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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妃剑 🥳
湘妃剑
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辉,将天畔映影得多彩而绚丽,无人的山道上,潇洒而挺秀的骑士,也被这秋 日的晚霞,映影得更潇洒而挺秀了。   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依着山麓而结庐的人家,大地是寂静的,甚至还有些沉重的 意味。 “今天该会有月亮吧——”马上的骑士落寞地挥动着马鞭,喃喃地低语着,英俊的面 庞,因着太多的风尘之色,而使人看起来有一种萧索的感觉,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端 下弯的弧线,嘴角上带着的是一些嘲弄,和一些厌倦。   也许是他对世界上美丽的和丑恶的事都看得太多了吧。   于是他微眯着眼,任凭胯下的马在这无人的山道上缓缓踱着步子,马蹄敲着山路上的石 子所发出的声音,混合了他腰畔的长剑敲在马鞍上的声音,形成了一种虽不悦耳,但有节奏 的音乐。   远处,一阵秋鸦飞起——他微微抬了抬眼皮,眉心微皱了皱,然后仍然合起眼来,似乎 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对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发现的事,丝毫没有 放在心上而已。   暮色越来越重,入山也越来越深——夜已经来了,大地上一片黑暗,因为出乎意料之外 的,这个秋天的晚上居然没有月亮。   山道越发陡斜。狭小、弯曲而陡斜的山道,并没有使这一人一马露出丝毫迟滞,他们仍 然是依着不变的速度行走着。   渐渐,深山里开始有了各种声音,秋虫的夜鸣,獐兔的奔跑,归鸦的飞翔——突地,在 这许多种声音之中,有另一种奇异的声音发出,那是像蜂群飞起时所发出的声音,但是所带 起的风声,却又远比蜂群大。   马上的骑士微眯着的眼睛也突地张开,像是两道电光,在黑夜深山的丛林里打了一个圈 子,嘴角一扬,重重地发出一声冷笑。   也许他这声冷笑并没有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面上的神色,却使人有一种凛然的感觉,只 是深山寂寂,又有谁看得见他面上的神色——冷笑声方自山林间消失,焦雷似地一声暴喝, 却又自山林间发出,声音低沉而重浊,听起来像有根沉重的鼓槌,敲在你的心里。   马上的骑士面色微变,双目微一顾盼。   蓦地百十件暗器,挟着劲荡的风声,从山林的四周击向马上的骑士。   暗器来得那么快,在喝声将住未住的那一刹那,已经快击在马上骑士身上,看起来,那 几乎是无法躲避的。因为那是这样地突如其来,这样地猝不及防,似乎没有任何人的能力能 避开这些暗器。   这一刹那,可以说是决定武林今后数十年命运的一个重大的关键,因为这马上骑士的 生、死、存、亡,断然地可以影响到武林的命运。   在这种严重的关头,马上的骑士可显示出了他超凡入圣的武功。   他仍然稳如山岳般地坐在马上,脸上仍然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弄和厌倦的神色,双臂看 似缓慢的抡起,奇怪的是那些挟着无比强劲的风声,以无比速度击向身上的暗器,像是突然 受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吸引,在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而投向他双臂所抡起的半圆之 内。   于是,晃眼之间,飞蝗般的百十件暗器,突然又消声灭迹了,在那匹马身的两侧,零乱 地散布着一些残断的镖箭。   他这种惊人的手法,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他自己,仍然是漠然的。   缓缓地,他勒住了马缰,眼光懒散地向四周扫视着:“今天又是哪一路的朋友来找我姓 仇的晦气?”   他冷笑着,像是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漠然他说:“各位既然有种,也该出来亮亮 相呀。”   语声方落,小径旁的山林里,爆发了一连串的笑声。   随着这笑声,山林里掠出十数条身影,几乎是同一动作,在这一人一马的四侧,布下一 道圈子。   “怎么今天只有这么几位——”马上的骑士嘲弄他说。四周是黑暗的,等到他从黑暗中 辨出这自树林中掠出的身影是谁之后,他语气中的嘲弄,显然地减少了,接着说:“噢,想 不到,想不到,原来称雄武林的七剑三鞭,今日全来齐了!”   “阁下果然好眼力,贫道姓柳,承江湖朋友抬爱,也把我在‘七剑三鞭’里算上一 份。”站在马首前的瘦长道人,正是川,黔一带的武林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   他清朗的口声,在黑夜中传出老远,目光一抬,在马上骑士的面庞上轻轻一瞥,接着说 道:“贫道久仰‘仇先生,的大名,今日得睹,实在是快慰生平,尤其是’仇先生’方才所 施的那一手‘万流归宗’,确实已到了传说中‘摄金吸铁’的境界。”他干笑了两声,道, “贫道有缘,能会到天下第一奇人——”马上的骑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我 就是仇独。”   他脸上瞬即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色,“阁下眼光倒也不错。”   他略一停顿,双目电也似地张开,瞪在巴山剑客脸上,冷然道:“七剑三鞭都是武林中 光明磊落的侠士,今日却偷偷地躲在深山里向我放冷箭,可真教我对阁下们这些武林中视为 泰斗的侠士们失望得很。”   巴山剑客目光一瞬,避开了‘仇独’的目光,正考虑着该如何回答,他身侧另一个更瘦 长的黑衣人,肩头一晃,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掠了过来,冷笑着道:“姓仇的,你也是聪明 人,该也知道,对付卑鄙的人最好也用卑鄙的手段。”他尖刻他说,“不错,今天我们用的 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可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阁下,我姓毛的还觉得太客气了呢!”   被当今武林中视为蛇蝎的“仇先生”仇独,自出道以来,无论黑白两道,见了他都是敬 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在这种环境下,他的一身无可比敌的武功,养成了他刚愎自用、任 性而为的性格。   在他的想法中,他所做的事,都是可以用道理来解释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所作所 为,不但有许多是违背了天理人情,更有许多犯了武林大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很难找 出第二个人会认为他是正直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点而已。   这就是人类潜在的卑劣性格,对别人的过失,远比对自己看得清楚。   许多年来,武林中人不止一次地想除去他,可是他武功太高,每次都令对方铩羽而归。   这么一来,他的性格自然也更狂傲,行事也自然更任性了。   “仇先生”的恶名,一天比一天地传得更大,更远,有些他所做的事,即使他是完全地 没有半点过错,在这种情况下,也变得是他的错了。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但是造成这种倾向的因素,除了他自己,又能怪谁呢?   于是,分布在中原武林每一省的豪士,全都对他起了无比的仇视,被中原武林尊为泰山 北斗的“七剑三鞭”,也经过许多次筹商,计划着除去这个武林中的“败类”。   巴山剑客柳复明,是川黔一带的武林人物,他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于 是,他便联合了宋令公,做这件事的倡导者。   原来当时武林中,最享盛名的,男女共有十人,除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外,还有河朔双 剑,汪一鹏、汪一鸣昆仲,广西大豪,‘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陕甘两省的夫妇双侠, 鸳鸯双剑程枫、林琳。   这七人被称为“七剑”再加上浙江的灵蛇毛臬,关外大侠七星鞭杜仲奇,云南点苍门下 的侠女,百步飞花林琦筝,就是“七剑三鞭”,在当时武林中,“七剑三鞭”所处的地位, 所享的盛名,几乎是难以指述的。   他们十人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在武林中的地位相等,声息自然相通,巴山剑客柳复明, 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着义愤,暗传飞柬通知“七剑三鞭”里的另外八人,要联手除 去武林此害,其余八人自然一口答应,经过许多日子的筹划,他们在这荒僻的熊耳山里,截 住了一向独行的“仇先生”仇独。   灵蛇毛臬尖刻他说完了话,这种话自然深深地激怒了仇独,在他的想法中,他是全然正 直的,“卑鄙”这个词对他是太生疏了。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是怒极所发出的笑,高亢的笑声,压下了秋夜深山里的各种声音。   “卑鄙,”他急突地止住笑,凛然道,“姓毛的,你认为我姓仇的卑鄙?”   “当然!”灵蛇毛臬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以致未能很快他说出下面的话。   巴山剑客接过了他的话,朗声道:“阁下怎地今日也畏缩了起来,若是贫道也做了卑鄙 的事,就不怕别人说我卑鄙。”   娇笑声自仇独的马后传来,仇独往后一转身,目光落在嘲笑着的百步飞花林琦筝的一双 水灵灵的俏眼上,厌恶地一皱眉,不屑的回过头去,心里泛起另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影子。   柳复明暗地调整了一下他背后背的剑,随时准备着动手。   然后他又朗声道:“四川成都府的老武师万胜刀王天民,设场授徒数十年,一向安份守 己,刚正不阿,与阁下又有什么冤仇?阁下竟当着他数十弟子之面,踢了他的场子,又重重 的羞辱了他一顿,使得他在风烛之年,吐血而亡,这叫不叫‘卑鄙’?”   “王老头子误人子弟,将数十百个青年的大好时光,浪费在他那套毫无用处的刀法之 上,我没有亲手杀他,已经是客气的了。”   仇独立刻在脑海泛起这么一种想法,但是他却不屑于将他心中的事,说给这些他认为是 “欺世盗名”之辈的人听。   “浙江永嘉的镖师没羽箭赵国明,妻子不守妇道,乘赵国明走镖在外,偷人养汉,赵国 明不甘受辱,自然要将那一对奸夫淫妇杀之而快,哼!”柳复明词色渐厉,道,“可是阁 下,却将赵国明点住要穴,任凭那一对奸夫淫妇逃走,这种违背天理、国法、人情的行为, 又叫做什么?”   “他两人真情流露,男女两情欢悦,又有谁有这权利阻挡,赵国明不知爱护自己的妻 子,岂能禁止别人爱护呢?”   仇独冷笑暗忖,想到那一对“奸夫淫妇”在赵国明刀下相拥低泣的状况,更断然认为自 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河南开封府的神枪汪鲁平,有子忤逆,他欲正之家法,阁下又有什么权利干涉?”   “人命得之于天,老子有什么资格杀死儿子?”仇独不平地想着,终于,他不耐地叫 道:“姓柳的,住嘴!”   灵蛇毛臬冷笑道:“姓仇的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将声音放得更刺耳,道,“可是 还有比这些更卑鄙的事呢!”   “河北保定府的离魂圈诸葛一平无意中得罪了你,被你逼得无地容身,逃到开州县外的 八公桥,埋头一忍。”   灵蛇毛臬冷笑着道:“想不到你还要赶尽杀绝,到八公桥去将他大卸八块,死状惨不忍 睹,我说姓仇的,你也未免大毒了吧!”   “诸葛一平鱼肉乡里,结交官府,为非作歹,此人不死,简直是毫无天理了!”仇独自 思忖至此,却听毛臬又冷笑道:“就算诸葛一平与你有仇,他的妻子与你又有何仇?你不但 杀了他,还将他妻子剥得精光,吊在树上,恣意嘲弄,我说姓仇的,你简直卑鄙得像条没有 人性的畜牲。”   “诸葛一平的妻子在保定府引诱良家妇女,逼良成娼,这就是她的报应。”   仇独暗地将对方诉说的自己的罪状,一一辩白,等到他确切地认为自己是毫无过失的时 候,他的心理更泰然了。   于是他嘲弄地向灵蛇毛臬道:“就算我所做的这件事是卑鄙的,可是这远比不上你姓毛 的在衡州所做的那样事的万分之一。”   他冷笑着,用马鞭的鞭梢指着毛臬,道:“姓毛的,你若是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 觉,那你就大错了!”   “汪一鹏,汪一鸣,”他用鞭梢指着置身右侧的河朔双剑,又回过头,指向林琦筝, 道:“还有你,你们都要记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废话少说!”汪一鹏 厉喝着,身形突然掠起,横剑斜削,带起一溜青光,剁向马上的仇独。   汪一鸣也在同一刹那里,自相反的方向,横剑而展,两道青蓝色的剑光,带着尖锐的风 声,直取仇独“肩井”和“肩贞”两处大穴。   河朔双剑称雄两河,剑法上果然有很深的造诣,黑夜中认穴,居然不差毫厘,身法之 快,也是迥异于一般武林中人物的。   剑光堪堪已达到仇独身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仇独右掌所握的马鞭,“唰”地 电也似的反卷了上去,鞭梢轻轻在汪一鹏的剑身上一搭,汪一鹏立刻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 量,使得他的手中剑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划了下去,“呛”然一声,竟和汪一呜的剑相击, 发出一声悠长的音吟。   仇独这一出手,时间拿捏之准,临敌经验之丰,内力之深厚,这些武林中的名手,焉有 看不出来的道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微一颔首,脱口而呼:“果然名不虚传,好!”   河朔双剑身形微一顿挫,脚尖一着地面,又掠了上来。   灵蛇毛臬也随手挥出他那条仗以成名的奇形长鞭,鞭身弯曲间,点向仇独前胸的“将 台”。   河朔双剑剑势连绵,灵蛇毛臬鞭如灵蛇,剑光鞭影漫天而来,他们各有亏心之事被抓在 仇独手中,决心越早将仇独毁去越好。   人们的心理,大多是可怕的自私,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以公道之心传下围 歼仇独的武林飞柬,他们却不知道接到武林飞柬的人,心里的打算又有几个和他们一样呢?   仇独一声清啸,右手的马鞭划起一道圈子,马鞭的后柄点向汪一鸣右掌掌缘正中的“合 谷”穴,鞭梢搭住灵蛇毛臬的鞭梢,向上一抖,两条软鞭“唰”地向上飞起,左手倏地伸 出,快如电光石火,汪一鹏手腕一紧,已被仇独刁住右腕,他疾地手腕反翻,想以“小擒拿 手”挣脱仇独擒住的手。   哪知他已迟了一步,仇独左手一拉,一扭,“叨”地一声,汪一鹏的右臂便硬生生地被 他扯落了下来,虚软地搭在身侧。   三个武林名手同时攻击一人,哪知不但被对方以一招化解,还乘隙而击,伤了自己一 人,这种情形武林中人若非亲见,是再也不会相信的。   百步飞花林琦筝咬了咬嘴,想到仇独所知道的她的丑事,脸立即变得飞红,她年纪还 轻,还不到二十岁,能在武林中享此盛名,一大半是靠了她已故世的师兄神剑手谢铿。   一年前她情窦初开,对男女间事有忍不住的好奇的渴望。   那时神剑手谢铿方去世,也就是百步飞花林琦筝刚刚扬名江湖的时候,林琦筝少女无 知,又被盛名冲昏了头,很干了几件见不得人的坏事,“仇先生”浪迹天涯,无意之中,也 给撞上了几件。   她本来对仇独没有丝毫恶感,甚至还有些被仇独的那种奇特的风度所迷醉。   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家的利益远超出了一切,玉腕翻处,一条银光灿然的亮银练子 鞭光华缠绕,击向马上的仇独。   最怪的是那匹马非但没有因着这鞭剑的光华而被惊吓,而且居然还会随着刀剑的来势, 替自身和仇独选一个最优良的地势来躲避这些中原武林顶儿尖儿的高手同时所发出的袭击。   这二人招式一出,端的是不同凡响,仇独鼻孔里冷冷一哼,暗忖:“七剑三鞭原来也不 过如此。”右手马鞭涌起如山,左掌或抓,或削,自漫天鞭影里巧妙地发招,应付这些高 手,居然绰绰有余。   汪一鹏右臂被折,面色苍白地站到一旁,七星鞭杜仲奇掠到他身侧,探手一摸,不禁暗 暗皱眉,口里却安慰他说道:“汪兄别心急,这伤大约不妨事的。”其实他也知道汪一鹏这 条右臂算是废了。   “七剑三鞭”中以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阅历最丰,城府最深,行事也最慎重。此刻他 见汪氏昆仲,百步飞花等人这种打法,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几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丑事——”“无论如何,这仇独却也绝不能容他留在世上,今日若不除去此人,只怕此后武 林中永无宁日了。”青萍剑反复思索,断然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定:“就算今日我们用的是最 卑鄙的手法,只要能为武林中除此大害,也是值得的。”   于是,他向巴山剑客微一颔首。   巴山剑客柳复明袍袖一展,灵巧地将背后长剑撤到身前,随着身形的流动,发出一声悠 长的清啸。   就是这啸声开始到结束的这刹那间,鸳鸯双剑,七星鞭杜仲奇,子母双飞丁衣,以及青 萍剑宋令公都以极快的速度撤出兵刃。   而在动着手的灵蛇毛臬,汪一鸣,林琦筝,却倏地停顿了攻势。   除了右臂被折的河朔双剑中的汪一鹏外,九件寒光闪灿的兵刃,被握在九个身怀绝技的 武林高手手里,在仍端坐马上的仇独身侧两尺之内,紧紧地结成一道圈子。   这种被围攻的滋味,在仇独说来,是经历得大多了,本来他已经可以没有任何奇异的感 觉。   然而,此时的仇独,脑海中突然泛起“死”的意念来。   “就算是死,我也是值得的了。”那美丽而圣洁的少女身影,又自他心底升起,“我已 经得到了我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他的思潮被青萍剑宋令公冷峻的语音打断。   “仇先生!”江南大侠自恃身份,嘴中绝不肯吐出半个脏字来。   他仍然客气他说道,“今日兄弟们在此荒山里邀截阁下的意思,就是兄弟们不说,阁下 应该也知道得清楚得很。”   仇独又重重地哼一声,宋令公没有停顿他说下去:“久闻阁下武功盖世,而且行事也痛 快得很,那么在下也不必多说废话。”他略一挥动掌中的剑,立即带起一道寒芒。   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今日阁下若不能胜得兄弟们手中的十件兵器,阁下也不必奢 望再能出山了。”   仇独冷然听着他的话,心中反而平静得很,面上也丝毫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这种冷静的态度,倒使宋令公略为感到有些意外,略为沉吟了一会,说道:“正如阁 下所说,今日我等所为,确实有欠光明,但是聪明的阁下,想必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   仇独清越地仰天一阵长笑,冷然道:“阁下话说得倒的确客气得很,只是用这种斯文话 来对我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他语气中嘲弄的意味,使得宋令公面上微微一红。   “我姓仇的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阁下也不必费心来解释,要动手,各位只管请上。”   他讥讽地笑了笑,说道:“莫说只有十个人,就算再多上几倍,我姓仇的也见识过。”   他极快地将马鞭交到左手,右手抽出鞍边挂着的长剑,在他自己的剑光接触到他的眼帘 的时候,千百种思潮,飞快地自他脑海中升起:“一件事的幸与不幸,的确不是事先可以料 想得到的。命运,的确是人们最难捉摸的东西。我若没有遇到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丝 毫危险,就算我抵敌不住这十个人,要一走了之,也是最简单不过的,可是——”他努力地 禁止着自己再往这一面想下去:“到底,我已得到了我真正所要的,那么,‘死’,又算得 了什么?”他幸福地换了另一种想法:“若是我没有遇到她,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突然想起这句话里的涵义,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暗忖: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句话呀,古人所说的‘道’,其中该是包括了许多种意义吧。”   第一次,他感觉到生命虽然重要,可是世上还有许多种东西,远比生命更可贵,得到了 这些东西,纵然其代价是以生命来交换,在他此时说来,也认为是值得了。   他的沉默和他的笑容,使得环伺在他身侧的武林高手们都觉得有些诧异。   “难道他自己认为他稳操胜算吗?”他们都有这种想法。只有灵蛇毛臬在心里冷笑: “我知道你笑的是什么,你心里高兴你能得到了许多是不是,哼——”他脸上泛起一丝诡异 的笑容:“我让你临死的时候,叫你还要受到比‘死,更大的痛苦。”夜更深了,深山里有 片刻静寂,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而已。“各位还不快动手招呼 他?”站在圈外的汪一鹏突然发出了一声厉呼,他右臂被折,痛入心脾,对仇独自然更是恨 入切骨。仇独冷笑着,道:“正是,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被过路的看到堂堂‘七剑三 鞭’竟然围殴,日后传说出去,怕也不好听呢。”   随着说话,他猛地升起一个念头:“今日我若被此十人杀死,江湖中连知道的人都不会 有一个。”转念又忖道:“唉!我独往独来,结怨又多,就是有人知道,又有谁会来为我复 仇?”   一念至此,他微微觉得有些心酸。   人们在这种时候,最容易想起最亲近的人,他暗地思量:“只有她,可惜她仅仅是个弱 女而已,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   突然想起“她”,今后也是只剩下一个人了,求生之念,猛又升起:“我不能死,我还 要照顾她!”抬眼望到围列在他四周的剑影鞭光,心头一冷:“可是我——”此刻已不再有 时间容他思虑了。   像是一阵突来的骤雨,九件兵刃一齐发动,又像是暴雨中的闪电,齐都击向马上的仇 独。   他只得收了一切的杂念,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声清啸,右剑左鞭,倏然而舞。   霎时间寂静的山谷里突然骚动了,小径两旁的林木,被这些内家高手兵刃上所带起的风 声扫得籁籁作响,林叶片片飞落。   仇独以无比曼妙的招式以及雄浑的内家真力应付着这九件兵刃,因为他坐在马上,身形 不便动转,招式上自然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可是他仍然不下马,他胯下的坐骑虽然灵异,此刻也不免不安地骚动着,这么一来,他 应付得更是显得勉强。   巴山剑客剑光如虹,剑剑不离仇独的要害,若然不是仇独剑上所发出的那一种“摄金吸 铁”的力量,他怕不早在仇独身上刺了几个透明窟窿。   只是巴山剑客心中不免奇怪:“这仇独为何要在马上动手,这样岂非自己限制住了自己 的身法?”   这感觉几乎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除了毛臬。   “果然她不负我所望,完成我的使命,仇独呀仇独,你武功再高,今日也怕难逃公道 了。”灵蛇毛臬得意地暗忖着。   他掌中的长鞭,传自五台,与关外的七星鞭杜仲奇,被称为鞭法上的“南宗北祖”,出 招时宛如灵蛇伸缩,竟将丈许长的鞭做点穴撅使,迥然不是普通鞭法横扫斜抽的路子。   他念头闪动过之后,嘴角又挂起那种诧异的笑容,突然自剑影中撤出自己的鞭来,微一 抖动,鞭梢舒展,不取人而击马。   仇独面色立变,但是他此刻所要应付的是另外八人凌厉的攻势,绝对无法再照应自己的 坐骑。   灵蛇毛臬的长鞭瞬即卷住了马腿,微一沉腰,向外一撤,那马再是灵异,怎禁得起他这 种内家高手的真力?昂首一声长嘶,软瘫在地上。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暗忖:“灵蛇毛臬素来以机智闻名江湖,今天怎的蠢了起来,你将 他坐骑击倒,他不再有顾忌,身法岂不更要灵便,我们要制住他,岂不更费力了——”他念 头尚未转完,哪知仇独坐骑倒地后,身形却没有跃起来,仍然坐在倒在地上的马背上。   那马在竭力挣扎,想站起来。   灵蛇毛臬连连冷笑,鞭梢如雨,又在马身上抽了几鞭,那马喉咙里低喝了几声,倒在地 上气绝了。   仇独此刻已经等于坐在地上了,掌中的马鞭和剑,更为吃力地挥动着,他轻功绝世,但 是此刻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些。   须知以寡敌众,最重要的是要以自家身形的捷便,在敌人的兵刃中寻找空隙,使得敌人 自己的兵刃,互相撞击,然后再乘隙反击。   此时他身形固定,变成了只有招架而不能还击的局面,也就是说,他最多只能自保,要 想制胜,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了。  幸好他身怀武林中久已失传的“万流归宗”的内功心 法,发出的招式,都带有一种“摄金吸铁”的力量,但饶是这样,也是岌岌可危了。   “他为什么不跃起来?”   这是每一个人心中都存在的疑问,虽然他们的心中,又都在希望着仇独永远不能跃起 来。   “难道他两条腿废了?”巴山山剑客心中倏地起了这念头,“可是又是谁使得他两条腿 废了呢?今日江湖上,又有谁有如此功力?”   “若然他两条腿真的废了,今日一战,他是绝无活路的了。只是我等以九高手,来群战 一个废人,倒真有些惭愧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心中疑窦从生,矛盾不已,但手中的剑,却 丝毫也松懈不得。   因为他要小心地运用自己的真气,来和仇独剑上所发出的“摄吸之力”相抗。   仇独思潮如涌,他自己也知道,以自己尚剩的功力,最多只能再维持半个时辰,须知这 种“万流归宗”的肉家功夫最是消耗精力,而他假如不用这种奇妙的内功,他更无法来和这 些高手相抗。   此刻唯一使他尚能支持的力量,就是他对“她”的思念,虽然“她”使得他几乎变成废 人,但是他一点也不怨“她”。   “因为她是无意的呀!”爱情使得他能宽恕一切,对于某些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力 量再能比爱情强烈的了。   交手的局势,因为他心里的纷乱,而对他更为不利了。   在这种严重的情况下,他仍然不能将精神专注在比斗上。   每一件有关“她”的事,此刻都在他脑海里电闪而过,因为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里,重温一遍这温馨的旧梦。   “多么偶然呀,我遇见了她,就爱上了她,没有任何一种情感,能比我第一眼看到她时 所生出的那种情感更强烈。”   他嘴角微笑着,左手马鞭反卷,鞭梢扣住鸳鸯双剑里一字剑程枫的一招“大漠垂风”, 鞭身挡住素女林琳的一招。“流沙落日”。   右手的剑,真力满注,划了个极大的圈子,剑身在他身侧排起一道光墙,挡住了其余五 人的鞭,剑,马鞭的后柄后击,潇洒地撞向七星鞭杜仲奇的鞭梢,心里却不断地在思忆着: “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就从我的目光里,看出我对她的情意。”   “这真是奇妙,我和她之间,竟像是有一种神灵的默契,这大概就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 通吧?”在濒临死亡的边缘,他的心里仍然甜甜地:“不到半月的相处,她就将她的一切全 交给了我,我也将我的一切全交给了她。”   “我们日以继夜地在一起相处着,除了每天于夜我练功的时候之外,因为我‘万流归 宗’的内功尚未练成,每天一定要抽出一段时间来练功,只是我有了她之后,甚至连练功都 不能专心了。”   “唉,这是天命。”他的双腿是麻木的,下半身像是已不属于他了,他苦笑了笑,又奋 力招架了几件兵刃一招。暗忖:“有一天我练功的时候,她突然闯了进来,不知怎地跌了一 跤,肩头正好撞在我腰下的‘锁腰穴,上。”“那时我正是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动也不能 动,被她这一撞,我当时下半身就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 怎能怪她呢?她丝毫不懂武功,当然更不知道这一类事情的利害。”江南大侠宋令公长剑如 雪,突地贴地平削,快如电光石火般,在仇独右腿上划了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鲜血汩然流 出。但是仇独却丝毫不感痛苦,因为他的腿。已不能有任何感觉了,长剑一挥,自剑影中穿 出,刺向灵蛇毛臬的前胸。他这一剑只要身形能向前挪动尺许,赤蛇毛臬便要伤在他的剑 下,只是他身子动也不能动,剑式无法够得上部位。灵蛇毛臬又是一声诡异的冷笑,突地尖 刻他说道:“朋友还挣什么命?两条腿都给人家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趁早还是自己 了结吧!”  仇独面如凝霜,撤剑回保,却听得灵蛇毛臬又冷笑道:“此刻你抛下兵刃, 束手就缚,毛大爷也许还看在我妹妹的面上,让你落个全尸。”   灵蛇毛臬此话一出,仇独浑身一凛,微怔之间,肩头上又着了杜仲奇一鞭。   “告诉你,让你死得清楚些。”灵蛇毛臬凄厉地长笑着,说道,“高冰就是毛冰,毛冰 就是我的妹妹。”   仇独一听,当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手下一慢,左胸又被一 字剑程枫划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渗得他淡青色的衣裳,变成一种丑恶的淡紫之色。   灵蛇毛臬笑声越发凄厉,道:“姓仇的,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仇独身上连受几处重创,痛入骨髓,但是,比这伤势更痛的,却是他的心。   此刻恍然了解了,他所深深爱着的人,也是他以为深深爱着他的人,竟是仇家所派来的 工具。   “原来这都是别人的安排,原来她并不爱我,她使我受的伤,也不是无意的。”   “我为什么这么傻,当她殷勤地叫我离开她去治伤,还说她一定等着我时,我竟然感动 得流下泪来。”他紧咬着牙,牙缝的血水,自嘴角渗了出来,脸上流动着水珠,他也不知道 是泪水抑是汗水,顿时,他觉得万念俱灰,本来强自挣扎着的,现在也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片刻之间,身上又中了三剑。   他全身都被血水渗满了,他的心,也正像被人用尖刀在一片片地宰割,这打击对他说 来,是太残酷了些。   “天呀,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我宁愿被欺骗至死,也不愿意受到此刻的痛苦!”   他真气更加不继,招式也更零乱,根本再也无法抵挡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势。   灵蛇毛桌鞭梢前掠,“吧”地在他脸上打了一道血迹。   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已有数十处了,但是他绝不放弃最后挣扎的机会,这并不是说他 对这人世还有任何留恋的地方,因为这世界所施于他的,的确是太残酷了些,当然,这也许 大多是他自取的。   但是一种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仍使他强自挣扎着,应付着这九大高手犀利的功势。   