逸如暗暗佩服妻子的见识。心中想到:我初见这股宝钗之时。也曾暗暗疑心,却没 有她这样思虑周详,一猜便破。 ”但他为了怕妻子产后过份担心,对段珪璋与安禄山结怨之事,还是瞒过不提。只是说 道“你猜得不错,他确是将门之后。这股凤钗是他先租李靖大总管西征的时候得来的。段大 哥为人好义,也许得罪过一些小人,想不至于有什么大灾大祸。”卢氏道:“但愿没有就 好。” 史逸如将宝钗交给妻子收好,出外给几个本家的长辈拜年,又到村头村尾走了一转,村 人都在纷纷谈论着今早的事情。痛骂安禄山的草菅人命,称赞那无名少年的本领不凡。史逸 如在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事情过后。 并没有陌生入到村子来过。放下了心。想道:要是安禄山认得他,一定会派入打听的。 既然无人来过,大可不必忧虑。” 他晚上回家,因为妻子在坐蓐期中,照习俗请有产婆陪她过夜。他吃过晚饭,看了妻子 一躺,便到书房歇宿那时已起将近二更,他踏入书房,点燃蜡烛,忽见一个陌生人坐在里 面。史逸如骤然见着一个陌生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这一惊非同小可,烛光摇曳之中,但 见此人乃是个满面虬须,全身披挂的军官,这军官未持他开口,便即起立相迎抱拳笑道: “不速之客,深夜造访,冒昧之至!好在段先生乃是江湖豪士,此类事情。当已司空见惯, 想不会见怪吧!” 史逸如虽是个文弱书生,但胆气素豪,虽然由于意外,大吃一惊,待到看清楚来客是个 军官,心中已明白了一半,这时又听得那军官称呼自己做段先生”,事情更是完全明白,心 中想道:’段大哥今早躲入我家,不问可知,这厮是把我当作段大哥了!” 史逸如定了定神,他心内虽然明白,却佯作不知表出惊诧的神情问道,“尊驾何人,此 来何意,尚请示之。” 那军官望了史逸如一眼,史逸如虽说心神稍定,惊慌的神色,到底不能完全掩盖,军官 心里想道:“安大帅说他精通武艺,本领非凡,却怎的是个书生模样,一见我就吓得发抖 呢?莫非他是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身怀绝技,却放意装出这般模样?” 那军官坐了下来,说道:“小可在平卢节度使安大帅髦下当个骠骑将军,小姓田,名承 嗣,田土的田,奉承的承,嗣位的嗣。”他一口浓浊的山东口音,似是怕史逸如听不懂似 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书桌上划,书桌上现出了“田承嗣”三字,好像木工用 凿于凿出来似的,人木三分。 这田承嗣本是江湖大盗出身,以前在黑道上可说是无人不知,他自报姓名,并显露了这 手本领,用意就在要慑服“段珪璋”,使“段珪璋”不敢抗拒。 史逸如根本不懂武功,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恐惧,对田承同的装腔作势, 只觉得可笑,当下淡淡说道:“原来是田将军,久仰,久仰了,有何见教,请明白说吧。” 田承回露了这手武功,见史逸如反而神色如常,毫无怯态,心道:“果然他是真人不露 相,我几乎走了眼了。”越发认定史逸如便是段珪璋,因为摸不清他的深浅,心里反而有些 发慌,当下又显露了一手“金刚手” 的功夫,轻轻一抹,将书桌上这“田承嗣”三字抹去,强笑说道:“原来段先生早已知 道小可贱名,咱们现在的身份虽有不同,但却都是在江湖上混过来的,红花绿叶,同出一 源,田某决不能得罪段先生,请段先生也不要令我为难,给我一点面子,和我一道走吧!” 史逸如仍然佯作不知,淡淡说道:“田将军,这可奇了,你我素不相识。你可要我跟你 去那儿啊?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三更半夜来访客的!” 田承嗣霍地起立,神色紧张。沉声说道:“段先生,你也算得是个成名人物,田某已按 武林规矩,以礼相邀,难道你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走与不走,一言可决!何必婆 婆妈妈的推三阻四,佯作不知?这岂是英雄本色?” 史逸如笑道:“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而且我确实是还未知道将军的来意啊,就是请客也 总得有个请客的因由吧?” 田承嗣“哼”了一声,道:“这因由么?请你问咱们的节度使安大帅去!” 史逸如道;”哦,原来请客的竟是‘安禄山’么?” 田承嗣道:”是呀,安大帅吩咐,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先生驾到。所以你不去也得 去!”顿了一顿,又转过稍为温和的口吻说道:“段先生,你是明白人,不必细表。田某乃 奉上命差遗,不得不然,请你不要再难为在下了。”原来这田承嗣对“段珪璋’也有几分怯 意,要不然他早就动手了。 史逸如在尽量拖延时候,这时间他已转过无数反反覆覆的念头。要是去了吧,结果如 何,殊难预料。而且他半生讨厌权贵,像安禄山这种残民以逞,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尤其是他 憎恨的人。若在平时,他是宁死也不会去见安禄山的。但现在却涉及段珪璋,要是不去吧, 他就得说明自己的身份,让这个田承嗣明白,这是一场误会,他并不是段珪璋可是,这样一 来,段珪璋却就难以脱身了。 田承嗣迫到了最后关头,史逸如把心一横,暗自想道:我去还不打紧,安禄山的手下捉 错了人,他纵然蛮不讲理,也未必便敢把我杀掉、段大哥去,最少也免不了一场凌辱他是一 个死不辱的响当当的汉子,我说出真相,那即是害了他一条性命?” 史逸如心意已决,立即打了一个哈哈,仰天笑道;‘安节度使居然知道有我这个人,还 派了一位大将军来访,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说不定我还可以混个 官儿做做,哈哈,既蒙宠召,焉有不往!” 田承嗣的心情本就像绷紧了的弓弦,随时准备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松了下来,笑 道:“段先生果然是明白人,听安大帅说你和他本来是老朋友,只要你肯说几句好话,你想 做什么大官,都是易如反掌!段先生,我早已准备好了马,就请动身吧!” 史逸如却好整以暇的一笑说道:“这么急?我总不能说动身就动身呀!” 田承嗣面色一沉,哈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安大帅吩咐,要我在天亮之前,将尊 驾‘请’到长安要是再拖延时候,我可以等你,安大帅却不能闲着在那里等你!” 史逸如道:“我总得和家人道别一声吧?” 田承嗣笑道:“要不是我早已知道你的身份,我真要把你当作一个酸秀才了。大丈夫做 事,岂有这样沾沾滞滞的?你去和家人道别,一时之间,那里说得请楚?万一你的婆娘哭哭 啼啼,闹到天明,只怕还未能动身! 歇了一歇,又道“我看在你是武林同道的份上,丝毫没有惊扰你的家人,你又何必在这 半夜三更将他们吵醒?”心里想道“这段珪璋枉有那么大的声名,却怎的简直不懂江湖规 矩,也不象个江湖人物!” 其实史逸如也并不想去和妻子诀别,令妻子伤心,他这样说。乃是另有打算。而田承嗣 的不肯答允,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得田承嗣井没有扰及他的亲人,先放下了一重心事,当下说道:“话更如此、但我 此去,不知何时归来,总得留个字儿,免得他们疑神疑鬼,平白担忧。” 田承嗣甚不耐烦。但也只得说道:“好,你就留个字儿吧。不必涉及安节度使,胡乱找 个籍D,只要让你家人知道你是平安就行了。将来你衣锦荣归,再令他们大大惊喜一番。” 史逸如笑道:“我懂得,当然不会涉及安禄山。”提起笔来,立即写了一封短札,只说 出外谋事,叫妻子若遇困难,可找亲友帮忙。田承嗣在旁看他写信,不作一声。 史逸如将信笺用墨砚压住,摆在书桌当中。心里想道:“我妻子比我聪明,她明天一 早,见了这封信,当会料到我是遭遇了意外,立即便会派人告诉段大哥。那时她虽然是伤 心。总比现在夫妻诀别要好过一些。段大哥也定然会照料他们母女,保护她们远走高飞!” 可怜史逸加虽然煞费苦心,他到底缺乏江湖经验,怎知田承嗣也早已有了安排,要不然怎能 容许他写这封信?田承嗣悄声说道:“脚步放轻一些。”两人走出书房,田承嗣一个飞跃上 了屋顶,见史逸如没有跟来,连忙跃下,含怒问道:“怎么,又不想走了吗?”史逸如道: “我在自己的家中,我离家也不能这样鬼鬼祟祟,要走,我得从大门走出去!”江湖中正巧 有这么一条规矩,有身份的武林宗匠。纵使受人胁迫,也定然要走大门离开,才不至有失身 份、田承嗣暗自骂道:“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臭排场!”但也只得依他,从大门走出去。史 逸如一看,门外已经有了三匹上了鞍的骏马。 一个黑衣军官走了上来,抱拳说道:“这位就是段先生吧?小弟薛嵩,以前也曾在幽州 混过一些时日。段兄大名,如雷震耳,今日幸会。”安禄山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将领,薛嵩 亦是其中之一,史逸如答礼道:“薛将军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的了。”薛嵩得意之极,哈 哈大笑,史逸如不知他笑些什么,只听得田承嗣说道:“听说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情, 你们几乎要刀兵相见,有这回事么?”薛嵩道:“是呀,连时间都约好了。后来那个自称是 虬髯客弟子的出头,将事情化解,我与段兄也就各走东西,始终就没有再见过面,哈,哈, 说起来这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田承嗣笑道:“以后咱们都是同僚,你们两位也可以多多亲 近了!”史逸如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清河沟的事情。好在他们忙着赶路,薛嵩按照江湖礼貌, 叙了几句之后,立即催他上马,没有再说下去,史逸如才得免露出破绽。 田承嗣在前,薛嵩在后,他们两匹马将史逸如夹在了当中,原来这薛嵩也是江湖大盗出 身,一手袁公剑法,出神入化,安禄山差遣这两个人来。乃是防备段珪璋抗命的,薛嵩刚才 在外面接应,亦自准备有一场激斗,想不到田承嗣将事情办得这样顺利,他也是喜出望外。 史逸如的心情却是非常沉重,他跨上雕鞍,回头一望,心中想到:“她现在也许还在梦 中,怎知己是夫妻离别?呀,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夫妻重见之期?父女会面之日?女儿刚刚出 世就失掉父亲,她将来长大,不知要如何悲痛?同时,心中忽又起了一层疑云,田承嗣来到 他家,在他的书房里缠了他将近半个时辰,卧房在屋子内进,距离较远,妻子产后虚弱,熟 睡了就不易醒来,这犹可说他家中一个书僮,一个婢女,另外还有一个请来的产婆,晚上是 准备不睡觉来照料产妇和婴儿的,他们为什么都一点没有听到声息?他和田承嗣在书房里说 了这么久的话,难道睡在书房后间的书僮都听不见么?可是这时已不容许他仔细思索了,田 承嗣己经是放马疾驰,在前带路,他只得紧紧追随,他虽然不精于骑术,但他那匹马却是久 历疆场动骏马,不必他驱策,就安安稳稳的驮着他跟着前头那匹马疾跑。 他家间长安不过六十里这三匹马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地 方,前面是一座山,山下有一幢大屋,史逸如认得那就是骊山,原来这座大屋,就是安禄山 在长安的府邸。 这时刚是五更时分,天还未亮,田薛二人带他从角门走入,请他先到卫士聚集的白虎堂 歇息。 薛嵩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段珪璋以后你们多多向他请教。” 白虎堂里有十多名轮值的卫士,听说是段珪璋,都“啊呀”一声,站了起来,待看清楚 了史逸如的相貌,却又不禁都怔了一怔,心中均是想道:“这曾经纵横河朔,大名鼎鼎的段 圭璋,却怎的竟是一个白面书生?” 这班卫士虽然觉得“段珪璋”的相貌出乎意料,但段珪璋的威名,十多年前就已震惊河 朔,那个敢予轻视?因此仍是纷纷上前敬礼,史逸如也大模大样的,谁向他敬礼,他都是大 马金刀的坐着,淡淡的点一点头。 一个卫士问道:“段大侠见多识广,目下咱们就有一件事情,想向段大侠请教。” 史逸如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说吧!” 那卫士道:“近年来有个名噪武林的妙手空空儿,段大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咱们的大 人想礼聘他,不知段大侠可有办法?” 史逸如冷冷说道:“什么空空儿,俺从来没有听过!” 那班卫士们大吃一惊,做声不得。要知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居八九,都是唯我独 尊,目中无人。他们只道“段珪璋”是看不起空空儿,所以语气才这样轻蔑。那个向他请问 的卫士更是心中想道:“一山难容二虎,他投到大师的帐了,当然不愿有胜过他的人。我请 他设法去找空空儿,实是失言,少不得要碰他的钉子了。但他居然敢轻视空空儿。只怕确是 身怀绝技,名不虚传!” 这个卫士碰了钉子,大家都不敢作声。田承嗣微微一笑,扭转话题,问另一个卫士道: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卫士道:“扎手得很,那个老的,武功怪异,咱们都瞧不出他的路数。还有一个小 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徒弟,土头土脑的似是一个乡下少年,手底却非常狠辣、连张统领都给 打伤了。” 田承嗣问道:“伤得重不重?”那卫士道:“侥幸可免于残废,但最少也得卧床三个 月,田将军,我看你还是亲自出手得好。” 史逸如听他们说起那乡下少年的形貌,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就是昨日在马蹄下救人 的那个少年?” 田承嗣笑道:“段大哥来了,这件功劳正好让给段大哥作见面礼。段大哥,梅花针刺穴 的功夫想来你定然可以解?” 史逸如未及回答,忽听得牌官高声传令道:“大帅传田二将军偕同段珪璋进见!” 原来这时天色大亮,安禄山已升堂了,正是:肝胆照人真义士,不辞刀锯为良朋。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二 章 无赖少年成贵显 高风义士陷囹圄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二 章 无赖少年成贵显 高风义士陷囹圄 史逸如随着田薛二人,未上台阶,只听得安禄山已在堂上咯咯笑道:“小段、小段,你 往日骂我无赖、泼皮,没有出息,今日如何?是你有出息还是我有出息?” 史逸如故意低下头来,默不作声,田承嗣身材高大,比他高出一个头有多,安禄山未瞧 得真切,又哈哈笑道:“段珪璋,你也知道害怕了么? 念在故旧之情,你给我磕头认错,我这里正缺少一个养马的厮投,就赏给你这个差事 吧!”心中想道:“且待你磕头认错之后,我立即命人把你的膝盖削掉,废了你的武功,令 你终生受辱。强似把你一刀两段,倒便宜了你!”安禄山正在得意非凡时,史逸如猛地抬起 头,朗声说道:“区区不才,也曾中过进士,做过郎官,节度使要我做你的马夫,这与朝廷 体例不合,恐怕你得先要奏请皇上准许,把我的功名革了才行吧!”想起科举制度起于唐 朝,唐太宗李世民开科取士,看见士干鱼贯进入试场,曾得意笑道:“天下英雄尽人缴中 矣!”他为了要笼络天下读书人,让人重视科举制度,曾立下条例,人了学的便可免除官差 劳役,中了秀才的可免官刑,中了进士的,那更不用说了。安禄山吃了一惊,圆睁双眼, 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史逸如道:“我是大唐进士史逸如,怎么来的,请你 问这两位将军!” 安禄山拍案骂道:“混帐,混帐!我叫你们去拿段珪璋,你们怎么拿了这个人来?” 田承嗣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暗叫苦,急忙道:“我们并没有认错地方,的确是到了 段家,我们说得清清楚楚,大帅请的是段珪璋,这个人就跟来了!” 史逸如道:“我几时对你说过我是段珪璋?你们硬要派我是段珪璋,拿刀弄杖,凶神恶 煞一般,我怎敢分辨。怎敢不来?你说你进的是段家,节度使可以再派人查问,我家在村中 无人不知,看看究竟是史家还是段家?” 薛嵩上前禀道:“纵使我们进错了人家,白天里大帅你也看见,那个蒙着头的汉子是躲 进他家的。那个汉子大帅既认得是段珪璋,而又躲进他家。不用说是和他有干连的,大帅要 拿段珪璋,应该着落在他的身上!” 田承嗣和薛嵩是安禄山最得力的两个大将,安禄山只得给他们三分面子,小骂一顿,也 就算了。回过来斥史逸如说道:“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不要自恃曾中进士,在我眼中,进士 也一文不值,杀死你只当踩死一个蚂蚁!说,段珪璋在哪里?” 史逸如大笑道:“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不必自吹自擂,我也是早已闻名的了!老实 说,我要是怕死,也不会到你这来了!” 史逸如不过是个文绉绉的书生,安禄山的左右却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但史逸如此言 一出,这些魔鬼,无不骇然失色!试想安禄山手绾兵符,权倾中外,凡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 此放肆狂言,毫无忌惮。 安禄山气得七窍生烟,拍案骂道:“托、拖下去,打、打死了!” 他旁边的一员大将忽地起立说道:“元帅皙息雷霆之怒,可否听我一言?”这人就是安 禄山的结拜兄弟,平卢军副节度使史思明,职位仅次于安禄山,而智谋则在安禄山之上。 安禄山道:“史兄弟有句话说?” 史思明道:“这史逸如颇有文名,而且以强项著称,听说他当年中了进士之后,曾上 ‘治安十策’,又曾弹劾当朝的宰相李林甫,因此罢官。 这种有名气的读书人,杀了恐招非议。我听说李太白曾在宫中使酒驾座,有一次酒醉之 后,甚至曾叫高力土给他脱鞋,贵妃娘娘给他磨墨,这样的狂生,皇帝尚可容他,元帅,你 若只想做到目前的职位,便心满意足,那么杀了他也无所谓,如其不然,何妨贷其一死,好 让天下人也知道元帅是个礼贤下士之人?” 安禄山虽然祖鲁,却也是小有聪明的。他一时之气,要杀史逸如,如今听了史思明的这 番话,却不由得心意一转。原来他野心勃勃,早已想篡夺李唐的江山,史思明的活,实即是 暗中提醒他,要他收买人心,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不宜太过得罪。 安禄山心念一转,大声笑道:“好,皇帝老儿可以容得一个李太白,难道咱家就容不得 你么?好,好,我看你胆量不小,也象是个有用之才,你就做我的记室(官名,相等于今之 秘书)吧!至于那个段珪璋嘛,你替我将他找来,我也一样给他一名武官做做。你总该没话 说了吧?” 史逸如怒极气极,大声冷笑道:“史某不才,也曾读过圣贤之书,识得忠奸之别!史某 连朝廷的官都不愿做,岂能屈志降心,事你这般乱臣贼子!” 这一番恶骂,休说安禄山受不下,连史思明也吓得面都黄了,颤声叫道:“你,你, 你,天下竟有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安禄山大怒骂道:“好,你们这些读书人看不起我,我就不要你们这班读书人,一样我 也可以打天下!” 安禄山盛怒之下,史思明也不敢劝了。这时恰有一个卫士走进来,见此情形,不禁呆 住。 安禄山喝道:“什么事?”那卫士屈下半膝,道:“禀大帅,这位段大爷的家眷已请来 了!”原来田承嗣对史逸如所说的没有惊扰他的家眷,乃是假的,试想安禄山要捉拿段圭 璋,如何能容得他的家人留下,让她们泄漏出去?不过,当时田薛二人,忌惮段珪璋了得, 若然要用硬功,将他的家人一并捉拿,生怕引起一场激斗,互有损伤,故此满口江湖义气, 将“段珪璋”稳住,骗他动身。然后再由早已埋伏在他屋后的卫士,将他的家人尽数擒来。 当史逸如田承嗣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薛嵩早已用秘制的毫无气味的迷香,将他家人都迷晕 了。安禄山大声笑道:“好呀,我看你还要不要妻儿?服不服我?” 笑声未停,猛听得史逸如一声大喝道:“无赖恶贼,我段大哥一点也没有说错你,朝廷 用你这样的人做大将,当真令人痛心,我死为厉鬼,也不会饶过了你!”他听得妻儿被捕, 一时急想,竟然不颀一切,一面痛骂一面就扑上堂来,安禄山倒吃了一惊,但不必待他吩 咐,早已有卫士将史逸如挡住,可怜史逸如乃是一介书生,如何敌得住如狼似虎的卫士,被 一个卫士当胸一推,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对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安禄山摇了摇头道:“读书人中,有这等硬汉,倒是少见。好,你要求死,我偏偏不让 你死。待我慢慢将你折磨,看你服是不服?” 史思明也笑道:“这姓史的仗着一时气血之勇,胆大妄为,顶撞元帅,待他这股气一 过,自然要想及妻儿,那时元帅再给他一点恩惠,不愁他不服。” 安禄山道:“说得是。”便即吩咐卫士,将史逸如幽禁起来。 先头那个卫士,始知捉错了人,问道:“这姓史的妻子如何发付?” 安禄山道:“罗里罗嗦,囚禁女牢里去,还用问么。” 那卫士应了一声:“是!”正待退下,安禄山忽道:“他的妻子姿色如何,唤上来看 看。” 薛蒿忽地抢出来答道:“禀大帅,这妇人姿色平庸,且是刚刚产后… …”未曾说完,安禄山已大怒斥道:“晦气,晦气,你真是一个混蛋,怎么将个产妇拿 过了府邸来!”那时官场甚多忌讳,安禄山害怕产妇的血光冲犯了他的“官星”,故此勃然 大怒。 那卫士被他一顿痛斥,暗叫冤枉,道:“拿是你叫我拿的,你又没有吩咐是产妇就不 拿。”同时,又觉得十分奇怪……要知史逸如的妻子乃是名门闺秀,虽在产后,仍不掩其沉 鱼落雁之容,这个卫士是将卢氏背上马车的人,当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想道:“这妇人十 分美貌,怎的薛将军说她姿色平庸?” 薛嵩见安禄山发怒,又上来禀道:“这姓史的妻子是个产妇,囚在府中,确是不便。卑 将大胆向元帅求个情,便请将这个妇人交卑职处置吧。 ”安禄山笑道:“你要她何用?” 薛嵩道:“卑职最小的那个儿子尚未断奶,这妇人刚在产后,奶水充足,卑职想要她做 个奶娘,且她知书识字,犬子将来也好跟她认几个字。 ” 安禄山大笑道:“薛将军你今日大发慈悲,倒也少见。好,好,你不怕晦气,就领她去 吧。” 原来薛嵩是个好色之人,他故意将卢氏说得姿色平庸,将她领去,实是别有意图,心怀 不轨,想持她满月之后,调养好了,便要占为已有的。 安禄山道:“这段珪璋没有拿来,咱们总是放心不下。他的踪迹既然在那村子里发现, 谅他还未曾远去,田薛两位将军,今日还要辛苦你们一趟。”当即发下令箭,又添了四名得 力的卫士,叫他们务必将段珪璋捉来。且说段珪璋初一那日与史逸如分手之后,回到家中, 她的妻子窦氏,乃是隋末“十八路反王”之一窦建德的曾孙女儿,窦建德被李世民袭灭之 后,后人仍然在绿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儿子、孙子,都是名震江湖的巨盗,可说得上是个 “强盗世家”,但窦线娘,虽然武艺高强,却不喜欢打家劫舍的生涯,有一次她和段珪璋相 遇,双方比武,不分胜负,互相爱慕,终于结成夫妇,窦线娘嫁夫之后,荆钗裙布,操持家 务,尽敛锋芒,村子里相识的人都只道她是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妇女,谁也不知她曾是名震江 湖的女盗。因为她自幼便扎下坚实的武功,所以虽在产后,身体依然强健。 段珪璋见了妻子,先把史家的亲事对她说了,窦氏亦是甚为欢喜。段珪璋深知妻子是个 女中豪杰,多大的风险也敢担当,接着便把碰到安禄山的事情,以及他与史逸如约定,只待 过了元宵,便即两家一齐出走等等事都对她说了。 窦线娘道:“两家同走,当然是好,但却也不能不提防在元宵之前,安禄山便会派人拿 你。”段珪璋道:“依你之见如何?” 窦线娘道:“若在平时,安禄山帐下纵然高手如云,也未必拿得着咱们,此际。我刚刚 产后,武功最多及得平日三成,又添了这个孩子,只怕大难来时,我母子俩反而成为你的累 赘。”’段珪璋道:“这是什么话? 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还能抱怨你吗?”窦线娘微笑道:“不是这等说,我得与 你同死,固然无憾,但你就不想保全咱家这点根不成,所以依我之见,依我之见……” 段珪璋说道:“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依你之见怎么?说下去把!” 窦线娘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依我之见,你就让我先走一步。 ”段珪璋道:“不等史家兄嫂吗?这,这,这怎么使得?” 窦线娘道:“不是撇下他们,我的意思是你留下来,待元宵之后,史家嫂子调养好了, 你就保护他们到我家来、”段珪璋双眼一睁,失声叫道:“什么,你要先回母家?” 宾线娘微笑道:“我虽在产后,对安禄山帐下的高手或者敌他不过,对沿途的小贼,我 还未放在心上。因此不如让我带了孩子,到我兄长那儿暂避些时。你与史家兄嫂随后跟来, 这岂非两全之计。” 段珪璋佛然不悦,说道:“娘子,你当年随我出门,说过些什么话来?”窦线娘道: “当年我的叔伯兄长,要你入伙,你誓死不从,我也因此与他们决裂。出门之时,曾经说 过,若非他们金盆洗手,我决不回来,决不再做强盗!”段珪璋道:“那么,现在他们金盆 洗手了吗?”窦线娘道:“现在是急难之时……”段珪璋截着她的话道:“一个人的志节, 不该因为遇到艰难险阻,便即变移。再说,咱们在危难的时候才去投靠他们,纵使他们不加 耻笑,我也是觉得没有面子!” 窦线娘知道丈夫傲骨棱棱,小事随和,碰到有关出处的大事,脾气则是十分执拗,知道 劝他不转,叹口气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 段珪璋怕妻子难过,又安慰她道:“安禄山巴结上杨贵妃,此刻正在京中享乐,未必便 会来与我为难。纵然要来,也未必便在这几天,且待我想想办法。你身体虽然强健,刚刚产 后,还是不要操心的好。你早些安歇吧!” 段珪璋家贫,请不起服侍产妇的“稳婆”,段珪璋服侍妻子过后,捡出了他以前所用的 宝剑和暗器,到院子里将宝剑磨利,喟然叹道:“剑啊,剑啊,我将你弃置了十多年,今日 又要用到你了!” 正自心事如潮,忽听得屋外有“嚓嚓”的声响,声音极为微细,但落在段珪璋这样的大 行家耳中,立即便知道是有极高明的夜行人来了! 段珪璋心道:“好呀,来得好快呀!看来,我今晚只怕要大开杀戒了!”正月初一的晚 上,天边只有几颗淡淡的疏星,院子里黑沉沉的,段珪璋躲在墙角,一手执着宝剑,另一只 手伸到暗器囊中,首先摸出两枚极毒的三棱透骨镖,想了一想,又把毒镖放回,换过两颗无 毒的铁莲子。 铁莲子刚刚扣在手心,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猎猎的衣裤带风之声,两条黑影已自飞 过墙头,段珪璋蓦地长身,一声喝道:“咄,给我躺下!”他是武学名家身份,虽然遭逢劲 敌,迫得使用暗器,却也不肯毫无声息的暗中偷袭。 那料两颗莲子打出,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既没有打中敌人,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 因,段珪璋方自一怔,他本来已听出这两人并非庸手,但还未料到他们的本领如此的高强。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姑爷,你的暗器功夫越发了得了!” 段珪璋道:“呀,原来是三哥!”那老者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门亲戚,一别十载有 多,怎么连个信也不捎来?” 窦线娘有兄长五人。这个老者排行第三,名为窦令符,段珪璋虽然不愿与他们同流合 污,但亲戚之情总还是有的,当下便邀他们进入内堂,燃起蜡烛,只见窦令符身有血污,另 外一个则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灰布衣裳,从外貌看来象个农家孩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窦 令符身旁,对段珪璋神情冷淡。段珪璋甚为纳闷:“他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看他衣裳 上的血渍,似乎是受了一点外伤。” 窦令符道:“傻孩子,一点礼貌也不懂,见了长辈,还不磕头?” 那少年只好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姑丈。” 段珪璋将他扶起。心想:“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三哥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孩子若是他以 后生的,不该有这么大。” 那少年甩了甩手,不要他扶,便站起来,手掌平伸,“当”的一声,一颗铁莲子从他指 缝间跌下来,那少年冷冷说道:“姑丈,这颗铁莲子交还给你!” 段珪璋大吃一惊,要知他刚才怀疑是安禄山派来捉他的高手,虽然在没有问清楚之前, 不敢使用极毒暗器,但他发出这两颗铁莲子,却是运了七分内力,用的是重手法暗器打穴的 功夫,窦令符能够接下不足为奇,这少年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却也能够硬接他的暗器,那就 不能不令他大为惊诧了。 窦个符“哼”了一声,斥责那少年道:“真是个蠢才,你在江湖道上也走了两年,怎的 还似个新出道的雏儿!” 那少年退过一旁,直瞅着段珪璋,只听得窦令符继续说道:“以后在黑夜里切不可妄自 逞能,用手来接对方的暗器,幸亏你姑丈的铁莲子没有粹过毒药,要不然,凭着你这点功 力,焉能封闭穴道,毒气内侵,纵然不死,你这条臂膊也残废了。”随即在衣袖里摸出了一 颗铁莲子,交还给了段珪璋,一面教训那少年道:“听风辨器的本领你是早已学会的了,以 后在黑夜里碰到暗器,你从暗器的破空之声,当可以听出对方的劲力,自己审度,要是能够 接下的话,应该学我一样用袖子来卷,否则就该赶快避开。” 那少年道:“谢三叔的教训!”段珪璋心道:“这番教训,也只说对了一半。要是碰到 了绝顶的内家高手,根本就不容易听出对方的劲力。” 他一眼瞥去,只见那少年的中指淤黑,急忙掏出一包金创散来,笑道:“不经一事,不 长一智,少年人吃点亏也有好处,话说回来,你我象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只怕还没有他的本 领和阅历呢!你手指痛吧?敷上一点药散就好了。”后面两句是面对那少年说的,那少年却 推开了段珪璋的手,冷冷说道:“用不着,也没有碎骨头,稍微一点痛楚,就要用药,这还 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窦令符笑道:“姑爷不要理他,他要充好汉,就让他受点痛吧。” 段珪璋心想:“这孩子的脾气也真倔犟,难道他是因此怪了我?”这少年对段珪璋虽然 冷冷淡淡,段珪璋却很喜爱他,猛地心念一动:“今早在马蹄下救人的那个乡下少年莫非就 是他?”正想开口问,窦令符已先问道:“我家妹子呢?” 话未说完,只听得窦线娘格格的笑声,从瓦背上跳了下来,说道:“三哥,什么好风, 将你吹来了?”’原来窦线娘在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之后,知道段珪璋在院子里,从正面来 的敌人有他抵御,料可无妨,因此她到屋后巡视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其他党羽,刚刚回来, 就听到她哥哥的说话。 窦令符笑道:“六妹,你还没有忘记绿林中那一套伎俩,咦,你的面色怎么有些不对, 是生病了吗?” 窦线娘笑而不答,段珪璋笑道:“不是病,是昨天除夕晚上,刚添来一个胖娃娃。” 窦令符道:“恭喜,恭喜,可惜我这个做舅舅的没带什么见面礼了。 ” 那少年上前叩见窦线娘,窦线娘听他称呼自己做姑姑,有点诧异,连忙问道:“是那一 位侄于,怎么我认不得呢?” 窦令符道:“六妹还记得燕山的铁寨生吗?”窦线娘说道:“哦,敢惜这位小兄弟就是 铁家侄儿?小名唤作摩勒的,我记起来了,我和圭璋成亲那天,铁寨主也曾带了他的儿子来 吃喜酒。”窦令符道:“那个孩子就是他了。”窦线娘说道:“嗯,日子过得真快,屈指算 来,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啦,那时这位小兄弟还流着两筒鼻涕,和一群大孩子打架闹着玩, 大约只有七八岁吧?想不到现在已长得这么高了,变成一位少年英雄啦! 铁寨主好吧?”那少年眼圈一红,窦令符道:“铁寨主就在你们离开之后的第二天过 世,大哥收了他做义子。他学武的悟性最高,比咱们家的那些孩子都强,所以这次我什么人 都不带,就带他来。摩勒,你想学梅花针的功夫,以后向你的姑姑多多请教。” 原来那燕山铁寨立名叫铁昆仑,乃是胡人,唐代的北方胡汉杂居,互通婚姻,汉胡之间 的隔阂远不如后来之甚。铁昆仑的妻子便是范阳封季常老英雄的女儿,和窦家还沾有一点亲 戚关系。铁昆仑的武功极高,窦氏兄弟与他们惺惺相惜,结成了生死之交,所以铁昆仑在受 到仇人暗算之后,便将孩子托孤窦家。段珪璋心道:“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就。 原来他是铁昆仑的儿子。” 窦线娘问道:“三哥,你衣裳染血,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路上杀了什么人来?” 窦令符哈哈笑道:“我半生杀得太多,今番却几乎给人杀了呢!” 窦线娘吃了一惊,道:“三哥碰到了什么强敌?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她心想要不是出了事情,她的哥哥决不会万里迢迢来寻找他们。 窦令符道:“我今晚到来,正是有两件事情要请你们相助。” 段珪璋道:“请说。” 窦令符道:“第一件事是请姑爷赠药。惭愧得很,我第一次吃了败仗,受了伤啦!” 段珪璋不觉一怔,心道:“他只是受了一点轻微的外伤,怎么向我讨药?”心念未已, 只听得“嗤”的一声,窦令符急不可待的撕下了一片衣裳,胸胛上有一点针头般大小的红 点,说道:“你是大行家,可瞧得出么?” 段珪璋骇然失色,道:“这是白眉针!三哥是和剑南唐家的人结了仇么?”白眉针是一 种剧毒暗器,入了人体,可循着穴道,攻上心房,便即死亡。现在窦令符胸胛上的红点,距 离心房不到五寸,那是很危险的了。 正是:江湖风浪重重险,那许荒村隐侠踪。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三 章 千里求援援未到 十年避祸祸难除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三 章 千里求援援未到 十年避祸祸难除 窦令符道:“伤我这个人,我还未知道他的来历,但可以断定,他决不是唐家的人。” 窦线娘问道:“三哥是给那个人暗算的吗?”窦令符道:“不是。双方光明正大的拼斗输给 他的,虽然他用了这种歹毒的暗器,我也毫无话说。”窦线娘道:“这么说的确不是唐家的 人了。”要知剑南唐家,虽然号称暗器第一,但若论真实的武功本领,却还不是窦氏兄弟的 对手,武功到了窦令符这样的地步,除非对方出其不意的暗算他,否则明刀明论的交锋,纵 有极歹毒的暗器,也断断不能伤了他的。但是段珪璋却还有些疑惑,心中想道:“这个人既 然用白眉针射中了他的穴道还何须再用刀剑伤他?而且这仅仅是皮肉的轻伤,也不象高手所 为,莫非他是前后受了两次伤?”只因绿林中忌讳甚多,冤仇牵连之事尤其不肯对局外人释 说,段珪璋既然不愿被牵连过去,所以虽有所疑,亦不愿多问,当下说道:“我家的灵芝祛 毒丸虽然不是对症解药,但以三哥功力的深厚,眼了一丸,料想可以保得平安无事。”原来 段珪璋的祖父在西征之时,得了一株千年灵芝,团成丸药,能解百毒,是以窦令符才向他求 药。窦线娘进去取了灵芝祛毒丸给哥哥,从卧室出来,笑道:“孩子很乖,睡得正酣,我可 以陪你们多坐一会。三哥,第二件事呢?” 窦令符面色一端,望着窦线娘道:“六妹,不知你念不念咱们兄妹的情谊?”窦线娘 道:“三哥言重了,一母所生,同胞情谊,焉能不念?” 窦令符道:“若是你肯念兄妹情谊的话,就请你和妹夫一同回家,救救我们的性命!” 窦令符知道段珪璋出身将门志行高洁,不肯与绿林中人混在一起,所以他虽然想请的是段圭 璋,这番话却不直接向段珪璋说。 窦令符望着他的妹妹,窦线娘却望着她的丈夫,半晌说道:“三哥,你先说说,这是怎 么回事?” 窦令符道:“平阳王家的人最近与我们激斗了一场,说来惭愧,你这几个不中用的老哥 哥全都败了阵啦!” 平阳王家的家世与窦家一样,是“十八路反王”之一王世充的后代,王世充被李世民袭 灭之后,他的后人也成了强盗世家。王窦两家乃是世仇,明争暗斗之事无代无之,本来甚属 平常,但窦线娘这次听了,却极为诧异。 原来王家到了目前这代,人才已是远远不及窦家,窦家五兄弟个个武艺高强,门人弟子 数十,在武林中也都是响当当的角色。而王家只有一脉单传,当家的名唤王伯通,武功虽 高,但若比起窦家五虎,却还略有逊色,既算单打独斗,窦氏兄弟任何一人也不会输给他, 更不要说联手合斗了。王伯通仅有一子一女,尚未成人,门下弟子也远不及窦家之多,屡次 争斗,都是窦家占胜,弄到后来,窦家的人,行踪所至,王伯通既远远避开,不敢与之争 锋,所以这次窦线娘听得五位兄长全都败阵,不禁大为诧异。窦令符道:“六妹有所不知, 如今黑道上的形势已与往昔大大不同,英雄辈出,我们老一辈的都给压倒了!” 窦线娘出嫁从夫,早已决心退出绿林,但对于母亲,究竟关心,连忙问道:“王伯通请 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助阵?其他几位哥哥可受了伤?” 窦令符道:“王伯通正是请来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名唤精精儿!” 窦线娘诧异道:”精精儿?这名字我还没有听过。”段珪璋笑道:“我们在这村子里隐 居了十年。真是快要变成聋子了!” 窦令符道:“近几年来,江湖上出现了两个极厉害人物,年纪轻轻,都不过二十来岁的 模样,手段却狠辣无比,精精儿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叫空空儿,我们没见过。听说比精精 儿的本领还要高强得多,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了!” 窦线娘柳眉一扬道:“怎样不可思议?难道就凭精精儿一人,便能胜得五位哥哥?” 窦令符知道妹妹外柔内刚,正要激起她的同仇敌忾,叹口气道:“不要说了,窦家这次 是一败涂地,连大哥都受了伤,还有四弟也中了一根白眉针!” 大哥窦令侃是湖北绿林领袖,武功之高,即段珪璋也是佩服他的,起初他还不以为然, 如今听说窦令侃也受了伤,方始吃惊! 窦令符道:“那天王伯通就只带了精精儿一个人来,精精儿长得又瘦又小。活像个小猴 子,我们都不曾把他放在心上。他却要一个人打我们五个人,我们当然不愿自坠威名、先是 二哥上去接战,不过数招,全身便全在他的剑光笼罩之下,四弟、五弟瞧见不妙,只好上去 助阵,仍然给他迫得步步后退,最后我和大哥也只得加人战团,大哥仗着他那一对‘天赐神 牌’,不惧宝剑,拚力抵住正面,我们四兄弟两翼包抄,激战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将他困 住,那知正在我们占得上风的时候,他便立即使出白眉针来了!”段珪璋心道:“你们以众 凌寡,本来就怪不得别人使用歹毒的暗器。” 窦令符继续说道:“若然换了别人,白眉针也未必奈何得咱们。可恨那精精儿狠辣非 常,一手剑法,实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在施放白眉针的时候,剑法也丝毫不缓,紧 紧迫着我们,我们若是闪避白眉针,就势必伤在他的利剑之下!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只好 拼着毒针刺之凶,我与四弟动作慢在脚踝,大哥接连挡了他的三招杀手,结果性命虽是保 全,左手的两只指头,却已被他的剑削去!尚幸二哥五弟没有受伤,就在那双方以性命相搏 的刹那之间,各自还了他一剑,也让他添了两道伤,这才双方罢战。”窦线娘吁了口气,说 道:”这还好,尚不至于一败涂地。” 窦令符道:“精精儿虽受伤,却只伤了一点皮肉,咱们却伤了三个人,说来也算是一败 涂地了。” 窦线娘道:“四弟你伤如何?”她知道大哥本领高强,仅被削去两根指头,谅无大碍, 四弟功力较弱,幸而所伤亦非要害,白眉针要升至心房,最少还要一个多月。 段珪璋一算日期,窦令符中了白眉针之后,到现在也已超过了二十天,白眉针方从他的 上臂循著穴道升至胸胛,心中想道:“以他的功力而论,在武林中亦已是罕见的了,普通的 人,中了白眉针,最多不能活过三天,而大哥的功力,又最少比他高出一倍,但他们窦家五 虎,联手合斗,却竟然给精精儿一人击败,这精精儿的本领,也确实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 窦令符沉声说道:“六妹,你是窦家的人,你该知道咱们窦家从来不曾求过外人,好在 你们也不是外人,我这次求援,还不算是出了窦家的例。” 窦线娘好生为难,一阵踌躇,眼角盯着她的丈夫,不敢回答。只听得窦令符继续说道: “当今之世,只怕只有妹丈的剑法可以与精精儿匹敌;六妹,你的本领,不是我们自己夸 赞,在江湖上也是罕有伦比的了,尤其是梅花针刺穴的功夫,只有你得了爹爹的真传,无人 能及。大哥的意思,要我接你们马上回家,待精精儿再来的时侯,由妹丈与他比剑,你在旁 与他斗暗器,如此打法,想来可操胜算。六妹,咱们窦家就全靠你们夫妇俩了!” 窦线娘不敢作主,把眼望着丈夫,段珪璋早已有几分不快,说道:“三哥,你妹子刚在 产后,只怕有些不便。” 窦令符道:“那精精儿也得养好了伤。才敢再来,六妹只是在旁用暗器助阵,也不必费 什么力气,最多满月之后,总可以应战了吧?” 窦线娘道:“段郎,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她已是不成问题,只等丈夫的一句话 了。 段珪璋道:“你家里有了事情,你要回去,我不阻拦。我的武艺,已经搁下多年,那精 精儿如此厉害,我自问不是他的对手!” 窦令符勃然变色,沉声说道:“你不愿去就爽爽快快说好了,你是英雄侠客,不肯从我 们这门亲戚,我窦令符也不会厚着脸皮求你!” 段珪璋道:“三哥,话不是这等说,我有一言奉劝,听是不听,任凭于你! 窦令符道:“说罢!” 段珪璋道:“我劝你们正好趁此时机,金盆洗手!想那王伯通不过要与你们窦家争霸绿 林,你们隐姓埋名,消声匿迹之后,难道他与精精儿还会赶尽杀绝?” 窦令符冷笑道:“好一个金玉良言!你不是窦家的人,但你娶了窦家的女儿,想来也该 知道,窦家的家训是:宁死不辱!百余年来,从没有给人欺负上门,却缩头不出的。纵使要 金盆洗手,也得先报此仇。” 段珪璋心道:“若然说到报仇,你们欠下的命债大孽也不少吧,绿林中人在刀口上讨生 活,胜负死伤在所不免,若然冤冤相报,杀了一个精精儿,难保就没有第二个精精儿。”但 他见窦个符正在火气上头,这番话说出无异火上添油,他本来不善辞令,想说的既然不便说 出,就索性闭了嘴,由得窦令符大发雷霆。 窦线娘本想劝她丈夫,只帮兄弟这次,见丈夫如此的神色,知道劝亦无用也就不敢做 声。 窦令符衣袖一拂,恨恨说道:“算我上错了门,自己丢脸,告辞!” 窦线娘忙叫:“三哥,三哥,且先坐下,有话好说!” 段珪璋道:“三哥定要报仇,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再劝,这两颗灵芝祛毒九你带回给四 弟吧!” 窦令符已是拂袖而起,谈谈说道:“不用了!反正医好了也还得再伤在精精儿剑下!” 窦线娘道:“这么夜深了,三哥,你要走也得明天再走吧!” 和窦令符同来的那个少年,一直在旁边冷笑,默不作声,这时却突然发活道:“住一晚 不打紧,只怕姑丈做官的朋友到来。见到有绿林大盗住在你的家中,有些不便!三波,咱们 还是马上离开为妙!” 段珪璋怔了一怔,蓦地跳起来道:“摩勒,你说什么?”心中奇怪之极,暗自想道: “我平生也没有交过做官的朋友难道他们说的是史逸如么?史大哥却是早已辞官的了。何况 他们乃是第一次到这村庄,却又如何知道?” 铁摩勒闪过一边,大声说道:“你交的好朋友,却怕我讲出来么?你不放我走,敢情是 要将我缚去送给官府邀功?不错,今天在马蹄下救人的是我,冲闯了安禄山的也是我,你待 怎么?” 窦令符斥责:“你义父不早教过你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多说什么?你惹了祸不打 紧,我这几根老骨头也要被你连累,丧送在此了!”这几句话明里是斥责铁摩勒,其实却是 针对段珪璋。窦线娘吓得惊异不定,叫道:“三哥、三哥,你,你这是什么话?圭璋纵然不 肯去帮你们斗那精精儿,他也不会翻脸成仇,要将你们缚去送官呀,你,你们把他当作什么 人了?” 段珪璋身形一晃,拦着了门口,冷静地说道:“三哥,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窦令符冷冷说道:“你说得好,士各有志,不能勉强,你要到安禄山帐不图个功名官 贵,也怪不得你不认我这门亲戚!但望你顾全一点江湖道义,待我们走了之后,你再去通风 报讯如何?不过,你若当真要我们留下的话,我窦令符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也绝不能束手就 擒!” 窦线娘嚷道:“三哥,你说到那里去了?你不知道:安禄山正是段郎的仇人,今晚我曾 和他商量避祸之计,准备逃走的啊!” 段珪璋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二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你说说看,你怎么以为我到安禄山帐下求取功名呢?” 窦令符一听他们两人的说话,不似虚假,心中也是疑团莫释,便道:“这安禄山手下有 两个得力将领,一个是田承嗣,一个是薛嵩,这两个人和你的交情如何?” 段珪璋道:“我听过他们的名字,以前为了清河沟李家的事,薛嵩要约我比剑,后来虬 髯客的徒弟出头,将事情化解,没有打成,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了。”窦令 符诧道:“你这话当真?那,那就奇怪了!” 段珪璋道:“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你的妹子,你问问她,我平生几曾说过假话?” 窦线娘道:“这两个人确实与我们丝毫无涉,三哥,你怎的会把这两个人和圭璋牵在一 起呢?” 窦令符道:“那么这个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三棵松树的,家主是个年的四十左石、 白脸无须的书生,这个人难道也与你毫无关连么?” 段珪璋道:“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史逸如。不错,这个姓史的做过官,他早在 十几年前,就因弹劾奸相李林甫而被罢官的了。哈哈,你说我交了做官的朋友,莫非就是 他?此人古道热肠,高风亮节,虽曾为官,却是侠义中人呢!” 窦令符道:“他既曾为官,你可知道他和安禄山有无关系?” 段珪璋道:“史大哥与我十载深交,我素来知道他是痛恨安禄山的,更不要说和安禄山 的牵连了。” 窦线娘插口说道:“有一件事你还未知道,史家嫂子也是昨晚得了一个女儿,我们和他 已是对了儿女亲家。说起来,这姓史的也是你的亲戚呢?” 窦令符侣了捋须,沉吟半晌,说道:“这可令我越来越糊涂了。好吧,我且从头说 起。” “前几年有个朋友说在长安闹市之中,曾见过你匆匆走过,因此我猜想你大约住在长安 附近,使和摩勒来找寻你们了。三天前在凤翔山道,却和安禄山帐下的八名高手遭遇,恶斗 了一场。” 窦线娘问道:“你和安禄山也有仇么?”窦令符笑道:“你离开绿林不到十年,怎的连 这个也不懂了。咱们窦家,就正是在安禄山管辖下的地区作强盗,要么就受他招安,要么就 要与他作对,这不是很简单么?” 窦线娘笑道:“这我懂得。不过,我离家之时,安挥山还没有做书度使,我尚未知道咱 们窦家正在他所管辖的地方。” 窦令符道:“我们非但不受他招安,在他兼范阳节度使那天,四弟还曾和他开过一个玩 笑,偷了杨贵妃送他的一件名贵狐裘,因此他早就想收捕我们了。王伯通和安禄山帐下的田 承嗣,以前是黑道上的好朋友,田承嗣投归安禄山之后,王伯通与他仍暗通声气,所以,据 我猜想,这次我们在凤翔山道突遭安禄山手下的围捕,大约就是王伯通这厮通风报讯的!” 段珪璋心想:“绿林中也有高下之分,我这几个舅子不屑同流合污、暗通官府,到底比 王伯通胜过一筹。” 窦令符续道:“安禄山那几个卫士虽然算不上一流的高手,武功亦非凡俗,其中有一个 叫做张忠志的,以前亦是黑道中人,手使一对虎头钩,最为厉害,我右臂上的伤痕,就是给 他的虎头钩划破的。” 铁摩勒笑道:“三叔,你总是喜欢把敌人说得厉害了一些,若非你老人家故意卖个破 绽,那姓张的如何近得你的身前?” 窦令符正色道:“摩勒,像你这样年纪,最容易犯轻敌的毛病。这个毛病不改,将来定 吃大亏。须知绿林中的教训是:临敌之际,取胜第一,越快得胜越好,免至多生意外。纵使 是狮子搏免,也该用全力。何况咱们不是猛狮,对方亦井非兔子呢。 “就以那天的情形来说,我身上有白眉钉的毒伤,对方合围之势已成,看得分明,他们 是想拖垮咱们,若不是我故意卖个破绽,诱那张忠志上当,只怕还未必容易突围呢。像你那 样强攻硬拼的打法,实在危险得很。 ” 教训了铁摩勒之后。窦令符回过头来说道:“我恨那张忠志以盗捕盗,同类相残,诱得 他近身,立即施展霹雳掌的绝招,一拳打断他的肋骨,但他趁着我的破绽,也居然能够扎我 一钩,也算得是强悍的对手了。” 窦线娘遇:“那八名卫士里面,没有田承嗣和薛嵩在内么?” 窦令符道:“田薛二人是大将身份,当然不在其中。也许是他们以为有八个人对付我个 老头子,足已够了吧。”笑了一笑,又道:“幸喜他们不是怎样看得起我,要是田薛这两位 将军亲自出马的话,我元气未复,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怕今晚已不能和你妹子相见 了。” 窦线娘有点诧异,问道:“三哥,那你刚才说的……”窦令符早知其意,立即把话接下 来说道:“你是不明白我刚才何以要先提起这两个人? ”那天我无缘与这两位将军相会,可是今天晚工,却见着了!” 段圭长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今天晚上?你是在那里见着他们的?” 窦令符道:“就在这个村子里,还不到一个时辰。”窦线娘道:“这是怎么回事?”窦 令符道:“你别忙,且听我按着次序说下去。” 窦令符接下去道:“过了凤翔山道,恰好在元旦这天,到了你们的村子,碰上了安禄山 的大队人马,正急着要上长安,给他的贵妃娘娘拜年。 “我老头子是惊弓之鸟,不敢多惹闲事的了。赶紧在山谷口里藏起来,这小子却最初生 之犊不畏虎,他却到谷口去瞧热闹。” 铁摩勒接着说道:“幸亏我出去瞧热闹,我一瞧就瞧见了姑丈把羊皮祆蒙着了头,脚不 离地,步履安详,却走得甚快,一瞧就瞧出是个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孩子好厉客的眼光。糟糕,我一时心急,走快了两步,结 果给他瞧破,他都能够瞧出我具有上乘武功,安禄山的随从高手,想来也会瞧得出的了。” 只听得铁摩勒续道:“后来就发生了安禄山的卫士马踏孩子的事,我忍不住把那几个孩 子救出来。” 窦令符笑道:“幸亏他们忙着赶路,没功夫捉拿你。不过,也幸亏你瞧出了姑丈的武 功,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就住在这个村子呢!” 窦令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摩勒一说,我就猜到是你,摩勒见你走进村头那家人 家,我以为便是你们的家。” 道:“不错,我们正是在史家门口,看见了田承嗣和薛嵩。” 段珪璋“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们有没有进去看?这史家大哥不知如何了?” 窦令符道:“我还瞧见一个年约四十,白脸无须的书生和他们在一起,谈笑甚欢,这样 的情形,我还敢过去吗?” 段珪璋大大吃惊,忙问:“你可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窦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树上,那时他们正在跨上马背。我只听见那薛嵩说什么, 大哥一定给你官做。后来又隐隐约的听得他们提了两次,段先生,段先生,他们已经放马疾 驰,话语听不情楚,似乎他们对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为那两个家伙是我的朋友,后来怎样?” 窦令符道:“还有怎样?你那位史大哥和他们走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家,于是到村 中每一家窥探,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们。”顿了一顿,冷冷说道:“要不我还以为你有 几分亲戚的情份,我也不敢来见你了。好吧,我听见的我都说了,不放我走,那就由不得你 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给安禄山作见面礼,就请动手吧!” “动手”二字,刚从窦令符口中吐出,猛听得段珪璋大叫一声,箭一般地射出门口。窦 令符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你、你、你当真—一”他只当段珪璋当真去告密,对他 不利,急忙间无暇思索,也赶忙逃出段家。 他这句话未曾说完脚步刚刚跨过门槛,衣角已被窦线娘拉着,只听得窦线娘大叫道: “三哥,你好糊涂!” 窦令符道:“怎么?”实线娘道:“要是他要对你有所不利,还不会亲自动手吗?岂在 这时候还去邀人,难道他不预料到你们也会马上逃走? ” 窦令符的江湖经验比妹子丰富得多,窦线娘所说的道理简单明白,他当然也会想到,只 因一时惊惧,时尔失态,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涂,遂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铁摩 勒正在拨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对准窦线娘的背心,原来他以为窦线娘不顾兄妹之情,要 将他的“三叔”留难,故此备在必要之时,便与窦线娘拼命。 窦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说,你说!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给你了!” 窦线娘笑道:“三哥,不必着慌,听我细说。”剔亮了红烛,将丈夫与安禄山结仇的经 过,段史二家的关系,相约逃难的事情……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都对窦令符讲了。 窦令符与铁摩勒这才完全明白,只听得门外鸡啼,已是五更的分,卧室内那初生的婴孩 也啼哭起来,窦线娘的话刚好完毕,笑道:“我该给你喂奶了,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 亮。他也该山来见舅舅了。” 窦线娘给孩子喂饱了奶,抱他出来,窦令符道:“这孩子骨格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材 料。”孩子出来,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每个人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忽听得一声长啸,段珪璋的声音朗声吟道:“宝剑欲出鞘,将断佞人头,岂为报小怨, 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弹剑悲啸,宛若龙吟,大踏步走上台阶。 这时已是阳光微现,但见他须眉怒张,双眼火赤,窦线娘从未见过丈夫这等神态,吓得 呆了,她尚未开口,铁摩勒却忽然地抢上前去,大声道:“我错怪了姑文!”冬、咚、冬, 就给段珪璋磕了三个响头。 段珪璋将铁摩勒扶了起来,仰天说道:“好,你爱憎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窦令符也过来赔礼,段珪璋却侧身避开,沉声地说道:“这个时候,还讲什么客套。三 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托你了。” 窦令符笑道:“你我亲戚上头,怎用得上拜托二字,你刚才说不要客套,你自己却先客 套了!”他见段珪璋如此的神情,情知定有非常严重之事,因此故意打个哈哈,缓和各人紧 张的情绪。 段珪璋指着他的孩子道:“三哥,请你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带他们走吧!线 娘,你要好好教养孩子,长大了以后将我的剑谱传给他。 ” 窦线娘本来就想带孩子到母家避难,并因此而与丈夫龃龉,想不到丈夫突然应允,她隐 隐感到不祥之兆,颤着手儿,不敢接那剑谱。段珪璋叹了口气道:“拿去吧,以后也许你我 不能见面了。” 窦线娘道:“段郎,你要到那里去?”其实这对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寻史大哥去。” 龚线娘道:“你到史家看过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儿呢? ” 段珪璋道:“都给安禄山的爪牙绑架去了。” 窦线娘“啊呀”一声叫将起来。“真的?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这是意想中事,昨天我一时疏忽,避入史家,安禄山当然把史大哥当作我 了。” 窦线娘道:“史大哥是个进士,他怎的不会分辨?”窦令符接着道:“我听那田承嗣说 给他官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难测,你、你…… ” 段珪璋剑眉一坚,立即打断他的话道:“线娘,别人不知道史大哥的为人,难道你还不 知道吗?他是为了要保全你我,已顶着我的名字去了! ” “我到了史家,屋子里鬼影都不见一个。在卧房里我嗅到有残留的迷香气味,在书房里 我找到史大哥写的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说一些鬼话,难道你会相 信他向安禄山求官?“你看史大哥是怎样信托咱们,遗书叫他的妻子找至亲好友照顾,他写 这张字条的时候不便言明,这至亲好友除了咱们还有谁人?线妹,事情如此。你还不明白 吗?” 窦线娘是绿林世家,对黑道上的伎俩,当然明白,恨恨说道:“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为却这般卑劣。连妇人孺子都不放过!” 窦线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禄山帐下高手如云,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 此,她那里还能够阻拦?而且她也是具有侠骨英风,探明大义的女子,在这关节上头若然换 了是她。她也会象丈夫一样的舍生取义的。 夫妻四日相对,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窦线娘才用颤抖的手接过段珪璋的剑谱,低声 说道:“段郎,你去吧!但愿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来!只、只可惜我 刚在产后,不能和你同去了。”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比我去拚死,还要难很多,我不能为你分 劳,只有请三哥照料你了。”他极力使语调平静,但微笑之中仍然掩盖不住悲凉。 窦令符笑道:“圭璋,以你的武功,未必便不能归来,我们还等着你会对付精精儿 呢!”其实这番说话,不过是慰他的妹妹而已,段珪璋武功再高,闯入龙潭虎穴,双拳难敌 四手,要全身而退,已极困难,何况他还要救人。” 鸡声已啼了三遍,段珪璋道:“好吧,咱们都该走了。我和你们同走一程,到村头分 手。” 元旦晚上,人们都睡得很迟,路上还未有行人,史家正在村头,在经过史家的时候、段 圭璋忽然停下步来,说道:“让我看一下孩子。” 他在孩子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沉声说道:“若是我万一不能回来的话那史大哥也是不能 回来的了。孩子长大了之后,你要他打听史小姐的下落——希望她还能活在人间。若是毫无 音讯,也要等到三十岁之后,方能另娶。那股宝钗,你要藏好,作为凭证。” 窦钱娘含泪说道:“我会—一告诉他的,你放心吧!”段珪璋道:“十载夫妻,累你操 劳不少,请受一拜!”窦线娘道:“我得到这样的英雄夫婿,不管今后如何,都是一生无憾 的了!你亦请受我一拜!” 交互一揖,段珪璋立即离开,他怕看妻子的泪眼,头也不回,便即上路。忽听得铁摩勒 高声叫道:“姑丈,且慢!” 段珪璋道:“你有何事?”钱摩勒道:“我跟你到长安去。”段珪璋道:“你跟去做什 么?”铁摩勒道:“想到长安开开眼界啊!”段珪璋笑道:“你知道我到长安干什么?这可 不是好耍的啊!”铁摩勒道:“我知道你要到安禄山府中救那性史的义士去,姑姑刚在产 后,三叔的伤毒未曾痊愈,他又要赶回去应付王家的人,都不能陪你。我却闲着无事,正好 和你作个伴儿!”段珪璋正色道:“这是赌性命的勾当,你知道么?我不能要你同行!”铁 摩勒也正色道:“姑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就只准你自己做英雄好汉么?不管你要不要 我,我已是跟定你的了!”段珪璋大受感动,说道:“好,你有这样的志气,我就带你同 行。到了长安,你可要听我的话。”铁摩勒道:“这个当然。”窦令符本来舍不得铁摩勒, 但他也知道这少年的性子极是刚强,说一不二,而且他想到这次自己前来求助,如今段珪璋 有事,自已不帮帮忙,让铁摩勒去,也正好卖个人情,便即说道:“这孩子的功夫还过得 去,最少也可以做个通风报讯的人。你就带他去,让他磨练磨练也好。” 段珪璋道:“三哥放心,我总不能让这孩子陪我送命。到了长安,我定有处置,要是我 也万一能保住性命,救得史大哥回来的话,我会到幽州去看你们,顺便跟那精精儿见见高 下!”他已在心中决定,要把自己的武功心法传给铁摩勒,并且决不让他同到安禄山的府中 冒险。 铁摩勒何等聪明,早也听出了这两个人的意思,心中想道:“到了长安,我自有办法, 你想把我撇开,未必能行。”他眼珠一转,打定主意,却不开言。 窦令符大为欢喜,虽然段珪璋此去凶多吉少,但究竟还未完全绝望,他如今已答应了愿 在事情完后,便去对付精精儿,那么只要他无恙归来,窦五二家之争,窦家是稳操胜券的 了。 窦线娘听得铁摩勒同去,心中稍宽,扬手说道:”段郎,你此去见机行事,若是急切之 间,不能下手,便不可强为。要人帮忙的话,可以叫摩勒捎个信来。”段珪璋道:“我理会 得。娘子,你也要好生保重,记着我的话,好好扶养孩儿。”他怕看眼泪,不敢回头,带了 铁摩勒,便直奔长安而去。 长空离段家不过六十里路,当天便到。正是:胸中侠气未曾消,抛家暂作长安客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四 章 敢笑荆轲非好汉 好呼南八是男儿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四 章 敢笑荆轲非好汉 好呼南八是男儿 三天之后,在长安明凤门旁边的一家酒楼上,来了两个生面客人。 明凤门是唐朝皇宫的第一道大门,这座酒楼的位置在皇宫旁边,它的顾客也都是些不寻 常的人物。其中有早朝归来的文武官员,因为住处距离皇宫较远,来不及回家,便到这里吃 中饭的。也有些官中的宿卫,散值(即下班)之后,和同伴到这儿喝酒的,所以别的酒家晚 上热闹,而这家酒家却是上午的生意最好,而顾客之中,十之八九也都是相熟的客人。 但今天来的这两个客人。却是第一次到这豪华的酒肆,应中无人相识。这两个人,一人 年约四十开外,器宇轩昂,披裘佩剑,似乎是个豪客,和他同来的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 年,打扮得也像个贵家子弟,但双眸炯炯,精光闪烁,令人一看,就知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少 年,远非那些徒祖先遗荫的绣花枕头可比。 酒楼上的客人虽然觉得这两个生客有点特别,但这家酒楼在长安名气很大,不时有外地 豪客慕名而来,或者到此求官谋事的,所以大家虽然觉得有点特别。却也不以为意。 这两个入正是段珪璋与铁摩勒。原来段珪璋到了长安之后,即借宿在一处相熟的僧舍 中,寺院的主持名唤怀仁,是个高僧,段珪璋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曾经是这个寺院的大施 主,怀仁和段珪璋亦是方外知交,所以段珪璋选择了这间寺院作为藏身之所。但段珪璋虽然 有了栖身之地,却无法知悉安禄山在长安的府邸所在,后来他打听到有这么一家酒楼,心想 安禄山既是常常进宫。这家酒楼的顾客,不乏和宫廷有关系的,因此便携了铁摩勒前来饮 酒,希望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为了适合这家酒楼的顾客身份,他把所带的银子都换了华贵的 衣裳。 这时是近午的时分,正是酒楼上的热闹辰光,靠窗的一张桌子,有几个官儿围着轰饮, 其中却有一个中年书生,只是一袭布衣,箕踞案头,言盼自如,豪气迫人!那几个官儿,却 反如众星供月似的,对他甚为恭敬! 段珪璋心中一凛,想道:“这人相貌清奇,气概不凡,端的是平生罕见,不知究竟是什 么人物?这几个官儿,也回非凡俗,想不到官场之下竟有这班人物!” 段珪璋正在注视那布衣书生,忽见那书生的眼光也向着他射来,蓦地击桌赞道:”好 剑,好剑!”段珪璋吃了一惊,心道:“这书生倒是个识货之人,我的剑还未出鞘,他已经 知道这是把宝剑了!”那书生向他招手道:“来,来,来!金樽有酒应同醉,结客何须间姓 名!你过来饮酒,宝剑借我一观。” 饶是段珪璋走遍江湖,也从未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向他借宝剑观 赏,这在江湖上是大大犯忌之事,可是那书生豪气迫人,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令段 圭璋为之倾倒,顿时间也不禁豪情勃发,忘了所应有的顾虑,应声便站了起来,走过去道: “得蒙先生邀饮,何幸如之,只怕这把剑尚不是当名剑之名,有污先生焱目!” 段珪璋这把剑乃是他祖父当年跟大将军李靖西征之时,李靖赐给他祖父的家传宝剑,剑 一出鞘,光芒四射,那书生弹剑笑道:“虽非干将莫邪,也算是人间神品 了。你从那里来?”段珪璋含糊应道:“我从幽州来。”那书生道:“路很远啊!路途 险阻,想来你若不是仗着这把宝剑,也难以走到长安了。哈,哈,我拂拭此剑,倒想起少年 游侠的往事来了。”旁边一个官儿笑道:“学士豪情,至今未减。”那书生大笑道:“现在 是靠着皇帝混酒食,那还有什么豪情啊?” 蓦然站了起来,手弹宝剑,朗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 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吟声未毕,忽地有一个蟒袍玉带的大官从酒客丛中挤出来,走到眼前问道:“这位先 生,敢情是,敢情是——” 和书生同桌的一个年老官员叫道;“啊,你不是吴司马吗?李学士,这位是湖州司马吴 筠吴大人,也是咱们同道中人。” 段珪璋正在惊疑不定,不知这书生是何等人物。只听得那书生哈哈大笑,随口吟诗,答 那湖州司马道:“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 身!” 吴筠笑道:“我猜得不错,原来果然是青莲居士。闻名久矣,何幸今日得遇!” 段珪璋又惊又喜,原来他所遇的这位书生,正是他和史逸如素来倾慕的大诗人李白。 原来这位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不但诗做得好,而且他通晓剑术,他嗜酒耽诗,轻财狂 侠,自号青蓬居士,别人见他有飘然出世之表,又称之为“李谪仙”,他少年之时,慕游侠 豪风,也曾仗剑遥游四方,登峨眉,上太行,游云梦……看尽天下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美 酒。到了长安之后,得秘书少临贺知章的推荐和赞扬,各方重视,渐渐名传帝阕,连皇帝也 知道了他的大名。这位皇帝(唐玄宗)正是中国历代皇帝中少有的“风雅”人物,通晓音 乐,也懂得欣赏诗词,他爱慕李白的才华,所以对他特别破例优待,召为翰林学士,并时常 邀他人宫赏花、听乐、饮酒、赋诗,但李白不爱富贵,仍然以“市衣”自豪,谈笑做公卿, 结交多侠士,所以他见段珪璋相貌不凡腰悬宝剑,便脱略形骸,不拘小节邀他同饮。 段珪璋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心中想道:“要是史大哥在此得与他所倾慕的青篷居士斗酒 论情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李白哈哈大笑,将宝剑文还段珪璋,说道:“我今日得赏宝剑,结所知,如此乐事,岂 可不醉!”左手携了湖州司马吴筠,右手携了段珪璋,拥入席中,立即开坏痛饮,一连饮了 几大盅,忽听得“啪”的一声,他将鞋子除了下来,一甩头,又把帽摔到地上,根摇晃晃的 说道:“啊,醉了,醉了,当真醉了!”积头跣足,伏在桌上,果然呼呼噜噜的打起鼾来。 同桌的一个官儿惊道:“青莲学士当真醉了。要是皇上召他做诗,这却如何是好。”另 一位道:“未必有这样巧的吧?”刚才与吴筠打招呼的那个老者笑道:“你们也太小觑他 了,李白斗酒诗百篇,喝醉了他的诗更做得好!” 那官儿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妙,妙,这一句本身就是一句好诗。”同桌的一个少年 笑道:“你知道这句诗是谁做的?是老杜前几天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送给青蓬学士,饮 中八仙有贺老大人,还有这位张兄……”那老者笑说道:“也有你呢,你忘记说自己了。” 那少年笑道:“我是陪衬的。”歇了一歇,又笑道:“老社写青蓬学士那几句,显好象是看 到他今日这个模样似的。”吴筠问道:“那几句怎么说?”那少年朗吟道:“孪白斗酒诗百 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要是皇帝今日果然召他,那就越 发对景了!” 段珪璋这时才利那几个人互通名姓,原来那个老者便是为李白在长安揄扬最力的秘书少 监贺知章,他本人也是个著名的诗人;那美少年名叫崔宗之,姓张的那个则是以草书名闻天 下的张旭,其他几个也是长安城中颇有名气的人,段珪璋也胡乱捏个假名说了。 湖州司马吴筠如笑道:“饮中八仙除了李学士、贺老大人、张兄、崔兄之外,不知还有 几位。杜甫的那首诗你可记得全了么?” 崔宗之道:“难得今日有此盛会,张兄就烦你大笔一挥,我把这手饮中八仙歌念给你 听,你写一副草书送给吴司马,就当是咱们和他见面的礼物如何?”吴筠大喜道“张兄乃是 当今草圣,老杜号称诗圣,以草圣写诗咏诗仙的名诗,直乃相得益彰,这样的礼物,更是珍 同拱壁!” 张旭道:“只怕醉了写不好,教司马见笑。”崔宗之笑道:“你写草书也象李学士写诗 一样,越醉了越好,何必客气。” 贺知章叫店家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一张空桌上铺好了纸,张旭选了一枝大号的狼毫 笔,蘸满了墨,崔宗之念道: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二斗始朝天,路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 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街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头白眼望 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伟前,醉中往往受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 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 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商谈雄辨惊四筵。 崔宗之念完大家便哄笑一场,贺知章道:“真是把咱们的醉态写得淋漓尽致!”张旭大 笔挥舞,墨汁飞溅,写完了这首诗,他的面上,东黑一块,西黑一块,连胡须上也溅满了 墨,旁边的人,衣裳上也是点点斑斑的墨迹,张旭哈哈大奖,挥笔笑道;“你们是醉态可 掬,我却是丑态毕露了!” 贺知章道:“可借你不早些来长安,听说湖州乌程酒极佳,你就是为了乌程酒才去就湖 州司马之职的,要是你在长安,老杜就应该写饮中八仙了。嗯,我忘了问你,你不在湖州任 内,却上京来干什么?” 吴筠道:我是奉召进京述职的,来了五天,却尚未蒙皇上召见。”贺知章面有诧色, 道:“皇上极少顾问政事,却怎的会突然召你进京述职?”沉吟半晌,忽地说道:“你可见 过杨国忠没有?”吴筠道:“没有。”贺知章道:“你赶快各办一份名贵的礼物送他。”崔 宗之笑道:“若是急切之间备办不来礼物,送金子更妙。我们这位宝贝相爷一见了黄澄澄的 金子,就容易说话了。” 吴筠大笑道:“我为官数载,两袖清风,那来的金子?再说,我若有钱,自己不买酒吃 么?为什么要送礼给杨国忠?” 贺知章道:“司马有所不知,自杨国忠专权之后,卖官晋爵,无所不为,州郡长官,若 不是他的人,便陆续撤换。依我看来,召你入京述职,只怕是他的主意。他正在等着你送礼 呢,谁知你却这样不懂人情世故。”笑了一笑,继续道:“要是你宦囊不便,咱们几位酒友 给你凑一些如何?他大约因为你政声颇好!所以迟迟不敢换你,只是召你述职,想等你找上 门来。你稍为给他一点好处,卖他一点面子,大约也就可以无事了。” 吴筠愤然说道:“小弟宁可丢了这项乌纱,也决不巴结权贵,送礼之事,再也休提。” 贺知章道:“吴兄廉洁自持,当然是好,可是你就不想想,要是湖州司马,换了一个贪 鄙之人,岂不是苦了湖州百姓?我们不是劝你巴给扬国忠,而是想为湖州留一个好官。唉, 现在天下的好官太少了,能留得一个就是一个。” 崔宗之道:“要是吴兄不肯送礼,还有一法,可以找李仆射给你讲讲情。他也是咱们酒 友之一,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那位‘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杨杯乐圣避 称贤。’就是说他。李仆射虽然豪奢,人却还是正直的。” 吴筠叹口气道:“贺老大人劝我以湖州百姓为重。此心可感,只是如此官场,实在已令 我心灰意冷,再说,纵使花钱打点,我却不是个同流合污之人,这个官又能做到几时?诸兄 盛情心领,这项乌纱,能不能保,听天由命吧。” 贺知章等还想再劝,忽听得楼梯声响,跑堂的弯腰曲背,道:“伺候令狐大人,令狐都 尉,今天你老来得迟了。” 吴筠问道:“什么官儿,这样威风。”贺知章笑道:“大约是羽林军(即彻林军)的军 官专职护卫圣上的,你别瞧他们的品级不及咱们,可比咱们阔气得多呢。这班侍卫老爷多是 这家酒楼的常客,堂倌当然要巴结他们。”一个官儿道:“官中的都尉来了。不知是不是皇 上要召李学士入宫?” 说话之间,只见三个军官走上楼来,当前的一个穿着羽林军的服饰。十分神气,后面两 个军官,身披驼绒军装,腰围金带,脚踏蛮靴(一种长统的马靴),看这装束,便知是边军 的高级将领。 那羽林军军官道:“我给你们带来两位贵客,这位是田将军,这位是薛将军,快给我们 找一副雅座。”堂倌连连的应诺。还忙去收拾一副临窗的座头。 跟在令孤都尉后面那个身体有点发胖的军官,用眼光一瞥,见李白伏在桌上呼呼噜噜的 打鼾,鞋子帽子都给扔在一边,远远就闻得到他那股酒气,还有一个张旭,须子上墨汁淋 漓,兀自在那里手舞足蹈,要和别人斗酒,那军官皱起眉头,道:“人家都说这是长安最有 名气的一家酒楼,却怎么容得这些穷酸在这里撒野。”令狐都尉不待他的话说完,急忙拉着 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瞌睡的那个人正是皇上所宠爱的李青篷车学士。”那个军官 吓了一跳,连忙禁声,脸色尴尬之极,偷偷的朝李白张旭那两张桌子望去,见那些人闹酒的 闹酒,谈天的谈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这才放心。 这时段珪璋已回到了他原来的座头。铁摩勒低声说道:“这两人就是安禄山手下的田承 嗣和薛嵩。”段珪璋道:“沉住了气,不可闹出来。” 酒楼上有三张桌子,坐着的都是宫中的侍卫和羽林军军官,见了令狐都尉,纷纷起来招 呼,那令狐都尉哈哈关道:“我给你们介绍两位好朋友,平卢军的田将军和薛将军,他们两 位是安节度使的左右手。”在各路节度使中安禄山兵权最大,又是杨贵妃的干儿子,那些恃 卫们和军官们对田薛二人纷纷趋奉。 段珪璋听他们的言语,知道那个令狐都尉名叫今狐达,在这群军官中似乎职位最高,那 些人对他都很恭敬。他们则是护送安禄山人宫的,安禄山给杨贵妃留下了,要他们到晚上才 去接他。 段珪璋心想:“这酒楼正对着明凤门,我今晚再来,在此守候,等这两家伙接安禄山回 去之时,我暗地里跟踪他们。”铁摩勒那日在马蹄下救人,田薛二人虽然在安禄山的左右, 但铁摩勒那日是个乡下少年,现在却打扮成硅家子弟的模样,田薛二人那里认得出来?何况 他们的眼光都被李白的醉态吸引住了,更没有注意他们。 不过段珪璋却不敢大意,生怕给他们窥出行藏,已然得到了安禄山的消息,便想离开酒 楼。 正待叫堂倌过来结帐,酒楼上又来了一个客人,一进来就大声问道:“李学士可是在此 喝酒么?” 这人也是个武官装束,但与田薛二人却大大不同,他着得是一身粗布军装,严冬时分, 仍然穿着草鞋,但他腰挂长刀,刀鞘却是名贵的犀牛角做的,样式古拙,刀鞘上还缠有铁 丝,要不是他挂着这把名贵的宝刀,那就完全象一个穷大兵了。 段珪璋抬起头来,打量了这入一眼,不觉暗暗吃惊,这军官约有三十岁左右,双目炯炯 有神,虬须加戟,满面风尘之极,却掩盖不住他的侠气雄风,段珪璋蓦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但却不敢断定是不是他。 令狐达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李学士是你随便见得的么?” 那军官冷笑道;“我找李学士关你什么?要你出来多事?” 薛嵩道:“你大呼小叫好设规矩,李学士正在好睡,你胆敢吵醒他么?看你这粗野的样 子,李学士就不会交你这样的朋友!”薛嵩刚才认不得李白,出言无状,甚感难为情,正好 趁这个机会,一来为令狐达助威,二来讨好和李白同来饮酒的那班官儿,心中想道;“这回 大约不至于看错人了吧,看来这厮最多不过是个边军的小军官,谅他怎能识得了李白。” 薛嵩拦着了去路,那军官大怒道:“你狗眼看人!”平掌一推,薛嵩冷笑道:“你耍打 架么?”立即施展擒拿手法来扣他的脉门,想把他一下拿着,反扭过来,在众军官面前,博 个哈哈一笑。那知他没有抓着人家,却反而给那个军官一掌推开,跄跄踉踉的几乎跌倒! 令狐达大吃一惊,要知薛嵩是个有名的青州剑客,以剑术、暗器与擒拿手称为三绝,而 今他竟然一交手就吃了对方的亏,而且还令令狐达也看不出那个军官是怎样闪开薛嵩的擒拿 手的。 薛嵩大怒,便想拔出剑来,贺知章上前调解道:“李学士结交遍天下,薛将军敬爱李学 士之情可感,这位……”那军官道:“我姓南,东南西北的南。”贺知章继道:“这位南兄 既然是李学士的相知,对薛将军的阻拦也不应见怪,李学士当真是多喝了几杯,现在已睡着 了。”贺知章这番话说得婉转之极,薛嵩又知道他是个大官,只好忍住了气,不敢发作。那 性南的军官游目四方,问道:“那位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人就是李学士吗?” 贺知章诧道:“不错,就是李学士。”薛嵩已冷笑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并不认识 李学士的呀!” 那姓南的道:“我几时说过了我认识他,我不想谬托知己。” 贺知章道:“然则阁下找他何事?”那性南的道:“我不敢谬托知己,可是另有一位是 李学士知己的人,托我稍一封信给他。” 贺知意道:“是那一位?”心想:“李白的知己朋友,说出来大约我即算不认识也总会 听过名字。”那姓南的道:“是一位姓郭的朋友,这封信我得亲自交给学士,不便转托他 人。”着情形是不愿说出这姓郭的名字。 贺知章心想道:“我可未曾听李白提过有姓郭的好朋友啊。”但他老于世故,别人不愿 说,他也不便再问,当下说道:“李学士这觉不知要睡多少时候,可要我唤醒他么?” 那姓南的军官道:“不必,不必。我也就在这里喝酒等他醒来好了!”高声叫道:“打 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来!” 薛嵩歪着眼睛,洋洋得意的说道:“如何,我这双眼着人还看得准吧?”言下之竟,即 是说:“你看,我说李学士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没有错吧?”那姓南的大盅大盅的喝酒,不 理会他。薛诡又笑道:“这是长安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哈哈,却想不到有人把他当作路边酒 肆了。”这是嘲笑那姓南的只知道叫路边酒肆所常卖的东西,这酒楼上有多少美味的菜式他 不叫,却只叫白酒和切牛肉。 那姓南的把酒盅重重一顿,大声说道:“我吃什么东西,也要你管么?” 那酒盅是青铜做的,被他重重一顿,只听得“当”的一声,酒盅陷入桌内,与桌面相 平,四座皆惊,薛嵩亦自有点气馁,但又不愿当众失了面子,退了一步,说道:“你真发 横。这里不是打架的处所,有本事的,你敢与我约个地方比剑么?”口气已经软了许多。那 姓南的军官冷笑道:“随你划出道儿,我一准奉陪便是。待我见过李学士之后,立刻便可赴 约。” 段珪璋见了这人的身手,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他了,想不到在此地相遇。”但酒楼上 人多口杂,他虽然认出了这个人,却也只得暂时忍耐,不敢立即去招呼。 田承嗣与薛嵩同来,薛嵩与那性南的发生争斗,田承嗣却躲在一边,禁若寒蝉,段珪璋 暗里留意,只见他的面色铁青,眼神注定那个娃南的军官,屡次手按刀柄,却始终不敢站出 来,段珪璋暗暗奇怪,心道:“田承嗣和这个姓南的一定有什么过节,看来只怕好戏在后 头。” 薛嵩心道:“你手上功夫虽然了得。比剑我未必会输给你。”正要与那姓南的订约,贺 知章等人也正要出来调解,就在这乱哄哄之际,忽听得“当、当、当”三下锣声,有人高声 报道:“圣旨到!” 酒楼上肃静无哗声,有品级的官儿都站了起来,避过两边,酒店的主人急忙上前迎接 道;“迎中度使大人,不知圣旨宣召那位大人。”这样的事情在这酒楼上已发生过几次,主 人也知道定然是宣召李白,但仍然不能不有此一问。 唐朝的太监奉目出差的尊称“中使”,但这次率领几个小太监出来找寻李白的人,本身 却不是个太监,而是二个乐工,名叫李龟年,虽是乐工,但甚得皇上宠爱,授为“拿乐御 奉”,身份不比寻常,贺知章等人都认得他。 李龟年上前高声说道:“奉圣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他背后一个小太监,手捧 冠袍、玉带和象笏,便来找寻李白。 李龟年笑道:“李学士果然又喝醉了。皇上立即便要见他,这却如何是好?贺大人也在 此,帮忙我一同唤醒了他吧。” 两人正在扶起李白,李白忽地双手一推,酒气喷人,哺喃念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头也不抬,又倒下去睡了。贸知章和李龟年给他一推,险险跌倒。李龟年苦笑道;“这次比 上次醉得更厉害了,怎么办呢?” 小太监道:“咱们抬地走吧。”李龟年道:“总得让他换过朝衣。”叫道:“店家,打 一盆水来。” 贺知章官居秘书少监,也是侍从皇帝的近臣,与李龟年又稔熟,李龟年已宣读了圣旨, 彼此不必再拘什么礼节,贺知章问道:“皇上这次急於宣召李学士,为了何事?” 李龟年道:“今年扬州贡来了许多种牡丹,都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下。今日牡丹盛 开,皇上命内侍设宴于亭中,同杨贵妃赏玩,命我引梨园中的一十六色子弟,各执乐器,前 来承应。奏了几曲,不合上意。皇上便叫我停住,说道:“今日对妃子、赏名花,岂可复用 旧乐?你即将朕所乘的玉花驰马,速往宜召李白学士前来,作一番新词庆赏!”你瞧,皇上 的御马都牵来了,就等着李学士去呢,急不急煞人?” 说话之间,店主人已亲自把一盆冷水捧来,李龟年要了一条毛巾,也顾不得天寨地冻, 亲自把手巾没了冷水,扭了两下,使往李白的额角敷去,又叫店家取来了四面屏风,围着李 白,笑道:“幸而我熟知学土的脾气,预先到翰林院取了他的冠袍、玉带、家笏来,不出我 之所料,他果然是一袭布衣,在此与诸公饮酒。” 李白等人被屏风遮住,段珪璋瞧不见内里情景,过了一会,只听得李白的声音说道: “真煞风景,我还未喝够呢,做什么诗?”李龟年唧唧咕咕,似乎是在耳边低声求恳,过了 片刻。又听得李白笑道:“吓,扬州的名种牡丹都盛开了,大红、深紫、淡黄、淡红、通白 各色各种都全,皇上又备了凉州美酒,等我去喝,哈,这倒对了我的口味了,瞧在扬州牡丹 的份上,我就去一趟吧。”楼板冬冬作响,原来当他说到各种牡丹、凉州美酒之时,禁不住 手舞足蹈。随着又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敢请他已是脱下布泡,换上朝衣。 再过片刻,只见李白推开屏风,走了出来兀自脚步跟跄,朦胧醉眼,酒气熏人,几个太 监前呼后拥,左右扶持,走过那姓南的军官座前,李白忽然停了下来,道:“好一位壮士, 咦,你、你、你……”那姓南的道;“我给令公带了一封信来,正要见你。”话未说完,太 监们早上前将他拉了开,喝道:“什么人,赶快滚开!” 李白怒道:“岂有此理,你们要赶走我的好朋友么?”双臂横伸,扶着他的那两个小太 监,“扑通”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 太监们大惊失色,旁边一个官儿好生诧异,小声问他的同伴道:“咦,刚才这人还不认 得李学士呢,怎的却又忽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李白推开了太监,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踏上几步,指着那个姓南的军官哈哈笑道: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你,你,你一定是南八兄,敢知荆轲胆如鼠,好呼南八是 男儿!哈,哈,哈,见了南八,谁还理会什么贵妃娘娘,来,来,来,咱们再来喝酒!” 李龟年早就上前拉着南八,对他一揖,悄声说道:“皇上等看见李学士,你帮个忙!” 李白一步跨得太阔,身躯倾倒,扶着桌子叫道:“南八南八,你怎么不来喝酒,喂, 喂!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阔气的老公公托你带东西给我呀?哈,哈,哈,你南八怎会是给 人送礼的人呀?笑话,笑话。快来说清楚了!”李白尚未醉醒,又一心放在南八身上。竟未 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将他说的“郭令公”,当成了什么阔气的老公公了。 那性南的军官大笑道:“学士果然是我辈中人,但现在楼下就有御马等着你骑进宫去, 你纵然陪我吃酒,我也喝得不痛快,不如待你今晚无事,我再去与你吃个通宵!” 李白道:“好,你说得也对!待我见皇帝老儿再去见见你,的确可以吃得舒服一些!” 贸知章忙道:“李学士住在我的家中,你问城西贺家就知道了。”那姓南的道:“你老 先生是贺少监,我知道。”他知道贺知章的意思,是要他让李白快走,他一想托他的说话,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而李白又在醉中,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封信他也不方便在这个 时候交出来了。 李龟年与那班大监急忙拥着李白下楼,李白那班酒友也都跟着散了。那姓南的军官摇了 摇头,叹口气道:“玉门已自燃烽火,宫门沉沉醉歌舞……”蓦地拍案叫道:“可惜了李学 士!”仰着脖子,将酒盅余酒,一倾而尽,掷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面,便要离开。 令狐达与薛嵩忽然走了过来,令狐达陪笑说道:“南兄且慢!” 那姓南的军官剑眉一坚,朗声说道:“什么地方。是不是现在就去?除了这个姓薛的之 外,你是不是也想要凑上一份?” 令狐达笑道:“南人兄,不是约你比剑。”那姓南的圆睁双眼说道:“不是约我比剑, 你留我作什么?”薛嵩上来抱拳说道:“方才不知吾兄,多有冒犯,还望南兄勿怪。” 南八肚里暗暗好笑,心中想道:“想是这厮见了李白如何待我的。故此马上便变了一副 脸孔!”他是个豪爽的人,虽然看不起薛嵩,但别人既来陪罪,他便也哈哈笑道:“小小一 点言语角逆(冲突之意)何足介怀?薛将军既是不必要我比剑,那就请容我先走一步吧。” 令狐达道;“不打不成相识,南八兄多坐片刻何妨?”南八道“不敢高攀!”令狐达笑 道:“南八兄这样说,就是还有见怪之意了。”薛嵩也道:“彼此都是武林同道,令狐都尉 又是最喜爱结交朋友的,南八兄何必这样吝于赐教。” 南八心道:“这两个人的武功还过得去,却偏生这么讨厌!”只得再坐下来,谈谈说 道;“两位有何指教。” 令狐达笑道:“正是有件事要请问南兄,方才南兄所提到的郭令公可是九原郡守郭子仪 么?” 郭子仪后来功勋盖世,受封为汾阳王,但当时只是一个郡守,知道他的名字的人还不 多。段珪璋在旁边听了,也觉得有点诧异,心想:“令狐达是御林军都尉,薛嵩是安禄山手 下的心爱将领。他们敬畏李学士还说得过去,因为李学士到底是皇上看重的人。但却何以对 一个郡守却也象是耸然动容,这郭子仪不知是什么人物?” 南八踌躇片刻,答道:“不惜,托我捎信给李学士的就是郭郡守。两位可是认得他的 么?” 原来李白与郭子仪的结识甚不寻常,有一日他在并州地界游山玩水,忽然碰着一伙军 卒,执戈持棍,押着一辆囚车,车中的囚犯仪容伟岸,李白动了好奇之心,上前一问,原来 此人便是郭子仪,当时是陕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的偏将,因奉军令,查视余下的兵粮,却被 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其主,法当处斩,当时哥舒翰出巡已在此州地界,因此军政司 把他解赴军前正法。 郭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声如洪钟,李白回马,傍着囚车而行,一头走,一头慢慢的 试问他些军机、武略、剑术、兵书,郭子仪对答如流,就象碰着个知己一般。越谈越投机, 越谈越高兴,神采飞扬,那里象个即将越死的囚徒,李白越听越奇,心中想道:“我平生所 结交的英雄豪杰,不在少数,若说到可以足当国士之称的,似乎还只有此人!” 李白直跟着囚车走到军前,亲自过去见陇西节度使哥舒翰,申述来意,求他宽释郭子仪 之罪,哥舒翰素幕李白大名,趁这机会,卖了他一个人情,许郭子仪在军前备用,将功赎 罪。 别后数年,郭子仪屡建军功,渐露头角,做到了九原郡的太守,李白在长安听到了故人 消息,甚为高兴。但他不愿意夸耀自己的恩德,这件事情,从未向人提过,因此即算是贸知 章这样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和郭子仪的这段交情。 郭子仪也听到了李白在长安的稍息,知道他虽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过是等于皇帝的请客 人一般,不会重用。而且权臣当国,心想以李白的性格,大约也不会在这样的官场混得下 去。郭子仪思念及此,遂请他的一位朋友。替他带了信入京,找寻李白,想请李白到他的任 所去。 这位朋友。便是李白称他为“南八兄”的这个军官,其时正在郭子仪幕下,助郭子仪守 边。这人排行第八。真姓名叫做南霁云,是燕赵间一位著名的游侠,江湖上在这二十年间, 先后有两位著名的游侠,十年前是段珪璋,自段珪璋隐居之后,最负盛名的就是他了。他在 九原,曾经以单骑击退寇边掳掠的三百羌人铁骑,所以当时民间有一句赞扬他的话道:“要 如南八,方是男儿!” 此际,令狐达一再向南霁云问及郭子仪,南霁云只道他是认识郭子仪的,也就直认不 讳,说出托他带信给李白的便是郭子仪。 那料令狐达问请楚之后,却皮关肉不笑的说道:“这封信李学士既然尚未取去,就请借 给在下一观如何?” 此信虽然非关机密,但这要求却未免不近人情,南霁云怫然不悦,说道:“令狐大人说 笑话了,别人的信,怎么好借去看?”令狐达冷冷一笑,又问道;“南八兄,你刚才说‘只 可惜了李学士’,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南霁云怒道:“你凭什么来审问我?”令狐达道:“李学士蒙皇上圣恩,派中使御马来 迎,荣宠无比,你却说他可惜,恕我愚昧,实是不解其意,务请你说明白。”南霁云给他问 往,解释不上来,索性放下了脸说道;“我没有功夫和你说话!” 薛嵩冷笑道:“有功夫比剑,却没功夫说话么?”令狐达做好做坏,拦在当中说道: “你将那封信交给我,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我仍然把你当作朋友看待。” 南霁云“哼’了一声:“我南八岂是受人威胁的,不交出来又怎么样?” 令狐达面色一变,蓦地喝道;“你替外臣奔走,勾结近臣,又心怀不满,诽谤朝廷,两 罪俱发,还想逃么?” 段珪璋一直冷眼旁观,刚才见令狐达过来向南霁云打拱作揖的赔罪,还只道他是个势利 小人,为了李学士的缘故,故此对南霁云巴结,不料顷刻之间,他却突然翻脸。与南霁云动 起手来,饶是段珪璋阅历甚丰,亦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说时迟,那时决,只见令狐达已取出了一对护手钩,一招“倒卷珠帘”,左钩横胸,右 钩斜指,就向南霁云胸前划去!南霁云却未曾拔出刀来,只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 裳被他的护手约钩去了一大片,紧接着“啪”的一响,令狐达却着了一记耳光。 南霁云身手矫捷,退步、闪身、避钩、进掌、拔刀,一气呵成,左掌拍出,立即反手一 刀,“当”的一声,又和薛嵩的长剑迎个正着! 火星蓬飞,薛嵩的青钢剑损了一个缺口,薛嵩号称青州剑客,剑法上实有非凡造诣,刀 剑一交,立即知道对方是把宝刀,倏的变招,长剑一圈,一招“龙门鼓浪”,连环三式连袭 南霁云上中下三处要害,剑光闪闪,当真就好似浪涌波翻,飞珠溅玉,耀眼生颖!令狐达的 武功比薛嵩尚胜一筹,他自出道似来,还是第一次吃人一照面便打了一记耳光,怒火中烧、 也立即使出杀人绝招,双钩一横一直,一招“指天划地”,前钩指到了南霁云的背后,后钩 跟着刺向南霁云腿弯的关节,南霁云要是站在原地不动,背心势必给他戳个透明的窟窿,要 是向前奔出,前心势必受薛嵩的一剑,要是向上跃起,那就等于凄上去给令狐达的利钧穿过 腿弯了! 好个南霁云,只见他在剑光钩影之中,腾地一个倒蹬,就象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这一脚 向后踢出,恰好踢中了令狐达的虎口,令狐达指向他腿弯的那柄护手钩,还未曾沾着他的裤 管,就给他踢得脱手飞去,与此同时,他横刀一立,向前斜削出去,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 救,薛嵩那一剑若是剑势不改,仍始向前削出的话,或者可能令他受伤,但薛嵩的一条臂 膊,却先要保不住了,幸而薛嵩的招式未曾使全,忙不迭的撒剑回身,只听得南霁云哈哈大 笑,已从令狐达身旁掠过! 铁摩勒看得出了神,不自觉的拍案叫道:“好功夫!”要知南霁云这两式刀脚并用,刀 向前劈,脚却向后踢去,方向恰恰相反,但他却使用妙到极巅,实是非常难练的一种功夫, 非但要一心二用,而且要拿捏时候,不差毫厘,铁摩勒最近曾跟窦令侃练过这种前弓后箭, 解拆背腹受敌的招数,但还未曾练得成功,放此见了南霁云的前刀后腿使得如此精妙,便不 自禁叫出声来。 南霁云听得喊声。如他这边望去,心中一凛:“那不是段大哥吗?”脚步自然而然的缓 了一缓,就在此时,田承嗣猛地大喝一声,掀翻了一张桌子,阻着了南霁云的去路! 南霁云双眼一睁,喝道:“原来是你这个强盗,居然也做起军官来了!”田承嗣怒道: “胡说八道,我身为平卢将军,你竟敢诋毁于我!”南霁云仰天长啸,愤然说道:“官贼不 分,豪强恃势,国家焉能不乱!”长啸声中,左掌拍出,把田承嗣震退两步,反手一刀,又 把薛嵩的长剑荡开,令狐达喝道:“反了,反了!这厮一再诽谤朝廷,诋毁大将,乱臣贼 子,人人得而诛之,乱刀把他砍了。”与令狐达交情好的几个军官,登时围了上来。 原来田承嗣在投靠安禄山之前,是个独脚大盗,有一次在并州道上,抢劫一伙客商,被 南霁云遇见,仗义救人,将他砍了一刀,从此结怨。所以田承嗣刚才见南霁云过来,一时之 间,不敢作声,就是为了怕地揭穿底细之故。 但薛嵩却不能不感到诧异,他在第一次和南霁云吵闹之后,太监来迎接李白之时,回到 席上,就问田承嗣何以不出来帮他?田承嗣可以瞒得别人,却不敢瞒骗薛嵩和令狐达,而且 他们两人也是黑道出身,便把实情讲了。令狐达听了,登时计上心头。 令狐达将南霁云罗织人罪,倒并不只是为了要替田承嗣报仇,其中实有更复杂的原因。 郭子仪当时虽然仅是官居太守,但因他善于用兵,又不肯依附安禄山,早已为安禄山所 忌;而李白在朝廷里又早已为杨国忠所忌,只因李白名声太大,皇帝又正在看重他,杨国忠 才无奈何罢了。另一个方面,安禄山虽然巴结上了杨贵妃,但与杨国忠利害冲突,又彼此在 皇帝跟前争宠,勾心斗角,这几方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外人不知,令狐达却是知道的。 所以当令狐达得知南霁云替郭子仪带信给李白之后,使起了一个歹毒的主意,心里想 道:“不管他信里说些什么,我得了之后,便可拿来献给杨国忠,由他找了个善于书法的 人,模仿郭子仪的笔迹。诬陷他们谋反,皇上或者是不会相信;但最少也可以诬陷他们内外 勾结,植党营私,这也是招皇上之忌的。如此一来李白纵然不被斥退,宠信亦衰。而郭子仪 则必然是被扳倒的了,我这样做,既可巴结杨国忠,又可讨好安禄山,岂非一举两得!”他 本来还想拉拢南霁云,威胁利诱,双管齐下,迫他做个人证的,无奈南霁云,毫不卖他的 帐,这才动起手来。 酒楼上有十几个羽林军官和大内宿卫,都是和会狐达熟识的。令狐达这么一嚷,那些人 纷纷上来,将南霁云围在当中。令狐达心道:“这厮对朝廷口吐怨言,替郭于仅带信之事, 也经他亲口说了出来,这一干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就是将他杀了,也不至于有罪,而且仍 然可以按照原定计划而行。” 令狐达一声令下,吩咐将南霁云乱刀砍死,登时酒楼上乱成一片,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刀 剑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杯盆碎裂之声,轰轰隆隆的桌椅翻倒之声,怕事的酒客们尽都逃 了,酒楼的人叫苦不迭,劝又劝不得,只都躲到内里去了。 南霁云大怒,一柄宝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抬脚将一张圆桌踢飞,有三个军官正朝 着他冲了来,给这张圆桌一压,登对头破血流,好半天爬不起来。 但是好汉敌不过人多,令狐达的双钩、薛嵩的长剑,田承嗣的金刚掌尤其厉害,包围的 圈子越缩越小,甫霁云展开全身解数,兀是冲不出去。 激战中一个大内侍卫打出了三枚透骨钉,南霁云侧身一闪,猛觉得肩头一紧,有如着了 一道铁箍。 原来田承嗣就在他的侧边,他这么一闪,恰好闪到了田承嗣面前,被田承嗣一把拿着。 薛嵩大喜,立即跨上一步,出剑刺他膝盖的环跳穴,令狐达双钩卷地,钩他两脚脚跟,另外 还有两个军官持刀奔来,砍他两条臂膊,眼看南霁云就要被乱刀斫死。 薛嵩剑招方出,忽觉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薛嵩是个使剑的行家,大吃一惊,不暇攻 敌,先行自救,反手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另外一个军官的长刀给来人的宝剑削 断,而薛嵩却刺了个空。 薛嵩睁眼看时,却原来这个人便是刚才和李白喝酒的那个人。也即是薛嵩闻名已久,却 未曾见过面的段珪璋。 段珪璋出剑如电,他杀入重围,长剑向薛嵩背心的“志堂穴”虚指一指,他知道薛嵩是 个行家,他这一招攻敌之所必救,薛嵩必定要回剑抵御,南霁云便可以少对付一个强改了, 所以他这一招不必用实,从容削了另外一个军官向他劈来的钢刀之后,这才哈哈笑道:“薛 嵩,你的剑法还要再练十年!” ----------- 羽生堂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五 章 奇闻贵妃洗儿钱 喜结英豪磨剑客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五 章 奇闻贵妃洗儿钱 喜结英豪磨剑客 令狐达那里将这个少年人放在眼内。左钩住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左右盘旋,双钩霍 霍,大叫一声“着!”铁摩勒的刃口已给他左手护手钩的月牙钩着,正要将他的单刀夺出手 去,铁摩勒机灵之极。脚尖一挑,将地上另一只破碗踢起,破碗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暗器, 但要是给打中了脸孔,轻则破相,重则眼睛亦可能受到伤害,令狐达迫得侧身闪开,那只破 碗从他的旁边飞过来,打中了另外一个卫士的头颅,“当郎”一声,破片飞开,那个卫士固 然头颅破裂,另外两个卫士也受了伤。 令狐达钩着铁摩勒单刀的是左手那柄护手钩,他这左手,刚才给南霁云踢中虎口,虽无 大碍,气力却使不出来,最多只及平时的一半,铁摩勒趁他闪避之时,身子侧过一边,重心 不稳,立即用力将单刀往下一沉,“咔嚓”一声,护手构上的那两齿月牙反而折了。 令狐达大怒了,右手的护手钩跟着进招,铁摩勒叫了声:“好厉害!”单刀一闪,轻灵 翔动,竟然用单力使出了一招“八仙剑”的招数,令狐达不提防地突联间有此怪招。仍然当 作单刀的招数来抵御,待至省觉,已来不及。“哧”一声,原来刀尖划过,在他的小臂上划 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原来这几天铁库勒和段珪璋在一起,段至璋将好些精妙的剑法传 了给他,还答应将来给他找一柄好剑,叫他改换兵器的。现在他碰到强敌,遂迫不及待的将 剑法化到刀法上来,成了一招“怪招”,出乎意外的将令狐达刺伤了。 令狐达气得七窍生烟,他伤得不重,双钩一立,杀机随起,要把铁摩勒毙于钩下,可是 薛嵩这时已被段珪璋迫得连连后退,令狐达再不去帮他,薛嵩就要先毙在段珪璋的剑下,令 狐达只好舍了钱摩勒,与薛嵩并力抵挡段珪璋,段珪璋长剑一展,把令狐达、薛嵩与其他两 个大内高手,都笼罩在剑光之内。 再说田承嗣用“虎爪擒拿手”一把抓着了南霁云,正自心中大喜,方要用力将他的琵琶 骨捏碎,猛觉得南霁云的肩头竟似化成了一块铁板一般,抓不进去,田承嗣大吃一惊,说时 迟,那时快,南霁云陡地大喝一声,身躯一俯。用“捧角”中的“背投”绝技,将田承嗣那 水牛般的身躯抛了起来,“冬”的一声巨响,楼板震裂一洞,田承嗣从洞中坠到楼下! 这时那两个手舞长刀的军官方奔到他的眼前,南霁云大喝一声,反手一刀,将第一个军 官的手臂斩断后,刀背一磕,又把第二个军官拍晕,众军官惊呼道:“恶贼杀伤人啦!”除 了令狐达、薛嵩和令狐达两个最要好的大内卫士之外,其他的人那里还敢上前? 段珪璋叫道:“摩勒,不要找人厮杀了,走吧!”宝剑挽了一个剑花,向令狐达一指, “唰”的一声,点中了他的手腕,令狐达的护手钩第二次脱手,南霁云加上一刀,薛嵩的青 钢剑也给他震得脱手飞去,南段两人奔到了临街窗口。 忽听铁摩勒大叫一声,只见一个以前未露过面的军官站在梯口,面目漆黑,身材高大, 活家一个门神,铁摩勒未知他的厉害,兜头给他一刀,那军官笑道:“小娃娃,刀法不错 呀!”倏地双臂一伸,左手抢过了铁摩勒的刀,右手就把铁摩勒举了起来! 段珪璋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转过身来,去救铁摩勒,那黑面军官将铁摩勒举了起来, 盘空一舞,笑道:“你这小子胆量不小啊,饶了你吧!”忽地振臂一抛,将铁摩勒从窗口抛 下街心! 话声未了,段珪璋的长剑已指到了他的面前,那军官好生了得,不退反进,一招“探囊 取物”,五指如钩,向段珪璋的“曲池穴”抓来,要是给他抓着,不论武功多强,这条臂膊 登时就要麻木不灵,成为他的俘虏。段珪璋见多识广,一见他的招数,便知是个劲敌,可是 这时他已气得红了眼睛。不顾厉害,竟然拼着两败俱伤,剑锋一转,恶狠狠的削他膝盖,厉 声喝道:“还我小友的命来!” 那黑面军官还真料不到他有这样拼命的打法,这一抓抓实,虽然能擒得段珪璋,自己亦 难免残废,敢清他还不愿真个和段珪璋排命,当下一闪闪开,笑道:“谁杀了那个小娃娃? 你也不看个明白!” 就在这时,只听得铁摩勒的声音在下面叫道;“姑夫,你们还在打架吗?好好的给我揍 那个黑汉子一顿!” 那黑面军官哈哈笑道:“你这娃娃不领我的人情也还罢了,怎么还要骂我!”段珪璋叫 道:“好,我领你这个情,咱们各不相扰!”他的第二剑本来就要刺出,这时倏然停住。令 狐达急忙叫道:“这两个人乃是叛徒,尉迟都尉,你千万不可轻易的放过他们!” 原来这个黑面军官名叫尉迟北,是唐初开国功臣尉迟敬德的曾孙,兄弟二人。哥哥尉迟 南任禁军统领,他则是扈从皇帝的带刀侍卫,官封龙骑都尉,职位武功均在令狐达之上,是 大内三大高手之一。他家传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最为厉害,当年秦王(唐太宗未即帝位之 前的封号)李世民统兵伐魏(李密),在五虎谷与瓦岗军悍将单雄信相遇,李世民被单雄信 追至逃魂涧,几乎被俘,幸赖尉迟敬德救驾。空手夺了单雄信所使的重达三十三斤的铁槊, 天下闻名。 这尉迟北施展家传绝学,却穿不了段珪璋手中的宝剑,登时起了好胜之心,哈哈笑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这剑法,却是非得再领教几招不可!”双掌一错,一招“斜挂单 鞭”,左掌猛切段珪璋的脉门,右手一抓,就要硬抢段珪璋的宝剑。段珪璋这时已知道铁摩 勒安全无恙。打法自是不同,无须与他拼命。尉迟北的擒拿手虽然精妙绝伦,但段珪璋焉能 给他抓着,但见剑光一闪,段珪璋一个拗步回身,早已绕到尉迟北身后,喝声:“看剑!” 唰的一剑,剑尖向着尉迟北肩后的“风府穴”点下,他出声示警,乃是为钦佩尉迟北也是一 条好汉,刚才又释放了铁摩勒,所以有意对他卖个人情。尉迟北笑道:“你不必手下留 情!”掌随声到,段珪璋的剑尖尚未沾及他的衣裳,蓦然间给他反手一掌,就像背后长着眼 睛一般,但听得“嗤”一声,段珪璋的袖子已给他撕去一截,要不是段珪璋缩手得快,宝剑 也要给他夺去了。 段珪璋喝声:“好掌法!”一剑搠空,剑招立变,身随剑走,剑跟身转,霎时间四面八 方,都是剑光人影,激战中,但听得“嗤”的一声,尉迟北喝声道:“好剑法!”原来他急 于抢攻,一疏神,衣襟也给段珪璋一剑穿过。 段珪璋道:“彼此两个不输亏,我还有事,请恕少陪!”砰的一掌打开窗户,立即跳下 街心。尉迟北也不阻拦他,一幌身。却拦着南霁云道:“你也得留下两手!”南霁云那有心 情与他纠缠,卖个破绽,容得他的手掌堪堪切到,猛地横肱一夹,反转刀背便拍下去,那知 尉迟北擒拿手法实在厉害,但听得“嗤”的一声,尉迟北给他刀背拍了一下,却就在这同一 时候。尉迟北一个穿掌进招,扭担了南霁云的手腕。南霁云掌握不住,宝刀脱手飞出。尉迟 北叫道:“好,咱们也是两个不输亏!” 南霁云一个沉肩缩肘,忽觉对方手劲一松,南霁云趁势脱出,一个筋斗,便从段珪璋打 烂了的那个窗户翻出,尉迟北一手抓去,“咔嚓”一声,抓断了一根窗格,却没有抓着他的 脚跟。 原来这是用迟北有意放走他的,要知若是论到真实的功夫,他和南霁云实是各有擅长, 难分高下。他刚才虽然抓住了南霁云的手腕,但要是南霁云那一刀不反转刀背拍下去的话, 尉迟北的一条手臂已先给他削断,南霁云既然先对他手下留情,他本着英雄重英雄,好汉惜 好汉之义,也故意虚晃一招,让南霁云从容逃走。 令狐达赶了到来,连呼可惜,还想去追,尉迟北沉声说道:“要捉拿这两个人除非把字 文统领和秦都尉一并找来,否则咱们追上去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是坐下来和我说说吧, 你说这两个人乃是叛徒,可有真凭实据么?说给我听,我好去禀告皇上,然后才好调动宇文 统领和秦都尉齐来帮你的忙。” 宇文统领复性宇文,单名一个“通”字,秦都尉则是唐朝开国功臣秦琼的曾孙,名叫秦 襄,这两人与尉迟北齐名,并称大内三大高手。令狐达已见识了段珪璋和南霁云的手段了, 情知尉迟北所说的并非虚假,若然不是调齐三大高手,确实毫无取胜把握。只得依言坐下, 细说详情。 尉迟北听了哈哈笑道:“依此说来,你也并没有拿着他们谋叛的真凭实据。郭子仪是防 守边疆的得力将军,李学士又是皇上宠信的人,咱们犯不着为了巴结杨国忠就和他们作对, 要是扳他们不倒,岂非未见其利,先见其害。那性南的虽有不满朝廷的语言,但并非严重, 只凭他的一两句话,便想坐实他的谋反之罪,也难以说得过去。何况那姓南的是江湖上著名 的游侠,交游广阔,得罪了他,他日咱们再出差在外,也有不便。依小弟之见,冤家宜解不 宜结,令狐兄还是罢手算了吧!” 尉迟北深知令狐达的为人,故意用他本身的利害,劝他打消陷害人的主意。尉迟北的职 位在令狐达之上,这次又是他出手相助,令狐达才得以安然无事的,何况若要调动三大高 手,亦非他的能力所能办到。因此不由得令狐达不依他的说话,虽然含恨在心,却也只好罢 手了。 再说南霁云跃下街心,拾起宝刀,连忙和段、铁二人逃走,他穿的是军装,背后既没人 追来,在街上巡逻的官兵根本不知道在酒楼发生之事,无人拦阻他们不消片刻,他们已逃到 僻静的路上。 南霁云等三人放慢了脚步,段珪璋笑道:“南兄弟,一别十多年,我几乎不认得你了, 要不是李学士叫出你的名字,我还不敢相认呢。”南霁云道:“段大哥,你的相貌倒没有什 么改变。嫂夫人没有同来么?这位小兄弟是谁家的公子?”铁摩勒笑道:“你不认得我,我 却认得你。你不是有个绰号叫做磨剑客么?今天却为什么不用宝剑而改用宝刀?嗯,你那招 前刀后腿使得真好,我就不及,练了许多次,还未曾学会。”段珪璋笑道:“这孩子见不得 别人的本领,一见了就想学。南兄弟,你记不起他么?他就是铁昆仑铁寨主的儿子,小名唤 作摩勒的那个顽童。”南霁云道:“怪不得这么了得,那年我随师父拜见窦案主的时候,他 还流着两简鼻涕呢,现在已长得这么高了。”段珪璋笑道:“十年人事几番新,那时,你也 不过象库勒这般年纪,现在则已经是闻名天下的侠客了。令师可好么?”南霁云道:“他还 是老样子,东漂西荡,替人磨镜、不过,现在是我的师弟雷万春跟随他,所以我把那把剑也 送给了师弟。这把刀却是睢阳太守张巡送给我的。”铁摩勒插口道:“这几年,我也在找他 老人家,可惜总是无缘相遇。”段珪璋突道:“你找他老人家做什么,想跟他学磨镜的本领 么?”铁摩勒眼圈一红,道:“先父遗命叫我找他老人家的。” 原来古代的镜子是用铜做的,用久了便要磨它一次,恢复光泽,所以有一种职业是专门 替人磨镜的。南霁云的师父是个江湖侠隐,以磨镜作为职业,一来掩盖自己的真正身份,二 来也好藉此云游四方,给文豪杰。别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称呼他做“磨镜老人”。南霁云 跟他走江湖的时候,兼替人磨镜,因此江湖上的朋友也送他一个绰号,叫做“磨剑客”。十 二年前,他们两师徒曾应窦家五虎之邀,到过他们山寨作客,曾经见过段珪璋夫妇,铁昆仑 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窦家五虎之首的窦令侃,另一个就是“磨镜老人”。铁昆仑曾想 托孤给磨镜老人,只因磨镜老人行踪不定,不易寻觅,因此才让儿子拜窦令侃作义父。 南霁云道:“我们也曾听得铁寨主去世的消息,只因铁老死后,他的山寨已给官军挑 了,窦家五虎的山寨也屡屡迁移,我们无法问讯。师父他老人家也很挂念世兄呢。幸好在这 里相逢,铁兄弟你要找他老人家也不困难,我明天要到睢阳去,约好了师父在那里会面。你 可以随我一道去。” 铁摩勒道:“这,这,……”他本来想说的是:“这敢情好!”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 “这好是好,但,我、我明 ----------- 羽生堂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六 回 龙泉要断奸人首 虎贲群惊剑气寒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六 回 龙泉要断奸人首 虎贲群惊剑气寒 段珪璋道:“好,你就在这里歇息吧。”骈指一戳,点了那卫士的麻穴和哑穴,叫他既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将他就安置在那假山洞里,笑道:“魏老三,对不住,委屈你了,你 忍着点儿,过了两个时辰,穴道自解。” 那座房子前面有一棵松树,枝叶茂密,段珪璋处置了那姓魏的卫士,便即飞身上树,从 树顶俯瞰下来,先窥察屋内情景。 只见安禄山和一个身材魁悟的官儿坐在当中的胡床上,两旁有四个军官,薛嵩也在其 内。段珪璋心道:“这个官儿想必就是什么钦使大人了,看来倒不像是个太监。”宫廷惯 例,赏赐给大臣的东西多是叫太监送去的,所以段珪璋见这个“钦使”不是太监,稍稍有点 诧异,但也并不特别疑心。 只听得那钦使笑道:“安大人,你今天来的正是时候,贵妃娘娘本来正在生气的,幸亏 你来了给她解闷。”安禄山问道:“贵妃娘娘为什么生气?”那钦使道:“还不是为了那李 学士的几首诗。”安禄山奇道:“李白怎的招恼了贵妃娘娘?” 段珪璋听他们提起李白,格外留神,只听得那钦使道:“在你入宫之前,皇上和娘娘在 沉香亭赏牡丹,皇上一时高兴,宣召李学士来作诗。他正在酒楼喝得醉醺醺的,李龟年他们 好不容易才将他拉来。”安禄山道:“贵妃娘娘可是恼他无礼?”那钦使道:“不是。李白 的这种狂态他们是见惯了的,皇上还亲自用衣袖给他拭去涎沫呢。后来又叫贵妃娘娘亲自调 羹,给他喝了醒酒汤。”安禄山摇摇头道:“这等无礼狂生,皇上和娘娘也真是太纵容他 了。”那钦使道:“后来李学士醒了,皇上就叫他做诗,这位李学士也真行,立即便赋了三 章清平调,安大人,这三首诗可真有意思,我念给你听。”安禄山笑道:“我是个粗人,可 不懂得什么劳什子的诗。”那钦使道:“这三首诗是称赞贵妃娘娘的,很容易懂。可是惹得 娘娘生气的,也正就是这三首诗。”安禄山道:“这倒奇怪了,既是称赞她的怎又惹得她生 气呢?这我可要听一听了。” 那钦使念道:“李学士所赋的清平调第一章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皇上大为高兴,便命李龟年与梨园子弟,立将此诗谱 出新声,着李善吹羌笛,花奴击羯鼓,贺怀智击方响(一种乐器名),郑观音拨琵琶,张野 狐吹角栗,黄幡绰按拍板,一齐儿和唱起来,果然好听得很。”安禄山龇牙裂嘴地笑道: “我听你念、也觉得果然好听得很!” 那钦使笑道:“可见安大人也是个知音的人。”安禄山本来是人云亦云,得他一赞,大 为高兴,问道:“第二章第三章又是说些什么?”那钦使续道:“皇上听了第一章,对李白 道:“卿的新诗妙极,可惜正听得好时,却早完了。学士大才,可为我再赋两章。’那李白 乘机便要皇上赐他美酒,皇上故意逼他道:“你刚刚醉醒,如何又要喝酒?朕并非吝惜,只 是怕你酒醉之后,如何作诗?这酒还是等你做了诗之后再喝吧。’李白一急,便大言炎炎地 道:“臣诗有云: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吃酒醉后诗兴越高越豪。’皇上大笑道:“怪 不得人家称你酒中仙。’便命内诗将西凉州进贡来的葡萄美酒,赐给他一金斗,又命以御用 的端溪砚,教贵妃娘娘亲手捧着,求学士大笔。”安禄山“哼”了一声道:“简直把他捧上 天了。”那钦使笑道:“他本来就自夸‘诗狂欲上天’嘛!”顿了一顿,续道:“李白将一 金斗的葡萄美酒喝得点滴不留,果然诗兴大发,又立即赋了两章《清平调》,第二章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第三章道: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皇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皇上看了,越 发高兴,赞道:“此诗将花容人面,齐都写尽,妙不可言!”便叫乐工同声而歌,他自吹玉 笛,又叫贵妃娘娘亲弹琵琶伴和。闹了半天,然后仍叫李龟年用御马送李白归翰林院。” 安禄山一窍不通,问道:“连皇上也称赞是好诗,那贵妃娘娘还恼什么呢?”那钦使笑 道:“贵妃娘娘起初也很高兴,她退入后院,还一直吟着李白给她写的这三章《清平调》。 那时高力士正在她的旁边,四顾无人,便对娘娘奏道:“老奴初意娘娘听了李白此诗,必定 怨之刻骨,如今娘娘反而高兴,这可大出老奴意外!”娘娘便问他道:“有何可怨之处?’ 高力士道:“他说: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娘娘比作赵飞燕呢!’贵妃娘娘听了,勃然变 色,果然将李白恨之入骨。”安禄山诧道:“这赵飞燕是个什么人?”那钦使道:“赵飞燕 是汉朝汉成帝的皇后。”安禄山道:“将皇后比她,也不算辱没她了。”那钦使道:“安大 人有所不知,赵飞燕是个出名的美人,体态轻盈,常恐被风吹去。皇上有一次曾对贵妃娘娘 戏语道:“若你则任其吹多少。’梅妃和她争宠的时候,也曾说她是‘肥婢’。贵妃娘娘焉 得不怒?”安禄山笑道:“原来如此。依我看来,女人还是胖一点的更好看!” 那钦使微微一笑,笑得颇有几分诡秘,安禄山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那钦使小 声说了几句,安禄山勃然变色,拍案骂道:“这李白当真可恶,怪不得娘娘恼他!” 原来赵飞燕曾私通宫奴燕赤凤,是汉朝出名的淫后,高力士向杨贵妃进谗,就是说李白 的诗将杨贵妃比赵飞燕,实乃“暗中讥刺娘娘的私德”,杨贵妃私通安禄山,高力士这样一 说,正触着她的忌讳,因此将李白恨之入骨。 那钦使笑道:“安大人无须动怒,李白触怒了贵妃娘娘,他还能在朝廷站得住么,他虽 然得皇上宠爱,但总不能胜过贵妃娘娘啊!高力士也真厉害,这一下什么仇都报了。” 安禄山问道:“高力士与李白有仇?”那钦使道:“你还不知道吗?去年渤海国派使臣 来呈递国书,书上番文,满朝无人能识,后来由贺知章保荐了李白,他非但能识番文,而且 就用那番邦文字,写了一封回书,谴责渤海可汗的无礼,这才保全了大唐的体面。李白当时 也是喝得醉醺醺的,在醉草这‘吓蛮书’的时候,要杨国忠给他磨墨,高力士给他脱靴。高 力士早已想找他的过失了。” 安禄山道:“好,明天我也要送一份礼给高公公。”忽地话题一转,问薛嵩道:“听说 你们今天在酒楼大闹,帮姓南的那个人是什么相貌?” 薛嵩口讲指划的描述了一番,安禄山沉吟不语,那钦使却仔细地问薛嵩,与他对敌的那 人用的是什么剑法,段珪璋在外面偷听,听他问得居然甚是在行,暗暗诧异。 安禄山沉吟半晌,蓦地拍案说道:“我不信他有这样大胆!”话犹未了,忽听得嗤嗤两 声极为强劲的暗器破空之声,一条人影箭也似的射入屋中,守卫哗然惊呼。 段珪璋用暗器打穴的功夫,射出了两颗铁莲子,一取安禄山胸口的“璇玑穴”,一取那 钦使耳后的“窍阴穴”,准备将他们打倒之后,立即抢出去擒获一人,作为人质。他的暗器 打穴功夫百发百中,满以为即算安禄山能够避过,那“钦使大人”决计躲避不了。 哪知奇怪的事情突然发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个钦使竟是个身怀绝技的一流高 手! 那两颗铁莲子虽然不过黄豆般大小,但经段珪璋以金刚指力弹出,劲道却是非同小可, 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不料那位“钦使”大叫了一个“好”字,信手抄起一双象牙筷子,只一 挟就把一颗铁莲子挟住,就像挟肉丸子一般。说时迟,那时快,第二颗铁莲子又电射而至, 那钦使将筷子一甩,两颗铁莲子碰个正着,同时落地。但紧接着便是“僻啪”一声,他那双 象牙筷子也当中折断,裂为四段。原来他虽然挟着了铁莲子,那双象牙筷子却经受不起这股 劲力! 那钦使“噫”了一声,随即哈哈笑道:“幽州剑客果然名不虚传,今晚我可以大开眼界 了!” 原来这位钦使正是大内三大高手之一的宇文通,他的职位与另外两位高手秦襄、尉迟北 一样,都是官封“龙骑都尉”。但因为秦襄、尉迟北乃是开国功臣之后,虽然皇帝对待他们 三人不分厚薄,他却自惭门第不如,声望不及,总是感到皇帝对那两个人亲近一些。因此, 他们三人虽然并驾齐驱,但行事却甚不相同,秦襄、尉迟北不屑巴结权贵,而宇文通则在宫 中奉承杨贵妃,在宫外又与安禄山结纳,双管齐下,以求巩固职位。今晚替皇帝与杨贵妃送 “洗儿钱”给安禄山这个差事,便是杨贵妃替他讨的。他虽然从未见过段珪璋,但他却早已 探听得段珪璋与安禄山有仇,一接了这两颗铁莲子,又见了段珪璋所使出的剑术,当然可以 立刻断定这人便是幽州剑客段珪璋了。 这时薛嵩和另外三个卫士已堵住了段珪璋,就在这屋子里厮杀起来。宇文通是钦使身 份,一时不便出手。 安禄山突然遇袭,随即又看出了是段珪璋,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但到了宇文通将那两 颗铁莲子接下之后,他便安定下来,心中想道:“饶你段珪璋本领再高,单身一人,总敌不 过我麾下诸将,何况还有字文都尉在此!”他既然有恃无恐,便站了起来,哈哈笑道:“我 道是谁,原来是老朋友来了!有话好说,何必一见面就动刀动枪?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念旧时 情份,居然妄想取我的性命么?” 段珪璋唰唰两剑;将薛嵩迫退几步,又荡开了另一个军官的护手钩,朗声答道:“安禄 山,你小人得志,毗眶必报,还何必惺惺作态?哼,你要害我也还罢了,为何将我的朋友也 一同陷害?” 安禄山笑道:“那是一个误会,但错了也有错的好处,要不是错捉了你的朋友,焉有请 得你的大驾到来?而且我也不想难为他,你来得正好,你就劝他一同在我这里做事吧。”段 圭璋道:“哼,给你作事?”安禄山大笑道:“我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你给我 当差,难道还会辱没你么?”段珪璋以更响亮的声音笑道:“在我的眼中,你以前是个无赖 流氓,现在也是个无赖流氓,不过比以前作的恶事更多更多,以前只不过是欺侮善良,现在 则简直是祸国殃民了。哈哈,你以为你做了什么节度使,我就看得起你了吗?” 安禄山本来要像猫儿捕捉老鼠一般,料想段珪璋已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先把他嘲弄一 番,发泄心头的恶气,哪知反而给他毫不留情的痛骂一场,并且揭穿了他的底细不过是个无 赖流氓。这一气真气得七窍生烟,登时放下了脸,厉声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们给我 将他毙了!” 段珪璋大笑道:“我既然敢到你这里来,本来就不打算活的出去。可是,你们要把我杀 掉,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他口中滔滔不绝地说话,手底却是毫不含糊,笑声未绝,只听 得“唰”的一声,一个卫士的胸口已中了一剑,血如泉涌,急忙退出战团。 安禄山骂道:“脓包,脓包!快去多唤几个得力的人来!”薛嵩是段珪璋手下败将,心 里本来害怕,但听得安禄山一骂,却不由得他不鼓勇向前。段珪璋喝声:“来得好!”宝剑 横空一划,一招“龙门鼓浪”,矫若游龙,剑光四射,当真有若波翻浪涌,威不可当,薛嵩 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后退,却哪里闪避得开,陡然间只觉得肩上一片沁凉,早给段珪璋的宝 剑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幸而那个手持双钩的武士亦非庸手,双钩一锁,把段珪璋的攻势解开,要不然薛嵩的琵 琶骨也要给宝剑割断。薛嵩这时哪里还敢恋战,拼着受主帅责骂,虚晃一剑,就想退下。 段珪璋恨他是捉史逸如的凶手之一,却容不得他逃走,猛地大喝一声,右脚飞起,一个 “魁星踢斗”,将欺近身前的一个卫士踢翻,宝剑一挥,又将使双钩的那个卫土迫退,剑光 一展,身形急起,如箭射来,眨眼之间,已追到了薛嵩背后,眼看那明晃晃的剑尖,就要在 薛嵩的后心掷个透明的窟窿! 段珪璋正要跨上一步,出剑刺薛嵩的背心大穴,忽觉得背后有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极为 劲疾;段珪璋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立即知道是有强敌袭到,而且这一刀也正是对准他的背 心大穴。 恰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突然袭来的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段珪璋心中一凛: “想不到安禄山的卫士之中竟有如此人物!”无暇收拾薛嵩,巳先对付背后的敌人。 段珪璋的剑术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心念一动,剑招立即发出,反手一撩,身形未变, 却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剑尖直指那敌人的脉门,登时把他这偷袭的一招解了。 段珪璋脚跟一旋,转了半个弧形,顺势一招“横云断峰”,剑势横披过去。那人似是顾 忌他手中的宝剑,不敢让刀口相交,却反转刀背一磕,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蓬飞,那 人斜跃三步,段珪璋也不禁上身一晃。 宇文通赞道:“刀法精奇,剑术更妙!两人都好!好,好!”喝彩声中,段珪璋已转过 身来,定睛一看,看清楚了敌人的面貌,不觉一怔! 这人正是曾经三番两次暗中替他遮掩、劝他回去的那个聂锋,真是大出段珪璋意外。 使双钩的那个卫士名叫张忠志,武功与薛嵩在伯仲之间,也是安禄山手下的一名得力军 官,趁这时机,双钩霍霍,卷地勾来,疾攻段珪璋的下盘。段珪璋刚自一怔,一个疏神, “嗤”的一声,饶是他立即滑步闪开,裤管亦已被撕去了一幅。 聂锋大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死到临头,还敢逞凶伤人么?” 听这语气,凌厉之极,但段珪璋却听出了他的话中含意,似乎还是劝他逃走的意思。段珪璋 心道:“他是安禄山的亲军副将,怪不得他要为安禄山出力,只是他对我却颇有惺惺相情之 意,不知为了什么?” 聂锋确是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在安禄山面前,他却是不敢露出些微破绽,而且刚才试了 两招,他也发觉了段珪璋的本领实是在他之上,因此确是认真动手,将全身解数都施展开 来,一口单刀舞得泼风也似。倒是段珪璋因为不愿伤他性命,有几招最为厉害的杀手剑招他 都不敢使用,这样一来,他以一敌二,竟然渐走下风。宇文通看了片刻,心中想道:“这段 圭璋剑法虽然精妙,可算得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似乎还没有武林中传说他的那样神奇。” 没多久,田承嗣和几个军官闻讯赶来,见段珪璋已落在下风,大家都想抢功,一拥而 上。尤其是田承嗣,为了要报日间在酒楼所受之辱,刀刀都朝着段珪璋的要害之处劈来。他 知道段圭漳那口剑是把宝剑,特别挑选了一件重兵器——重达三十三斤的厚背斫山刀,段圭 璋的宝剑虽然锋利,却也无法将它削断。段珪璋力斗六名高手,更显得左支右绌,激战中, 忽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田承嗣的大刀被段珪璋用巧劲带过一边,但他的宝剑 也给荡开。他这一招本是一招三式,同时应付三般兵器的攻击的,剑点一歪,张忠志的双钩 立即乘虚而入,喇啦一声,又撕破了他的一幅上衣,钩尖划过,即小臂上登时现出了一道伤 痕。而与此同时,聂锋的单刀也正使到一招“白蛇吐信”,明晃晃的刀尖堪堪就要指到他的 喉头。 段珪璋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躯转了半个圆圈,倏的一剑反削出去,只听得“哎 哟”一声,聂锋中了一剑,血流如注,斜跃出去,随即倒地,包围圈出了一个缺口。 段珪璋这一剑本来只是想格开聂锋的单刀的,结果却令聂锋受了重伤,实是他始料之所 不及。他哪知原来是聂锋有意放他逃走的,聂锋一见段珪璋出剑的姿势,已知他的剑锋削向 哪边,若论两人真实的本领,聂锋仅比段珪璋稍逊一筹,他那一刀斫去,虽然一定会给段圭 璋格开,但他只要向相反的方向避开,就不至于受伤,但他有意放段珪璋逃走,不惜身受重 伤,故意向着段珪璋剑锋所指的方向迎去,因此才被段珪璋一剑戳中了他的小腹。 段珪璋败里反攻的这一招本来精妙非常,剑势虚实莫测,所以聂锋虽是有意让他,旁人 却看不出来。不过,段珪璋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初时虽然一愕,片刻便即明白,心中想道: “我若然不死,日后定要报此人之恩。呀,只是你一番好意,我却不能接受。救不出史大 哥,我还有何面目独自逃生?” 段珪璋已从缺口冲出,但他却不肯夺门逃走,反而向安禄山奔来,田承嗣等人大惊,慌 忙堵截。正在他们手忙脚乱之际,忽听得字文通哈哈笑道:“看了段先生这等精妙的剑法, 我也有点技痒难熬了。各位暂请歇手,待我来献丑,献丑!”声到人到,双手空空,长衫飘 飘,话声未了,已站在段珪璋的面前! 田承嗣等人一见字文通出手,俱都松了口气、他们知道宇文通自视极高,不待吩咐,便 纷纷闪开,让出场子。段珪璋见他如此声威,也不禁心中微凛:“原来这个‘钦使大人’, 竟是一流高手。” 字文通站在段珪璋面前,紧握双拳,睥睨作态,傲然说道:“段大剑客,你刚才不是有 意将我拿下的吗?现在我已站在你的面前,你怎么还不动手?”段珪璋道:“你既然按照武 林规矩与我单打独斗,我岂能占你的便宜,亮出兵器来吧!” 