想到“她”,他不禁心里一阵阵剧痛。   心里的疼痛,使他忘记了所受的伤,但是自家体内真气的不继,他当然非常清楚。   “没有多久可活了吧!”他暗忖,左手的马鞭微一疏忽,在那不是绝顶高手绝难发现的 空隙,鸳鸯双剑,剑扣连环,“比翼双飞”,唰、唰两剑,又在他左面胸腹之间刺了两剑。   这时候,即使他有再大的难心壮志,也都被消磨殆尽了。   唯一使他仍未忘怀的,就是他的身后之事,在这濒临死亡边缘一刻,这一生部在嫉世愤 俗的豪士,也未能兔俗了。   须知他自己也知道,今日他一死,武林中是很少有人对他惋惜,或是同情的。   “死,本不足惜!”他长叹了口气,左鞭右剑,尽力挡开了灵蛇的三鞭,林琦筝丁衣的 两剑,暗忖着:“但是今日我一死,却不免死得太悲哀了,死在这般人手里,也未免太不值 得了。”   微一疏神,背后又中了一剑,若不是他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 人,恐怕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象。”委屈和不平,使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悲哀,他 暗忖:“所有的人都将以为我是死在这‘七剑三鞭,手里,——可是,又有谁会知道我是死 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毫无廉耻,也毫无情感的女人手里。”他完全软弱了一一灵蛇毛臬得 意地桀桀怪笑着,说道:“姓仇的,有什么后事,趁你还剩最后一口气,快说出来吧,我看 在我那位好妹妹面子上,也许还会替你办一办,你要是再不说,嘿嘿!恐怕你再也——”仇 独一生中,何曾被人如此奚落过?   更使他气愤的,是别人对他尽情的嘲弄,他尽力一声怒喝,右手猛挥,剑化长虹,脱手 而飞,直取灵蛇毛臬。   灵蛇毛臬再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着,等他发觉的时候,剑光已到了他咽喉之间,剑的来 势太快,这武林第一奇人临死前最后的一剑,声势何等惊人,灵蛇毛臬眼看就要被伤在这一 剑之下。   突地,“呛啷”一声巨响,原来左手神剑丁衣一招“灵鹤展翼”,本是斜削仇独的左 肩,此刻他见势如此,剑式微转,硬生生剁在那仇独脱手掷向灵蛇毛臬的长剑上。   但饶是如此,以左手神剑丁衣那样的功力,尤不能将那剑劈落在地上,只是稍许劈偏了 些。   剑的去势也稍微减弱了些,灵蛇毛臬往后仰身,唰地,长剑自他颈侧掠了过去,只要稍 为再偏少许,灵蛇毛臬哪里还有命在。   他惊魂初定,掌心已沁出冷汗,额上也现出豆大汗珠。   左手神剑丁衣也自面目变色,他全力一剑,劈在仇独已经脱手的剑上,手腕仍被震得隐 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暗骇仇独的功力。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仇独长剑方自脱手,因为他是全力一击,左手的鞭势力自然也停 顿了,这样他守势全失,在这种局面上焉容你有片刻的停顿,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有 没有击中毛臬,鸳鸯双剑,巴山剑客,青萍剑,河朔双剑里的汪一鸣,百步飞花林琦筝,七 星鞭杜仲奇的五柄长剑,两条长鞭,剑光交错,奔雷骇电般,都剁在仇独身上。   大地仍然是无星无月,一片黑暗,山林里桑鸟夜啼,似乎在为这一代奇人的死而悲哀。   等到灵蛇毛臬神知清楚的时候,仇独已完全气绝了,人世间的荣辱,已不再能影响到 他。              片刻静寂一一   突然灵蛇毛臬连声怪笑,身形动处,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猛地一鞭,打在仇独的尸身 上。   他的长鞭乃百炼缅铁所打造的,再加上惊人的内力,这一鞭何止千百斤力量。   鲜血仍温,远远溅到地上,仇独的一条左臂,已被击断。   灵蛇毛臬鞭梢一晃,一带,将仇独的断臂,卷上去,左手微抄,抄在手里,笑声显得更 狰狞和更刺耳了。   江南大侠宋令公眉心微皱,沉声道:“仇某人已经死了,毛兄何苦还要作贱他的尸 体?”青萍剑宋令公一生正直,方才他听了灵蛇毛臬的话,已略为有些知道在这日之前,灵 蛇毛臬已用诡计伤了仇独,是以仇独才会不能起立。   于是他心里已微有了些惭愧,但是仇独的所作所为,更使守正不阿的他觉得憎恨,何况 发起歼灭仇独,本是他自己,略一权衡,他就顾不得内心的惭愧,而下手去围攻一个已是半 身伤残的人。   此刻他见了灵蛇毛臬的举止,心里越发不满,才发出话来。   毛臬怪笑着说:“这姓仇的戕害武林同类,不知有多少个江湖同道被这厮害得家破人 亡,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侃侃而言,心里居然没有一丝惭愧:“今日你我兄弟既然将这厮除去,武林中不知有 多少人要抚掌称快,兄弟这里倒有个建议,你我大家将这厮乱刀分尸,一人拿去一块,带给 武林中的弟兄们看看,也让大家心里欢喜。”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等,心里各有对仇独的怨毒,闻言立刻哄然称好。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丁衣,七星鞭杜仲奇等,心里无甚计较,但一想到若拿到仇独的一 块肢体,回到故乡,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必然增高。   于是,他们也不反对了。   汪一鹏右臂被折,新仇更深,大步跨了上去,一把夺过汪一呜手里的剑,唰地,又将仇 独的右臂卸下,挑在剑尖上,咬牙说道:“我要将这厮的骨头,好好保留在家里,传之后 代,让这厮的尸骨,千百年也不能复古。哈,这才消了我心头之恨!”   汪一鹏再又一剑劈下,口中喝道:“各位,还等什么,上呀!”   霎眼之间,仇独的尸身已是肢断骨残了。   巴山剑客一声长叹,朝青萍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为人最是冲和,不愿在这些 人里显得太过特殊,更不愿被别人认为他是故作伪善的,唰地,也在仇独的尸身上取了一片 残骨。血腥之气,在深夜清冷的秋风里,传出去老远,老远——突然一山林里有一声冷笑, 一个令人听了极为不舒服的声音说道:“好狠!”   灵蛇毛臬暴喝道:“是谁?”头也未回,身形倒纵,窜向山林里。   这十人俱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闻声之后,各各身形暴动,窜回山林里。   江南大侠宋令公却仍屹立不动,看着仇独的尸身,心里不觉感慨万千。   这事是他发动的,但是他绝未想到会有这样残酷的后果。   虽然他极端不满意仇独在武林中的所作所为,但是如今他看了这被武林中视为鬼怪的奇 人,肢体凄惨地、零乱地萎顿在地上,心中却又有些侧然。   旁边是他那匹尽忠为主的良驹,鲜血四下流落在地上。   山林里又有夜行人衣袂带风和叱咤问话的声音。   夜风已有些凉意,吹得树枝上将落未落的叶子飒然作响。   这景象是凄凉的。   江南大侠一咬牙,心里断然有了个决定,跑过去一把抱起仇独剩下头和躯干的尸骸,也 不顾血流在他干净的衣裳上。   他略为朝四周望了望,脚尖顿处,身形掠起,向山下奔去。   灵蛇毛臬纵入山林,惊得山林里的宿鸟,零乱地飞了起来。   他身形在树干与树干之间,极快地移动着,手里的长鞭,排起一座鞭山,四下挥打。   但是山林除了宿鸟的惊起之外,绝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这时鸳鸯双剑,河朔双剑以及左手神剑,巴山剑客等等,也都掠了进来。   “大伙四下搜搜看。”灵蛇毛臬以低沉的声音朝他们说。   七星鞭杜仲奇高喝:“相好的,有种就出来亮个相,别藏头缩尾的,像个耗子。”   他关外粗豪的口音,在静夜里更是洪亮。   但是山林中却像丝毫没有人迹的样子,饶是这些武林高手以绝妙的轻功搜索着,但却也 没有任何人被搜出来。   “这小子的身法倒挺快。”灵蛇毛臬低骂着,手里的鞭击得树干吧吧作响。   左手神剑丁衣道:“搜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们也并不在乎。”在他心中所想的是,反正 今日之事是要公诸武林,有人知道又有何妨。   灵蛇毛臬眼珠一动,有些事他虽然不愿别人知道,但是这件事是别人绝难知道的。   于是他也高声说。   “对,谅他不过只是个见不得人的鼠辈!”   话一说完,他首先纵出林去,但是林外此刻也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样于。   灵蛇毛臬首先发现的是,地上仇独的残尸已失踪。   他呀地一声,掠了过去,忽然瞥到马身上八个用血写成的大字:“十年之后,以血还 血!”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样的苍白,拿着仇独残骨的左手,也不免有些微微颤抖。   等到其他的人看到这字迹时,他们的表情也是同样地:“这字是谁写的呢?”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有着同一想法,七星鞭杜仲奇四下顾盼,忽然叫道:“青萍剑宋大 侠呢?” 第二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二章   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绚丽的。   江南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天高气爽,沿运河至袜陵的官道上,尘土飞扬,结伙奔来一群快马,马口白沫横飞,马 上的人却是个个气定神闲,像是并没有将这长途的奔驰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却是马上的人 每一个都双眉深锁,每个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远远地望见这一群快马奔至,都赶紧躲开,诧异地相询:“这一群人是什么 来路?”   皆因这一群骑士不但个个装束诡异,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带着兵刃,在这文采风流的 江南道上,显得太过扎眼。   蓦地,路的一端响起嘹亮的呼声:“振武——扬威——。”   声响高远而悠长,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苏镇江府振武镖局的趟 子手在走缥时喊镖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们略一回头,仍然急驰向前,眼看就要闯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队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驻了脚,低声地道:“有热闹瞧了。”   须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客商,若是见了走镖的 镖队,也多是远远避开,从来不会有人闯入镖队的,这一来固然是行路的人谁也不愿意添麻 烦、多事,二来也是镖局在当时的势力太大,冲散了他们的镖,即是犯了他们的大忌,非要 和你见个真章不可。   这些快马骑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两,但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在江南也 是素称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师们,也都是桀傲不驯的角色,怎会容得别人闯散自家的镖 队。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们,都知道这一定有热闹好看了,事不关已,又都知道乱事不 会波及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乐得看个热闹。   哪知事情大谬不然——。   那群健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见了,果然气往上撞,眉一竖,眼一瞪,就准备破口大骂。   铁叫于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气最大,今日见了有人闯队,暗骂: “这群鸟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 飘,见第一、二匹马上骑士的脸孔,凛然一惊,赶紧将下面的话,咽了回肚里。   他一缩脖,暗自称幸:“还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总算认得这几位主儿,嘿!我这要 是一骂呀,我小沈的乐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虽然久居江南,语声里仍不脱北方味儿。   另一个趟子手大约见得还不广,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出来:“龟孙子,走路没有带着 眼睛呀!”   话还没有骂完,被对面马上的骑士,马鞭一抽,竟将自己从马鞍上直飞了出去,“吧” 地一声,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乱草里。   镖队微乱。   那群快马也当然被阻,马上的人个个铁青着脸,冷眼望着镖局里的镖伙,趟子手们忙 乱,喝骂,有的已经要抄家伙动手了。   铁叫子小沈定了定神,两双乌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马上的骑士身上打了一转。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来全来了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以及镖伙们,个个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马回驰,准备去报告这次押镖的师傅,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其实他们 干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这一群人难缠的道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究竟 是谁罢了。   镖车一行十余辆,显见得这趟他们保的定是重镖,镖伙们更紧张,生怕这群人是来劫 镖。   “但是又有谁会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众多的道上明目张胆地劫镖呢?”   镖局里的镖伙们,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战,趟子手铁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 急得高声喊道:“哥儿们,快别动手。”   镖伙们一愕,方自错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说出了这等话来,铁叫子小沈已连 着喊道:“这几位就是‘七剑三鞭’。”   这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七剑三鞭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振武镖局的总镖头 飞虹剑屠梦平,也是“七剑三鞭”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亲传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 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伙们一听到七剑三鞭四个字,随时准备持胳膊打架的盛气,不由收得干干 净净,这几乎是一种近于本能的举止,当人们听了一件足以令他惊错的事时,大半会有这种 现象发生。   一瞬间,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只有马匹在不安地移动时所发出的蹄声,敲打着人们本 来已经非常紧张的心。   七剑三鞭仍然是个个面如凝霜,铁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马上挥鞭摔人的骑士,也就是浙 江大豪灵蛇毛臬的那种冷冰冰的面容,心里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马往外圈,这 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请示押镖的镖师了。   原来押镖的镖师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 在江南一带所树立的声威,绝对知道不会有人劫镖。   因此他们居然远走在后面,对这十几辆镖车,简直有点不闻不问的,此刻听了有人来闯 镖队,像是要劫镖似的,两人这才着慌,一紧马缰,飞快地赶到前面来。   于是镖局的镖伙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远远地站了开去。神镖客钱宗渊来自关 外,骑在马背上总比别人要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地,倒也像是条汉子,看到镖伙们往后 退,气得大骂道:“妈拉个巴子,你们往后退个什么劲儿?”眼神往对面的骑士一扫,他久 走江湖,别人不说,就在江苏隔壁的浙江省的灵蛇毛臬,他当然认得,不由得头皮发麻,坐 在马上昂藏身躯,也像是突然矮了两寸。   “怎地是这位主儿?”他暗忖道,回头一望,看到小丧门也是惊疑满面,原来小丧门走 江湖的日子更长,“七剑三鞭”他倒认九位。   “怎地这几位会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丧门暗暗吃惊,赶紧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 “前辈们怎地今日有兴游侠到江南来?”   他驱开了还站在路当中的镖伙,拉开了大车,在道当中让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口里陪 着笑道:“晚辈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辈一一”灵蛇毛臬阴凄凄的一声冷笑,说 道:“谁要你招待呀?”   小丧门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对劲?”他错愕地在心里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 脸色,心里更是打鼓:“怎地这几位今天看起来全不对,简直有点儿像来生事寻仇的样子, 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得罪他们呀!我们屠总镖头说起来跟他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测可还真没有离谱,七剑三鞭里的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飞花林琦筝,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以及河朔双剑等人,此番邀结前来,果真是为了寻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剑三鞭围歼仇独得手,山林突传冷语,仇独残骸顿失,马尸上却留下以血 还血的惊语,这九个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认为这些事是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所为的。   于是青萍剑成了七剑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敌人,灵蛇毛臬更是骂口不绝,巴山剑客柳 复明虽然和青萍剑是多年之交,心里也不免对青萍剑很不满,认为他这事未免做得有违道 义。   若以情理而论,这“以血还血”几个字,果真是青萍剑所写的话,那么这江南大侠的所 作所为,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事的倡导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当时的情 况而论,也实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剑客等确实地打听出仇独的残骸果然是在青萍 剑之处,他们心中自然更无疑念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事其实另有文章,其中的奥妙,又岂是他们所能料想的呢?   于是灵蛇毛臬,百步飞花,河朔双剑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了流言,说青萍剑宋令公表 面上虽然做出仁义道德的面孔,其实却和仇独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独的残骨,传视 江湖,说仇独已然丧身,第二个就要轮到青萍剑了。   仇独被杀,这消息是的确使得武林震惊的,须知仇独在当日武林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 的,这么一来灵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 的江南大侠宋令公,怎会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独是一路的呢?   但是灵蛇毛臬对人说得活灵活现,又似乎不容怀疑。   江湖自然是传说纷纷,等到这件事传到江南时,灵蛇毛臬已定下毒计,要南下秣陵,围 歼青萍剑,要使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还要令他家败人亡,其实他们如此做的用意,还不 是为了惧怕日后的报复,“以血还血”这四个字,使得这些个目无余子的武林高手们,食不 安味,寝不安枕了。   这件事的始未,小丧门刘定国自然不会知道,他殷勤而恭谨地回着话,生伯使得这些武 林高手动怒,但是他在用心机,人家全不卖这个帐。   他心里虽然已开始不安,但还并不十分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发怒,但却绝不会 动手劫镖,以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过给他一个难堪而已,这种难堪,他也自信可 以忍受的。   “你们的总镖头可是叫飞虹剑的吧!”灵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丧门和神镖客,傲然地 问着话。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边接口道:“飞虹剑屠梦平可就是青萍剑宋老儿的徒弟?”   小丧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巴结他说道:“是,是,我们总镖头的师傅就是江南大 侠宋老前辈,你老可认识他老人家?”   小丧门刘定国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无法和七剑三鞭相比,是以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委曲 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灵蛇毛臬突然高声仰天而号,号声的刺耳,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小丧门刘定国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名满江湖的武林豪客。   号声突然中断,灵蛇毛臬尖刻他说道:“好极了!好极了!”   回过头去,朝始终沉默着的其他八人一挥手,道:“各位,看小弟给这些人一个教 训。”自从熊耳山畔一役之后,灵蛇毛臬无形中成了七剑三鞭的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反而 退居其后了。   语声方住,灵蛇毛臬腕翻处,在极快的一刹那里,已将腰中的软鞭撤在掌中,伸缩之 间,鞭梢所带起的风声,呼啸作响。   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俱各一惊,他们再也料想不到灵蛇毛臬会撤兵刃动手,刘 定国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这种事,倒还沉得住气,间道:“毛大侠,这是干什 么?”说话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灵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时微一曲伸,长鞭倏然而出“神蚊出云”,鞭梢笔直地点向小丧 门刘定国的右胸的“期门重穴”。   小丧门大惊,往后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马,身形较为灵活,躲开此招,并未显得太过吃 力,心中方自暗忖:“灵蛇不过如此。”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鞭影如丝,又到自己头上,他更吃惊,身形向左急转,哪知那长 鞭却像长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弯,小丧门只觉胁下一麻,耳畔听得灵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经 虚软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钱宗渊厉咤一声,猛一扬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时刻里电闪而出,这“一手三 镖”本是神镖客钱宗渊扬名江湖的绝技,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几乎都在他的镖光笼罩之内。   神镖客凭着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闯过不少风险,哪知此刻遇见了灵蛇毛臬,却宛如 儿戏了。   灵蛇毛臬长鞭挥动,一招,‘如蛆附骨”,伤了小丧门,头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 客钱宗渊仗以成名的三镖,轻易地击落在地上。镖局里的镖伙们看到镖师被伤,顿时大乱, 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会动手伤人,而且伤的还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些怕事的脚底揩油, 早已溜之大吉了。人声杂乱马声长嘶,道路也为之阻塞,灵蛇毛臬做然四顾,忽地纵马前 驰,神镖客横马想拦住他,灵蛇冷笑挥鞭,口里喝骂道:“你找死!”   掌中长鞭斜掠,在中途忽然变了方向,改掠为点,招式之诧异,使得在武功上并没有多 大根基的钱宗渊慌乱失措,甩蹬下马,想避开此招,但以他这种身手,想避开灵蛇毛臬的招 式,还差得很远呢。   他坐下的马,也受到惊吓,发狂奔去,神镖客钱宗渊的左脚,还在马蹬上,被马拖出去 很远,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几无一处完肤,神镖客一身耿直,却落得这般下场。   灵蛇毛臬照面都没有斜一下,身形忽然离鞍而起,蝙蝠般地飞掠而过,在第一辆镖车上 落了下来,口中喝一声,左掌立掌如刀,气贯掌缘,唰的一掌,将大车上木制的银鞘,劈得 片片飞舞,银鞘里五十两一锭的官宝,“哗然”一声滚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这些银锭上,发出一种令人神荡心眩的光亮。   灵蛇毛臬屹然站在车上,怪笑着说迫:“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谁要的,尽管拿好 了。”眼神四扫,望着那些两眼发直的镖伙,脚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热闹的人。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朗声道:“毛贤弟切莫造次。”他实在不愿自己被牵入这件事的漩 涡中,但他素性无为,也没有方法阻止。   “柳道长!”灵蛇毛臬得意他说:“你看我的吧!”   身形动处,又掠到第二辆大车上,照方抓药,没有多大会功夫,十几辆大车里的十多万 两银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见银光灿然,耀目生花,这种景象的确是难以描述的。   灵蛇毛臬高声道:“拿呀!拿呀!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长鞭挥动,将地上的银锭 击得四下飞舞,有的甚至落到路边的野草里去了。   财帛之能打动人心,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抗拒的,镖局里的镖伙,脚夫们一生中几曾见 过这许多银子,虽然也明知这些银子是拿不得的,但在这种力量的诱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 理性,再也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地弯下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拾取银锭。   灵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他认为是最令他兴奋的事。   他挥动着长鞭,在空中击得“叭,叭”作响。   已经拿到了银子的镖伙,脚夫们,像是一只只偷了人家萝卜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 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涌后仆地奔上去,霎眼间,景象更乱,又像 是一群在抢着人家扔下的骨头的野狗。   巴山剑客柳复明紧皱着眉,长叹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少年文士,动也不动地站在 混乱的人群里,对脚下的银锭,连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顾,风度 清标,在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鸡群中的仙鹤。   巴山剑客柳复明心里一动,勒转马头,走了过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阁下岂无意于财 帛乎?”他胸中积墨甚多,对这少年文士说起活来,也不自觉地文绉绉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临财毋苟得,小子虽然无才无能,对圣人的遗训,却 是时刻不敢忘怀的。”   巴山剑客柳复明暗地点头称赞,悦色道:“阁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 破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说道:“贫道有句失礼的话。”   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清标丰逸,的确是人中之龙,如能学武,定必大成,阁下如果 有意的话,贫道倒可为阁下觅名师。好男儿立身当自强,终日埋没在旧书中,岂不是大大地 可惜了?”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剑客身上一瞟,朗声道:“道长言之有理,小子本应 从命,但小子家有高堂,亲命不令远离。”   他双目一张,正气凛然,接着又说:“何况学书既成,学剑也还不晚,在小子读书未成 的时候,别的事还谈不到呢。”   巴山剑客柳复明不住点首,他对这正气凛然的年轻人,心中确实喜爱已极,有心将他收 归自己门下,但此刻听了人家的话,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却也不能勉强人家。   于是他和言悦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贫道也不能相强,他日有缘,还当再 见,今日么……”   话未说完,灵蛇毛臬忽地掠来,笑道:“柳道长,今日之事,你看还算痛快吧!”一眼 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问道:“这位是谁?”   那少年文士厌恶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皱,两眉之间,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朝巴山剑 客一拱手,转身走了。   巴山剑客微笑一笑,支吾他说道:“这是个故人之子,想不到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灵蛇毛桌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却也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灵蛇毛臬兴高采烈地夸耀着自己的行为。他本不是一个喜欢夸耀自己的人物,因为他是 阴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才所发生的事深深地兴奋着,因此态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这正如一个爱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酿之后的心情一样。   巴山剑客淡淡地敷衍着,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丧门软瘫在地上的身躯了。   那就是说地上的银子,已被人拿得干干净净,而拿了银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了。   巴山剑客不禁感慨地微笑着,勒转马,笑道:“我们该走了吧。”   “这种是非之地,我看还是愈早离开愈好。”一字剑程枫望了地上残破的银鞘一眼,非 常世故地接下来说道:“我们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够避免还是避免的 好。”   鸳鸯双剑久居陕甘,江南一带,倒的确没有来过两趟。   灵蛇毛臬志得意满他说道:“对,对,我们也该走了。”他走过去,朝仍倒卧在地上的 小丧门刘定国踢了两脚。   刘定国悠悠醒了过来,他方才穴道被闭,此刻才解了过来,重重呼吸了一口,喉咙间像 是塞满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张眼一看,却见灵蛇毛臬正带着奇异的笑 容望着他。   他挣扎着爬厂起来,略为活动了一下,四肢方能运转,灵蛇毛臬一长身,左臂如封似 闭,右掌的软鞭圈做一转,横扫他的面门。   小丧门惊弓之鸟,刚刚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骇出一身冷汗来,竟连武功,都像是全忘记 了。   他错步,拗腰,鼻端尖风方过,脚下一软,又被灵蛇毛臬绊了一跤,居然跌坐在地上, 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灵蛇毛臬脸孔一板,面上立刻换了一种神色,厉声道:“青萍剑宋令公现在还在不在南 京?快说!”   巴山剑客叹了一口气,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赶尽杀绝了。”   小丧门略一迟疑,灵蛇毛臬鞭梢忽然电射而出,极快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剧痛 难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躯,竟痛得流下泪来。   “快说!”灵蛇毛臬催促着,眼中的凶光,连巴山剑客见了,都有些惊栗的感觉。 其实到目前为止,小丧门刘定国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会何苦苦寻访青萍剑,在路上公然拦 截,劫车的原因,他也并不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事看得很严重,竟说道:“宋老前辈隐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 也回来了,他老人家并不时常出去的。”   他再也没有想到,灵蛇毛臬追寻青萍剑的的企图,几乎是惨绝人寰的。   灵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剑宋令公的确讯,兼程而奔,黄昏过后,他们一行九人,便已到了 江南首善之区的秣陵府。   入水西门,直奔秦淮河畔的夫子庙,风尘仆仆,面寒如水的这一行九人,与这金粉笙歌 的销金之窟,更是显得极不调和。   他们看起来,也是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行藏,也不愿显得大过特殊,这并不是说他们对任 何人有什么惧怕,而仅不过是人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罢了。   夫子庙一带,茶楼酒馆也很多,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过扎目,几人一商议, 分做了三拨:鸳鸯双剑,带百步飞花是到街尽头的老正兴,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 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是到街南端的醉月楼。   巴山剑客柳复明却和受了伤,仍未痊愈的汪一鹏以及汪一鸣昆仲一齐跑到香积厨去吃素 菜。   几人这么一分散开,目标果然减少了许多,反正这几家酒楼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 情,声息也不难相通,何况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剑客一领道袍,背后却斜背着长剑,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鹏受了伤,右臂夹着两 块木块,吊在身前,连动都动不了一下,这两人本该是这群人里最抢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庙一带,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根本没有将他们当 做一回事看,巴山剑客暗自生笑:“看起来,我们倒多虑了。”   香积厨是一家很精致的素菜馆,可是里面的菜据说全是用鸡汤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见 为净,谁也没有去深究。   用鸡汤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积厨的生意也不错,楼上楼下倒也坐了不少 人,香积厨有一个特色,就是特别干净,柳复明旅途劳顿,骤然得到恁地好去处,净了净面 漱了漱口,往精致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确舒服得很。   汪一鸣坐在巴山剑客对面,举起茶杯来,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剑客面容骤变,忙也 一回头,却看见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正含着笑容朝里面走过来,虽然在他看来,那笑容是 极为勉强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会比巴山剑客此刻的更复杂了,他和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 他们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义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剑瘦长的身材,清灌的面容,以及两鬓 微微斑白的头发,脑中灵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来,使这位素性平和,最无主见的玄 门剑客,一时竟楞住了。   此刻也不过是戌时方过,距离灵蛇毛臬所计划的对青萍剑灭绝满门的时间,还差着好几 个时辰,巴山剑客一瞬目,看到江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阴暗不定的,心里忽然动了一 动。   青萍剑宋令公已含笑走了过来,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笔直地走到巴山剑客的座位旁, 朗声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户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来就遇上了阁下几 位。”   这声音,这笑貌,都是巴山剑客所熟悉的,他心里一阵黯然,对自己所作所为,突然有 了一种自责和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也不是青萍剑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和河朔双剑 以及巴山剑客随意笑谈着,一点也不知道这面前的三个人竟是专程到这来取他性命的。   千万种感慨,在巴山剑客脑海里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种,在他脑海里反覆不去。   “告诉他,让他在这几个时辰里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双剑,看到他们脸上,也有 着惭愧的神色,连说话时的态度都显得那么不自然了。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巴山剑客心中,仍然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四个人表面虽是在谈笑着,一丝也看不出不对的神色来,可是若有人知道他们之间 的关系竟复杂至斯,也会感觉到这种场面的尴尬,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他专程而来江南,就是为了除去此人,可是见了青萍剑的面, 他却不得不叙旧,谈天,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出乎本性的情感的流露,但这情况岂不是 太奇异了吗?   终于,已山剑客立下了决定的意念,为着友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艰巨的决 心,也是第一次有了个奸诡的计划。   他再望了河朔双剑一眼,看到了汪一鸣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动着,汪一鹏则 用左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敲着酱油碟子的边沿,但是有一个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们面 上的羞愧之色,已远不及方才青萍剑走入时的浓厚了。   汪一鸣在桌子下面抬脚,悄悄踢了巴山剑客一下,嘴里却在和青萍剑宋令公扯不着边际 的话,但已可听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剑客再一次下了决心,不经意地站了起来,缓缓绕到河朔双剑的身后,两只手缩在 宽大的道袍袖里,却已力贯指尖了。   河朔双剑不疑有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巴山剑客环顾四面的酒客,然后走近一无 所觉的汪氏昆仲,两只缩在道袍里的手,缓缓拍向汪氏昆仲两人毫未设防的背上。   这时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个偶一回身,那么情况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因为巴山剑客所立下的决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青萍剑宋令公坐在汪一鹏的对面,这是一张并不太大的小圆桌子,两人坐在一起,那种 角度远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剑客此刻所站的地势,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绝难看到的,而青萍剑一抬头,却正 好看他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双剑的身后,他方自觉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触及汪氏昆仲身体的那一刻,巴山剑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风,左指点 在汪一呜的右肩井穴上,右指点向汪一鹏左肩真穴上,在他两人穴道被闭,将倒未倒的这一 刹那,巴山剑客倏地两肘下沉,以精妙的内家真力,稳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躯,“砰” 地一声,汪一鹏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两人的头,也向前虚软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绝难发现这一招,青萍剑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声,惊异地站了 起来,巴山剑客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约是病了。”他又以眼色 阻住青萍剑的发问,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我们先扶他两兄弟回去找个大夫再说。”   青萍剑不禁更为怀疑,但他知道巴山剑客的这一个举动,绝不会无由而发的,勉强忍住 心里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剑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余的吃客,当然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但青萍剑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称是妇孺皆知 的人物,是以也没有人怀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积厨,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巴山剑客扶着汪一鹏,慌张地左右回顾,在人从 中急速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剑再忍不住心中的层层疑云,脱口问道:“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一摆手,道:“慢慢再说,先出城要紧。”青萍剑疑云更甚,往前又走了两 步,招手唤了一辆停留在酒楼门口的马车,将汪氏昆仲扶了进去。   那车夫本也认得这位江南大侠,巴结地问道:“你家要到哪块去?”宋令公道:“水西 门外。”   车夫满脸堆欢,一面回身关好车门,一面挥动着马鞭,道:“你家兴趣真好。”口中呼 哨一声,皮制的马鞭“吧哒”一响,马车缓缓出城而去。   到了车厢里,巴山剑客面上的神色,才略为松驰一些,才叹了一口气,悄声向青萍剑 道:“我说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缓了口气,又道:“从此处出城要多少时间?”   青萍剑道:“很快,柳兄,这到底——”他方自要问及心中所疑之事,却又被巴山剑客 另一一句突兀的话打断了话头。   “宋兄家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巴山剑客突然问道。   青萍剑又一楞,暗忖:“怎地他今日尽做些无头无尾的事,说些无头无尾的话?”转脸 一看,却见巴山剑客脸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里大半是些近亲,也没有什么放 不下的事。”   巴山剑客柳复明一松气,道:“这样还好——”青萍剑忍不住心里的疑团,再次扭转话 题,问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长叹了口气,遂将事情的始未,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除了辚辚的车声之外,巴山剑客和青萍剑宋令公没有说话,河畔丝 竹之声盈耳,青萍剑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将秦淮烟水倒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一一”青萍剑幽然叹道,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巴山剑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别无他法了,宋兄你我都已届花甲之龄,少年时的 意气,我看也该消磨殆尽了,又何苦再和他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唏嘘感叹,英雄垂暮之 情,油然现于言表。   青萍剑双掌猛一击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灵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 行?”他哼了一声,接口道:“何况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 旋。”   巴山剑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宋兄这又何苦,如此一来,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 多少事端了。”他推开车窗,月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繁星满天,四野寂然,马车早已出了城 外了。   两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许久,巴山剑客道:“我俩足迹虽已可说遍及海内了,只是塞 外却始终未曾去过,小弟早就有意去领略领略那大漠风光,宋兄,你是否有兴陪小弟一行 呢?”   青萍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夜鸟的哀鸣,有风吹过,吹得巴山剑 客颊下的须髯,微微飘动。   就着月色一看,巴山剑客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我们全老了!”青萍剑暗叹着,一腔雄心壮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他不该参与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过境迁,还想它作什么?”他黯然自语道。   巴山剑客亦在沉思,闻言抬头间道:“宋兄在说什么?”   青萍剑一笑,展颜道:“我在说日后你我老兄弟畅游大漠风光,该是何等有趣。”   巴山剑客了解地一笑,突然道:“这姓汪的两个小子怎么办?,,青萍剑一皱眉,道: “推他下车就完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穴道一解,难道自己还走不回去吗?”   柳复明笑道:“对!”随手就推开车门,轻轻一推,“噗,噗,”两声,河朔双剑竟真 地被推在车外了。   赶车的车夫听到有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宋爷,什么事?”   青萍剑笑答:“没事。赶车的车夫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两位现在要到哪块去?”   青萍剑略一沉吟,道:“你将车往前面赶好了,到天亮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车夫慌忙称是。   巴山剑客忽然自怀中取出尺许大一个包袱,包袱上隐隐还看得出一些已经发暗的血迹, 道:“这仇独的残骨,小弟也不想再带在身上了。”随说着话,随手一抛,将那包袱抛在车 外。   青萍剑一皱眉,低声道:“你又何苦将人家的尸骨抛在这荒地里呢?”   他又叹气道:“但愿仇独没有后人,不然这血海深仇,怎么报得清呢?”想到自己所携 走的仇独残骸,此刻仍堆在家中旧物间里,心里又不觉一阵歉然。   “宋兄,那‘十年之后,以血还血’八字,到底是否兄所写的?”   巴山剑客问道,青萍剑宋令公微一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仿佛在思索着一个难 解的问题。   车辚马嘶,车行突急,晃眼便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三章    秋日晃眼即去,严寒的冬天已随着枫叶的飘落,白昼的骤短而来了。    日子变得寂寞而萧索,孤独而美丽的毛冰,在这种日子里,心情是落寞而悲哀 的。    窗外雪花纷飞,她打开窗子,让雪花飘进来,虽然那是如此寒冷,但是她却愿 意让 自己的身体受着折磨,因为唯有她身体上受着折磨的时候,她内心的痛芳,才 会稍为减少 一些。    一个颀长的少归推开了她那间精致的闺房的门,走厂进来,手里抱着一个仍在 襁褓 中的婴儿,朝她微笑着说:“冰妹,这些日子来你还好吗?”抬头一望窗外的 雪花,幽幽 他说道:“你大哥不知怎么搞的,都快过年了,他还下回来。”    毛冰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少妇在房中踱了两步,说道:“好冷呀!”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一 面 说:“冰妹,你好生将息着,千万别胡思乱想,什么事等你肚里的孩子出来时再 说,知道 了吗?”    毛冰点了点头,“知道了,大嫂,谢谢你。”那少妇一笑,走了出去,怀中的 婴儿 突然哭了起来,她轻轻用手拍着,满面俱是慈母的温馨,软语道:“孩子,别 哭,你爸爸 就快回来了。”又回头朝毛冰一笑,走出房去。    毛冰娇慵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带上房门,侧面望了望左面的紫铜菱花大镜,镜 中人 影不是比以前憔悴多了吗?    她转了一个身,苦笑着,望着自己近日来已渐形臃肿的腰肢,长叹了一声,暗 忖: “怎么这样快,看样子孩子真要出来了呢。”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可是孩子的爸爸呢?”她张开口,雪白的牙齿紧咬着 嘴 唇:“孩子的爸爸可永远也回不来了!”仇独清癯而英俊的面容,落寞而潇洒的 身影,蓦 地在她心中升起。    近日武林中,似乎起了很大的波浪,毛冰虽然已不再在江湖中走动,但是武林 中的 种种消息,都有她大哥浙东大豪灵蛇毛臬的弟子门人来此叙说着,因此,她也 知道得非常 清楚。    仇先生死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和青萍剑宋令公突然在武林中消声灭迹,灵蛇毛 臬率 领着七剑三鞭另外七人,很干了几件震动武林的大事,在江南,凡是与青萍剑 宋令公有关 的镖局,把式场,甚至任何一个和青萍剑沾着些亲故的武林人物,全部 被他铲除了,于是 灵蛇毛臬,成了近日中原武林的魁首。    他的弟子们还兴奋地告诉毛冰:“大爷现在可真的了不起了,听说大爷还要开 宗立 派,自上门户,和中原武林的几个大宗派一较短长呢!”    对于这一切,毛冰只是淡淡地听着,非但没有一丝兴奋,而且还感到羞辱,惭 愧, 和痛苦。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恨她的哥哥的无耻,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深 深地 埋藏在心底,因为最令她痛恨的,却是她自己呀1于是对于仇独的怀念和她自 己的自责, 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负担,啮噬着她的心,终于,她不再能忍受了,她不 愿再在这个令她痛 恨的家庭中生活下去,她也不再愿意见到她的哥哥——灵蛇毛臬 。    就在那个风雪之夜,毛冰连夜奔出故宅,月黑无影,风雪漫天,在泥泞而积雪 的路 上,她鞭策着坐骑,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寒冬的杭州,市面远不及春日的繁华了,她缓缓骑着马。出城东去,孤身而美 貌的 少女,引得行人当然注目,有的还指着她评头论足起来,寒风吹过,她风氅掀 起一角,有 人窃窃私语:“嘿!这娘儿们肚子怎么这么大,难道是偷人养汉,—— ”说到一半,头上 被人拍地打了一下,一个小地痞在他身旁直眉瞪眼他说道:“小 子,你他妈的乱说些什 么,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她就是 毛大太爷的亲妹子,你忖量忖 量,再说老子就剥了你的皮!”    被打的人方自怒火满面,一听到毛大太爷的名子,吓得一声不响,赶紧回头就 走 了。    毛冰芳心紊乱,什么话都没有听到,马的颤动,使她有要呕吐的感觉,她裹紧 了身 上的风氅,望着东面的云霞,出城而去。               风雪稍煞——    杭州道上行人颇多,似乎都将这严寒视若无睹,毛冰心里奇怪,继而一想,原 来这 些都是冒着风雪回家,和妻儿团聚过年的人们。    毛冰心情不禁更寂寞,眼光羡慕地停留在那些知足的小人物身上,过往的人们 ,也 都以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这孤身的少女。    突然,毛冰的眼睛仿佛一花,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中,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 景 象。    原来远远走过来两人,身材都高得惊人,却是一胖一瘦,胖的胖得可以,瘦的 却可 瘦得惊人,最怪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居然会叮铛作响,走近了一看,原 来胖子身上 的“衣服”是一片片紫铜,瘦子身上穿的“衣服”竟是一片片黄金。    毛冰三更过后出门,此时已是上午,天上虽无阳光,但漫地雪光反映,将那两 人身 上的衣服映得耀目生花,再一看两人的面容,毛冰心中顿时冒出一股寒气,赶 紧将头转了 过去。    皆因那两人非但容貌怪异,而且眼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毛冰心中暗 自打 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她生长在武学世家,自身的武功,虽因受了体质 太弱的限 制,并不太高,但是武学一道,她却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暗忖:“这两人的武功,看来竟还在大哥之上。”念头一转,又想到仇独: “大 概已经和独哥不相上下了,可是中原武林,可从来没有听起过有这么两个人物 呀,难道是 来自海外的吗?”    毛冰一望那形容诡异的两人,便知道他们有高深的武功,是有她的道理的。    须知凡是金铁之属,都不能御寒,是以穿在身上,你会更冷,此刻正值腊月, 气候 最冷,别人穿着狐裘,尤自在打着抖颤,这两人全身上下,看起来像是只挂着 百十片金铁 打造的薄片,既不能挡风,更不能御寒,但这两入却似一点也未感觉到 寒冷,大踏步地走 着,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个脚印,整齐得有如刀划,毛冰心里有数 ,这两人的内功,不是已 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是什么?    是以毛冰赶紧回过头去,免得招惹这两个行动诡异的角色。    哪知那两人眼睛却停留在毛冰脸上,再也不放松,毛冰心里发冷,脸上发烧, 加紧 鞭了一下马,想走过去就算了。    那两人对望了一眼,突然回过了头,跟在毛冰后面,路上行人,看到这两人, 都远 远避开,却又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来看。    那两人一声不响,走在毛冰马后面,毛冰越来越紧张,手掌心的冷汗,直往外 冒, 路上行人大多,她又不能放马急驰,急得芳心忐忑,不知怎生是好?    可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往笕桥的,行人较多,另一条路上 的行 人却少得很,毛冰心里一盘算:“他们这样跟着我,我可真吃不消了。”暗忖 自己的坐 骑,是匹千中选一的良驹,放马一驰或许能将他们甩开。    于是她一勒马缰,放开马向较偏僻的路上驰去,马果然跑得很快,她胃里一阵 阵发 酸,她也顾不得,伏在马上跑了几里路,路上简直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她自 忖大约已将 那两人掉在后面了,微微缓住了马,回头一看,顿时又是一股寒气上冒 ,原来那装束怪 异,行踪诡秘的两人,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面上形容仍然呆板 板地没有一丝变化,脸 既没有红,更没有喘气,毛冰大惊。:“难道这两人会缩地 不成?”    那两人也不说话,施施然跟在她后面,毛冰六神无主,禁不住老是回头去看, 可是 一接触到那两人的目光,又吓得赶紧回过头去。    “这两个家伙到底安着什么心,难道——”想到这里,她脸上更发红,再也想 不下 去。    她孤身一人,武功并不太好,身上又有身孕,在这荒凉的道路上,真是呼天不 应, 呼地不灵,她暗怪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么样一条路来走,看到前面仍是无人烟 ,而且仿佛 还有一个小树林子,心里更急,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她知道躲不开这两人,索性放缓了马,心里打着主意。    