字文通大笑道:“段先生果然不愧是成名剑客,不肯贻人半点口实。不过,你可不必为 我担心,你虽然有一把上好的宝剑,却也未必便能伤得了我宇文通!” 宇文通自报姓名,段珪璋这才知道他是与秦襄、尉迟北齐名的大内三大高手。段珪璋这 一生几曾受过人如此轻视,心中怒气陡生:“你以为凭着你大内高手的名头,就可以压倒我 不成?我不信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还能够在尉迟北之上?”要知若论到空手人白刃的功 夫,尉迟北这一家乃是天下第一家,但段珪璋这日日间在酒楼上与尉迟北一番较量,却还稍 稍占了上风,所以他才敢暗骂字文通狂妄。 当下段珪璋冷冷说道:“是么?好吧,那就请你先赐高招!”他虽然气极怒极,但看在 对方空手的份上,仍然不肯占先动手的便宜。 宇文通道:“好,恭敬不如从命,留神接招!”双拳一晃,立即劈面打来,段珪璋一 看,他既非擒拿手法,亦非最厉害的罗汉神拳招数,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北派长拳,不由得 大为诧异,心道:“难道他以为凭着这套普通的拳术,就可以应付我的宝剑不成?他号称大 内三大高手之一,不信他竟这般没有眼力!” 段珪璋心念方动,宇文通那碗口般粗大的拳头已打了到来,段珪璋横剑一削,宇文通双 拳一张,忽听得“叮”的一声,火星溅起,原来宇文通并非狂妄。相反的却是极工心计。他 手中藏着一对极短的判官笔,事先并不说明,由得段珪璋以为他是空拳对敌,有意激恼段圭 璋并令他轻敌。待到段珪璋一剑削来,他双拳一张,暗藏的判官笔突然伸出,恰恰顶着段圭 璋的剑脊。说时迟,那时快,他左笔一顶,右笔立移,趁着段珪璋剑招用老,来不及撤回之 际,骤下杀手,闪电般的判官笔便向段珪璋胁下的“愈气穴”点来,当真是阴毒之至,狠辣 之极! 幸而段珪璋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宇文通掌中暗藏兵器,但见他只是使出一 套普普通通的北派长拳,早已起了疑心,因此并不如宇文通所算,他非但没有轻敌,反而格 外留神,第一招只是虚晃一招,未曾用实。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两人的身形都快到极点,宇文通一笔点向段珪璋胁下的愈 气穴,笔尖尚未沾到他的衣裳,陡然间只见剑光一闪,段珪璋的剑尖已指向他的小腹。这一 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宇文通只得把判官笔偏斜一格,立时跳起,半攻半守,才化解了段珪璋 这一凌厉的剑招。旁人看来,但见两条人影倏的分开,一个弯腰,一个跳起,却不知道就在 这一招之间,两大高手都已使出了平生绝学,过了性命相搏的一招! 宇文通这时方始知道段珪璋的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刚才实是未曾使出全部本领,不觉暗 暗胆寒。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分又合,段珪璋挽了一个剑花,唰、唰、唰,连环三剑,疾风 暴雨般的狠狠攻来,使到疾处,但见剑光,不见人影,竟似有十几口宝剑,从四面八方攻来 一般,剑气纵横,剑光飘瞥,将宇文通的身形全都笼罩,旁边观战的武士,看得眼花缭乱, 个个惊心。 宇文通号称大内三大高手之一,武功上确也有惊人的造诣,对于判官笔点穴,武学有 云:“一寸短,一寸险!”普通的判官笔是二尺八寸,他这对判官笔只有七寸长,实是短到 无可再短,因此每一招都是欺身进搏,凶险万分,不论哪一方稍稍应付不宜,都有性命立丧 之虞。 段珪璋一剑紧似一剑,眼看胜算可操,激战中忽听得“嚓”的一声,字文通那对判官笔 陡然间暴长七寸,原来他的判官笔共有四节,每一节长度七寸,一按机括,便可以一节一节 的伸出来,全长仍是与普通的判官笔一样。 高手比斗,只差毫厘,现在两人在近身肉搏之际,宇文通的判官笔暴长七寸,饶是段圭 璋本领再高,也难以闪开。只听得“嚓’的一声,宇文通的判官笔已扎破了段珪璋的衣裳插 入了他的小腹。旁观的武土登时彩声如雷。 可是彩声未绝,宇文通却忽地“哎哟”一声,斜跃出一丈开外,众人先闻其声,定睛看 时,始见他的肩头上殷红一片! 原来段珪璋不但剑术精妙,内功亦已有了相当造诣,当宇文通的那支判官笔一扎破他的 衣裳的时候,他吞胸吸腹,小腹陡然凹了三寸,判官笔的笔尖刚刚沾着他的皮肉,业已力 尽,就差那么一点点劲力未到,戳不进去。段珪璋的剑法何等快捷,就趁对方已是强弩之 末,来不及换力进招的瞬息之间,抓着时机,剑锋一偏,削去的宇文通肩上的一片皮肉。 幸而宇文通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觉不妙,立刻撤笔抽身,要不然只怕琵琶骨也要给 宝剑削断。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众武士大惊失色,喝彩的声音登时止了。宇文通刚刚夸了海口,说 是段珪璋的宝剑不能伤他,哪知未到三十招便当场出丑,虽然仅是皮肉的轻伤,但他是自大 惯了的,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段珪璋这一剑无异戳破了他的面皮,令得他又羞又怒。当下大 怒喝道:“姓段的,我若今晚让你逃得出去,我宇文通誓不为人。”双笔横穿直插,展开了 一派进手的招数,他的判官笔点穴手法独创一家,确也具有相当威力,这时两人已是如同拼 命,谁也不敢轻视对方。 安禄山道:“对,还是生擒的好,你们在这里呆着作什么?还不快快上去,帮宇文都尉 将这贼人缚了?” 田承嗣与张忠志这些人刚才之所以不敢去帮忙,一来是知道宇文通骄傲自大的脾气,二 来他们也深知宇文通的本领,以为段珪璋的剑法虽然精妙,但在久战之后,以宇文通的本 领,当可取胜无疑。哪知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受伤的竟然不是段珪璋而是宇文 通,现在安禄山一声令下,他们再无顾忌,立即上去围攻。宇文通这时已知道不是段珪璋的 对手,对别人的帮忙,也就不加阻止了。 宇文通的本领和段珪璋所差有限,得了田承嗣和张忠志相助,登时扭转了劣势。只见剑 气纵横,刀光如雪,双钩霍霍,笔影重重,这一场恶战,当真是惊心骇目,令得旁观的卫 士,气也透不过来。 激战多时,段珪璋的剑光圈子越缩越小,安禄山刚刚松了口气,陡然间,忽听得段珪璋 大喝一声,剑光夭矫,宛若游龙,忽然突围而出,田承嗣的膝盖先中了一剑,跄跄踉踉的退 了几步,紧接着“嚓”的一声,张忠志也给他削去了一只手指。宇文通一笔戳去,段珪璋刚 刚削了张忠志的手指,未及撤剑回身,捏着剑诀的手指,突然收拢,反掌向后一拍,“当 嘟”声响,宇文通那枝判官笔也坠地了! 段珪璋以掌拍笔这一招实是用得凶险之极,结果,宇又通那枝判官笔虽然给他拍落,但 段珪璋左手手腕的寸关尺脉,给铁笔划过,也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寸关尺脉受伤,这条 臂膊,已是再也不能用力。 宇文通见他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暗暗吃惊,但在这一招上,他伤了段珪璋的一条臂 膊,却是占了便宜。旁边一个卫士将那枝判官笔拾了起来,向他抛去,宇文通接笔在手,立 即喝道:“这厮只有一只手好使用了,再凶也凶不到哪儿去了,赶快将他拿下,留心他要逃 跑!” 段珪璋一声长啸,冷冷说道:“好个大内高手,果然是好本领,好威风!不但是皇上跟 前得力的人,而且还做了安禄山的看门狗!哼,你怕我逃走么?我踏进此门,本来就不打算 活着出去了,你放心吧!” 宇文通给他一番奚落,满面通红,喝道:“我不与你斗口,看笔!”段珪璋的宝剑已削 了到来,登时两人又斗在一起。 这时,宇文通、段珪璋张忠志、田承嗣这四个人都已或多或少的受了些伤,而以段珪璋 伤得最重,其次是田承嗣,他的膝盖被削去了一片,跳跃不灵,但仍然跟着字文通他们围攻 段珪璋。 段珪璋虽然伤了一条臂膊,但他已豁出性命,剑招越发凌厉。安禄山的手下,武功最高 的是田承嗣、薛嵩、聂锋、张忠志四人,现在聂锋和薛嵩先后受了重伤:只有田、张二人助 宇文通作战,其他的卫士,武功相差太远,上去了几个人,都给段珪璋刺伤,未受伤的也帮 不了忙,反而碍手碍脚。宇文通气极,大声喝道:“你们去保护大帅吧,别在这儿丢人现世 了。”那些卫士一哄散开,结果还只是留下了田、张二人助他。 激战中只听得“唰”的一声,田承嗣跳跃不灵,身上又中了一剑,幸而并非要害,但亦 疼痛难当。宇文通趁段珪璋剑刺田承嗣的时候,一按机括,判官笔又伸长了一节,这次段圭 璋早有防备,一跳避开了,但在他跳跃之时,小腿却给张忠志的利钩钩去了一片皮肉。 安禄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宇文通若然也非敌手,段珪璋杀了上来,他性命难保,但 “钦使大人”在这里为他抵御仇人,他又怎好意思退入后堂躲藏起来?正在心慌意乱之际, 忽见薛嵩一声哈喝,带着几个卫士,推了一个人进来! 段珪璋失声叫道:“史大哥!”原来给薛嵩推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史逸如!只见他瘦骨支 离,病容憔悴,已给折磨得不似个人形。薛嵩挺着一把长剑,顶着他的背心,大声喝道: “段珪璋,你给我站住,你若是再跨上前一步,我就先把你的史大哥杀了!” 段珪璋又怒又气,心痛如割,但投鼠忌器,也只好强抑怒火,停下脚步,横剑当胸,封 住了宇文通攻来的双笔,向安禄山叫道:“你的仇人是我,关姓史的什么事?要杀要剐,听 你的便,你把这姓史的放了!” 安绿山这才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好,你把宝剑扔下,我可以绕这个姓史的不死。” 段珪璋冷笑道:“你当我是个三岁小儿,可以任由你戏要么?要我扔下宝剑也不难,你 得让我先将史大哥送出十里之外,然后再和你的人一同回来,那时我甘愿把宝剑缴给你。” 安禄山笑道:“你不相信我,你又怎能叫我相信你?先扔宝剑后放人,没有讨价还价的 了!” 段珪璋眼燃怒火,心里踌躇,这时宇文通、张忠志、田承嗣三人,早已占了有利的方 位,三般兵器,对准了段珪璋的要害。 史逸如忽道:“让我和段大哥说几句话!”安禄山道:“好,你劝他投降,我敬重你是 个读书人,决不为难你,你愿做官便有官做,你不愿做官,我便立即放你,让你家人团圆。 段珪璋是我的老朋反,他虽然对我不敬,我也会饶恕他的,你可以不必为你的朋友担心。” 史逸如所安禄山提起他的家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是悲愤又是伤心,他嘴唇颤动了 几下,忽地双眉一坚,心意立决朗声说道:“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为了 免得你被人要挟,我先走一步了!”陡然间向后一撞,薛嵩那柄长剑正对着他的后心,做梦 也想不到他会借剑自杀,要缩手已来不及,史逸如这一撞用尽了浑身气力,那柄长剑从他的 后心透过了前心。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连安禄山和薛嵩也吓得呆了,就在这一瞬间,段珪璋一声怒 吼,俨如受了伤的狮子,双眼火红,挥剑便杀! 张忠志首当其冲,段珪璋这一剑乃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张忠志如何禁受得起?但听得 “咣”的一声,张忠志的一柄护手钩已给他削为两段。 宇文通一按机括,判官笔的最后一节伸了出来,段珪璋一剑削断了张忠志的护手钩,立 即飞身掠起,逞向安禄山扑去,本来以他的本领,要闪开宇文通这一招并不困难,但此时他 怒火如焚,一心只想杀了安禄山为他的好友报仇,宇文通一笔点来,他竟浑如未觉。 宇文通这一笔正正点中他的后心,幸而习武之人骤逢袭击,虽在神智昏迷之中,也能够 立时生出反应。字文通本来要点他后心的“中府穴”的,笔尖一触,忽地觉得有一股反弹的 力道,笔尖滑过一边。原来就在这刹那间,段珪璋已闭了全身穴道,并用“沾衣十八跌”的 上乘内功,弹开了宇文通的笔尖。 可是宇文通的功力亦已到了第一流的境界,与段珪璋相差无几,他的笔尖虽然滑过一 边,但顺手一拖,段珪璋的背脊登时也出现了一道伤痕,他的小腿本来已受了钩伤,这一跃 又用力过猛,再给宇文通的判官笔划伤了他的背心带脉,饶他功力非凡,亦是抵受不起,就 在张忠志给他的猛力震倒之时,他也跟着跌倒了。 宇文通大喜,左手的判官笔立即跟着戳下,段珪璋在失足跌倒之时,心里猛地想道: “大哥之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不能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陡然间大喝一声,一个 “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正碰着宇文通那一笔向他戳下。宇文通给他那一声大喝,震得耳鼓 “嗡嗡”作响,不觉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段珪璋一招“举火撩天”,宝剑与判官笔碰 个正着,宇文通大叫一声,虎口震裂,判官笔的笔尖亦已给宝剑削去。 安绿山吓得面无人色,叫道:“调,调,调弓箭手和挠钩手来!”宇文通到底是惯经阵 仗的人,这时他已看出了段珪璋不过是拼着最后一股气作困兽之斗而已,立即叫道:“安大 人放心,这恶贼虽凶,也挨不了多少时候了。”“咄,绕身游斗,不必和他硬碰!” 段珪璋的手足、肩、背部已受伤,有如一个血人,跳跃亦已不灵,宇文通这一班人将他 围着,采用了绕身游斗的战术,登时将他困在核心!但段珪璋仍然高呼酣斗,猛若怒狮! 正是:为报深仇甘拼死,气冲牛斗恨难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七 回 落难英雄逢异丐 扶危绝技退追兵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七 回 落难英雄逢异丐 扶危绝技退追兵 田承嗣和张忠志都是吃过段珪璋苦头的人,张忠志只剩下一柄护手钩,田承嗣的膝盖刚 才被段珪璋削去了一片皮肉,痛犹未过,段珪璋高呼酣斗,他们虽然把他困在核心,兀自感 到心惊胆战。薛嵩本来受伤不轻,这时也迫得和随他一道来的两个军官加入战团。薛嵩是安 绿山的亲军统领,这两个军官是他的副将,武功略逊于张忠志,在安绿山帐下,是第五、第 六名好手。 没多久,一队挠钩手开了到来,共是十二个人,挠钩长达一丈有余,十二个挠钩手分布 四万,伸出长钩,钩段珪璋的双脚。 段珪璋大喝一声,一剑削断了两柄挠钩,但那些挠钩从四面八方伸来,削不胜削,终于 给一柄挠钩勾住了腿肚。段珪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田承嗣大喜,举刀便斫,猛听得段圭 璋又是一声大喝,咔嚓声响,竟然把那柄挠钩折为两段,钩尖还嵌在肉中,另半截带着淋洒 鲜血的烧钩,被他夺了过来,随着喝声,猛的向田承嗣掷去。田承嗣惊得呆了,薛嵩急忙将 他一掌推开,但听得“呼”的一声,那半截挠钩从田承嗣的头顶飞过,擦破了他一片头皮, 余势未衰,那名勾伤了段珪璋的挠钩手,恰好被掷回来的自己的那半截挠钩撞正胸口,登时 跌了个四脚朝天! 段珪璋拔出断钩,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兀自神威凛凛,狂挥宝剑,但听得一片断金戛 玉之声,震得众人的耳鼓都嗡嗡作响,又有三柄挠钩给他削断! 安禄山看得心胆俱寒,说道:“我身经百战,还未见过这样凶悍的人!”薛嵩早已退 下,这时站在安禄山旁边,说道:“他已不能走动了,调弓箭手来射他,立即可以要了他的 性命!”安禄山点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怎么弓箭手还不来呢?”一面吩咐手下去催, 一面嚷道:“宇文都尉,不必和他硬拼了,弓箭手马上就来!” 宇文通集众人之力,仍然未能把段珪璋擒下,深感面上无光。这时,先前围攻段珪璋的 六个人,也只有他一人未曾退下。 段珪璋又受了两处钩伤,宇文通咬一咬牙,正要鼓勇上前,将他活捉。就在这个时候, 忽听得外面嘈声大作,有人呐喊,有人奔跑。安禄山初时以为是弓箭手来到,一听那惊喊的 声音,奔跑的声音,却又不似,正在惊疑不定,忽听得在门口把守的一个军官大叫道:“不 好,不好!起火啦,起火啦!” 安禄山方自一惊,猛听得又有几个声音同时喊道:“捉刺客,捉刺客!”就在这时,守 门的卫士忽如遇到巨浪冲击一般,发一声喊,纷纷后退,有几个来不及避开的,已给人推倒 地上。 外面冲进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军官的服饰,另一个却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两人冲了进 来,当者披靡!安禄山第一眼瞥见是个军官,心中稍宽,喝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胡 冲乱闯?”话犹未了,猛听得那军官大喝一声,俨如舌尖上绽了一个春雷:“安禄山,你敢 害了我的段大哥,我就要你的命!”声到人到,他来不及驱散卫士,便跃了起来,呼的一 声,从众卫士的头上飞过,那些挠钩手正自伸出长钩,被他凌空扑下,刀光闪处,一片断金 戛玉之声,震耳欲聋,几柄挠钩,同时给他削断!那少年貌不惊人,身手却也不弱,刀斫、 掌劈、脚踢,施展了全身解数,眨眼之间,把近身的卫士杀得个七零八落,还有几个挠钩手 也给他踢翻了。 田承嗣失声叫道:“南霁云,你好大胆!”这两个人正是南霁云和铁摩勒! 段珪璋因为不愿连累朋友,将事情瞒着南霁云,但铁摩勒却是个机灵的孩子,早就将南 霁云的地址,牢牢记在心中。他口头上答应段珪璋这一晚不出寺门,等候段珪璋回来,但段 圭璋一走之后,他就偷偷去找南霁云了。 南霁云这一晚和李白有约,约好了黄昏之后在贺知章家里相会,铁摩勒找到南霁云的住 所,已是将近三更,他还没有回来,铁摩勒只得在他的房间里留下字条,再到贺知章家里去 找。原来他和李白喝酒畅谈,谈得高兴,忘记了时间,铁摩勒到了贺家,他们尚是酒兴未 阑。李白见惯了江湖侠士的行径,铁摩勒穿着夜行衣突然闯入,他也毫不惊骇,还拉铁摩勒 一同喝酒。 铁摩勒哪里还有心清喝酒,急急忙忙将事情告诉南霁云,南霁云一听,酒意全都醒了, 立即向李白告辞,三步并作两步,赶来救人。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史逸如已经自杀身亡,段 圭璋亦已受了重伤了。 田承嗣是给南霁云杀得丧了胆的,一见他来,虽然一面大呼大喊的给自己壮胆,却实是 不敢和南霁云接战,一面呼喊,一面连连后退。这时,安禄山也顾不得对“钦使”的礼数, 顾不得什么“大帅”的体面,紧紧捉着田承嗣的手,由他保护,慌慌张张的立刻退入后堂。 薛嵩也是给南霁云杀得丧了胆的,但他没有田承嗣的及早见机,又因伤得较重,这时还 未退下,南霁云喝道:“姓薛的,酒楼上那一架打得不够痛快,再来,再来!”声到人到, 抡起宝刀,倏的就劈到他的面前。薛嵩此际,即算没有受伤,也不敢硬接他这一刀,急忙虚 晃一剑,转身便逃。张忠志抢来援救,斜身进钩,南霁云一招“雁阵排空”,横刀一削,张 忠志的护手钩早已给段珪璋削断了一柄,但听得“咣”的一声,剩下的这柄护手钩,又给南 霁云削为两段,变成了双手空空,无可抵御。南霁云见他们两人身上都染有血污,忽地将已 劈出的刀势煞住,一声喝道:“我宝刀不杀受伤之人!”一个“鸳鸯双飞脚”踢出,左脚向 薛嵩的背心一蹬,左脚向张忠志的腰胁一踹,薛嵩给踢翻出一丈开外,张忠志也变成个滚地 葫芦。 宇文通在这混乱之中,想先把段珪璋杀了再说,他左笔刚桃开了段珪璋的宝剑,右笔正 要插下,猛觉金刃劈风之声,南霁云的刀锋已戳到了他的背后。宇文通一个“盘龙绕步”, 反手一招“横打金钟”,刀笔相交,火星飞溅,宇文通的判官笔是精钢所铸,给他宝刀一 磕,也损了指头般粗大的一个缺口,手臂酸麻,不由得蹬、蹬、蹬在退三步。可惜段珪璋这 时已不能走动,宇文通从他身边掠过,段珪璋一剑横扫,只差三寸,没有削去他的膝盖。 南霁云无暇理会宇文通,急忙将段珪璋抱了起来,叫声:“大哥!”段珪璋双眼一睁, 叫道:“南兄弟,是你来了!”忽地一口瘀血喷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他以寡敌众,激战 了一个时辰,已是遍体鳞伤,筋疲力竭,不过全仗着口气,强力支持而已。现在,他看见了 南霁云,精神一松,真气立散,饶是铁铸的人儿,亦已支持不住。 宇文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见南霁云救了段珪璋,心中反而欢喜,想道:“你背了一 个人,我就不怕你了!”提笔又上,双笔一分,交叉穿插,左笔横拖,虚点南霁云手少阳经 脉的“中浮”“曲池”“少府”三穴,右笔却向段珪璋垂下的脚背‘地户穴”戳下。幸而南 霁云一心一意只是在保护段珪璋,对自己的安危反而置之度外,宇文通攻向他的虚招,他根 本就不招架,刀锋下撤,将宇文通那一笔荡开。待到宇文通要把攻向他的那一招招数化实之 时,南霁云已冲出了几步。 宇文通哪里肯舍,如影随形,急忙追上。南霁云喝道:“好狠呀你!”脚尖一点,突然 跃起,宇文通双笔在他脚底穿过,说时迟,那时快,南霁云一刀便劈下来! 这一招用得凶险之极,宇文通料不到南霁云背着一个人,还居然敢跳起来用“力劈华 山”的招数,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一矮身躯,避过刀锋,硬生生的将攻出去的双笔收了回 来,笔尖刚好顶着刀板。只差三寸,险些就要给削去头皮。 南霁云这一劈之势刚猛之极,宇文通敌不住他的神力,只得使出“燕青十八滚”的招 数,滚将出去,虽然没有刚才薛嵩那么狼狈,却也变成了个滚地葫芦。 南霁云身形未落,双脚先行踢出,砰、砰两声,又踢翻了两个卫士,大声喝道:“避我 者生,挡我者死!”宝刀舞起一片银光,夺门便走。众卫士见他如此凶猛,谁敢阻拦,瞬息 之间,已给他冲到门口。 这时,满天都是融融的火光,原来这是铁摩勒所点的火。铁摩勒是在强盗堆中长大的, 熟谙黑道的伎俩,随身带了火种,潜入了安禄山的府邸,便在三四处地方点起火头,好趋混 乱中逃走。 这一来,众卫士忙着救火,府邸里乱成一片。那一队弓箭手虽已赶了到来,但满园子人 影幢幢,狂奔疾跑,弓箭手怕伤了自己人,只敢张弓,不敢放箭。 铁摩勒哈哈笑道:“今晚虽然杀不成安禄山,却也出了一口鸟气!”宇文通大怒,一笔 向他点去,铁摩勒反手一刀、这一刀用的是段珪璋所教的剑术招数,甚为古怪,宇文通的武 功虽然比他高出许多,也禁不住心头微凛,不敢轻敌,转过笔锋,横架金刀,斜点腰胁。铁 摩勒这一刀可实可虚,一见宇文通以守为攻,立即一晃便收,斜身一跃,抓起了一个卫士, 向宇文通掷去。宇文通不敢伤安禄山的手下,只好将那卫士接了过来,轻轻放下。只见铁摩 勒一溜烟似的,早已穿过人丛,笑声不断,追上了南霁云去了。宇文通气得七窍生烟,穷追 不舍。 哪知铁摩勒这一把火,有利却也有弊,骊山离宫的卫士,看见火光,纷纷赶来,南、铁 二人刚杀出重围,迎面便碰见这群卫士。 南霁云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快快帮忙救人,里面还有几个刺客未曾拿下!”他穿着 军官服饰,那些卫士一时给他唬住,未敢即行动手。南霁云身法何等快疾,换了一个方向, 拣个卫士较少的一方,倏的就窜了过去。 那几个卫士方自一惊,忽听得宇文通和令狐达的声音同时喝道:“这两个就是刺客!” 宇文通从后面追来,令狐达在前面拦截,原来今晚正是他在离宫轮值,那些卫士就是他带领 来的。 南霁云手起刀落,劈翻了两个卫士,奔上山坡,窜入树林。铁摩勒却被一个卫士追上, 这卫士精于地堂刀法,抄小道绕过铁摩勒前面,忽地从斜坡上滚下来,双刀霍霍,卷地而 来,削铁摩勒的双足。 铁摩勒武功虽然不弱,对敌的经验还少,不懂得应付这种地堂刀法,一时给他缠着,脱 不了身。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个卫士又追了到来,一个挥舞铁锤,一个使用双铜,都是 沉重的兵器。 南霁云刚窜入树林,回头一望,见铁摩勒受困,一声喝道:“摩勒,这宝剑给你!”拔 出段珪璋那把宝剑,反手一掷,宝剑化成了一道长虹,“唰’的一声,从那个使双锏卫士的 前心穿入,透过后心。铁摩勒早有准备,飞身跳起,趁着那卫士“扑通”倒地的时候,他陡 的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头下脚上,一伸手便抓着了剑柄,将那柄宝剑拔了出来。他这几 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使铁锤的那个卫士骤见剑光飞来,吓得心服俱寒,哪里还顾得 及和他抢夺宝剑。 铁摩勒抢了宝剑,精神大振,俯冲而下,信手一挥,使地堂刀的那个家伙,正自斫来, 被他宝剑一挥,双刀断为四段。铁摩勒转过剑锋一戳,又点中了使铁锤那个卫士的手腕,轰 隆一声,那柄大铁锤亦已跌落,滚下斜坡。 南霁云大喝道:“令狐达,你不要命,尽管追来!”这一喝震得树叶纷落,林鸟惊飞, 令狐达心惊胆战,登时如奉了圣旨一般,停了脚步,宇文通在后面叫道:“你们上呀!” 令狐达抢过一个卫士的弓箭,张弓搭箭,向南霁云射去。他犹有余悸,手指颤抖,这一 箭与其说是射南霁云,不如说是为了应付宇文通才发的,箭发出去歪歪斜斜,哪能射中。 宇文通这时已经赶到,见状大怒,夺下了令狐达的弓箭,自己来射,他的功力与令狐达 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强弓一拽,硬弩穿空,带着尖锐的啸声。 铁摩勒就要追上了南霁云,听得弓弦声响,他怕南霁云背了个人,闪射不便,便跳将起 来,挥动宝剑,给他拨打弓箭,哪知宇文通这一箭急劲异常,结果虽然他给拨落,铁摩勒的 虎口亦已震裂! 宇文通怒道:“好,你这小贼碍手碍脚,先把你杀了再说。”“嗖”的一声,第二枝箭 跟着发出,逞向铁摩勒射来。铁摩勒这时已面临悬崖,前无去路,忽地大叫一声,和衣便滚 下去! 南霁云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宇文通第三支箭又向他射来,南霁云反手一刀,将 这枝箭削断。就这样稍停一停,宇文通又已追上几步,冷笑说道:“姓南的,你还想逃吗? 纵算你逃得了,这姓段的决计保全不了性命!为你设想,快快将这姓段的扔下来,我看在你 是一条好汉的份上,可以网开一面。” 南霁云大怒道:“宇文通,你上来,我与你决一死战!”宇文通笑道:“我何须与你这 临死的叛徒拼命!好,我善言奉劝,你不肯听,那只有陪这姓段的丧命啦!咄,看箭!”第 四枚、第五枝箭连珠疾发,南霁云背着一个人,无法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而且他不能只管 自己,更紧要的还要照顾段珪璋。宇文通箭箭对准他所背的段珪璋,登时将南霁云闹得个手 忙脚乱,宇文通的连珠箭一枝接着一枝,射到了第九技,这一枝是射段珪璋垂下的脚撞。南 霁云弯腰拨打,宇文通乘势又是一箭,南霁云一只手要箍着段珪璋,明知这一箭射到了面 前,却是无法闪避,只得将手臂一抬,用了一个“滑”字诀,箭杆贴着他的肌肉滑过,箭头 铲去了他一片皮肉! 这时,南霁云亦已被迫到悬崖,弓箭手亦已纷纷赶来,要是他立即扔下段珪璋,自己或 许还可以冲开一条血路。但南霁云是何等样人,这想法他连想也没有想过,就在这最危险的 关头,他猛地一咬牙根,心中叫道:“段大哥,咱们要则同生,要则同死,这两条命交给天 老爷啦!”心念方动,只听得宇文通的弓弦一响,一发就是三枝,南霁云猛地大叫一声,左 手紧抱着段珪璋,右手的宝刀盘头一舞,步铁摩勒的后尘,也在悬崖上跳下去了。 这一着大出宇文通意外,赶到悬崖旁边一看,只见下面黑黝黝的不知有多少深。宇文通 在恶斗段珪璋的时候,也曾受了两三处剑伤,虽然所伤不重,但面临悬崖,却是没有这样的 胆量跳下去。心中想道:“他背着一个人跳下去,九成必死无疑!” 南霁云这样的死里求生,实在也是危险之极,幸好他有一把宝刀,利用宝刀插入峭壁, 如是者接连三次,终于脚踏实地。 不过,南霁云虽然脱险,但那悬崖峭壁,尖石如刀,他滑下来的时候,也给擦伤了十几 处之多,好在是他,若是换了别人,早已奄奄一息。 南霁云站稳了脚步,立即叫道:“摩勒!摩勒!”叫声未绝,只见一团黑影从茅草丛中 爬出来,低低的应了一声,接着却是两声痛楚的呻吟。 南霁云知道铁摩勒是个非常倔强的少年,听得他的呻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摩勒,你怎么啦?伤得很重吗?”铁摩勒咬着牙答道:“不算什么,只不过手足都脱了 臼。我的段叔叔,他怎么了?” 南霁云道:“你带有火折子么?”铁摩勒道:“有!”摸了出来,擦燃火石,点起火 折,递给南霁云。 火光照耀下,只见段珪璋面如金纸,遍体鳞伤,血还在不住的向外淌。南霁云心痛如 绞,把段珪璋抱到山涧旁边,撕下了一幅衣衫,给他洗净了伤口,敷上了自己随身所带的金 疮药。 铁摩勒跟着也爬了过来,颤声问道:“怎么样?还有得救吗?”南霁云面色沉暗,道: “血是暂时止了……”铁摩勒迫不及待的再问道:“内伤呢?”过了半晌,南霁云低声说 道:“幸好段大哥功力深湛,脉息还未断绝。咱们得给他找个大夫瞧瞧。”铁摩勒一听,霍 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嚷道:“这怎么办,哪里去找大夫?” 南霁云道:“你别慌,总有办法可想。嗯,你的里衣干净吗,撕下来给我替他裹伤。” 他和铁摩勒这时也已是浑身血污,只有贴身的汗衫是未沾血渍的了。 刚刚替段珪璋包扎好伤口,只见头顶上空的悬崖峭壁之间,有点点星星的火光,南霁云 伏地听声,只听得有人嚷道:“我不信这三个家伙还能活命,明日再来给他们收尸也还不 迟。”另一个人立即骂道:“胆小鬼,你怕跌死你么?你抓着我的腰,一个跟着一个爬下来 吧!”又一个声音道:“对,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早早找到那三具尸体,也好叫咱们的大 帅安心!”原来有一队卫士,正在缒绳而下! 南霁云道:“摩勒,你两条腿部伤了么?”铁摩勒道:“不,只有一边脱臼。”南霁云 拉着他的手脚,给他接好脱臼,随即一剑削下一段树枝,给他当作拐杖,沉声说道:“摩 勒,这是生死关头,快跑!快跑!” 南霁云背起段珪璋,铁摩勒咬牙抵痛,提了一口气,跟着南乔云跑出山谷,两人兀自不 敢稍停,一口气又跑了十多里路,远远望见,路边有座孤零零的土地庙。 铁摩勒撑着那根树枝削成的拐杖,一口气飞跑了近二十里的路,实已是超出了他所能忍 受的限度,南霁云听他喘气的声息越来越粗,回头一望,只见他一跷一拐的,额角上黄豆般 大小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滴下来。南霁云好生怜惜,凝神一听,后面并无敌骑追来,心中想 道:“那些人搜遍山谷,最少也得一个时辰。”便对铁摩勒道:“小兄弟,难为你了,咱们 暂且在这土地庙里歇一歇吧。” 这间土地庙想是香火冷落,檐头屋角都结着蛛网,但出乎他们的意外,在里面却有一个 人! 就在土地公公的神座下面,只见一个衣衫褴楼的老汉,横伸双脚,枕着一根拐杖,睡得 正沉,呼喀呼喀打着鼾,身边有个红漆葫芦,发出酒香,地上还烧有一堆火,火苗已经熄 了,余烬未灭。 铁摩勒道:“看来似是一个流浪江湖的老叫化。”南霁云“唔”了一声,仔细打量,见 这老汉虽然衣衫褴楼,打了许多破绽,但却洗得甚为干净,那根拐杖黑黝黝的,似乎也不是 木头做的。 铁摩勒累得不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坐了下来,可怜他的两条腿已是麻木不灵,一坐 下来,便连移动也困难了。 南霁云踌躇了一会,只觉段珪璋的躯体渐渐僵冷,只得也坐了下来。铁摩勒道:“可惜 这堆火已经熄了。”南霁云道:“待我来给他添几根柴火。”在那叫化子的身边还有几根干 柴,南霁云走到他的身边,好奇心起,忍不住伸出手指,弹一弹他那根拐杖,只听得声音暗 哑,非铜非铁,亦非木头,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那叫化于忽然一个翻身,霍地坐了起来,骂道:“我化子大爷正睡得舒服,好小子,你 为什么吵醒我,哎、呀、呀!你、你、你是什么人?”他睡眼惺惺,骂到一半,才发现站在 面前的是个血人! 南霁云赔罪道:“老大爷,我不是存心吵醒你的,我的朋友受了伤了,借这间土地庙歇 歇。”那化子道:“怎么受的伤?”铁摩勒道:“碰上了强盗!”那老化子“哼:’了一 声,说道:“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离长安仅有三十多里的地方,居然也有强盗伤 人。”铁摩勒本来知道这话不易令人人信,但除了说是强盗之外,他还能说出什么原因?幸 而那叫化只是发了几句牢骚,并未追问下去。 南霁云这时亦已是力竭精疲,百骸欲散,不过比铁摩勒稍为好一点而已,他暗地留神, 只见那老叫化双眼炯炯有神,绝不类似普通乞丐。南霁云暗暗吃惊:“这老叫化不知是何等 样人,要是个坏人的话,我可没有气力和他再斗了。” 那老者叫化打量了段珪璋一眼,说道:“贵友可伤得不轻啊!”南霁云道:“是啊,那 些丧尽天良的强盗劈了他十几刀。”那老叫化道:“天气很冷,贵友受了重伤,恐怕会加重 病况。我帮你把这堆火再燃起来吧,大家暖和一点。”南霁云见他甚为和气,稍稍放心,说 道:“多谢老丈。我正想向你讨这几根柴火用用。” 那老叫化道:“彼此都是落难之人,不必客气。”顿了一顿,又笑道:“这几根柴火不 够用。土地公公是应该保佑好人的,咱们不如就借他的香案一用吧,想他老人家不会见 怪。”举起那根黑黝黝的拐杖,“啪”的一下,登时把那张香案打得四分五裂,铁摩勒道: “老人家你真好气力。”那老叫化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过,这张香案,大约年纪也 很大了,所以轻轻一敲,它就呜呼哀哉了!” 火堆里添了干柴,哗哗剥剥的烧起来。那老叫化道:“我这里还有半葫芦的酒,大家喝 一点吧,提提神!”南霁云道:“怎好叨扰你老人家的东西?”那老叫化大笑道:“我一生 都是白吃白喝人家的酒食,要是像你这样将你的,我的分得清清楚楚,我就不必干叫化子这 一行啦。来,来,来,喝完了老叫化再去讨过。”南雾云只得接过他的红漆葫芦,拔了塞 子,闻了一闻,他是个老于江湖的人,闻得并无刺鼻的气味,料想里面不会混有什么药物, 放心喝了一口,老叫化笑道:“酒还好么?”南霁云道:“好,好!很香,很香!”其实岂 上很香而已,喝下之后,不过片刻,全身便暖和起来,比十全大补的药酒更见功效,但舌尖 却又尝不到半点药味,南霁云暗暗诧异,精神也恢复了几分。想道:“这老叫化倒是个有心 人,我错疑他了。” 铁摩勒随着也喝了两口,连连称赞。那老叫化笑道:“你们倒是个识货的人。这是老叫 化好不容易才讨来的百年老酒。让你那位受伤的朋友也喝一口吧。”南霁云这时已知道了这 酒的功效,说道:“多谢老丈之赐,只是我这位朋友伤得太重,现在尚是昏迷未醒。”那老 叫化道:“这容易。”捏着段珪璋的下巴,轻轻一下,就撬开了他的牙关,将葫芦中的剩酒 都给他灌了下去。 那老叫化在段珪璋的背心轻轻一揉,段珪璋忽地翻了个身,“哇”的一声,一大口血狂 喷出来,血色如墨,扑鼻腥臭。 铁摩勒顾不得双腿疼痛,霍地跳了起来,喝道:“你,你。你这是干吗?”原来他亦已 看出这个老叫化是个异人,此际,他见那老叫化在段珪璋背心一揉,段珪璋便狂喷瘀血,一 时之间,无暇思索,只道是这老叫化心怀不测,暗下毒手,是以大骂。但他刚退出一个 “你”宇,便给南霁云用眼色止住了,本来是要恶骂的,却变成了一句问话的语气了。 南霁云道:“多谢老丈,他这口瘀血咯了出来,就不至有什命之忧了。”铁摩勒这才知 道那老叫化志在救人,好生惭愧。 南霁云紧紧抱着段珪璋,在他耳边唤道:“大哥,醒醒,小弟在这儿,你听见我吗?” 段珪璋又一口血咯了出来,猛地叫道:“史大哥,史大哥,你别走、等等我啊!”“安禄 山,安禄山,你,你,你好狠啊!我段珪璋死了化鬼也要抓你!”南霁云吓得慌了,连叫: “段大哥,是我,是我,你不认得我了么?”段珪璋声音渐渐低沉,仍然断断续续地叫史大 哥,骂安禄山,就像发了高烧的病人的呓语一般。 那老叫化听他骂出“安禄山”三字,跟着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双目陡地发出精光,脸 上现出诧异的神色,指着段珪璋最后咯的那口血道:“血色已变殷红,不能再让他再咯下去 了。现在应该让他酣睡一觉。”骈指如戟,轻轻点了段珪璋两处穴道,段圭湾的呓语顿时停 止,便在南霁云的怀抱中,沉沉睡着了。老叫化这才吁了口气,笑道:“幸亏还剩下这半葫 芦的酒给他化开了瘀血,要不然老叫化也无法救治。” 南霁云是个武学大行家,看那老叫化刚才的点穴手法,虽似轻描淡写,毫不着力,其实 却是玄功暗藏,深厚之极,所以才能抓紧时机,在段珪璋瘀血化尽,新血方生之际,立即将 它止住。这手点穴止血的神功,南霁云自问也有所不及。 这时南霁云哪里还有疑心,急忙说道:“多谢老前辈仁心施救,还请老前辈赐示高姓大 名。”那老叫化笑道:“你不必忙着问我的姓名来历。倒是我要先问你们,你们的仇人敢情 不是什么强盗,而是安禄山吧?” 铁摩勒道:“错,正是那该千刀万剐的肥猪,将我的段叔叔害成这个模样。先前我不知 道老前辈是何等烊人,故此说了假话。还望老前辈恕罪。”那老叫化笑道:“你也没有说 错,那安禄山虽然是三镇的节度使,其实和强盗也差不多。” 铁摩勒正要过来向他道谢,这时他已松了口气,精神支持不住,猛觉膝盖痛得有如针 刺,原来是他刚才猛力跳起,扭伤了本来已经受创的关节,痛得他险些要叫出声来。那老叫 化道:“小哥儿,你别动。俺老叫化除了乞食之外,还懂得几手推拿的手术,你若是信得过 我,就让我替你治一治吧。” 那老叫化的推拿手术果然神妙非常,给他在手足的关节上轻轻揉了几下,再给他推血过 官,铁摩勒果然痛楚立失。铁摩勒伸拳踢腿,喜哈哈地道:“你老人家真是妙手回春,灵效 无比,现在我再打一架都行了!” 那老叫化却板起脸孔,正色说道:“不成!体说不能打架,连动也不能乱动。你们两人 所受的伤也不轻呢,从脉象看来,你们似乎曾经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内脏受了震动,现在 我只是治好你们的外伤,化开你们的瘀血,这内伤么,还得你们自已调治。嗯,小哥儿,你 懂得吐纳的功夫么?”南霁云听他道来,有如目睹一般,暗暗惊奇,这才知道老叫化不但武 功深湛,而且医术神妙。他只问铁摩勒会不会吐纳功夫,那是因为他早已看出了南霁云是个 深通内功的人。 铁摩勒道:“懂得一点。”那老叫化道:“好,你们现在已经精神恢复,可以做一做吐 纳的功夫了。平心静气去做,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管,要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地步。好,时间无多了,你们自己练功吧。” 南霁云这才知道,这老叫化既不问他们的经过,也不肯说自己的来历,原来是要让出时 间,让他们尽快恢复功力。看来他亦已预防到安禄山会有追兵。 南霁云内功深厚,做了一会吐纳的功夫,已是气机畅通,五脏六腑归回原位,就在这 时,忽听得外面马嘶人语,有人说道:“这庙里有火光,咱们进去瞧瞧!” 南霁云虽然已知道那老叫化乃是异人,这时也不由得心头一震,他的功力尚未恢复,不 知只这老叫化一人,能否挡得住他们? 心念未已,那一伙人已经进入庙门,果然是安禄山的追兵,而且为首的就是宇文通和令 狐达! 宇文通除了邀同令狐达之外,还找了两位大内高手作伴,这两人一个叫牛千斤,一个叫 龙万钧,虽然比不上宇文、尉迟,和秦襄这三大高手,却也是名列内廷卫土四大金刚中的人 物,武功在令狐达之上。那山谷只有一条出口,一路追来,终于给他们发现了南、铁二人的 踪迹。 宇文通一马当先,冲进庙门,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哪里来的一群王八羔子, 扰得老叫化在破庙里也不得安静!” 宇文通大怒,刚要发作,忽见令狐达面如死灰,抖抖索索地说道:“小辈不知道你老的 大驾驻在这儿,小辈给你老请安。” 那老叫化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令狐达你这小子倒抖起来啦,居然还认得我吗?”拐 杖一指,接着一声喝道:“你这小子既然还认得我,应该记得我的脾气,还不快给我滚出 去!” 令狐达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道:“是,是!”扭头便跑,宇文通怒不可遏,一把抓着 了他,令狐达这才想起有个宇文通在他身边,又羞又急又惊惶,满面通红,急忙说道:“宇 文大人,这位老前辈是西岳神龙皇甫先生!” 此言一出,宇文通也不禁陡然一惊。原来这个老叫化名叫皇甫嵩,喜欢游戏风尘,名列 江湖七怪之一,因他是华山派的名宿,行事又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故此人称“西岳神 龙”。令狐达本来是黑道出身,大约在十多年前,有一次他随师父打劫客商,他的师父心狠 手辣,劫了财还想害命,碰巧遇见了皇甫嵩,他的师父挨打了三十拐杖。他那时名头未响, 在黑道上只是个二流的角色,皇甫嵩责罚从宽,只打了他五拐杖。虽然如此,他挨了那五 下,却足足养了半年的伤。 宇文通这时已踏进了庙门,庙中情景,一览无遗,只见南霁云和铁摩勒正在打坐,段圭 璋也正躺在地上。宇文通对皇甫嵩虽然有点畏惧,但猎物就在眼前,他岂肯就此放过?心中 想道:“段珪璋已是垂死的人,南霁云看来也受了重伤,这老叫化纵然了得,我和牛、龙二 人联手,不信就对付不了他。何况我所听到的关于他武功的传说,都是些耳闻之言,未必就 真有那么厉害?” 宇文通是一流高手,与令狐达等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虽然慑于“西岳神龙”的名头 了却也并不怎样畏惧。当下又踏上一步,抱拳说道:“皇甫先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在下 无意打扰你老,只是奉了皇命,要捉拿钦犯,不得不来,但求你老让在下交得了差。”宇文 通平素目空一切,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客气的口物与别人说话。 皇甫嵩却不领他这个情,双眼一翻,冷笑说道:“咦,这倒奇了。老叫化虽然有时不免 强讨恶化,却从未做过推倒龙床、打死太子之类的事情,怎的忽然之间变成钦犯了?” 宇文通强忍住气说道:“不是说你,我指的是这三位朋友。他们在安节度使家里放火, 又杀伤了许多内廷侍卫,我身为龙骑都尉,统率宫中侍卫,不得不请这两位朋友到北街去问 个明白。” 皇甫嵩搔搔头皮,说道:“这可把老叫化弄糊涂了!”宇文通愠道:“我已说得这样清 楚,还有什么糊涂?”皇甫嵩道:“你瞧他们伤成这个模样,这位姓段的朋友,性命还不知 能不能保得住呢!据他们说,他们是碰到了谋财害命的强盗,才给伤成这个模样的。你却说 他们是钦犯,他们只是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就敢到安禄山家中杀人放火么?哼,哼,这样的 事情我不能相信,除非你把圣旨拿出来让我瞧瞧!” 宇文通怒道:“我瞧你是位武林前辈,才对你客气三分,你却和我歪缠!这案子是他们 今晚刚做下来的,匆促之间,哪能请到圣旨?你瞧我的服饰,难道我这龙骑都尉,也是假的 不成?” 皇甫嵩冷笑道:“难说,难说!如今的世道,就是有许多强盗冒充官府的。何况,你刚 才说有圣旨,现在却又拿不出来,分明是说假话。你既说了一次假话,老叫化就不能相信 你!” 宇文通气得七窍生烟,但他究竟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人,正要按照江湖规矩向他挑战,随 他来的那两个大内高手已沉不住气,皇甫嵩这十年来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这两个人根本就 不知道他的名字。 皇甫嵩话声未了,这两个人已亮出了兵器来,牛千斤使的是宣花大斧,龙万钧使的是厚 背金刀,一声喝道:“凭你这老叫化也配着圣旨吗?嘿,嘿!你要圣旨,这就是圣旨!” 皇甫嵩将拐杖一横,但听得“咣咣”声响,震耳欲聋,皇甫嵩一声长啸:“这圣旨不顶 事!”但见火花飞溅之中,牛千斤与龙万钧这两个水牛般粗壮的身躯,已给抛出了庙门。 宇文通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牛、龙二人都是著名的大力士,所练的外家功夫刚猛之 极,牛千斤那柄宣花大斧重达五十六斤,龙万钧那柄厚背金刀较轻,也有四十三斤,这两件 粗重的兵器斫在皇甫嵩那根拐杖上,纵使那根拐杖是铁铸的,也该断了,然而现在皇甫嵩那 根拐杖却丝毫无损,反而是那柄宣花大斧和厚背金刀缺了一口,而且不过仅仅一招,牛、龙 二人不但兵器毁坏。就连人也给抛出了庙门!宇文通这才知道“西岳神龙”果然是名不虚 传,非但他那根拐杖是件宝物,他所显露的这手借力打力的功夫,亦已到了上乘的境界。 宇文通面色铁青,伸出手来,沉声说道:“佩服,佩服!冲着老前辈的面子,这交情我 宇文通就卖给了老前辈吧!”皇甫嵩抛下拐杖,笑道:“多谢都尉大人盛情!”坦然与他握 手,宇文通是点穴的大名家,双掌一按,他已使出独门点穴手法,力透指尖,中指。食指、 无名指三指齐下,点中了皇甫嵩手腕的寸、关、尺三焦经脉!皇甫嵩淡淡说道:“不必客 气,你请吧!”宇文通忽觉指头所触,俨如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般,十指连心,痛得他禁不 住“哎哟”一声,叫将出来。急忙松手,跃出庙门,走得狼狈之极,不过,比起牛、龙二 人,他却又好得多了。 铁摩勒看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叫道:“痛快,痛快!打得好极啦!哎哟,哟!”原 来他内功的根基还浅,正在气贯丹田的时候,由于心情激动的缘故,真气忽然走歪,几乎窒 息。 皇甫嵩眉头一皱,责备他道:“你这娃儿怎么不听我老人家的话,叫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偏要管!”一面责备,一面给铁摩勒施展推拿的手术,帮助他把真气纳入丹田。 这时敌人都已逃走,破庙里一片寂静,皇甫嵩用拐杖拨拨火堆,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似 的,不时的望出门外,忽地自言自语道:“天都快要亮啦!” 南霁云这时已气透重关,功力即将完全恢复,他见皇甫嵩神情有异,正想和他说几句话 屋甫嵩忽然又站了起来,郑重说道:“等下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两位都不能多管!”这 话他已经说过一遍,现在再说,口气也比以前严厉得多。南霁云心中一动,想道:“他为什 么要再三嘱咐?难道还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么?” 正是:方喜追兵才击退,一波未息一波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八 回 为友为仇疑未释 是魔是侠事难明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八 回 为友为仇疑未释 是魔是侠事难明 南霁云心念方动,忽听得外面又传来了叮叮咣咣的马铃声响,南霁云只想到安禄山这一 方面,想道:“连宇文通都已败阵而逃,他们还能派出什么能人?纵使再多来几个,也绝对 不是皇甫嵩的对手。咳,上了年纪的人,大约说话就不免罗唆,我已见识过你的武功,还何 劳你再三嘱咐?” 马铃声越来越近,皇甫嵩盘膝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好像在焦急之中又带着 几分愁苦。南霁云已听出只是一人一骑,不禁大为诧异,心道:“皇甫嵩仅仅一招,就打发 了宇文通,还有什么人能令他惊骇。” 南霁云正在猜疑,忽觉眼睛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走入门来!南霁云一直以为来者定 然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哪知却是个美艳如花的娉婷少女,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进入庙门,游目四顾,见有一个重伤的人躺在地上,两个浑身染血的人正在打 坐,亦是好生诡异,但显然她的目标不是段珪璋,只见她扫了一眼之后,眼光就转注到皇甫 嵩的身上,一声喝道:“皇甫老贼,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抬起头来,看了那少女一眼,缓缓说道:“你是夏姑娘吗?我早预料到你要来找 我的了,只是我素来与你无冤无仇,现在才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定要杀我?” 那少女接剑斥道:“奸邪淫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定需要你我之间有冤仇吗?” 此言一出,南霁云虽然正在运功收息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要知皇甫嵩虽然有时行 径怪僻,但在江湖上却是誉多于毁,即在南霁云的心目中也把他当作侠义道的人物,而这少 女却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南弄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侠义道中的人物,被人骂为“奸邪淫恶”,那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南霁云以为皇甫嵩定 要暴怒如雷,哪知又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只听得皇甫嵩深深说道:“对你说这样话的是什 么人?”那少女道:“你管不着!你臭名远播,难道我没有耳朵吗?”皇甫嵩道:“你不 说,大约我也猜得到几分。我再问你,说这话的,是不是一个你最相信他的人?”那少女怒 道:“我来不是听你盘问的,哼,哼,你想套出我的话来,然后去暗杀说这话的人是不是? 你别做梦啦,今天我就要你丧命在我剑下。” 皇甫嵩又问道:“要把我杀掉,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听别人指使的?”那少女似乎 很不耐烦,斥道:“你还想花言巧语、拖延时候么?”皇甫嵩道:“不,我只是不愿做个不 明不白的冤鬼罢了。你要杀我,也该让我死得甘心呀!”那少女忍着气道:“是我自己的意 思怎么样?是听别人指使的又怎么样?”皇甫嵩道:“若是你自己的意思,你应该有足够的 证据将我的罪恶数出来,这才能叫我心服。” 这也正是南霁云在心里想说的话,但见那少女怔了一怔,似乎她也数不出皇甫嵩有什么 真凭实据的罪恶。皇甫嵩又接着说道:“若是别人要你杀我的,你就回去对那人说吧,世上 有许多事情往往是难分真假的,叫他忍耐些时,自有水落石出之时,我皇甫嵩一生也许曾做 过坏事,但‘奸淫邪恶’这顶帽于,却绝对套不上我的头上!” 那少女怒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话!我只知道你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哼,哼,你这魔 头居然也会怕死么?你再巧言辩解也没有用,还不快起来领死!” 皇甫嵩笑道:“我若是怕死,也不会约你到这里来了。”那少女道:“那,既然如此, 为何还不动手?是不是还要等多几个帮手?”皇甫嵩道:“我平生从未要过帮手!”那少女 道:“好,你有帮手也好,没有帮手也好,我只凭这口剑与你决一死生!” 皇甫嵩道:“你要杀便杀吧,我是绝不与你动手的。”那少女呆了一呆,道:“我不杀 手无寸铁之人!赶快拿起你这根拐杖吧!”皇甫嵩道:“我说过不动手便不动手,要杀嘛你 就杀,你若不杀我就走!”那少文显然是要照江湖规矩与他过招,然后将他杀掉的,现在皇 甫嵩拒绝和她动手,倒令她一时之间失了主意。 皇甫嵩又缓缓说道:“现在我已确知你的来历,也知道要你杀我的是什么人了。我失了 性命,若能平息那人的一口怨气,也是一件好事。好了,话尽于此,你再不杀我,我老叫化 可要走啦!” 那少女咬了咬牙,拿起了地上那根拐杖,喝道:“起来,接拐!”皇甫嵩拿了拐杖,却 又丢过一边,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想,你也不欢喜别人强迫你做你所不愿意做 的事吧!”那少女再咬了咬牙,一抖剑锋,喝道:“好,你想用撒赖的方法逃命,我偏不中 你的计,我非杀你不可!”这次似是的确下了决心,但见她长剑一展,唰的一声,立即向皇 甫嵩的胸膛刺去! 眼看皇甫嵩就要命丧剑下,忽见一道匹练似的白光,疾卷过来,“恍”的一声,格开了 少女的长剑。 皇甫嵩叹口气道:“南大侠何必多事?”’南霁云却向那少女喝道:“姑娘,你杀人也 得有个道理,你指斥皇甫先辈是奸邪淫恶之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姓南的听了先不 服气。” 那少女收了氏剑,只见剑锋已损了一个缺口,少女勃然大怒,喝道:“你帮这魔头说 话,料你也不是个好人!好呀,你不服气,我先把你杀了再说!” 那少女只当南霁云是皇甫嵩的党羽,下手绝不留情,但见她剑锋一颤,倏地飞起三朵剑 花,竟然在一招之内,连袭南霁云三处大穴。南霁云这时也动了火,横刀疾劈,想一下就把 她的长剑削断,这少女已知他手中是把宝刀,避免和他硬碰,南霁云一刀劈山,正要喝个 “着”字,那少女的剑势忽然改变了方向,来得奇幻无比,南霁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幸而 他招数未曾使老,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刀护身,使听得“嗤”的一声,南霁云的衣角已被 她的剑锋穿过!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女一剑得手,第二剑第三剑紧接而来,宛如暴风骤雨! 南霁云这时已完全恢复了功力,但在那少女凌厉的攻势下,急切之间,也只有招架的份 儿。但他守得沉稳异常,那少女也攻不进去。 铁摩勒得皇甫嵩之助,真气已纳入丹田,这时功力亦已恢复了七八分,便守护在段珪璋 的身边,凝神观战。但见那少女出手迅若雷霆,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铁摩勒年纪虽小,却 是见过上乘剑法的人,这时看了,也不禁有点惊心:“单以剑术而论,只怕这少女的剑术也 不在我的段叔叔和精精儿之下。” 南霁云展开一套游身八卦刀法,身法步法紧守着“八门”“五步”的方位,丝毫不乱。 战到分际,他对少女的剑术路数,已渐渐有些熟悉,忽地大喝一声,刀光暴起,有如千丈洪 波,溃围而出!那少女给他逼得连连后退,铁摩勒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又失声叫道:“妙 啊,妙啊!”这时,他已做完了吐纳的功夫,不怕真气再走歪了。但皇甫嵩仍然瞪了他一 眼。 就在铁摩勒失声叫好的当儿,那少女的身法剑法,也突然一变,但见她衣袂飘飘,在刀 光剑影之下,俨似穿花蝴蝶,和南霁云对抢攻势,当真是: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分寸之 间,互争先手。激烈无比! 那少女见南霁云意态轩昂,武功超卓,暗暗称奇,忽地虚晃一剑,锐声问道:“你是何 人?具何如此身手,为何甘心做老贼的爪牙?” 南霁云一声长啸,横刀封住门户,朗声答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州南霁 云是也!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为何要杀皇甫先生?” 那少女似乎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便是魏州南八么?”南霁云道:“正是在下,姑 娘有何见教?” 那少女现出一派惶惑的神情,原来自段珪璋销声匿迹之后,这十年来江湖上最著名的游 侠便是南霁云,这少女也早已闻得他的大名,却想不到他仅是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那少女想了一想,说道:“南大侠,你少管这闲事吧!”南霁云道:“杀人是件大事, 岂可当作等闲,你要杀人,须得说出个道理来,否则南某不能不管!” 那少女满面涨红,厉声说道:“南霁云你空有大侠之名,却分不清是非黑白,你当这老 贼是何等样人?”南霁云道:“皇甫前辈是侠义中人,谁不知晓?你辱骂前辈,却又说不出 个道理来,先就不该!” 那少女冷笑道:“皇甫老贼欺世盗名,其实却是暗中作恶的魔头,你枉称大侠,却给他 骗了!”南霁云道:“你说他作恶多端,有何凭证?”那少女双眉一坚,好像本来不想说 的,现在始下了决心,毅然说道:“我母亲就是证人!她说的话我不能不信!她曾亲眼看见 这个老贼杀了人家的丈大,夺了人家的妻子,我骂他是奸邪淫恶之徒,难道骂错了吗?我是 奉了母命来除奸的。南霁云,你素有侠义之名,今晚我不必要你助我除奸,但你最少也该袖 手旁观,不应拦阻。” 南霁云大吃一惊,不由得把眼光向皇甫嵩瞥去,只见皇甫嵩在微微叹息,南霁云心头一 震,暗自想道:“难道他果真做过这少女所说的坏事?”再留神看时,皇甫嵩却并没有显出 些微愧怍的神色,他的叹息似乎只是一种怜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南霁云久历江湖,眼 光何等锐利,心里不禁疑云大起,想道:“瞧这神情,皇甫嵩定是受冤枉的,但他为什么不 分辩?为什么甘心让那少女所杀?看来这里面定然有更复杂的原因,皇甫嵩不愿为外人 道!” 那少女见南霁云仍然横刀挡住她的去路,柳眉一竖,怒声说道:“我已说得清清楚楚, 你还要拦阻我吗?”南霁云道:“我听来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你说皇甫前辈曾于过杀夫 夺妻的恶行,那对夫妻究竟姓甚名谁?另外有何人证物证?当时的经过情形怎样?……”那 少女怒道:“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母亲说的决不会是假话,还何须什么另外的人证物 证?” 南霁云心道:“看来只怕她母亲也还瞒着一些事情,未曾对她说得一清二楚。”当下将 宝刀一挥,架着了少女攻过来的长剑,沉声说道:“你相信你的母亲,我却相信皇甫前辈。 有我在此,你今晚想要杀人那是万万不行!依我说,你不如暂且罢手,留下姓名住址给我, 待我办完一桩事情之后,至迟在三个月之内,必定登门造访,面见令堂,说个明白。” 那少女大怒道:“你既不相信我的母亲,你还见她做什么?哼,你别以为你有点声名, 我母亲也还未必肯见你呢!哼,你让不让开?你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了!”剑法一展, 登时又是暴风骤雨般的强攻过去。 南霁云当然不肯退让,这时他对少女的剑法已略为熟悉,虽然未能取胜,却已稍稍占了 上风。但在他心里,却也暗自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要是我不仗着这把宝刀,只怕 当真不是她的对手。” 其实南霁云的功力也要比那少女略胜一筹,那少女强攻不下,额头已经见汗,而南霁云 则仍是神色自如。那少女自知不敌,愤然说道:“你为什么拼了死命要护这个老贼?” 南霁云道:“一来我相信皇甫前辈不是坏人,二来他于我又有救命之恩,你要杀他,我 焉能不管?”那少女怔了一怔,说道:“什么救命之恩?” 恰在这时,段珪璋忽然又在梦中叫道:“史大哥,史大哥!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还 认得我段珪璋么?” 那少女忽地大叫一声,倏的向段珪璋所躺的方向掠去,铁摩勒守护在段珪璋身旁,见她 突如其来,大吃一惊,急忙举起宝剑便削,大声喝道:“好狠的女贼,我段叔叔已伤成这个 模样,你还要侵害他么?” 那少女将长剑一引,使了一个“粘字诀”,将铁摩勒的宝剑引开,反手一招,又把南霁 云的攻势解去,喝道:“且慢动手,他是谁人?”南霁云道:“幽州大使段珪璋,你听过这 个名宇么?” 那少女陡然一震,急忙问道:“他果然就是段珪璋么,那么还有一个叫做史逸如的人 呢?” 南霁云也是陡然一震,急忙问道:“姑娘,你认得史逸如的么?”那少女道:“你别问 我,你只说史逸如他现在怎么样了?” 南霁云道:“史逸如么?他已被安禄山逼得自尽了!”那少女面色一沉,再问道:“那 么段大伙是否在安禄山家坐受的伤?”南霁云失声叫道:“姑娘,你放情是知道他们这桩事 情的?不错,段大侠正是为了要救他这位姓史的朋友,在安贼家中以寡敌众,因而受了重伤 的。幸亏遇到皇甫前辈,给他急救,要不然只怕他早已没命了。” 南霁云顿了一顿,接续说道:“我们昨晚也是在安贼家中厮杀过来,叮惜我们到迟了一 步,救不了史逸如……”那少女插口道:“嗯,我明白了,也幸亏你们,所以段大侠才不至 落在安贼手中,是么?” 铁摩勒嚷道:“对啦,你猜得一点不错。再告诉你吧:南大侠和我所受的伤也是这位皇 甫前辈治好的,皇甫前辈还给我们打退安禄山的追兵,你怎能说他是个坏人?” 那少女现出一派迷惘的绅色,似乎对皇甫嵩的敌意已减了几分,想了一想,忽地又再问 道:“那么史逸如的妻女呢?” 南霁云任了一怔,道:“我不知道。”那少女道:“胡说!你怎能不知道?”她哪里知 道,段珪璋根本就来曾将这件事告诉南霁云,铁摩勒拉南霁云去救段珪璋之时,虽然约略说 了一些却也没有提到史逸如的妻女。 铁摩勒虽然不高兴这位少女的态度,但见她这样关心段、史二家之事,料想她也不是一 个坏人,便答道:“那姓史的妻女我们没有见到,多半还是被囚在安禄山那儿,你想知道她 们的消息,有胆的话,可以找安禄山问去!” 那少女被铁摩勒一激,面色陡变,忽地长剑一指,对皇甫嵩道:“看在你救段大侠的份 上,今晚暂巳饶你不死,不过,以后我若是再查到你的恶行的话,我还是要和你算帐。”皇 甫嵩苦笑一声,似乎想说话却又忍着不说,那少女倏地一个转身,跃出庙门,跨上马背,扬 声叫道:“我叫夏凌霜,我的名字你可以说给段大侠知道。”马铃叮当,待她这几句话说 完,铃声亦已渐远渐寂了。 铁库勒满腹狐疑,问道:“皇甫前辈,这姓夏的女子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能胜过宇文 通多少,你可以轻易的打发宇文通,她绝不是你的对手,你却怎么这样怕她?” 皇甫嵩苦笑道:“叫化子受气受骂,那是很平掌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唉,老叫化倒愿 丧生在她的剑下,省得她去另外杀人。”铁摩勒听他说得奇怪,正想再问,皇甫嵩又道: “老叫化已经说得多了,这件事实是不愿再提。南大侠,你要是信得过老叫化的话,这件事 请你也不必再管了。” 南霁云知他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听他说来,似是代人受过。但‘奸邪淫恶’这个 罪名是何等重大,若是代人受过,别样事情犹自可说,却怎能背上这个恶名?”但皇甫嵩话 已至此,南霁云和铁摩勒虽然疑团塞胸,却也不便再问了。 皇甫嵩道:“天已亮了,老叫化还有旁的事情,可要先走一步了。段大侠大约再过两个 时辰,就可以醒来。这里有一瓶药丸,你每天给他服食三次,每次一粒,吃完了这瓶药丸, 大约他也可以恢复如初了。” 南霁云接过瓶子,瓶子里有二十粒药丸,照每天三粒来算。不出七天,段珪璋便可以恢 复武功。南霁云道:“老前辈再生之德,我们不知该如何报答,老前辈不知有什么话要留给 段大侠么?” 皇甫嵩笑道:“老叫化时常受别人的恩惠,要说报答,哪报得了这许多?何况,你刚才 救了我的一条性命,也算报答过了。”顿了一顿,忽又说道:“段大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他醒来之后,你不要说这药是老叫化给的,免得他挂在心上。”铁摩勒道:“这可不成,他 若问起是谁救他性命,我们总不能不告诉他。”皇甫嵩道:“这样好了,止血疗伤的事情可 以告诉他,这药丸嘛,就当作是南大侠随身携带的好了,凡是习武的人,谁都有秘制的膏丹 丸散,不过效力不同罢了。若说是老叫化送的,反而不好。”南霁云见他说得甚为郑重,不 禁又起了一重疑云;铁摩勒却笑道:“给他止血疗伤的也是你,他知道了,岂不是也要挂在 心上吗?”皇甫嵩想了一想,说道:“好吧,那么我也向他请托一件事情,算是谁也不沾谁 的恩惠。”南霁云道:“什么事情?”皇甫嵩除下了一枚铁指环,套在段珪璋的指上,说 道:“拜托你们向段大侠求情,日后要是他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带有一式一样的铁指环的 话,请他看在我的份上,给那个人留点情面。” 铁摩勒心道:“这老叫化不如弄什么玄虚?”这时亦自暗暗起疑,但他是在黑道中长大 的孩子,深知江湖避忌,当下不敢再问,恭恭敬敬地答道:“老前辈放心,这几句话我一定 给你转达。” 皇甫嵩拿起拐杖,正要走出庙门,忽又停住,回头对南霁云道:“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 情,上月我在涿县曾碰见你的帅父。”南霁云问道:“他老人家可有什么话说?”皇甫嵩 道:“他说他本要到睢阳去的,因为有旁的事情,行期要延至下月中旬了。他和我谈起了 你,说你这几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行为,他都知道,甚感欣慰。他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 名字早已知道,人还未见过面。他告诉我,你在这几天可能要到睢阳,并对我说道:“睢阳 太守张巡是当今一个人物,老叫化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不妨到睢阳走走。我知道你素来欢 喜后辈,顺便也可以见见我那个徒儿。