哪知忽然头一晕,那马竟像腾雾驾云般,往前直奔,而且自己坐在上面,平平 稳稳 地,没有一丝颤动,只觉两旁林木,如飞地后退,那种速度简直是她从来没有 经历过的。    她幼稚地想着:“难道真是佛祖显圣,将我救脱这两人的魔掌?”但她究竟心 智清 明,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心里更奇怪,想回头去看那两人还在不在后 面, 但是,速度委实太惊人,她甚至连看也看不清楚。    突然,她头更晕,一反胃,哇地吐了出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须知她怀着身 孕, 体弱又惊恐,怎经得恁地奔跑。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有两只手在她胸腹移动,摩娑着她的脸膛和肚子, 她又 羞又急,但是被那两只手摸过的地方,又暖洋洋地舒服已极,浑身没有半丝力 量,偷偷睁 开眼睛一看,那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正眯着眼,低着头在望自己,两只 手正在不停地在自 己身上动着。她一想到将要发生的后果,心里更急,双肘一用力 ,想挣扎着跳起来,哪知 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情况仍一样,仍然有两只手在摸着她的胸腹,她不禁奇 怪: “怎么这家伙老是摸着我,难道他别的事全不懂吗?”想着这里,她脸一红, 暗骂自己怎 么会想到这种事。    但是事实如此,又怎能怪得她如何想呢?那行容诡异的两个怪客到底是谁,为 什么 老跟着她,又为什么对她如此呢?    蓦地,一声暴喝,一个她颇为熟悉的声音,厉喝道:“好不要脸!”六道寒影 ,电 闪而至,击向弯着腰,曲着脚,正在摸着毛冰两人的后心。    毛冰心中暗喜,这下来了救兵了,一时头脑混乱,可想不起这口音是属于谁的 ,但 无论如何,总是个熟人就是了,而且这熟人是来救自己的,于是她心里稍稍一 宽。    哪知那两人头也不回,动也不动,毛冰只听到“铛!铛!”几响,那两只手仍 在她 身上动着,由掌心传到她身上的热力,也愈来愈热,她全身舒泰,几乎愿意让 这两只手永 远摩下去。    他们所存身的是一个树林子,随着那一“声厉喝,几道镖光一条人影,自林外 倏然 掠了进来,嘴里喝道:“小子还不住手!”    掌中长剑带起风声,唰唰两剑,直取那两个怪客。    这人影来势神速,剑光凌厉,这两剑一取胖子脑后的“藏血穴”,一取瘦子颈 上大 椎骨下数第六骨节之内的“灵台穴”,认穴之准,不差毫厘,出手之快,也足 惊人,显见 得是名家身手。    那两个怪客依然连头也不回,胖子的左手和瘦子的右手也依然在毛冰的胸腹之 间移 着,剩下的两只手,胖子右掌斜捏,倏地自时下倒穿而出,击向后面那剑手的 胁下,脚跟 一旋,左足反踢那剑手的下阴“中极穴”,瘦子五指如钩,反手一把, 居然去抓那剑手的 长剑,那剑手一惊,身形微动,退后了三尺,又掠了上来,剑光 如虹,经天而下,又疾地 削向那两个怪客的后心,左,右“志堂”两穴。    那两个怪客鼻孔里仿佛哼了一声,瘦子的手背突然像是脱了节一样,向上面弹 了起 来。    那剑手一剑斜掠,突然手中的剑一震,自己竟然把持不住,手腕一松,脱手而 去, 带着一溜蓝光,飞得老远。    那剑手大惊,暗忖:“这两人是什么武功?”须知人体的关节,多半只能向一 方弯 曲,一丝也勉强不得,这瘦子的手臂,却居然能够随意向后扭转,这简直是骇 人听闻,匪 夷所思的了。    但是那剑手武功不凡,为江湖上有数的后起之秀,心里虽然吃惊,却并不十分 惧 怕,脚步一错,曲时沉臂,两条腿像两条钉在地上的石桩子般站在地上,剑眉微 轩,厉声 问道:“你们是谁?在于什么?”    那两个行踪诡异的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毛冰此刻心里已略为 清 楚,听到这剑手的声音,心中暗喜:“原来是石磷。”悄悄张开眼来,却看到那 两个怪人 的脸上,神色庄重已极。    她心里又是一动,那两个怪人却突然直起腰来,手舞足蹈,满面俱是欢悦之色 ,身 上挂着的铁片,叮当不绝地作响。    那少年剑手本名石磷,是当代名剑客,武当派的灵空剑客的入室弟子,出师才 只数 年,在江湖中已大有名声,闯荡江湖,也可说有不少日子了,此刻见了这两位 怪人的这一 个动作,却只有睁大了眼睛,愕在那里,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怪人高兴了一阵,胖的那个突然掏出一样东西,拿给毛冰看,嘴里吱吱 咕咕 地,不知在讲些什么话,又像是鸟语。    毛冰躺在地上,一时还不敢起来,她虽然将这两位怪人恨之入骨,此刻见了那 胖子 手中的物事,却突然惊唤了起来,四肢一用力,人像弹簧似,直跃了上去。    这一跃少说也有丈许,石磷大奇:“怎地小冰的轻功恁地好?”    须知从地上平卧着而跃起,其情况自然要比站在地上困难得多。    毛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身躯刚一落下地,口里已在叫道:“还给我, 还给 我!”仿佛对这样东西,看得珍贵已极。    石磷心中暗叹:“她看到我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两个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话,依然嘻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手 里拿 着一个小皮盒子,上面用一条极细的金练吊住,摇动的时候,发出一连串极为 悦耳的响 声。    小皮盒子吊在练子上晃动,毛冰的眼睛也随着这小皮盒子打转,石磷心里奇怪 : “这个小皮盒子里,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那一胖一瘦两个怪人,见到毛冰脸上的神色,吱吱咕咕地又讲了几句话,面上 神 色,更是欢喜,那胖子大嘴一裂,朝毛冰哈哈直笑,一只手伸过去,像是想拉住 毛冰的玉 手的样子。    石磷更是大怒,厉喝道:“万恶淫徒,还不快拿命来!”话声方落,又复出手 ,拳 风招展,横击那人的琵琶骨侧的“肩井穴”。    那人脸色一变,手臂一伸一缩,像是一条蛇一样,倏地反穿而出,去拿石磷握 拳的 手腕。    石磷再也想不到那人会从这种部位出招,大惊之下,猛一沉时,指尖上挑,哪 知那 人的手臂却可以随意扭曲,五指箕张,手腕突地整个反了过来,快如电光石火 ,抓住了石 磷的右腕。    这一招非但其快无比,出手之怪,更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石磷身受武 当派 绝顶高手灵空真人十年耳提面命,武功实有很深的根基,哪知遇见这怪人,全 身武功竟一 点也施展不出来,一招之内,就被人家擒住手腕,他惊怒交集,竟豁出 右臂不要,左手骈 指疾地点向那人鸠尾下一寸的“巨阙”大穴。    哪知那人却像浑如未觉,石磷的手指方自点在那人身上,却轻轻向旁边滑了开 去, 他蓦地一惊,陡然想起那人身上的衣服,乃金铁所制,以他此时的功力,想隔 着一层金属 击穴,还不能够呢。    那人握着石磷的手腕,却仍虚虚地未用全力,只瞪着眼朝石磷看着,嘴里说些 石磷 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石磷惊怒交集,手腕猛地一翻,想以武当派秘传的“小擒拿手”挣脱那人的手 掌, 哪知那人的手腕却像是一条牛筋索子,任你怎地翻转,他也能够随着你翻转, 石磷心中突 地一动,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起的一种中土早已绝传的拳法,再一看那 胖子的手掌以及肌 肉果然是色如莹白,在白里隐隐透现一丝淡青之色来,大惊之下 ,面上也不自觉地变了颜 色,朝毛冰大喝道:“妹子快逃,这是‘化骨神拳’。”    毛冰心中虽然浑浑饨饨地,嗡然一片,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但是这“化骨神 拳” 四字,却如金铁掷地,震得她神智陡然一清!    她幽幽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虽然武功不甚高,但是“化骨神拳”这四字所 代表 的意思,她是非常了解的,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大大的奇人,叫海天孤燕, 也从来没有 人知道他的来踪去迹。他在中原武林露面虽然只有短短数年功夫,但是 声名之显赫,却是 无可比敌的,曾经赤手空拳,连败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二十七个 掌门人,每个人在他手下 都未曾走满十招,当时江湖大骇,都道千百年来,武林中 都未有人能和他匹敌的。    而海天孤燕所使的拳法,就是这“化骨神拳”。    自海天孤燕突然隐身之后,芸芸江湖中,再没有一个人会使这种怪异绝伦的拳 法, 但数十年来,武林中提起“化骨神拳”,却仍然是谈虎而色变的,是以石磷一 提这四字, 毛冰立时大惊!    她楞了一会,朝这行容诡异的两人望了一眼,惊奇地思忖着:“难道这两个怪 人所 使的,真是‘化骨神拳’吗?”    此时石磷突然一声闷哼,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笔下写来虽慢,然这些在当时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毛冰心里再无思考的余地,石磷为了救她,她又岂能撒手一走,何况最重要的 是那 个小皮盒子此刻仍在别人手上,她暗咬银牙,暗道:“即使我失去性命,也要 将这小盒子 拿回来的。”    但是她也知道,以她自身的力量,要想抵敌这两个怪人,绝无可能,秀眉微颦 ,在 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有什么选择?    那两个怪人望也不望倒在地上的石磷一眼,仍对她看着,瘦子手中的小皮盒越 晃越 急,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骤,那胖子大约也已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的 话,急得抓 耳摸额,乱打手式。毛冰虽然聪明绝项,但是此刻她当局者迷,竟没有 看清眼前的情势, 更没有分辨出那胖子所打手式的意义。    她突然朝那瘦子一笑,那瘦子忙也朝她一笑,哪知她这一笑却是用来分散人家 心神 的。随着这一笑,她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劈手去夺那瘦子手上的皮盒子,那瘦 子像是不会 防备,手臂动也未动。    毛冰手一接触那皮盒子,不禁大喜,手腕一甩力,身形后退,以为已将那皮盒 子抢 了过来,猛一旋身,脚尖顿处,掠起三两丈远近,想乘隙逃走,这时候她甚至 已将为她拼 命的石磷忘记了。    哪知在她脚步微一停顿的时候,她眼前一花,那瘦子仍然带着一脸莫测高深的 神 色,站在她对面。    而她手上那皮盒子的另一端金练子,也仍然好好地握在那瘦子手里,她这一惊 ,更 是非同小可,她再也想不到,这瘦子的轻功居然已到这样的地步,并非骇人听 闻,简直匪 夷所思了。    那胖子也跟了过来,脚步并未移动,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平稳得连身上的金片 都没 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一掠到毛冰的身侧,又吱吱咕咕他说起话来,可是毛冰却不懂,她只能发着 楞, 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    人家的轻功,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倍,武功,更不用说了,自己打又打不过, 逃也 逃不掉,难道只有束着双手听凭人家宰割吗?    她是真正地惊惧而悲哀了。那胖子说了一堆,当然没有一丝效果。    那瘦子双眉紧皱,费力地思索了半晌,突地一托脑袋,伸出那只虽然瘦如乌爪 ,但 却仍然色如莹玉的手来,朝毛冰手上紧张抓住的皮盒子一指,又朝毛冰的脖子 一指,期望 地望着毛冰。    毛冰越弄越糊涂,此时她又生出一些好奇心,心想:“这两个家伙到底要干什  么?”不禁低头朝自己的脖子一看。    她一看之下,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她的脖子下面,仍然好好地挂着一个 和那 一式一样的皮盒子。    她手一松,心中疑窦丛生:“原来这瘦子手上的皮盒子不是我的,但是那又是 从哪 里来的呢?难道这两个家伙竟和他有什么关连吗?这倒真奇怪了,那么这两人 又是从哪里 来的呢?他们这样苦苦逼我,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她百思不解,又呆 住了。 第四章>> 古龙《湘妃剑》 第四章    毛冰一低头,却发觉那被她自己爱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挂在她脖子下面, 心头 不禁猛地一阵剧跳,虽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份疑忌,却也并不 在这喜悦的 感觉之下。    她惘然进入回忆里,面前那诡秘的胖瘦两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淡茫一片, 而仇 独英俊、清癯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泛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天,当仇独带着满脸悲沧的情意离开她时,她心中的那一份自疚和 愧 作,然而仇独却以为她是为了离开自己而难受,于是他从怀中拿出这皮盒来给她 ,并且说 这是他平生最富纪念价值的一件东西,她看得出他当时脸上郑重的神色。    此后,这皮盒便时刻不离地跟随她身旁,每当她忆起仇独,忆起自己对仇独所 欠负 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债,她就会无言地将这皮盒拿出来,静静地凝望和把 玩着,让自 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当她看到那诡秘的两个人手中拿着这皮盒时,她心中的急,竟远在任何事 之 上,这当然是由于她对仇独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脖了上何以好端端地挂着一个皮盒,于是她更惊异,这两 个怪 客为什么有和这一样一式的皮盒呢?难道他们和仇独之间有着什么关连吗?他 们对自己这 样又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是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头来,那个怪客仍带着笑容望着她,此时她 对这 两个怪客的恐惧之心,虽已完全消失了,但她也没有方法来向他们表达自己心 中的意思。    这种言语的隔阂,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她暗忖:“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和哑 巴一 样——”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动,转念忖道:,‘就是哑巴,也可以向对方 表露心意的 呀,我说的他们听不懂,难道我写的字他们也看不懂吗?”她脸上微微 露出喜悦之色,这 是因为她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自己心中的疑团,而绝不是因 为自己心里开心之故。那 两个怪客见她面上露出喜色,这种情感上的流露,他们自 然看得出来,那胖子一转脸,朝 那瘦子说了几句话,毛冰当然仍是不懂,但看他们 的语气,也听得出他们是在高兴。于是 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着的并不太长,但也 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划了“仇独”两字。那 两个怪客,看到了她这动作,也赶紧 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铁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下摆已 拂在地上。两人朝那“仇独” 看了半晌,忽然一齐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这两人不但武功 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 来,也是奇异诡秘,再加上一点儿凶恶的样子,然而两人此刻的神 态,却像个天真 的孩童。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两人必定是和仇独有着关系了,而且她 可以确定 ,这两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们到中原来,同时也是为着寻找仇独,然而仇独 呢 ?她又不禁一阵惘然。若换了平日她头脑清楚的时候,她立刻可以发现这两人非但 不 了解她所说的话,甚至连她写的字也不太认得,这从两人连简简单单的仇独两字 ,都看了 半晌才认出来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倏乱,根本没有注意 到这些,是以她 期望着这两个人能够写几个字,来解开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那 两个怪客欢跃了一会, 又蹲了下来,朝毛冰连连点头微笑,现出非常亲热的样子, 接着又注视毛冰的手,像是要 她再写下去,而毛冰却在等着他们写,这样三人蹲在 地上,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对方究竟 想于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望着。毛冰当然不 知道这两个怪人的来历,甚至连芸芸中原武 林中,能知道这两人来历的也不多,虽 然在看了他们所施展的拳法之后,每个人都会知道 他们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着 关系。但海大孤燕本身就是个谜,根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 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 去处,这位被武林尊为千百年来第一人的奇人,其来如神龙,其 去亦如神龙,谁会 知道他非但和这两个怪客有着关系,和当今武林的奇人“仇独”,也有 着关连呢? 仇独一生事迹,绚丽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数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们都知道 的事 之外,还有更多人们不知道的事。他曾经远赴海外,在黄海的一个孤岛上,竟认识  了许多久已被武林中认为死去的人物,而这“人中之龙”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 一。这 许多位武林中的前辈,都是在自己遇着了什么不可解的困难,或者是自己也 厌倦了人生的 时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这小岛上,过着散仙般的生活,当仇独 无意间闯上这小岛 时,立刻发觉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顶儿尖儿的身手,在这 里竟连几个为这些武林前 辈做些杂事的黎人都不如。作为一个武林中人,遇着了这 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其心中的喜 悦,是可想而知的,仇独自己不会例外,他极愿意 留在这小岛上,想学一些他虽然久已听 说,却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武功。但是,但是 年龄恐怕己超过百岁,而精神却极矍烁的“海 天孤燕”却对他说:“留在这里的人 都发誓再不离岛了,你能够做到吗?”    仇独听了无言地愕住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让他 牺牲 全部时日来换取武功,那时他确然觉得并不值得,因为你纵然学成了盖世神通 ,然而在这 孤岛你又能怎么呢?    这正如有人愿意给你巨大数量的财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间房子不能出去半步, 而你 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一样。    这种心理,海天孤燕当然体会得出,于是他芜然一笑道:“你别不好意思,若 我在 你这个年纪,也不肯这么做的。”    人类之间的情感,最可贵的就是彼此间的同情与了解,仇独一生最不服人,然 而此 刻却对这海外奇人甚为倾倒,而海天孤燕也对这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极为欣赏, 这两个年龄 几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结成好友,仇独在那孤岛上也破例地耽了一个 月。    这一个月内,海天孤燕虽然绝口不谈武功,但却将些内功中的不传之秘,有意 无意 他说出来,仇独是何等聪明人,自是得益非浅,他震惊武林的“万流归宗”心 法,亦因此 得成。    在这孤岛上的人,每人都存一个极小的皮盒,里边是什么,谁也没打开来过, 仇独 临去之际,海天孤燕也将这种皮盒拿了一个给他,并且谆谆叮咛,说这皮盒也 许会给他帮 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时,却千万不能打开它。    仇独踏上那来时乘来的双桅小船时,海天孤燕说:“假如你厌倦了武林生涯, 随时 可到这里来。”他长叹了口气又道,“我无论在不在,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离在即,再见无期,仇独顿觉惜别之情,油然 而 生。    海南岛上的五指山,也是剑客出没的地方之一,“海南剑派”以辛辣诡异为主 ,虽 然与中原武林所流传的剑法不同,但自古以来,剑法的源流,本是一统,只是 每派所走的 剑路各异而已。    这身穿紫铜、黄金衣衫的两个怪客,本是海南剑派的高手,足迹虽未出南海, 但剑 法亦自不凡,他两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岛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 然这两人竟 一齐失踪,海南岛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称异,因为这两人绝不是会归隐 林下的人,而中原 武林,也未传出有这两人的行踪。    哪知这两人却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岛上,潜习武学,因为生性也是极为奇特 的海 天孤燕,对这两人竟极为青睐。    仇独昔年孤身闯上那孤岛时,与这两人颇为相投,人类的缘份,总是那么奇怪 ,仇 独与这两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做岸之士,却不知怎地,结交了对方这和自 家完全不同 典型的人物。    这两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驹,瘦的叫潘金,在那孤岛上一耽十年,竟再 也忍 不得孤岛上寂寞的岁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生性本就不 甘寂寞,另 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年纪还没有到达将一切都能淡然视之的阶段,尤其是 仇独口里的中原武 林,江南风物,更使他们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们想到就做,居然连袂来到江南,他们足迹从未来至中土,一切都生疏得很 ,尤 其是他们这种诡异装束,更处处引起不便,于是自然想在这里找个朋友,而他 们在中原武 林中唯一的朋友,就是仇独了。    是以,他们看到毛冰颈上所挂的那个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为他们多日来打 听仇 独的行迹,毫无结果,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行踪诡异,而所打听的对象又是 仇独,人家 当然不愿意告诉他们真象。    只是他们那种南粤方言,生长在江南深闺里的毛冰怎会听得懂?言语不通,自 然难 免引起误会,就连他们以绝顶内力为因惊悸而晕厥的毛冰推拿时,也被毛冰认 为他们在故 意轻薄。    他们两人,费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为了解了一些他们和仇独之间的关系, 毛冰 却凄凉地在地上写成的仇独两字下面,加上“死了”两字,程驹、潘金的眼睛 ,在看到这 两个字以后,突然射出一股骇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声,纵上前去, 捉住毛冰的臂膀, 喉间发出一连串急切的间话。    毛冰的两只臂膀被抓得其痛彻骨,眼睫毛上竟有泪珠流下,但她的泪珠却不是 因为 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着快乐。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真情的流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仇独的死 而有 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着仇独时,也只是暗地流着眼泪,将真 实的情感隐 藏起来,那确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着所能接触 到的人,都是仇独 的敌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却看到仇独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动得流下快乐的泪珠,当她知道仇 独也 有朋友的时候,那远比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要愉快。    程驹、潘金满脸俱是惶急的神色,他们着急地问着:“仇独是怎么死的?是被 人所 杀吗?他的仇人是谁?”毛冰却一句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她又怎能将仇独的 仇家说出 来,因为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呀。    程驹、潘金虽然性情怪异,但却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里越急,却也越不能将 心中 的意思表达出来,两人急得捉着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剑光一闪,直削程驹 耳畔的“玄 珠”穴。    两人心中全在想着仇独之事,对这剑光的来路完全没注意到,再加上这剑光来 势极 速,按说他们似已绝无可能躲开此招。    剑气寒芒,眼看已扫着程驹的右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程驹肥胖的 颈子 倏然向左一扭,剑光点闪而过,使剑的人一声厉叱,骂道:“欺凌弱女,算什 么人物?姓 石的今天和你拼了!”    剑尖微一颤抖,剑光错落,全向程驹的头上招呼。    程驹不想伤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呛然”一声长吟,竟将那剑弹开五寸 ,但 使剑的人丝毫不为这种惊人的武功所惧,剑式一、圈,“唰、唰”又是两剑, 轻灵巧快, 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连环剑”。    毛冰看到石磷运剑如风,再听到石磷所骂的话,知道他必定对这两个海外来客 有了 误会,娇喝道:“石磷,快别动手!”    石磷一楞,掌中剑又被人家弹了一下,但武当剑法,剑式连绵,剑路并没有因 为这 一弹之力而有所阻滞,只是他听了毛冰的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将发出的一招 “江河日 下”撤了回来。    他以吃惊的目光,询问毛冰,毛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一一”她的脸,略为 红了 一下,修正说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    石磷更奇怪道:“这个样子还说是没有恶意?”    石磷方才虽然被点中了穴道,但人家对他可并没有恶意,是以下手并不重,用 的也 不是独门手法,石磷自己运气行功,竟以武当正宗的内功解开了穴道,他和毛 冰本是几时 青海竹马的朋友,自是极为关心毛冰的安危,捡起方才被人家击落的长 剑,又赶了回来, 却看到毛冰泪流满面,那两个人手握着她的肩膀。    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顾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拼命扑了上来,只 是自 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大远,虽然拼命,也没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却觉得诧异,低下头,眼角动处,忽然看到他们方才在地上 所写 的“仇独”两字,心里一酸,长剑无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对毛冰情根深种,后来毛冰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她哥哥的时候,他恰巧不在 江 南,等到回来时,毛冰容貌虽依旧,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独和毛冰之间的关系,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独两字,恍然而悟,难 受地 暗忖道:“难怪她说是自己人!”越发酸溜溜地,一口气像是憋在喉咙里,吐 不出来。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有些气愤他说道,毛冰也难受,觉得对他有些 歉意。    程驹、潘金狠狠瞪了石磷几眼,他们朋友虽少,但对朋友却极为热诚,他们知 道毛 冰必定和仇独有极深的关系,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独的孩子,此刻看到 石磷和她四 目相对的表情,心里大大地下舒服,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毛冰和石磷 也听不懂。    他们身形蓦地一动,身上的铜片,响也未响,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 是奇 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两人又掠了进来,一人手中 拿着两只马 腿,竟将马举了起来,她心中一动,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经历那种马身 未动,而自己却像 腾云驾雾的感觉的由来。    