要是见着他的话,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若是在五 原那边另有事情的话,就不必在睢阳等我了。哈哈,想不到我未到睢阳,却在这个破庙里和 你们巧遇。” 南霁云这才想起,他们踏进这庙门的时候,皇甫嵩对他似乎特别留意,心道:“怪不得 他未问我们的来历,就肯替我疗伤,敢情是师父早已将我的相貌告诉他了。” 南霁云本来正在担着一重心事:段珪璋重伤未愈,铁摩勒当然要护送他前往窦家,铁摩 勒虽然精明能干,武功在后辈中也是少有的人物,但究竟还是个大孩子,叫南霁云怎放心得 下?现在听说师父要下月中旬才去睢阳,南霁云便也改变了主意。 皇甫嵩去后,南霁云说道:“摩勒,我不去睢阳了,陪你到窦家寨走一走吧。安顿了段 大侠之后,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再和你到睢阳去见我的师父。”铁摩勒大喜道:“这敢 情好!不过,郭子仪不是有一封信要你带给张巡么?你护送我们,会不会误了你的事情?” 南霁云道:“那封信迟一个月也不打紧,那是郭令公托我便中带去,与张太守相约,准备万 一祸患起时,彼此好有个照应。其实他们二人彼此仰慕,即算没有这封信,有事之时,也必 然是患难与共,同心为国的。” 铁摩勒道:“趁这天色尚未大亮,已待我去先取两件替换的衣裳。”南霁云知比要去施 展神偷妙手,笑道:“你这小贼可得当心,别给人家捉住了。”铁摩勒满伸气地答道:“那 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哪知铁摩勒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南霁云忐忑不安,心道:“莫非真应了我的话儿?” 正自心焦,忽听得门外车声辘辘,南霁云一瞧,心头大石放下,原来是铁摩勒驾着一辆驴车 回来了。 南霁云道:“你怎么将驴车也偷回来了?”铁摩勒道:“驴车不是偷的,是用一个金元 宝换来的。”南霁云笑道:“哈,你倒阔气,随身还带有金元宝呢!”铁摩勒道:“那金元 宝不是我的,是一个富户的。我到他家里偷了几件衣裳,顺手牵羊,又拿了几个金元宝,再 赶到车行,天刚朦亮,我等不及将他们唤醒,扔下了一个金元宝,套了驴车便走。这头驴子 不听使唤,我赶它出门时,它大声嘶叫,这一下才把那些人吵醒了。他们起初也是纷纷叫喊 ‘捉贼’,我在车上向他们扬手道:“我不是贼,我是财神。’这时他们大约已发现了那个 金元宝了,于是骂声登时变作欢呼,也没有人再赶来了。”说罢哈哈大笑。笑罢,说道: “其实贼还是赋,不过,我是专偷富户,不偷穷家罢了。一锭金元宝够买十辆驴车,那班脚 夫,赔了一辆驴车给车行主人,还可以发点小财。”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铁摩勒早就换了干净的衣裳,南霁云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将衣裳 换了。两人将段珪璋抬上驴车。这辆驴车是铁摩勒拣的车行中最好的驴车,车内铺有软垫, 正好给段珪璋躺着。 南霁云驱车疾走,一个时辰,已到了临潼县境,后面并无追兵,这才松了口气。南霁云 是个成名的侠士,铁摩勒则是绿林世家,两人谈论江湖佚事,谈得津津有味。南霁云笑道: “你小小的年纪,就练成了这副神偷妙手,将来那还了得!只怕没有人敢再开镖行了。” 铁摩勒笑道:“我还差得远呢!你知道天下第一神偷是谁?”南霁云道:“是三手神丐 车迟吗?”铁摩勒道:“不,三手神丐早已给人比下去了。现在天下第一神偷是空空儿,他 曾和三手神丐打赌,三手神丐偷了宁王一枝玉萧,他却从三手神丐的手上,将那枝玉萧再偷 出来,而且这还不算,他偷了再还,还了再偷,接连三次,令得三手神丐五体投地,只好让 他将那枝玉萧交回宁王领赏。现在‘妙手空空’这四个字,黑道上几乎是无人不知!” 南霁云道:“我也早听得空空儿的大名,但只知道他的剑法高强,可惜还未会过。”铁 摩勒笑道:“你这次到我义父的家中,说不定可以碰见空空儿,就是见不着空空儿,他的师 弟精精儿你是一定可以见到的。”南霁云觉得奇怪,正要问他是何原故,忽听得段珪璋“哎 哟”一声叫了起来。 南霁云道:“好了,他已知道疼痛了。”过了片刻,段珪璋张开眼睛,“咦”了一声 道:“南兄弟,怎么是你?我的史大哥呢?这是什么地方?我是在做梦么?”他重伤之后, 昏迷了半夜,现在虽然开始苏醒,却显然还在混乱之中。 南霁云道:“段大哥,咱们脱脸了,这里已是临潼县的地界了。”段珪璋渐渐想起了昨 晚的事情,对安禄山的痛骂、和宇文通的激战、史逸如的自尽、南霁云的冲进重围……最后 浮起的景象是宇文通的那枝判官笔正向他的胸前插下;而南霁云也正向着他奔来,以后就不 知道了。一幕一幕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过,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恶梦? 驴车正在山道上奔驰,颠簸异常,段珪璋突然被抛了起来,牵动伤口,感到十分疼痛, 段珪璋明白了,他刚才所想起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梦! 南霁云紧紧抱着他,只见他面色灰白,两眼无神,一片茫然的神色,过了片刻,忽地喃 喃说道:“史大哥,你死得好惨啊!都是做兄弟的害了你!”声音低沉,并未大叫大嚷,眼 中也没有滴下眼泪,但那声调、那神情,却令人心头颤震,在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都好似冷 得要凝结了似的,实是比大叫大嚷、痛哭流涕更要沉痛百倍! 南霁云低声说道:“段大哥,你要保重身体,给史义士报仇要紧!”段珪璋瞿然一省, 耳朵边响起了史逸如临死的说话:“段大哥。与其留我报仇,不如留你报仇!我先走一步 了,你为我保存身子,拼命杀出去吧。”又想起了史逸如的妻子卢氏夫人和她初生的女孩还 陷身虎口,段珪璋咬了咬牙,忍着了眼泪,似是向史逸如的在天之灵发誓道:“对,史大 哥,我要听你的吩咐!”接着又道:“南兄弟,难为你了,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摩勒,你 这好孩子,你虽然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责怪你了。” 南、铁二人见他渐渐安定下来,这才稍稍放心。段珪璋试行运气,但觉四肢麻木,浑身 之力,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不禁叹口气道:“原来我竟然伤得这么重了!几时才报得了 仇?”铁摩勒道:“姑丈,你放心,皇甫嵩老前辈说,过了七天之后,你就可以恢复如 初。”段珪璋怔了一怔,忽地问道:“皇甫嵩?是江湖七怪之一的西岳神龙皇甫嵩吗?”问 话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有几分异样! 铁摩勒道:“正是,我们的伤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段珪璋道:“这么说,敢情我这 条命也是他救活的了?”铁摩勒道:“是呀,当时你流血不止,内伤又重,是他给你闭穴止 血,然后给你推血过宫,又灌了你半葫芦的药酒。”段珪璋面色铁青,过了一会,始叹口气 道:“想不到我竟然胡里糊涂的受了他的救命之恩,欠下这笔人情,令我好生难受!” 铁摩勒给他的脾气吓得呆了,心里奇怪到极,一时之间,不敢说话。南霁云问道:“可 有什么不对么?”段珪璋道:“南兄弟,你拼死救我,我感激得很。但你我是同道中人,我 受了你的恩,心里坦然,这个皇甫嵩么?我受了他的恩,将来可不知怎么好了?” 南、铁二人大吃一惊,骇然问道:“这位西岳神龙不也是侠义道吗?”段珪璋道:“南 兄弟,你出道比我迟了十年,难怪你不知道他的底细,在我那个时候,他也是誉多于毁 的。”南霁云急忙问道:“誉多于毁?照你这么说,皇甫嵩岂不是也曾于过坏事的了?为什 么我听到的却都是说他好话的呢?甚至我的师父也曾对他下这个评语,说是皇甫嵩这个人行 径虽然右点怪僻,却还不失为侠义中人!” 段珪璋道:“想来那是他老人家隐恶扬善的缘故。皇甫嵩这个人的确曾做过许多好事, 而且是好的多过坏的,但他做的坏事,却也委实令人发指!” 南霁云面色也全都变了,道:“段大哥,你可以说几桩来听听吗?”段珪璋道:“好, 我先说他所做的几十年来脸炙人口的好事,他曾经劫了卢龙、许州两个节度使的赃款,用来 赈济黄河灾民;他曾独力除去燕、赵五霸;他曾给崆峒、燕山两派排难解纷,消弭了武林的 一场灾难……”南霁云打断他的话道:“这些事我都已知道了,你说说他所干的恶行听 听。” 段珪璋道:“恶行么也有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一年有几个炼丹的修士去天山采雪 莲,归途中被他劫杀,只逃出一个人。有一年他庇护一个著名的采花贼绰号叫做赛赤风的, 把少林派的定一禅师打伤了,少林派本来要找他算帐的,不久就发生了他用劫来的巨款救济 灾民的事情,少林派念他这件功德,才放过了他,只把赛赤凤除掉。” 说到这里,铁摩勒忽然插口道:“他可曾干过杀人之夫,夺人之妻的坏事么?”段珪璋 大为诧异,问道:“你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情?” 南霁云这一惊更甚,失声叫道:“当真有这样的事情?”段珪璋道:“这件事直到如今 还是疑案,不过,据我看来,九成是那皇甫嵩干的!”南霁云定了定神,问道:“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 段珪璋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当时有一对名闻四方的少年游侠,男的名叫夏 声涛,女的名叫冷雪梅,他们联手干了许多侠义的事情,志同道合,两情悦慕,于是订下了 白头之约。在他们成婚之日,热闹非常,江湖中人,不论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向他们道 贺,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武林罕有的佳偶?我和新郎新娘都是稔熟的朋友,当然也在贺客之 中。 “岂料这对人人羡慕的新婚夫妇,就在他们洞房花烛之夜,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惨祸。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晚我和几位也是新郎新娘的知己朋友,闹了洞房之后,兴犹未尽,聚 在前厅饮酒,大家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听得洞房里传出一声尖锐而凄惨的叫声,我的酒意 登时醒了,顾不得礼仪,立即便冲进洞房去看,只见新郎己倒在地上,而新娘却不知去向! “我连忙去扶起新郎,可怜他已受了重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他耳边连问了几 声:“谁是凶手,谁是凶手?’他还认得我是他的知己朋友,望了我一眼,伸出颤抖的手 指,蘸了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划了几下,凶手的名字尚未写得齐全,便断了气! 唉,他临死的眼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恳求我替他复仇的眼光! “我仔细辨认他所写的血字,第一个是‘皇’字,第二个字只有两划,一横一竖,似十 字而又不似卜字,‘卜’宇的一横一坚是差不多长短的,而他划的这两划却是横的短,直的 长,世上根本没有姓‘皇’的人,个待我出声,便已有人嚷道:“凶手定然是皇甫嵩。” 南霁云颤声说道:“只凭这条线索似乎还未能说是证据确凿?” 段珪璋道:“不错,有许多人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凶手便是皇甫嵩,他们猜疑或者这 个‘皇’子是指事帝派来的人呢?因为夏声涛与当时的一个内廷侍卫名叫公孙湛的有点私 仇,说不定是公孙湛干的。”铁摩勒低声说道:“唔,这也有点道理。”段珪璋大声道: “不,这完全没有道理!” 正是:聚讼纷纭难破案,刀光血彰事堪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九 回 廿年疑案情天恨 一剑惊仇侠士风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九 回 廿年疑案情天恨 一剑惊仇侠士风 段珪璋接着说道:“‘公孙’和‘皇甫’这两个姓都是复姓,公字的笔划要比皇字简单 得多,你试想夏声涛当时已是临死之际,他何必要舍‘公’字不写而写‘皇’字?若然公孙 湛是凶手的话,他只写一个‘公’字自然有人明白;而且他也不需绕个大弯,不指明‘公 孙’而却指他是‘皇帝’的人。再者夏声涛和冷雪梅的武功都在公孙湛之上,公孙湛不可能 将夏声涛杀掉并且将冷雪梅夺去。那些人替皇甫嵩辩解,不过是爱惜他的侠名,想为他开脱 罢了。” 铁摩勒低下了头,他的心思正是和段珪璋所说的“那些人”一样。 南霁云却仍是疑团重重,心中想道:“听段大哥的说法,皇甫嵩所干的好事很多,赈济 灾民更是一件大功德;另一方面,他所干的坏事也确是令人发指。这两种极端相反的行为, 依理而言,不应当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再者,我的师父也是个善恶分明的人,皇甫嵩若 当真干过那些恶行,我师父岂能只为了‘隐恶扬善’的缘故,从不向我提及,而且他还和皇 甫嵩结交。” 段珪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又再说道:“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之前,事情过 后,皇甫嵩就很少在江湖露面,偶尔也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十九是行侠仗义的事,纵然也有 一两桩罪恶,但却是不算得严重的罪恶。因此,这也就是我迟迟未曾替好友报仇的原因。不 过,要是给我查明确实的话,这笔帐我还是要和他算的。” 铁摩勒道:“已经有一个人为了此事要和他算帐了。”段珪璋身子一震,睁大了两只眼 睛问道:“谁?”铁摩勒道:“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名字叫夏凌霜。她说你也许会知 道她。” 段珪璋急忙问道:“相貌长得怎么样?她在什么地方与皇甫嵩遭遇?这件事是你听来的 还是亲眼见的?”铁摩勒道:“就是在刚才的破庙之中。”接着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 告诉了段硅漳,并把她的相貌也详细的描绘了一番。 南霁云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内里牵涉到夏大侠这件案子,不过,皇甫嵩救了我们三个 人的性命,即算知道了,但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也还是要挡住那少女的。段大哥, 你可怪我么?” 段珪璋摇摇头,默默不语,半晌,始在口中轻轻念道:“夏凌霜,夏凌霜……”脸上现 出一派迷惑的神情,同时脑海里现出另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冷雪梅,铁摩勒所描划的那个 少女的容貌,正是和冷雪梅一样。 原来段珪璋对冷雪梅曾有过一般情慷,他和冷雪梅的结交还在夏声涛之前。可是段珪璋 虽然对冷雪梅十分倾慕,冷雪梅对他却是若即若离。后来冷雪梅认识了夏声涛,两情契合, 渐渐变成了她和夏声涛在一起的时候多,而和段珪璋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段珪璋不久也就明 白了冷雪梅爱的是夏声涛。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当然不会作梗,而且为了冷雪梅的缘故, 把夏声涛也当作兄弟一般。 夏声涛惨死,冷雪梅失踪之后,段珪璋极是伤心,直到过了十年,方始和窦线娘结婚, 夫妻俩虽然思爱非常,但段珪璋对冷雪梅却还是保存着一份深沉的怀念。 这时段珪璋听了铁摩勒所描绘的夏凌霜的面貌,和冷雪梅十分相似,不禁神思迷惘,往 事历历,重上心头,记起了他少年时候为冷雪梅所写的两句诗:“雪冷梅花艳,凌霜独自 开。”心中想道:“莫非这夏凌霜就是冷雪梅的女儿?她还记得我的诗句,是以给女儿取了 这个名字?但夏声涛已经死了,何来这个姓夏的女儿?”他在百思莫解之中却又感到深心的 喜悦,“要是夏凌霜当真是冷雪梅女儿的话,她岂非还在人间?” 铁摩勒道:“姑丈,皇甫嵩有一枚钦指环给你。就是现在套在你中指上这枚指环。”段 圭璋如梦初醒,心中想道:“冷雪海遣这少女为她报仇,这更可以证实皇甫嵩就是当年杀害 她丈夫的凶手了。不管这少女是否她的女儿,我决不能置之不理。”但为难的是:皇甫嵩对 他却有救命之恩,在侠义道中又决没有把恩人杀掉之理。 段珪璋摸了一下指环,问道:“皇甫嵩他有什么话说?”铁摩勒道:“他似是预知你不 愿领他这个情,所以他说他要向你也求一个情,算是两无亏欠。”段珪璋急忙问道:“求的 是什么情?”铁摩勒道:“若是你将来碰到有一个人戴着同一式样的指环的话,他望你对这 人留几分情面。” 段珪璋吁了口气,道:“原来他不是为自己求情,好,这事我可以办到。待我替史大哥 报仇之后,我再去找皇甫嵩,要是他杀了我,那没话说,要是我杀了他,我立即自刎,了结 恩仇!”南乔云、铁摩勒相顾骤然,他们知道段珪璋的脾气,说了的话却无更改,而且又是 在他心情激动之中,更不便相劝。 段珪璋再问道:“那少女呢?”铁摩勒道:“她已经走了,她没有告诉我们去哪里,照 我猜想,恐怕是找安禄山去了!” 段珪璋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去找安禄山?她,她去找安禄山干 什么?”铁摩勒道:“她向我问及你那位姓史的朋友,又问及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告诉她姓 史的已被安禄山所害,他的妻女也未曾救得出来。她听了这话,似乎很激动,她本来立誓要 杀皇甫嵩的,南大侠几次劝阻她,她都不听,后来一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好像为了要做另外 一件更紧要的事情似的,匆匆忙忙立即走了。所以我猜想她是要去救那史家母女。”段珪璋 失声叫道:“这怎么好?怎能让她一个人去独闯虎穴龙潭?” 铁摩勒被他的神气吓着,讷讷说道:“这仅是我的猜想,未必就是真的。而且那少女的 剑法非常厉害,南大侠仗着宝刀,和她斗了几十个回合,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就算她真的去 了,纵然救不出史家母女,她本人总可以脱身。”南霁云也道:“那少女之所以肯暂时罢 手,多半还是因为她得知皇甫嵩救了你的性命,所以对他是好人坏人,一时也未能判断的缘 故。段大哥你目前养伤要紧,你若是不放心那个少女,待我将你护送到窦寨主的地界之后, 立即便去找她。”铁摩勒跟着说道:“是呀,待见了我义父之后,咱们还可以请他多派手 下,去访查那个姓夏的女子,他在江湖上识得人多,总可以查到一点线索。何况,那少女已 去了三个时辰有多,要追赶她也来不及了。” 段珪璋叹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铁摩勒见他对那少女如此关心,有点奇怪;段圭 璋听得夏凌霜对史逸如如此关心,也是有点奇怪:“难道她和史家也有什么关系么?要是史 大哥和夏声涛夫妇也相识的话,我却怎么从未听他提过?” 夏凌霜匆匆策马而去,果然不出铁摩勒所料,为的是救史家母女。但她却不是去闯安禄 山在长安的府邸,而是到安禄山手下的大将薛嵩家里救人。原来她早已知道了史家母女是被 薛嵩向安禄山要了去的。至于她何以知道,以后再表。 她到达长安,已是中午时分。她扮成一个跑江湖的卖解女子,找一间容纳三教九流、不 拒绝女客投宿的小客店住下,到了三更时分,便换上了夜行衣到薛家去。薛嵩的家人都在长 安,他的家和安禄山的府邸也距离不远。 夏凌霜轻功超卓,比南霁云还胜两分,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薛家,在薛家的客厅听到了 有一男一女的谈话声音。她偷偷张望,只见男的是个军官,女的是个颜容憔悴的淡装少妇。 那军官道:“卢夫人,你赶快走吧!我已给你带来了一套男子的衣裳,趁薛将军尚未回 来,你赶快换了衣装,委屈你权充我的小厮,我带你出去。你的小千金可以放在马车后厢, 那马夫是我的心腹,不会泄露的。” 夏凌霜虽然和史逸如的妻子素不相识,但却知道她的母亲是河东卢氏,听那军官对她这 样称呼,当然知道她是准了。她最初本来准备将那军官杀掉,然后问卢夫人道明来意,救她 出去,现在突然听到那军官说出这番说话,当真是大出意外,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想不 到安禄山的手下竟然也有这样的好人,我正担心那婴儿不便携带,他这个办法真是再好不过 了!”卢夫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派迷惑的神情,眼光中含着深沉的忧虑,沉吟半晌,方 始说道:“聂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要走就必须和丈夫一同走。”原来这个军官正是那 一晚曾经暗中救护过段珪璋的聂锋。 聂锋也沉吟了半晌,然后说道:“史先生现在还在受软禁之中,帅府守卫森严,一时恐 怕不易脱身,你们两母女先走,以后我再替他想法。” 卢夫人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沉重,双眼直盯着聂锋,忽地问道:“聂将军,请你不要瞒 我,我的丈夫到底怎么样了?” 聂锋讷讷说道:“他来的那天,大约是因为受了委屈,吐了几口血,现在正在调治。” 卢夫人道:“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他现在究竟生死如何?我听服侍我的那个小丫鬟 言道,昨晚曾经有刺客要杀安禄山,闹了一晚,出了好几条人命,那刺客是不是段珪璋?他 救出了我的丈夫?还是他们都被安禄山捉住,一同处死了?聂将军,请你实话实说,不要瞒 我!” 聂锋咬了咬牙,说道:“段大侠受了重伤,虽然没给捉住,恐亦难以活命了。至于史先 生吗,他、他、他已经当场自尽了!所以,所以你必须现在立刻就走,不能再指望段大侠来 救你们了!” 聂锋和在暗中偷听的夏凌霜,都以为卢夫人听到了这个恶耗,定要号陶大哭,或者当场 晕倒。哪知卢夫人身子虽然陡然一震,但却并没有流出泪来。似乎这个结果早已在她意料之 中。 但见她用力扶着几桌,支持着自己,呆了好一会子,忽地沉声说道:“我不走!” 这句话大出聂锋意料之外,他告诉卢夫人这个消息,本意是宁可让她悲痛一时,但必终 于明白非走不可的,但她竟然拒绝逃走! 聂锋低声说道:“薛将军对你不怀好意,你,你要提防。”卢夫人道:“我知道。多谢 你的好意。但我心志已决,绝无更改。除非是薛嵩将我撵出去,否则我决不离开!” 这番话不但出乎聂锋意外,夏凌霜更是大大惊奇,心中想道:“我母亲说卢夫人是极有 见识的女中英杰,却怎的这样糊涂,难道是她因为受了突然的刺激,以致神智昏迷了么?” 她从檐角偷窥进去,只见卢夫人虽然面色惨白,但却透露出一股坚毅的神情,似乎心中早已 拿定了主意,反而觉得比刚才要镇定得多,哪里像是神智昏迷的样子?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聂锋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愿你好自为 之。” 聂锋刚从角门走出,薛嵩便走了进来,说道:“卢夫人,我正想找你说话,却怕惊扰了 你,原来你也未曾睡么?” 卢夫人道:“你有什么话说。”薛嵩道:“我待你好么?”卢夫人道:“薛将军,你庇 护我母女二人,不让我们受安禄山的凌辱,我是感激得很的。”薛嵩眉开眼笑道:“你知道 我对你的好意,那就好了。我对夫人十分仰慕,但愿夫人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里一般,安心 住下来,使薛某得以时常亲近。”说着,说着,便走近了几步。 卢夫人亢声说道:“薛将军,请你记得我是朝廷命妇,你以礼相待,我可以留下,否则 我唯有死在此地!”神色凛然,饶是薛嵩平素杀人不眨眼,也被她震住,有如奉了圣旨一 般,急忙停了脚步,赔笑说道:“夫人哪里话来?得夫人留在寒舍,薛嵩实感荣宠无比,岂 敢简慢,失了礼仪?”他搜索枯肠,说了一番文绉绉的话,听得夏凌霜暗暗好笑。 卢夫人道:“你们不让我和丈夫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薛嵩道:“原来夫人想念尊夫,怪不得深夜未睡,只怕夫人不能够再和尊夫见面了。” 卢夫人道:“怎么?莫非、莫非他已经有什么三长两短了么?”夏凌霜知她是明知故 问,一时之间,猜测不到她的用意。 薛嵩装出一副悲戚的神情,缓缓说道:“这消息我本来不忍告诉你,但经过我三思再想 之后,觉得还是对你说了的好。这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夫人是个明白的人,只要你好自为 之,那对你来说,就是苦尽甘来了。” 卢夫人道:“究竟怎么?”薛嵩道:“尊夫不幸,已经死了。他不肯依从大帅,昨夜又 勾结刺客闹事,在混战中误触了武士的刀锋!” 卢夫人一直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这时方始忍不住哭出声来。薛嵩站在一旁,见她宛如梨 花带雨,泪湿罗衣,当真是又怜又爱,便轻声劝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刚在产 后,保重身子要紧。你不必担心今后的事情,一切有着我呢。要是你肯俯允的话,我想请你 做我的继室,并替我训教几个小儿。尊夫之死,虽属不幸,但一了百了,却不会再牵累你们 了。夫人,你要放宽心怀,就将我这儿当作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吧。” 卢夫人抬起头来,抽噎说道:“将军厚义,存殁均感,继室之事,容后缓谈。现下我孤 苦无依,尚望将军帮忙我料理丈夫的葬事。” 薛嵩道:“这个容易,我早已请准了安节度使,为尊夫备服成殓了,棺材亦已停在外 间,只待夫人择吉安葬。” 卢夫人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他夫妻一场,理该为他守孝,只是我现在已无家 可归,不知将军可否准我在此间安设亡夫灵位,并准许我与亡夫一决?” 让别人在自己的家里治丧,这本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但薛嵩为了要博取她的欢心, 一切应允,立即说道:“夫人是名门淑女,朝廷命妇,我早已料到夫人要为尊夫守孝尽礼的 了。不待夫人吩咐,我已经一一备办。来人!”片刻之间,果然有人将写好的牌位和香烛送 来,再过一会,棺材也已搬了进来,登时将薛嵩的华贵客厅变作了灵堂。眼看又有两个小丫 鬟替卢夫人拿来了孝服。 卢夫人披上了孝服,启棺哭道:“史郎,你好命苦啊!”薛嵩道:“夫人节哀。”急忙 叫丫鬟拉开了她,再盖上棺盖。 卢夫人转过身来,向史逸如的灵牌磕了个头,悲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 容;史郎,你能为段大哥尽义,我岂不能为你尽节!”突然抽出一把剪刀,向面上乱划! 这一下大出薛嵩意外,卢夫人哭灵之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班丫鬟,薛嵩不便近前, 而且他昨晚被段珪璋的利剑刺伤了膝盖,行动也不大灵活,一时之间,竟来不及抢救,吓得 呆了。 待至丫鬟抢了卢夫人手上的剪刀,她的脸上早已划了三四道伤痕,鲜血淋洒,玉貌花 容,已都毁了!只听得卢夫人喊道:“史郎,我为了女儿,忍死须臾,望你九泉之下鉴 谅。” 服侍卢夫人的那个小丫鬓扶着她走进后堂,薛嵩又是惋惜,又是愤怒,突然间像火山爆 发似的,狠狠的瞪着那班丫鬟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拦阻!晦气,晦气,出了 这样的事情,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散了!” 薛嵩的管家低声问道:“要给卢夫人请医生吗?”薛嵩怒气未消,“啪”的打了一记耳 光,骂道:“你好糊涂,还要把事情闹到外面去吗?她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样着急?” 那管家登时省悟,要知薛嵩之所以对卢夫人奉承备至,乃是为了垂涎美色,如今卢夫人 花容已毁,当然不必再巴结她了。那管家省悟之后,为了要讨好主人,连忙说道:“是, 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这灵堂也拆了吧?” 薛嵩把手一挥,正想说道:“连棺材也给我扔出去!”忽见聂锋走了进来,向他问道: “听说你给史进士开丧,干吗却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呀?” 聂锋是他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而且武艺也比他高强,薛嵩的许多“功劳”都是倚靠 了聂锋才取得的,在所有同僚之中,只有聂锋可以不用通报,直闯他的内室,而也只有聂锋 的话,他最能听得进去。 薛嵩愤然说道:“我正是为这个生气,你瞧,天下竟有这样不识好坏的女人,我把她作 为皇后娘娘奉养,还不怕悔气,腾出这座大厅来给她当作灵堂,她竟然一点也不领我的情, 只记得她的死鬼丈夫,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丈夫死了,她就把自己的颜容也毁了。 哼,哼,我已算忍住了脾气了,要不然,我把她也毁了!” 聂锋笑道:“你是说卢夫人吗?她是名门淑女,熟读烈女传。圣贤书,你本来就不该动 她的念头。她如今为亡夫毁容,实在是可敬可佩得很呀,你何必要发她的脾气。何况做好人 就该做到底,要是你现在给她难堪,传了出去,别人一定说你为德不卒。不如仍然要为她安 葬丈夫,还可以博得个好名声。” 薛嵩对卢夫人的毁容,在惋惜与愤怒之中,其实也有三分敬佩,经聂锋以好言相劝,所 说的又都是堂皇正大的理由,气便慢慢消了,说道:“好吧,瞧在你替她说情的份上,我让 她在这里住下去,让她教孩子念书,算作做一场好事。” 卢夫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薛家的人知道薛嵩发了脾气,无人敢来照料,只有那个以前薛 嵩派来服侍的小丫鬟,替她裹好了伤,又悄悄的去找相熟的武士讨金疮药。 卢夫人倚着枕头,枕头卜绣着一对鸳鸯。她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将鸳鸯部染红 了。 周围静寂之极,听不到半点声音,卢夫人想道:“想是她们都不敢来看我了,这样更 好,史郎啊,你可以放心等候我了。” 门帘忽地无风自卷,并没有听到脚步的声音,却突然有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卢夫人吓了 一跳,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敢来看我?”她还以为是薛府的丫鬟。 那少女低声说道:“蝶姨,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我的名字叫夏凌霜,我的母亲是 你的表姐,她叫冷雪梅,你还记得她吗?” 卢夫人的小名叫做梦蝶,除了她的闺中女友和丈夫之外,别人决计不能知道;她再端详 了那少女一会,活脱就像她那个多年不见的冷表姐站在床前,卢夫人再也没有疑心,又惊又 喜的握着夏凌霜的手道:“你真像你的母亲,你怎么进来的?” 原来冷雪梅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和卢夫人乃是中表之亲,她比卢夫人年长八岁,在卢夫 人十一岁的时候,冷雪梅随她父亲到任所去,自此两人就不再见面,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个 年头了。卢夫人小时候对这个表姐极为依恋,冷雪梅也很喜爱她的聪明。卢夫人在八九岁的 时候,隐隐闻得大人闲话,说冷雪梅不务女红,却喜欢拈刀弄剑,有一次,磨着她父亲手下 的一名武士比试,连那个武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卢夫人不知是真是假,有一天便问她的表 姐,要表姐教她剑术。冷雪梅笑道:“你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哪里懂得什么剑术,不过有时 偷看武士们练武,偷学了几个招式罢了。我的父亲是个武官,我拿刀弄剑尚自有人笑话,你 是名门闺秀,学这个干吗?”卢夫人对武艺其实也是性情不近,她要表姐教她剑术,不过是 闹着玩的,表姐既然不愿教她,她也便算了。 冷雪梅的父亲不久就在卢龙任内逝世,冷雪梅从此也就不知消息。卢夫人虽然忆念她, 却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表姐竟是名震江湖的女侠。后来卢夫人嫁得如意即君,岁月如流,对她 表姐的忆念也就渐渐淡了。 想不到隔了二十一年,而且正是在她遇难遭危、孤苦无依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是 冷雪梅女儿的夏凌霜! 夏凌霜替卢夫人止了血,低声说道:“你别担心,我进来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不要犹疑 了,我背你出去!” 卢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很感激。但,我已决意不走 了。” 夏凌霜焦急之极,急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背了你不能脱险吗?我的武功虽然不算 怎样高明,但这薛府里的武士我还未放在心上。” 卢夫人道:“我相信你有这个本领,小时候找已知道你的母亲是精通剑术的了,你是她 的女儿,当然也是女中豪杰。嗯,说起你的母亲,我们已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她可好 吗?”夏凌霜道:“好。”卢夫人再问道:“她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也未知道,你爹爹呢?在 什么地方得意?”夏凌霜黯然道:“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就已死了,蝶姨,这些家务事咱们 以后慢慢再说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走?依我看来,这里绝非你可以久留之地!虽然你 已毁了颜容,息了那姓薛的邪念,但你既然有亲可投,又何必寄人篱下,看人面色?” 卢夫人苦笑道:“孩子,我自有我的主意,日后你便会明白。服侍我的那个丫鬟就要回 来了,咱们时候无多,我很想念你的母亲,你再告诉我一点关于你母亲的消息吧,你们是怎 么知道我遭逢不幸的。” 夏凌霜道:“自从我出生之后,我母亲就和我住在玉龙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督导 我读书习武,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可说。去年我满了十八岁生日之后,我母亲说我的剑术已经 学得差不多了,叫我到江湖上见识见识,给她办一件事情,并叫我探访你的下落。今年年初 三,我到了表舅家里,始知道你嫁到史家,元旦之夜,一家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他们正为你 着急。我再到你们所住的那条村子去查问,碰见了段珪璋段大侠的一个徒弟,说起段大侠一 家也在年初二那天失踪,又说起安禄山在年初一那天从你们的村子经过,事后他到师父家中 拜年,觉得师父的神色有点不对。从这些蛛丝马迹,我猜想你们两家的失踪或者会有关系, 而段大侠与安禄山结怨的事情,我母亲曾对我说过。识得段大侠的人多,我便先到长安来访 查地的行踪。嗯,经过的情形来不及细说,总之给我机缘凑巧,从安禄山一个武士口中查知 你落在薛家。本来我昨晚就要来的了,但临时为了赴另一个约会才延到今天。”她急着要说 服卢夫人和她逃走,一口气将前因后果约略讲了之后,便拉着卢夫人道:“蝶姨,你到底打 的什么主意?是为了要替姨父报仇吗?即算如此,我以为你也是先逃出虎口,再和我母亲商 量报仇之策为高!” 卢夫人苦笑道:“报仇二字,谈伺容易?安禄山的帅府不比这儿,他帐下武士如云,纵 然你们母女剑术高超,亦难以寡敌众。再说,给丈夫报仇乃是我份内的事情,我岂能以不祥 之身,连累你们母女?”夏凌霜道:“难道你留在薛嵩家里,就可以刺杀安禄山吗?”她一 时情急,这两句说话冲口而出,自悔失言。卢夫人双眉一轩,沉声说道:“我虽然是个弱质 文流,但有时报仇也不定需刀剑,我已立定主意,决不更移。你回去给我向你母亲问好,说 我非常感激她的关心,但也请她今后不必以我为念了!”卢夫人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虽 是声音嘶哑,血污脸庞,但眉宇之间,却透出一股令人凛然的英风豪气! 夏凌霜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劝了。当下问道:“蝶姨,你可还有 什么话要吩咐我吗?”卢夫人道:“请你把我床边那只摇篮挪近前来,让我看看我的女 儿。” 那婴孩受到震动,张开了眼睛,敢情是她这几天看惯了母亲的脸孔,骤然间见母亲换了 一副丑陋的颜容,感到可怕,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卢夫人轻轻抚拍婴儿,低声哄她道:“小乖乖,别害怕,妈的面貌虽然变了,爱你的心 还是一样。”婴儿似乎懂得母亲的心意,果然停止了啼哭。 卢夫人回过头来对夏凌霜道:“你说你曾访查段大侠的行踪,我昨日听到他的一个消 息,听说他们前晚为了救我丈夫,和安禄山的武土恶斗,受了重伤,不知是生是死?你可以 为我再去寻访他吗?” 夏凌霜道:“我刚想告诉你,我前晚曾遇见他,那时他刚从实禄山的帅府逃到一个破 庙……”卢夫人急忙问道:“他怎么样?”夏凌霜道:“不错,他是受了重伤,但还未 死。”当下将所见的情形对卢夫人讲了。 卢夫人又惊又喜,半晌说道:“要是你今后再碰到他,烦你给我带两句话:我母女俩陷 身虎穴,我虽有决心抚养女儿成人,但世事茫茫,殊难逆料,我不想误了他的儿子,要是他 长大了遇有令适人家,尽可另求佳偶。” 夏凌霜证了一怔,道:“原来你们还是儿女亲家!” 外面似是有脚步声传来,卢夫人道:“你该走了!”夏凌霜叹了口气,说道:“蝶姨, 你善自保重。你的话我一定替你带到。” 她飞身上屋,只见一个丫鬟带了两个军官走来,其中的一个便是想要救卢夫人的聂锋。 原来他们是给卢夫人送金疮药来的。 聂锋眼利,瞥见瓦背上有个影子,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说道:“夫人的内室我们不方便 进去了,小红,你代我们在夫人面前请安吧。金疮药的用法你还记得吗?嗯,刘兄弟,你再 给她说一遍。” 原来这个姓刘的武士乃是小红的情人,小红为卢夫人向他讨药的时候,恰巧遇着聂锋; 薛嵩的家法极严,小红怕回去的时候给人盘问,若然搜出她为卢夫人带药,其罪非小。聂锋 听见他们商谈,便挺身而出,与那姓刘的武士一道,送她回去。有聂锋出头,就是给薛嵩碰 见,也不用怕了。 聂锋撇下了姓刘的武士和那个丫鬟,让他们多叙一会,独自走出院子,一看无人,便即 飞身上屋,正在张望,忽觉微风飒然,寒气侵肤,夏凌霜的长剑已对准了他。 夏凌霜低声道:“你不要嚷,我不杀你。”聂锋这时才看清楚是个美貌的少女,惊奇之 极。夏凌霜道:“聂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后还望你多多照顾卢夫人母女。”聂锋这 才知道她是为救卢夫人来的。夏凌霜又道:“要是卢夫人有什么危险,请你派人送她到玉龙 山的沙岗村找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叫冷雪梅,说起她的名字,村里的人都知道的。聂将军, 以你的为人和武功,却甘心为虎作怅,我很替你可惜,倘若你将来不见容于安禄山,你也可 以逃出来,我可以为你向段珪璋大侠说情,请他向江湖上的侠义道招呼一声,不把你当作敌 人。” 聂锋听她说出冷雪梅的名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半晌才定下心神,说道:“多谢 女侠好意,倘有可以为卢夫人效劳之处,我一定尽力而为。还有一事相托,女侠若见了段大 侠,请代我向他问安。我前晚迫不得已和他动手,还望他宽恕。”夏凌霜道:“好,只要你 有心向善,段大侠决不会计较。”当下收回宝剑,身形一起,便如一缕轻烟,转眼之间出了 薛家。 南霁云和铁摩勒护送段珪璋前去投奔窦家,一路无事,第四天到了平卢地界,再过二百 余里,便是窦家的势力范围了。段珪璋也已渐渐恢复,每餐可以进点稀饭了。南、铁二人都 放下了心。这一天驴车正在山路上走,忽听得“呜”的一声,有一支响箭飞来,转眼间山坳 的转角处现出两个黑衣骑士。 铁摩勒笑道:“这些瞎了眼的小贼,竟然把咱们当作肥羊,却不知是太岁头上动土!” 那两个黑衣武士远远叫道:“车上的可是段珪璋段大侠么?咱们寨主有请!”铁摩勒奇 道:“奇怪,竟是请客来的。这两个人不是我义父的手下,这里也不是王伯通的地界,从来 又没听说过有什么著名的绿林人物在这里安窑立柜,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段珪璋揭开车帘一角,望了一眼,说道:“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南贤弟,你上去与他 们打话,给我敬辞了吧。”铁摩勒本来跃跃欲试,但南霁云已经上前,他只好留在车上保护 段珪璋。 南霁云问道:“请问贵寨主是哪一位?”那两个黑衣骑士道:“段大侠见了自然知 道。”南霁云道:“段大侠尚在病中,我们赶着送他到他的亲戚窦家去,贵寨主既然是他的 朋反,反正这里离窦家寨也不过两天的路程,就请到窦家寨去与他相会吧。”要知窦家五 虎,乃是北方的绿林领袖,所以南霁云不怕实话实说,用意就是想吓退他们,免得交手。 岂知那两个黑衣骑士听了窦家的名头,神色竟是丝毫不变,一个道:“段大侠贵体违 和,这个我们早知道了,正是因此,所以寨主请他就近到我们那儿疗伤养病。”另一个道: “段大侠大名,我们久已仰慕,难得今日经过,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到山寨里让兄弟们见 见。” 南霁云久历江湖,一听这话,便知那个未知名的寨主不怀好意,说不定是窦家的对头, 想趁段珪璋重伤未愈,中途劫掳,免得他去相助窦家。而且这个寨主,绝不会与段珪璋有什 么交情,要不然他也不用藏在暗中,连拜帖也不送一张来了。 南霁云沉住了气,说道:“贵寨主的好意段大侠心领了,窦家是他亲戚,他理该先去和 亲戚会面。他在病中,不便和诸位相见,他已托我传话,就请你们回去上复寨主,要是贵寨 主不便到窦家寨探望他,他病好之后,再来回拜如何?” 那两个黑衣骑士冷冷说道:“段大侠当真是这样说么?好吧,就算这是他的意思,我们 奉了寨主之命,也得请他当面见我门寨主说去!”一声胡哨,草丛里面,乱石堆中,涌出了 一群强盗,个个执着明晃晃的利刃! 南霁云面色一沉,铿锵有声,宝刀出匣,指着那两个骑士道:“你们这岂不是强人所难 么?好,既然你们定要如此,我南八就替段大侠去一趟,不过你们可得先问一问我这口刀, 问它肯不肯让我去!你们的人齐了没有?都请来吧!” 那两个骑士听他自报姓名,似乎吃了一惊,对望一眼,忽地哈哈笑道:“原来阁下是魏 州南大侠,端的是失敬、失敬了!不过,南大侠,你这样的口气忒把人看小了,我们这些无 名小卒,固然不敢与你南大侠单打独斗,但却也不是恃多为胜的下三流小贼,我已弟俩练有 一套刀法,难得有此机缘,就请南大侠指教如何?要是南大侠仍认为不公平的话,就请车上 那位姓铁的小兄弟也下来。” 南霁云冷冷说道:“两位既然要与南某较量,南某奉陪。你们两人齐上,我是凭这口 刀,你们都上,我也是凭这口刀!”那两个骑士跳下马背,又哈哈笑道:“南大侠果然是个 爽快的人,好,我兄弟俩献丑了。南大侠,你说‘较量’二字,我们可当不起,我们只是向 你请教,你这口宝刀锋利,还望稍稍留情。” 南霁云道:“好说,好说;两位不必太过自谦。两位既是只想与南某印证武功,那么咱 们就点到划!胜败不论。”那两个骑士抽出刀来,说声:“请赐招!”南霁云忽道:“且 慢!”那两个人怔了一下,只见南霁云回过头来,朗声说道:“摩勒,我与你换一把刀!” 将宝刀入鞘,向铁摩勒抛去。 铁摩勒接刀愕然,段珪璋躺在车中,低声说道:“摩勒,把你的腰刀换给他!”要知南 霁云与段珪璋都是大侠的身份,宝刀宝剑不斩无名之辈,现在对方既非围攻,且又那样说 法,南霁云当然不好再用宝刀。 铁摩勒无奈,只好将腰刀抛出,南霁云接了腰刀,说道:“两位是主,客不僭主,还是 请两位先行赐招。”那两人道:“好,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南大侠恕我们不客气了。”一 个左手执刀,一个右手执刀,唰的一声,同时出手,左刀石指,有刀左指,合成一道弧形, 把南霁云罩住,南霁云也禁不住心中一凛,他起初只当这两个人是无名之辈,哪知他们双刀 合使,攻中带守,招数竟是十分老辣! 好个南霁云,就在刀光罩顶之际,蓦地一声长啸,身形骤起,举刀便劈,这一刀正从那 道弧形的合缝之处劈下,但听得叮咣两声,那两柄单刀立即给他分开,那两人赞道:“好刀 法!”各自身形一侧,刀走偏锋,左右夹攻,他们一个是左手刀,一个是右手刀,配合得极 为纯熟,当真是攻守兼备,无懈可击!铁摩勒从车上望去,但见三道银光,忽分忽合,恍如 玉龙夭矫,半空相斗! 铁摩勒蓦然省起,心道:“莫非这两个人乃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怪不得他们知道我 的名字。”石家兄弟,哥哥名叫石一龙,弟弟名叫石一虎,兄弟二人联手做黑道上的买卖, 是西凉地方著名的独脚大盗,(他们兄弟二人如同一体,别无党羽,在黑道上的术语,叫做 “独脚盗”。)因为他们兄弟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哥哥性格阴沉,弟弟性格开 朗,所以黑道个人称他们为“阴阳刀”。铁摩勒是大盗世家,他的父亲铁昆仑在生之时,和 窦家的老大窦令侃,王家的王伯通合称“绿林三霸”,所以铁摩勒对于绿林中的成名人物, 未曾见过,也曾听人说过。比南霁云要熟悉得多。 铁摩勒认出了这两人是“阴阳刀”石家兄弟,暗暗替南霁云担忧,想道:“南叔叔不知 他们的来历,上了他们的当了!岂可舍宝刀不用!同时,又觉得奇怪:石家兄弟在黑道上乃 是成名人物,从来都是兄弟联手,别无党羽的,怎的他们这次前来,却声称是奉了什么“寨 主”之命,难道他们竟甘心屈居人下,投到什么山寨里做了头目么? 南霁云和他们越斗越烈,但见一片刀光,三条人影,时而纠作一团,时而分开三处,三 个人的身法都是快到了极点,令人看得眼花撩乱,渐渐人影刀光,混成一片,竟分不出哪个 是南霁云,哪个是石家兄弟了。铁摩勒年纪虽轻,却经过不少大阵仗,但这一次也看得他目 眩神摇,个敢透气。 正在铁摩勒暗暗担忧的时候,忽听得南霁云一声大喝,刀光划过,登时发出了一片金铁 交鸣之声,三条人影倏的分开,但见石家兄弟,面色铁青,他们手中的单刀!都只剩下半 截!南霁云抱刀一揖,说道:“承让了!可以放我们的驴车走了吧?”南霁云竟以一炳寻常 的朴刀,削断了石家兄弟的兵刃,不但显得刀法精奇,更足见内力深厚,这一下直把群盗吓 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 正是:黑道风波多险恶,单刀退敌护良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 十 回 侠士荒山遭恶寇 神偷午夜盗婴儿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 十 回 侠士荒山遭恶寇 神偷午夜盗婴儿 乱石堆中忽地一声长啸,走出了一个人来,年纪甚轻,看来不过二十左右,书生装束, 摇着一把折扇,但温文之中,却又带着几分轻佻,几分邪气。当石家兄弟拦截驴车、群盗涌 现之际,并未见有这个人,似是刚刚来的、南霁云也不觉有点惊异,要知他虽在激战之中, 仍然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这个少年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却毫不知道。 这少年身形一现,群盗便发出一片欢呼。石家兄弟却是满面羞惭,丢下手上的半截朴 刀,讪讪说道:“少寨主,咱俩兄弟辱命了!”那少年笑道:“南大侠岂是你们请得动的? 还是待我来促驾吧!”折扇一指,面向着南霁云朗声笑道:“敝寨诚意相邀,南大侠、段大 侠当真不肯赏面么?” 南霁云道:“少寨主一邀再邀,盛情可感。但段大侠尚在病中,他的妻子也正在窦家寨 等待他,这些情形,刚才我也已对贵寨的两位香主说得清清楚楚了,请恕不能从命。” 那少年斜着眼睛笑道:“糟糕,我是讨了令箭来的,非得把你们三位请到不可,这怎么 办呢?南大侠,请恕我说句无礼的话,尽管你们心急要走,我却是定要把你们留下的了!” 南霁云气往上冲,勃然怒道:“好吧,少寨主既有本领将我们留下,就请施展吧,废话 少说了!”那少年一个笑道:“南大侠果是快人快语,好,我现在就凭这柄扇子,陪南大侠 走两招!”说到一个“招”字,扇子一伸,招数便发! 这一招是铁笔点穴的招数,他把折扇合了起来,当作判官笔用,点打南霁云的“肩井 穴”,手法利落,认穴奇准,确是不同凡响,南霁云心道:“怪不得这小贼骄狂,只这一招 点穴的功夫,便不在宇文通之下!” 南霁云身形不动,待他扇子点到,蓦地大喝一声“撒手!”反转刀背,一刀拍下,那少 年正巧在这个时候,也喝了一声“撒手!”扇子改点为粘,倏然一翻,搭着刀背,往下便 按,两人的功力差不了多少,但见南霁云那柄朴刀往下略沉,随即反扬了起来,将少年的折 扇荡了开去! 这一招南霁云稍占上风,但那少年的折扇没有给他拍落,也只能算打个平手。那少年笑 道:“双方都没有撒手,再来,再来!”身移换步,嗖的一声,铁扇挟凤,已是绕到了南霁 云背后,反手点他脑后的“风府穴”。 南霁云就似背后长着眼睛似的,反手一刀,又狠又准,刀长扇短,少年的扇头尚未触及 他的背心,他的刀锋已撩到了少年的手腕,这少年急忙坠肘沉肩,慌不迭的把扇子反拨回 来,“当”的一声,碰个正着,少年虎口隐隐发麻,斜窜三步,叫道:“好刀法!” 说时迟,那时快,南霁云反手一刀把敌人迫退,立即反守为攻,身形一旋,恰恰封着了 那少年的退路,两人面对,南霁云一声大喝,使出一招力劈华山,朴刀斩下,隐隐挟着风雷 之声、那少年也喝了一个“好”字,扇子滴溜溜一转,抵着无锋的刀板,身形蓦地向后一 翻,平空跃起一丈有多! 南霁云这一刀已用了八成气力,但给那少年用了一个“卸”字诀,避重就轻,将南霁云 攻来的猛力移转给全身负担,故此身形虽给冲得立足不稳,迫得跳跃起来,但那把折扇,仍 然没有脱手。南霁云见他使出这等上乘的功夫,也禁不住心头一凛,想道:“江湖道上,当 真是人材辈出,我若在他这般年纪,以怕还未必是他对手。” 心念末已,那少年又已向他扑来,南霁云道:“你当真要拼命么?”朴刀一起,截斩他 的双足,那少年身子悬空,双足交叉踢出,铁扇又指向他的眉心“阳白穴”,这一招三式, 用得狠辣非常,南霁云若不变招,纵能把他的腿骨斩碎,自己也难免受伤、第一流的高手与 人比斗,除非是深仇大恨,否则断无以死相拼之理,南霁云本来就有点爱惜那少年的武功, 如今又见他如此凶悍,心念一转,立即闪开,如此一来,他便反而给那少年抢了先手,迫得 向后连连倒退了。 原来那少年正是要借南霁云来扬名立万。要知南霁云已是名震江湖的游侠,而他还是个 初闯道的少年,若把南霁云打败,那是何等光采之事,所以他不惜连使险招。其实刚才那一 招倘若南霁云不让的话,纵然受伤,但以他的内功和闭穴法应付,伤亦不会伤得很重,而那 少年双足破斩,就要成为废人了。那少年承他让了这一招,过后方始想到当时的凶险,出了 一身冷汗。 可是那少年立意要把南霁云打败,虽则明知这一招是对方手下留情,他却并不领南霁云 这个情,一见南霁云后退,竟然如影随形,跟踪扑到,扇子一张,向南霁云面门一拨,劲风 扑面,南霁云的双眼几乎睁不开来,那少年抓紧时机,立即便施杀手! 他这柄扇子是精钢打成的,扇骨上端锋利,合起来可作判官笔,张开来就可当作一柄折 铁刀,但听得“嗤’的一声,扇子从南霁云手腕划过,南霁云大吼一声,右腕一翻,一掌推 出,那少年蹬、蹬、蹬,连退三步,“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南霁云的右手手 腕,也给他的扇子割开,鲜血汩汩流出。 群盗见他们的少寨主受伤,哗然大呼,纷纷涌上,那少年喝道:“都给我退开!”一个 盘龙绕步,扇子倏张,又扑到了南霁云的面前,冷冷说道:“彼此挂彩,两不输亏,再来, 再来!”南霁云刀交左手,道:“好!冲着你这股狠劲,南某就索性成全了你的声名吧!要 是我在一百招之内不能胜你,我便甘心服输,百招之内,死伤残废,各安天命!”他以大侠 的身份,定出百招,已是差不多将对方看作相等的对手了,那少年口吐鲜血之后,面色本已 相当惨白听了这话,顿然光采焕发,哈哈笑道:“南大侠,我正是要你这儿句话!” 南霁云一招“横云断峰”,破解了那少年的连环点穴三式,喝道:“要是你在百招之内 输了呢?”那少年知他心意。一声笑道:“最多把性命交给你,我与你比武是一回事,家父 请客是另一回事,不必混在一起。喏,天色将晚,你们不必等待我和南大侠分出胜负来了, 赶快先接了段大侠到寨里安顿吧!”后面这几句话是对群盗说的,群盗轰然应声,移转目 标,奔向驴车! 南霁云又惊又怒,惊者是段哇璋街还未愈,如何抵挡群盗的围攻?怒者是那少年竟然如 此凶悍撤泼!全不依江湖礼数、这时他已动了真气,一刀紧似一刀,毫不留情、但他左手刀 的威力究竟不及右手刀,那少年在兵器上又占了便宜,一柄扇子,忽合忽张,时而作判官 笔,时而作折铁刀用,缠得极紧,一时之间,南霁云竟也摆脱不开。 铁摩勒坐在驾车的座位上,提刀斩下,他用的是南霁云那把宝刀,大占便宜,但听得一 片断金碎玉之声,两枝花枪、一柄单刀早已给他削断!铁摩勒大喝道:“不怕死的都来!” 石龙笑道:“铁兄弟,我们看在去世的的铁老寨主的份上,不想与你为难、你也是黑道中 人,你岂不知请客不到,乃是犯了绿林大忌的么?今日段大侠是主客,你们两位是陪客,你 当真要敬酒不喝喝罚酒么?” 铁摩勒冷笑道:“石老大,亏你还有脸皮来和我说绿林规矩?你也算得是绿林里的一位 人物,却怎的给人当起跑腿来了?这也不打紧,但你代主人送的‘请帖’巳给别人退了,再 要送来,也该请另一位来吧?”石家兄弟登对面色涨红,他们刚刚败在南霁云刀下,铁摩勒 说他们的‘请帖’已给别人退回,就是这个意思。也即是说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代表主人而来 请客,他们乃是在黑道上有身份的人物,给铁摩勒一顿冷嘲热讽,虽是又羞又怒,却不敢过 来和他动手。 一个身材高人的强盗排众而出,朗声说道:“好,这请帖待我来下,请铁少寨主赏 面!”他用的是一柄铜锤,锤重力沉,“呼”的一声,就向铁摩勒当头砸下。 铁摩勒在驴车上跳跃不灵,只好硬接他这一锤。铜锤是重兵器,宝刀虽利,决不能将它 削断,铁摩勒给震得手腕酸麻,幸亏他和段珪璋相处那几天,得到段珪璋传授了不少武功的 上乘心法,懂得运用惜力打力的功夫,宝刀一带,那强盗的身形给他带得歪过一边,铁摩勒 的刀锋划过,“嗤”的一声,将他的衣服挑穿,只差半寸,就要戳进他的琵琶骨。可惜铁摩 勒尚未运用得十分纯熟,要不然这一招就可以叫他铜锤脱手,人受重伤。 那强盗大怒喝道:“好小子,你宁愿吃罚酒,我们只好不客气了!”手臂一抡,举锤冉 磕,另外两个使用重兵器的强盗也攀着车辕,帮他夹攻,一个使青铜锏,一个使铁轮拔,都 不是宝刀所能削断的。铁摩勒受到三般重兵器的围攻,登时险象环生,左支右绌。 段珪璋忽地揭开车帘,背倚靠垫,沉声说道:“摩勒住手,他们既是冲着我来的,就让 他们来见我吧!”使铜锤的那个强盗笑道:“还是段大侠是明白人,咱们是诚心请你老 的。”一只手提着铜锤,另一只手就来扶他,段珪璋淡淡说道:“段某平生吃软不吃硬,你 这是拉客,不是请客!叫你家寨主亲自来吧!”那个强盗欺他是个病人,哪知手指刚刚触及 他的手腕,段珪璋蓦然把掌心一翻,反手一抓,吐出内家真力,“咔嚓”一声,将他的手腕 拗断,那强盗一声惨叫,铜锤脱手飞出,打伤了两个同伴。 使青铜锏和斫山刀的那两个强盗急忙将兵器朝他劈下,段珪璋虎目圆睁,喝声: “去!”双指一伸,贴着刀背轻轻一推,那柄斫山对登时反转斫来,正好和青铜锏碰个正 着! 段珪璋在病中用这一招,实是险到极点,若是稍差毫厘,他的手指就要先给刀锋削断 了。但他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这两个强盗的兵器相交,各 自给对方的猛力震倒,跌了个四脚朝天,青铜锏缺了一角,大斫刀也卷了刀锋!铁摩勤大笑 道:“好啊!妙啊!” 群盗给段珪璋的神威所慑,不约而同的一齐退了几步、段珪璋抽出宝剑,倚着车垫,沉 声喝道:“还有哪一位要来递帖?” 段珪璋服了几天药,伤势虽然好了许多,到底尚未复原,如今强用真力,打发了三个强 盗之后,他也感到气血翻腾,眼睛发黑,但仍然强自支持,想吓退群盗。不料那石家兄弟乃 是武学行家,最初他们也慑于段珪璋的绝顶武功,随同群盗后退,但后来一听,从段珪璋的 声音中听出他中气不足,伤还未愈,石一龙打了一个胡哨,群盗又聚拢来,围着驴车,石一 龙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向那使青铜锏的强盗低声说了几句,那强盗大喜,站了出来,冲着段 圭璋叫道:“段大侠既不赏面,请恕我们也不客气了!并肩子上,用暗青子招呼!” 一声令下,暗器齐发,飞刀、金镖、铁莲子、飞蝗石、甩手箭、流星锤……各式各样的 暗器,纷如雨下,段珪璋身子不能移动,只有靠着车垫,挥动宝剑防护。 铁摩勒又惊又怒,遮在段珪璋的身前,大怒骂道:“你们这些下三流的小贼,真是丢了 咱们绿林好汉的脸!”那使青铜锏的强盗大笑道:“铁少寨主,你不顾行家的面子,又怎能 怪得我们?你别害怕,伤了,我们给你医!”话声未了,铁摩勒已经中了两支甩手箭、一块 飞蝗石,飞蝗石正打中他的额角,登时血流如注,幸而群盗志在生擒他们,未用喂毒的暗 器。 段珪璋道:“摩勒,你退入车厢!”铁摩勒哪里背依?正在危急之间,忽听得马铃叮 当,一个少女飞骑来到,不是别人,正是那夏凌霜! 夏凌霜一眼瞥见南霁云和那少年厮杀,似乎甚感意外。“咦”了一声,那少年看见是 她,面色倏变也“咦”了一声,但这时他给南霁云刀光罩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哪能分出心 神与夏凌霜打话?夏陵霜这时已发觉了群盗围攻驴车,她本来要向南霁云耶一方驰去的,稍 一踌躇,便突然拨转马头,向群盗冲来! 群盗早已有所准备,见她冲来,暗器纷纷向她射击,夏凌霜怕伤了坐骑,一个“金鲤穿 波”,登时从马背上斜掠出去,身形未落,剑已出鞘,剑随身转,宛似一圈银虹,向外扩 张,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暗器都已给她青霜剑荡开。群盗大惊,说时迟, 那时快,他们的暗器尚未接续发出,已是被夏凌霜杀进来了。 这一来,群盗的暗器已是毫无用处,只能与她硬斗。夏凌霜步法轻灵,剑招迅捷,左边 一兜,右面一绕,在群盗中穿来插去,宛如彩蝶穿花,每发一剑,便有一个强盗“哎哟”一 声,兵器脱手。原来她用的是一套非常古怪的剑法,只是剑尖轻轻一点,便刺中对方的手 脆,伤倒不重,但手中的兵器,却是再难掌握。使大斫刀的那个强盗大怒,抡刀向她猛劈, 想把她的长剑磕飞。这人武功较高,夏凌霜一点没有点中,忽地柳腰一弯,剑锋向在斜方疾 削,这强盗为了避她刚才刺腕那凌厉的一招,脚步也正好向左斜方踏出,就像凑上去碰她的 剑锋似的,但听得“唰”的一声,剑锋削过,登时削去了他一片膝盖,那强盗一声惨呼,倒 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滚下山坡、那些未受伤的强盗,见她的剑法如此厉害,四散奔 逃。 石家兄弟早已换过兵刃,见势不妙,只好不顾身份,左右夹政。夏凌霜止在杀得兴起, 信手一招“玄鸟划砂”,剑锋自左而右,横削两人手腕,哪知这两兄弟的阴阳刀法配合极 妙,双刀合成一个圆弧,把夏凌霜这招化解开去,双刀倏合倏分,仍然从左右两方攻到, 段珪璋道:“摩勒,你去助她一臂之力。”这时群盗已散了十之八九,纵有暗器打来。 段珪璋有宝剑防身,也尽可防守得了。铁摩勒挨打了半天,一口闷气正自无处发泄,听得段 圭璋吩咐,立即跳下驴车,挥刀攻敌他虽然受了两三处伤,都非要害,宝刀砍出,虎虎风 生。 石家兄弟本来就不是夏凌霜的对手,不过,要是铁摩勒不来的活,他们还可以支持一些 时候,如今铁摩勒一来,所用的又是南霁云那柄宝刀,这两兄弟焉能抵挡;不过五招,便听 得“当”的一声,石一虎手中的单刀先给铁摩勒的宝刀削断,石一龙知道今日难以讨好,拉 了兄弟便跑,铁摩勒还要追上去再斫一刀,夏凌露笑劝他道:“穷寇莫追,小兄弟你就饶了 他们吧!”收回长剑,眼光移转到南霁云和那少年身上。 南开云和那少年强盗正在斗到最吃紧的时候。自从夏凌霜出现之后,那少年显得非常焦 躁,连使险招,南霁云久经阵仗,对敌的经验自是比那少年丰富得多,对方冒险急攻,正合 他的心意,他脚踏五门八卦方位,使出一套游身断门刀法,表面看来,似乎是在步步退守, 实则已是把那少年的攻势完全封住,刀锋所指,无一不是那少年的要害之处,威力暗藏,只 要找到时机,立即便可以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待到夏凌霜将群盗驱散,那少年更是神色大变,猛地喝声:“我与你拼了!”铁扇一 挥,瞬息之间,连袭南霁云七处大穴,南霁云纵声笑道:“来得好!”刀光疾闪,一口朴 刀,也就在这瞬在那少年的肩头上拉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这还幸亏是南霁云听到夏凌 霜的叫声,朴刀及时收回,要不然早已砍碎了他的琵琶骨!要知南霁云恨这少年强盗太过凶 狠,这一刀本来是有意将他砍成残废的! 南霁云虽然大获全胜,心里也暗叫了一声:“侥幸!”他打败这少年只用了五十一招, 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想道:“倘非他心神不宁,暴躁走险,自乱章法的话,只怕在 百招之内,我还未必准定能够赢他!” 那少年托的跳出圈子,满面通红,忽地抱扇一揖,叫道:“好刀法,承教了!青山绿 水,后会有期!”这几句话听来是向南霁云说的,但说道“后会有期”那四个字,双眼却向 夏凌霜一溜,夏凌霄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那少年强盗已是如飞走了。 夏凌霜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情! 南霁云将朴刀交还给铁摩勒,换回自己那把宝刀,然后向夏凌霜谢道:“多谢姑娘帮 忙。”铁摩勒满腹疑团,问道:“夏姑娘可是认识那贼子的么?”夏凌霜的脸蛋唰的一下泛 出桃红,讪讪说道:“曾经见过一面,算不得是怎样认识。”南霁云也在疑心,但见她如 此,却不好再问下去。 三人回到驴车前,段珪璋早已在那儿等待,一见便道:“这位可是夏姑娘么?” 夏凌霜应了一声,便恭恭敬敬的向段珪璋裣衽施礼,说道:“侄女向段伯伯请安。”段 圭璋越看越觉得她像当年的白马女侠冷雪梅,又听她这样称呼,心中已无疑义,便直率问 道:“令堂可是姓冷,芳名雪梅二字?”夏凌霜道了一个“是”字,随即笑道:“人人都说 我似母亲,段伯伯果然看出来了。” 段珪璋迟疑半晌,方再问道:“还未曾问候令尊?”夏凌霜道:“先君卢龙夏氏,名讳 上声下涛,在我出生的时候,早已过世了。” 段珪璋甚为纳罕,心中想道:“当年他们结婚之夕,夏声涛刚进洞房,便遭非命,却怎 的生出了这个女儿?他们二人乃是光明磊落的男女侠客,若说婚前便有私情,似乎难以置 信。”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夏凌霜在谈到她过世的父亲的时候,并没有显得特别的悲伤,要 是她知道父亲当年的惨死,决不会如此冷静,见了自己的面,也决不会不央求自己给她报 仇。“难道冷雪梅竟未曾告诉女儿?她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要瞒住她呢?”段珪璋越想越 觉得奇怪。 夏凌霜见段珪璋神色有疑,也是有点奇怪,正想说话,段珪璋又再问道:“令堂现在安 居何处?”夏凌霜踌躇好久,尚未答话,段珪璋道:“我和令尊令堂当年常在一起,是很要 好的朋友。”夏凌霜道:“我妈也曾对我说过和段伯伯的交情,但她说她隐居多年,已不想 再见以前的朋友,她托我向段伯伯问好,并请段伯伯原谅。”段珪璋听了这话,大出意外, 更觉惊疑,心道:“怎么雪梅连我都不愿意见了呢?难道她遭了那次惨祸,竟然万念俱灰, 连丈夫的冤仇都不想报了?” 段珪璋不便再问她的母亲,顿了一顿,绕个弯儿再问她道:“听说你要杀西岳神龙皇甫 嵩,不知是为了何事?”夏凌霜道:“我母亲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叫我为江湖除 害。”说来说去,和她那晚答复南霁云的话大致相同,却并没有涉及自家的事。段珪璋想了 一想,说道:“你母亲说的不错,这皇甫嵩是个坏人,为江湖除害,这也是我辈侠义道所应 为,但那皇甫嵩武功高强,你单身一人,只怕不是他的对手,若有要我效劳之处,我可以帮 你的忙。只是我目前还有一件事待办,你不如和我们一道到窦家寨去,待我养好了伤,办了 那件事后,再与你去找皇甫嵩如何?” 夏凌霜道:“多谢伯伯好意,只是家母吩咐,叫我最好独力除他,不必假手旁人。段伯 伯,你要办的事情我也已经知道。卢夫人正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你。” 段珪璋吃了一惊,道:“你那晚果然是到安禄山的府邸去了?”夏凌霜微笑道:“不, 我是到薛嵩家里去,薛嵩这贼子垂涎卢夫人的美色,早已向安禄山讨了她了。”段珪璋这一 气非同小可,“啪”的一掌,击得车把手开了一道裂缝,骂道:“岂有此理!我不给史大哥 大嫂出这口气,誓不为人!”愤火过后,又担忧道:“我那史大嫂是知书识礼的名门淑女, 怎生受得了这等侮辱?”夏凌霜道:“段伯伯不用担忧,我那蝶姨早已识破薛嵩不怀好意, 因此自毁颜容,虽然陷身魔窟,却可以保全名节。”当下将当晚的所见所闻,说与段、南、 铁等三人知道,三人尽皆嗟叹,南霁云翘起拇指赞道:“这对夫妻高风亮节,的确令人仰 慕!” 段珪璋道:“夏姑娘,你刚才称呼卢夫人做什么?”夏凌霜道:“我妈是她的表姐,她 闺名有个‘蝶’字,所以我称呼她做蝶姨。”段珪璋道:“原来你们是亲戚,这我倒还未曾 知道。”歇了一歇,再问道:“这么说,你是奉了母亲之命,前来救她的了。”夏凌霜道: “不,我母亲僻处荒村,久已断绝外间消息。是她叫我寻访蝶姨,我到过你和史进士所住的 那条村子,经过了许多曲折,这才探听到的。我见了她之后,确是想把她救出去,可是她不 肯答应!”段珪璋怔了一怔,道:“怎么,她不肯出去?”夏凌霜道:“是呀,我怎么劝也 劝她不动!”铁摩勒大惑不解,喃喃说道:“这,这她可是太糊涂了!”段珪璋双眉一轩, 道:“我那史大嫂是女中豪杰,她下了这个决心,其中定有道理!她还有什么话要你对我说 的?” 夏凌霜道:“她提到你和她两家的儿女亲事,她说她现在处境如斯,后事难料,令郎长 成之后,若是另有合适人家,尽可自行婚配。”段珪璋叹道:“她处境如斯,还为我的儿子 着想,真是难得。不管她母女将来如何,这门亲事,我是决不更改的了!”随即又对夏凌霜 说道:“要是你没有旁的事情,就和我们一道走吧。天色将晚,咱们应该起程了,免得错过 宿头。” 夏凌霜踌躇片刻,眼珠一转,低声说道:“多谢伯伯好意,不过我还有一点旁的事情, 反正窦家离此不过二百里,过几天我再去拜候你。”夏凌霜如此说,段珪璋不便再邀,当下 两家分道扬镳,段珪璋目送她跨上骏马,绝尘而去,想起以前与她父母相处的日子,心中无 限感伤。 南霁云驾御驴车,兼程赶路,两天之后,便到了幽州境内的飞虎山下,窦氏昆仲五人号 称“窦家五虎”,这飞虎山山形险峻,又切合他们兄弟的绰号,故此他们将窦家寨建在飞虎 山中。 段珪璋在路上每天服食三粒药丸,至此恰好是第七天,身体果然完全复原,功力比起未 受伤的时候,甚至还有少少增益,段珪璋只道南霁云给他的药丸乃是磨镜老人的秘制灵丹, 却不知是那西岳神龙皇甫嵩所赠。 这一行人进入山口,大寨主窦令侃早已得知消息,亲自出迎,一见面便哈哈笑道:“你 这窦家娇客(古人称女婿为“娇客”)如今真变成了‘稀客’了,好容易才请得你来!一去 十年,也不给我们捎个信儿!” 段珪璋这次来助窦家争霸绿林,本非心愿,但至此也不得不与舅兄客套几句,道歉赔罪 之后,便问及那次他们窦家五虎与精精儿争斗的事情,窦令侃伸出左手笑道:“还好我的指 头尚未完全削掉,不过也算得是栽到了家啦!”原来他左手的两根指头已给精精儿削去,段 圭璋看了,不禁凛然。 窦令符又道:“你来得正好,王伯通与精精儿给我的期限,只有四天就到期了。线妹等 你正等得心焦,还担心你在途中出事呢!”段珪璋笑道:“途中的确是曾经出事,幸亏有南 八兄护送,要不然只怕我想与精精比比剑,也没有机会了。”当下给两人介绍,窦令符这才 知道与他同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南霁云,当真是喜出望外,说道:“有了你们夫妇,再加上 南大侠帮忙,咱们可以不必惧怕那精精儿了。”南霁云微笑道:“我是来看热闹的,算不得 数。” 说话之间,不觉已来到大寨的聚义厅,窦家几兄弟和窦线娘都已聚集在那儿,段珪璋历 尽艰危,九死一生。虽是别来不够一月,便与妻子重逢,却已宛如隔世。窦线娘听得史逸如 惨死,卢夫人母女都未曾救得出来,不禁眼泪双流。窦令侃道:“你们先帮我这个忙,待打 赢了精精儿之后,咱门再一同去找那安禄山和薛嵩算帐。今日咱们家人团聚,可不许再提这 些伤心事了!” 窦令符问道:“妹丈,你们在途中遇到强徒截劫,其中可有一位少年盗魁,是用折铁扇 点穴的?”段珪璋诧道:“你怎么知道?” 窦令符笑道:“我们在路上也碰上了,这小子好不厉害,要不是有六妹在旁,我还真不 是他的对手呢!”段珪璋带着既是责备又是怜惜的眼光,望了妻子一眼,意思是说:“你刚 在产后,怎不顾惜身子,就与强人动手了呢?”当然他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窦线娘非 出手不行,但他对妻子关切的情怀,仍是禁不住自然流露。 窦令符哈哈笑道:“六妹,你丈夫如此疼你,怪不得你几乎忘记了娘家了。”回过头来 对段珪璋道:“妹丈,你不用担忧,她并没有和敌人过招动手,甚至连一步也没有离开驴 车,只凭着一把弹弓、就把强人都打退了!那少年盗魁也真凶悍,连中三弹,这才退下!” 窦线娘的神弹绝技,在她结婚之后,从未曾对敌用过,连段珪璋也未深知,这时听了,又惊 又喜。窦令侃也笑道:“爹爹当年偏心,把他最拿手的玩艺,都传给了六妹,她是窦家的凤 凰,我们五只猛虎加起来,还比不上一只凤凰呢?”窦线娘噘着嘴儿道:“哥哥,你又拿我 开玩笑了,你的三十六路混元牌法,我就没有学会。”窦令侃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 去,就变成了咱们兄妹互相夸赞了,岂不叫外人笑脱大牙。”南霁云道:“那少年盗魁确是 了得,段嫂子令他连吃了三枚弹子,我也佩服得紧!” 众人都夸赞窦线娘的神弹绝技,窦线娘却并没有现出欢喜的神情,反而眉宇之间,似有 重忧,众人都道她是故作谦虚,只有段珪璋深知妻子绝不是矫柔造作的人,也察觉到她藏有 隐忧,只不知她忧的是什么事情,心里忐忑不安。 窦令符道:“你们可知道这少年盗魁是什么人?我前两天才查探出来。”段珪璋道: “可是王伯通的手下?”窦令符道:“不仅是他的手下,还正是他的儿子呢!”窦令侃道: “王伯通仅有一子一女,听说从小他父亲就遣他们另投名师习艺,儿子是最近才回来的。” 段珪璋听了,又多一层担忧,那少年已是如此了得,他师父当然更是非常人物,这两家争 斗,只怕牵连愈广,将来不知如何收拾,自己卷入了这场纠纷,也不知如何方能脱身了。 接风酒过后,段珪璋夫妇回到自己的房中,窦线娘叹口气道:“璋哥,你这次来相助我 的哥哥,我是感激的很,只怕,只怕我连累了你……”段珪璋道:“最初我本不想来,但现 在是我自己允诺了你哥哥的,不关你的事。你我夫妻,何出此言?”窦线娘低声说道:“你 且先看这一封信!”段珪璋抽出信笺,上面寥寥几行,大意是说为了顾全段珪璋的声名,请 窦线娘劝她丈夫不要趁这趟浑水(黑道术语,即不要卷人纠纷之意),免得两败俱伤。信后 面没有署名。段珪璋沉着了气问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窦线娘道:“大约是昨晚三更 时分送来的,那时我正睡得朦胧,猛听得房中声响,跳了起来,敌人的踪迹已经没了,在枕 头旁边发现了这封信,你再看,反面还有宇。”段珪璋反过信纸一看,果然还有两行字迹。 写得十分潦草,似是临时加上去的。写的是:“取去玉钗,聊作示警,尊夫明日可到,为祸 为福,幸贤伉俪善自处之。” 段珪璋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你失去了那股玉钗么?”窦线娘道:“不是那股作为 信物的龙钗,是我头上插着的一根玉钗。”段珪璋吁了口气,道:“还好,要是失了那股龙 钗,就对不住史大哥了。这事情,你的哥哥知道了么?”窦线娘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们。 他们盼望你来,有如大旱之望云霓,要是他们知道此事,定然甚是为难,不知是留你好,还 是不留你好了。”歇了一歇,再道:“这信上说你今日可到,我当时是半信半疑。所以,我 索性等你到了,再和你商量个主意,暂时不作声张。圭璋,你看该怎么办?” 段珪璋毅然说道:“咱们夫妻岂是受人威吓的人,我本来不大愿意理这种黑道上的纷争 的,但有了这封信,我倒决意要在你们的窦家寨留下来,斗一斗什么精精儿、空空儿了!” 窦线娘道:“不错,我瞧这封信九成是空空儿送来的。听说他是精精儿的师兄,神偷绝 技,天下无双。”段珪璋道:“我也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从这件事情看来,果然是身手不 凡。但咱们也不用惧怕他,多加一点小心便是。”窦线娘有丈夫壮胆,柔声笑道:“有你在 我身边,再厉害的敌人我也不会害怕了。你还没有见过孩子呢,你去瞧瞧他吧。你还记得今 天是什么日子么?今天刚好是咱们孩子的满月。” 窦线娘这间房和邻房相通,窦令佩拨了两个丫鬟一个奶妈给她,为她照料婴儿,就宿在 邻房。段珪璋走过去看,孩子正在熟睡,窦线娘道:“这孩子骨骼还算硬朗,一个月来,丝 毫没有病痛。不知他的小媳妇儿长得如何?”两夫妻想起了史家母女,不觉黯然神伤。 这一晚段珪璋和他的妻子互诉别离后的种种经过,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分,忽听得 “呼”的一声,一道白光从窗口飞进来! 段珪璋夫妇早有防备,就在这白光一闪之间,窦线娘的一把梅花针也撒了出去,段珪璋 宝剑一挥,以剑光护体,紧接着窜出窗外,掠上瓦背。 窦线娘在暗器上有极高深的造诣,尤其以梅花针刺穴和金弓神弹,堪称两项绝技,岂料 这一把梅花针发出,竟然毫无声息,显然并没有一枚刺中敌人! 段珪璋掠上瓦背,抬头一望,但见繁星点点,明月在天,整个山寨都好似在沉睡一般, 只有前山隐约传来几声打更的梆子声响,远远近近,目力所及,哪里还能发现敌人的踪迹? 段珪璋气纳丹田,运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将声音送出去道:“有胆前来,何以 无胆相见?”过了片刻,只听得远远有个声音,好像是给夜风吹来似的,“嘿、嘿、嘿!” 的冷笑几声,接着说道:“何必忙在一时?”声音极为轻微,但却极为清亮,人影仍然不 见,段珪璋听声测远,估量这声音最少是发自三里之外!这人早已是离开山寨了! 段珪璋一回头,窦线娘这时亦已掠上瓦背,正在他的背后,段珪璋苦笑道:“追不上 了,这人的轻功远在你我之上!”窦线娘道:“这人不只轻功超妙,你再瞧瞧!”段珪璋 道:“怎么?”窦线娘道:“你瞧,在瓦背上和地下可曾发现一枚金针?我那一大把梅花针 竟然都给他收去了!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段珪璋道:“既然退已无用,咱们且回房间去看,看看他又给咱们送了些什么东西 来?” 但见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柄七寸来长的柳叶刀,插着一封书柬,刀柄仍自颤动。段珪璋 笑道:“又是留刀寄柬的把戏!他以为凭着这手玩艺就可以吓退我,那却是看错人了。”窦 线娘道:“且看看他说的什么?”段珪璋取起柬帖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先礼后兵,留刀 寄柬,限你三日,速离此山。”后面又有两行小字写道:“若还视作等闲,我将取去你们二 人最宝贵的东西,叫你们终身抱恨!” 段珪璋大笑道:“最宝贵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吃饭的家伙罢啦!以这人的武功而言,他应 该是尊人物,却怎的用这种无聊的口吻来恫吓?” 窦线娘道:“是呀,我觉得奇怪的,就正是这个地方!”段珪璋心念一动,已知道了妻 子这说话的意思,试想以这人的本领而论,不管其他武功如何,凭着他这轻功,即算是光明 正大的出来,和他们夫妇相斗,亦已立于不败之地!何以他却好像害怕自己来助窦家?一而 再的想把自己吓退?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段珪璋打开房门,只见窦令侃。窦令符、窦令策、南霁云、 铁摩勒等人,不约而同来到。 段珪璋把那张柬帖给窦令侃看了,窦令侃的脸色唰的一下全都变了,喃喃说道:“这一 定是空空儿,这一定是空空儿!听说他是精精儿的师兄,现在果然给师弟撑腰来了!”窦令 符是北方的绿林领袖,但一提起“空空儿”三字,却有如寻常人“谈虎色变”一般,可见空 空儿虽仅出道几年,行踪所至,已足令武林高手闻名胆丧。 段珪璋朗声大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大哥,死而无悔,管他是精精儿也罢,空空儿也 罢,好坏也得和他们一斗,我倒要看空空儿有什么手段,能在三天之内,取去我项上的人 头!”他兀自以为柬帖上所说的“最宝贵的东西”,乃是他的首级。 窦令符渐渐镇定下来,和声笑道:“圭璋,你隐居十载,豪气仍是不减当年!好,你都 不怕,咱们窦家五虎又岂是怕事之人?传令下去,叫头目们在这三天之内,分班守夜,寨里 塞外,小心戒备。咱们有这么多人,又有南大侠在此,空空儿何足惧哉!”话虽如此,但看 他如此戒备,当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内心的恐惧与紧张,已是不言而喻。 窦家寨上下人等,都在严密的防备,段珪璋夫妇也轮流守卫,在紧张气氛中过了三天两 夜,平安无事。这一晚是最后的一晚,寨中各处灯火通明,人人都忘了睡意,即算是不需要 他轮值的人,也都睁大了两只眼睛,等着发现空空儿的踪迹! 大约三更时分,大寨的西北角忽地发出一声喊道:“空空儿来了!”段珪璋夫妇在房中 守卫,听到这声叫喊,窦线娘拿起弹弓,便要出去。就在这时,忽又听得东北角也有人叫 道:“空空儿来了!”片刻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空空儿来了”的告警之声。 段珪璋大吃一惊,猛听得“嘿。嘿、嘿”的冷笑声,就传到了房外,正是那晚听到的笑 声,段珪璋大喝一声,就拔剑冲出去,就在这瞬息之间,猛又听得窦线娘大叫一声:“不 好!”随即便听得婴孩“呜哇”的哭声,丫鬟奶娘纷乱的叫声,只见一条黑影,已是从后房 窜出,一溜烟的往西奔去,眨眼之间,已掠过了十几间瓦面! 段珪璋做梦也想不到空空儿会偷走他的孩子,这一急非同小可,施展了全副轻功,明知 追不上也要去追。两人各显神通,有如追风逐电,把其他人众都抛在后面,一直追到了山 边,初时段珪璋还可以看到一个黑点,不多一会,连黑点也在淡淡的月光下消失了! 窦线娘方自赶到,一见丈夫这副神情,不必再问,已知不妙。他们婚后十年,方始得 子,当然是疼爱异常,两夫妻面面相觑,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好,段珪璋还勉强忍住,窦 线娘已不禁滴下泪珠。 片刻之后,窦令侃等人亦已赶到,窦线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硬咽说道:“大 哥,你的外甥丢了。”窦令侃满面羞惭,只好说道:“六妹,你暂且忍住,咱们回去再从长 计议。” 回到山寨,窦令侃唤齐了兄弟与段珪璋夫妇在密室之中商量,奏家威震绿林数十年,这 一次在大寨严密防备之下,竟然给空空儿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要拿什么东西,简直就 似探囊取物一般!这样的奇耻大辱,比上一次惨败给精精儿更甚!是可忍,孰不可忍,窦家 五虎个个怒发冲冠,有人主张向空空儿下战书,有人主张将王伯通的家小也掳掠来,迫他交 换,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窦令侃道:“那空空儿神出鬼没,居无定所,到哪里去给他下战书?要是请王伯通或精 精几代转,这只是惹人笑话而已!”要知武林规矩,向人挑战,战书必须送给本人,请人代 转,那就是说明自己没有本事找到正主,何况还要请敌人的朋友代送战书,那就更是大大的 笑话了。卖家是北方的绿林领袖,大盗世家,当然不能够这样做。 窦令策道:“这么说,只有掳掠王伯通家小这一法了。”段珪璋猛地起立,高声说道: “大丈夫光明磊落,那空空儿用这等下三流的手段,咱们岂可效他所为!” 窦令侃叹了口气,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只好认栽了吧!六妹,你们夫妇 俩明日下山,不必再趁这趟浑水了。我们向王伯通、精精儿低头认输,把地盘让与他们!想 那空空儿劫走你们的孩子,用意也不过是想你们退出这场纷争而已,你们退出之后,他要婴 儿何用,自然交还。” 段珪璋心念一动,记起了明日便是精精儿与窦令侃的约会日期,当下朗声说道:“大哥 此言差矣!如此一来,不但窦家声名尽丧,我段某从此也无颜在江湖立足。精精儿明日要 来,我即算不是他的对手,也非得与他一战不可,若然侥幸得胜,空空儿自必要站出来,到 时,我夫妇俩与他决一生死!” 窦令侃刚才那番说话,正是激将之法,如今由段珪璋自己说出来,正合他的心意,当下 说道:“妹夫英名盖世,倒是我失言了!对,大丈夫宁死不辱,事已如斯,只好与他们一 拼!说不定明天空空儿便要与他的师弟同来!” 正是:丈夫岂肯遭人辱?仗剑弯弓待敌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一回 神弹宝剑逢强敌 血雨腥风起绿林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一回 神弹宝剑逢强敌 血雨腥风起绿林 主意已定,各自回房歇息。段珪璋夫妇虽然心里愁烦,但为了要应付强敌,只好暂且抛 开忧虑,回到房里,便静坐运功,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决战。 第二日一早起来,大家都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王伯通和精精儿前来赴约,直等到中午 时分,尚未有消息。大家正在议论纷纷,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忽听得呜、呜、呜的三声响 箭,那是绿林中的挑战讯号,果然响箭过后,便有一个头目进来报道:“精精儿请几位寨主 山前打话!” 窦家五虎执起兵器,立即便冲出去,段珪璋、南霁云等人是客,跟在后头,到得山前的 那一片大草场,但见草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瘦削的貌似猢狲的汉子!铁摩勒对段珪璋悄声 说道:“这便是精精儿!” 这次约会,是王伯通与窦令侃说好了来讨他的回复的,或战或降,就要在这次会面决 定。所以这约会虽然是精精儿与王伯通联同出名,但主体还是王伯通。窦令侃见只有精精儿 到来,不觉一怔,他以为王伯通已知道了自己请到了段珪璋,最少也会带几个大头目前来赴 会,哪知仍然是只有精精儿一人,相形之下,自己这边就显得过份紧张了! 窦令侃按下怒气,上前问道:“王寨主呢?”精精儿笑道:“你的降表写好了没有?写 好了就交给我带回去,王寨主收了你的降表,自会前来!” 窦令侃勃然大怒,但他是绿林领袖的身分,盛怒之下,反而纵声笑道:“现在就说这 话,不是太早了么?好,王寨王既然未来,我与他两家的事情暂且不提,这里有位朋友,先 要和你算一笔帐。” 段珪璋大步向前,面对着精精儿冷冷说道:“昨晚之事,是否你的师兄所为?”精精儿 笑道:“什么事啊?”段珪璋“哼”了一声道:“你不怕说出来丢脸么?你们若要伸量段 某,段某一准奉陪,何必要劫走我刚满月的婴儿,这算是哪门子的好汉行径?” 精精儿哈哈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件事呀?不错,那是我师兄所为!我师兄是爱惜你 的声名,不想你身败名裂。一番好意,才屡次劝告你,谁叫你不听他的话?” 段珪璋“呸”了一口道:“这样的‘好意’,恐怕只有不要脸的下三流人物才说得出 口。好,闲话少说,叫你师兄来吧!” 精精儿沉声说道:“你再骂我的师兄,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你莫以为你有个‘大侠’ 的名头,我师兄却还未曾把你放在眼下呢!你要会我的师兄还早一点,先会会我这口剑吧! 怎么样,是你一个人上呢?还是你们都一齐上?”这话说了,只听得唰、唰两声,段珪璋和 精精儿的宝剑都已拔了出来! 段珪璋冷冷说道:“你们劫走的是我的孩子,与他们无关。你们师兄弟既然是冲着段某 一人而来,段某敢不舍命奉陪?不管是你一人或是和你师兄同来,都由段某一人领教便 是。”精精儿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气,果然不愧有大侠之称。但这孩子不只是你一个人的 吧,我也还想领教领教尊夫人的神弹绝技呢!”窦线娘亢声说道:“我弹弓不打无名之辈, 你赢得了我丈夫的这口剑再说!”高手比斗,争的是个面子,但窦线娘这口气在冷傲之中却 实是软了几分。 精精儿一声长啸,弹剑笑道:“好,那咱们就来比划比划吧!段大侠,你是半个主人的 身份,客不僭主,请赐招!” 段珪璋虽然痛恨他们行事卑鄙,但为了保持大侠的身份,仍然虚晃一剑,让他半招。精 精儿喝道:“好呀,你是存心看不起我么?”说时迟,那时快,长剑一起,闪电般的便向段 珪璋刺来,这一剑来得凌厉之极,而且是脚踏中宫,平胸刺到。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 黑”,即是说剑势采的多是偏锋,而今精精儿第一剑就从正面攻来,不依剑术的常理,显然 是存心蔑视。 段珪璋大怒,身形纹丝不动,陡然间剑把一翻,一招“金鹏展翼”,斜削出去,这一招 拿捏时候,恰到好处,精精儿的剑尖堪堪刺到,招数稍嫌用老,劲道已减了几分。而段珪璋 则是养精蓄锐,剑招初发,正合兵法上“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道理。观战的窦家兄弟和 南霁云等人,都是武学的大行家,见段珪璋第一招就使得如此妙到毫巅,禁不住便轰然喝起 彩来。 喝彩声中,但听得“嚓”的一声,火花四溅,精精儿腾身跃起,借段珪璋这一剑反弹之 力,来势更疾,凌空击下,迁刺段珪璋背心的“风府穴”,段珪璋反剑一圈,又是“嚓”的 一声,精精儿身形落地,斜窜三步,段珪璋收势不住,也不由自己打了两个盘旋。 双方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剑法;虽然仅仅两招,却已曲尽攻守之妙,哪方稍有不慎,便要 血染黄砂,当真是惊险绝伦,喝彩声登时都静止了。 精精儿赞道:“段大侠果然名不虚传!”段珪璋却暗暗叫声“惭愧”!他通晓各派剑 法,却看不出精精儿的剑术渊源。 精精儿一言甫毕,举剑又攻,这时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个劲敌,谁都不敢再存半点轻敌 之心。精精儿那柄剑黑黝黝的毫不起眼,而且刃口似乎甚钝,看来就似一片铁片一般,但以 段珪璋的宝剑,他竟然硬接了几下,剑身上仍是毫无伤痕。 精精儿杀得性起,运剑如风,剑剑指向段珪璋的要害穴道,在场观战的都是武学行家, 但这样精妙的剑术几曾见过?南霁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想道:“难道他竟然得了失传的 袁公剑术么?”袁公是战国时代的剑术名家,相传是一个老猿的化身,故名袁公,这当然是 个神话,但由此也可知道他的剑术以轻灵矫捷见长;南霁云曾听得师父讲过,说是用剑刺穴 之法,始于袁公,代远年湮,久已失传,到了本朝初年,武林怪杰虬髯客苦心钻研,重擅此 技,可以在一招之内,刺敌人三处穴道,因而名震天下。但据传袁公剑法,却可以在一招之 内,同时刺敌人九处大穴,因此若拿虬髯客比之古代的袁公,仍不过是小巫之与大巫。现在 南霁云全神注视,见精精儿的刺穴剑术,已可以在一招之内,连袭段珪璋的七处穴道,虽未 达到袁公剑术的最高境界,但比之虬髯客却胜得多了。故此以南霁云这样的大侠身份,也不 禁触目惊心! 段珪璋不愧是久已成名的大侠,精精儿的剑法虽然奇诡绝伦,他仍是丝毫不乱。一个攻 得迅疾,有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一个守得沉稳,有如长堤卧波,不为摇动,但见他顺势 破势,解招还招,当真是剑挟风雷,招招都见功力! 两人越战越紧,斗到酣处,精精儿展开凌厉异常的招数,进如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 走,起如鹰隼飞天,落若猛虎朴地,瞬息之间,四面八方,全是精精儿的剑影!但段珪璋仍 是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精精儿连番外击,也攻不进他周围七尺之内,斗了已将近半个时辰, 段珪璋兀是未曾移动一步! 虽然如此但看来段珪璋乃是处在下风,窦线娘手把弹弓,看得触目惊心,手心淌汗。精 精儿的攻势有如长江大浪,一个接着一个,竟似不知疲倦似的,处此情形,人人都会想象得 到:只要段珪璋的防守稍有隙罅,身上就得平添七个透明的窟窿,而且受伤之处,必然是重 要的穴道方位,饶是他功力更高、也难保全性命了。 窦令侃沉声说道:“六妹,对付这样的魔头,还和他讲什么武林规矩!”话犹未了,忽 见精精儿使出“俊鹃摩云”的身法,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向段珪璋冲 来。这一招有如雷电交轰,只要双剑一触,便要优胜劣败,生死立判。窦线娘无暇思量,本 能的将弹弓一曳,三颗金丸已是闪电般的向精精儿射去! 但听得一声刺耳的啸声;倏然间,满空剑光,全都收敛,窦线娘奔上前去,反手一抄, 将两颗反弹回来的金丸抄在手中。睁眼望时,但见精精儿已似流星陨石般坠下山谷,他穿着 一身黑色衣裳,远远望去,又似一溜黑烟,眨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 地上有几点淡淡的血渍,段珪璋吁了口气,道声:“惭愧!”缓缓插剑归鞘。 原来刚才正在他们双剑相交的时候,窦线娘的三颗金丸射到,金丸沉重,窦线娘又是用 尽浑身气力,弓如满月,弹似满星,劲力当然要比那晚撤出的梅花针强得多。本来以精精儿 的本领,窦线娘的神弹绝技,虽然厉害,他还可以抵挡得住,但在那一瞬间,他正在与段珪 璋全力相搏,可就有点难于照顾了。 饶是如此,精精儿仍然将两颗金丸反弹回去,第三颗金九正打中他的剑脊,高手比剑, 相差毫厘,他的剑稍稍一震,剑尖便歪,贴肋而过,没有刺中段珪璋的穴道,而段珪璋那一 剑却把他伤了。 众人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精精儿的影子已消失了,他们还未曾透过气来。过了好一 会,铁摩勒方始大叫一声:“妙呵!”接着众人才轰然喝起彩来! 窦令侃上前致贺,喜不自胜,段珪璋却是没精打采,毫无胜利后应有的欢欣。要知他自 从出道以来,这次还是第一次要人相助,方能打退强敌,自觉胜得并非光采,何况精精儿在 受伤之后,自己仍然不能够追上他,因此心中只觉惭愧。 窦令符笑道:“妹丈这次伤了精精儿,咱们也出了口乌气!只可惜还是让地逃了。” 窦线娘叹了口气,道:“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他逃得无影无踪,却去问谁要回我的孩 子?” 窦令侃道:“六妹放心,除非空空儿与王伯通甘心认输,否则他们总不能缩头不出。咱 们且先回去喝庆功酒去!” 寨里的头目得知消息,早已在大厅上摆开庆功宴。筵席间窦令侃哈哈笑道:“十年不 见,珪璋,你的剑法越发精妙了。空空儿虽然比他的师弟高明,也定然不是你们夫妻的对 手!”铁摩勒担忧道:“那空空儿几次三番对姑丈恐吓,想迫他下山,看来也是有自知之 明,怕不是姑丈的对手。我就担心他不敢再来呢!”窦令侃是给段珪璋壮胆,铁摩勒却是真 心为他担忧,怕空空儿不来,难以讨回孩子。段珪璋摇了摇头,道:“摩勒,你岂能这样小 视敌人!”话犹未了,忽听得窦令侃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注视,只见正中的横梁吊着一小匣子,窦令策扬手一柄飞刀将绳索割 断,窦令侃将那个小匣子接到手中。他是黑道上的大行家,一触手便知里面并无机关、暗 器,当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大红帖子。窦线娘坐在她哥哥的侧边,看得分明,失声叫 道:“这是空空儿的拜帖!” 窦家五虎面面相觑,尽都呆了!在这白日青天,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空空儿将拜匣吊在 他们头顶上的横梁上,竟然无人发觉!若非目睹,当真是难以相信! 过了半晌,窦令侃心神稍定,方始大声喝道:“既已前来,为何不敢露面?鬼鬼祟祟, 躲躲藏藏,算哪门子好汉?”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狂笑的声音,笑声中但见一条黑影,已是疾如飞鸟般地落在筵 前,朗声说道:“我早已来了,你们都是瞎了眼睛的么?” 这一瞬间,但听得咣啷啷、哗啦啦一片声响,席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亮出兵 器。除了段珪璋,南霁云二人沉得住气之外,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不免有些慌张,把桌 子上的杯盘碗盏都碰翻了。 空空儿哈哈笑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就想群殴了么?” 这几年来,空空儿名震江湖,但席上群豪,却是直到如今,方始见到他的本来面目。只 见他身材不满五尺,相貌十分特别,一副“孩儿脸”,活像一个大头娃娃,说话之时,手舞 足蹈,狂傲之气迫人! 段珪璋越众而出,冷冷说道:“枉你有这副身手,干的却是江湖宵小所为,武功再高, 又有什么可做?” 空空儿冷笑道:“你枉有大侠的名头,如不分皂白的来替绿林大盗争权夺利,这又有什 么可傲?” 段珪璋怔了一怔,窦令侃大怒道:“那王伯通不也是绿林大盗么?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 哪里去,你又为什么充当他的打手?” 空空儿笑道:“一来我不是什么大侠,王伯通与我有交情,我就帮他;二来嘛,说到在 绿林中的横行霸道,那王伯通却还逊你一筹。沙家庄的案子是你做的不是?你黑吃黑也还罢 了,却为何将沙家父子斩尽杀绝?凤鸣岗劫掠药材商人的案子是你做的不是,那年流行瘟 疫,你劫了药材,却用来囤积居奇,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要不要我将你的所作所为一 件件抖出来?要不然,为了公平起见,你说王家一件坏事,我也说你们窦家一件坏事,就让 这位段大侠来评评理,你们两家准做的坏事多,如何?” 王、窦两家同是绿林“世家”,但这几十年来,窦家的势力大盛,远远压倒王家,因此 若然论到所做的坏事,那当然也是窦家多了。这些坏事,在绿林中人看来,实在算不得什 么,即以空空儿所举的两件事例来说,窦令侃只是对同道中的敌人斩尽杀绝,并未伤及寻常 客商,那已经算是好的了。可是在段珪璋听来,却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要知他当年和窦线娘 结婚之后,不久便逃出窦家寨,一去十年,不肯与窦家再通音讯,便是因为他不甘随波逐 流,在绿林厮混的缘故。而他对窦家的所作所为,也仅是知而不详,故此听了空空儿数说窦 家的罪恶,心头不禁惶恐起来,暗自想道:“我来趁这趟浑水,当真是糊涂了!” “砰”的一声,窦令侃拍案骂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不伤人劫物之理?就算我用 劫来的药材求些微利,那也是以性命搏来的!你这小子不懂黑道规矩,少来说话!” 窦令符也骂道:“那王家与安禄山的手下勾结,借官府之力,伤残同道,更是下流!你 若是要评理的话,咱们也可以按照黑道的规矩,邀齐绿林中有头面的人物来评评!” 空空儿笑道:“我才没有那么多工夫!” 窦令侃兄弟同声喝道:“那就废话少说,照咱们绿林的现矩办事,胜者为强!” 空空儿侧目斜睨,冷冷说道:“段大侠,你不是黑道中人,你又怎么说?” 窦家兄弟和窦线娘的眼光全都望着他,段珪璋踌橱片刻,缓缓说道:“绿林的纷争我不 管,你夺了我的孩子,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是非和你一战不可!” 空空儿哈哈笑道:“我正是要你这句话!我知道你倘非与我一战,也难以在亲戚面前交 代。”话声一顿,接着正容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你若输了给我,从今之 后,就再也不许管王、窦二家的事情,我若输了给你,也是一样。比剑之后,不管胜败,我 都把你的孩子送还,这个办法,总算公平合理了吧?你意如何?” 原来空空儿、王伯通之所以要追段珪璋退出纷争,倒不是为了怕他一人,而是因为他相 识满天下,怕他帮助窦家到底,广邀高手,那牵连就大了。 段珪璋一听,正合心意,双眉一轩,立即朗声说道:“依你之言便是!请亮剑吧,咱们 就在这里一决雌雄!” 空空儿道:“且慢!”转过头来,面向窦令侃说道:“我和段大侠是按武林规矩办事。 你呢,咱们该按你绿林的规矩办事了吧?” 窦令侃冷冷说道:“只你一人在场,教我与谁说去?”言下之意,即是说愿意按照规矩 办事,但必须王伯通才行。要知空空儿的名气虽然已经盖过了王伯通,但他与窦令侃乃是对 等身份,这身份却是空空儿不能替代的。窦令佩为了保持他绿林领袖的尊严,自是非与王伯 通当面打交道不可。 空空儿道:“这个容易!”忽地一声长啸,啸声未毕,只听得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外面送 进来道:“燕山王伯通拜会窦家寨主!”原来王伯通早已与空空儿约定,只待空空儿与窦令 侃讲好后发出讯号,他便现身,他把时间算得很准,这时刚好到了大寨门前。 窦令侃面色微变,立即朗声说道:“打开大寨正门,请王寨主进来,休得失礼!” 片刻,只见一个年近六旬、满面红光的老者,携着一个少女,在众人注视之下,走了进 来。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对黑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好像感到非常好玩的神气! 一见空空儿便嚷道:“叔叔,你们还未曾比剑吗?” 空空儿笑道:“就等着你爹呢。怎么是你来了?你的哥哥呢?”那少女道:“我特地来 瞧热闹呢!我哥哥另有客人,这眼福他只好让给我享了。” 南霁云心中一动,他已经知道了那日截劫驴车的那个黄衣少年乃是王伯通的儿子,心中 想道:“那小子接什么客人,莫非是夏凌霜么?”夏凌霜那日对黄衣少年的神气颇为异样, 南霁云瞧在心中,一直为此事感到不快,这时听了王伯通女儿的说话,胡乱猜疑,更觉心头 烦乱,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才将这烦乱的情绪按捺下去,暗地自嘲:“他 的客人是不是夏姑娘,又干你什么事了?” 王伯通道:“燕儿,你怎的这样放肆,还不快与窦家伯伯见过礼。这个小妞儿,都是我 把她宠坏了,窦大哥休得见笑。” 窦令侃哈哈笑道:“咱们哥儿俩还讲这个客套吗?还是来谈谈今日的这桩交易吧。” 王伯通道:“你们不是讲好了吗?依绿林的规矩便是,我没有二话。” 窦令侃像背书似地念道:“胜者称雄,死伤不究。败者退出绿林,部属另归新主,如有 不愿者,亦可自行散去,但不得再作黑道营生!” 王伯通道:“对,这些规矩,你记得非常清楚,就这样办!不过,窦大哥呀,我为你着 想,可想奉劝你一句。”窦令侃道:“王大哥有何金玉良言,小弟洗耳恭听!”这两个盗魁 称兄道弟,若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模样,哪想得到他们乃是生死世仇,而且片 刻之后,就要展开你死我活的恶战! 王伯通笑道:“照这黑道的行规办事,干脆得很,只是我怕你却不免吃亏,咱们哥儿俩 到底是有几十年交情的了,一旦失了对手,我也会觉得难过的啊!为你着想,不如就此金盆 洗手,立下一张凭照给我如何?” 这话的意思即是劝窦令佩向他呈递降表,从此永远退出绿林,免得送命。窦令侃怒极气 极,反而哈哈大笑道:“多谢王大哥的关注,小弟也正是想这样奉劝王大哥。大哥远道而 来,要是在小寨里吃了亏,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弟也是难过的啊!” 因为照这规矩:“胜者称雄,死伤不究”。在双方都有人助阵的形势下,窦令侃却是占 了地主之利。这话等于明说窦家将尽全力和他们一拼;而王伯通这方,连他的小女儿在内, 也不过三个人。 王伯通微笑道:“既然窦兄执意不从,小弟只好奉陪了。好啦,彼此想开一点,死生由 命,大家都不必难过啦!好,好,咱们且先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比剑!” 空空儿招手道:“段大侠,他们已把话说清楚了,现在是咱们的事了。不过,刚才有一 句话还未说到,久仰段夫人是女中豪杰,不知可也肯依照武林规矩,一并赐教么?”言内之 意,即是向段珪璋夫妇挑战,要是他胜了的话,窦线娘也不能管她母家的事情。 段珪璋眉头一皱,随即望着他的妻子,沉声说道:“也好,要是我不成了,你再来 吧!”段珪璋知道空空儿的本领远胜他的师弟,单凭自己这口宝剑,九成落败,他也知道自 己若然落败,窦线娘断无坐视之理,因此不如把话说明了,夫妻联手合斗,更漂亮一些。窦 线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空空儿道:“段大侠,刚才你和我师弟过招,起手一式,曾让我师弟半招,现在我得请 你先行赐招了。”段珪璋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在他和精精儿动手的时候,空空儿早已在旁 窥伺。 “唰”的一声,段珪璋宝剑出鞘,朗声说道:“请亮兵刃!” 空空儿双手空空,随身也未配戴兵刃,段珪璋听他一来就提出要比剑,以为他用的是可 以作腰带的软剑之类,哪知空空儿却淡淡说道:“段大侠,不必客气,这一招是由你先行出 手,但请赐教便是。” 段珪璋怒道:“你要凭空手对我的宝剑么?段某纵然无能,也决不能如此与你动手。” 空空儿笑道:“不敢,不敢!段大侠尽管出剑。” 段珪璋怒气暗生,心中想道:“我倒要瞧你拔剑的身手。”立即一招“玄乌划砂”,向 空空儿当胸划去! 这一招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但见白光一闪,剑尖已划到胸前!纵算空空儿有软 剑之类的兵刃,亦已来不及解下防御,在场的都是武学行家,见段珪璋一出手就是如此凌厉 迅速的剑招,都不自禁的为空空儿捏了一把冷汗。 众人心念未已,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只听得空空儿一声笑道:“礼尚往来,现在我 可还招了!”笑声未了,但见他右掌一翻,一道蓝艳艳的光华,已是电射而出,“嚓”的一 声,火花四溅,段珪璋身形一晃,接连退了三步! 原来空空儿用的竟是一把短到出人意外的短剑,仅有七寸来长,比普通的匕首还要略短 几分,这柄短剑,他早已笼在袖中。 这柄短剑蓝光湛然,锋利之极,交手一招,段珪璋的宝剑非但削不断它,反而给他在剑 脊上划了一道淡淡的伤痕,不由得心中大骇! 说时迟,那时快,空空儿的“还招”二字出口,段珪璋立足未稳,空空儿已是如影随形 地扑了过来。段珪璋也真了得。身形向后一仰,“嗖”的一声,那柄短剑在他面上掠过,段 珪璋也即还了一招“李广射石”,挽剑刺他的手腕! 空空儿赞道:“临危不乱,果然不愧大侠之称!”一侧身,从段圭漳的剑下窜出,反手 便刺他胁下的愈气穴。段珪璋连遇险招,几乎透不过气来,迫得又退了三步,但他虽然连连 后退,步法剑法,依然不乱! 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空空儿以匕首般的短剑进招,竞似近身肉搏一般,但 见剑光飘瞥,虎虎风生,短剑所指,处处都是段珪璋的要害!旁观诸人中武功最高的南霁云 也看得汗流心跳,心中想道:“要不是段大哥有这份沉着镇定的功夫,只怕早已落败了!” 段珪璋斗精精儿的时候,半个时辰,未曾移动一步,如今斗空空儿,只不过十来招,却 已显得只有招架的份儿,腾挪闪展,左趋右闪,兀是摆不脱那柄短剑的近身攻击,两个人就 似缠在一起的,空空儿的那柄短剑,在他身前身后,身左身有,穿来插去!窦线娘见不是 路,急忙发出暗器。 窦线娘的暗器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双手齐扬,右手发出了七枚金丸,左手撤出 了一把梅花针,七枚金丸袭向空空儿的七处大穴,梅花针则射向他面上的双睛,因为距离甚 近,梅花针的份量极轻,与金丸一同发出,无声无息,更难防备。刚才窦线娘只用三枚金丸 就打伤了精精儿,她料想空空儿的本领,纵然强过师弟一倍,至多也只能避开那七枚金丸, 这一把梅花计定然可以把他的眼睛射瞎! 空空儿叫道:“好个暗器功夫!”身形一转,蓝光疾闪,但听得叮叮咣咣之声不绝于 耳,接着是一片“哎哟,哎哟!”的叫声,那七枚金丸流星陨石般的飞向四方,窦令侃舞起 一面金牌,将飞到他面前的金丸碰落,窦令符、窦令策在他左右,没有受伤,但他的五弟窦 令湛却给金丸打中了腔骨,还有两个大头目伤得更惨,给金丸打破了头颅。 空空儿短剑一挥,笑道:“梅花针也还给你吧!”但见他的剑尖上银光灿烂,结成了一 个丸形的小球,配上他那短剑本身发出的蓝色光华,更为悦目。原来那一把无影无形,逢隙 即入的梅花针,竞然一支不剩,都给他吸在剑尖上,竟如磁石吸铁一般。空空儿短剑一挥, 但听得哗啦声响,剑尖上的小圆球化成碎粉,有如满空飘落的雪花! 窦线娘骇然失色,只听得空空儿又叫道:“段夫人,你的暗器功夫已经见识过了,还有 游身八卦刀法,亦请不吝赐教。”他口中说话,手底却是毫不放松,就在说话之间,已接连 攻出了六七招凌厉之极的剑招,把段珪璋又迫退了三步! 窦线娘叫道:“好,我夫妻与你拼了!”抽出两把柳叶弯刀,一长一短,立即向空空儿 攻去! 窦线娘自小得她父亲疼爱,全副本领几乎都传了给她,这游身八卦刀法,便是窦家的家 传绝技之一。 但见她双刀一展,霍霍风生,刀光如练,登时将空空儿圈在当中,她随着空空儿游身疾 走,当真是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只要空空儿稍有疏漏,她就要在他身上戳个透明的窟窿, 以报爱子被抢之辱。 段珪璋见妻子来援,精神陡振,宝剑一挥,剑光暴长,有如洪波溃堤,也立即反攻出 去。空空儿在他夫妻夹击之下,攻势顿然受挫,只得回剑防身。不过段珪璋身受的压力虽然 减轻,但心头却更为沉重,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 窦令侃见他们夫妻已经稳住阵脚,正自宽心,猛听得空空儿一声长啸,陡然间,但见剑 气纵横,白刃耀眼,到处都是空空儿的影子,竞似化身千百,从四面八方攻来,登时反客为 主,把段珪璋夫妇圈在当中。原来空空儿聪明绝顶,他竟然在不到一往香的时刻,便把窦线 娘那套刀法的精华勘破,立即反守为攻。 窦线娘的游身八卦刀法,必须以极轻灵迅捷的步法配合,然后才能按着五门八卦方位, 困扰敌人。现在空空儿也按着五门八卦方位与她游斗,而他的轻功则远在窦线娘之上,因此 窦线娘不论走到哪个方位,都给他堵住,他以一敌二,兀是攻多守少,段珪璋在他疾风暴雨 般的攻击之下,剑法也渐渐施展不开。 这时,旁观人等,除了南霁云和窦令侃之外,根本就分不出何方主攻,何方主守,但见 剑气纵横,幢幢人影,聚义厅内竟似有千军万马追逐一般!人人都感到冷气沁肌,寒风扑 面! 窦令侃暗自叫声“不妙”,杀机陡起,向兄弟们抛了一个眼色,忽地站了起来,朗声说 道:“王寨主,咱们也凑凑热闹吧!”抡起两面金牌,不待王伯通答话,立即便是一个“雪 花盖顶”,向他当头压下!与此同时,窦令符长臂一伸,也向王伯通的女儿攻去! 本来今日王、窦两家之会,窦家乃是地主,双方都有助拳的人,若然按照绿林礼节,窦 家应当等到助拳的分出胜负之后,方可以下场动手;但窦令侃已看出了段珪璋夫妇败象毕 露,心中一想,要是让空空儿得胜之后,再行围攻,那定然是凶多吉少,不如抓着时机,以 图侥幸。要知窦家若是一战而败,便要退出绿林,甚至性命不保,窦令侃焉能心甘?因此只 好不顾绿林领袖的身份,先行发难! 窦令侃自忖武功胜过王伯通,王伯通的女儿,更不在话下。只要将他们父女擒获,空空 儿本领再高,也是无能为力了。 他们两兄弟同时出手,窦令侃的金牌刚要压下,忽听得窦令符一声惨呼,白光闪处,一 条臂膊已给那少女齐根切下,那少女娇声笑道:“窦伯伯,侄女第一次到你家来,你却这样 款待,不嫌太过份了么?礼尚往来,请恕侄女也放肆了!”声到人到,窦令侃抡起金牌一 挡,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就在这交手一招的刹那之间,那少女的短剑已在他的金牌上 连刺了十七八下! 窦令侃是“窦家五虎”之首,身为绿林领袖,本领高强,自是非同小可,但吃那少女一 轮急攻,虽然没有受伤,却也给追得连连后退。窦令符一声怒吼,顾不得包扎伤口,独臂抡 刀,便扑上来!窦令申、窦令策、窦令湛也都亮出了兵器,形成了窦家五虎,围攻王伯通父 女的场面。 那少女娇声笑道:“我陪窦家几位伯伯耍耍,爹爹,你坐着瞧热闹吧!”短剑一招“指 天划地”,左刺窦令申,右削窦令湛,窦令湛刚才被金丸打伤了股骨,跳跃不灵,被那少女 一剑削去了膝盖,痛上加痛,一声惨呼,仆倒地上。包围圈开了一个缺口,王伯通走了出 去,大马金刀的坐在聚义厅正中,窦令侃日常所坐的那张虎皮交椅上,哈哈笑道:“真是初 生之犊不畏虎,好,为爹的就瞧瞧热闹,燕儿,你可要小心了!” 段珪璋见窦家五虎不顾体面,闹成了如此局面,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长剑一晃,跳出圈 子,叫道:“空空儿,我认输了。线娘,咱们走吧!”本来以他们夫妇联手之力,最少还可 以与空空儿斗半个时辰,但处此情形,段珪璋哪里还有心情恋战? 窦线娘心头大震,当真是进退两难,随夫?随兄?一时间踌躇莫决。这一边,她的五个 哥哥,正临到生死的关头;那一边,她的丈夫脚步已踏出了门坎,要是自己不与他同走,十 年的恩爱夫妻,今日便是永决了! 空空儿哈哈一笑,短剑归鞘,朗声说道:“承让了,三月之内,我在凉州玉树山清风观 相待,贤伉俪随时可以前来,要回孩子!” 窦线娘有话在先,若然输了,从此不管母家的事,空空儿这话不啻将她提醒,窦线娘是 女中豪杰,这“信义”二字,焉能不顾?这刹那间;虽然有如利箭穿心,但终于还是把两把 柳叶刀收回,跄跄踉踉地出了门口,但感双睛发黑,地转天旋,不敢再看她兄弟一眼,段珪 璋回头一看,见她摇摇欲坠,急忙将她扶住,疾奔下山。 空空儿笑道:“王大哥,轮到我也来瞧热闹了。哈哈,好,好侄女,好剑法!我看,用 不了十年,她的剑法就要追上我啦!”王伯通道:“兄弟,你太夸奖这黄毛丫头啦,你做叔 叔的,还应该多加指教才是!”空空儿道:“好,就是火候还差一点,哪,这一剑应该稍慢 一些,待敌人攻到,再削他的脉门;哪这一剑又稍为偏右了,喏,快,这一招应用‘星海浮 槎’,可惜了,可惜了!” 正是:邀来妙手神机客,伏虎降龙谈笑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二回 百年霸业随流水 一片机心起大波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二回 百年霸业随流水 一片机心起大波 空空儿与王伯通相对而坐,恣意谈论,旁若无人,面对这一场舍死忘生的恶战,意是视 同儿戏一般。那少女得他从旁指点,剑招越发凌厉。 本来窦家兄弟以五敌一,足可以胜得那少女有余,虽然折了一个窦令湛,而窦令符又因 上场轻敌,先被削去了一条臂膊,但剩下四人七臂和她恶斗,也仍是旗鼓相当。可是段珪璋 夫妇一走之后,窦家寨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空空儿纵然敛手旁观,已足令窦家四虎心惊胆 战,更何况他还在不断地指点那少女如何应战。 窦令侃又惊又怒,一咬牙根,双牌一磕,使出了一招与敌偕亡的恶招,向那少女撞去, 他身材高大,连人带牌,就似一座山似的压下来,空空儿叫道:“伏地回龙剑!’那少女应 声倒地,短剑横披,但听得“咔嚓”一声,窦令侃的左脚自膝盖以下,已给她削掉,那少女 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脚尖一挑,又把窦令策的单刀踢飞,矫声笑道:“爹爹,留不留活 口?”王伯通还未曾答话,只听得窦令侃已在大声喝道:“王伯通,我身为历鬼亦必报仇, 我岂能向你求饶!”猛然间反转金牌,朝自己的顶门一磕,登时脑浆进流,死于非命。 铁摩勒目睹义父惨死,心胆皆裂,痛不欲生,拔出佩刀,便要上去与那少女拼命,他脚 步刚刚移动,忽觉手腕一麻,登时浑身酸软,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回头一看,却是南 霁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摩勒,你千万不可妄动!” 王伯通沉声说道:“放虎容易捉虎难,窦家五虎反正是不服咱们王家的了,斩革除根, 一个不饶!”那少女道了一声:“遵命!”又娇声笑道:“窦家伯伯,我奉了爹爹之命,今 日给你们送行啦!”反手一剑,窦令策应声倒地,窦令符红了双眼,怒扑而来,那少女短剑 一送,直插入他的心窝,还有一个窦令申,武功仅次于他的大哥,猛地喝道:“王伯通,我 与你拼了!”不待那少女追来,便即飞身而起,抡拐向王伯通的顶门击下。那少女身手矫捷 之极,拔出短剑,也跃了起来,如影随形,王伯通哈哈笑道:“窦老二,我还要多活几年 呢!你先去和兄弟们相聚吧。”窦令申的铁拐刚要击下,只觉背心一凉,那少女的短剑已插 入了他的背心。 南霁云见那少女如此凶狠,虽说他对王、窦两家都无好感,也禁不住大为愤怒。 聚义厅里还有十几个大头目,都是追随窦家多年、忠心耿耿的部下,这时尽皆红了眼 睛,不顾死活,向那少女扑去。那少女展开凌厉无前的剑法,宛如晴艇点水,蝴蝶穿花,忽 前忽后,忽左忽右,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每出一剑,都是刺向对方的关节要害,不过片刻, 地上已是横七竖八的倒下了一堆。王伯通皱皱眉头,说道:“窦老大能令这些人为他卖命, 确是不愧绿林领袖,令人叹服,他死也应该瞑目了。” 南霁云紧咬牙关,极力抑制自己,心里不停地向自己说道:“我绝不能卷入这场漩 涡!”他拉着铁摩勒,趁这纷乱之中逃出。 忽地剑光一闪,那少女斥道:“往哪里走?”手起剑落,竞然是一招极狠毒的招数,向 南霁云刺来,南霁云一侧身,双指贴着剑脊一推,那少女虎口发热,怔了一怔,南霁云护着 铁摩勒已与她擦身而过。 那少女喝道:“你是谁?”短剑一招“白虹贯日”,再度指到了南霁云的背心,这一剑 来得更其凶狠,南霁云反手一刀,只听得“嗤”的一声,紧接着“咣”的一响,南霁云的衣 裳给她挑破,那少女的短剑亦已给他荡开。南霁云拔刀还招,回身旋步,这几个动作一气呵 成,已经是快到了极点,但那少女出剑在先,他拔刀在后,仍然不免吃了点小小的亏。 那少女给他的宝刀一击,短剑险些脱手,亦是大吃一惊,当下一个飞身,再越过南霁云 的前头,回身拦住他的去路,笑道:“想不到窦伯伯还埋伏有一个高手在此,通上名来,咱 们再比划比划几招!”” 南霁云暗自叹惜:“小小的年纪,手段却如此狠辣,只怕将来武林中又要多了一个魔头 了。” 那少女笑道:“你怎么不说话?是怕我的空空儿叔叔么?你不用谎,我不要他帮忙便 是。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霁云横刀当胸,朗声说道:“魏州南霁云!我是护送段大侠来的,并非窦家寨请来的 帮手!我也不想理会你们两家的纠纷。只是姑娘着执意要赐教么,那南某也只有奉陪便 是!” 王伯通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是南大侠,燕儿,不可无礼!” 那少女叫道:“刀伤我大哥的原来就是你么?爹——”似是想求父亲许她出手,王伯通 只听了一个“爹”字,便沉声喝道:“燕儿,你回来,不可多事。” 王伯通站了起来,向南霁云施了一礼,说道:“日前小儿有所不知,冒犯虎威,还望恕 罪。”说话和蔼,彬彬有礼,前后判若两人,南霁云好生诧异。 江湖上讲究的是个面子,有话道的是:“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因此南霁云纵然 对他不满,也只得抱拳还礼道:“南某也不知是王寨主的公子,惶恐,惶恐!”顿了一顿, 续道:“南某与段大侠同来,也得随他同去,不知王寨主可肯放我走么?” 王伯通笑道:“南大侠既然不是窦家的人,此事与你无关,我焉敢强留。”要知南霁云 交游广阔,不在段珪璋之下,而且他的师父磨镜老人乃是武林三老之一,本领之高,人所难 测,故此王伯通要给他几分面子。 南霁云道:“如此,多谢了。”拖了铁摩勒便走。王伯通忽道:“这个少年请留下 来!” 南霁云吃了一惊,急忙说道:“他也不是窦家的人。” 王伯通道:“他不是铁昆仑的儿子,小名唤作摩勒的么?据说他是在窦家长大的。”南 霁云道:“不错。他虽然在窦家长大,究竟不是窦家子弟,还望王寨主高抬贵手。”为了铁 摩勒的缘故,南霁云第一次下气求人。 铁摩勒已经被南霁云点了哑穴,不能说话,但却是瞪着眼睛,狠狠地望着王伯通。 王伯通冷冷说道:“南大侠,你既知道他的来历,却不知道他是窦老大的义子么?这也 算得是窦家的人了。” 空空儿笑道:“这小娃儿胆量倒大,你瞧,他对你怒目而视,敢情是正将你很入骨髓 呢!”王伯通“哼”了一声,空空儿道:“且听他如何说?”双指一弹,随手发出一粒铁莲 子,替铁摩勒解了穴道。 铁摩勒怒声喝道:“王伯通,你要是怕我报仇,就赶快把我杀了!”南霁云怕他上前拼 命,紧紧握着他的手臂。 空空儿道:“王大哥,这娃儿真会说话,你若不放,反显得你惧怕于他了。”王伯通无 可奈何,挥手说道:“好,你走吧!我等你来报仇便是!”南霁云急忙携了铁摩勒闯出寨 门,但见漫山遍岭都是窦家寨的喽兵,这些人是不愿归顺王家,各自逃命的。南霁云拖着铁 摩勒,展开陆地飞腾的轻功,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将喽兵抛在背后,但前面却仍然没有发 现段珪璋的影子。 铁摩勒忽然停下步来,号陶大哭。南霁云知他满腔悲愤,索性计他先哭个痛快,然后再 慢慢劝解道:“你义父一家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不是他杀人家,便是人家杀他,你要 想开一点。”铁摩勒道:“话虽如此,但总不该死在王伯通那老贼父女之手。你看他今日要 斩尽杀绝那般狠劲,做了绿林领袖,只怕比我义父还要凶暴得多。”南霁云叹口气道:“绿 林中能称得上侠盗的又有多少?你父亲算是一个,通州的快马姚算是一个,其他的就很难说 了。我劝你把今日之事当作一场噩梦,过去了就算了,你从此也不要在绿林中再混下去 了。”铁摩勒道:“我义父于我有十年养育之恩,此仇我岂能不报?”南霁云知他正在气愤 上头,劝也无用,便道:“你若执意报仇,那就更当爱惜身子。王伯通刚才放你,并非出于 心愿,你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才是。” 铁摩勒霍地站了起来,擦干眼泪,道:“南叔叔,你说了这许多话,只有这几句我听得 进去,我是直性子的人,你不怪我吧?”南霁云暗暗叹息,心道:“似这等绿林中的冤冤相 报,真不知何时始了?”当下说道:“你性情刚强,自是英雄本色,但刚则易折,而且也应 该用在正当的地方。咳,这些话我知道你目前还是听不进去,待再过几年,要是咱们还能相 聚的话,我再慢慢和你说吧。现在,咱们可得先找你的段叔叔去。” 走了一会,忽见前面一彪军马,打着一个绣有“王”字的大旗,王伯通的儿子,坐着一 匹高头大马,得意洋洋,顾盼自豪,但他脸上青肿了一大块,好像刚刚和人打了一架似的。 原来他是带领人马来接收窦家寨的,在半路上碰到段珪璋夫妇,被窦线娘打了他一弹 子,现在来到山下,又碰了南、铁二人,不觉一怔,心道:“空空儿是怎么搞的,怎的都让 他们漏网了?” 前头那几个头目认得铁摩勒,纵马上来拿他,铁摩勒一声大喝,先迎了上去,南霁云急 忙叫道:“不可!”说时迟,那时快,铁摩勒已握着向他刺来的长矛,将一个头目从马背上 扯下,幸而南霁云叫得及时,铁摩勒一撒手,将那支长矛插下,就在那头目的颈项旁边,要 不是南霁云阻止,这一下他就要把那头目钉在地上。 南霁云朗声说道:“王少寨主,你意欲何为?可是要和南某再见个高下么?”那黄衫少 年望了他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 铁摩勒怒道:“你狂什么?你家也不过是仗着个空空儿罢了。”那黄衫少年道:“是我 爹爹放你们走的不是?”他见南、铁两人衣裳整洁,身无伤痕,要是曾和空空儿交手,决不 可能这样全身而退。南霁云面上一红,道:“是又怎样?莫非你不服气,要将我们留下 么?”那黄衫少年笑道:“我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过,你也不必在我的面前再逞好汉 了。我爹爹既然放你下山,你就尽管走路吧!”令旗一摆,左右让开,南霁云不知怎的,自 从那日之后,一直就对这少年有憎恶之感,如今听了他这番讥刺,怒气更增,刚要发作,猛 地心头一跳:“我刚才还劝铁摩勒不可轻举妄动,怎的我却反而失了常态了。”当下把冲到 口边的回骂咽了下去,携了铁摩勒便走。 再走了约莫十里光景,南霁云眼利,远远瞧见前面一棵树下有两个人,正是段珪璋夫 妇。南霁云唤道:“大哥、大嫂,小弟和摩勒来了!”段珪璋应了一声,声音苍凉之极,窦 纷娘目光呆滞,默然不语,直听到铁摩勒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才好似在噩梦中 醒来一般,全身抖了一下,颤声道:“怎么啦?他们,他们——”铁摩勒哭道:“我义父死 了,四位叔叔也全部死了。姑姑,你,你——”窦线娘知道铁摩勒是要请她报仇,面上的肌 肉抽搐了一下,沉声说道:“是空空儿下的毒手么?”铁摩勒道:“不,是王伯通那个女 儿,这小丫头比空空儿还要狠毒三分。姑姑,你——”窦线娘神色如冰,冷得令人心里发 抖,铁摩勒不觉噤声。 出乎意外,窦线娘并没有哭,但那神情比号陶大哭更要令人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始听 得她喃喃自语道:“我怎有面目见我的哥哥于地下?珪璋、珪璋——” 段珪璋凄然说道:“线娘,别的事情我可以从命,只有这一件事情,我不能从命。”他 们夫妻俩心意相通,段珪璋知道妻子想说的是什么,而窦线娘也知道丈夫是为了守他与空空 儿的信诺,决不肯为她兄弟报仇了。 窦线娘忽地抬起眼睛,说道:“大哥,我今生今世只求你一件事情了,这事情是你可以 做得到的。”段珪璋道:“什么?”窦线娘道:“你虽然在村子里开过武馆,却并未收过一 个真正的徒弟。我要你将摩勒收做衣钵传人。摩勒,你愿意拜你姑丈为师么?”段珪璋铁摩 勒均是一怔,但随即两人都懂得了她的意思,铁摩勒立即跪下叩头,向段珪璋行拜师大礼。 拜师的大礼是要行三跪九叩首的,铁摩勒刚刚磕了一个响头,段珪璋忽地叫声:“且 慢!”将他扶起。 窦线娘道:“怎么,你不愿收他为徒?”段珪璋道:“不,我这是为他打算。他应该找 一个比我更高明的师父。”铁摩勒道:“姑丈,我但求学得你这手剑法,于愿已足。”段珪 璋苦笑道:“即算你学了我全身的本领,也还是抵敌不过空空儿,又有何用?”铁摩勒道: “但若用来对付王家父女,那却是绰有余裕的了。我想王家也总不能永远留着空空儿做他们 的保镖。” 要知段珪璋夫妇已向空空儿立下誓言,从今之后,不再管王、窦二家之事,所以窦线娘 要丈夫收摩勒为徒,实是指望由铁摩勒代她报仇。段珪璋本意不愿再卷入漩涡,但一来为了 不想妻子终生难过;二来他也是的确喜欢铁摩勒这天生的习武资质,因此踌躇再三,终于想 出了两全之计。 段珪璋扶起了铁摩勒,却对南霁云道:“南兄弟,我想请你将摩勒携到襄阳,拜见令 师,并请你代为进言,求令师破例将他收为门下。”南霁云道:“铁寨主生前与家师交情相 厚,家师也曾屡次叫我打听摩勒的下落,这事十九可以如愿。” 段珪璋道:“摩勒,你我相处多时,如今分手在即,我虽然不能收你为徒,却有一件小 小的礼物赠送给你,也算是我夫妻的一点心意。”说罢,将一本剑谱拿了出来,交给铁摩勒 道:“这是我家传的剑谱,并附有我这二十年来学剑的心得,你拿去吧。其中重要的剑诀, 我都曾经给你讲解过了,你仔细琢磨,以你的资质,学起来不会很费力的。” 铁摩勒惊道:“姑丈,这、这怎可以?我,我怎能要你的家传剑谱?”段珪璋道:“这 本剑谱我已熟背如流,我的儿子又还小,你先拿去,要是我的儿子能脱灾难,将来长大成 人,你再交回给他也还不迟。”窦线娘也道:“傻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拘泥什么名 义?姑丈不肯收你为徒,是为了有更好的安排,怕乱了武林班辈。你若能够好好的用这本剑 谱,不辜负你姑丈给你的这番心意,我将来还要深深的多谢你呢。”铁摩勒双眼润湿,接过 剑谱,重新叩了三个响头,算是行了“半师”之礼,郑重说道:“姑姑放心,摩勒决不能辜 负姑丈、姑姑的心意!”窦线娘悲惨阴沉的脸色,这时才开始有了一丝笑意。心想:“他若 得了磨镜老人的内功真传,再学全了剑谱上的六十四手龙形剑法,纵然未必胜得了空空儿, 也可与之一拼了。” 段珪璋道:“南贤弟,摩勒今后托你照顾了。今番承你拔刀相助,长途护送,厚义深 情,感激不尽。后会难期,唯望各自珍重。”四人挥泪而别。南霁云与铁摩勒一道,前往睢 阳。段珪璋夫妇则北走凉州,上玉树山讨回孩子。 暂且搁下段珪璋夫妇不表。只说南、铁二人,为了提防王家父子临时变卦,再发追兵, 匆匆忙忙的一口气又赶了十多里路,天色将晚,腹中饥渴,恰好路旁有间茶店,南霁云道: “咱们且进去暂歇一会,吃点东西再赶路。” 这类茶店多兼卖一些酒菜,有两个大汉正在里面喝酒,店门口系着他们的两匹坐骑,铁 摩勒低声说道:“这两匹黄骠马倒是不俗!” 那两个大汉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登时双方都是一愕,坐在上首的那个大汉, 更是“啊呀”一声的叫了出来。 原来这两个大议都是安禄山手下的军官,不知何故,却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南霁云认 得那个叫喊的汉子,正是安绿山帐下四大高手之一的张忠志,另一个虽然不知名字,也是那 晚在安禄山府中交过手的人。 那一晚南霁云闯进安府去救段珪璋,一口宝刀,杀伤了十几名武士,这两个人都是给他 杀得丧了胆的,陌路相逢,大吃一惊,张忠志急忙起立说道:“南大侠,是你来了?你老人 家好?”南雾云道:“没死没伤,怎么不好?你两人也好啊?”张忠志那个同伴,那晚给南 霁云斫了一刀,伤口刚合,尚未痊愈,闻言甚是尴尬,却也只得拱手说道:“多承关注,彼 此都好。”张忠志道:“那晚我二人是奉命而为,还望南大侠恕罪。”南霁云摆摆手道: “没什么,你们坐下来喝酒吧。”铁摩勒却瞪了他们一眼道:“喂,你们换了这身衣裳,敢 情又是要偷偷摸摸的去干什么坏事?” 张忠志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小哥儿取笑了。我二人是奉命去查办一件案子,故此乔 装打扮。哎呀,时候不早,我们可得赶路了,夫陪,失陪,恕罪,恕罪!”铁摩勒道: “喂,什么案子?”张忠志道:“没、没什么,是乡下人两村械斗的小案子。”说话之间, 已经跨上了黄骠马,南霁云道:“摩勒,不必多管闲事了,由他们去吧!”这两人如奉大 赦,急忙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铁摩勒“哼”了一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支支吾吾,定然没有好事情。试想若然 只是两村械斗,何劳安府的大武士出头弹压?”南霁云道:“你说得不错,这里面当然有 鬼。可是咱们哪能有这些闲工夫去管他们?” 茶店主人是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瘦长汉子,他听得那两个军官称呼南霁云做“南大侠”, 似乎颇为留意,却也并不怎么惊诧,当下过来伺候,南霁云要了三斤汾酒,两斤卤牛肉,问 道:“生意好么?”那店主人道:“托赖,托赖,这几天过路的客官很多,小店也沾光不 少。”南霁云心中一动,铁摩勒已先问道:“都是些什么人?”那店主人笑道:“我瞧两位 也是江湖人物,不瞒你们说,小店是只管做生意,不管客官是什么人的。这里靠近飞虎山, 飞虎山的瓢把子(对山寨头目的通称),也曾在小店喝过酒呢。” 说话之间,道上又来了两骑快马,到了茶店门前,扔下一把铜钱,要了两碗热茶,在马 背上匆匆喝了,便即继续赶路。铁摩勒悄声道:“这两个是线上的朋友,相貌似曾相识,却 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要知窦家寨中,每年前来参见窦家五虎的绿林豪客甚多,铁摩勒认 得的也不少,不过因为铁摩勒是个未成年的大孩子,那些豪客,除非是特别和窦家相熟,窦 令侃才会叫他出来相见,所以一些普普通通的小山寨头领,却并不认得铁摩勒。 不到一柱香的时刻,陆续来了几批客人,都是挂有腰刀,乘着快马的健儿,一看就知是 绿林人物,他们都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匆匆忙忙地喝了条便走,店主人忙着在门口招待他 们。这时南霁云也起了疑心,想道:“现在已是即将入黑的时分,这些绿林好汉,匆匆忙忙 地赶路,为了何事?” 其中有一个似乎神色有点犹豫不定,在茶店门前歇足的时候,用黑道上的切口向同伴说 道:“面前就是两条岔路了,你看咱们该上飞虎山呢,还是去龙眠谷?”他的同伴道:“我 看是去龙眠谷好些,窦老大的交椅坐不稳了,咱们若是不接王家的帖子,日后只怕有祸。” 