石磷一直望着毛冰,但此刻目光却也不免被他们所吸引,惊异于他们武功之深 和行 事之异,他出道虽然并不太久,但却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 也听到的极 多,但此刻他却再也想不出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程驹、潘佥将马举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双手如电,倏然穿入毛 冰肋 下,极快地将毛冰放到马鞍,石磷又一惊,叱道:“干什么?”语声未了,他 两人已将毛 冰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身形动处,晃眼便消失了。    石磷楞了许久,他知道凭自己必定迫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这两人举止虽 然极 端诡异,但却井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两人却为什么将毛冰掳了去呢?掳到哪里 去了呢?毛 冰体质本弱,加以身怀六甲,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的下落查明,也许我是多管闲事 ,但 我如不这样做,我的心将永远也无法安宁了。”    他虽然极幼时就入了武当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处,但天性多情,有关 情感 上的事,他总是放不下。    于是他振作了精神,将倒提着的长剑,放回剑鞘里,举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黄昏,黑暗虽近,但黎明不会太远了。    若你是老于江湖行走的,那么无论你在中原苍茫的古道,江南如画的小桥,甚 至是 鸡声早鸣的茅店,灯火晚照的闹市上,你都可能会发现一个长身玉立,面目却 带着重优的 中年男子,负手蹈蹈独行,他神色里,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因着 太久的失望,他对 他自己的寻找,也并没有抱着大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满含着懒散的味道,腰畔挂着的长剑,也懒散地拖了 下 来,剑鞘甚至已拖到地上,与地相擦,常会发生刺耳之声。    若你不但老于江湖,还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会知道,这潇洒而懒散的 中年 汉子,却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剑客,武当山灵空剑客的 亲传弟子— —石磷。    若你更熟悉内情,你还会从他身上知道一段凄崎动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 这故 事,也只是将他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这故事除了石磷,还关系着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灵蛇毛臬,现在 的武 林中人,谁要得罪了毛大爷,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灵蛇毛臬却最怕 别人说起这 故事。    时日匆匆,此时距离仇独身死,已有十七年了。这十六年来,武林中自然发生 了许 多事,但却已都在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里一·样,连一点涟漪 都未曾激 起,但是一一只有仇独却仍存在于大家的心里,因为他人虽死了,但他的 残骨,却仍在武 林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林中数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事。    灵蛇毛臬,利用仇独的残骨,在武林取得霸业,他虽然没有自立门户,但是他 的 “残骨令”,却被武林中人视为至宝,因为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想在江湖上混的 ,就得听 这“残骨令”的命令。    这“残骨令”就是仇独的残骸所制,当年的“七剑三鞭”,现在已去其二,汪 一鹏 断臂后,声威也不如前,但他们仗着那以仇独残骨所制的“残骨令”,都在武 林中占了霸 业。    这些事,却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迹大涯,无非是想寻找毛冰,但十七年来 ,他 足迹走遍两河东西,大江南北,甚至连关外塞北都走遍了,但是,毛冰却像海 中之针,再 也找不到。    于是石磷也变了,他变得落落寡合,也变得浪荡不羁,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 绝不 相同的,他的授业恩师灵空剑客为此很伤心。江湖不少认识他的人,也在为他 深深惋借 着。    是春天,江南驿道上,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虽不华丽,但却 极为 整洁,那在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他落寞地骑在瘦马上,马的缰绳,紧在马鞍上,他让那马随意行着,眼光却正 浏览 着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葱的林木,已渐茁长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 着:“江南 好,风景旧曾谙一一”江南是他旧游之地呀。    蓦地,征尘突起——石磷不经意地望过去,远处有一群快马奔至,敢在这种行 人稠 密的路上放马而驰的,若非官府公差,不问可知,便是灵蛇毛臬的手下武士, 石磷心中动 了一下,忖道:“出了什么事?”    那群奔马,倏忽而至,在滚滚征尘中,也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人物,晃眼便又 绝尘 而去,留下一股黄尘。    石磷厌恶地拂去了面上的尘土,放马前行,依稀觉得另有两骑就在他身后,他 也没 有回头去看,因为这些年来,他和武林中人已无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 昔日一样随 时留心别人的暗算。    但是,后面那两人随风传来的话声,他却无法不听一“灵蛇这次可真碰上定头 货 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动了,就知道他可也着了急,兄弟这次从北方 来,在保 定府那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毛老大已飞传‘残骨令’,想动用所有 的力量来对付那 个少年哩。”    另外一个声音“哦”了一声,也道:“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过有人找毛老 大的 麻烦,可有点不开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说道,“起先我也以为那人招子不亮,后来再 一听 说,那人虽然初出道,万儿还不响,手底可真有两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镖局, 无论保的明 镖,暗镖,他都有办法劫了来。”    你为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镖,也不拿起走,却将镖银, 珠宝 满地乱丢,任凭人家去捡,他自己却一文也不要。”    这人似乎极爱说话,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门又大,石磷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心 中一 动,忖道:“莫不是有人为仇独复仇?”很自然地,他又联想到毛冰身上,于 是他又留意 地去听一“这人倒是个奇人,喂!依你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 的那件事有关 系?”他哼了一声,又道,“我走镖陕西的时候,曾和鸳鸯双剑的一 个徒弟交上好朋友, 他就告诉我,说是那主儿必定不肯就这么样算了的,还有着什 么‘十年以后,以血还血’ 这句话,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话。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姓仇的人已死了,不这样算 了又 怎样,何况他既无子女徒弟,也没有至亲好友,死了连个苦主儿都没有,还有 谁替他报 仇?”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现在可二十 年都 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劫毛老大镖的那个主儿,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从 来都是独往 独行,遇见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只小金剑作表记, 大家不知道他的名 字,就管他叫‘金剑侠’,哥儿们你最近窝在家里不出来,大概 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谁像你,像个失心疯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说 你 呀,三十多岁了,也该娶个老婆了吧!”    两人一阵嘻笑,再谈下去就是些言不及义的话,石磷更放缓了马,让那两骑先 走过 去,他自己却低头沉吟,忖道:“这金剑侠又是谁呢、我先前以为他会是冰妹 肚里那个孩 子,但人家已三十多岁了,看来又不像会是他。”    “三十多岁的人,才开始在江湖上闯万儿的,只有两种情形,一一种是他习艺 本 晚,是以艺成也晚,另一种情形就是他本来已闯过江湖,现在却改头换面,以另 一番面目 出现,这”金剑侠”是哪一种呢?”他咳了一声,转念忖道:“我去想这 些干什么,反正 这些全关不着我的事。”    剑鞘就在马蹬上,叮当作响,他将剑稍为提了一些,抬头看到天已不早了,西 面已 有落日时的晚霞,于是他将马稍微赶快了些。    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 店 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 了地方, 但人已进来了,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 ,猜 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 害, 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忙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大 城,不怕会 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玫胡之辉是“ 毛大 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 的,大伙儿 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 栈门 口,望着青石饭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 江湖 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 太慢,再来 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在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 伤病 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 眼, 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 而挺秀,虽 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 来越发给人家一种 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素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而 生, 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了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即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 贫富 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 这种人巴结 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人了店,转眼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 光在 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 生来就如此 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 晚一 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房子里自由,而喝酒却 是最需要自 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 最大 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醇时的心境,总是较为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 看见 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不够宽敞,竟搬 到院子里赌 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 ,他 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 见那 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 大堆银子, 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 了 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么、二、 三” 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么、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 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 众人 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一粒一粒地停了 下来,正面 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于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 点,但不知怎地, 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 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 他那 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 ,也看得呆 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 地” 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 是输了,就 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 王助 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 自然全有 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 银 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 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 不赌,我就 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 那少 年却行若无事他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 吗?”居然 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徽,两只手掌又白 又 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也觉得此 人可爱得 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 看出 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打 滚的亡命之 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划,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 上 去,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 ”眼光却 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 从桌 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 磷眼 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 到那人身 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 八面 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 就可 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 了钱 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 人之面,也 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 多年 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 是在 下向阁下陪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 这位 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倏 然之间,又 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 怔, 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了,都不觉 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道:“这怕不好意思吧。”那少年含笑道:“ 戈戈 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 ,和 在下兄弟喝两杯。”    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 绝不 该这么老辣,像是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 那少 年自答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 怀疑,因为 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问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 ,石磷更奇怪,因 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 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 猜 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 用意罢 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 晨, 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 中,石磷也 不觉有脾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 请 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姆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 毛臬之 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胡之 辉哈 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 似 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臬,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 面带笑 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 兴神 驰,倒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 没有 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 服, 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 道踩盘子 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 ,却不断地和胡 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式。    石磷久走江胡,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 正大 的事,此刻他们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踏,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 落 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 有踢跷, 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 了荒 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道朋友的光顾。八面玲 珑一向小心 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他说道:“胡兄,我 们早 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石磷暗叹一声,忖 道:“你真 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 之辉 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 马鞭,说 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 妈的顾忌。”缪 文一伸大姆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 向这 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 ,他 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 处,却不太 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 却有 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 此做 呢?”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 生, 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 ,却竟也隐 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 地那 边还有小树林子?”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地一片,也像 是个树林的 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 一群 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 了上 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 得有 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 ,在情在理 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 车, 而逞直走到八面珑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 么 话。”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 长长一 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一人答 道:“一点也 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    他们一问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是做好的圈套,来诱那‘金剑侠 ’入 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忧了。”    胡之辉又道:“前途想已不会有事,明日晚间就可到了,各位无事,不妨随兄 弟我 到无锡,将镖交待了大伙儿痛饮一场。”    那群人共有九骑,个个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壮汉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 闪一 闪地,显见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那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双目神采更是夺人,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 的盛 情,小弟们心领了,只是小弟们却要马上赶回去,毛大哥恐怕还另有差遣呢! ”胡之辉 “哦”了一声,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们还是赶紧回去,可千万别 忘了代我问大哥 的好。”那群骑士哄然称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们先将胡三哥 送到地头再回去?”胡 之辉笑道:“弟兄们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钱啦,前面那一点 儿路,难道我还闯不过去?”    那群骑士哄然声中,赶着马从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辉得意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 ,笑 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动我兄弟的镖,那招子是太不亮啦。”石磷笑问道 :“那些骑 士是谁?”    “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辉得意他说,侧目 回 头,诧然问道:“缪文缪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来始终坐在马上微笑的缪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惊,缪 文手 无缚鸡之力,在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确可虑,不禁皱着眉道:“我也没 有注意到 他。”想到缪文一路上坐在马上摇晃不定的样子,双眉不禁皱得更紧。    “缪兄不善骑马,身体又单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们的过失。”    他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骑士身上,竟没有看到缪文的动态。 胡之 辉也有些着急,道:“石兄弟,我们去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马,向林中 掠去。    他们两人展开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蓦地听到几声连续的惨呼,石磷面色突 变, 低喝道:“胡兄,快过去看看!”    他猛一长身,掠起如雁,胡之辉也跟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 当嫡 传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几个起落,已将八面玲珑胡之辉丢下了一箭多地 。胡之辉急 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这密林里搜索着惨呼发生的 原 因,胡之辉身形虽臃肿,但他在武林中亦颇有声名,轻功亦不弱,紧跟在后面, 却听得石 磷也发出一声惊呼。    胡之辉想拉拢这一掷千金无吝色的富家公子——缪文,听到石磷的惊呼,以为 缪文 发生了什么事,嗖地,也跟了过去。    他看着石磷发愕地背着他站着,再一纵身,看到地上的景况,也不由发出一声 惨 呼,真气猛一涣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颓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乱地躺着九具尸身,却正是那群“铁骑神鞭队。”胡之辉面如死灰,低 语 道:“这……这……”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有具尸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还没有完全气绝,胡之辉倏然掠过去,俯身 着急 他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满面俱是惊惧之 色,张开 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皮一翻,也自气绝了。    胡之辉惨然回顾,这些灵蛇毛臬的死士,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里的九个 好 手,竟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同时被人杀了,竟没有一个活口。    八面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仰天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会是什么人?难道又 是 ‘金剑侠’吗?”他深知这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武功,但居然竟在同时被杀, 简直有些 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将尸身搬起来看了看,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再看别人,也是 一 样,这九人竟是被人点了极重的穴道而毙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间,像是想撤出腰 中的长 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自被制,石磷也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暗忖:“当今武 林中,能有这 种身手的人,会是谁呢?”于是他替自己解释着:“这也许不是一个 人干的,假如是九人 一齐下手,来对付这九个骑士,那么这件事就可以解释了。”    胡之辉失去了脸上惯有的笑容,愕了许久,突地神智一动,忙喝道:“石兄弟 ,快 走!”身形倏然窜了出去,他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自己跑到这里,人家 却去劫镖 了。    是以他赶紧赶去,他却未想到,此人若要劫他的镖,就算他人在那里,又有何 用? 像他这付身手,比起人家来,还差得远呢。    胡之辉身形暴退,几个起落,石磷已追上了,两人并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镖车 仍安 静地排列在黑夜里,一人道:“两位兄台到哪里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 失踪了的缪 文是谁?    石磷连忙掠了过去,道:“缪兄到那里去了?倒教小弟着急。”    语声虽是埋怨,但却有着十分真实的友情,缪文的脸色,在夜色中不安地变动 了一 下,似乎也被这份友情所动。    但是他立即恢复了笑容,这年轻的少年像是准备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来似的 ,淡 然笑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实在不能骑马,这几天来两条脚酸疼不已,今天 赶了这么多 路,更是难受,方才乘空去溜达了一下,现在倒觉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轿子,道:“对极!对极!”人家无论说什么话, 他总 是附和,至于他心里在想着什么,那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辉也走了过来,连声道:“幸好镖车无事,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对 那九具尸身,竟置之不理了,石磷心中一寒,忖道:“这八面玲珑的确是个只 顾自己,自 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这些年来,他已养成了这种脾气,有些话他认为不值得说 的, 他就不说,有些事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时的任气,现在他已消 磨殆尽了。    镖车立刻起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前途的一个小镇上,胡之辉已是惊弓之 鸟, 赶紧落店,还招呼镖伙,不准喝酒闹事,石磷暗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发出 这命令 吧。”    胡之辉叫别人不喝酒,他自己可还是照喝不误,在这小镇上。    又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什么吃食,他胡乱弄了些豆干、花生米、鸭头之类的 东西 来,挑亮了灯,拉着石磷和缪文闲谈。    缪文看着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转了一趟,又回来坐下了拿起酒来浅浅啜 着, 倒是不坏的竹叶青,不一会,店里的小二端进两个盘子来,胡之辉一看,盘子 里竟是两只 烧鸡。    石磷暗忖:“这缪文倒是懂得花钱的人。”胡之辉哈哈笑道:“还是缪文兄弟 有办 法。”撕开一只鸡腿,大吃起来,对方才那九具面带惊恐的尸身,似乎已经忘 得干干净 净。    石磷却忘不了,问道:“那‘铁骑神鞭队’的大名,小弟近年来也常听到过, 据说 神鞭骑士,武功个个不弱,而且是支正义之军,专门排解江湖上的纠纷,此刻 怎地一”他 止住了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就会伤及别人的颜面。    缪文似乎非常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铁骑神鞭’呀?”胡之辉此时已有些醺 然, 笑道:“这‘铁骑神鞭队’,在武林中真可说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队一百二十 个骑士不 说,队长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号英雄——我的毛大哥。”    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突然想到这“赫赫有名”的神鞭队,今夜已不明不白地 死了 九个,得意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时本晚,他们挑灯夜谈,时间过去真快,缪文的脸色在二更时似乎略为变了 一 下,但瞬即恢复常态,胡之辉却已沉沉大醉,缪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话 都说不周 全了。    第二天早上,这小镇竟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奇事使得小镇上贫苦的人们,脸 上泛 起多年来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辉在听到这件奇事之后,不但酒意完全消退, 多年来未曾 流下的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原来这小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锭五十 两重 的元宝,总算起来,竟有十万两。    看到这银子的人,准不赶快捡回家去?这件奇事立刻哄传全镇,害得没有捡到 银子 的人,今后几年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因为怕错过捡银子的机会,有一个秀才, 此后十年里 竟在地上捡到七十九枚制钱,八百二十六个钮子,一百三十七个扇穗, 弄得背也弯了,但 却再也没有捡到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闲言表过不提。    胡之辉听了这“奇事”,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到放银鞘的房间里,银 鞘仍 在,但里面的银子,却一锭也没有了。    他仿佛被暴雷所轰,周身都软了下来,侧首一望,看守银鞘的镖伙,倚在墙上 沉沉 睡熟了,走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却发现这些镖伙都是被人点 了睡穴,再 一看,墙角金光灿烂,掠过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纯金打造的小剑 。    十万两银子,在一夜之中尽数失踪,而且已分别收到这小镇里每一家人家最下 面的 那口箱子里,再也别想拿得回来了。 第五章>> 古龙《湘妃剑》 第五章    那是一技通体纯金打就的小剑,长不过五寸,形式奇古,仿佛是一柄名剑的雏 型, 剑柄上用诸色的丝带打了个如意结。看起来,这像是个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玩物 ,谁知道这 却是令武林震惊的一件表记。    八面玲珑胡之辉怔怔地捧着这柄“金剑”回到房里,十万两官银丢了,平安镖 局十 年来辛苦创立的威名,也随着这十万两镖银断送,胡之辉的心像是刚由冷水里 捞出来,潮 湿而冰凉。    他回到房里,石磷和缪文都已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将那 柄金 剑丢到桌子上,缪文走过去拿起来,边看边问道:“这不就是那‘金剑侠’的 表记吗?”    石磷看着胡之辉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却不肯相信地 问 道:“昨夜有什么事故吗?”    胡之辉垂着头说了,石磷不觉骇然,他们都坐在这房子里,邻屋的人被点了穴 ,十 万两银子被人搬走,他们却连影子都不知道,石磷又不觉有些惭愧,在房里踱 着方步,也 讲不出话来。    镖车都又上道了,然而却是住回走了,趟子手不再喊镖,躲在车辕里缩着,镖 旗也 卷成一卷,收到箱子里去了。    胡之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吹牛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石磷也有些讪讪地 ,他 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这件事发生时他也在场,自然也连着丢了面子,缪文却仍 带着满面笑 容,按说此刻他该离去才是,但他却提也不提,仍然跟在旁边。    他不说走,石磷自也不便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的确有些不好受。    走了两天,又回到往镇江府的官道上,胡之辉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又有说 有笑 起来,对缪文拉拢得更厉害,原来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把那失去的十万两 镖银着落在 这“豪门阔少”身上。    进了镇江府,他们仍在那家客栈住下,胡之辉却叫镖伙们押着空镖车先回去了 ,他 圆滑地运用起世故的手腕,结交那初出茅庐的缪文,石磷冷眼旁观,嗤之以鼻 而已。    除了武林掌故之外,他还说些风花雪月,缪文带着笑容听着,石磷却渐渐不耐 ,漫 步行出去,却又看到一件奇事。    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四匹健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倏地下马,身手矫健已极, 石磷 暗忖:“江南武林,果然人材济济。”    马上的骑士一色金色紧身衣裤,显得非常刺眼,下马后却不立即入店,整了整 衣 衫,竟在客栈门口肃立着,石磷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悄悄走到柜台后面 ,颇为注 意地看着。    片时街上又奔来四骑健马,在街上的人群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将要 被他 们撞倒的人,马上功夫极高。    他们也在客栈门口停下,也下了马,原先那四个金色骑士迎了上去,八个人略 为嘀 咕了一下,仍然未进店,站在门口。    石磷将身躯更站后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关什么秘密的帮会,而这帮 会里 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偷窥干预的。    少时,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石磷一看便知道他和先前那八人有关,因为他也 是金 色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并未牵着马缰,却捧着一个黑缎包袱,只靠两条腿 驾御着马, 却仍潇洒自如。    他也在客栈前停住了,身形一飘,已下了马,石磷暗暗喝彩。    “好快的身手。”    他穿的却是金色长衫,年纪不大,面貌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股傲 气, 那八个金衣壮汉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捧着那黑缎包袱,径直 走入店里。    店伙们连忙迎上去,对他似乎也恭谨得很,石磷暗忖:“这厮是何来路?”    本有几个看来也是武林人物的壮汉站在走道上闲谈着,看到这金衫少年来了, 都远 远避开,而且躬身为礼,脸上带着惊恐之色。    金衫少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走进店里,看着他的背影,走路时脚不沾 尘, 上身动也不动,武功当然极高,暗叹忖道:“少年人恃技而骄,总不是件好事 。”    那八个金衫壮汉也跟着走进,狠狠打量了石磷几眼,石磷不愿惹事,走回房去 ,在 院子里,却看到那做岸的金衫少年在和胡之辉说话。金衫少年的手笔直地向前 伸着,手仍 捧着那黑缎包袱。    缪文也站在旁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胡之辉似乎已为他们引见过了,石磷不 愿意 多噜嗦,正想走开,胡之辉却高声唤道:“石老弟请过来,我替你引见一位少 年英雄。” 石磷无奈,只得走过去,胡之辉笑道:“这位就是武当名剑客石磷石大 侠。”石磷一点 头,望见那金衫少年只微微一笑,仍带着那股傲气。    胡之辉又指着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高足,江湖闻名的‘玉骨使 者, 中的第二位,玉面使者庞士湛。”石磷心中有气,也只微微一笑,也故意带着 一些那种傲 气。庞士湛脸色立即变了一下,八面玲珑赶紧笑道:“贤侄此次带着‘ 残骨令,,愚叔倒 正好派上了用场,碰见贤侄,真是好极了。”庞士湛正想答言, 缪文却插口问道:“这就 是‘残骨令’吗?”    石磷侧目一望,看到缪文脸上的肌肉好像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手掌也紧紧 握在 一起,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面使者看了他一眼,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感,淡淡一笑道:“对了,这就是‘ 残骨 令,。”微一停顿,接着胡之辉的话题道,“胡三叔要这’残骨令’用,莫非 出了什么事 吗?”胡之辉说了,庞士湛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道:“家师此次命 小侄带这‘残骨 令’来此,为的也是这‘金剑侠,一人,胡三叔你可知道,为了对 付这’金剑侠’,昔年 的七剑三鞭,已有四位赶到了杭州哩。”    缪文接口道:“是哪四位呀?”瞬即又补充着说道:“七剑三鞭又是些什么人 ?”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禁 留心 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 此番重出, 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渴望知道这些 事, 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这么关切呢?”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 竟似 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做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 经对家师 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色却非常慎重,说这也 许关系着十几年 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 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 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 前辈 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 会和那姓仇 的有什么关系?”“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竟将我 们师兄弟九个,都 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石磷一望缪文,却见 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 真怪。”    胡之辉沉吟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活,庞士湛面色突变,厉声道 : “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竟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 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 的兴 趣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 足够对付别 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 站着 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 又笑道: “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原来玉面 使者 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 不见得在 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地 ,除 了他们两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色,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藏头露 尾 的,要说什么,下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 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又怎样?”人影一花,面前 已多 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满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 消云散,反 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禁加速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 有如 此美人。”胡之辉却裂开大嘴笑道:“毛毛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蛔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 一 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 方活。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粗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干 什 么?”“毛毛”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 缪文脸 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藏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毛毛”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 好得 很。”“毛毛”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毛桌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想起毛冰,心 中不 禁黯然。    她果然就是灵蛇毛臬的独生女儿毛文琪,是在毛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年十八 岁 了,“毛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却是她不跟她那名满武林的父 亲学武, 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娇笑道:“ 你们 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  了。”石磷看着毛文琪身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强。    毛文琪身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 铁, 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 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毛文琪娇笑着,回转身道:‘我可得走了,喂,庞 老 二,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 的背影。 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 小丫头,以后谁 要娶着他,那才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 望着 也在发怔的庞士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毛 文琪 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毛毛不错吧?” 庞士湛脸竞 有些红,缪文却不禁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 地敲 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是毛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 栈里的店小 二都知道了“毛大太爷”的名头,灵蛇毛臬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 望, 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烫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 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干什  么?”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他说道:“大爷……你老 人家的 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身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日 子里 的随心所之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 ,推门一看 ——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高声叫 着:“胡兄,胡 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 ”胡之辉抚着大肚子 道:“石兄,什么事?”还生像是不高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 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高兴,略为有些惊慌他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 ,胡 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春寒使得他 身上的肥肉 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问房子的房门,触入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 呼, 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了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色,左掌前扬 ,但 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时以下,却硬生生地插在 墙壁里,是 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中照入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身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 看起 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勉强站直了身躯,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 ,突然又一 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插在桌子上的一样东西拿了起来——跟在后面的 石磷闪眼一看,那 东西霍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帐东西……又是这混帐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 低语 着,一抬头,脸色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一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色 的粉 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六年前的“仇独 之 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哺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 然一抬 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 也方 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    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吟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 了, 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 道: “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    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 ,叹 道:“庞老二一死,毛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 金剑侠怎能 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禁罩上一层忧色。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 焉能 臻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湛那样的武功 ,在武林中 已可算是一流高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法。”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 声音 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 且不知道 呢!”    石磷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 仇独 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 他有着关系 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毛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黄金衣 衫的奇人,忖道: “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 ,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毛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毛冰被二个奇人“掳走” ,也 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 道的,已比 别人多得多了。    