铁摩勒勃然色变,南霁云急忙按着他道:“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此时此际,你还何必 生这个闲气?” 铁摩勒道:“喂,店家,你可知道龙眠谷在什么地方吗?”那店主人拖长了声音道: “龙眠谷么?你问它作甚?”铁摩勒道:“我有好朋友在那儿。”那店主人道:“哦,原来 如此,龙眠谷在西边离此约二十里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三阳岗。”三阳岗正是那日南霁 云遇着黄衣少年的地方。 铁摩勒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门外马嘶,又有两骑来到,这两个骑客却并不匆匆驰过, 下了马走进店来要酒。铁摩勒睁大了眼睛,盯了他们一下,忽地离开座头,迎上前去,一把 将那个大个子揪住! 那大汉吃了一惊,叫道:“啊呀,原来是铁少寨主,你,你怎么到了这儿了?”铁摩勒 道:“史大叔,我正要问你呢,你却怎么也到了这儿?莫非也是要到龙眠谷去拜见新舵主 么?” 这大汉名叫史彰,和窦家乃是世家,窦家寨在幽州各地的分舵事务,由他总管。另外那 个人则是他的副手,名唤程通,也是窦令侃的亲信。 史彰道:“少寨王这是哪里话来?我史某岂能到龙眠谷献表投降?我正是要赶回飞虎山 探听消息的。少寨主,你到了这儿,莫非。莫非大事已经不好了吗?” 铁摩勒道:“飞虎山总寨已经给王家毁了,我的义父和四位叔叔,都、都已归天了!” 史彰大惊失色,呆若木鸡,铁摩勒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既不愿投降王家,飞 虎山你是不能再去的了,你从速派人到各处分舵传令,将兄弟们尽都遣散了吧,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你明白吗?”史彰道:“是,我明白少寨主的意思。” 南霁云心头微凛,想道:“摩到年纪虽小,这番安排倒是有深谋远虑,看来他还有要为 窦家作东山再起的打算。咳,这么一来,绿林里只怕还要大动干戈。” 铁摩勒再问道:“王家邀各地绿林首领前往龙眠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知道么?” 史彰道:“我也曾接到请帖,王家以前怕咱们去挑了他的大寨,因此本来是四方移动, 并无定址的,最近才搬到龙眠谷来,这请帖上说他已灭了飞虎山的窦家寨,请各方豪杰,到 龙眠谷来喝喜酒。当然明眼人都知道:喜酒为名,实则乃是要各处山头听他号令。” 铁摩勒“哼’了一声,满腔愤怒。想这王家的请帖是早已发出的了,可见他们搬到龙眠 山来,就是为了就近指挥,要把窦家的地盘和部属全都并吞,而飞虎山窦家寨的被消灭,也 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史、程二人酒也无暇喝了,匆匆辞别。那店主人听说铁摩勒 是飞虎山的少寨主,面色大变,急忙说道:“哎呀,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少寨主,我劝 你速速远走高飞,此地离龙眠谷很近呀!” 铁摩勒冷冷说道:“你不用担心害怕,我现在就走,不会连累你的。” 就在此时,大路的东西两头,各来了一骑,在茶店门前相遇,一个是魁梧大汉,一个是 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那大汉拱手道:“杜兄,你可是到龙眠谷么?”那中年人笑道:“不, 我这样的无名小卒,王伯通哪能知道我,我是到韩庄去的。” 那大汉道:“杜兄,你是真人不露相,乐得自在逍遥,独往独来,无牵无碍,小弟羡慕 得紧。论理小弟也该到韩庄拜寿的,只是我已经在这幽州境内安窑立柜,不能不到龙眠谷去 敷衍一番。”他们两人用江湖切口谈话,铁摩勒一听便知那大汉是个山寨寨主,那个面白无 须的中年人则似乎是个江湖游侠。 那中年人笑道:“如此,只好各行其是了。但盼周兄千万不要在人前提起我和韩庄主的 名字,免得惹出麻烦。”那大汉道:“我理会得。”说罢,喝了一碗热茶,便即匆匆策马而 去。 那中年汉子却好整以暇的系好坐骑,进店喝酒。南霁云本来就要走的,却忽然停了下 来,向那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两人对望了几眼,同声叫道:“真是巧遇了!”“南八兄,你 怎的到了这儿?”“杜三哥,你怎的也到了这儿?” 南霁云道:“摩勒过来,见过这位杜叔叔,江湖上人称金剑青囊杜百英的就是他。”原 来杜百英是一位江湖游侠,剑术之外,兼擅医术,人称“金剑青囊”。只是他性情闲散,不 喜留名,许多行侠仗义的事情,都是暗中做的,往往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人所难知。故 此,在江湖上的名头远远不及南霁云响亮。南霁云在七年之前见过他一面,当时,南霁云出 道未久,是以前辈之礼去谒见他的,其后叙起师门渊源,才以平辈之礼论交。 南霁云道:“我刚从飞虎山下来,这位小兄弟便是以前的燕山铁寨主、铁昆仑的儿 子。”杜百英沉吟半晌道:“这里不是叙话之所,咱们且边走边谈。”抢着会了酒钱,牵着 坐骑,陪南、铁二人走路。 杜百英道:“天色已晚,两位准备在何处歇足?”南霁云道:“我们是走到哪儿算那 儿。”杜百英道:“南兄,你可听过韩湛的名字吗?” 南霁云吃了一惊,道:“你说的可是天下第一的,点穴名家韩老前辈?”杜百英道: “正是。今日是他的六十寿辰。”南霁云道:“怎么,他就住在附近?”杜百英道:“从这 里向南走三十里便到他家,咱们不如一道去给他贺寿吧?”南霁云道:“韩老前辈和家师甚 有交情,只是小弟尚未见过。”杜百英道:“他的住址只有极少数的武林朋友知道,我知道 他这几年深居简出,不见闲人。不过你自然例外。他也曾和我说起过和你的师父的交情,对 你亦很夸赞,所以我才敢邀你同去。”南霁云道:“如此,我理该前往给他贺寿。只不知他 住的地方离龙眠谷有多远?” 杜百英道:“一处在西,一处在南,和这里的槐树庄成鼎足之势,都是三十里路的距 离。南八兄,你放心,距离虽近,却也无碍。韩老前辈在此隐居,连飞虎山的窦家五虎都不 知道,何况那王伯通是新近才搬来龙眠谷的,谅他更不能知晓。”南霁云道:“我不是怕了 他们,只是怕给韩老前辈招惹麻烦。”杜百英笑道:“韩老前辈也不是怕沾惹麻烦的人,不 过是非到不得已之时,不想去碰他们罢了。你们刚从飞虎山下来,也许他正是要见你们 呢!”话中似有深意,南霁云心中一动,当下加快脚步,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一个靠近山 边的小村庄。 这时已是炊烟四起,暮色昏瞑。杜百英找到了韩家,拉了三下门环,高声报了自己的名 字,韩湛亲自开门,笑道:“百英,你来迟了!”杜百英道:“韩老前辈,我给你请来了两 位稀客啦!” 南霁云放眼打量,只见那韩湛虽然年已六旬,却是神光内蕴,步履安详,绝无半点老 态,长须三络,一袭青衫,看来俨似画图中的高士。南霁云急忙上前施礼,说道:“磨镜老 人门下南霁云给你老人家拜寿。”韩湛怔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南世兄, 我和令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今日方始得见老友的爱徒,当真是意外之喜。你到这里,只当 回家一般,不必拘束。哈哈,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铁摩勒随后也向韩湛叩头贺寿,韩湛将 他扶了起来,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南霁云道:“他是燕山铁寨主铁昆仑的公子。” 韩湛道:“我和铁寨主生前也曾有几面之缘,在绿林人物中,他是我唯一钦仰的人,如此说 来,都不是外人了。” 南霁云道:“铁老寨主过世之后,窦令侃将他收为义子,今日窦家寨被破,我和他一同 逃了出来,幸遇杜兄,得知韩老前辈寿辰。”韩湛听了,眉心略蹙,却也并不怎样惊讶,似 乎此事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说道:“你们来得合时,里面有几位朋友,刚才还正在谈论王、 窦两家的事情,请进去叙话。” 韩湛做寿,只是几个最相熟的朋友知道,除了杜百英之外,只有四个贺客:青海萨氏双 英,麦积石山的龙藏上人,和金鸡岭的辛寨主。前三人都是远道而来的知交,只有辛寨主是 幽州境内的绿林大豪。 坐定之后,南霁云讲述空空儿和王家父女大破飞虎山的事情,众人听得连段珪璋夫妇也 败在空空儿剑下,相顾骇然! 韩湛叹息道:“空空儿本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番却是做事糊涂了。”龙藏上人道: “韩兄此话怎讲?”韩湛道:“他被王家利用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很正当,这岂 不是糊涂吗?” 龙藏上人眉头一皱,似乎不大服气,想和韩湛有所争论,但他望了南、铁二人一眼,想 起了铁摩勒是窦令侃的义子,便不再说话。原来他对王、奏两家都颇不满,比较起来,对窦 家的恶感还更大一些,是以心中想道:“空空儿助王家争霸,最多是以暴易暴,这等绿林中 的火并,本来就谈不到什么是非,也说不上什么糊涂不糊涂。” 南霁云问道:“韩老前辈敢情是和空空儿相识的么?”韩湛道:“何止相识,他小时候 我还抱过他。”萨氏双英和杜百英等人都觉意外,杜百英道:“这几年来,江湖上给空空儿 闹得天翻地覆,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韩老伯却和他是世交。他的武功如此高强,不 知是出自何人所授。”韩湛道:“他的师父是个当世异人,像我一样,姓名不愿为人所知, 我和他也有一点点交情,请恕我为他隐瞒了。”歇了一歇又道:“可惜消息我知道得迟,空 空儿又行踪无定,以至我不能事先去劝阻他。” 南霁云正想说话,忽听得门外有极轻微的声息,似是有夜行人来到,方自一怔,便听得 韩湛说道:“芬儿,你回来了吗?这里几位叔伯都不是外人,进来相见吧!” 进来的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梳着两条小辫子,打着蝴蝶结,稚气未消,蹦蹦跳 跳地进来,笑道:“爹爹,你交给我这趟差事可不好办啊,几乎给人瞧破,脱不了身。”正 是: 韩家最小偏怜女,虎穴龙潭曾去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三章 喜庆筵前来异丐 英雄会上破奸谋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三章 喜庆筵前来异丐 英雄会上破奸谋 韩湛道:“这是小女芷芬,刚从龙眠谷回来。”南霁云吃了一惊,韩湛笑道:“你先见 过各位叔伯。”韩芷芬指着铁摩勒道:“他和我年纪差不多,我也要叫他叔叔吗?”韩湛笑 道:“这小妞儿就是不肯吃半点亏,也怪我未把话说清楚。好,这两位你可以叫他们做哥 哥。这位是镜磨老人的大弟子南霁云,这位是燕山铁寨主的公子铁摩勒。”韩芷芬道:“南 大哥,江湖上都尊称你为大侠,我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又对铁摩勒道:“我也曾听人说 起过你,说你是绿林中的小星君,做事是又顽皮又辣手,我也是久仰的了!” 铁摩勒本来满怀愁绪,心事重重,给那女孩子调侃了几句,弄得哭笑不得,脸蛋通红, 甚是尴尬。韩湛骂道:“油嘴滑舌,没一点规矩,我看哪,天下就没有比你更顽皮的了,还 不快向世兄赔礼!”那女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检任一礼,说道:“小女子无知,说错了 话,望世兄海量包涵。”满堂大笑。 韩湛道:“你闹够了没有,来说正经的话吧,你可见看了空空儿?”韩芷芬道:“说正 经的,没有见着,却见着了一个大猴子。”韩湛道:“胡说八道,哪来的大猴子?”南霁云 道:“韩姑娘说的莫非是空空儿的师弟精精儿?” 韩芷芬笑道:“到底是南大哥聪明,一听便知道我说的是像猴子的人,不错,那怪模怪 样的家伙正是精精儿。 “我二更时分进了龙眠谷,谷里好不热闹,那些大大小小的噗罗正在吃什么庆功酒呢! 王伯通和另外四个人另在一间厢房里喝酒,与大伙隔开,围墙外边有几株愧树高出墙头,枝 叶茂密,我伏在槐树上,瞧得清清楚楚。我看见空空儿不在,就没有用你所教的暗号。” 韩湛道:“除了精精儿之外,还有三个是什么模样的人?”韩芷芬道:“一个是年约二 十左右的少年,长得很像王伯通,额角青肿了一大块,似是给人打伤的。”韩湛道:“唔, 这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客。”铁摩勒道:“他额角上的伤是给我的姑姑用弹子打的。”韩芷 芬道:“你的姑姑,哦,敢情是段大侠的夫人窦线娘?这么说,王家父女与空空儿大破飞虎 山的时候,你是在场的了?”韩湛道:“不要岔开,等下再叫南大哥讲给你听。你往下说 吧,还有两个呢?” 韩芷芬道:“还有两个是带着外路口音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左臂下垂,似是受伤未 愈,举不起来。”南霁云吃了一惊,道:“这两个人是安禄山帐下的武士,受伤那个,名字 我不知道,不过,他左臂上那一刀却是我斫的,未受伤那个则是安禄山帐下四大高手之一的 张忠志。”韩芷芬道:“怪不得我听他们老是提到什么大帅、大帅的。爹爹,你料得不错, 王伯通那老狐狸果然是和安禄山有来往。”停了一停,往下续道:“我一到就瞧见王伯通向 那个大猴子,哎,精精儿敬酒,说道:‘今日大破飞虎山,是我生平最大的喜事,可惜你的 师兄已回去了,我留也留不住,明日的盛会,缺他一人,却是一个遗憾。’ “精精儿道:‘我师已就是这个脾气,他好像很爱管闲事,但事情一完了,他立即飘然 远去,从不称功道劳的。’ “左臂受伤的那个陌生人道:‘我们的大帅也久仰令师兄的大名,很想礼聘他,只是没 有适当的人可作使者,不知阁下可代为说辞么?’ “精精儿摇头笑道:‘难!难!我师兄那个脾气,怎么受得了拘束?休说是你家大帅, 就是皇帝老儿只怕也请不动他。’ “那张、张什么,(南霁云插口道:“那人叫张忠志。”)说道:‘王寨主,你这次是 真够面子了。’王伯通笑道:‘一来我和他过世的父亲有点交情,二来嘛,十多年前窦老大 曾干过一件非常狠辣的、黑吃黑的事情,杀了挑阳沙庄主一家,这沙庄主是空空儿长辈亲 戚,所以我和他一说要去挑飞虎山的窦家寨,他便立即答应了。’那张忠志哈哈笑道:‘这 也该是王寨主马到成功,以后咱们的大帅还要多多仰仗你呢。’王伯通道:‘好说,好说。 这是彼此有利之事,老夫要依靠你家大帅的地方更多呢。’接着又对精精几道:‘如此说 来,令师兄不在也好,我怕他对这件事情,不会同意。所以我也未曾告诉他。’精精几道: ‘王寨主放心,我自会替你善为说辞,我师兄纵不赞同,大约也不会作梗的。’王伯通马上 又向精精儿敬酒,大说了一通拜托、拜托、劳驾、劳驾的说话。” 韩芷芬将夜探龙眠谷的所见所闻,一口气说到这里,方始歇下来喝茶。韩湛面色沉重, 缓缓说道:“我刚才惋惜空空儿被人利用,现在各位大约明白了吧?简单的说,就是安禄山 想做皇帝,一方面他拉拢各地边军的胡人将领,一方面和王伯通勾结,待王伯通成为绿林盟 主之后,希望到他举事之时,这班绿林好汉也为他所用!” 龙藏上人道:“哦,原来如此!我起初还以为韩大哥偏袒窦家呢。这么说来,王伯通的 确是要比窦令侃更坏了!”话说了出口,方觉失言。南霁云道:“大师的评语公允得很。可 惜我段大哥还未知道这件事情。他对于这次飞虎山之行,倒是后悔得很呢。”韩湛道:“芬 儿,你探听到这个消息,有用得很,后来呢?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韩芷芬道:“后来嘛,我碰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韩湛道:“怎么?是给精精儿 发觉你了?” 韩芷芬道:“我也不知道他发觉的是哪一个?”杜百英道:“怎么?难道还有一个这样 大胆的人,敢到龙眠谷去窥探吗?” 韩芷芬已经接续说道:“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树枝摇动,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那精精儿好不厉害,立即听了出来,酒杯一摔,高声叫道:‘外面有人!”’ 韩湛奇道:“精精儿轻功卓绝,你是怎么逃脱的?可是打出了我的名号来么?” 韩芷芬笑道:“精精儿没有出来,我也未曾打出你的名号。我的运气太好,逢凶化吉, 碰到了救星啦!” 韩湛道:“是哪一位武林前辈搭救你的?”在他想来,能够在龙眠谷救人的,当然是武 林前辈无疑了。韩芷芬笑道:“爹爹,这次你猜错了,救星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比我也大不 了几岁。”韩湛道:“这可真是奇事了。那姑娘是什么人?”韩芷芬道:“爹爹,你别心 急,听我慢慢道来。”她模仿说书人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道:“就在那个时候,王伯通的 儿子突然摆了摆手,低声说道:‘这是我的一位相熟的朋友,不用惊慌,待我请她进来便 是。’“我正在惊奇,心道:‘这小子怎么认识我的?’说时迟,那时快,他已跳出围墙, 槐树下忽然现出一位美貌的姑娘,敢情她也是像我一样,早已藏在树上。 “那姑娘一见王龙客出来,便即冷冷说道:‘王公子,原来你还是王少寨主,当真是失 敬、失敬了!’王龙客甚是尴尬,讷讷说道:‘夏姑娘,非是我对你隐瞒身份,这,这!’ 这时我方知道那美貌的姑娘姓夏。 “那夏姑娘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与我无关。我只问你,你们 把我的段伯伯怎么样了?’王龙客道:‘哪位是你的段伯伯?’夏姑娘道:‘段大侠,段珪 璋!”’ 南霁云心头一震,想道:“这少女不是别个,定然是夏凌霜了!呀,她果然和王伯通的 儿子甚有交情!” 韩芷芬继续说道:“那王龙客似乎是怔了一怔,说道:‘原来那段珪璋是你的长辈, 他,他们两夫妇……’那夏姑娘连忙问道:‘怎么样了?’王龙客拖长了声音道:‘他们打 不过空空儿,逃跑了!’那夏姑娘道:‘这话可真!’王龙客道:‘我骗你作什么?我们可 并不是胡乱杀人的强盗!’那夏姑娘道:‘他们逃向何方?’王龙客道:‘大约是回家了 吧?’那夏姑娘道:‘好,要是我找不到他们,再来和你说话!’王龙客忙着去追她,我也 就趁机会溜走了。” 韩湛吁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那位夏姑娘是为了段大侠而去夜探龙眠谷的,想必也 是我辈中人,你为何不邀请她到这里叙叙?王伯通儿子的武功我是知道的,若然真打,你打 不过他,若论轻功,他比不过你。听你说的情形,那位姑娘的轻功又要比你高明许多,王伯 通的儿子定然追不上她。难道她不肯和你见面吗?” 韩芷芬道:“爹爹料得不错,那王龙客果然追不上她,我离开龙眠谷不到五里,就望见 他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没有发觉我,当然我也不便去惹他。后来我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忽 听得前面马铃声响,却原来是那位夏姑娘换乘了一匹白马,回头来找我。” 韩湛道:“她怎么说?”韩芷芬道:“她先问我是不是窦家的人,我说不是。她再问我 是否认识段大侠,我又说不是。她便问道:‘那么你到龙限谷来什么?’我心想她是个好 人,不用瞒她,便直率的对她说,是奉了爹爹之命来找空空儿的,并邀请她到咱们家里暂住 一宵,好大伙儿没法帮忙她找段大侠。她面色一变,不待我把话说完,便哼了一声道:‘我 没有这些闲功夫。’快马加鞭,立即便走,弄得我好生没趣。瞧她的神情,对那空空儿似乎 也有仇。” 韩湛笑道:“她大约是有所误会了,不过,也忒性急一点。” 萨氏双英和辛寨主等人议论纷纷,他们都是在江湖上见多识广的人,却猜不到这少女的 来历。铁摩勒想说话,南霁云给他打了一个眼色,铁摩勒立即会意,可是心里却暗暗纳闷, 不知南霁云何以不让他透露这位夏姑娘的身世。 韩湛道:“暂且不去管这位夏姑娘,听芬儿所探听到的消息,那王伯通与安禄山暗中勾 结,证据已经是很确凿的了,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是个烈性的人,立即说道:“王伯通想做绿林盟主,这也还罢了, 要咱们跟从他为胡儿打天下,那却是万万不能!” 萨氏双英道:“只是他这个阴谋,绿林中的众弟兄尚未知道,咱们先得揭穿他这个阴 谋,弟兄们才不会让他牵着鼻子走。” 辛天雄道:“话说的是,却怎么样去揭穿他呢?” 杜百英一直在旁沉思,这时方始说道:“辛寨主,王伯通也有请帖给你的,是不是?” 辛天雄道:“不错。咱家却不怕他,偏偏不去赴地的宴会。”杜百英笑道:“还是去的好。 我们充作你的随从,跟你一同去。韩老前辈,你看这计策可使得么?” 韩湛道:“好是好,只是霁云、摩勒和萨家兄弟都是与王伯通瞧过相的,却怎的瞒得过 他的眼睛?” 杜百英道:“老前辈不用担心,小可略懂一点变容易貌之术。”韩湛笑道:“我只知道 老弟是位大国手,却原来还懂得江湖郎中这一套戏法。只是老朽年岁大了一些,充作辛老弟 的随从只怕不像?” 杜百英笑道:“晚辈自有妙法叫老叔年轻二十年,只是你那把长须要剪短一些,却是有 点可惜了。”接着道:“其他的人更容易改装,就是龙藏上人身材魁伟,相貌特别,又是光 头,较为难办。” 韩湛道:“那么只有委屈大师替我看守这几间破屋,陪伴小女吧。” 韩芷芬噘着小嘴儿恳求道:“不,这场热闹,我也要去瞧瞧。” 杜百英道:“贤侄女,你年纪太小,就算易钗而笄,也充当不了山寨的小头目,那王伯 通是个老江湖,怕会给他瞧破,我看,你不去也罢。” 韩芷芬指着铁摩勒道:“他与我年纪相差不多,他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韩湛笑道:“你和他站在一定比比看,他比你高一个头呢。他充作辛寨主的随从小厮, 没人怀疑,你就不行了。何况,你作男孩子打扮,也容易露出马脚。” 韩芷芬道:“不管如何,我这次是非去不可,杜叔叔,你替我想个妙法!” 杜百英沉吟半晌,道:“那末你就权当辛寨主的女儿吧,辛寨主带心爱的女儿去吃喜 酒,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反正没人认识你,连装束也不必改换。” 辛天雄笑道:“这岂不折杀我了,要韩老前辈作我的随从,又要贤侄女叫我做爹爹。” 韩芷芬道:“你是占了便宜哩,还有什么不好。”龙藏上人笑道:“你们都有热闹可 瞧,就只留下我一人给你们看家,可真是气闷了。” 杜百英道:“这是一时权宜之计,辛寨主也无须难为情。好吧,现在就开始吧,摩勒小 兄弟充作你的随从小厮,咱们都充作你山寨里的大头目。”辛天雄道:“对,充作头目更好 一些,也显得是咱们小寨对王家的尊重,阖寨头领都给他贺喜来了。只是委屈少寨主一 人。” 杜百英有秘制的易容散,经过他施用手术,果然人人都换了一副面貌,韩湛脸上的皱纹 也给弄平了,看起来的确像是年轻了二十年。 待到天明,这一行人等便到龙眠谷去,韩芷芬最为开心,一路上嘻嘻哈哈与人笑闹,南 霁云则满怀心事,惦记着那位夏凌霜姑娘。 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在幽州的绿林道中,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性情强傲,窦家雄据飞 虎山作绿林盟主的时候,各处山头,循例每年纳贡,只有他不肯卖帐,从无贡物,窦令侃虽 然对他极为不满,但一来因有大敌当前,二来金鸡寨的实力不弱,故此也不敢向他动手。 王伯通素来知道他的为人,这次虽然发出请帖,却实是不敢指望他会亲来道贺,因此一 接到辛天雄的拜帖,不由得大感意外,连忙携了儿子,亲自出来迎接。 辛天雄见过了礼,说道:“王寨主这次一举便将飞虎山的窦家寨连根拔去,真是可喜可 贺。金鸡山受窦家之气,已非一日,如今得王寨主为咱们扬眉吐气,敝寨阅寨人众都是非常 感激,因此小弟将率掌舵的几位弟兄,齐来给寨主贺喜。” 王伯通道:“老朽德薄能鲜,这次侥幸成功,有劳贵寨的各位当家远道而来,实是过意 不去,这厢答谢。” 辛天雄道:“咱们一来是给寨主贺喜,二来是向寨主道谢,三来嘛,以后敝寨还得多多 仰仗盟主的庇护呢!”接着又哈哈笑道:“王寨主这次大宴绿林豪杰,乃是百年罕遇的盛 事,连小女,她还从未出过道的,也要随我来瞧瞧热闹呢!” 王伯通听他在语气之中,已承认了自己是绿林盟主,心底下自然是高兴非常,可是却也 有点起疑:“金鸡山与窦家有隙,我灭了窦家,他们畏威怀德,山寨里的大头目都来给我道 贺,这犹自可说。但我与辛家并非通家之好,连女儿也带来,这、这、似乎我与他还未够这 个交情。难道他是为了巴结我,藉此向我表示亲热吗?以他平素的为人,又似乎不像?” 王龙客忽地踏上一步,望着铁摩勒道:“这位小当家贵姓?”辛天雄暗暗吃惊,忙道: “他是我的随从小厮,不懂规矩,少寨主别见怪。”给他胡乱捏造了一个假姓名。原来铁摩 勒面对仇人,不自禁露出仇恨的眼光;给王龙客注意到了。幸而铁摩勒机伶,立即说道: “当家的,你今日带我到此,我却记起了一件旧事来了。”辛天雄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 地方,回去再说。”王龙客道:“让他说说何妨?”铁摩勒装出惶恐的神情,李天雄道: “好,那你就说吧。”铁摩勒道:“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差我到飞虎山吗?他们嫌你当家的没 有送礼,迁怒到我的身上,将我打了一顿,逐出寨门。如今王家寨主待人可好得多了。因 此,我想起旧事,再看今朝,真是又怒又喜!”王龙客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小兄 弟,你也真是个有心人呢!” 说话之间,有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一个是精精儿,一个是王伯通的女儿。 王伯通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绿林道上响当当的金鸡山辛寨主。”“这位是江湖 上鼎鼎大名的剑客精精儿。”精精儿神态傲岸,淡淡地说了句:“久仰了。”便不再理会辛 天雄。 精精儿目光如电,环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在韩湛身上,心中大吃一惊,他是个武学的 大行家,这一眼已瞧出韩湛是个具有上乘内功、深藏不露的非常人物。连忙上前问道:“这 位寨主贵姓大名?” 韩湛道:“韩某是金鸡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辛天雄给他报了个假名,道:“韩大 哥是金鸡山的二当家,新近才入伙的。”精精儿道:“幸会幸会!王大哥,你天大的面子, 请得韩当家到来,当真是为此会生色不少!”伸出手来笑道:“我也有幸可以结交一位新朋 友了!” 王伯通这一惊更甚,精精儿对金鸡山的寨主傲岸不恭,却会对他手下的一个头目表现得 如此亲热客气,实是出乎常理之外,令他莫名其妙。 精精儿有意试韩湛的功夫,双掌相握,暗暗用上了小天星掌力,这小天星掌力乃是一种 刚柔并用的内家真力,触及对方身体,可以令对方浑身麻软,瘫倒地上。韩湛微微一笑,说 道:“多承青眼,韩某愧不敢当。”精精儿的掌力发出去,只觉对方的手掌软绵绵的,竞似 毫无抵抗,却又毫无异状,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道:“此人的内功当真是深不可测,只怕连 我的师兄也未曾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心念末已,陡地觉得脉门一麻,原来韩湛是天 下第一点穴名家,就在这双掌相握的时候,他拇指轻轻一按,虽未按正穴道位置,那股内力 已达到了精精儿的脉门,冲击他的三焦经脉。 精精儿连忙放手,说道:“韩当家真好功夫,佩服!佩服!”韩湛见他禁受得起,亦是 不敢小视。这时,王伯通也看出他们是在较量武功了,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害怕,心道: “连金鸡山的一个头目,也有如此功夫,我这绿林盟主可不好当哪!” 王伯通的女儿蹦蹦跳跳的过来,拍掌笑道:“我可找到了伴儿啦,你是哪家姐姐?”王 伯通道:“这是小女,名叫燕羽,最是爱玩,东跑西跳的,别人都管她叫小燕子。这位是辛 寨主的千金,好啦,你就替我陪辛姑娘吧。”王燕羽笑道:“对,你今天请的都是大人,这 位辛姐姐该算做我的客人了。辛姐姐,咱们到那边玩去。” 王家这次大宴绿林豪来,贺客盈千,龙眠谷本来是个荒谷,幸亏他们早有布置,在短短 几个月里,大兴土木,不但筑了无数碉堡房屋,还兴建了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大花园,亭台楼 阁,应有尽有,正好拿来作宴客的地方,园里还搭了两座戏台,演戏娱宾。宴会定在正午开 始,这时尚有一个时辰,宾客们在园中或游览或看戏,或聚谈,各适其适,热闹非常。 王燕羽见韩芷芬和她年纪相若,人又长得漂亮,对她甚有好感,两人携手同行,观览园 中景色。王燕羽一路上滔滔不绝和她讲大破飞虎山的事情,见韩芷芬听得好像并不怎样起 劲,感到没趣,讲了一会,忽然停顿下来、问道:“你们那位韩当家武功真好,刚才他和精 精儿暗中较量,你可看出来没有?”韩芷芬道:“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王燕羽笑了一 笑,说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却何必这样谦虚,把我当作外人呢?他们刚才暗中较量, 依我看来,似乎还是你们那位韩当家较胜一筹。韩当家已然如此了得,你的爹爹定然更在他 之上,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兵,辛姐姐,你的技艺也一定出色当行的了!”韩芷芬淡淡说 道:“我生得笨拙,虽然练过几天,哪谈得上懂什么武功,王姐姐,你别给我脸上贴金 啦!” 王燕羽笑道:“我不信!”握着她的手儿,暗暗用了几分内劲,她倒是伯韩芷芬禁受不 起,劲力只是一分一分的加强;韩芷芬早听过南霁云讲述王家父女大破飞虎山的事情,对王 燕羽手段的狠辣,甚为不满,这时见她学精精儿的所为,又来暗中较量自己,不禁心中火 起,突然施展家传的拂穴功夫,衣袖轻轻一拂,拂中了她腰胁的“愈气穴”,王燕羽“哎 哟”一声,掌心往外一登,她练的是柔中带刚的绵掌功夫,这一下掌力尽吐,韩芷芬也禁不 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接连向后退出了六七步! 王龙客这时适从旁边经过,见状大惊,急忙斥道:“妹妹,你怎么对客人无礼!”王燕 羽忍痛笑道:“咱们是闹着玩的,哥哥,你却当真了!”韩芷芬也忍痛笑道:“王姐姐指点 我的功夫,是我请她教的。” 王龙客皱了皱眉,道:“你们切磋功夫,本来很好。不过,等待宾客散后,再在这空园 子练,不更好么?”王龙客是个细心的人,当然瞧出了她们是在暗中较量,不禁疑云大起。 要知王燕羽自幼即得异人传授,武功比她的哥哥还胜一筹,如今她和韩芷芬暗中较量, 竟然讨不了便宜,这教她哥哥看了,怎不吃惊?心中想道:“辛天雄的副手和女儿都有这样 高强的本领,那他以前为何不在绿林争霸,却要长期受窦家的欺压?而今又肯服服帖帖来归 顺我王家?莫非其中有诈?”他暗自沉吟,自去和精精儿商议,按下不提。 王、韩二女继续在园中游玩,彼此都暗暗佩服对方的武功,不敢再试。王燕羽笑道: “辛姐姐,你这手拂穴功夫好不厉害,不知你和韩湛韩老先生是怎么个称呼?”韩芷芬吃了 一惊,心道:“我父亲隐姓埋名,若非武林中的一流人物,绝不会知道他的名宇,她年纪轻 轻却怎的也知道了?”好在她也是七窍玲拢的女孩子,心内吃惊,神色却丝毫不露,当下装 作不解,反问王燕羽道:“这韩湛是何等人物?我只认识一个姓韩的,就是今天和我同来的 这位韩叔叔,那韩湛是谁,却恕我不知了。”王燕羽道:“这韩湛么,我听师父说,他是天 下第一点穴名家,所以我见了姐姐的点穴功夫如此高明,还以为姐姐是他的弟子呢。”韩芷 芬道:“我这几手粗浅的功夫是我爹爹教的,今日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了。姐姐,你 的绵掌和闭穴功夫小妹是望尘莫及,不知令师是哪位武林前辈?”王燕羽笑道:“我师父的 脾气和那位韩老先生一样,都不喜欢别人知道名字,所以我也不敢说。”韩芷芬听了,知她 已在暗暗起疑,但她本来就准备今日随父亲到龙眠谷大闹一场的,故此也并不畏惧。 王燕羽带了韩芷芬走去看戏,忽见人丛中有个乞丐,王燕羽甚为诧异,叫道:“咦,你 们怎么把叫化子也放进来了?还不快把他赶出去!”王家的手下人竟似谁都未曾留意,听小 姐一说,大惊夫色,纷纷问道:“在哪里,在哪里?”纷乱中,转眼间已消失了那乞丐的所 在,王燕羽始觉奇怪,正待去亲自找寻,她父亲已派人来叫她回去陪席。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园中到处鸣钟击鼓,请客人席。王伯通父子、女儿和辛天雄、韩湛 父女、精精儿等人一席,王燕羽坐在韩芷芬旁边,王伯通左手边是精精儿,右手边是个形容 古怪的老头。南霁云、杜百英等人另一席,在首席的旁边。南霁云暗暗留心,见安禄山那两 个军官就坐在相邻的一席,仍是穿着便装,他那一席上的宾客,南、社二人一个也不认识。 酒过三巡,王伯通旁边的那个老头,便站了起来,击了三下手掌,示意有话要说。 这老头儿名叫褚遂,也是绿林世家,声望仅次于窦令侃、王伯通二人,却是王伯通的好 友,众人一见他站起来,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果然听得他说道:“做官的有个头儿, 这头儿便是皇帝;咱们做强盗的也有个头儿,这头儿便是盟主。这几十年来,一直是窦家做 咱们的头儿,可是窦家只知损人利己,不顾义气,就像个无道昏君一样,相信在座诸位,都 受过他家不少的气了。现在王伯通老大哥替咱们绿林除了此害,灭了飞虎山,铲了窦家寨, 绿林中人人称快。不过,窦家无道是一回事,头儿还是要的。要不然,群龙元首,你争我 夺,祸害就更大了。所以,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也不可一日无主!依我之见,王大哥 既然替咱们除了无道之主,咱们就该请他继窦家之位,做咱们的新盟主,诸位意下如何?” 王家早已拉拢了的人,当然纷纷拥护,未曾拉拢的,慑于王家的威势,也都随声附和, 看来王伯通继位已成定局。辛天雄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我有话说!”登时,所有喧 闹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褚遂愕然问道:“辛寨主敢情是有异议么?”辛天雄道:“我并非不赞同王寨主继位盟 主,只是我尚有一事未明,要向王寨主、诸寨主领教。” 褚遂道:“不知辛大哥要问何事?”辛天雄道:“褚塞主刚才说的好,做官的有皇帝做 头儿,咱们就也该拥个头儿,这才好号令一致,与官府对抗,不知小弟可有误解寨主之 意?”褚遂只得说道:“正是这个意思。”辛天雄道:“好,那么今日的绿林盛会,为何却 邀请了安禄山的亲信手下与会?用意究竟如何?王寨主可以向众家兄弟说说吗?” 王伯通面色大变,硬着头皮道:“哪有安禄山的人在座?是谁造的谣言?辛寨主,我看 你是误信谣言了!” 话犹未了,南霁云突然起立,指着邻桌的张忠志道:“此人便是在安禄山帐下,任折冲 都尉的官儿,他旁边的那一个,也是安禄山帐下的武士!” 此言一出,全场大哗,忽地有个叫化子笑嘻嘻地跑来,身法快到极点,转眼之间,便到 了张忠志的席旁。王燕羽一看,正是刚才在戏台下的那个乞丐。只见他向张忠志打了个千 儿,龇牙裂嘴地笑道:“盛会难逢,穷叫化讨赏来啦!先问官儿要,后向主人讨!” 席上一个胖子大怒喝道:“臭叫化,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胡闹么?”信手提起酒 壶,朝着他的大灵盖便砸下来。绿林豪杰讲究的是大杯酒,大块肉,酒壶不是钢打便是铁 制,一只酒壶足可装五斤酒,比寻常人家所用的大得多,这一下酒壶砸顶,胜如铁锤一击, 实是厉害非常! 那叫化子迎面笑道:“未赏钱先赏酒么?好,谢酒!”张嘴一咬,正好咬着酒壶的尖 嘴,那胖子用尽气力,酒壶竟不能向前推动分毫!说时迟,那时快,张忠志同席的另外两人 亦已同时挥掌向那乞丐攻去,但听得“篷、蓬”两声,那乞丐双掌一分,将这两个人都震得 摇摇晃晃;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褚遂叫道:“车老二,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是王大哥的好日子,你有什么事过来和主 人家说吧,先别动手呀!”此言一出,全场震动,有喜有惊,原来武林中有三个异丐,一个 是“西岳神龙”皇甫嵩,一个是酒丐车迟,一个是疯丐卫越。三丐齐名,都有惊人的技业, 褚遂称此人为“车老二”,即算不认识他的也都知道他是酒丐车迟了。王家的党羽暗暗吃 惊,杜百英这班人则是暗暗欢喜。 这时已形成了那一席人围攻酒丐车迟的场面,南霁云、杜百英和萨氏双英也赶忙奔了过 去。就在此时,车迟已把壶中的烧酒吸尽,张嘴一喷,漫空酒雨照头照面的向众人射来,这 酒雨经他口中喷出,竟似有实质的弹子一般,饶是那班人个个武艺高强,被酒珠溅上了脸 门,也觉热辣辣作痛。车迟耸肩笑道:“王、褚两位寨主,你们都瞧见了吧,是他们先动的 手,怎可以单独怪我呢?” 南霁云逞向张忠志扑去,张忠志被热酒喷着,烫伤了眼睛,本来以他的武功是可以抵挡 二三十招的,现在却给南霁云一个照面便抓着了手腕。另一个武士也给杜百英擒获。张忠志 同席的人纷纷扑上,却给车迟和萨氏双英拦住。车迟哈哈笑道:“有好戏看啦,你们闹些什 么,安心看戏不好么?”这班人本来都是王伯通与张忠志邀来的好手,却不料碰上了车迟这 个煞星,只有眼睁睁的看同伴被人擒去。 南霁云与杜百英挟着人质,踏上戏台,台上的戏子早已呆住,这时见他们竟然跳上台 来,发出一声喊叫,连锣鼓手都逃至小后台去了。 王伯通面色铁青,信手抓起酒壶往地上一摔,喝道:“住手!”岂知他这两字刚刚出 口,韩湛伸出了一双筷子,已把壶耳挟着,说道:“王寨主有话好说,何必动气?这壶美 酒,倒了它也未免可惜!”卫伯通这一摔足有几百斤力道,却给韩湛仅用一双象牙筷子,轻 轻一挟,就将大酒壶挟了回来,又惊又怒、又是尴尬,这口气发不出来,只好沉声说道: “今天到龙眠谷的都是我的朋友,请朋友们给我一个面子,有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说!” 韩湛笑道:“王寨主此言欠思量了,这是一件大事,趁各方朋友都在这儿,正该把事情 弄清楚了,免至有损寨主名声!”辛天雄接口道:“是呀,众人正要推举你做咱们的盟主, 却有官府中人混了进来,若不审个明白,众家兄弟岂不误会你与官府勾结?再说,若然这两 人当真是安禄山的武士,那也就不该是你的朋友了。我们要弄清楚此事,正是为了你的好 呀!”韩、辛二人一唱一和,把王伯通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虽然恼怒万分,却是做声不 得。 这时,南霁云与杜百英已把那两个武士推出台前,台下站满了人,人丛中忽地有人叫 道:“你们说这两人是安禄山帐下的什么将军、武士,有何证据?”此言一出,登时有人随 声附和道:“是呀,焉知不是他们金鸡山的人想诬陷咱们的王大哥,得找不是金鸡山的人来 作证明。有谁可以证明这两个人是安禄山的奸细?”这些人当然都是王伯通的党羽,一唱百 和,声势汹汹,休说其他人等认不得张忠志与那个武士,即算认得也不敢作声。 酒丐车迟忽地在人丛中冷冷说道:“我可以证明!”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是十分刺 耳,把那一大片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有人喝道:“有何真凭实据?”车迟笑道: “真凭实据就在他们身上!” 南霁云得车迟提醒,在张忠志身上一搜,果然搜出了一面虎头金牌,这是安禄山派遣亲 信手下出差的凭信,凭此可以调遣属下的各地官兵,绿林中有许多人认得,登时,连王伯通 的党羽也不敢叫嚣了。 南霁云喝道:“你们来此是干什么的,快说!”那张忠志却是一名硬汉,南霁云用力捏 他,几乎把他的腕骨捏碎,他仍然不肯开声;但他那个同伴却禁受不起,他被杜百英用分筋 错骨手法一治,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杜百英喝道:“你不说,还有更厉害的让你尝尝!”那武士嘶声叫道:“好汉住手,我 说成说!” 精精儿忽地把手一扬,飞出两支匕首,韩湛早就注意他的动作,立即他手中的筷子也当 作暗器射出,却不料精精儿发暗器的手法十分古怪,那两支匕首飞到中途忽地拐了个弯,然 后再直线飞出,正当韩湛的筷子要追上的时候,匕前已改换了方向。 匕首疾如电闪,射上台来,杜百英模剑一磕,磕落了一支匕首,但第二支匕首他却阻拦 不住,只听得“嚓”的一声,那支匕首已穿过了这个正想说话的武士的喉咙,登时把他的声 音打断了! 韩湛大怒喝道:“精精儿,你为什么杀人灭口?” 正在此时,戏台下忽然大乱,一片喝声,王龙客冷笑道:“辛寨主,你好大的面子,想 不到飞虎山的少寨主竟然是你的随从!” 原来王龙客早就对铁摩勒起疑,暗中吩咐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去摆布他。铁摩勒不知有人 暗算,还想挤到台下“看戏”,迎面来了石一龙、石一虎两兄弟,铁摩勒本来也算得很机灵 了,见是石家兄弟,怕给他们看破,一低头,便想从人丛中溜走。石一龙已一声喝道:“铁 少寨王,往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几个挽着水桶的小头目,向他迎头泼去。这 一“招”阴损非常,要知若是动武的话,石家兄弟也未必能在数十招之内,将铁摩勒擒下, 但这么一来,却立即令到铁摩勒“原形毕露”,铁摩勒被淋得全身湿透,面上的油彩和易容 散都给洗净了! 王伯通这一喜非同小可,登时理直气壮地大声喝道:“你们瞧见了罢?这小子正是窦老 大的干儿子铁摩勒!辛天雄带他来此,所为何事,想诸位都可以不说自明!好呀,他们想为 窦家报仇,你们是已背叛了窦家的了,现在是回过头来再扶助这臭小子呢,还是愿意跟从我 王伯通?” 辛天雄立即世朗声说道:“诸位别中他的诡计,别把今日之事缠到王、窦两家的纷争 上,王、奏两家的纷争留到以后再说,现在要问的是:王伯通要依附安禄山,要为虎作怅, 助胡人来夺华夏的江山,你们愿意跟从他吗?” 赴会的绿林群豪,听了这话,登时散了一半。可是王伯通的党羽依然很多,辛天堆的话 未曾说完,已是有几个人跳上戏台,向南霁云杀上,全场大乱,人声如沸,辛天雄也没法再 说下去了! 南霁云亮出宝刀,与杜百英背靠着背,抵御敌人,眨眼之间,戏台上已围上了三重人, 这些人都是王伯通拉拢来的绿林大盗,个个都有看家本领,南、杜二人虽是武艺高强,急切 间却也冲不出去。那张忠志趁此时机,已挣脱了南霁云的掌握,抄起兵器,也加入了战团。 台上演出了全武行,台下也展开了大厮杀。王伯通正要走开,韩湛道:“王寨主,今日 之事,如何了结。你可不能走啊!”一伸手,便拿他的肩井穴。 猛然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精精儿将那张桌子一掀,挡住了辛天雄,跳过来便向韩湛偷 袭。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韩湛只得放开了王伯通,反掌向他拍去,精精儿手掌倏张,一 道寒光电射而出,原来他掌中扣着一支精芒耀眼的匕首。 韩湛本来是想点精精儿的脉门的,这一下无异凑上去给匕首削地的手指,幸而韩湛有几 十年功力。临机应变,手腕一沉,化指戳而为掌削,横掌如刀,立即削精精儿的膝盖。精精 儿用个“铁板桥”的身法,向后一印,那支匕首滴溜溜的划了一道圆弧,平刺韩湛的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韩湛早已腾身跃起,一脚踢飞了精精儿那支匕首。可是精精儿的身法也 快,不待韩湛身形落地,已先抢上来攻他胁下的愈气穴,韩湛喝道:“来得好!”斜身一 掌,顺势再点他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精精儿从他身旁滑步而过,袖子给他撕去了 一幅,可是却并没有给他点中脉门。 这几下兔起鹃落,两人都以上乘的武功相搏,当真是惊险绝伦。精精儿稍稍吃了点亏, 但韩湛却也不能将他打败。就在他们交手的时间,王伯通早已避开了。 铁摩勒被他们淋得似个落汤鸡,大为恼怒,拔出刀来,便要和石家兄弟拼命,忽听得一 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叫道:“铁少寨主,昨日找看在空空儿叔叔给你说情的份上,让你活 命,怎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要进来?”王伯通扬声叫道:“燕儿,和他多说 做甚?斩革除根,快给我将他一剑杀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铁摩勒明知不是她的对手,豁出性命,向她撞去,王燕羽眉头一 皱,道:“你当真想赶着去见阎王吗?”短剑向前一送,直指铁摩勒的心胸!正是: 本是血仇深似海,谁知玉女暗倾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四回 龙眠谷里掀风浪 玉树山头伏杀机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四回 龙眠谷里掀风浪 玉树山头伏杀机 铁摩勒横刀硬劈,他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一招是将段珪璋教他的剑法化到刀法上 来,近身肉搏,凶猛无比。可惜他这套剑法还未练得十分纯熟,剑法主柔,刀法主刚,他将 剑法化为刀法,刚多柔少,中路的攻势虽猛,侧翼却露出了空门。王燕羽本领比他高明得 多,一见有破绽可乘,立即一个滑步回身,喝一声“着!”剑锋已戳破了他的衣裳,剑尖触 及了他的肌肤。 铁摩勒胁下一片冰凉,心中方自叫道:“我命休矣!”想不到那少女突然把短剑抽了出 来,悄声说道:“你的胆子果然大得可以,赶快走吧!我饶你一次!”铁摩勒呆了一呆,喝 道:“谁要你饶?”猛地又是一刀斫去! 王燕羽‘哼”了一声道:“你别大叫大嚷成不成?当心让我爹爹听到了!”不知怎的, 她见铁摩勒勇气过人,竟然暗暗的欢喜了他。好在这时,台上台下都在高呼酣斗,王伯通忙 着指挥党羽围攻辛天雄这一班人,没有留心听铁摩勒的叫喊。 铁摩勒存心与她拼命,一口气连劈了三刀,王燕羽怒道:“你这臭小子真是不知好 坏!”短剑横破,也展开了进手的招数,激战中一招“玉女投梭”,欺身直进,剑光如练, 这点他的脉门,想把他的朴刀打出手去。 就在这刹那间,王燕羽猛觉微风飒然,来自背后,她虽然年纪轻,经验少,但自幼得导 人传授,深明上乘的武功心法,应变甚为机警,当下左手骈指如戟,贴着铁摩勒的刀背一 推,先把他推开,紧接着反手一剑,又将背后袭来的兵器荡开了。回头一看,只见这个赶来 救铁摩勒的人正是韩芷芬。 王燕羽笑道:“原来是辛家姐姐,好极啦,我正想再领教领教你的武功!刚才你深藏不 露,现在总该抖出两手,让我开开眼界了吧!”韩芷芬骂道:“你这狠心辣手的小魔女,今 日我要叫你难逃公道!”王燕羽笑道:“是么?我若当真狠心辣手,你这位好朋友早没了命 啦。不信你问问他去?”铁摩勒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哪肯与她打话,退扑上来,便与韩芷芬 联手夹击。 韩芷芬用的一对判官笔,展开家传的点穴手法,笔笔都是指向她的要害穴道,她和王燕 羽的武功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加上了一个铁摩勒,却占了上风。 台下展开了大混战,台上也正自杀得难解难分。南、杜二人,背靠着背,刀剑联防,勇 战群盗,无奈众寡悬殊,南霁云虽然大展神威,连伤了几个山寨的寨主,却兀是冲不出去。 酒丐车迟捧起一个大红葫芦,喝了满肚子酒,哈哈笑道:“这场试成真是好看煞人也, 哈哈,俺老叫化也忍不着要来凑凑热闹啦!”凑近台前,张开大嘴,一股酒浪便喷了上去, 登时有如来了一场暴雨,将台上的群盗冲得脚步歪斜,摇摇晃晃。尤其厉害的是,那股酒液 经他运用内家真气喷出,竟似铅弹一般,打着了便火辣辣的作痛,虽然未能致人死命,却也 着实难当。 群盗中最厉害的一个名叫祝三胜,使的是一支七节虬龙鞭,这时正自展开“回风扫柳” 的鞭法,卷地而来,缠打南霁云的双足,忽地被一股酒浪迎面喷来,登时面前只见一片白茫 茫的,眼睛被酒气一黄,睁不开来。南霁云大喝一声,手起刀落,将他劈翻,包围圈立即被 冲开了一个缺口,南、杜二人,跳一下了戏台。 王伯通的副手褚遂叫道:“车老二,你我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样胡来,未免太不 给主人面子啦!”车迟笑道:“你们又不请我喝酒,我为什么要卖你们的面于?再说,你是 知道老叫化的脾气的,我酒痛一发,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啦!来,来,来!你不请我 喝酒,我可要请你喝一点!”一张口,又把酒向褚遂喷去。褚遂大怒,一记劈空拳将酒浪冲 开,和车迟打在一起。车迟因为和他是相熟的朋友,手下留情,喷他那口酒也未曾运足内 劲,只是和他开开玩笑而已。不料褚遂却动了真怒,他的真实本领虽然远远不及车迟,但他 却长于近身缠斗的擒拿功夫。王伯通请来的几个一流好手,这时也都拥上前去,帮褚遂合战 车迟。 南霁云正要冲出去与辛天雄会合,忽地一股劲风向他扑来,却原来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 客到了。王龙客这时已识穿了南雾云是谁,冷笑说道:“姓南的,昨日我爹爹手下留情,让 你逃下飞虎山,你今日又乔装来此打闹,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南霁云喝道:“住口,你两 父子甘做安禄山的鹰犬,还敢与我谈论什么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么?”抡刀便劈,王龙客也不 打话,举扇相迎。当下又是一场凶猛的厮杀! 众好汉分成几堆厮杀,其中斗得最激烈的还是韩湛与精精儿这对。精精儿早已拔出了 “金精铁剑”,但韩湛只凭着一双向掌,掌劈指戳,却似手中捏着了两般兵器,掌劈之时, 切、削、勾、拿,如同伸出了一柄五行剑,指戳之时,更赛似五枝判官笔同时点来!饶是精 精儿矫捷非常,且又仗着宝剑,却竟然奈何不了他的一双肉掌。 精精儿出道不过数年,韩湛早已隐居,他尚未知道这个自称金鸡山的一个“小头目”, 竟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不由得心中大骇、激战中韩湛用了一绝“拂云手”,似劈,似按, 似点,似戳,掌指兼施,变幻莫测,精精儿已经闪得快极,但仍然给他的食指在小臂上划了 一下,登时“玉衡”、“瑶光”、“曲池”三处穴道都是一阵酸麻,幸而精精儿的闭穴功夫 也已有了相当火候,而韩湛又不是用重手法点他,因此尚不至于当场栽倒! 这时,王伯通也已指挥得力的手下,将辛天雄团在核心,他只道辛天雄乃是主谋,因此 才亲自出马,决意将他生擒,立威做众。萨氏双英与辛天雄并肩作战,这三人的武功虽然不 弱,但双拳难胜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在重重围困之中,却是冲不出去。 韩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见辛天雄被困核心,险象环生,当下一招“拂云手”将精精 儿迫退之后,立即沉声喝道:“看在你师兄的份上,我不伤你,你还不与我滚开!”精精儿 吃了一惊,道:“阁下曾姓大名?”韩湛道:“你回去问你师兄,自然知道。我没工夫与你 说话!”一声长啸,立即腾身跃起,向王伯通、辛大雄那边扑去。 精精儿哪里还敢再追,心中想道:“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认识我的师兄,我总以不 惹他为妙。”正在此时,王伯通父子都发出了呼援的叫喊;按说精精儿该去助王伯通一臂之 力才对,但他对韩湛已有了几分怯意。念头转了几下,终于舍了王伯通,却去帮助他的儿 子。 南霁云对王龙客憎恨已极,一刀紧似一刀,刀刀向他的要害招呼,杜百英展开青城剑 法,抵挡其他敌人。战到三十余招,王龙客已抵挡不住,虚晃一招,便要抽身,南霁云大喝 一声:“着!”一刀向他当头劈下。杜百英急忙叫道:“将这小贼擒住,不必杀他!” 南霁云一听便知道杜百英的意思,那是要将王伯通的儿子擒来作为人质。心中想道: “对,只怕也只有此法,方能迫令王伯通解围。”好个南霁云,心念一转,招数立变,宝刀 扬空一闪,迅即从直劈而变为横斩,将王龙客的折铁扇封出外门,左臂一伸,使出“游龙探 爪”的擒拿招数,迳抓王龙客的琵琶骨。 可是,高手比斗,相差只是毫厘,王龙客武功非同泛泛,南霁云这一下变招虽快,却给 了王龙客脱险的机会,就在南霁云的手指将沾及他的衣裳之际,他已是一个“金鲤穿波”, 倒翻出去。 南霁云大怒,使出“登云纵”的轻身功夫,也跃了起来,如影随形,跟着一刀斩下,忽 地一条人影从对面撞来,疾如奔马,只听得“咣”的一声,刀剑相交,火花四溅,那人叫 道:“好刀法,阁下敢情是魏州南八么?” 来的这人正是精精儿,他在这瞬息之间,一手带开了王龙客,又接了南霁云一刀,确是 身手不凡。南霁云朗声说道:“不错,魏州南八,正是区区。阁下这副身手,却甘心为虎作 怅,不是太可惜了么了” 精精儿笑道:“此地不是辩论之所,今日也不是辩论之时。前日在飞虎山上未曾领教, 深觉遗憾,好在今日又得相逢,我先领教阁下的刀法,然后再听你的教训如何?”这时,王 龙客已站稳脚步,定下心神,想起刚才那一刀之辱,又羞又怒,抢上来道:“正是,今日之 事,胜者为强,何必与他多说废话!”折扇一挥,先攻上去。精精儿本来不欲以二故一,但 他已知道王龙客绝不是南霁云的对手,他是王伯通卑辞重宝礼聘而来的人,刚才因有韩湛在 场,他不敢去援助王伯通,已自觉得不好意思,若是如今再让王伯通的儿子遇险,那如何说 得过去? 南霁云的武功与段珪璋在伯仲之间,按说也输不了精精儿多少,可是一来他已激战了半 个时辰,二来王龙客也是一个劲敌,因此双方交手,还不到二十招,南霁云便已险象环生。 杜百英杀退面前几个敌人,冲上来与他会合,形势稍为好转,但杜百英也已到了力竭筋疲的 时候,所以仍是不能将局面扭转过来,只有招架的份儿。 正在吃惊,忽听得有人叫道:“夏姑娘来啦!”王龙客怔了一怔,定睛看时,只见夏凌 霜柳眉倒坚,满面怒容,将迎接她的那个小头目一掌推开,已是挥剑杀了到来! 南霁云见夏凌霜突如其来,也是心头一震,精精儿何等厉害,一见有破绽可乘,立即便 是“唰”的一剑闪电般向南霁云刺去! 夏凌霜正好赶到,青钢剑挽了一朵剑花,一招“平沙落雁”,弯腰出剑,刺精精儿的足 根,两人动作都快到了极点,只见精精儿“咦”了一声,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原来夏凌霜这 一剑来得恰到好处,正是攻敌之所必救,因此饶是精精儿武艺高强,也不得不先避开她这一 剑,结果是南霁云和精精儿都没有受伤。 王龙客讷讷说道:“夏姑娘,你当真要与我作对么?你,你,你听我说……”夏凌霜斥 道:“你们父子的所作所为,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还说什么?”王龙客道:“怎么,咱们 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么?”夏凌霜道:“好,我只要再问你一句话,你们是不是已把段大侠 谋害了?”王龙客道:“这个么?并没有呀!”夏凌霜道:“为何我找不着他?”王龙客 道:“这个么?这个——”他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铁摩勒已在那边叫道:“夏姑娘,段大 侠还在人间,我知道他的消息,咱们冲出去再说!”夏凌霜道声:“好!”猛地向王龙客喝 道:“你还不给我滚开!”反手一剑,嗤的一声,将王龙客的一条衣袖斩了下来,王龙客面 色惨白,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摆摆手道:“让她出去。” 精精儿道:“且慢,我还要再看她两招剑法!”回身扑上,夏凌霜冷笑道:“你就看 吧!”青钢剑唰的刺出,方到中途,已接连变了三个招式,精精儿施展腾挪闪展的功夫,也 在这瞬息之间,攻出了四招,两人的宝剑没有碰上,但却是招招惊险,每一剑都足以致对方 死命。若论剑招的迅捷,那是精精儿稍胜一筹,但若论到剑法的奇诡,那又是夏凌霜稍胜一 筹了。精精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我只道与师兄联手,便可以横行天下, 哪知武林中竟有这么多高手,那姓韩的不必说了,只是这个年轻的女子,我若要胜她,只怕 也得在百招开外!” 这时韩湛已把王伯通这一班人杀退,与辛天雄突出重围,精精儿已知今日难以讨好,虚 晃一剑,跟着王龙客退走。 韩芷芬扬声叫道:“爹爹,就是这位夏姑娘。”韩湛道:“多承夏姑娘相助,咱们外面 再叙。” 铁摩勒、韩芷芬二人被王燕羽、石家兄弟等围住,尚未能突破包围,夏凌霜走过去道: “小妹妹,那晚我错疑你了。”运剑如风,替她杀退了石家兄弟,王燕羽怒道:“我哥哥好 心对你,你却将我兄妹当作仇人!”侧身一剑挡开了铁摩勒的朴刀,横掌就向她当胸劈下。 这一招对铁摩勒是虚,对夏凌霜是实,当真是很辣非常. 夏凌霜喝道:“撒手。”一招“春云乍展”,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倏的刺到了王 燕羽持剑的手腕,她也是剑掌兼施,虚实并用,正是以毒攻毒,解招还招的绝妙手法,而且 她的武功较王燕羽又要胜过一筹,虽然掌击乃是虚招,但那一掌向王燕羽顶门拍下,有如奔 雳骇电,声势也极是骇人。王燕羽究竟临场经验较少,一时间分不出究竟是剑实掌虚,还是 剑虚掌实,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到“唰”的一声,陡然间只觉得手腕上好似被利针刺了一 下,王燕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短剑登时脱手飞出,铁摩勒一刀斫去,她早已溜进了 花树丛中。低头一看,手腕上有三点红点,幸喜只是戳伤了一点点表皮。 铁摩勒叫道:“可惜,可惜!”他哪里知道夏凌霜乃是手下留情,要不然,若是剑招用 实,王燕羽的一只手早已断了。 车迟笑道:“褚老大,我的朋友都要走啦,剩下我一个人打架没什么意思,我也要失陪 啦!”蓦地一个转身,将两个正在问他攻击的盗魁拉着,反手一推,送到了褚遂的跟前。褚 遂的大擒拿手已经发出,双手一抓,恰恰抓着这两个人,只痛得他们杀猪般似的大声叫喊, 气得褚遂七窍生烟,连忙松手,那酒丐车迟早已与韩湛他们会合,杀出去了。王伯通暗通安 禄山之事被揭发后,不但邀请来的贺客散了十之七八,连他的党羽也已有一半离心,还剩下 的那班忠心于他的死党,见敌人如此厉害,王伯通和精精儿都不敢去追,他们也就只是虚张 声势,吆喝一番。不消片刻,韩湛这一干人便已闯出了龙眠谷。 韩湛一看,后面已然没有追兵,哈哈笑道:“这一仗虽然没有获得全胜,亦已令得王伯 通众叛亲离,绿林豪杰,想来也不会再受他们父子之骗了!” 车迟忽然走近夏凌霜身边,摇头晃脑的向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喷喷赞道:“好一位美 貌的姑娘;真像冷女侠当年!”他说话之际,酒意薰人,夏凌霜不太高兴,心里又在暗暗奇 怪:“这臭叫化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车迟解下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我叫酒丐车迟,夏姑娘想必听得令堂说过?” 夏凌霜道:“没听说过。”车运碰了一个钉子,哈哈一笑,似乎想说什么话却没说出来,只 好用笑来掩饰窘态。 南霁云为了免至场面尴尬,说道:“夏姑娘,今晚多承相助,这厢道谢了。” 夏凌霜道:“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谢什么?你护送我的段叔叔,我也还未曾向你 多谢呢。”南霁云也碰了她一个软钉子,但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因为夏凌霜虽然是责备他, 但语气之中,显然已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 夏凌霜道:“摩勒,你刚才说到段叔叔要往凉州玉树山清虚观,为的何事?”铁摩勒在 路上已把那日在飞虎山发生的事情说了一半,这时便续下去道:“是空空儿请他们夫妇去 的,要将孩子交还他们。”夏凌霜道:“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比起他的师弟来,空空儿 倒还不算一个坏人了。”韩湛插口道:“这几年来我虽没有见过空空儿,却颇留心他的行 径,他是有点任性胡为,而且因为所向无敌,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也不免骄傲了些,但却未 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这回他是受了王伯通父子之骗的。” 夏凌霜听他们一再提起王伯通父子,心中感到有些难过,低下头便不再搭话,南霁云 道:“夏姑娘以前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夏凌霜道:“这有什么奇怪,在路上碰上的。在江 湖上行走,哪一天不碰见生面的人?我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绿林大盗!”南霁云再碰了一个 软钉子,心里感到又酸又甜,从神情语气看来,南雾云可以猜测得到:夏凌霜以前可能对王 龙客有些好感,甚至有些情意,但现在已是烟消云散了。 韩湛道:“寒舍离此已不到三十里了,夏姑娘请到合下歇歇如何?”夏凌霜道:“多谢 韩老前辈好意,我早与段大侠有约,要到飞虎山看他的,因事耽搁,迟了几天,想不到便发 生了这样的变故,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消息,我想赶到玉树山去会他。”说罢,一声长啸, 一匹小白马从林中疾跑出来,转眼间便到她跟前停下,铁摩勒大为羡慕,说道:“这匹白马 看来不起眼,却比我父亲当年那匹红鬃马还要好些!” 夏凌霜跨上白马,拱手向众人道别,南霁云忽道:“夏姑娘,我还有一句话说。”夏凌 霜道:“什么?”南霁云道:“关于皇甫嵩那件案子,我回去问我的师父,或者可能知道一 点端倪,最少也可以帮你再找到他。请姑娘留下个地址。”夏凌霜道:“我行踪无定,还是 我去找你方便些。我见过了段叔叔后,和他一道到九原找你吧。”南霁云大为高兴,叫道: “好,我在九原郭太守府中等你!”马铃叮当,夏凌霜已经去了。铁摩勒道:“南叔叔,人 家走远啦,你好像还有话未曾说尽似的!怎么又不早叫着她?现在来不及啦,咱们也该走 啦!” 南霁云面上一红,道:“小鬼头,油嘴滑舌!”车返忽地问道:“皇甫嵩的案子?那位 夏姑娘是不是要向皇甫嵩报仇?”铁摩勒道:“不错,但这件事情还是个疑案。皇甫嵩说不 是他干的,段叔叔却又认为是他。”车返道:“慢着!慢着!她是给谁报仇?是给她的妈妈 报仇么?”南霁云怔了一怔,道:“车老前辈敢情是清楚此事。她并没有说是为她妈妈报 仇,只是说要奉母命给江湖除害。但据段大侠所言,当年在洞房之夜遭皇甫嵩害死的那个新 郎就是她的爹爹夏声涛,而她却又似乎并不知道这件案子就与她的家庭有关,这究竟是什么 一回事情?我们听了几方面的说话、,反而越弄越糊涂了!车老前辈若知真相,可以为我们 一释疑团么?” 车返望了南霁云一眼,笑道:“啊,你倒是很关心这位姑娘。”接着摇了摇头,又笑 道:“这话还未到说的时候。不过,我却可以替你办一件事情——”南霁云不觉又任了一 怔,心道:“我有什么事情要你代办?”车迟顿了一顿,说道:“你心里未说的话我已经知 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做大煤,要是她不睬我这个臭叫化呢,我还有办法,我可以找小 段帮我一同去说。”南霁云臊得满面通红,道:“老前辈,取笑了!” 车迟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说我是开玩笑的?我现在就去!老实告诉你吧,我到龙眠谷 就是想等这位夏姑娘来的,可是她却好像讨厌我这个老叫化,好啦,现在我给她找到一位如 意郎君,应该可以讨到她的欢喜了!”一晃身,果然拔步便走。 韩湛叫道:“车老二,你到玉树山若是见到了空空儿,就把王伯通暗通安禄山之事告诉 他吧。他要是不信,你就说是我讲的。”车迟道:“我理会得!哎呀,我不能再耽搁了,再 耽搁就追不上她啦!” 车迟去后,韩湛说道:“江湖三异丐,疯丐卫越嫉恶如仇,出手狠辣;西岳神龙皇甫嵩 行事诡异,是正?是邪?尚难论定。只有这位酒丐车迟,虽然玩世不恭,却最是古道热肠, 欢喜助人。九流三教,都是他的朋友。不过他的毛病,也就是心肠太软,若非碰到了大奸大 恶,轻易不会动怒。所以在他所交的朋友之中,好人坏人都有。”南霁云道:“他刚才不肯 说,不知是否有意替皇甫嵩隐恶?”韩湛道:“我看这个或者还不至于,要是皇甫嵩当真干 了那件血案,疯丐卫越和他都是夏、冷二人的好友,卫越早就该与他联手将皇甫嵩干了! 呀,这件血案当年轰动武林,也曾有许多侠客替夏家查究凶手,想不到如今过了二十年,还 是未能破案!” 韩芷芬道:“爹爹,经过了今日龙眠谷这一场大闹,咱们只怕不能在此地安居了,不如 也到玉树山去走一趟。”