八面玲珑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 金剑 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 个小院子, 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地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春日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 光, 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 了 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高手。    胡之辉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 那柄 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 水的 蛤蟆,样子显得既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色,他抬起手,略整了 整衣 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 窗口射进来 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 看到。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春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 他贪 婪地再吸了一口,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 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毛臬求助,实际上,真 正遭 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毛臬。      他着急要见毛臬,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  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 缪文 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畔柳荫深处,荡出一只画肪,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 三 叔,你们也来了。”定眼看去,竟是毛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色,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 游 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毛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 聊,碰见 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黄驾,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色里,显得更美如天人,缪 文目 不转睛地着她,竟像痴了。    画肪荡了过来,毛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 的仙 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毛毛,你倒真是越来 越漂亮 了。”    “这两位是谁呀?”毛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间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 ,毛 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身上,道:“你就是石 磷大叔 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毛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幽幽 说 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 会跑到哪 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肉又在 奇怪 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象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禁不住又望了 他两眼,心 中思潮如潮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 今日 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日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 哈哈!该 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肪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回过 头来 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毛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 说 ‘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 要亲自出 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毛文琪一眼,却止住 了, 耳畔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然“砰”然一 声大震,他 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毛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身虽然被摇得猛一倾东,,桌子上的东西却 一样 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 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对面画肪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 已经 因为喝了大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毛文琪, 狠琐地笑着 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 讨厌 他说,毛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 毛文 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架就打不 起来了。    她忽然走出舱去,过了一会,她刚跑进来,他们所坐的这艘画肪便突然转了个 头, 对准那艘打横的画肪撞了过去。    自然也是“砰”的一声大震,伸在窗子外面仍在眯着色眼的那两颗像死螃蟹似 的 头,一震之下,头顶“砰”,“砰”两声,撞在窗户上面,生像是方才那声大震 的余音似 的。    毛文琪娇笑了起来,死螃蟹似的头缩了回去,缪文笑嘻嘻地望着她,像是对她 极有 兴趣,石磷心中却在想着一事:“方才这船一震,胡胖子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 上,可是缪 文手里的杯子却拿得稳稳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他身怀绝 技,却深藏不露吗?但是,看他的外表,却一点儿也不像呀。”    须知要是练家子,必定有一些和普通人两样的特征,练外门功夫的,大多筋骨 强 壮,手脚粗糙,腰步沉稳,使内家功夫的,大多两眼神光满足,两边太阳穴高高 鼓起,至 于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油锤贯顶、十三太保横练这一一类功夫的,那特 征自然更为明 显,断无别人看不出来的道理。    石磷正在思索,船身又摇晃了几下,像是有人跳上船来的样子,毛文琪冷冷一 笑, 从壁间拿起那柄以猫皮为鞘的长剑,侧顾胡之辉道:“三叔,你听爹爹说起过 这把剑 吗?”    胡之辉微笑摇头,毛文琪娇声道:“那我现在让三叔看看。”一掀帘子,走了 出 去,缪文像是急于要看她的武功似的,很快地跟了出去,八面玲珑侧顾石磷道: “石兄, 我们也出去看热闹吧,将门无犬子,这丫头的武功,绝对错不了。”    石磷也一笑,道:“别的不说,我看她掌中那柄剑,就绝非凡品。只不过她拿 着这 剑去对付这批无赖少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两人一笑走出舱,根本没有将这场将要发生的打斗放在眼里,哪知一出舱,才 知道 事情大出意料之外,这场架要打起来,恐怕不大简单哩。    在画舫前面那一块约两丈方圆的船面上,此刻做然卓立着五个急装劲服的汉子 ,手 中长剑森然,胡之辉并不十分注意,因为那两头“死螃蟹”也在其中,胡之辉 的眼光,却 落在站在船头的两个瘦长汉子身上,他仿佛觉得这两人很熟,虽然不认 识,但至少总在什 么地方见过。    他猛地一击掌,蓦然想起了这两人是谁,急忙抢了过去,喊道:“大家先请别 动 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那话还没有说完,那身躯瘦长的两人一齐暴喝 道:“少 废话。”    其中一人掠了过来,身形绝快,左掌嗖地一掌,直劈胡之辉的面门,掌风如刀 ,掌 未到时,已激得胡之辉脸上火辣辣地痛。    胡之辉急忙侧头,拧身,避开此招,百忙中看到此人右臂空空,心中更肯定了 此人 是谁,越发不敢回手,但此人出招如奔雷迅电,唰、唰、又是两掌,专抢偏锋 ,虽然失去 右臂,掌法却更凌厉。    胡之辉被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回手,情形极危,毛文琪一声娇叱,掠 了过 来,另一瘦长汉子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将毛文琪逼到另一侧,这船头空地本 不大,四人 搭上手,便再无空隙,缪文远远站在舱门侧,眼睛随着动手的四人打转 ,石磷不便插手, 望着这两个瘦长汉子快到极点的身法,暗忖道:“这两人究是谁 呢?”    胡之辉三招过后,已是手脚忙乱,他武功远不如他的名声亮,这两年养尊处优 ,身 形更臃肿,肚子也大了,手脚自然更不灵便,那瘦长汉子带冷笑,单掌撤起一 片掌影,将 满头大汗的八面玲珑罩在掌风里,竟不容人家有说话的余地。    毛文琪左手拿着那猫皮为鞘的长剑,身形曼妙如飞仙,右掌轻送,飘飘数掌, 如缤 纷之落英,漫天而舞,那瘦长汉子的如山掌风,竟被她这种轻描淡写地几掌, 从容化解了 去。    石磷系出名门,对武功一道,自是识货,看了那两个瘦长汉子的掌法,已觉功 力颇 深,再看到毛文琪的掌法,更是惊异,以他的阅历,竟仍看不出她的掌法究竟 是何门何派 来。    那两个瘦长汉子,使的是北派劈挂掌一路的掌法,招式虽不奇妙,但出招之快 ,令 人目不暇接,掌风虎虎,功力尤深,胡之辉逼不得已,方待还招,但心中仍有 些虚,那独 臂汉子左掌一穿,“灵龙出云”,从胡之辉两臂的空隙中击向他胁下。    胡之辉大惊扭身,独臂汉子冷笑一声,腕时猛一伸缩,胡之辉一声闷哼,已被 击中 “期门”重穴,软软倒了下去。    独臂汉子一招得手,那边毛文琪却已稳占上风,娇喝道:“想你这样的身手, 还出 来现什么世?”那瘦长汉子大怒,长啸一声,身形暴退,向独臂汉子招手道: “老大,撤 青子招呼他。”    缪文看到毛文琪的武功,亦有异容,石磷微微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人 总是 换旧人,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武功——”争强之心,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索 性袖手旁观 起来,这昔日被武林公认前途无量的年轻剑手,此刻意气消沉,与世无 争,还不是为情所 累。    那两个瘦长汉子身形一矮,唰地,后退了出去,脚尖端着船沿,脚跟却已悬立 在水 面上,毛文琪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似乎满不在乎。    胡之辉穴道被点,眼睛却仍看得到,心里更着急:“毛毛真莽撞,怎地和‘河 朔双 剑,动起手来。”原来这个瘦长汉子竟是名闻天下的“七剑三鞭”中的“河朔 双剑”汪氏 昆仲,那独臂的一个就是昔年被仇独以重手法折骨,伤处腐烂,不得不 切去断臂的汪一 鹏,另一个自是汪一鸣了。河朔双剑身形一退,两人并肩而立,倏 地又飞掠上前,剑光并 起,宛如两条经天长龙,交尾而下,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 ,汪一鸣自右而左,唰、唰、 两剑,剑尾带着颤动的寒芒,直取毛文琪,名家身手 ,果自不凡,石磷称赞:‘好剑 法。”毛文琪动也不动,这两剑果然是虚招,剑到 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在空中划了个 半圈,刷地,直取毛文琪的咽喉、下腹。这 两剑同时变招,同时出招,不差毫厘,配合得 天衣无缝,汪一鹏右手已断,左手运 用起剑来,却更见狠辣,原来这兄弟两人,这些年来 竞苦练成了“两仪剑法”,两 人联手攻敌,威力何止增了一倍。毛文琪轻笑一声,脚步微 错间,人已溜开三尺, 手一动,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眼睛却不禁眨了一下,毛文琪已 拔出剑来。’剑 光不是寻常的青蓝色,而是一种近于珊瑚般的红色,发出惊人的光,剑身 上竟似还 带着些火花,竟不知是什么打就的。    此剑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石磷久走江湖,可也看不出这剑的来路,缪 文更 是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这柄剑上。    汪氏昆仲是使剑的名家,平日看过的剑,何止千数,此刻亦是面容一变,剑光 暴 长,两剑各划了个极大的半圈,倏地中心刺出,剑尾被他们真力所震,嗡嗡作响 ,突又化 成十数个极小的剑圈一点,袭向毛文琪,正是“两仪剑”法里的绝招“日 月争辉”。    也正是“河朔双剑”功力之所聚。    胡之辉躺在地上,眼睛虽睁开,却看不见他们的动手,原来他的头倒下去时是 侧向 另一面,此刻因身不能动弹,头更无法转过去,此时急得跟屠夫刀下的肥猪似 的,却也没 有办法。    毛文琪笑容未变,掌中剑红光暴长,向河朔双剑的剑光迎了上去,河朔双剑只 觉掌 中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自己竟把持不住,硬要向人家剑上贴去,毛文 琪娇笑喝 道:“拿来。”满天光雨中,人影乍分,河朔双剑唰地同时后退,手中空 空,两眼发直, 吃惊地望着对方。    毛文琪笑容更媚,手臂平伸了出来,汪氏昆仲的两柄青钢长剑,此刻竟被吸在 她那 柄异红色的长剑上。    将剑一挥,汪氏昆仲的双剑,倏地飞了出去,远远落入湖水里,众人不禁骇然 ,这 种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神乎其玄了。    河朔双剑享名武林垂三十年,除了昔日曾在“仇先生”手下受挫外,数十年来 可说 未曾遇过敌手,此刻三招之内,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夺去手中之剑 ,心情可想 而知。    练家子被人夺去手中兵刃,乃是奇耻大辱,何况“河朔双剑”这种身份,汪氏 昆仲 此刻心中宛如刀割,发怔地望着毛文琪,这少女武功,确是把他们大大地惊骇 住了。    他的五个弟子,平日都把师父敬如天神,此时心中也不禁难受,脸上颜色在变 ,那 两个“死螃蟹”,现在脸也不红了,反而有些铁青,掌中虽然都拿着剑,谁也 不敢上去和 人家动手。    河朔双剑身形这一退,胡之辉可看到了,他看到他们的神色,和空着的手,知 道他 们已经吃了亏,心里却惊喜交集,惊的是毛文琪竟将河朔双剑的招牌拆了,河 朔双剑却是 她父亲的朋友,这笔帐不知怎么个算法?    喜的却是朋友之女,有这种身手,在此时这多事之秋,无疑多了个极好的帮手 ,能 将“河朔双剑”一举而击败的,武林中恐怕真还没有几个哩。    “两位的剑法高明得很。”毛文琪微笑着,将那柄剑,放回猫皮剑鞘里,说道 : “不过两位若凭着这点儿剑法就想在杭州西湖上撒野,随便用船撞人,那还差着 一大节子 哩。”    河朔双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毛文琪又讥讽地笑道:“我知道两位必定不服气对吗?那也没有关系,两位以 后如 果要找我,到杭州来找姓毛的好了。”    她娇声一笑道:“你们必已在江湖上混了不少年,我可不是抬我父亲的招牌出 来吓 唬你们。”    河朔双剑面容蓦地大变,齐声而道:“灵蛇毛臬。”毛文琪道:“对了”。河 朔双 剑一声不发,一跺脚,同时长身而起,在空中一拧身,嗖地,窜到他们自己的 那艘画舫上 去了。    毛文琪朝那五个劲装持剑的少年一笑,轻轻说道:“你们还不滚?”声音温柔 得 很,那五个少年听了,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五人不约而同地一转身,朝那一艘 画舫上纵 去,急切之下,却未想到自己功力尚不够,噗通,噗通,几个都掉下河里 去了。    毛文琪笑得如花枝乱颤,看到胡之辉仍躺在地上,走过去看了看,随手一拍, 胡之 辉的穴道就解开了,站起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嘘了口气。    “三叔,可辛苦你了。”毛文琪笑道,胡之辉苦着脸,喘着气说道:“苦了我 到没 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却闯了大祸了。”    毛文琪诧然道:“我闯了什么祸?”胡之辉叹道:“我的大姑娘,你把人家奚 落得 满舒服,打也打了半天,你可知道人家是谁吗?”    毛文琪摇摇头,胡之辉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也不会打了。” 毛文 琪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到底是谁?三叔讲话老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他们就是和你父亲齐名的‘河朔双剑,呀!”胡之辉说道。毛文琪听了,也 不觉 得呆了一呆,石磷过来,惊道:“他们就是‘河朔双剑’吗?”缪文站在阴影 里,脸上似 笑非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毛文琪却朝他走过去,娇笑着说道:“ 你看什么呀?我在 打架,你也不来帮忙。”    缪文摇头作苦笑状道:“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小生非不愿打架也,实乃力有 所不 逮,不敢自取其辱耳。”    毛文琪笑得格格地响,道:“你瞧你,说得还像人话吗?”她和缪文本不熟, 可是 却一点儿也不害羞,石磷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毛文琪有生以来,还不知道害羞 是怎么回事 呢。    缪文看着她天真的神态,嘴角泛起笑容,道:“姑娘的剑,委实好玩得紧,小 生可 以看看吗?’,”可以是可以,不过——”毛文琪娇笑着,拖长了声音,缪文 笑道:“不 过什么?”    “不过你以后说起话来,可不准小生小生的,听起来别扭死了。”她笑着道。 石磷 不禁微笑暗忖:“这女孩子倒是天真未泯。”    她将掌中的剑拔了出来,缪文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吓了一跳,石磷一惊:“这 剑光 怎地这种颜色?”    毛文琪笑道:“你摸摸看。”缪文站得远远的,直摇头,胡之辉笑着走过去, 道: “摸摸有什么关系?”    果然走过去摸了一下,手指刚一触及剑身,全身突地一震,跳起一尺高,连忙 退了 开去,脸上煞白,惊叫道:“这柄剑有什么古怪?”    毛文琪笑得越发厉害,道:“三叔,你上了当吧。”明眸一飘缪文,又道:“ 还是 你聪明,”石磷虽失笑,但也惊异,他走遍天下,却也没有见过人一摸就会跳 起来的剑, 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哩。    蓦地湖中箭也似地驶来一艘小船,摇船的人不但水性精熟,手劲也特别大,晃 眼间 便驶到近前,双桨一翻,小船便停下来,摇船的人将桨放下了,嗖!便跳到这 艘画舫上 来,身手之矫健,在武林中可算一流人物。    他长身玉立,上了船就向毛文琪道:“你闯了祸了吧?”目光四顾,向大家一 笑, 缪文见了这人,全身却生出一阵凉意,直透背脊,从来很少变色的脸,此刻亦 变成了惨白 色。 第六章>> 古龙《湘妃剑》 第六章    在大家都惊异于毛文琪掌中珊瑚色的宝剑所具有的那种神奇的功能的时候,西 湖中 突地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操桨之人,手劲特大,霎时间便驶到近前,倏然 停下了小 船,轻灵敏捷地跳上船来——。    缪文一见那人,长身玉立,穿着金色长衫,面貌颇为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 ,带 着一种逼人的傲气,不是那在客栈中惨被“金剑侠”击毙的“玉面使者”庞士 湛是准?    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全身起了一阵惊栗的感觉,他亲眼所见已经惨死之人,此 刻竟 又重现,自然难怪他吃惊,变色。    石磷亦大惊,哪知毛文琪和胡之辉仍微微含笑,仿佛这事丝毫不值得惊异似的 ,毛 文琪缓缓将剑放回剑鞘,微微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闯了祸了?”胡之辉 却道:“是 否那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已到毛大哥那里,他们的脚程倒真快!”    那英俊少年目光又一转,也不期然停留在缪文脸上,笑道:“他们还没有到师 父那 里,只是被小侄恰恰在湖畔遇着,他兄弟二人大发了一阵雷霆,而且说要立即 赶回河朔, 这里的事不再管。”他微微一笑,目光朝毛文琪一转,接着说道:“这 两个老怪物自己要 招惹琪妹的‘琥珀神剑’,那不是他们要自取其辱,可怪得了谁 ?”语气之中,显然地显 出了对“河朔双剑”的轻视,更露出了对毛文琪的讨好。    毛文琪果然甜甜一笑,那长身少年却对缪文走了两步,面上兀自带着笑容,缪 文袍 袖一拂,虽然强自镇静,但面色惨白。    胡之辉勉强地笑了几声,走过来道:“缪老兄不认识吧,让我来引见一位高人 。” 他目光朝缪文微一示意,指着那长身少年道:“这位就是灵蛇毛臬大哥的十大 弟子,玉骨 使者中的第三位,‘凌风使者,庞良湛庞二侠,你们二位少年英发,以 后多亲近亲近。” 庞良湛微微一笑,道:“看这位缪兄的神色,想必是认识家兄, 江湖中人将我兄弟误为一 人的,不知有多少。”他转脸向胡之辉一瞪,道:“胡三 叔不必向缪兄做眼色,家兄的死 讯,我早已知道了,是以这位见着我,以为死人复 活,才会露出惊异之色来的。”    缪文恍然,却不禁更留意地打量着这“凌风使者”。口中自然极为客气地应付 了几 句,心中却不禁暗自思量着:“这‘凌风使者’心思之冷酷、机智,看来竟还 在他兄长之 上,他知道了哥哥的死讯,脸上竟毫无悲戚之容,那胡之辉只微微做了 个眼色,他却已知 道了人家的用意,而且毫不留情他说了出来,唉!这种人心智越 高,将来恐怕为害也越厉 害!”    胡之辉只得尴尬地一笑,转开话题,又为他引见了石磷,石磷词色冷漠,想必 也是 对他的这种“冷酷”,颇为不满。    庞良湛却转向缪文,道:“家兄死时,缪兄也在场吧?”缪文微一点头,神色 已恢 复先前的那种无动于衷,胡之辉走前一步,长叹着道:“令兄死得实在令人扼 腕,但庞贤 侄也不必过于悲伤一一”他缓缓地止住了话,石磷微晒一下,忖道:“ 他根本全无悲伤之 意,这‘八面玲珑,的废话,倒真不少!”庞良湛似乎也对他这 位“胡三叔”颇不欣赏, 而且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不欣赏”放在脸上,根本不 理胡之辉的话,却向毛文琪道: “师傅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实他老人 家也太过小心,就凭着你这柄剑,你走 到哪里去还会吃亏吗?”    毛文琪娇嗔着道:“哦!我就全凭着这柄剑是不是?你别以为你武功蛮不错的 ,我 空着手照样可以把你打倒。”    缪文微微一笑,庞良湛果然也有些色变,但却立刻忍耐着,反而微笑道:“当 然, 当然,屠龙仙子的爱徒,别说我,就把我们兄弟十个一齐凑上也不行呀!”毛 文琪跺脚, 真的生气着道:“好!你敢说出我师傅他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 耐烦了吗?”美目 电射,大有随时可以翻脸动手的样子。”    胡之辉赶忙跑过来,脸上露着他惯有的那种味道,笑说:“你们还跟十年前一 样, 一见面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石磷暗中寻思,忖道:“看来这庞良 湛也对毛姑 娘很有意思。”缪文两眼望天,仿佛因为某一个名字,而在沉思着。    庞良湛说出“屠龙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像是这“屠 龙仙 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并不怪他们孤陋寡闻,只是他们迟 生了许多 年,是以对昔年中原武林唯一能和“海天孤燕”对手百招的女剑手的名字 ,颇为生疏,这 当然也是因为“屠龙仙子”生性本就孤僻,虽具屠龙绝技,却很少 在江湖中露面的缘故。    胡之辉说过了话,船舱里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人不愿说话, 胡之 辉张着手,凸着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来不但可笑,而 且已有些可 怜了。    庞良湛怔了一下,脸上忽阴忽晴,当着这么多的人吃了这么大的蹩,他当然不 好 受,但另一种情感,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缓缓踱到船头,忽 然又回身 说道:“各位先请游湖,我先回去禀告师傅,就说胡三叔和武当剑客石大 侠已经到了。” 石磷微一动念,知道江湖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庞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来的小船已飘到两丈开外,胡之辉和缪文、石磷 也跟 了出来,庞良湛却扭头望了舱里的毛文琪一眼,大声道:“小可先走一步。” 腰微弓起, 身形冲天而起,双臂一投,向前面掠了过去,身法之中,显然也有了几 分卖弄的意味。      他轻功颇高,此刻着意施为,果然极为轻灵曼妙,双目注定那艘小船,准备轻  飘飘地落在船上,当然是希望毛文琪能看到。    哪知道就在他真气微散,双足已将落在船上那一刹那,小船却象是有人突然在 旁边 一拉,倏然在湖面上滑开数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立在船头望着的胡之辉等人,都不禁惊唤一声,石 磷也 觉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动处,缪文正在以手整发,面上仍然毫无所动,石磷心 中,又不禁 动了一下。    庞良湛求荣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长于江南,自幼即识水性,下沉后又 立刻 冒了上来,自然又游回画舫边,双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鸡,形容自 是狼狈,和 他第一次上船时的那种轻灵、飘逸的英姿,已大不相同了。    他恨声道:“这是谁在捣鬼?我一一”气得说不出话来,毛文琪婀娜地自舱中 走出 来,见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这种事谁也无法知道真象,但却只有两种可能,若有人潜于水下,等到他 落下 时,猛力将船拉开,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绝项的内家劈空掌一类的 功夫,隔着 两三丈远,将船劈开。    只是这两种可能,却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后者,当世武林中,有这种功力 的人 可说少之又少,而这画舫上的几人,虽然都可说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绝不可能 有这种功力 呀!    是以尽管庞良湛暴怒,却绝无出气的对象,毛文琪对他灿笑,他也只有隐忍, 其实 就是不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众人乘兴游湖,却败兴而归,只有在缪文和毛文琪脸上,仍可看到笑容,庞良 湛虽 然不完全算“面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头丧气”了。    船一靠岸,灵蛇毛臬在杭州的势力,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了,湖畔的人,无论三 教九 流,看到狼狈不堪的庞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着,脸上绝不敢露出一些异容来 ,武林中人 能在地面上占着这么大势力的,灵蛇毛臬也许可算是第一人哩。    灵蛇毛臬的居处,更是惊人,恐怕连杭州府的府尹的府邪,都不及他。    朱红色的大门,完全是开着的,门口两座石狮,巨大而狰狞,俯视往来的人们 ,像 是灵蛇毛臬俯视着芸芸武林群豪一样。    跟着毛臬的爱女和爱徒,自然用不着通报、求见一类的事,他们直接地进入了 那布 置得极其华丽的客厅。    缪文走在胡之辉身侧,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    “胡兄,你我多日相处,可称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来了,胡兄对小 弟帮 助甚多,不知可否让小弟对胡兄也一效微劳。”    胡之辉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来的事,此刻却被人家先提出来了。但口 中却 仍故意装着不好意思他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缪文微笑道: “胡兄失 镖,小弟随行在侧,只是小弟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说来惭愧 ,小弟承受先人 余荫……”他故意语声一顿,胡之辉再也忍不住,巴结地笑道:“ 小弟也知道缪兄家财万 贯,小弟所失的镖银,别人看来一定为数甚巨,但却绝对不 会放在缪兄心上,只是小弟无 功,怎敢受禄,不瞒缪兄说,小弟虽早有此意,却一 直不敢启口呢!”    