韩湛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去趁热闹。”韩芷芬道:“是呀。要是 空空儿和段大侠夫妇再打起来,你也好去劝解。”韩湛道:“你若是怀着这个念头,那就准 保失望。空空儿已经答应了将孩子交还他们,又怎会再打起来呢?”韩芷芬道:“你不怕他 的师弟精精儿从中捣鬼么?”韩湛道:“我也曾防到这一层,但酒丐车迟已经去了,即算精 精儿要去捣鬼,车返也会赶在他的前头。我已经叫车迟替我传话,空空儿不信车迟也会相信 我的。”顿了一顿,再说道:“我倒是担忧他们不会放过南大侠与铁少寨主,所以我打算今 晚连夜起程,送他们到睢阳去。然后再和南大侠到九原去看郭令公,将王伯通与安禄山的事 情告诉他,也好让他早作准备。据我推测,空空儿可能和段大侠化敌为友,将来也到九原来 的。”南、铁二人喜出望外,尤其是铁摩勒,他和韩芷芬年龄相若,相识之后,即甚为投 合,正舍不得分离。 夏凌霜策马走了一程,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夏姑娘,请等一等,俺老叫化有话要 说!”夏凌霜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那酒丐车返?只见他背着大红葫芦,气喘吁吁的赶来,眨 眼之间,已到马后。夏凌霜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想道:“我的坐骑乃是日行千里的宝马, 这老叫化居然追赶得上,轻身功夫,岂非比空空儿还要高强?”岂知车返熟识道路,他是从 小径抄过来的,不过,虽然如此,他的脚程之快,亦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车迟张嘴说话,酒气喷人,夏凌霜心里已是讨厌之极,忍着气问道:“车老前辈有何话 说?”车返道:“听说你要杀那西岳神龙皇甫嵩?”夏凌霜道:“不错,他作恶多端,我是 奉了母命,要为江湖除害。”车返道:“这人你杀不得。”夏凌霜道:“为何杀不得?”车 迟道:“你母亲说他所做的那些坏事,没有一件曾是他亲手干的!”夏凌霜大怒,顾不得什 么前辈不前辈,便即骂道:“胡说,依你的话,难道是我的母亲说谎不成?”车迟道:“你 的母亲也不是说谎,这里头有误会。你母亲的仇人不是他!”夏凌霜道:“我母亲也并非与 他本身有仇,但他曾害了不少人,所以我母亲定然要我杀他。我看,误会的是你。”车迟 道:“不对,不对,不对……”夏凌霜见他神色语气非常奇特,诧道:“怎么不对?”车迟 叹口气道:“呀,这话跟你说不明白,你母亲现在哪儿?我和她说去!” 夏凌霜淡淡说道:“我妈不见外人,你有话就向我说。”车迟皱起眉头,似是欲说还 休,夏凌霜愠道:“你不愿意跟我说,那就算了。我可要赶路啦!”提起马缰,放开马蹄便 走。车迟又赶来叫道:“好,我便和你说!”夏凌霜已是极不耐烦,在马背上回头道:“你 说吧,我听得见,不用大叫大嚷!” 车迟道:“皇甫嵩与那件血案毫不相关,对不住你妈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么——”夏 凌霜道:“怎么样?”车迟道:“这个人虽是行为不端,但却也不能由你将他杀掉!”夏凌 霜冷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哼,哼,皇甫嵩是好人不能杀,另一个坏人也不 能杀,你的话真是好奇怪呀,哼,哼,不用说啦,我知道你与皇甫嵩都是一丘之貉!” 车迟叫道:“你再听我一句话行不行?”一掠数丈,伸手便拉她的马尾叫道:“你知道 你姓什么?你不姓夏,你的爹爹也不是夏声涛!” 夏凌霜大怒,反手便是一剑,厉声骂道:“放屁,你要撒酒疯便在别处去,我不能听你 的污言臭语!”这一剑居高临下,劲道十足,凌厉非常,车迟并不想与她性命相搏。只得放 开双手,一个“金鲤穿波”,斜窜出去,避开她这一剑,说时迟,那时快,夏凌霜早已 “唰”的一鞭,催动坐骑,绝尘而去。她这匹马乃是日行千里的宝马,夏凌霜将它放尽,当 真有如追风逐电,车迟哪里还追赶得上? 夏凌霜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余怒未息,但心里又觉得有点奇怪,暗自想道:“他虽然 酒气熏天,却非醉得胡里糊涂的模样,难道他老远赶来,是存心向我胡说八道的么?”这么 一想,不觉也起了怀疑:莫非他语里有因?但随即想道:“绝无此理!人人都说我似妈妈, 我怎会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我妈妈只有一个丈夫,我的爹爹怎会不是夏声涛?哼,不管这臭 叫化是否酒醉胡说,他总是侮辱了我的母亲!”可是,虽然夏凌霜不信车迟的话,心里却因 此而蒙了一层阴影。当下想道:“段大侠是我爹妈的好友,待我见了他,再把这酒丐的疯语 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段珪璋和窦线娘为了急于要回孩子,日夜兼程,赶往玉树山。这日已到了山口,窦线娘 认定空空儿是她母家的大仇,这次要向仇人讨回孩子,既觉气愤又觉尴尬,段珪璋一路开 解,几是未能消散她心头的郁气。 玉树山峭拔奇兀,山峰上的积雪亘古不化,远远望去,果然似一枝硕大无朋的晶莹玉 柱,高出云霄。入山之后,山势更是越来越为险峻,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嵯峨怪石,突出雪 上。从山口进去,有一条狭长的山谷,曲曲折折,望不见尽头,阴沉沉的寒气迫人。窦线娘 起了怀疑,说道:“大哥,要是空空儿不怀好意,故意将咱们引进荒山,把咱们害了,也无 人知晓。”段珪璋道:“线妹,你也忒多疑了,那空空儿的本领远在咱们之上,若他要害咱 们,何必费如许心力?”窦线娘道:“玉树山离飞虎山约莫有八百里,他劫了咱们的孩子, 为何不就近收藏,却要藏在八百里外的荒山上?”段珪璋对此点亦是百思不解,为了安慰妻 子,只好替空空儿想出理由来解释道:“或者是他要炫耀自己的轻功,令咱们慑服,也说不 定。” 空空儿那晚劫了他们的孩子,第二日下午就到飞虎山挑战,若然他真的已到玉树山打了 一个来回,这脚程之快,当真是不可思议了。窦线娘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他在一日一夜 之间,便能走一千多里,只怕有九成是骗咱们来的!”段珪璋道:“再不然,或者这里本来 就是他的老家,他信不过王伯通,所以托人将咱们的孩子送到这里收藏?”窦线娘道:“你 就这样相信空空儿?”段珪璋道:“已经到了这里,不相信也没办法了。反正以咱们的脚 程,至多不过半日,就可以上到玉树山的主峰,那时自然可以水落石出。”窦线娘嘀咕道: “起初我不知道玉树山有这么远,越走我越怀疑,看来呀,咱们这回是白走一趟了。空空儿 即使不是有心加害,也是有意将咱们戏耍的了。” 段珪璋道:“线妹,事情别尽往坏处想。”话犹未了,忽听得“轰隆”一声,一块大石 块从山上滚下来,段珪璋还以为这是偶然,那料刚刚避过,跟着又有几块大石头滚下。窦线 娘叫道:“上面有人!”只见山峰上影绰绰的现出几个人来,同声喝道:“笨蛋,谁叫你们 自投罗网,进了绝地,还想活命么?”段珪璋这一气非同小可,大骂道:“空空儿,我当你 是一条好汉,想不到你竟是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你站出来!”上面那些人冷笑道:“收拾 你们这两个蠢家伙还用得上空空儿么?” 这时,段珪璋也认定是空空儿指使的了,冷笑斥道:“用这等下三流的伎俩,藏头缩颈 不敢见人,真是无耻之徒!”窦线娘道:“这等小人,不值得骂,与他们拼了就是!” 那些人高踞山头,卖线娘的弹弓打不得这么远,他们居高临下,将石块抛掷下来,那却 是比窦泉娘的弹弓厉害得多了,但见石块满空乱飞,有如殒星纷落。窦线娘大怒,施展上乘 轻功,腾挪闪展,片刻之间,已在峭拔的山壁上前进了十数丈,弹弓还差一点点距离,就可 以打到,忽地“轰隆”一声,磨盘大的一块雪块从悬岩上坠下来,段珪璋急忙伸手抓着他的 妻子,窦线娘借他这一抓之力,两人携手,似荡秋千一般,斜飞出数丈之外。但听得轰轰隆 隆,山呜谷应,那块巨大的雪块滚过,在坡上辗了一道沟,两夫妻被溅了满身泥土,要不是 段珪璋助她一臂之力,只怕她的轻功虽好,也难免给雪块压伤。 窦线娘浑身冷汗,道声:“好险!”段珪璋道:“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太过轻信人 了。”窦线娘咬牙说道:“已然处此险境,咱们只有死里求生!”两夫妻在乱石袭击之下, 又向前闯。 山坡上的积雪受了震动,在狂风中呼啸,炸裂,就像无数巨大的冰弹,纷纷飞来,从头 顶上滚过,从身边飞过……比起石块的袭击,更是凶险百倍。段珪璋为了掩护妻子,身上已 被擦伤了好几处,幸而打中他的,不是巨大的雪块,要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段珪璋只得 和妻子在一处凹进去的山坳,暂躲一躲。但这样一来,有了固定的目标,就更容易受到攻击 了。山头上的那班人;将大石头纷纷向他们藏匿之处抛掷,段珪璋遮着妻子。有几次险险给 石头打中,幸而他的功力深湛,近身的石块,都给他以掌力震了开去,但这样不消多久,他 也累得不堪了。 段珪璋叹口气道:“好在现在尚未引起雪崩,不过,不过……唉,我好恨呀!难道咱们 今日当真该当命绝?”要知,若是引起雪崩,山巅大量的积雪都冲泻下来,那就决非血肉之 躯所能抵挡了。段珪璋怕的就是积雪继续受到震动,终于会引起雪崩。窦线娘凄然笑道: “咱们做了十载恩爱夫妻,要是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忽然间,石块的袭击似乎减弱了许多,段珪璋道:“现在尚未绝望,咱们冲出去看,总 胜于束手待毙。”两夫妻刚从山肋奔出,便听得山峰上有呼叫之声! 只见山峰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正在持剑追逐盗徒。段珪璋又惊又喜,叫道:“是夏 姑娘吗?”那少女也在扬声叫道:“是段伯伯吗?快从这边上来,咱们来个上下夹攻。” 原来夏凌霜见他们在谷中受困,她便从另一面绕过,攀上山头,与群盗展开激战。群盗 与她处在同一高度的地方,不能像对付段珪璋夫妇那样用石头来抛掷她,而且因为要分出人 手抵挡,对段珪璋夫妇的袭击也便减弱了。 窦线娘趁此机会,疾奔上去,弹弓一拽,觑准了在夏凌霜面前的一个敌人便打,弦声响 过,那名强盗应声而倒,紧接着夏凌霜“唰”的一剑,又刺伤了一个强盗。 群盗两面受攻,登时主容易势,不消片刻,段珪璋夫妇已将跃上山头,盗魁叫道:“风 紧,扯呼!”窦线娘施展神弹绝技,噼噼啪啪的一顿弹弓,将群盗打得头崩额裂。段珪璋叫 道:“打环跳穴,好歹留下一个活口。” 窦线娘再拽弹弓,三粒弹子,连珠射出,那强盗魁武功较强,横刀将射她的那颗弹子磕 飞,但他左右的两个同伙,却给弹子打中手,一个打中手腕,一个正中腿弯的“环跳穴”, 这“环跳穴”乃是足少阳经脉的一个重要穴道,给弹子打中,登时两腿麻软,“卜”地便 倒。 那盗魁忽地一脚将这个伙伴踢下山坡,紧接着自己和衣滚下,群盗明知危险,但为了逃 命,也都学他的模样,一个个和衣滚下山坡。山壁峭拔、积雪如镜,在雪面上滚下去快速非 常,夏凌霜轻功虽好,也追赶不上。 突然间脚下一阵震动,雪块炸裂,声如雷鸣,段珪璋叫道:“不好,是雪崩了!”幸而 他们这时已登上峰顶,积雪从高处喷泻而下,越在下面,危险越大,霎眼之间,那群强盗徒 已给冰雪淹没,只留下他们凄厉的叫声混杂在雪块炸裂与狂风呼啸的声音之中。 段珪璋夫妇藉着高处的大石作掩蔽,幸而逃过了这场灾难,目睹这等惨酷景象,也不禁 心惊肉跳。段珪璋定了定神,说道:“可惜,可惜!”窦线娘道:“可惜什么?”段珪璋 道:“可惜未曾擒得一个活口,好迫问他的口供。” 窦线娘道:“何用迫问口供,这班人当然是空空儿的党羽了。大哥,难道你到了此时此 际,还相信他吗?”段珪璋默然不语,疑云却未全消,暗自想道:“这班人只是黑道上二三 流的强盗,以空空儿的眼界之高,岂能看上他们?即使说他不好意思亲自出来加害于我,也 该另请一些本领高强的人来,何须用这班不成材的强盗?”但若然不是空空儿指使;这班人 又焉能知道他们夫妇今日要进玉树山? 这时夏凌霜亦已从一个山洞走出,向他们走来。窦线娘早就听得丈夫说过在路上与夏凌 霜相遇之事,也知道了她便是当年白马女侠冷雪梅的女儿,心里暗暗喝彩:“好一个漂亮的 姑娘,大哥说她非常似她的母亲,怪不得冷女侠当年能令武林倾倒!” 段珪璋道:“凌霜,怎的这样巧,你也来了?今日好险,真是多亏了你啦!”夏凌霜 道:“段伯伯,你受了空空儿的骗了,空空儿和那王家父子,都是和安禄山暗通声气的,他 们要帮安禄山造反哪!”段珪璋吃了一惊,道:“此话可真?”夏凌霜道:“我亲见亲闻, 焉能有假?而且,事情也已经做出来了!”当下将那晚她到龙眠谷偷听到的谈话,和第二日 群雄大闹龙眠谷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段珪璋,并道:“我就是恐怕他们加害于你,所以急急 赶来。”窦线娘淡淡说道:“如何?你还相信空空儿吗?” 却不知夏凌霜那晚偷听到的谈话,只是王伯通父子与精精儿、张忠志等人密谋将来助安 禄山起兵造反的一节,至于王伯通所说要暂时瞒住空空儿那一节,夏凌霜却没有听到。在她 想来,空空儿和精精儿是师兄弟,空空儿当然也就是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人。大闹龙眠谷之 后,她和韩湛、南霁云诸人又是匆匆分手,因此也就未曾从韩湛口中得知空空儿的为人。 夏凌霜之所以想到段珪璋可能在途中遭受暗算,那是因为王龙客的态度引起她的疑心 的,王龙客不肯说出段珪璋的去向,甚至故意骗她,说是段珪璋可能回转长安,害了她空走 一遭,骑白马奔驰三百余里。在往长安时,铁摩勒已经说出他知道段珪璋的去向了,她追问 王龙客,王龙客却还是吞吞吐吐,令得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夏凌霜却没想到,这事全是王伯通父子在暗中布置,空空儿毫不知情。要知段珪璋乃是 窦家女婿,王家父子当然害怕他们夫妇将来要为窦家报仇,当时不过是碍于空空儿的面子, 不得不放而已。空空儿一走之后,王伯通立即用飞鸽传书,通知凉州的分舵,叫他们派人在 玉树山山口埋伏,干掉段珪璋夫妇。夏凌霜因为和王龙客曾有一段交情,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之后,甚是伤心,所以她就是在段珪璋面前也不愿提起王龙客的名字,当然更不会谈到她的 疑心是因为王龙客的态度而引起的了。这样一来,由夏凌霜所见所闻的事实,就更证实了空 空儿的罪名,连段珪璋也不能不相信了,虽然他还有一点点怀疑,觉得以空空儿的本领,实 在无须用这等卑劣的手段。 窦线娘黯然说道:“如此看来,咱们的孩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空空儿既是存心骗咱们 人他的陷讲,哪还会交还咱们的孩子?”段珪璋道:“事已至此,先找着了空空儿再和他理 论。”窦线娘道:“这个当然,我若是要不回孩子,我也不想活了,和他拼了就是。” 夏凌霜将白马放在谷中吃草,一行三人,翻过山头,向玉树山主峰进发。一路上并无阻 障,走了半天,在夕阳将下的时分,攀上了峰顶。 山顶豁然开朗,鸟飞兽走,花木葱宠,原来山顶上有许多温泉,地气比山脚还要温暖。 段珪璋一看,山顶上果然有一座道观,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急忙上前叩门叫道:“段某 践约而来,请主人出现!” 哪知一连叩门几次,里面却是毫无声息。窦线娘笑道:“他做了亏心事,哪里还敢见咱 们。这个时候,还和他讲什么客气,打进去就是。” 段珪璋抱拳说道:“空空儿,你再不露面,请恕段某无礼了!”交代过后,张开拳头, 使出金刚掌力,“砰、砰”两掌,登时将大门震开。 窦线娘提起弹弓,夏凌霜拔出长剑,护着段珪璋便往里闯,里面沓无人影,夏凌霜道: “莫非他是作贼心虚,挟着尾巴逃了?” 道观没有多大,片刻之间,便已搜遍。在最后一间房子,发现一个摇篮,再仔细寻找, 又找到了一些女人衣物。窦线娘哭道:“咱们的孩子给他害了。”段珪璋沉吟:“他害小孩 子有什么用?孩子是曾经在过这儿,可见他没有完全说谎。”正是: 慈母觅儿儿不见,案中有案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五回 爱儿被夺仇无解 身世难明恨正长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五回 爱儿被夺仇无解 身世难明恨正长 窦线娘怒道:“空空儿不见,孩子也不见,即使未曾害死,也定是被他另外收藏起来 了。大哥,他要了咱们的命根子,你还替他说话吗?”他们做了十年夫妻,这次还是窦线娘 第一次顶撞她的丈夫。段珪璋道:“我这不过是从好处着想,要是空空儿当真不还咱们的孩 子,我也是要和他拼命的。” 段珪璋端详了一会,又道:“看来是另有一个女子在照料婴儿,摇篮中的锦缎上还有婴 儿的尿渍,似乎未曾走了多久,只不知这个女子却是空空儿的什么人?”窦线娘道:“你在 这里琢磨推测有什么用,总要找到了空空儿这贼子才有办法。”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人扬声叫道:“段大侠果是信人,请恕我失迎了。”段珪璋叫 道:“是空空儿来了!”说时迟,那时快,窦线娘已急不可待的跑了出去。 只见空空儿双手空空,哪里有她的孩子?窦线娘大喝道:“好呀,你将我们骗上山来, 却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嗖、嗖、嗖,三颗金弹,连珠发出。 空空儿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避开三颗金弹,叫道:“且慢,且慢,我有话说!”段珪璋 赶了出来,说道:“线妹住手,且听他说些什么?” 空空儿道:“孩子暂时未能交还你,但请你放心,你的孩子好好的,决不会有丝毫损 伤!”段珪璋道:“为什么不能现在交还?”空空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尴尬,讷讷说道:“这 个么这个——”窦线娘骂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今日不还我的孩子,决不与你干休!” 空空儿摊开双手说道:“总之,包在我的身上,定然还你的孩子就是。今天么,却是无 法从命!”段珪璋道:“还我,什么时候?”空空儿道:“这个,这个——我也难以说个定 期。”段珪璋喝道:“你吞吞吐吐的,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原故?”空空儿道:“段大侠, 这次算我对你不住,你别追问啦,你若是信得过我,咱们就交个朋友,你的孩子留在一个人 手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窦线娘怒火冲天,不由得大骂道:“谁还相信你的鬼话,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好在我 们没有给你害死,这条命我也不想要了,与其让你再用下流的手段暗害,不如现在就与你拼 了吧!” 空空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曾受过这等痛骂,不禁气得浑身颤抖,戟指喝道:“你, 你,你这臭婆娘敢胡乱骂我!”段珪璋这时亦已是怒气暗生,见他侮辱自己的妻子,登时也 爆发出来,拔剑喝道:“骂你又怎么样?你不该骂吗?” 空空儿气得哇哇大叫:“好呀,段珪璋你也骂我!我怎么该骂了?”段珪璋骂道:“我 骂你是个不明是非、助约为虐的恶贼,我骂你是个做了恶事,却要抵赖的小人,我骂你是个 卑鄙无耻的下三流小贼……” 空空儿面色铁青,喝道:“段珪璋,你给我磕头赔罪,否则休想下山!”段珪璋冷笑 道:“你给我磕头我也不饶你呢!不错,你的武功是远胜于我,但大丈夫死则死耳,有何惧 哉?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也一样要骂!” 空空儿大怒道:“好,你既认定我是恶贼,可休怪我不留情面了,好,你再骂吧!”身 形一闪,一掌便向段珪璋面门掴来! 这一掌来得迅若狂飙,幸而段珪璋早有准备,一个弯腰折柳,已是宝剑出鞘,向他下三 路刺去,说时迟,那时快,窦线娘亦已揉身疾上,一刀向他手腕劈下。 好个空空儿,就在刀光剑影之中腾身而起,饶是段珪璋应付得直,闪避得快,背脊也给 他的掌缘擦了一下,辣辣作痛;空空儿这一掌本来是想打段珪璋一记耳光的,幸亏段珪璋没 有给他打着,要不然这更是奇耻大辱,两人的冤仇,也将终生难解! 段珪璋气极怒极,叫道:“线妹,你说得不错,对付这等恶贼,只有与他拼了!”空空 儿头下脚上,似兀鹰般俯冲而下,一道蓝艳艳的光华从他手心吐出,他抽出了他那柄锋利无 比的匕首,人未落地,早已是一招两式,分袭段珪璋夫妇。 段珪璋年轻时候游侠四方,久经阵仗,武功虽逊一筹,经验却比空空儿丰富得多,见他 腾身飞起,早料他有此一着。宝剑扬空一划,剑光倏的合成一个弧形,窦线娘趁势一刀从剑 底穿出,两夫妻配合得恰到好处。但听得当当两声,段氏夫妻各自退后三步,窦线娘的缅刀 损了一个缺口,空空儿的衣袖却给段珪璋的剑尖穿过,不是空空儿缩手得快,险些给他划破 了脉门。 这一来,双方动了真怒,都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这一战比在飞虎山上的那一场恶战还 要激烈得多!段珪璋豁出了性命,展开一派进手招数,剑光挥霍,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窦线 娘以游龙八卦刀法绕着空空儿疾走,也是刀刀不离空空儿的要害。他们那日败给空空儿之 后,曾用心推究致败之由,反复解拆了当日的招数,如今再度交锋,已是今非昔比了。 战到分际,空空儿忽地叹口气道:“贤伉俪苦苦相迫,我是无可奈何,只好舍命相陪 了!”他刚才火气冲天,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苍凉,且带着几分惋惜。 段珪璋心中一动,正自想道:“难道空空儿果有苦衷,不足为外人所道。”陡然间,只 见空空儿短剑盘旋,招数倏变,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冷电精芒,续纷飞舞,剑光线绕中, 四面八方都是空空儿的身影,当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段珪璋大吃一惊,迫得易攻为 守,回剑防身,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有如繁弦急奏,就在这瞬息之间,段珪璋的宝剑已与 空空儿那支匕首形的短剑接触了九下。 原来空空儿本意不想与段珪璋为敌,给他激怒之余,也只是想把他们夫妇打败,迫他们 赔罪而已。可是段珪璋夫妇已认定他是个狡猾奸恶的魔头,下手毫不留情,到了此际,空空 儿若还不使出杀手绝招,势将自身性命难保! 空空儿用的是独门刺穴招数,在一招之内可以连袭对方九处大穴,若然给他刺中,不死 也将残废。空空儿对段珪璋本有惺惺相惜之意,故此在他使出这等极其厉害的杀手招数之 时,禁不住低沉叹息。 段珪璋以前与精精儿恶斗之时,精精儿也曾使用匕首刺穴的毒招,可是精精儿只能在一 招之内,刺对方七处穴道,段珪璋还勉强可以应付,如今空空儿虽然只是在一招之内,比他 的师弟多袭两处穴道,但高手比斗,相差毫厘,多要照顾两处穴道,艰难已不止一倍。何况 空空儿的轻功当世无双,比起精精儿更是高出何止十倍。他以闪电般的身法展开闪电般的刺 穴神招,段珪璋虽是夫妻联手,也给他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反击之力。战到紧处,两夫 妻都好似感到有数十支明晃晃的匕首,在他们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 夏凌霜奔上前来,高声叫道:“段婶婶,你退下去用弹弓打他!”青钢剑扬空一闪,替 窦线娘接了空空儿的一招,夏凌霜的剑法以奇诡见长,论功力不及段珪璋,但却要比窦线娘 的八卦刀法厉害得多,空空儿噫了一声。叫道:“你的剑法是何人所授?”夏凌霜一声不 响,疾进二招,每一招又分为三式,虚虚实实,变化莫测,段珪璋趁势反攻,空空儿颇为惊 诧。这时,已至双方性命相搏的时候,段、夏二人固然感到呼吸紧张,即空空儿亦已不能分 心说话。双方只有哑斗! 窦线娘闪过一旁,一拽弹弓,嗖、嗖、嗖,三弹连发,一取空空儿上盘的“眉尖穴”, 一取中盘的“风府穴”,一取下盘腿弯的“环跳穴”,窦家的神弹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在 这三条人影奔腾跳跃,宛若风驰电逐之中,她竟然能瞄准了空空儿,而且是三颗弹子,分打 上中下三个方位,认穴不差毫厘。 空空儿托地一跳,一个鹞子翻身,衣袖挥起,已把窦线娘上中二路的弹子卷去;匕首一 翻,身形不变,仍然凌空下刺,但听得“叮”的一声,第三枚弹子也给他的匕首拨开。可是 窦线娘的内功也已有了相当火候,空空儿的匕首给弹子碰了一下,刀尖颤动,亦自失了准 头,他这一招本来是指向夏凌霜胁下的“魂门穴”的,准头一歪,匕首贴肋而过。说时迟, 那时快,段珪璋“唰”的一剑,又把空空儿的衣襟削去了一幅! 空空儿大怒,衣袖一挥,将接下的两枚弹子反打出去,段珪璋滑步闪开,就在这瞬息之 间,但见空空儿那支匕首已化成了一道蓝光,向他前心刺到,段珪璋横剑一封,夏凌霜也急 忙侧身进剑,三条人影,纠作一团。窦线娘凝神注视,也只是仅能分辨人影,只好暂时停弓 不发。 蓦地只听得空空儿一声长啸,三条人影霍的分开,叮咣声响,夏凌霜头上的一股玉钗已 给他的匕首削断。 窦线娘急忙再发金弹,空空儿突然和身倒下,施展滚地堂的功夫,短剑贴地盘旋,化成 了一团电光,削段、夏二人的双足,窦线娘的弹子全落了空,险险打伤了自己的丈夫。 段珪璋长剑下刺,夏凌霜跃起来避招还招,空空儿一击不中,已自长身而起,霎时间三 条人影又纠作一团。空空儿的匕首盘旋飞舞,竟然以短政长,将两柄长剑裹在,窦线娘只好 又停下弹弓。 这三人倏分倏合,打得难解难分,窦线娘每每觑准了机会,但金弹一发,那边的情况又 立即发生变化,她连发了十几颗弹子,仍然打不中空空儿。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神弹绝 技,仍是对空空儿的一个威胁,使得空空儿要加意提防,便不能全神对敌,如此一来,段、 夏二人才堪堪和他打成平手。 这时已是西山日落,将近黄昏,双方已斗了半个时辰,正在杀得天昏地暗之时,忽听得 有人大声叫道:“你们怎的打起来了?住手,住手!” 段珪璋在百忙中抽眼偷瞧,只见一个衣衫褴楼的叫化,背着一个大红葫芦,正向着他们 跑来。段珪璋认得是酒丐车迟。 空空儿也认得酒丐车迟,他见段珪璋已回剑防身,便也停止了攻击,正想与车迟招呼, 却不料窦线娘忽地又使出连珠弹的绝技,空空儿冷不及防,“卜”地一下,给弹子在额角上 打个正着,血流如注! 段珪璋缓了剑招,夏凌霜却趁此时机,运剑如风,连连进击,空空儿大怒,匕首一划, “叮”的一声,又把夏凌霜头上的另一股玉钗削断,段珪璋挥剑来援,三个人又纠作一团。 车返温道:“夏女侠,给老叫他一个面子吧!”窦线娘一声不响,金弹接续发出。车迟 捧起葫芦,咕噜噜的喝了半葫芦酒,张口一喷,一股酒浪登时似瀑布般的从空中倒泻下来, 空空儿、段珪璋、夏凌霜等人虽然不怕给酒浪所伤,但给他这酒液一喷,阵形却也乱了。 车迟又把酒浪向窦线娘喷去,阻止她再发弹子,窦线娘脸上给溅了几点酒珠,怒声叫 道:“车老前辈,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恶贼与我有夺子之仇,你若给他解围,我的儿子向 谁去讨,你赔我么?”车迟怔了一怔,窦线娘又喝道:“你不帮我们这也罢了,若再搅局, 恕我窦线娘的弹弓认不得前辈!”声出弹到,车迟捧起葫芦一挡“卜”的一声,弹子打中了 葫芦,车迟叫道:“有话好说,别打,别打,打坏了我这个宝贝,老叫化没酒喝啦!” 夏凌霜也叫道:“这老叫化是他们一党,段伯伯不要理他!”段珪璋心下踌躇,但这时 他们已占到了上风,若然住手,只怕取胜的机会稍纵即逝,何况自己住手,夏凌霜单独一人 决然应付不了空空儿,因此只好仍然挥剑猛攻,说道:“车老前辈,事情原委,请你问我内 人,你清楚之后,再来劝架不迟。” 窦线娘道:“他约我们到此,却在山口理下伏兵,我夫妻二人几乎给乱石打死,到得此 来,他又不肯交还我的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害死了?老前辈,你评评理罢!我们该不该 与他拼命?” 车迟经过山口,也曾见到几具尸体,当下不禁亦起了疑心,问道:“空空儿,你怎么 说?” 空空儿喝道:“你要我说什么?”车迟道:“你当真要害他们夫妻么?”空空儿怒道: “岂有此理,我要害他们早就害了!”车迟又道:“既然你并无坏意,却为何不肯交还他们 的孩子?” 空空儿正为此事内愧于心,给车迟一问,期期艾艾,答不出来。 车迟与空空儿不过是彼此认识,并无深交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当然是相信段 圭璋,不相信空空儿。心中想道:“韩湛虽然敢为他作保,但韩湛认识他的时候,他年纪还 小。他们亦已分手多年,焉知空空儿不是变坏了?”当下,疑心一起,不禁大声问道:“空 空儿,你吞吞吐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空空儿老羞成怒,也大声地说道:“车老二,你是想审问我么?我的事不用你管!” 车迟喝了口酒,冷冷说道:“老叫化生平专管闲事,韩湛韩老前辈叫我问你,你是否利 欲薰心,和你的师弟精精儿走上一条路了?”其实韩湛是要车迟告诉空空儿,说明王伯通、 精精儿的阴谋,问空空儿知不知道,车迟为了加重语气,这么一问,却变成了对空空儿的谴 责。 空空儿和他的师弟情如手足,闻言更怒,喝道:“老叫化,你胡说什么?我师弟有何不 对,给你拿了把柄了?” 车迟冷笑道:“你师弟甘心为虎作怅,难道你尚不知情?”空空儿喝道:“你说什 么?”车迟又冷冷笑道:“安禄山权势遮天,收买了王伯通不奇,想不到你们师兄弟也甘心 请愿作他的鹰犬!如今王伯通与安禄山勾结的阴谋,已大白于天下英雄之前,你还想抵赖 么?” 空空儿证了一怔,忽地大骂道:“放屁!你含血喷人!”车迟勃然大怒,登时发作道: “空空儿,你出道不过几年,居然眼睛长到额角上啦,敢骂起我老叫化来啦!” 空空儿听了车迟的话,亦已知道事有蹊跷,但他少年气盛,性子一起,是天塌下来也不 管的,车迟话未说完,他便狂笑道:“好呀,你们当我空空儿不是人,我还和你们讲什么交 情,老叫化你也上吧!” 空空儿一面说话,一面与段、夏二人恶斗,本来已是险象环生,这时突然激怒,招数躁 而不稳,段珪璋剑走轻灵,“唰”的一剑,在他肩膊上划开了一道伤口! 空空儿大怒,陡然间展出欺身刺穴的杀手,身形一晃,旋风般的扑到段珪璋跟前,匕首 一场,俨似毒蛇吐信,倏的就指到了段珪璋的心房要穴! 车迟飞身扑去,用葫芦一挡,只听得声如破竹,他那个视同宝贝的沉香木红漆葫芦已给 空空儿一剑戳穿,葫芦中的美酒流了满地。就在窦线娘的骇叫声中,空空儿已自腾身飞起, 俨如鹰隼穿林,掠波巨鸟,窦线娘的金弹竟自追他不上! 只听得他远远扬声叫道:“段珪璋,你要恨我,也由得你,你的儿子,将来总会还你! 老叫化,咱们后会有期,我查明之后,再来与你算帐!”说到最后一句,话声已似从山腰传 来,空空儿的影子早已不见。 窦线娘走了过来,见段珪璋血流满面,大惊道:“你受伤啦?伤在哪里?”段珪璋苦笑 道:“没事,空空儿的匕首并未刺中我。”却原来他是给窦线娘的金弹误伤的,与空空儿刚 才给窦线娘所伤的部位恰巧相同,也是打穿了额头。 窦线娘仔细一看,发觉是自己的过错,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恨恨说道:“这干刀万剐 的恶贼,可惜我刚才那记弹弓,没有打瞎他的眼睛!” 段珪璋却自心中想道:“空空儿刚才只要再来一下,我不死也得重伤!以他那样快捷的 手法,虽有车老前辈给我一挡,但他戳破葫芦之后,还尽有机会可以伤我。莫非他使此杀 手,只是仅求突围,而并非有意伤我的么?”当下说道:“线妹,反正我已侥幸逃了性命, 所受的只是轻伤,你不必骂他,也不必难过了!” 车迟却未想到是空空儿手下留情,哈哈笑道:“段大使当真是宽宏大量,非常人所能企 及。”接着又笑道:“段大嫂,你现在该不会再骂我老叫化了吧?” 窦线娘急忙谢过,车迟笑道:“只可惜了我这个葫芦,哈,哈,这也是我好管闲事的报 应!” 段珪璋夫妇都在向车迟赔礼,夏凌霜却站过一边,冷冷淡淡的毫不理睬他。车迟又笑 道:“今天接连受了两个教训,爱管闲事,真是惹火烧身,不但空空儿恨我,唉,连夏姑娘 现在也还生我的气!” 段珪璋不明就理,对夏凌霜的态度颇觉奇怪,说道:“贤侄女,这位老前辈不是别人, 正是行侠江湖、人称‘酒丐’的车迟,车老前辈,你过来见个礼吧。”夏凌霜道:“我们早 已见过了。哼、哼,他纵然不是空空儿一党,也是皇甫嵩一党,我才不把他当作老前辈看待 呢!” 段珪璋变了面色,甚是尴尬,急忙说道:“夏贤侄,你说话不可无礼。你初出江湖,或 者有所不知,车老前辈与那皇甫嵩,还有一个人称‘疯丐’的卫越,虽然并称“江湖三异 丐’,但是皇甫嵩与他们二人的行事却大不相同,皇市嵩奸恶邪僻,做过许多坏事,车、卫 两位老前辈,在江湖上却是有口皆碑、嫉恶如仇的侠丐,皇甫嵩焉能与他们相比?你定是有 所误会了,赶快过来赂罪吧!” 夏凌霜柳眉倒竖,仍然站着不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碍着段珪璋的面子未曾说出,段珪璋 更觉奇怪,正想再问,车迟已在笑道:“段大侠,你的为人我很佩服,你这话却说得不对 了!”段珪璋怔了一怔,道:“怎么不对?”车迟缓缓说道:“老叫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皇甫嵩嘛,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夏凌霜冷冷说道:“如何?你还说他不是皇甫嵩的一党?他处处都在偏袒皇甫嵩,还不 许我报仇呢!” 段珪璋眉头一皱,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车老前辈到底有何芥蒂?” 夏凌霜亦已忍不下气,愤然地说道:“岂止芥蒂,不是看在你段伯伯的份上,我现在就 要替母亲雪耻报仇!” 段珪璋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车老前辈也是你父亲生前的朋友,他怎会与你母 亲有仇?” 夏凌霜杏脸通红,墓地叫道:“他,他对我说了非常无礼的说话,辱及我的爹娘!”段 圭璋睁大了眼睛望着车迟,车迟微笑道:“夏姑娘,你可以将我的话讲出来,请你段伯伯断 判,究竟是否无礼?” 段珪璋道:“夏贤侄,我与你父母乃是手足之交,有话对我但说无妨。” 夏凌霜冷冷说道:“他,他说我不是姓夏,我的父亲也不是夏声涛,这,这,这难道还 不算辱及我的爹娘!”说到此处,登时便要拔剑。 段珪璋疑心大起,要知当年夏声涛在洞房之夜便即遇害,夏凌霜此身何来,段珪璋亦已 是早有疑窦,听了这话,急忙按着夏凌霜,再转过头来问车迟道:“车老前辈,这件二十年 未破的疑案,你一定知道内情……”车迟拦住说道:“我和你到那边说去。”段珪璋说道: “夏贤侄你暂且忍耐,此事重大,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你总可以相信我吧!”夏凌霜默 言无语,点了点头。段圭漳便跟着车返走出了半里之遥,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说话所在。 车返道:“这件惨案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我知道你是在场的,听说就在你们闹了 新房之后不久,惨案便发生了。”段珪璋道:“不错,前后相差大约还不到半住香的时候, 新郎就给人暗杀,新娘也给人掳走了。”车迟道:“那么,你可以相信我的说话,夏声涛决 不会是这位‘夏姑娘’的生身之父了?”段珪璋道:“这个,——我相信。那么她生身之父 究竟是谁?”车迟不答这话,却先问道:“你可有与凶手瞧过相?”段珪璋道:“当时月淡 星稀,我只隐约见到他的背影。”车返又道:“其他的人呢?”段珪璋道:“当然是谁也没 有看清凶手的面貌,要不然也不会成为疑案了。”车返道:“着啊,既然你们谁都没有见到 凶手,却怎的咬定是皇甫嵩?”段珪璋道:“第一,是新郎临死前写的那个‘皇’字;第 二,凶手的背影与皇甫嵩相似;第三,如果不是皇甫嵩,为什么冷雪梅一定要她女儿杀 他?”当下,将当晚的经过情形,详细的告诉了车迟。 车迟叹口气道:“怪不得新郎新娘都疑心是皇甫嵩,唉,新郎死得冤枉,新娘更加不 幸,直到现在,尚未弄清真相。”段珪璋急忙问道:“然则真相究竟如何?到底谁是凶 手?”车迟道:“凶手不是皇甫嵩,不过与皇甫嵩颇有关系,这凶手么,他,他——”段圭 湾等待这答案已等了二十年,这时见他吞吞吐吐,大为焦急,忍不着催问道:“他,他是 谁?” 车迟再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只是向冷雪梅说的,但冷雪梅不肯见我,你是他们夫 妻的知交,我只好对你实说,他呀,他是……” 刚说到这个“是”字,忽然微风飒然,从背后袭来,段珪璋叫道:“有人!”说时迟, 那时快,只听得车迟大叫一声“是你!”张开双手似是要保护段珪璋,可是他叫声未绝,身 子却忽地似木头一般倒下去了。 段珪璋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是武学大行家,虽惊不乱,在这一瞬之间,他已知道是有 人偷发暗器,宝剑亦已出鞘,脚尖一点,舞起一道剑光,护着身躯,便向那人追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夏凌霜也在高声叫骂,追了过来,那人倏地回头,望着夏凌霜叫了一 声,似笑非笑,听起来凄凉之极,段圭湾也就在那个时候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不是皇甫嵩 是谁? 段珪璋气怒交加,趁着皇甫嵩一怔之际,立即一剑向他刺去! 皇甫嵩横拐一迎,只听到“卡嚓”一声,皇甫嵩的拐杖给砍了一个缺口,但段珪璋也给 震得虎口酸麻,禁不住连退几步,才稳了身形。说时迟,那时快,皇甫嵩早已飞身斜掠,穿 入林中。 车迟倒地之后,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再也没有声息。段珪璋放心不下,只好暂缓追敌, 先回来救人。 但夏凌霜却不听呼唤,追了下去。窦线娘怕她有失,提起弹弓,随后追来,给她惊阵。 段珪璋接了一招,试出皇甫嵩功力虽高,却也不如所传说之甚,心想以妻子的神弹绝 技,加上夏凌霜精妙的剑术,纵使皇甫嵩反啮,她们二人也不致落败,便任凭她们追去。 段珪璋弯下腰来,察看车迟的伤势,只见他面目瘀黑,嘴角沁出血丝,有一股难闻的腥 臭的味道,段珪璋大吃一惊,情知是凶多吉少,伸手一探,果然气息毫无,早已死了! 段珪璋悲愤交集,呆了半晌,哭道:“车老前辈,你还说凶手不是他,如今你的性命也 送在他的手下了。”事情非常明显,皇甫嵩早已埋伏在旁,怕车迟说出凶手的名字,所以用 喂有剧毒的暗器,要把他们二人杀害,结果车迟舍命相护,牺牲了自己,却保全了段珪璋。 若然他不是凶手,无须用这样狠毒的手段,但令段珪璋不解的是:车迟又为什么说凶手 不是他?再者,车迟在中了暗器之后,还能叫喊,以他的功力,最少可以支持片到,在这样 关键的时刻,他为什么不肯说出当年那件血案的凶手名字?若然那凶手就是皇甫嵩的话,难 道车迟受了他的暗害,至死都要庇护他吗? 这种种疑团都令段珪璋百思不得其解,可惜已不能将车迟起于地下而问之了。 段珪璋伤痛稍过,定了一下心神,找到在皇甫嵩拐杖上削下的那片水头,木头有一股紫 檀香味,段硅章藏了起来,心中想道:“皇甫嵩的拐杖是海南紫檀香木所制,武林前辈无不 知道,我要将这片木头作为他行凶的证物,请几位正直的老前辈来给车迟报仇!” 过了一会,窦线娘与夏凌霜空手而回,窦线娘道:“林深树密,给那老贼跑了。啊呀! 车老前辈怎么了?”段珪璋道:“他已不幸去世了,咱们将他埋葬了吧。”窦线娘叫道: “怎的死得这么快?”她是便暗器的能手,上前一看,失声叫道:“这是见血封喉的毒针, 皇甫嵩怎的会使这种歹毒的暗器?” 当时武林的风尚,讲究真才实学,第一流的高手,极少用喂毒的暗器,所以窦线娘发现 了车迟中的是见血封喉的毒针,便觉得十分奇怪。 段珪璋道:“对了,我刚才还未想到这一层,皇甫嵩是从来不用暗器的,更不要说这样 喂有剧毒的暗器了,难道,难道……” 窦线娘已知道她丈夫想说的是什么,摇摇头道:“但是刚才那个人却分明是皇甫嵩,还 会是假的么?” 夏凌霜道:“我母亲说,这皇甫嵩奸恶无比,依我看来,他平时不用暗器,乃是故意自 高身份,现在到了事急之时,便不择手段,连最歹毒的暗器也使用出来了。”段珪璋虽然从 她的语气中感到她对皇甫篙的成见太深,但那个人是皇甫嵩却是不容置辩的事实屈此也只有 接受她这个解释。 段珪璋道:“贤侄女,我问你一件事情,那日在骊山北面的那座土地庙中,听说你与皇 甫嵩遭遇,要拔剑杀他,他端坐地上,任凭你杀,这可是真的?” 夏凌霜道:“不错,是有此事。所以当时南大侠也给他骗过,以为他是好人,因此将我 拦住。现在看来,当时他的这番举动,十九是矫情做作,明知南大侠会拦阻我的。” 段珪璋颇觉怀疑,沉吟说道:“当时我昏迷未醒,是他给我退了追兵,又将我救活的, 这也是干真万确的事呀。现在真是连我也给弄得糊涂了,当时何以对我这样好,现在却又要 暗杀我呢?” 窦线娘道:“大哥,你总是往好的方面着想。这有什么奇怪?你不是也曾说过,他当时 救你,是为了向你市恩,好与你化敌为友么?现在他已知道这冤仇无法可解,又怕车迟说出 真相,你已知道内清,所以当然要向你下毒手了。” 夏凌霜早已忍耐不住,听窦线娘提到,便急忙问道:“那老叫化到底对你说些什么 话?” 段珪璋讷讷说道:“他、他还是那一句话,说皇甫嵩不是你们的仇人。但到了最紧要的 关头,他刚要说出你们仇人的真正名字时,便给皇甫嵩害死了!” 夏凌霜低声问道:“这且不必管它,我母亲本来就只是想为江湖除害,并非我们与皇甫 嵩有过不去的冤仇。我要问的是、是:那老叫化可有说到与我身世相关的事。” 段珪璋颇觉尴尬,半晌说道:“也还未曾谈到。不过,不过,我相信他以前对你说的, 大约,大约也非全是胡说。” 夏凌霜变了面色,蹩了双眉,她心头上本来就罩有一层阴影,现在是更扩大了。她可以 不相信车迟的话,但却不能不相信段珪璋的说话,她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难道妈妈有 些事情还要瞒我不成?”想了半晌,忽地又抬起头来问段珪璋道:“段伯伯。你是我父亲生 前的好友,你可以告诉我吗?” 但是段珪璋心里的怀疑却不便说出口,想了一想,说道:“你父亲遇害的那晚之后,我 就再也没见过你的母亲。不过,据我所知,那皇甫嵩大约是你母亲的仇人,你母亲要你杀 他,不单是为了给江湖除害,同时也是为自己报仇。” 夏凌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一听就知道段珠漳言犹未尽,不过,从他所透露的口风,已 经可以猜想得到:自己的身世一定还有更复杂的内情。当下咬着嘴唇说道:“好,段伯伯你 不肯说,我只有自个儿回家问妈妈去。” 段珪璋柔声说道:“不是我不肯说,是我有许多事情还未曾弄得明白。只怕也要见了你 的母亲之后,才能弄得清楚。” 窦线娘道:“我与你的母亲未曾见过面,但亦是久已仰慕地了。不知可以容我拜访她 么?” 夏凌霜道:“段婶婶肯光临寒舍,我自是欢迎不暇,只是我不能作主,待我问过家母再 来寻找如何?我妈的脾气有点古怪,她不愿意见外人。”有一点她还瞒着不肯说出来的是: 她母亲曾郑重交代她,连住址也不要透露给段珪璋知道。 夏凌霜又道:“南大侠已经到睢阳去了,据我所知,他是要将王伯通父子与安禄山密谋 作反之事告诉张巡与郭子仪的。他是准备到睢阳一转便回九原,他要我告诉你,问你愿不愿 到九原会他?” 段珪璋趁此下台,说道:“我正是要到九原去。你见过母亲之后,若是有事找我,可以 到九原来。” 当下三人以刀剑挖土,草草的埋葬了车迟,段珪璋目睹这一代丐侠埋骨荒山,心中无限 伤感。 埋葬车迟之后,三人联袂下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窦线娘叹气道:“这几个月来, 一件件的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弄到如今家破人亡,真似是做着恶梦一般!”段珪璋无言可 慰,强笑说道:“也许是因为咱们已享了十年清福,所以天公有意要将咱们多所折磨!” 夏凌霜招回了她的小白马,一声“珍重!”跨上坐骑,挥泪而别。这一去也,正是: 狼烟遍地乱神州,重逢已是沧桑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六回 强藩作乱囚朝使 侠士重来陷敌围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六回 强藩作乱囚朝使 侠士重来陷敌围 岁月如流,星移物换,自王家父子大破飞虎山之后,转眼间便过了七年。 这七年来的变化很大,就江湖上来说,王家兴起,已替代了昔日窦家的位置。虽因龙眠 谷那一闹,引致了绿林的大分裂,王伯通终于没有达到做绿林盟主的目的,但依附他的党羽 也很多,在绿林中仍以他的势力最大。当年威震绿林的“窦家五虎”,已渐渐给人忘记了。 就朝廷来说,朝廷的势力日益衰微,安禄山的势力却日益扩大,他掌领范阳、平卢、河 东三镇,等于在北方自成一国,与李唐政权分庭抗礼,兵精粮足,甚至还盖过了朝廷。 大唐天宝十四年九月的一天,范阳平原上有一骑健马正在飞驰,马上的骑士是一个熊腰 虎背的壮健军官,此人来历非比寻常,他是大唐开国功臣秦琼之后,现封龙骑都尉,名列大 内三大高手之一的秦襄。 他是奉朝廷之命,随中使冯神威,前往范阳去安抚安禄山。现在却偷偷从范阳出走,要 赶回京都,向皇帝报告安禄山辖区的消息的。 本来早在七年之前,郭子仪已有密奏呈给玄宗皇帝,报告安禄山收买绿林,招兵买马, 密谋造反之事。怎奈玄宗皇帝对安禄山宠信方殷,且有杨贵妃在旁替他说话,因此玄宗皇帝 竟把郭子仪的奏章搁置不理,造成了安禄山的尾大不掉之势。 安禄山当时一来因为准备未曾充分,二来因为利用王伯通收买绿林的计划受了阻挠,三 来因为郭子仪有密奏上朝的风声传出,安禄山也不能不有所戒惧,因此他仍然要作出赤胆忠 心的模样,来哄骗玄宗皇帝,年复一年,迟迟未敢动手。 到了这一年,他自忖兵多将广,已是胜算可端,便生出一个事端,来撩拨朝廷。假借 “献马”为名,上疏奏道: “臣安禄山承乏边庭,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上等骏骑三千余匹,愿以贡献朝 廷,臣虽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马番庶,然以此上充无厩,他年或大驾东封西讨,亦足以壮万 乘观瞻。计每马一匹,用执鞍军二人,臣更遣番将二十四员部送,俟择吉日,即便起行。伏 乞敕下经历地方,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庶不致临期缺误,谨先以表奏闻。” 此疏一上,玄宗虽然宠信安禄山,却也不免起了疑心,试想每匹马有两个“执鞍军”, 三千匹便有六千人,另外有二十四员番将护送,每员番将又有跟随的军士,合计当有万人, 若任它开人长安,岂能无虑? 玄宗与朝臣商议,朝臣都说安禄山居心叵测,不可轻信,若任其以精兵万人,开来京 师,祸患不堪设想,请玄宗降严旨切责,破其狡谋。玄宗还不敢相信安禄山怀有异心,又怕 降旨严责,反而迫反了他。后来有一个老成持重的大臣达奚玩献议玄宗以温言谕止禄山献 马。玄宗如拟,遂造中使冯神威,携手诏往谕,谕云: “览卿表献马于朝廷,具见忠悃,朕甚喜悦。但马行须冬日为便,今方秋初,正因稻将 成,农秀未毕之时,且勿行动。俟至冬日,官自给夫部送来京,无烦本军跋涉之劳,特此谕 知。” 冯神威受了诏书,由秦襄带领亲军护送,来至范阳。安禄山早有在长安的密探报知,十 分恼怒,及闻诏到,竟不出迎。冯神威开诏宣读之时,安禄山也不跪拜接旨,却自高踞胡 床,嘿嘿冷笑,听他读毕之后,便怒容满面地说道:“传闻贵妃近日于宫中,也学乘马,我 意官家必爱马,我这里最有好马,故欲进献几匹。今诏书既如此,不献也罢。”冯神威见阶 下陈列甲兵,不敢与他争论,只有唯唯而已。 安禄山将他们留下,对他们十分冷淡。过了几日,冯神威欲还京复命,请见安禄山,问 他可有回奏表文,安禄山道:“诏书云:马行须俟冬日,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亦将亲诣 京师,以现朝廷近政,何必复文?连你也不必急于回去,待到十月,再与我一同走罢!” 冯神威见此情形,已知安禄山必反,当下不敢多言,回到客栈之后,便密令秦襄火速回 京,奏知皇上,早作准备。秦襄本领非凡,安禄山派来监视的武士拦阻不住,被他星夜逃出 范阳。 秦襄心急如焚,披星戴月,催马疾驰,第二日中午时分,已离范阳城一百余里,他胯下 的黄骡马是匹骏马,但亦已疲乏不堪,口吐白沫了。 秦襄正要找一处水草丰饶之处,让马儿稍歇,忽听得一声呐喊,在山脚下出来了一彪人 马,齐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然要经过,留下路钱来!” 秦襄大怒道:“你秦爷爷是强盗的祖宗,你等无知小丑,竟敢拦途截劫!”提起两柄金 装锏,冲人贼兵阵中,挥锏便打。他这两柄金装锏乃是家传兵器,每柄重达六十四斤,当年 他的祖父秦叔宝(琼)仗着这两柄金锏,曾住李世民扫平十八路烟尘。秦襄武艺不逊乃祖当 年,双锏使开,登时打得贼兵狼号鬼哭! 蓦地里从贼兵中冲出两骑健马,两个长得一般相貌的中年汉子,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 右手刀,向秦襄夹击,马来如风,刀光着电,倏然间合成了一道银虹,双刀合壁的招数凌厉 之极! 秦襄心中一凛:“这不是普通的强盗!”但他武艺高强,却也傲然不惧,当下大喝一 声:“来得好!”双锏霍地一分,使出秦家的“杀手锏”绝招,马不停蹄,双锏两边横磕! 来者正是王伯通麾下的“阴阳刀”石家兄弟,这两人的双刀虽然配合得非常纯熟,却怎 挡得秦裹的神力,且马上的功夫也不如他,但听得咣咣两声,石一龙的单刀脱手飞出,石一 虎更是不济,给他一锏打落马下。 就在此时,只听得弓弦声响,一支响箭射来,绿林规矩,用响箭乃是要对方止步的讯 号,但在正式交锋之际,用响箭就是含有蔑视之意了。秦襄大怒,举锏拨落,只觉这一箭的 劲道大是不凡。 说时迟,那时快,这骑马已到了他的面前,马上的骑士眉清目秀,却是个英俊的少年。 此人正是王伯通的儿子王龙客。 王龙客长于点穴,他平时用的兵器是一把铁扇子,但因马上交锋,用短兵器不便,故此 改用了一双特制的判官笔,一般的判官笔最长二尺八寸,他这对判官笔却长四尺有余。 王龙客飞马赶到,侧目斜睨,慢声说道:“官军中有阁下这等人物,也算是很难得了。 阁下何苦为官家卖命。不如随我去做个山大王,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岂不更乐得个逍遥快 活!” 秦襄喝道:“小贼放屁!”金装锏以泰山压顶之势,劈头便打!王龙客在绿林中以 “狠”著名,但见他如此威势,却也不敢硬接,当下施展精妙的骑术,一个“金鲤穿波”, 双足勾着马鞍,钻到了马腹痛下。 秦襄双锏扫了个空,他急于赶路,无暇再取敌人性命,双足一挟,便催马疾驰。 哪知他刚刚拨转马头,尚未驰出一箭之地,猛听得“呼”的一声,只见那黄衣少年已在 马背上跳起,竞然施展了“一鹤冲天”的上乘轻功,跳过他这匹马来。他凭着这俯冲的力 道,抵消了秦襄的神力,双笔往下一按,秦襄挥出一锏,竟然未能将它磕飞,就在这一瞬之 间,他已落到了秦襄的马上! 秦襄的金装锏每柄重达六十四斤,在马上与敌交锋,那是威力极大,近身肉搏,却不如 轻兵器的灵活。王龙客落到他的马上挥笔便挑秦襄的穴道,秦襄侧身一避,“嚓”的一声, 王龙客的判官笔已戳中了他的前胸,幸而他是披着软甲,又未曾点正穴道,但饶是如此,战 袍亦已给笔尖戳破! 秦襄大怒,将金锏在马鞍上一搁,蓦地大喝一声:“滚开!”一伸手将王龙客的腰带抓 着,将他提了起来。王龙客做梦也想不到秦襄竟敢搁下兵器,用此险招,他双笔本来要点秦 襄左右“肩井穴”的,笔尖刚刚沾上,已给泰襄抓着。秦襄天生神力,有伏牛扛鼎之能,王 龙客给他一把抓着,痛彻心肺,气力休想使得出来,双臂软绵绵的垂下,笔尖虽然已点到了 秦襄的肩井穴,那已是一点功效也没有了。 石氏兄弟大惊,急忙催马过来救人,但见在王龙客尖叫声中,秦襄像捉着一只小鸡似 的,将他提了起来,旋风一舞,喝道:“杀你这样的小贼,污我的手!”把王龙客直抛出 去!秦襄那匹黄骠马久经战阵,虽然走了长途,已经疲之,但碰上了危险,却突然奋发起 来,振足长嘶,将赋兵冲开,势如奔雷逐电!后面嗖嗖连声,箭如雨下,秦襄喝道:“来而 不往非礼也!”放下金锏,接过了两枝冷箭,甩手射回,他以手发箭,比用弓弦的力道还要 强劲,两枝箭都射个正着,登时将追到后面的两个小头目毙于箭下!其他喽兵发一声喊,勒 马不敢向前。 那王龙客也真了得,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地落到地上,冷笑道:“姓秦 的,行你走得多远?孩儿们,暂且不必理他!”秦襄只当他显虚声恫吓,心道:“若不是赶 着回京报讯,我倒要理理他们。”他快马疾驰,一口气跑了十多二十里,那匹黄骠马似乎知 道已经脱险,慢了下来,累得直喘气。秦襄抚拍马颈,道:“马儿,今天亏得你了!”这 时,他心中已在起疑:“我又不是押解差响的军官,这班强盗劫我作甚?呀,是了!久已风 闻安禄山勾结绿林,莫非这些强盗竟是他的人?” 心念未已,忽地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秦大人,你纵不累,马也累了,下来歇 歇吧!” 只见一个容光艳丽的少女,突然从前面的林子里现出身来,长裙曳地,衣袂飘飘,步履 轻盈,转眼间便来到了大路当中。她的后面,跟着一队女兵,大约有十来个人,打着一面旗 号,锦旗上只有一只用金丝线绣成的燕子。这队女兵一字摆开,拦住了秦襄的去路。 秦襄愕了一愕,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难道你们这些姑娘们,也是干没本钱的黑道 营生么?”为首这个少女实在长得太美了,秦襄虽然知道她的来意不善,却不敢相信她竟是 强盗。 那少女笑盈盈地说道:“秦大人你也忒小觑我们了,难道没本钱的生意,只有你们男子 才干得了么?不过,你也不用担忧害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请你到我的山寨里去住几 天。你一路奔波,也应该歇歇了。” 秦襄道:“我没有工夫与你们胡闹,快快让路。”一个女兵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我 们的姑娘才请你作客,你却怎的不知好歹,反而骂我们胡闹。” 秦襄实在不愿与一班女孩儿家动手,忍住了气道:“素不相识,盛情心领了。我有要 事,非得赶路不可!” 那少女忽地冷笑道:“秦大人,你这么说,那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你可知道我们绿 林中的规矩么?”秦襄双眼一睁,道:“怎么?”那少女道:“你不愿意做我们的客人,那 我们只有把你当作羊枯看待了,拿过见面礼来!” 秦襄又怒又气,哈哈笑道:“你们也学人打劫?你可知道我刚才就从强盗堆中杀了过 来?我这双锏一个打无名小卒,二不打女流之辈,我劝你们还是好生散去吧!” 那少女一声不响,从女兵手里接过一把弓箭,“嗖”的一箭就向秦襄的坐骑射来,秦襄 挥锏一拨,禁不住心中一凛,这枝箭劲道之强,竞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拨是拨落了,但这支 箭余势未衰,贴着马足擦过,那匹黄骠马登时跳了起来。 秦襄怕他心爱的战马受伤,跳下马背,拍拍它道:“马儿,马儿,你在前面等着我 吧。” 这匹马久经训练,振起四蹄,就向旁边的小路奔去,哪知那队女兵行动快板,陡然间伸 出四柄长长的挽钩,一下子就将他的这匹黄骠马勾倒,接着就有人用鲜马索将它套住,硬生 生地拉了过去! 那少女笑道:“这是一匹宝马,好生给它治伤,不可坏了。”顿了一顿,又格格笑道: “秦大人,你这匹马虽然不错,但还不够。你这两枚锏金光灿烂,沉甸甸的,敢情真是用赤 金打的,怕有百来斤吧?这倒值不少银子。这样吧,再搭上这双金锏,算是我已收足了你的 见面礼,便放你过去!” 秦襄禁不住怒道:“你一再胡缠,我可要不客气啦!”那少女笑道:“你现在可愿意跟 我们女流之辈打了吧?好呀,只要你赢得了我手中的这把剑,我就不收你的见面礼放你过 去,那匹马也还给你!”秦襄双锏一挥,“蓬”的一声,将路旁一棵树齐腰打断,说道: “姑娘,你看清楚了,我这双锏可是不好惹的,你当真要跟我单打独斗么?”那少女道: “看清楚了。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你这双锏伤得了我。你可知道,我这把剑也是 不好惹的么?” 秦襄无可奈何,说道:“好,你既口出大言,那就来吧!” 那少女慢条斯理地束紧腰身,忽地剑柄一翻,喝声:“接招”陡然间便是反手一剑,迳 削秦襄手腕。 秦襄已看出了这少女武艺不凡,但却料想她不是自己的敌手,心里存在几分爱惜之念, 还真怕失手打伤了她。当下双锏封出,用了一招“横架金梁”,仅仅使出了三成气力。 哪知这少女的剑招虚虚实实,奇诡非常,剑尖在金锏上一点,忽地反弹起来,一剑就刺 到他胸口的“璇玑穴”。 秦襄这一惊非同小可,幸他久经阵仗,身形一仰,使出“铁板桥”的功夫,腰向后弯, 只听得“唰”的一声,少女的剑在他面门掠过! 好个秦襄,趁着那少女未及换招,腰身一托,双锏便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打下来,但他仍 然不想打死这个女子,双锏是照着她的长剑压下,只想把她的兵器打出手去。 那少女叫声:“好厉害!”蓦地一个斜身滑步,使一个“卸”字决,剑脊贴着金锏,随 着她这斜窜之势,将秦襄的一柄金锏引开。秦襄右手金锏磕下,打了个空,双锏失了平衡, 竟然身不由己的跟着她奔出几步。 那少女一摆脱开双锏,立即便回剑还攻,秦襄见她剑法精奇,而且还居然能使用上乘的 内家功夫,这时,哪里还敢再有半点轻视?秦襄双臂一振,抡起双锏,登时金光大炽,呼呼 轰轰,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那少女格格笑道:“秦大人,你这双锏不是专打 英雄好汉的么?今日蒙你以家传绝技赐教,小女子真是感到荣宠无比啦!”她一面出言挖 苦,手底却是毫不放松,她的剑法走的是轻灵翔动的路子,移步变招,挥洒自如,端的是恍 若行云流水,秦襄给她讥刺,面上一红,那少女指东打西,唰的一剑从他胁下穿过,险险刺 中了他的愈气穴。 秦襄怒道:“好狡桧的女贼!”一招“横云断峰”,双锏平推出去,这时他已收起了怜 香惜玉之心,使出了他秦家的“杀手锏”,锏影如山,每一锏都足以开碑裂石!那少女不敢 硬接,一沾即退,仗着轻灵的剑法,和秦襄游斗。 秦襄双锏大开大阖,强攻猛打,一口气抢攻了数十招,可是那少女身轻如叶,她那柄剑 柔如柳絮,随着锏风,飘飘晃晃,秦襄的力道虽有金刚猛扑之威,却竟然无法打脱她的兵 刃。 但是秦襄用了全力,那少女却也无法再欺近他的身前。本来她这套剑法,若是到了上乘 境界,足可以柔制刚,但她功力未到,秦襄神力惊人,以她现在的功力,最多只能卸开他的 三成力道。因此打定了主意,想在游斗之中,等待秦襄气衰力竭。 秦襄昨夜逃出范阳,奔波百余里,先后经过了两场恶斗,纵是铁铸的身躯,也感到有些 疲累了。斗到百招之后,渐渐便有点力不从心,但那少女仍然未能反守为攻。 双方正自斗到紧处,只听得后面马铃叮咣,蹄声有如潮涌,秦襄回头一看,不由得叫 声:“苦也!”原来刚才给他打败的那股强盗,现在又追到来了。 王龙客跳下马背,哈哈笑道:“姓秦的,我说你逃不了,这可没有说错吧!”双笔一 挺,叫道:“燕妹,这又不是比武较技,你和他多耗时候做什么?咄,你们的挠钩作什么用 的,还不上前助小姐将他擒了?” 这少女正是王龙客的妹妹王燕羽,她的这队女兵,因为未得小姐吩咐,不敢上前拿人, 现在给少寨主一喝,当然一拥而前,十几柄长钩,都向秦裹的双足勾去。那王龙客提起双 笔,也加人了战团。这队女兵久经训练,场中人影翻腾,她们的长钩却跟定了秦襄,丝毫不 乱。 秦襄大喝一声,一个“进步鸳鸯连环腿”双脚齐起,将两柄挠钩踢得飞上半空,可是第 三柄挠钩却在他的脚肚上勾了一下,幸而那女兵力弱,又给秦襄的威风吓得慌了,只是勾去 了一小片皮肉,随即便给秦襄一锏将她的挠钩打折。 秦襄虽勇,无奈气力不加,已是到了强弩之末,抵挡王燕羽兄妹的联手进攻,已经育点 应付为难,何况还有那班挠钩手在旁窥伺,乘瑕抵隙。王龙客一笔点中,“嗤”的一声,戳 破了他的衣裳,幸在他身披软甲,胸膛一挺,登时将王龙客的判官笔反弹出去,王龙客虎口 受震,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秦襄一锏便劈下来,他早已看出了这对兄妹,妹妹的武 功要比哥哥强得多,意欲一锏先把武功较弱的王龙客打翻,便即突围而出。 哪知他的“杀手锏”虽然厉害,但因用了全力去攻击王龙客,防御方面便露出了破绽, 王燕羽一见有机可乘,青钢剑疾如电闪,倏的就刺中了他的左臂,她力透剑尖,这一剑竟把 秦袭的软甲都刺穿了,登时血流如注! 秦襄大吼一声,那一锏打下,已经歪过一旁,王龙客霍地一个“凤点头”避过,双笔齐 挥,戳中了秦襄的肩头,秦襄虽有软甲护肩,但戳中的地方正是肩井穴所在,登时一条臂膊 酸麻,发不出力。 王龙客哈哈笑道:“姓秦的,你死在眼前,还逞什么强?扔下这双锏向我磕三个响头 罢,或者我还可以饶你。”王龙客刚才在部属面前,给他摔了一个筋斗,恨之刺骨,因此如 今占了上风,便要将他尽情凌辱。 秦襄大怒,“呸”的一声,有如舌上绽了一个焦雷,喝道:“我虎落平阳,还是猛虎! 你这狗贼,敢来欺我!”呼、呼、呼,连打三见,他气力虽不如前,但须眉怒张,神威凛 凛,更为吓人!王龙客在绿林中本以凶狠著名,被他这么一喝,竟也禁不住心中打抖,不知 不觉的问后连连退步。 王燕羽道:“这厮已是困兽之斗,哥哥,你何须与他拼命。”王龙客定下神来,说道: “不错,待他筋疲力竭,然后慢慢宰他!”两兄妹展开了游身缠斗的方法,加上钩手之助, 竟把秦襄困在核心。秦襄的轻功比不上他们兄妹,一手一足又已受伤,登时险象环生,血染 袍甲! 激战中忽听得蹄声得得,来势甚急,秦襄只当是盗徒同党,此时此际,多一个少一个已 不放在他的心上,但那班强盗却纷纷呼喝起来! 只见一个少年骑士疾驰而来,大声喝道:“王家贼子,还认得我么?”马未停蹄,已是 把手一扬,一支匕首,破空飞来,“咔嚓”一声,将那面飞燕旗从旗杆当中削为两段。 号旗被倒,这是绿林中最犯忌的事情,王燕羽大怒骂道:“岂有此理,你吃了狼心豹 胆。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时迟,那时快,阴阳刀石家兄弟早已迎了上去,那少年飞身 下马,傲然喝道:“滚开,唤正主儿上来!”石家兄弟欺他年轻,冷冷说道:“你过得了我 们这两柄刀,再吹大气,也还不迟!”他们两个,一个使左手刀,一个使右手刀,口中说 话,双刀已然攻出,使的是同一招数,截腰斩肋,但方向不同,一个攻他左半边身子,一个 攻他右半边身子;只要双刀一合,就能把敌人齐腰斩断! 这本来是“阴阳刀”的一招极厉害的杀手,败在他们两兄弟这一招之下的绿林好汉不知 多少。哪知话声未了,那少年唰唰两剑,出手比他们兄弟更快,双刀未合,已给他的长剑当 中挑开,石一龙吃了一惊,猛地叫道:“你,你是铁、铁少寨主回来了?”那少年道:“不 错,你这两个自甘下流的强盗,还在做王家的鹰犬么?”他口中说话,手底也是毫不放松, 以脚跟支地,打了一个圆圈,那口长剑竞似从四面八方攻到,饶是石家兄弟见多识广,也未 曾见过这样古怪的剑法,顿然间两兄弟双双中剑,连忙退下。 王燕羽赶了到来,定睛一瞧,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铁摩勒!你不念昔日不杀之 恩,还来毁我的旗号,是何道理?” 一别七年,铁摩勒已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年少英雄,王燕羽心道:“这黑小子倒是越 来越漂亮了。” 铁摩勒骂道:“我与你仇深如海,岂止要倒你的旗号,哼,哼,——”王燕羽笑道: “你还要怎样?可是还要取我项上的人头么?”铁摩勒双眼一瞪,喝道:“不错!”立即使 出一招“李广射石”,迳取她的心胸! 王燕羽笑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又何必这样发横?”横剑一封,咣、咣两声,震得 她双臂发麻,王燕羽心头一震,始知铁摩勒已是今非昔比,剑法如何,且自不说,这份功 力。已经是胜过了自己了。当下不敢怠慢,与他认真斗起剑来。 秦襄去了一个强敌,虽有其他头目迅即补上,协助王龙客围攻,却怎故得住秦襄的神 力,不过几个照面,秦裹一声大吼,手起锏落,便把一个头目打得头颅粉碎! 王龙客心胆皆寒,想不到他在久战之后,居然还是这般凶猛,说时迟,那时快,秦襄虎 目圆睁,再一碱便朝着王龙客打去。王龙客不敢接招,侧身一闪,秦襄冲出重围,叫道: “壮士走罢!” 铁摩勒道:“你走你的,我要杀尽这班强盗再走!” 铁摩勒不肯走,秦襄本该与他合力作战,但无奈他已是伤得甚重,只有一条臂膊可以使 用,久战下去,决无幸理,再想到军情紧急,不容他为了武林义气以致误了国家大事,当下 只好舍了铁摩勒而去。 强盗们人呼小喝,作势堵截。王龙客撮唇一啸,唤自己那匹坐骑过来。他还待上马追 赶。 秦襄笑道:“来得正!”一纵身,拦住王龙客那匹坐骑,收了金建,单臂一按,将那匹 马按得四蹄伏地。秦襄跨上马背,那匹马却不肯走,秦襄道:“好呀,你敢不服我么?”反 手一抓,登时在马臀上抓得鲜血淋洒,那匹马负痛狂嘶,不由得它不振蹄疾走。秦襄在马背 上扬声问道:“请问英雄高姓大名?”铁摩勒应道:“飞虎山铁摩勒。”秦襄道:“我是龙 骑都尉秦襄,铁少英雄救命之恩,日后自当图报!”策马直冲出去。 铁摩勒并不知道秦襄乃是秦叔宝的后人,心里暗笑:“想不到我在无意之中竟救了一个 朝廷的军官。”毫不放在心上,一边答话,剑招却是越催越紧。 那班强盗仍在作势呼喝,王龙客道:“不必理这个狗官了,捉这个小贼更紧要。”其实 他是怕了秦襄,不敢追他。只因当着部下面前,只好如此说法。不过,他说的也的确是心里 的活。要知秦襄虽然关系重大,但铁摩勒与他王家有血海深仇,斩草未曾除根,更是心腹之 患! 七年前铁摩勒随南霁云到了睢阳,便拜在磨镜老人门下,做了磨镜老人的第三个弟子。 这七年来,他随着磨镜老人,学了一身本领,段珪璋送他那本剑谱,他也已学得滚瓜烂熟, 并在磨镜老人指点之下,悟出了许多新奇的变化。现在因为烽烟将起,他准备到九原去会见 师兄,助郭子仪一臂之力。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王家兄妹。 他只道凭着自己七年的苦学,足可以尽歼仇敌,哪知在这七年中,王燕羽的武功也是与 日俱增,如今正式交手,他虽然稍占上风,可是斗了五六十招,王燕羽也还未有败象。 激战中铁摩勒使了一招“独劈华山”,竟把长剑当作大刀来使,高高举起。一剑劈下, 这一招是他从段珪璋的飞龙剑法中变化出来的,有剑法的轻灵,又有刀法的雄浑,看似平平 常常、却是极难抵挡,长剑一起,登时把王燕羽全身都笼罩在剑光之下。王燕羽叫道:“好 狠的剑法!”闪避不开,只好横剑招架,双剑相交,咣的一声,纠作一团,竟似在半空中胶 着了。 王燕羽究竟气力较弱,她的青钢剑给铁摩勒的长剑压着,震得虎口发麻,却又摆脱不 开,剑身渐渐向后弯曲。 王龙客喝道:“小贼体得逞强,看扇!”拆铁扇一挥,疾点铁库勒背后的“风府穴”。 这一下,铁摩勒变成了背腹受敌,不得不先解敌招,当下将剑移开,反手一招“犀牛望 月”,将王龙客的折铁扇荡开。王燕羽身手何等快捷,压力一松,立却挥剑向他攻去,只听 得“唰”的一声,剑尖几乎贴着铁摩勒的额角刺过。铁摩勒一矮身躯,打了一个盘旋,用了 个“夜战八方”的招式,将青钢剑和折铁扇一齐迫住。 王燕羽娇声笑道:“七年不见,想不到你的剑法竟是如此高明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哪! 对不起,我们只好兄妹二人合战你了。”铁摩勒喝道:“你们就是全部上来,我又何惧?今 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王燕羽笑道:“哥哥,这小子当真是要和咱们拼命了!”王龙客道:“那就教他早点去 见阎王!”折铁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指向铁摩勒的三十六道大穴。 铁摩勒虽说不惧,但那形势已是立即扭转过来。要知王龙客的武功本来不弱,他刚才与 秦襄相斗,似是不堪一击,那是因为秦襄天生神力,锏重力沉,他的判官笔根本不敢与秦襄 的金锏相碰的缘故。如今和铁摩勒相比,武艺虽尚不如,功力却不相上下,而且他现在改用 了熟手的折铁肩,利于近身搏斗,两兄妹联起手来,当然要胜过铁摩勒了。 铁摩勒觉出不妙,心道:“段大侠与南师兄屡次告诫我不可少年气盛,自恃本领,我只 道学成之后。便可立即报仇,哪知又是犯了轻敌的毛病。我已忍了七年。不争在这一日,今 日敌众我寡,还是且待他日吧。” 王龙客对敌的经验其丰,见铁摩勒神情焦躁,挥剑强攻,实是走势,立即笑道:“天堂 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你既自投罗网,只怕是来得去不得了!”一声吆喝,那队 女兵又一齐挥动挠钩,来勾铁摩勒的双足。两兄妹一剑一扇,更是紧紧将他缠住。 正是:技成无奈沧桑改,欲报深仇岂易言。 欲知铁摩勒能否脱险,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七回 难分爱很情惆怅 说到恩仇意惘然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七回 难分爱很情惆怅 说到恩仇意惘然 铁摩勒不比秦襄,他身上没有披甲,脚上穿的只是一对麻鞋,因此受到挠钩的威胁更 大。王龙客挥扇急攻,蓦然间使出杀手,一招“毒蛇吐信”,疾点他的“志堂穴”,铁摩勒 的长剑给王燕羽架住,这一招除了侧身闪避之外,别无他法。 那队女兵久经训练,铁摩勒的身形方动,她们的挠钩早已伸出,正是铁摩勒所闪避的方 向,这一下等于送上去挨钩,铁摩勒的腿肚、足跟、脚背登时都受了伤,一片片的皮肉被挠 钩撕去,血流如注! 王龙客一声狞笑,喝道:“看你还狠?”铁扇一合,猛的就向铁摩勒天灵盖打下,铁摩 勒这时正是摇摇欲倒,哪里还能抵挡?这一扇若然打实,怕不脑浆进流。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王燕羽忽地横剑一封,咣的一声,将她哥哥的折铁扇格 开,叫道:“杀不得!” 王龙客征了一怔,问道:“怎么杀不得?”王燕羽出手点了铁摩勒的穴道,唤过侍女, 将他缚了,笑道:“哥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试想想,这小贼学成了武艺归 来,所图何事?”王龙客道:“那当然是要向咱们报仇,并且要抢回他的飞虎山了。”王燕 羽道:“看呀!他一个人哪能干得这样大事?想那窦家,将近百年的基业,正如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忠心于他家的旧部,不过是畏惧咱们的声势,又没人带头,所以不敢蠢动罢了。 现在铁摩勒回来,定然早有布置,说不定他和他义父的旧部,都已联络好了,咱们怎可以不 问问他的口供,就把他杀了?” 王龙客笑道:“对,到底是你的心思比我周密得多,我恼他这样凶横,一时气糊涂 了。”顿了一顿,又沉吟道:“但这小贼倔强得很,只怕问不出他的口供。”王燕羽道: “带他回龙眠谷会慢慢折磨他,问不出也得试试。”王龙客道:“好,我依你便是。擒他 去,让爹爹处置,也好叫他老人家欢喜。”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军官远远就叫道:“是王少 寨主吗?” 王龙容应道:“正是。啊,张统领,你亲自来啦!”原来这个军官,正是安禄山帐下的 高手,现居骑兵统领之职的张忠志。 张忠志勒住坐骑,问道:“你们没有碰见秦襄么?”王龙客满面通红,讷讷说道:“给 他走了。” 原来监视朝廷使者的武士,一发现秦襄逃走,便立即用飞鸽传书,通知王伯通派人拦 截,王龙客兄妹正是奉命来捉秦襄的。 张忠志道:“去了多久?”王龙客道:“已去了多时了。”王燕羽道:“本来我已快要 将他拿下,不料碰到了另一伙敌人,混战中被他乘机逃去。现在我们已累得人仰马翻,要赶 也赶不上了。”言下之意,若要追捕,乃可自便,恕难相助。 张忠志甚不高兴,但一来王家并非安禄山的下属,安禄山造反还要借重于他。二来他深 知秦襄武艺高强,在大内三大高手之中,又以他为首,自己去追,只有送死。因此只好自打 圆场,说道:“反正我们安大帅已准备就绪,指日就要进取京师,也不怕他去报告军情。安 大帅连日正在召见各方将士、各路英雄,王少寨主就和卑职同回范阳如何?” 王龙客踌躇未答,王燕羽已抢着说道:“这样正好,爹爹他不方便在范阳露面,哥哥。 你就去吧。这个小贼,有我押解,你尽可放心。” 王龙客只好答允,叮嘱妹妹道:“如此,你一路小心了。这小贼,我恨他不过,要杀他 等我回来再杀。”当下,两兄妹各率属下,分道扬镳,王龙客随张忠志往范阳,王燕羽押解 铁摩勒回龙眠谷。 王燕羽吩咐女兵,将铁摩勒反缚马上,马背上加厚锦垫,又替他扎了伤口。铁摩勒已被 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好任凭她们摆布。 这时已是日头过午,王燕羽怕铁摩勒受到颠簸,叫女兵策马缓缓而行,到了黄昏时分, 才不过走了三四十里,离龙眠谷大约还有五十里左右,她手下的兵头目前来请问,要不要赶 夜路,王燕羽笑道:“你不累我也累了。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过押解一个小贼罢了, 何须赶路?”女兵们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就在草原上搭起三座帐幕。王燕羽和她的贴身侍女 一座,其他女兵一座,铁摩勒独自一座,这都是依照王燕羽的命令的。 铁摩勒遍体鳞伤,独自躺在帐幕里又饿又痛,正自愤火中烧,忽见帐篷开处,王燕羽笑 盈盈地走了进来,剔亮了帐中的红烛,笑道:“铁少寨主,还倔强吗?”伸手解开铁摩勒的 穴道。铁摩勒沉声喝道:“你要杀便杀,我铁摩勒决不受辱!” 王燕羽笑道:“谁要杀你?谁要辱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来给你治 伤的!”正待替他解开绷带,铁摩勒突然横肱一撞,喝道:“去你的!我,我……”骂声忽 地中断,原来这一撞正撞中她的酥胸,铁摩勒不好意思,连忙缩手,也就骂不下去了。 铁摩勒在重伤之后,且又饿得已经发软了,这一撞,当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王燕羽呆 了一呆,满面通红,骂道:“你是一头牛么?这么蛮不讲理!是牛也知道人家对它好是不 好,哼,哼,哼,你,你,你,你这冤家!”一指戳他的额角! 铁摩勒道:“我不要你这猫哭老鼠的假慈悲,你就是给我治了伤,我也不领你的情。” 虽然仍是在骂,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也不再挣扎、打人了。 王燕羽解开绷带,叹口气道:“你这不讲理的小蛮子,我本待不管你,你却伤得这样厉 害!啊呀,呀!我,我是不忍见你受苦!” 她取出金疮药轻轻替铁摩勒敷上去,凡是绿林人物,金疮药是必备之物,王家的金疮药 更是灵效无比,一敷上,铁摩勒顿觉遍体沁凉,痛苦大减。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生以 来,从来未与一个女子这样靠近过,王燕羽给他敷药,肌肤相接,气息相闻,铁摩勒纵想忍 着呼吸,那一缕缕幽香,仍是透入他的鼻管之中,铁摩勒迷迷糊糊的,竟似觉得十分舒服。 他猛地牙根一咬,心道:“铁摩勒呀铁摩勒,你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你怎可忘了杀义父之 仇!”这一发劲,他身下的木板,登时格格作响。 王燕羽皱了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脾气了?摩勒,你为何这样恨我?”铁摩勒 怒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哼,哼,我劝你还是把我杀了的好,要不然,我有三寸气在,定 要报仇!”王燕羽道:“就算是我杀了你的义父,那也不是你生身之父啊,绿林中斫斫杀 杀。还不是平常得很么?”铁摩勒大怒道:“你看得平常,我却是铭心刻骨,深记此仇!” 王燕羽笑道:“好,就算你要报仇,你也总得保重自己的身子呀。你饿了一整天了,是 不是?不吃点东西,哪来的气力报仇?” 铁摩勒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见一个丫鬟走了进来,端着一碗茶水,说道:“铁少寨 主,你趁热喝了吧。” 铁摩勒道:“这是什么?”王燕羽笑道:“这是毒药,你敢不敢喝?”铁摩勒道:“我 怕什么!”仰着脖子,一口气就喝下去,只觉入口甘凉,喝了之后,精神陡振,原来是一碗 上好的参汤。 那丫鬟笑道:“小姐,你倒真会劝人吃药!”端了空碗退下。铁摩勒道:“你别得意, 不管你施什么恩惠,我们之间的怨仇,总是无法消除!” 王燕羽道:“我本来不想辩解,但你这样仇恨我,我却也不得不说几句。大破飞虎山那 年,我只是十四岁。我只知道你的义父是个恃强凌弱的绿林霸王,我父亲叫我杀他,我当时 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其实她现在也不认为是做错了,不过,当着铁摩勒的面,这一句 却没有说出来。 铁摩勒心中一动,想道:“不错,那时候她只是个还未很懂人事的小姑娘,罪魁祸首是 她的父亲,是帮王伯通为恶的空空儿!”恨意稍稍减了两分,但一转念间,却又想道:“不 管她当时懂事也好,不懂事也好,她总是亲手杀了我义父的仇人,我怎么可以原谅于她?” 王燕羽聪明之极,早已从他神色之中看出他心情的变化,笑说道:“铁少寨主,你现在 好了点么?”铁摩勒受伤虽重,只是皮肉之伤,这时只是气力还未使得出来,精神已恢复了 四五分了。他心里也多少有点感激,口头仍是很强硬地说道:“好与不好,与你何干?我不 要你献假殷勤!” 王燕羽噗嗤笑道:“谁向你献殷勤啊?你以为我想留你这臭小子当宝贝么?你知我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铁摩勒怔了一怔、重复她的话道:“什么意思?” 王燕羽笑道:“你好了,我就要撵你走了!”铁摩勒大出意外,叫道:“什么,你让我 走?”王燕羽道:“是呀,你不是要报仇么?我不让你走,你怎能报仇?我是怕你说我怕你 报仇,所以才要放你走呀!好啦,你试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能不能骑马?秦襄那匹黄骠马我 们已给它治好伤了,这是一匹好坐骑,我可以转送给你。你要走就快走!要不然,到了龙眠 谷,可就由不得我做主啦。” 铁摩勒情知她是随口捏个理由,好放自己逃走,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王燕羽 已把他的兵刃和背包送了过来,说道:“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这一包肉脯,是给你在路上 吃的。” 铁摩勒咬了咬牙,接了过来,说道:“你将来若是落在我的手中,我也饶你一次不 死。”王燕羽笑道:“第二次就不饶了?好呀,那我可真的要小心,不可落在你的手中 了。” 王燕羽牵着他的手,揭开帐幕,抬头一看,说道:“今晚月色很好,你自己知道路 吗?”铁摩勒道:“不用你替我操心,哼,哼,我有言在先,你这次放我回去,可不要后 悔!” 王燕羽笑道:“我本来就准备等你再来报仇,何悔之有?喂,你也不向我道别一声 么?” 那丫鬟已把秦襄那匹黄骠马牵来,就在此时,忽听得呜呜呜三支响箭,掠过上空,紧接 着巡夜的女兵吹起了响亮的号角。 王燕羽叫道:“不好,有敌人夜袭!”片刻之间,只见两队骑兵从东西两边冲来,采取 包抄之势,杀声震天。黑夜之中,不知多寡,更不知是何方人马? 王燕羽笑道:“敌方有备而来,于我不利,叫她们各自撤退!”叫那丫鬟拿了她的令 旗,下去传令。 王燕羽突然用了几分劲力,将铁摩勒的手紧紧一握,铁摩勒冷不及防,被她捏得“哎 哟”一声叫将起来,大怒道:“你待怎么?” 王燕羽道:“你现在气力未曾恢复,难以抵挡敌人,在乱军交战之中,危险太大。我送 佛送到西天,你随我走吧。冲了出去,我再让你一个人走。”不由分说,便把铁摩勒扶上马 背,叫道:“你坐不稳可以抱着我的腰,逃难要紧!” 说话之间,双方已是展开混战,王燕羽运剑如风,接连把几个敌人刺于马下,策马直冲 出去! 那匹黄骠马是匹久经训练的战马,不必鞭策,它也知道自己突围,但王燕羽不是它的主 人,它似乎有意让她吃点苦头,振蹄疾走,遇到障碍,往往一跳起来,便跃了过去。 王燕羽的骑术甚精,她倒没有吃到苦头,可是铁摩勒却受不住了,他的脚背、腿肚、足 跟,都是曾给挠钩勾伤了的,那匹马如此狂跑疾跃,他险险给马掼了下来,无可奈何,只好 抱着王燕羽的纤腰,心里暗呼“惭愧!” 只听得敌方有人叫道:“王家的小贼不知哪里去了?却碰着这队娘儿们,真是晦气!” 口气粗豪,似是不屑和这班女兵交手。 铁摩勒听这声音颇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心念未已,对方已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抢 着叫道:“喏,那不是王伯通的女儿吧?你瞧,她马背上还有一个男人!”“咦,看这模 样,不像是她的哥哥,这是谁呢?”“哈,哈,你瞧,这个男人还搂着她的腰,那么亲热, 九成是她的野男人!”铁摩勒面上阵阵发热,只听得又有人接着叫道:“不必管他是谁,只 要那女的是王伯通的女儿就行了。这女强盗比她的哥哥还要凶狠厉害,将她除掉,就等如削 掉了王伯通的一条臂膊!” 先前那声音大喝道:“好,且待我上前将她一斧劈了!她手下这些臭婆娘不值得一刀, 都放她们走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虬须大汉,手挥大斧,斜刺里一马冲来,铁摩勒猛地心头一 震,原来这人正是金鸡山的寨主辛天雄。 辛天雄是北方绿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往日他雄踞金鸡山,既不依附窦家,也不依附王 家,但是自从王家大破了飞虎山,铲除了窦家五虎之后,龙眠谷一会,韩湛、南霁云等人揭 破了王家与安禄山勾结的阴谋,自此之后,辛天雄就一直与王家作对。这次他打听得王龙客 率众出动,只道他是去做什么买卖,因此特地在他的归途设伏,进行夜袭,却不料王龙客已 随张忠志去了范阳,只碰上他的妹妹王燕羽。 铁摩勒就是在龙眠谷之会的前夕,在韩湛家中与辛天雄见过一面的,时隔七年,黑夜之 中,辛天雄已认不得铁摩勒了。 铁摩勒待要出声相认,心里却猛地想道:“我搂着仇人的女儿,辛叔叔是个直心眼之 人,叫我如何向他解释?” 心念方动,辛天雄的快马已是冲来,一斧劈下,王燕羽冷笑道:“你这鲁莽匹夫,敢来 欺我?”一个“蹬里藏身”,唰的一剑刺出,辛天雄一斧劈空,只听得“嗤”的一响,他的 垫肩已给王燕羽一剑戳破! 王燕羽因为有铁摩勒抱着她的腰,这匹马又是她初次骑的,因此她的骑术剑术虽然精 妙,这一剑本来可以要了辛天雄的命的,却仅仅给了他一点轻伤。 辛天雄大怒,拨转马头又是一斧劈来,这一次他领教过了王燕羽的剑法,不敢冲得太 猛,仗着斧长剑短,大斧横挥,无所马颈。 辛天雄的斧重力沉,这一下王燕羽也不敢硬接。可是他不该挥斧斫马,这匹马身经百 战,机警异常,一见大斧斫来,不待主人驾御,猛地就斜冲出去,反而抄到了辛天雄的马 后,举蹄便踢。辛天雄的坐骑也是匹短小精悍的蒙古种良驹,但却禁不起这匹黄骠马的猛力 冲击,登时被它一脚踢翻,王燕羽冷笑道:“好呀,看你还敢发横!”柳腰一弯,俯身一剑 刺下。 铁摩勒搂着她的腰,当她和辛天雄恶战的时候,早已转了好几个念头。要知铁摩勒的气 力虽然未曾恢复,但点穴的功夫还在,只要他在王燕羽的“愈气穴”上一按,王燕羽便得浑 身瘫痪,不必铁摩勒亲自杀她,她也会被辛天雄的斧头劈死。 可是这念头一起,铁摩勒立即便感到可耻,心中想道:“大丈夫纵是报仇,也得光明磊 落!她如此信任我,我岂可暗算于她。” 心念未已,辛天雄的坐骑已被踢翻,这时,王燕羽正在一剑刺下。铁摩勒心头一震,他 虽然不愿暗算王燕羽,但更不愿辛天雄死于非命,百忙中无暇思索,立即使尽浑身气力,将 王燕羽的腰板一扳,王燕羽这一剑刺不下去。辛天雄早已被人救走。 王燕羽怒道:“你干什么?你认识这厮?”反手就要将他抛下马背。铁摩勒定着眼睛望 她,王燕羽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冤家!好,总算你还有良心,未曾乘机伤我。” 就在她说话之间,又是一骑健马如飞奔至,马上的骑士却是个刚健婀娜的女郎,铁摩勒 三是心头一震,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韩湛的女儿韩芷芬。 王燕羽叫道:“好呀,韩姐姐原来是你!咱们可得好好较量一番了。”七年之前,韩芷 芬曾冒充辛天雄的女儿,参加龙眠谷之会,与王燕羽暗中较量过几手功夫。王燕羽不久就知 道了她的身份,早就想找她正式比试一番,以雪被戏弄之耻。 韩芷芬笑道:“我正是为了要领教姐姐的剑法来的!”她一马冲来,马未停蹄,已在马 背上挽了一个剑花,使出一招“七星伴月”,待得两匹坐骑相接,她的剑尖已绽出七点寒 星,就在这一措之内,分刺王燕羽的七处大穴。 她的父亲韩湛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她的用剑刺穴的功夫,虽然未到炉火纯青之境,但 在武林之中,也只有空空儿两师兄弟才能胜得过她;这一招使出,配合上健马冲刺的威势, 王燕羽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在这瞬息之间,双剑已接连碰击了七 下。她们二人的本领本是半斤八两,各有增长,难分轩轻,但王燕羽的马背上多一个人,她 处处要照顾铁摩勒,无形中等于受了牵制,这一来便不免稍稍吃亏,剑光过处,只见一缕青 丝,随风飞散,王燕羽的头发被削去了一绺! 铁摩勒垂下了头,贴着王燕羽的背脊,不敢让韩芷芬瞧见。韩芷芬却忽地停手喝道: “咄,你马背的那臭小子是受了伤的不是?将他抛下来,我不想误杀受伤之人,也好让你施 展本领,与我一决胜负!”原来她虽然没有眼见铁摩勒的面容,但见他不声不响,又不帮助 王燕羽抗击,自然猜到他是受伤。 王燕羽一提马缰,便冲出去,韩芷芬笑道:“他是你的什么人?你怕他落在我们的手中 么?我们是真正替天行道的绿林豪杰,不比你们胡乱杀人,更不会乱杀俘虏,你放心好了。 反正你们也逃不了,不如将他放下,咱们可以好好比划一场,要是你胜得过我,我还可以为 你向辛寨主说情,照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放你们过去。” 辛天雄的手下抛出绊马索阻道,那匹黄骡马见前路不通,登时止步,正待觅路奔逃,说 时迟,那时快,韩芷芬已追了到来,笑道:“怎么样?你舍不得抛下这小子与我单独比斗一 场么?” 王燕羽大怒喝道:“你罗嗦甚么?我的事不要你管!”拨转马头,反手一剑就向韩芷芬 胸前刺去,这一剑来得劲道十足,韩芷芬一伙身,在马背上一剑横削出去。这时两匹马正在 擦身而过,韩芷芬使这一招险到极点,但也厉害非常,她是在马背上巧使“伏地回龙剑”, 倘非骑术剑术两皆精妙,这一招实在难以使得出来。 两人的剑法都迅如闪电,王燕羽一剑刺了个空,陡然间只见韩芷芬的长剑已贴着她的马 身削来,除了立即缩到马前之上,她的双脚就要给剑削断。 王燕羽的骑术也真了得,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她身形一侧,倏的就窜过一边,双足钩 着另一边的马鞍,就似斜挂在马上似的,而且她的一只手还搂着铁摩勒,把铁摩勒的身子也 扳平卧倒马上,避开韩芷芬的那一剑。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匹黄骠马,这时却忽然大声嘶叫,猛的跳跃起来,王燕羽只有一只脚 能够使出,制它不住,登时被抛了出去! 原来这匹马甚通人性,最能护主,秦襄南征北战,就曾倚仗它脱过不少次险难,它认得 王燕羽是敌人,在它被擒的时候,又曾被王燕羽女兵的挠钩所伤,因此附就不服气被王燕羽 骑它,一有机会,便立即将她摔了下来。 韩芷芬大喜,飞身下马,挥剑来刺王燕羽的穴道,铁摩勒跌落地上,打了个滚,恰好滚 到王燕羽的身边。他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忽地双臂一振,似是一时情急,忘了危险,要用 手来格韩芷芬的长剑。韩芷芬怔了一怔,正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只听得铁摩勒已在叫道: “韩姐姐!” 韩芷芬大吃一惊,连忙缩手,失声叫道:“摩勒,怎么是你!” 王燕羽身手何等矫捷,韩芷芬的剑势一缓,她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身形掠出 数丈之外。 韩芷芬叫声:“不好!这女贼可要逃啦!”正要仗剑法追,铁摩勒忽地“哎哟”一声,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跌进她的怀中。韩芷芬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羞臊,更顾不 得去追敌,连忙将他扶稳,叫道:“哎哟?摩勒,你果然是受伤了,伤得这么重呀!” 王燕羽回头一望,见他们二人已在相认,冷笑一声,挥剑便闯。她剑法精妙,武艺高 强,在场诸人,除了韩芷芬外,谁也不是她的敌手,不消片刻便杀出了重围。 辛天雄用绊马索擒获了那匹黄骠马,得意扬扬的回来道:“走了王伯通的女儿,却得了 这匹宝马,也算不虚此行。你也擒获了这小子么?咦,你,你,你,你不是铁,铁少寨主 么?” 铁摩勒施礼道:“辛叔叔,久违了,小任正是摩勒。” 辛天雄叫道:“哈,你长得这么高了,铁老寨主算是有后了,我们大家都在惦记你 呢。”顿了一顿,忽地面色一沉,问道:“摩勒,这是怎么回事,你怎的和仇人的女儿这样 亲热呢?” 铁摩勒面红耳赤,有口难开,韩芷芬笑道:“辛叔叔,你怎的这样粗心,摩勒受了伤, 你也未看出吗?”辛天雄道:“啊,原来你是受了伤被她们捉去的吗?”韩芷芬插口道: “可不正是,我刚刚给他解了穴道的呢!”辛天雄道:“怪不得你泥塑未雕似地坐在她的马 背上,见了我也不叫一声。怎么样,伤得重么?”铁摩勒暗暗感激韩芷芬替他掩饰,说道: “还好,只是手脚受了点伤。” 辛天雄道:“韩姑娘,你家的金疮药比我的好,摩勒的伤,就麻烦你代我料理吧。咱们 等会再叙。”他是首领,这时战斗已经结束,天也快将亮了。他要去点查人数,料理伤亡, 安排警戒,整顿队伍,准备一待天亮,便即拔队回山。 韩芷芬拉了铁摩勒,选了一个地方,并排坐下。韩芷芬瞧了瞧他的伤势,笑道:“那位 姑娘待你不错啊,她们王家的金疮药比我韩家的还好,可用不着我来操心了。” 铁摩勒好不尴尬,说道:“韩姐姐,取笑了。”韩芷芬笑道:“我说错了么?这药难道 不是她给你敷的?”铁摩勒只好点头承认道:“是她敷的。”韩芷芬咳了一声,装模作样的 正容说道:“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替你捏造谎言,现在你总 应该对我说实话吧。” 铁摩勒道:“我是受伤被俘,她要押解我回龙眠谷去。”韩芷芬笑道:“可没见过对犯 人这样好法,既不缚你,又不点你的穴道,却和你同乘一匹马,还让你搂着她呢!” 铁摩勒面红耳热,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何用意,我和她家仇深如海,被她捉 了,本以为是活不成的了。” 韩芷芬“噗嗤”一笑,伸出中指,轻轻戳了他一下,说道:“你这傻小子,你是真不懂 还是假不懂。这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了。我看呀,早在七年之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 候,就已经欢喜你了。那次在龙眠谷,你和她交手,她不是对你手下留情么?你还记不记 得?” 铁摩勒又羞又气,大声说道:“韩姐姐,你别调侃我啦!我与她仇深如海,不管她对我 如何,我这仇总是要报的!你要不信,我给你发誓!” 韩芷芬掩着他的嘴,笑道:“报不报仇,这是你的事情,我要你向我发誓做什么?快别 大叫大嚷了,叫旁人听了笑话。”这话有两层意思,似是说怕别人知道了他和王伯通女儿的 事情会笑话他,又似是说他要发誓这件事情是个笑话。铁摩勒想到的是前一层,心中一凛, 登时不敢再说。 辛天雄走回来道:“怎么样?伤好了些么?能不能骑马?”铁摩勒道:“多谢韩姑娘的 金疮药,好得多了。骑马不成问题。”辛天雄道:“好,那么就请你到我山寨里暂歇几天。 有几位你认识的人也在那里呢。”这时,无色已经天亮,辛天雄下了命令,立即拔队起行。 铁摩勒本来要赶到九原会他师兄,但一想自己伤还未愈,虽然可以骑马,但在路上碰到 敌人,却是难以抵敌,而且他和辛、韩等人多年不见,盛意难推,便答应了辛天雄,到他山 寨去住几天。 秦襄那匹黄骠马已被擒获。有一个头目试着骑它,被它摔了下来。辛天雄笑道:“这匹 马真是匹好马,就是脾气太大,不服人骑,我本来可以制伏它的,只是怕以力服它,它的心 里终须不服。” 韩芷芬道:“待我试试。”走到马前,这匹马日间曾受挠钩所伤,前蹄下撕去一片皮 肉,当时王燕羽的手下曾给它敷了伤处,但经过夜间一场激战,包扎马脚的绷带已甩掉了。 韩芷芬重新给它换药,再裹好伤,拍一拍它的颈项,笑道:“我和你交朋友,你愿意么?” 那匹马昂首嘶鸣,竟似懂得她的意思似的,轻轻的挨擦她,服服帖帖的让她骑上去。辛天雄 笑道:“还是你有办法,这匹马就给了你吧。”却原来这匹马认定王燕羽是它的敌人,而韩 芷芬则是把王燕羽打跑了的,所以它对韩芷芬甚有好感,倒并非完全因为她替自己治伤的缘 故。 铁、韩二人并马同行,韩芷芬道:“摩勒,你饿不饿?我这里有干粮。你瞧,我多粗 心,几乎忘记问你了。”摩勒暗暗感激她体贴人微,当下说道:“多谢。我还有肉脯,请你 给点水我就行了。” 这肉脯正是王燕羽送给他的,铁摩勒嚼着肉脯;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由得一片惘然。韩 芷芬道:“你想什么?”铁摩勒道:“没什么。你爹爹身体可好?当年我多蒙地照拂,正想 去拜见他。” 韩芷芬道:“好。但你想见他,只怕不能如愿。他不在山寨。”铁摩勒笑道:“哦,你 爹爹竟放心让你一人落草为女大王么?”韩芷芬道:“我想落草,辛叔叔也不肯要我呢。我 爹爹因为要到远方访反,不便携我同行,故而将我留在山寨,托辛叔叔照顾我。” 辛天雄的马在前面,听了这话,回头笑道:“不是我照顾她,是她帮忙我呢。要不是有 萨氏双英和她在山寨里,王伯通早就吞并了我的金鸡岭了。” 金鸡岭高龙眠谷约有一百五十多里,黄昏时分,大队回到山寨,山寨里的大小头目,早 已出来迎接。萨氏双英与龙藏上人是以客卿的身份留在山寨的,他们和铁摩勒是旧相识,双 方相见,谈起当年大闹龙眠谷之事,都是十分感慨。 众人见了那匹黄骠马都啧啧称赏,龙藏上人道:“咦,这匹马是怎么得来的?”韩芷芬 道:“是王伯通女儿的坐骑,是给辛叔叔擒获的。”龙藏上人道:“不对!”韩芷芬一愕, 正想问有什么不对,铁摩勒已经说道:“这本是一个军官的坐骑。那军官被他们围困,是我 恰好路过,拔剑相助,他才得突围而去的。”当下将经过说了一遍,龙藏上人道:“那军官 叫什么名字?”铁摩勒道:“他冲出重围时,曾报姓名,姓秦,名字我一时忘记了。”龙藏 上人道:“这就对了。那军官叫做秦襄,他的祖父便是本朝的开国元勋秦叔宝。我认得他这 匹坐骑。这人虽是军官,却爱结交风尘豪侠,当年我到京师化缘,就曾蒙他款待过的。”韩 芷芬笑道:“如此说来,这匹马我只能暂时用它,日后还得设法将它交回原主了。” 辛天雄沉吟半晌,说道:“马倒是小事,我听说这秦襄是随朝廷的使者到范阳去的,如 今安禄山却要追捕他,大局定然有变。”当下派出两路探子,一路去探范阳的军情,一路去 探龙眠谷的动静。 铁摩勒留在山寨养伤,辛天雄等人为了防备王家前来报复,每日只能抽出些少时间,来 看铁摩勒一两次,韩芷芬却几乎整天都陪着他,两人谈论武功,各述见闻,倒是毫不寂寞。 过了四五天,铁摩勒的伤已痊愈,受损的肌肉已复生,辛天雄所派出的两路探子亦已先 后回来。安禄山果然已经起兵造反,以诛杨国忠为名,率所部步骑十五万,号称二十万大 军,南下进攻长安。龙眠谷亦在忙碌备战,王伯通已发出绿林箭,命令归顺地的各处山寨起 兵。 铁摩勒怕大战一起,道路断绝,伤好之后,便即辞行。辛天雄不便再留,当下设宴饯 行,席间殷殷嘱托,请铁摩勒在南霁云跟前代为致意,若有所需,金鸡岭愿从差遣。 韩芷芬也与他们同席,临行之时,铁摩勒颇有惜别之感,韩芷芬却言笑自如,好像并不 把这场别离当作一回事。 辛天雄送了他一匹好马,铁摩勒走了一程,不知怎的,脑子里尽是盘旋着两个少女的影 子,一个是王燕羽,一个是韩芷芬。心中想道:“王燕羽对我好像依依不舍,芷芬怎的却不 肯送我下山?”心念末已,忽听得马铃声响,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韩芷芬策马赶来! 正是:谁道红妆情意薄,飞骑原是为郎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旧雨楼 扫描,bbmm OCR,旧雨楼 独家连载 潇湘书院·梁羽生《大唐游侠传》——第十八回 客店中宵闻警报 边关千里起烽烟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 第十八回 客店中宵闻警报 边关千里起烽烟 铁摩勒又惊又喜,叫道:“芬妹。怎么你也来了?”这几天他们朝夕相处,两人之间, 早已不用客套,铁摩勒比韩芷芬长三岁,所以改了称呼,不叫“韩姐姐”,而叫“芬妹” 了。 韩芷芬笑道:“我不送你下山,我知道你在心里一定骂我。”铁摩勒道:“这里高山寨 已远,你只一个人出来么?”要知辛天雄与王伯通作对,金鸡岭周围都在王家的势力之内, 铁摩勒怕她给敌人认出是金鸡岭的人,虽然她武艺高强,但孤身遇敌,究属危险。心里想 道:“你要送就该早些来送,我已经走了几十里路,你才追来,这不是开玩笑吗?” 铁摩勒正想劝她不必远送,韩芷芬忽地笑道:“摩勒,我不是来送你的,我是来和你同 行的。” 铁摩勒征了一怔,道:“怎么,你要与我同行?”韩芷芬道:“是呀,我在山寨里住得 厌了,正想到外面走走。怎么,你不欢喜我和你作伴么?”铁摩勒道:“你怎么可以擅离山 寨?”韩芷芬道:“我又不是金鸡岭上的头目,说走就走,有何不可?”铁摩勒道:“啊呀 呀,你,你,你虽是他们的客人,也不该——”韩芷芬笑道:“你放心,我已经和辛寨主说 好了的,并不是不辞而行。王家忙着和安禄山图谋大事,无暇对金鸡岭报复,我走开了并无 影响。你下山之后,辛寨主也在担心你一个人在路上怕有危险呢,所以我一说他就答应 了。” 铁摩勒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韩芷芬笑道:“我是有意令你惊 喜的,怎么,你不高兴与我作伴吗?” 铁摩勒笑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我还想向你请教点穴的功夫呢?” 两人并辔同行,一路谈谈笑笑,铁摩勒的马不及她的马快,韩芷芬经常要勒住坐骑等 他。但虽然如此,在这一日之间,他们也走了二百多里,黄昏时分、到了一个名叫‘扶风” 的小镇。 这是一个汉胡杂处的地方,男女同行,司空见惯。他们到一间客店投宿,店主人望了他 们一眼,问道:“你们是夫妻吗?店里只剩下一间房子。”铁摩勒面上一红,说道:“我们 是兄妹。”店主人道:“既是兄妹,那也可以将就住住。这几天南来逃难的人很多,到处都 住满了。恰好今天刚有一个客人搬出,算是你们的运气。”铁摩勒没法,只好要了那间房 子。他郑重嘱托主人代为照料马匹,要了几个酒菜,便和韩芷芬进房。 铁摩勒是在刀枪堆里打滚长大的,但和一个女子在晚间同处一室,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 一次,进了晚餐之后,两人在烛光下相对,都不免有点异样心惰,铁摩勒低声说道:“芬 妹,你早些安歇吧,这张床给你,我在地上打坐。”韩芷芬道:“你病体初愈,还是你在床 上睡吧,舒服一些。”铁摩勒红着脸道:“不,我是风餐露宿惯了的,在这地上打坐满舒 服。”其实他是不好意思在韩芷芬面前睡觉。韩芷芬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干金小姐呀。好 吧!你打坐我也陪你打坐吧。” 这间房子不过了方八尺,是名副其实的斗室,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之外,剩下的 地方极为有限,两人都在地上打坐,几乎是肌肤相接,气息相闻。铁摩勒但觉缕缕幽香,中 人如酒,禁不住神思飘荡,忽地一个少女的影子泛上心头,那是王燕羽的影子,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想起王燕羽来。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闹,店主人高声叫道:“客人们都请出来,长官来查夜啦。”韩芷 芬骂道:“讨厌,一出门就碰上这些麻烦事儿。”铁摩勒笑道:“你就忍着点吧,要是和他 们闹起来,麻烦就更大了。” 客人们陆续出房,韩、铁二人也混在人难之中,未到大堂,便听得有个军官问道:“你 们这里有几位女客?”店主人道:“有三个。”那军官道:“是有男人相伴的还是单身女 客?”店主人道:“有一个是兄妹同来,其他两个是并无男子陪伴的,不过也非单身女客, 她们是结伴同来的。”那军官“唔”了一声,又问道:“这三个女客,有没有骑着马来 的?”店主人道:“只有一个是骑马来的,就是那个妹妹。”军官连忙道:“马是什么颜 色?”店主人道:“好像是匹黄骠马。”那军官道:“好,你带他们到马厩去看一看。” 韩芷芬吃了一惊,心道:“难道他们是来追查秦襄这匹宝马的下落么?”铁摩勒更是吃 惊,这军官的声音尖锐刺耳,甚是特别,竞似在什么地方曾听过的。 这时他们已经出到大堂,铁摩勒抬头一看,不由得当场变了面色,原来这两个军官都是 他认识的,一个是安禄山的亲兵副统领聂锋,这个人也还罢了,另一个却是曾在飞虎山上, 和他的段叔叔交过手的那个精精儿。铁摩勒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心中想道:“幸而他的师兄 空空儿没有同来。” 当年在飞虎山上,精精儿与段珪璋比剑的时候,铁摩勒只是旁观人众之一,后来大闹龙 眠谷,精精儿虽也在场,却未曾和铁摩勒交过手,何况铁摩勒现在已经长大,精精儿就算当 初曾有印象,如今也不认识他了。 铁摩勒心里想道:“他们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怎知道芬妹今日会骑这匹黄骠马下 山?不对,九成不是为匹马来的!”“可是,不为这匹马又为的什么?聂锋是安禄山帐下有 数的将领,怎的会到远离范阳数百里外一个小镇来查夜?”铁摩勒心里阵阵疑云,百思不得 其解。 另外两个女客是一对跑江湖的卖解女郎,都有一头长发,精精儿叫兵丁举起火把,走到 她们面前,端详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来,拨开她们的头发,年纪长的那个媚态撩人,“噗 嗤”笑道:“大人,你干什么?哎呀呀,哈,哈,哈,我最怕呵痒!”精精儿面色一沉,将 她们推开,喝道:“胡说八道,谁和你们闹玩?走开,没有你们的事了!” 精精儿眼光一转,落到韩芷芬身上,怔了一怔,走过来道:“干什么的?”韩芷芬道: “和哥哥一同逃难的。”精精儿道:“好一位美貌姑娘,你是懂武艺的吗?”指一指她腰间 的佩剑。韩芷芬道:“武艺虽然不懂,但兵纷马乱,带剑防身,总好一些。若有坏人,也不 能教他容易欺负。” 精精儿“哼”了一声,跨上一步,忽地来捏韩芷芬的手臂,铁摩勒徒地一声大喝:“你 欺侮人!”一掌就照精精儿的面门掴去! 精精儿焉能给他打中,反手一刁,立即扣着铁摩勒的脉门,冷笑道:“浑小子,你不想 活啦!”双指正想扣实,铁摩勒铁腕一振,一股非常强劲的力道突然发出,精精儿权指之力 禁受不起,登时松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闪电之间,精精儿那一只手刚沾着韩芷芬的肌肤,韩芷芬已是 挥袖一拂,引开他的眼神,右手五指一拢,使出家传拂穴功夫,跃将起来,反手朝着精精儿 的脑门一拂。 精精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本来已看出这对“兄妹”懂得武功,却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 武功如此厉害,百忙中霍地一个“凤点头”向后跃开,饶是地闪避得快,“太阳穴”附近已 给韩芷芬的手指拂中,登对脑痛如裂,眼前昏黑。 铁摩勒拔出剑来,一剑就向精精儿刺去,精精儿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双眼未曾睁开,已 是身移步换,他的轻功还在铁摩勒之上,铁摩勒出手如风,唰、唰、唰连环三剑,都未刺 中,待到第四剑攻到,极精儿亦已拔出剑来,但听得“咣”的一声,双剑相交,精精儿倒退 两步,铁摩勒的长剑却已损了一个缺口。 他们两人乒乒乓乓的打将起来,登时吓得鬼哭狼号,鸡飞狗走。聂锋拔出长剑,堵住门 口,扬声问道:“是这两个人吗?”精精儿叫道:“不管他们是否刺客,先拿下来再说!” 言下之意,即是要聂锋帮他的忙。 聂锋未上,韩芷芬先已攻到,她将青钢剑当成判官笔使,剑尖一颤,瞬息之间,连袭精 精儿七处大穴。精精儿“咦”了一声,叫道:“你这丫头也会刺穴!”使了一个“游龙绕 步”的身法,避招还招,也是在一招之内,连袭韩芷芬七处大穴。精精儿轻功比她高明,功 夫也较为老到,韩芷芬一剑刺空,但觉劲风飒然,精精儿的剑头已指到了她胁下的“愈气 穴”,幸而铁摩勒来得及时,一招“乘龙引凤”,将精精儿的宝剑引出外门,可是双剑相 交,铁摩勒的剑身又损了一个缺口。原来精精儿这剑是由玄铁合金炼成的,名为“金精铁 剑”,剑刃钝而无光,看来毫不起眼,但却沉重异常,给它碰着,就似给大铁棒砸击一般。 精精儿一招将韩芷芬杀退,哈哈笑道:“你的刺穴功夫也小错了,可惜尚未到家。”他 话虽如此,心头却不禁为之一凛,要知精精儿的刺穴剑术,是从袁公古剑谱中学来的,这部 剑谱早已失传,直到三十年前,始由他的师父从一古墓中掘得。精精儿与空空儿同门习技, 空空儿能在一招之内连袭敌人九处穴道,精精儿不及师兄,只能在一招内连袭七处大穴。他 们的师父已死,精精儿以为刺穴剑法,当世除了师兄,就要数他第一。哪知韩芷芬年纪轻 轻,竟然也能像他一样,在一招之内,连袭对方七处穴道,而且使出的剑法又与他的所学不 同,这怎不令地惊诧,心里想道:“难道刺穴之法不止一家,除了袁公剑谱,还有别的古谱 不成?这丫头现在虽不及我,但亦已练到这般境界,再过几年,还当了得?”他不知道韩芷 芬乃是韩湛的女儿,韩湛是天下第一点穴名家,这刺穴之法是他自己悟出来的。 聂锋拔剑出鞘,上前助战,挽了一朵剑花,使出一招“玄鸟划砂”,斜刺铁摩勒的膝 盖,铁摩勒喝道:“你也来了么?”运足气力,将长剑当最作大刀来使,一剑劈下,聂锋是 安禄山帐下第一把剑术好手,却不曾见过这等看似平凡,实则威力奇大的剑法,双剑一碰, 立知不妙,只听得“咣”的一声,火花四溅,这一回却是聂锋的剑身损了一个缺口,他定睛 一瞧,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 精精儿道:“聂将军,你认得他?”聂锋道:“他就是铁昆仑的儿子铁摩勒。”原来经 过了飞虎山之役,空空儿对铁摩勒甚为赏识,曾叮嘱过他的师弟,若是在江湖上碰上了铁摩 勒,须得手下留情。聂锋曾听得精精儿谈过此事,故此把铁摩勒的名字说出来;希望精精儿 放他过去。 哪知精精儿利欲熏心,他虽然敬畏师兄,但却想已结王伯通。当下哈哈笑道:“原来你 就是死鬼窦老大的干儿子铁摩勒,我师兄昔日曾饶你不死,如今我看在师兄的份上,也不要 你的性命就是。快扔下兵器,免得皮肉受苦。” 铁摩勒勃然人恶,喝道:“精精儿,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吧,你给我磕了响头,或者我也 会饶你。”精精儿这一气非同小可,冷笑道:“好狂妄的小贼,你练了几天功夫?”登时展 开狂风骤雨般的剑法,一剑紧似一剑,剑剑指向铁摩勒的大穴。聂锋暗暗叫苦。 铁摩勒毫不畏怯,展开了从段珪璋剑谱中学来的六十四手龙形剑法与精精儿对攻。他在 磨镜老人门下七年,内功上已有深湛的造诣,再配上了这套上乘剑法,与精精儿已相差无 儿。只是他在兵器和轻功这两方面却要吃亏,作战的经验也还不及对方,但他却胜在有一股 锐气,精精儿见他竟似全不顾性命般的强攻猛打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铁摩勒不知聂锋对他存有好意,见他向精精儿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当他们都是一丘之 貉,因而出手之时,对聂锋也毫不留情,聂锋一来怕精精儿起疑,二来铁摩勒的剑招既然如 此狠辣,迫得他也不能不认真对付。 精精儿默运玄功,调匀气息,刚才所受的拂穴痛楚,已完全消失,剑法的威力越来越 强,再加上聂锋之助,更占上风,铁摩勒的攻势不久就被阻歇,韩芷芬的刺穴剑法也渐渐施 展不开。 忽听得马嘶人闹,店门外乱成一片。原来这些兵丁是精精儿到了扶风镇之后,才调来的 当地兵丁,根本就谈不到有什么本领,他们奉命到马厩去将那匹黄骠马牵出来,反而给那匹 马踢翻了四五个,冲了出来,现在正在大街上拦截。 韩芷芬听得黄骠马的嘶鸣,心中一动,叫道:“摩勒,走吧!”两人同样心思,忽地双 剑合壁,一齐向聂锋冲过去,聂锋本就无意与他们拼命,侧身一闪,韩、铁二人登时冲出了 店门。 那匹黄骠马最能护主,它本来可以自己逃走,但它却不肯逃走,在大街上东奔西窜,大 声嘶叫,等待主人。兵丁们一靠近它便给它踢翻,又因奉命生擒,不敢放箭,只好作势追 逐,待到马儿冲过来,他们反而要远远避开。 韩、铁二人冲出店门,那匹黄骠马立即飞跑过来,哪知精精儿的身法当真是快到了极 点,“呼”的一声,竟似鹰隼飞天,倏的从韩、铁二人头顶飞过,将那匹黄骠马一按,黄骠 马禁不住他的内家真力,登时倒退了十数步。这匹马久经阵仗,知道遇到了强敌,一时之 间,不敢上前。 精精儿转过身来,将他们拦住,纵声笑道:“还想逃么?”韩、铁二人双剑齐出,一个 刺他的肩并穴,一个用“斩马式”,将长剑当作大刀来使,横析他的双腿,两人联剑而攻, 各自使出看家本领。精精儿也不敢硬接,可是他溜滑非常,仗着轻灵矫捷的身法,左右一 飘,右面一闪,竟然如影随形,韩、铁二人都感到精精儿就似在他们的身边,同时向他们攻 击。两人不敢分开,只好背靠着背,合力抵御。 聂锋虽然有意将他们放走,可是这个时候,精精儿已将他们绊住,聂锋自是不得不上前 助战。韩、铁二人联手要胜过精精儿,多了一个聂锋,他们就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精精儿撮唇长啸,一个军官飞马赶到,精精儿叫道:“武大人,你不必助我,请你先降 伏这匹黄骠马吧,这是宝马,不可将它伤了。” 这军官名叫武令洵,乃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个得力的将领,他认得这是秦襄的坐骑,大喜 叫道:“不劳吩咐,我认得这匹马儿。它的主人就是日前从范阳逃走的秦襄,这对小贼定是 与秦襄有关,不管他们是否刺客,你将他们擒了,就是大功一件。” 精精儿笑道:“聂将军,如此说来,倒是给咱们误打误撞撞上了。”聂锋知道关系重 大,精精儿似乎已有点起疑,他心头一凛,只好横了心肠,全力进攻。激战中只见剑影纵 横,剑光霍霍,圈子越缩越小,韩、铁二人都已在对方的剑势笼罩之下,剑招渐渐施展不 开。 正在这危急万分之际,忽又听得蹄声得得,有一匹白马从街道的那一头跑过来,骑在马 上的是个少女,只听得她格格笑道:“你们找错了人啦!”倏然间如箭离弦,从马背上掠 出,武令洵正在追那匹黄骠马,刚好碰上了她,一照面便即给她刺中了手腕! 铁摩勒一看,大喜叫道:“夏姑娘,你来了!”这少女正是夏凌霜。 夏凌霜运剑如风,当者辟易,霎时之间,已攻到精精儿背后,精精儿反手一剑,腾身飞 起,喝道:“昨晚的刺客是你!”话声未了,已是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凌空刺下,这一招宛 似兀鹰扑兔,来势凶猛之极!铁摩勒使了一招“举火撩天”,恰好与夏凌霜的青钢剑同时挥 出,架住了精精儿的宝剑,但听得“当”的一声,精精儿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铁摩勒与夏凌 霜也各自退过一边。他们两人合力,要胜过精精儿少许,可是精精儿身法矫捷,这一招虽是 稍稍吃亏,但转眼间又已翻身扑到。 精精儿笑道:“好一位标致的大姑娘,幸亏昨晚没有划伤你的花容玉貌。”他用“盘龙 绕步”的身法,绕着夏凌霜打转,韩、铁二人双剑刺空,精精儿运剑防身,以闪电般的身法 乘隙直进,左手一伸,骈指如戟,便来点夏凌霜穴道。 夏凌霜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着,霍地一个“凤点头”,挥袖倒拂过来,反手便是唰的一 剑,精精儿叫道:“好狠的剑法!”只听得“嗤”的一声,夏凌霜的衣袖给他撕去了一幅, 但精精儿的衣襟也已给她一剑穿过,两人都未曾受伤。 夏凌霜骂道:“好贼子,我不雪此耻,誓不为人!看剑!”原来精精儿已由王伯通保荐 他给安禄山,担任守护节度府之责,夏凌霜昨晚到府中行刺,给精精儿飞出一柄匕首,削去 了她的一绺头发,但却没有看清她的面貌。夏凌霜逃出府门,立即跨上白马,她那匹白马也 是日行千里的宝马,精精儿赶她不及,只好跟着蹄印一路追踪。夏凌霜住在这条街另一头的 一间客店,听得喧闹打斗之声,才赶过来的。 夏凌霜的剑法自成一家,奇诡无比,精精儿还是第一次和她交手,欺地女流力弱,见她 剑到,用了一个“压”字诀,运足内力,拍将下去。哪知夏凌霜的剑锋忽地中途一转,变了 方向,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精精儿身形一晃,正要避招还招,铁摩勒亦已一剑劈下, 铁摩勒的内力与他不相上下,双剑一碰,铁摩勒的长剑固然再损了一个缺口,但精精儿的宝 剑亦已给他荡开、夏凌霜喝一声:“着。”剑光如练,分心疾刺,饶是精精儿闪得快极,肩 头已给剑尖划破了一条伤口。 聂锋慌忙出剑相援,铁摩勒喝道:“你这厮为虎作怅,也须饶你不得!”声到人到,举 剑便劈! 两人的势子都急,眼看就要碰上,哪知夏凌霜来得比他们更快,就在铁摩勒举剑劈下的 那一刹那,只见寒光一闪,夏凌霜已抢在前头,一剑刺出,聂锋肩头中剑,血流如注,大叫 一声,舍命飞奔。铁摩勒被夏凌霜一挤,身形歪斜,一剑劈空,连呼可惜。他哪知道夏凌霜 是有意放走聂锋,将他挤开。不过她这剑剑招凌厉,而且又确是已把聂锋刺伤,所以谁也看 不出来。 聂锋一走;变成了精精儿以一敌三的局面,纵使他武功再强一倍,也难以抵挡这三个人 的合力围攻。不过片刻,精精儿已接连遇了好几次险招,有一次险险给韩芷芬刺中他的“璇 玑穴”,又有一次,铁摩勒的剑锋几乎贴着他的额角擦过,要不是他轻功超卓,身手矫捷, 随便中了一剑,便有穿心裂脑之灾。 处此情形,精精儿哪里还敢恋战?激战中,铁摩勒使出杀手,一招“独劈华山”,将长 剑当成大刀来使,朝他的天灵盖劈下,精精儿喝声:“来得好!”藉他这一劈的力道,剑失 在铁摩勒的剑脊上一点,倏的便腾身飞起! 夏凌霜喝道:“留下头来!”精精儿刚刚跃起,猛觉劲风扑面,头顶上空白光如练。原 来夏凌霜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在铁摩勒出剑之际,她已施展“一鹤冲天”的功夫,先一步跳 起来。精精儿这一跃起,无异送上去受她剑劈! 精精儿也真了得,就在这性命俄顷、死生一发之际;他竟然在空中一个转身;俨如鹰隼 回翔,倏的就避了开去。可是他身子悬空,究竟不及在地上那般矫捷,避是避开了,半边头 发已给夏凌霜的剑光削去。 夏凌霜也知他轻功高明,难以取他性命,这一剑本来就是只想削他的头发,目的已达, 哈哈笑道:“割发代首,饶你去吧!” 精精儿身法快极,转眼间便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远远听得号角长呜,夏凌霜道:“这 厮还不服气,想是要再调帮手前来。”铁摩勒道:“他不服气?我这口气也未出呢,只怕他 不来!”夏凌霜笑道:“报仇不在一日,咱们今晚总算已把他杀得狼狈而逃了。”韩芷芬也 道:“咱们还要赶往九原,不要再恋战了。” 夏凌霜跨上白马,韩芷芬道:“摩勒,你和我同乘这匹黄骠马吧。别的马儿赶不上夏姐 姐的白马。”铁摩勒见她已在马上招手,只得依从,当下三人二马,离开小镇,向西疾驰。 这两匹坐骑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俨如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振蹄竞跑,似是有意比赛 脚力一般。韩芷芬抱着铁摩勒的腰,低声笑道:“你那天是不是这个样子?”铁摩勒被她一 逼,面红耳赤,但却不自禁的想起了王燕羽来。 不久,天色大明,夏凌霜勒着白马说道:“咱们可以歇歇啦,这一跑少说也跑了一百多 里,精精儿轻功再好也追不上了。” 铁、夏二人多年不见,这一次意外相逢,大家都很高兴。铁摩勒首先向她打听段珪璋的 消息,夏凌霜道:“他们两夫妻这几年来在江湖上到处奔跑,找寻他们失去的儿子,直到现 在,还未找到。”铁摩勒道:“你可有见过他们?”夏凌霜道:“三年前见过一次。最近我 听说他在范阳,但我到了范阳,却不见他。”铁摩勒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精精儿他们 口口声声说要捉拿什么刺客,原来是你在范阳曾经去行刺安禄山。”夏凌霜笑道:“我也不 全是为了行刺而去的。他起兵造反,我到了范阳,适逢其会,才动了念头,要把他除掉,却 不料碰着精精儿。” 铁摩勒问道:“那西岳神龙皇甫嵩,你后来可有再碰见么?”夏凌霜面色倏变,恨声说 道:“这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问他干嘛?”铁摩勒道:“我已问过师父,我师父说,皇甫 嵩此人虽然有时行事怪僻,但江湖上指责他做的那些恶事,我师父却不相信是他做的。”夏 凌霜“哼”了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这老贼何以竟有这样好的人缘,好几位武林老前辈竟然 都替他说好话?可是我却曾亲眼见到他杀了酒丐车迟,这件事情段大侠还未曾告诉你的师 父。”当下将那一年她与段珪璋夫妇同上玉树山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了他们合力打败了空 空儿,也说到了皇甫嵩暗杀车迟的经过,听得铁摩勒诧异不已。 他们放马缓缓而行,谈了半天,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夏凌霜再勒着马,说道:“我还未 曾问你,你们是上哪儿?”铁摩勒道:“我们是要到九原去会见我的师兄,郭子仪现在正需 要帮手。” 夏凌霜忽地低声说道:“你见到霁云,请告诉他我正在等他,请他这几天内来我这里一 趟。若是再迟,恐怕军情紧急,他要跑不开了。” 铁摩勒观言察色,笑道:“哦,原来你们已经这样要好了,南师兄却还不肯向我透露半 点风声。” 夏凌霜嗔道:“油嘴滑舌,想讨什么?我和你是说正经事情。”铁摩勒笑道:“我说的 不是正经事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夏凌霜抬起手来,作势欲打,却忽地停止,反 过来取笑他:“韩姑娘,你听摩勒说些什么?你可会意么?”韩芷芬笑道:“夏姐姐,你可 别向我开玩笑,你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意中人呢!” 铁摩勒忙道:“好,都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你叫南师兄找你,你可尚未曾将地址告 诉我呢。”夏凌霜道:“我已经和他说过了的,他大约也会料到这几天内,我会在那里等他 的。”铁摩勒笑道:“原来你们早已约会好了,我这才是叫做瞎操心呢!”当下,他们就在 岔路分手,铁摩勒与韩芷芬迳往九原,暂且不表。 且说聂锋受伤之后,落荒而逃,跑到扶风镇郊外,忽见精精儿也赶到来,大声叫道: “聂将军,聂将军!” 聂锋只好停了脚步,问道:“可曾擒获了刺客么?”精精儿面孔铁青,道:“都逃 了!”聂锋道:“这几个小辈的确是扎手得很,我中了一剑,险些穿过了琵琶骨!”” 精精儿道:“让我瞧瞧。”望了他伤口一眼,忽地冷冷说道:“聂将军,这个女刺客对 你可是很讲交情啊!” 聂锋变了面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也未免太小觑我了!难道我让那刺客杀 了,才是应当的么?” 精精儿道:“岂敢,岂敢!谁不知聂将军是剑术名家,我岂敢小觑将军?我那句话其实 应该这么说,你对那女刺客也很够交情。”这几句话说得非常明白,却是说聂锋有意让她刺 伤,而她这一剑却也是恰到好处。 聂锋本来有点心虚,一时之间,不知是发作好,还是不发作好。精精儿诡笑道:“聂将 军,咱们在剑术上还算得说是个行家,不必相瞒了。这女贼是什么人?” 聂锋道:“我不认识……”聂锋还想为他所受的轻伤辩解,精精儿已打断他的话道: “你真的不认识?我倒知道她姓夏,就是不知道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护着她!”聂 锋面色大变,愤然说道:“你含血喷人!” 精精儿笑道:“聂将军,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别多心。你不肯对我说实话,那却 是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忽地迈上一步,拍一拍聂锋的肩头,聂锋正自说道:“你要我 说什么实话,……”突然被他一拍,吓了一跳,只见精精儿已从他身旁跃开。手里拿着一封 信,哈哈笑道:“这是那位卢夫人写给她母亲的信是不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那位卢 夫人是夏姑娘的什么人?你和她们又是什么关系?” 聂锋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窃去了怀中的信件,登时吓得呆了。原来这是卢夫人 写给她的表姐,亦即是夏凌霜母亲的信。这信卢夫人前几天就写好了,她知道聂锋要随军出 征,可能经过她表姐的家乡,托他便中带交,她却想不到就在交了信给聂锋之后的第二天晚 上,夏凌霜就偷偷来看她,而且还到节度府去行刺安禄山。 精精儿目不转睛的盯着聂锋,又纵声笑道:“听说这位卢夫人以前是有名的美人,可惜 她的容貌已经毁了,聂将军,你现在才充作护花使者,不是有点晚了么?哈哈,这封信,你 本来应该交给那位夏姑娘,大约是因为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不方便交给她吧?这也不必 为难,我给你送去好了!” 聂锋又惊又怒,呆了半晌,叫起来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只是怜惜卢夫人的遭遇,有 什么私情!你要出首,我拼着把这条命交给你便是。” 精精儿笑道:“我若要出首早就出首了,老实告诉你吧,前天晚上,卢夫人将这封信交 给你,我已暗中看见了。聂将军,我也爱惜你是条好汉,你别怀疑我对你存有坏心。” 聂锋道:“好,那么你要什么?”精精儿道:“我也不问你和她们有什么私情,我只是 问你要她们母女的地址!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也好彼此互相扶持。”要知聂 锋乃是薛嵩的表弟,也很得安禄山的信任。所以精精儿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也的确想结纳 他。用这件事作为要胁,好令聂锋为他所用。 聂锋在安禄山的将领之中,是个比较正直的人,可是这封信已给精精儿搜去,就等如命 根子捏在他的手上,在这生死利害关头,他究竟不是圣贤,踌躇了好一会,心中想道:“我 若不说,他去出首,我固然送命,卢夫人也不能保。而且夏陵箱剑术高强,她的母亲又是当 年著名的女侠冷雪梅,夏凌霜的剑术还是她母亲所传授的,精精儿对她们母女,也未必便讨 得了好去。” 聂锋踌躇了好一会,终于低下了头,轻声说出了冷雪梅隐居的所在,精情儿哈哈笑道: “对啦,这才够朋友!”笑声有如枭鸟夜啼,听得令人毛骨悚然,聂锋被迫做出违背良心之 事,又是后悔,又是羞愧,待他抬起头时,精精儿已去得远了。 铁摩勒与韩芷芬兼程赶路,那匹黄骠马骏健非常,虽然驮着两人,仍然比寻常的马匹快 了几倍。第二天中午时分,便赶到了九原,当即前往太守衙门求见,轮值的门官听说他是南 霁云的师弟,殷勤接待,说道:“太守与南将军正在内校场督导诸将练习弓马,铁壮士不是 外人,便请进去。” 这内校场设在太守衙门之内,是中下级军官接受检阅和练习弓马的地方,铁摩勒进去, 见过郭子仪与南霁云。郭子仪见他躯体魁梧,端的是一表人材,甚为欢喜,无暇叙话,便叫 他坐在身旁,看请将操练。 其时正在练习弓箭,箭靶立在场心,射者在百步之外发箭,要射中红心,非但箭要射得 准,臂力最少也要开得五石强弓。郭子仪麾下的将领果是不凡,铁摩勒看了十个人射箭,有 七个人俱是三箭皆中红心,有两个人中两箭,成绩最差的那个人也中了一箭。 铁摩勒忽觉其中有一人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郭子仪已对他说道:“铁壮士,你也 要试试么?” 铁摩勒有意卖弄功夫,当下要了一把五石铁胎弓,施展连珠穿云箭法,三箭连发,嗖的 一声,第一枝箭穿过了红心接着第二枝第三枝跟着穿过,首尾相衔,跌下地来,还排成一条 直线。登时赢得了全场的彩声!要知那箭靶里外三层牛皮,厚可五寸,诸将虽然有人三箭俱 中红心,但却无一箭能穿过重革的,而且穿过红心之后,还能够首尾相衔,排成一行,那更 是神乎其技了。 郭子仪大喜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铁壮士前来,正是天助我也。”当下传令罢 操,在内堂设宴接风。 席上免不了谈论军情,铁摩勒这才知道,安禄山已经攻陷太原,太原留守杨光翔是杨国 忠的同族,当时尚未相信安禄山乃是造反,糊里糊涂竟自出城迎接,立即便给贼兵捆缚起 来,解送安禄山军前杀了。他造反至今,不过半月,已经攻陷了七八处州县,所过之处,势 如破竹。 铁摩勒道:“怎的就让贼势如此猖獗?”郭子仪叹口气道:“都是承平日久,朝廷的兵 制坏了,猛将精兵,多聚于边塞,内地几全无武备,因此一旦变起,便竟是望风披靡。” 原来唐初的兵制为“府兵制”,分天下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关内居其半,属诸 卫管辖,各有名号,而总名为“折冲府”。府兵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为上等,一千 人中等,八百人为下等。民自二十岁从军,至六十岁而免,体息有时,征调有法。折冲俯都 设立木契铜鱼,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发,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皆合,然后发遣。凡 行兵则甲胄衣装皆自备,国家无养兵之费,罢兵则归散于野,将帅无握兵之权。此法近于 “寓兵于农”的征兵制,本来甚好,惜乎日久弊生,有等从军之家,因杂徭之累,渐渐贫 困,管理府兵的官将,又役之如奴隶,府兵便多逃亡。死亡者有司不复添补,反利其死而没 其资财。于是府兵之制日坏。至李林甫为相,奏停折冲府上下鱼书,自是折冲府无兵,空设 官吏而已。至天宝年间,府兵制名存实亡,各地驻军多改为募兵,其所召募之兵,十九系市 井无赖子弟,不习兵事。安禄山的兵马,本来强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为回纥攻破, 安禄山诱降其众,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马壮,天下莫及。 郭子仪道:“好在朝廷现在已命大将军哥舒翰屯军潼关,作为长安的屏障。哥舒翰是能 征惯战之将,安禄山未必过得了这一关。另外,朝廷又已任命原来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 阳、平卢节度使,要他驰赴东京募兵,或者可以抑阻贼兵的凶焰。”南霁云道:“那封常清 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只怕不能济事。哥舒翰虽有将才,但是胡人,只怕也未必靠得住。看来 这拨乱反正的大事,还得倚靠令公。”郭子仪道:“国家大事,不能倚靠哪一个人,大家都 有份儿。现在局势已然如此,我也只有尽我自己的本份便是。” 席散之后,南霁云过铁摩勒进他的私室相叙。铁摩勒笑道:“南师兄,别的事都可以缓 谈,有一件是要你立刻做的。”南霁云怔了一怔,道:“什么?”铁摩勒道:“有一个人在 等着你呢!”南霁云道:“怎么?你见到了夏姑娘了吗?”铁摩勒笑道:“果然一提起你便 知道是她了。”当下将途中所遇之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南霁云,笑道:“师兄,你什么时候 请我吃喜酒?”南霁云红着脸道:“别胡说。”其实,他心里正在暗暗欢喜,夏凌霜之约的 确是与婚事有关的。 原来在这几年间,他们二人常相过往,早已情投意合,结下鸳盟。只因夏凌霜的母亲性 情孤僻,她隐居在玉龙山下的沙岗村内,二十余年来足迹未曾踏出过村庄半步,也从来未接 见过外人。所以在婚约未曾定实之时,夏凌霜也不敢带南霁云去见她的母亲,直到最近,夏 凌霜禀明了她的母亲,得到母亲的同意,才敢邀他到家中相见。这事是他们上次见面时说好 了的,夏凌霜本来要到九原偕南霁云同往,恰巧在途中碰见铁摩勒,而她又急于回家见母, 因此托铁摩勒传话。南霁云一听,便知夏凌霜的母亲已经同意,心中自是欢喜无限。 第二日一早,南霁云便向郭子仪告假,郭子仪曾经见过夏凌霜,知道她是个巾帼英雄, 当下问明原委,哈哈笑道:“若得夏女侠前来,咱们还可以成立一队娘子军呢。这事于公于 私,都有好处,趁现在尚未有命令要我出师,你快去快回。但愿你好事能谐,我替你在军中 主持婚礼。” 铁摩勒与韩芷芬这时亦已知道了消息,向南霁云道贺,铁摩勒又怪他师兄昨晚还不肯告 诉他。南霁云红着脸道:“这事要她母亲点了头才能算数。”郭子仪笑道:“南将军这等人 材,夏太夫人哪有不点头之理。这不过是循例要未来的女婿见见岳母罢了。好了,南将军你 有喜事在身,咱们不想耽搁你了,你去挑选一匹快马,立刻动身吧。”韩芷芬笑道:“有现 成的快马,正好借给你用。就是我那匹黄骠马,不过这匹马不服生人,待我亲自牵给你 骑。” 南霁云见了那匹马,喷喷称赞,韩芷芬笑道:“这匹马其实也不是我的,是龙骑都尉秦 襄的。”南霁云昨晚已听得铁摩勒说知其事,笑道:“秦襄与我彼此闻名,可惜当年在京中 未曾见面。待我回来之后,再备办礼物,将马送还给他,现在且先领他这个情吧。” 当下南霁云带足干粮,跨上了黄骠马,立即赶去与夏凌霜相会。玉龙山离九原八百余 里,平常坐骑须得四五日,这匹黄骠马放尽脚力,第二日中午时分,便已赶到。 南霁云进了村庄,他早已问明夏凌霜,知道她家门口有三棵柳树为记,不须问人,便找 到了。他牵着坐骑,到了夏家门口,心里又是欢喜,又有点腼腆,担心未来的岳母不知道会 不会欢喜他。 夏家的大门紧闭,南霁云拉着门环,扣了两下,里面全无声息。南霁云踌躇片刻,只好 通名叫道:“魏州南霁云求见。”叫了两声,里面仍是毫无声息。 正是:千里迢迢来践约,一场欢喜一场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