缪文暗中一笑,道:“”胡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镖银的事,全放在小弟身 上好 了。”    胡之辉再也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万谢,却听缪文又道:“ 等会 见了毛大侠,胡兄就说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么就算小弟对镖银一力担当 ,别人也就 不会有什么闲言了。”    胡之辉自然立刻连声称是,心中更感激缪文为他设想周到,此刻缪文若叫他认 自己 做爸爸,他也会毫不考虑地答应。    缪文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 意和 愉快。    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时,门里突然有咳嗽一声,说道:“是胡老三带着石老弟一 齐来 了吗?”中气虽足,但天生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调,仍使人听起来,极为不舒 服。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门里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鼻如鹰 隼, 两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鹰隼一样的锐利,虽然面上满布的皱纹已告诉别人他的 年龄,但步 履之间,矫健如昔,仍然没有显出一丝老态。    胡之辉连忙走上几步,深深地作着揖,诌媚地笑着说道:“毛大哥你好,小弟 好久 没有来向大哥问安了。”毛臬哈哈大笑,顾盼之间,颇多做作,一把拉着胡之 辉道:“你 我自己兄弟,客气作甚?”目光四扫,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大笑着走到 石磷面前道:“多 年不见,想不到老弟还是年轻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经老了,老 了——”他以一个近于感 叹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 虽说老了,但心中却绝未服老 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对缪文以及他面上露出的异容,也 就没 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缪文这种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永远被冷落的,毛桌目光一转, 也落 在他身上,阔嘴一裂,笑道:“这位老弟面生得很,想来是江湖中的后起高手 。”他朗声 一笑,又道:“老夫这些年来足迹未出杭州,对江湖中的后起之秀,都 生疏得很。”话气 之间,睥睨作态,傲气暴露。    胡之辉巴结地笑道:“毛大哥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位缪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镖 粤东 时所结识的,虽然俊逸不凡,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书生。”    他干笑了两声,又道:“不过是个家财万贯的书生罢了,小弟这次所失的镖, 若非 缪老弟,恐怕咱们平安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哩。”    毛臭“哦”了一声,胡之辉似乎觉得意犹来尽,又道:“这年头像缪老弟这种 仗义 疏财的朋友,还真少见,毛大哥,你说是不是?”毛臬连连点头,口中不断重 覆着:“难 得!难得!”    于是缪文很轻易地,在第一次见到毛臬时,就使这武林魁首对他生了极大的好 感, 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容易生 出效力的一 趴这其间,只有石磷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只有他知道,缪文和胡之辉仅 是初识而已,而且 缪文为什么要以各种方法,来求得胡之辉和毛臬的好感,也使石 磷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他知道这其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虽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绝对 不愿 说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测,能够接近事实哩。    等到毛臬知道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后两件的时候,他脸 上那 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了。    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仍做作着,接着胡之辉告诉他有关“金剑侠”的话道 : “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叫金剑侠的家伙 纵然三头 六臂,可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去。”    缪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从毛臬身上收回来,打量着这大厅。                蓦地——    他的目光被这大厅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原来在这大厅的正中,有着一个挂 着黑 缎的神龛,这和大厅中的其他摆设极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开始流转着那种令人难测的光芒,装作无意地走过去,在那神龛前 留连 着,胡之辉果然悄悄走过去,低语道:“这里面放着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 武林的‘残 骨令’,老弟,你可知道,这里面可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哩!”    缪文目光下垂着,漫应了一声,手缩在衫袖里,隐藏着他紧握着的双拳。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无意坚辞的情况下,缪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这武林 魁首 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带着些寒意的风,吹得毛宅后园里的新生的树枝微微摇曳 ,和 着草中的虫呜,协调地互相应和着。    无月有星。    朦胧的星光中,毛宅后园里突地掠起一条人影,是谁敢在这名满天下的灵蛇毛 臬的 住宅里,施展开夜行人的身手?    这人影似乎自恃自家的轻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出一些声息来,轻轻 一 掠,竟在柔软如绵的树枝上驻足,似乎在打量着地形。    然后他身形一折,轻如飞鸿般掠出三丈,在屋面上微一盘旋,接连两个起落, 又掠 去数丈开外,微一停顿,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个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内望 ,里面正是 毛宅的大厅。    这人影轻身功夫已入化境,仗着这种轻功,使他将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 施都 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飘然落在地上。    这些年来毛臬从未担心过有夜行人会到他的家里来做手脚,是以这位武林魁首 的宅 第,此刻是完全静寂的,四无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连脸上都蒙着一方灰中,是以 除了 他匀称的身材外,别人便一无所知。    他在大厅外微一张望,便轻巧地推开门,足尖一点,笔直地往那黑缎神龛前掠 了过 去,轻伸右手,便要将这黑缎幔布掀开——蓦地,一声轻叱响起后,他大惊转 身,却见一 人冷冷当门而立。      他似乎不愿和这人朝相,身躯一折,斜斜掠出,轻叱一声的却是毛文琪,柳腰  一转,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轻功迥异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里,他双臂猛 一转 折,身形像是水中的游鱼似的,蓦地转弯换了个方向,快如电光一闪地掠出了 门。    毛文琪一步受愚,气得粉面凝霜,一跺脚,又追了出去,她好胜心特强,竟不 愿惊 动别的人,只凭着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来。    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厅门,他就向墙外掠去。    他轻功虽高,毛文琪却也不弱,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如流星飞掠着,霎眼 之 间,已离开毛臬的宅第有数十丈了。    毛文琪这时才娇喝道:“朋友既然有种到这里来,又何必像只见不得人的耗子 似地 逃走?”她语声方顿,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顿足,身躯一转,迎向毛 文琪,身躯 的收发自如,确已妙到毫颠。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顿足,身形掠处,竟快撞倒那夜行人的身上。    须知他两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见,实在难以形容,那几乎有和声音同样的速度 ,是 以毛文琪语声方落,人到了人家身前。    她势发难收,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真气猛散,竟轻飘飘落了下来,但此刻她 和那 夜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淡淡的处于幽香 ,人家都能 嗅到。    那夜行人又轻轻笑了出来,毛文琪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朋友,你睁开眼睛 看— —”她话未说完,就被人家的笑声打断:“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像江湖强盗 似的。”那 夜行人粗着声音道,竟也是十分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声音颇为沙哑。    毛文琪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生长在这种家庭,言词之间,自然难免给染到 一些 江湖习气,她以往不自觉,此刻却赧然,女孩子家,都愿意自己文文静静的, 谁也不愿意 被人讥笑成江湖强盗。    于是这本来是“抓强盗”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强盗”之后,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中之后的两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 思, 目光一转,转到她肩头露出的剑鞘,又带着讥俏之意他说道:“起先我只当杭 州毛家是什 么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无比的轻蔑,无比的藐视,都在这“ 哼”声里表露出 来。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从她记忆开始,还未曾有人敢对毛家说过任何不敬之后 ,这 一声“哼”,使得她美目怒张,只是她本来能言善辩,可是在这夜行人面前, 却像是有些 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根本就不说话了,娇叱一声,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鸟梳羽” ,带 着风声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颈。    这一招不但快如飘风,而且突如其来,毛文琪满以为这一掌纵使不能克敌奏功 ,至 少也得让对方一惊,自己抢得先机。    哪知人家左掌伸曲间,连消带打,右掌“嗖”地划了个圈圈,突地中间抢出, 却化 掌为拳,食、中两指凸出。直点毛文琪的“肩井”穴。    毛文琪心中一惊,这夜行人不但出手快,最厉害的是他左、右两手所用的拳路 ,竟 完全不同。他右掌后发先至,拳风刚猛,指节击穴,虽然已是绝招,但是他的 左手那微一 曲伸间所走的拳路,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竟有说不出的奥妙。    她心中在算计着,手底并未闲下,双掌连连挥出,转瞬之间,已和对方拆了三 掌, 掌风唬唬,走的居然也是刚猛一路。    原来“屠龙仙于”生具异禀,神力惊人,虽是女流,但自创的“屠龙八一式” 溶合 内外之功,走的却是阳刚之路,她以此成名,武林中尚未闻有能在她这掌法下 讨得便宜。    可是此刻毛文琪使出来,却有些逊色了,女孩子使用这至阳至刚的掌法,总不 熟 路,何况对方所使的招式,更是诡异莫测哩。    十招过去,毛文琪已感不支,她极为惊恐何来这种武林高手,心念一动,突地 娇喝 道:“住手!”    那夜行人果然一怔,手下一慢,毛文琪已横掠五尺,却倏然反手抽出剑来。立 刻红 光暴长,宛如电闪。    她冷冷一笑,喝道:“你再试试这个。”左手微捏剑诀,右手长剑一抖,刹那 间剑 影满天,嗡然一声,那珊瑚色的长剑化做无数个极小的剑团,像是无数团赤红 的火焰,投 向那夜行人的身上。    那夜行人这才知道毛文琪那一声“住手”,只是缓兵之计罢了,方自暗笑自己 ,毛 文琪这怪异之极的长剑已削了过来。    剑身未至,他已隐隐觉出一股热力,这珊瑚色的长剑竟和世上所有的剑都不相 同, 剑身上发出的不是寒意而是热气,他不敢冒然接此一招,脚步微错,身形滑开 ,避开了此 招。    毛文琪娇叱一声,剑势又一圈,由无数团小的火焰,化为一圈极大的火焰,斜 斜一 划,又变成一条赤红的火龙,卷向那夜行人。    那夜行人仍是不敢还招,又退开数尺,毛文琪再一转剑势,步步进迫,那夜行 人长 啸一声,身形斗然拔起两丈余,双臂一张,嗖地,又拔起七尺,竟是轻功中登 峰造极的 “上天梯”。    他这一起之势,已过三丈,毛文琪可望而不可及,暗忖:“只要你身子落下来 ,我 就再给你一剑。”    哪知那夜行人在空中一个大转身,头下脚上,竟箭一样地斜窜了出去,在旁边 的林 木上,微一沾足,唰地,又冲天而起,远远逸去。    这一下,毛文琪才知道人家的轻功之高,远远在自己之上,方才人家也许是有 心诱 敌,才和自己若即若离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自初出江湖,满怀壮志,乍一出手,便挫了“河朔双剑”,满以为自己已是 高手 了,哪知此刻遇着这不知名的夜行人,人家无论轻功,掌力,都比自己高明得 多,自己虽 仗着武林中绝无人知的宝剑将之击退,但却也算不得荣耀呀!    她心里自问,不知道这夜行人究竟是何来路?怏怏地走了回去,远处的更鼓, 随同 传来,钟声四响,已经是四更了。    第二天,石磷起来的时候,发现和他同屋而眠的缪文仍在蒙头大睡,便也没有 去惊 动他,悄然走到院子里去。    朝露已干,春日早升。    石磷暗叹一声,这些年来,他已起得较以前晚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老了,迎着 清晨 的冷风,深吸一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意兴顿生,在园中软软的泥地上,微微 活了活步 眼,双臂下垂,双膝微曲,竟缓缓地将武当心法十段锦一招一式地走了起 来。    他出招虽缓,但每一招都是神完气足,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这种 内家 的招式,骤然望去,虽然并没有什么妙处,但学武的人想练到这种功力,却也 非是一朝一 夕之功哩!    他一套拳方走完,忽然听得有人喝采,转头一望,却见缪文拖着鞋,敞着衣襟 ,斜 倚在门旁,向自己含笑说道:“石兄好俊的身手。”石磷微微一笑,颇为得意 地望了他琪 眼,道:“以缪兄的根骨,学起武来,怕不比小弟强胜百倍。”    缪文和他对视一眼,也一笑,大家都似乎有“心照不宣”之意,却见园中林木 掩映 处,袅袅行来一个翠装少女,远远就笑道:“你们倒起来得早。”缪文一笑, 也道:“姑 娘也早。”原来正是毛文琪,她嘴一嘟,娇嗔着道:“我不是起得早, 我根本一夜没睡 呢!”顿了顿,又道,“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晚上这里居然 闹贼,有人想来偷东 西,亏的——亏的被我发现,才把他给打跑了。”    缪文一笑,道:“以姑娘的身手,对付一个小贼自然没有问题。”毛文琪脸一 红, 垂首玩弄着衣角,忽然抬起头,朝石磷望去,笑道:“石叔叔,你说我倒霉不 倒霉,这几 天杭州正热闹,听说左手神剑,鸳鸯双剑虽然暂时去了,但不出两天, 他们还要回来,可 是我呀,却偏偏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她嘴虽在对石磷说话,眼角却有意无意问飘向缪文,石磷含笑道:“姑娘哪里  去?”    “回到师傅那里去呀!我杭州、河北来回地跑,每年总要跑上一次。”她娇声 说 着,缪文突然接过话题,朗声道:“小可也正想到河北去,不知………”他话未 说完,毛 文琪已高兴他说道:“你假如能和我一起走,那好极了,我也多个伴。” 她天真未泯,对 缪文己颇有好感,竟一些也不虚饰地将心中之话说了出来。    于是缪文嘴角,又泛起了那种难测的笑意,石磷冷眼旁观,心中突地一凛,竟 怀着 带有恐惧的眼光,望了缪文一眼。    他暗暗叹息着,转身走了开去,自己觉得自己好像已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该知道 的东 西。迎目一望,却又见三个金衫少年疾步而来。    他故意低着头,不去望他们,那三个金衫少年也仅望了他一眼,便自走过,隔 着好 远,三人口中就不约而同地叫着:“琪妹,我们回来了。”大踏步走到毛文琪 身侧,看到 斜倚在门侧的缪文,各自怔了一下,毛文琪却冷冷说道:“你们回来了 就回来了嘛。这么 大惊小怪地干什么?”    这三人又都一怔,缪文见这三个金衫少年俱都面目英挺,长身玉立,眉目之间 ,也 俱都是傲气凌人,心中忖道:“想来这些也都是‘玉骨使者,了,看起来倒还 都是角 色。”他在打量着人家,那三个金衫少年又何尝不在打量着他,缪文微微一 笑,转身走了 进去,但心目中却将这三个金衫少年的面目记了下来。他也知道毛文 琪还在望着他,心中 禁不住生出一丝甜意,但是他立刻将这份情感强自按捺下去, 一面警告着自己。“你要是 为任何人而沉陷于情感的话,那对你自己就是太大的损 失了,情感!情感!你难道已不记 得你到这世上来,是不该存着情感的吗?” 第七章>> 古龙《湘妃剑》 第七章    两天之后,当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两人到达毛宅时,缪文已经交给胡之辉十万 两银 票,辞别了也将他去的石磷,带着胡之辉的千恩万谢,和毛臬的爱女一齐出城 北去了。    从杭州到河北的路,毛文琪孤身往来,不知有多少次了,可说是熟之又熟,缪 文安 静地坐在马上,跟着她走,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为不安静,上上下下地望着她, 使得她芳心 中好像有千百只小鹿在撞着。    这种感觉,毛文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只觉得受用得很,仿佛有种说 不上 来的味道。    刚出杭州城,后面就奔来几骑马,缪文一皱眉,向毛文琪道:“大概又是你的 师兄 赶来了。”    毛文琪笑问:“你怎么知道?”    语声方落,后面的骑士果然已经高声叫着:“琪师妹!”缪文向毛文琪一耸肩 ,毛 文琪格格笑了起来。    后面追上来的四骑,果然都是“玉骨使者”。那阴沉机狡的“凌风使者”庞良 湛, 也在其中,见了缪文,倒先客气得很,另三个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缪文一眼, 拥到毛文琪 四侧,其中一个皮肤白皙,但却生得一付单薄之相的少年道:“师父命 我到冀、豫、鄂、 赣四省,我们准备分头行事,师妹,你看哪一个到冀省最为适当 呢?”说时,他带着一付 阿谀的笑容。    毛文琪却满肚子不高兴地道:“我管你们谁去?”庞良湛马缰一转,左手提着 缰 绳。右手却握着几枚制钱,道:“谁猜出我手中制钱的数目,谁就陪琪妹到冀北 去,要是 你们都是猜不到,那——那我……”    缪文暗暗好笑,付道:“看来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对琪妹怀着同样的心思。”    他面带微笑,看着这师兄弟四人猜枚,但若这师兄弟四人看出他笑容后的含意 ,恐 怕谁也不愿意讨取这价“美差”了。    最后,那面貌白皙的少年是“幸运者”,其余三人都怏怏走了,缪文含笑走过 答汕 道:“兄台高姓?”那面貌白皙的少年双目一翻,傲然答道:“小弟孔希,不 过江湖中人 都称我为‘玉壁使者’……话未说完,就回过头去向毛文琪说话,立时 又换了另一种脸 色。缪文却丝毫不以为杵,仍然笑嘻嘻的,毛文琪嘟着嘴,恨不得 叫这位”玉壁使者”快 些滚开才对心思,只是眉梢眼角瞟向缪文时,却仍带着一份 笑意。    孔希不是傻子,一路上从毛文琪那里受来的怨气,就全部发泄在手无缚鸡之力 的缪 文身上。    缪文却仍不闻不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毛文琪以前那种狂态,此时竟 收敛 得无影无踪,竟像个含羞答答的深闺女子,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从来不知道羞涩 的少女有了 这么大的改变呢?    到了吴兴,店房不多,缪文只得和“玉壁使者”一起歇了。    深夜,玉壁使者孔希突地听到窗外有夜行人弹指的声音,他久走江湖,反应极 快, 嗖地,跳下了床,登上薄底靴,却见缪文蒙着头,正在大睡。他冷笑一声,暗 骂:“蠢 物!,’身形一弓,倏然穿窗而出,想看看窗外究竟有什么事。前面,果 然有人影一晃, 但身手却是极为迟钝,孔希又冷笑一声猛一长身,一个起落,便掠 向那鬼祟的黑影。毛文 琪也惊醒得很,也发觉了窗外似有异声,匆匆结束了一下衣 衫,然后也穿窗而出,但窗外 却似静悄悄地,没有人影。她微一迟疑,竟毫不迟疑 地掠了过去。夜色深浓,邻房里有犬 吠之声,不知是它也发觉了夜行人,抑或是不 耐春夜的寂寞,像春日的野猫一样地叫了起 来。毛文琪不敢太大意,也没有出声, 身形一拳,在白杨树前倏然顿住,闪目一望,见一 人影似乎挑战似的,动也不动地 站在白杨树上,她双眸怒张,口中低叱一声,三点寒星电 射而出。哪知那人影仍然 不动,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竟都打到他身上,毛文琪暗器 奏功,却见人影仍 直挺挺地站着,非但动也不动,就连哼声都没有发出,像是这“屠龙仙 子”的绝技 ,武林中扬名的“屠龙针”对他毫无作用一样。    毛文琪一惊,倏然抽出长剑,火焰般的红光一闪,毛文琪却不禁惊呼出来。    原来红光闪处,她发现树上的人影,竟是那玉壁使者孔希,她剑势一领,身随 剑 走,微一纵身,也窜到白杨树上藉着剑光和星光一看,粉面再也镇静不了,立时 变得惨 白。    原来这玉壁使者孔希,竟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中,已被人点中脑后死穴——玉枕 ,用 细铁丝吊在树上,而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也整整齐齐地插在他前胸的“ 乳泉”, “期门”两处大穴上,只剩下针的尾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夜色,使得他白皙的脸,铁青而狰狞,眼珠无助地突出眶外,像是他自己对自 己的 死,也像别人一样地茫无所知。    有风吹过,毛文琪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回过头,不敢再看这幅景象,直到现在 ,她 才发现自己是个女子,有许多事,的确不是她独自能够应付的,尤其是有关死 亡这=类的 事。    突地,她想起缪文,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寒意,倏然回身,向客店那边掠去, “他 会不会也……”她心丧魂落了。    暗中这鬼魅般的人物,像是地狱中的恶魔似的,随时伸出他的魔掌,攫去世上 的一 些人,而这些人,又都是和灵蛇毛臬有着关系的。    毛文琪心中混饨,恍惚,心智在这一刹那中,似乎都完全失去了。    “这会是谁呢?”她暗讨着:“金剑侠?那蒙着黑布的夜行人?”    星光将一棵树的影子,变得奇形而扭曲,就像鬼魅似的,挡在毛文琪前面,毛 文琪 又不禁起了一阵惊栗,冷汗都流下来了。    “难道是坟墓中的人,突然复活,而来复仇了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 向自 己解释自己这种恐惧的由来,脑海中波涛云涌,她虽然不知该怎么想,然而缪 文的影于, 却像山石似的,在她脑海中的波涛里屹立着。    于是她飞快地几个纵身,掠向那也沉于阴影中的客店房屋。    何消几个起落,她已跃入客店中,微一审度,发现缪文的住房的窗子,仍然是 敝开 着的。    她毫不考虑地一跃而入,缪文根本毫无所觉,仍在蒙头大睡,她急忙走过去, 伸手 拍了拍被,哪知触手之处,却不似人体。    她又一惊,拉开被,里面只堆着一卷棉被而已,哪里有缪文的影子?    她怔在床前了,疑念丛生,却听到床框后有人轻轻问道:“是毛文琪姑娘吗? ”毛 文琪脚跟一转,掠到柜后,却见缪文畏缩地站在那里,看见毛文琪,满怀惊惧 的心才松驰 了下来。    他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了,虚软地倒在衣柜旁,颤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吓 死 了。”他战兢着住墙上一指,毛文琪随着望去,却见白垩墙上,此刻多了一方黑 缎,藉着 微弱的光线,那上面仍可看到四个字,赫然竟是“以血还血。”    毛文琪心头又一震,十六年前的故事,她也曾听到过,这“以血还血”四字, 也使 她人目惊心,背脊又生出一丝凉意。    缪文又颤抖着说道:“刚刚我睡得正熟,忽然窗口跃进个人来,将这块黑缎子 ,挂 在墙上,又把我叫醒了,问清了我是什么人,才又从窗口走了。”    毛文琪长叹一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全身穿着黑衣,连头上都 蒙着 黑布的?”    缪文点头道:“就是这样的人。”语声一顿,又道,“原来姑娘认得他的。”    毛文琪摇了摇头,望着墙上的那四个字出神,缪文扶着衣柜走过来,望着她的 背 影,脸上却无他所说的半点惊惧之色。    但毛文琪一回头,他脸上的肌肉又像是因着惊惧而扭曲了起来,毛文琪怜惜地 望着 这文质彬彬的美少年,悄悄走过去,道:“你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了。” 话一出口, 脸上不禁就红了起来。缪文却连声喜道:“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那好 极了,不然一”不 然怎么样,他虽未说下去,但毛文琪却已替自己找到了留在这房 里的理由了。    点亮了油灯,他们端坐在臬子的两侧,毛文琪只觉得缪文的双眸,像是火一样 地燃 烧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开始燃烧了。    于是,她记起这是春夜——虽然春夜的星光,春夜的气息,以及屋顶猫儿的嘶 叫, 都没有带给她“春”的感觉,然而缪文的眼睛却告诉她,这是春天。    也许是春寒料峭吧!他们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紧握住了。    于是从深夜到天明,他们就这样坐着,毛文琪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那外面的 白杨 树上,仍挂着她师兄惨不忍睹的尸身。    然而缪文呢?他也忘去了一切吗?这从他嘴角的笑容上,你可以得到明确的答 覆, 只是此刻的毛文琪已不能注意到了。    第二天早上,吴兴府的捕怏忙碌了,三班班头铁尺王维杰,被这具无名男尸所 困 惑,而这具尸身上的金色衣衫,又使他惊恐。    但是这一切都是个谜,非到谜底揭晓的那一天,没有人能知道真象。    过太湖三万六千顷,缪文和毛文琪指点着浩翰烟波,别人谁不羡慕这一对才子 佳 人,但世上之事,其内容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缪文和毛文 琪这一 对,也许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这一对无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极其配合的少年男女,这一路上耳 鬓厮 磨,当然难免暗生情愫,尤其是毛文琪,她不但变得温柔,含羞,而且将女子 照料男子的 本能,都用在缪文身上,使得他第一次享受到异性的温馨。    自此以后,毛文琪那洁白如纸的心灵,便让缪文给写了巨大而深透的一个“情 ” 字。而任何人都知道,少女的第一次动情,永远是最纯真和美丽的,当然,也是 永难忘怀 的。    孔希的惨死,虽然让毛文琪感到悲哀一一因为他终究是曾和她自幼相处的同伴 ,那 墙上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也让她感到恐惧。    ——因为她自幼就不断听到有关这四个字的故事。    但是,这份悲哀和恐惧,已无法再在她心中占得一些位置,因为她整个的处子 芳 心,已全被那“情”字占得满满的了。    缪文当然也能发觉这“情”字在她心中所造成的力量一那从毛文琪日益温柔的 举止 和言词上,就可以发觉。    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样,永远带着那一份谜一样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从那俊 美而 挺逸的外表中,猜透他的心事。    他,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只是毛文琪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路上,她像守护神一样地保护着这“手无缚鸡 之 力”的书生,像慈母一样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又像妻子一样地和他娓娓谈着 情话一亘 古以来,相爱着的人们,都是在同样地谈说着的话。这是不变的,也是永 恒的。    由杭州北上,可沿运河而行,一路上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尤其江、浙境内,人 物风 华,自古以来,尤称中原之最。    是以一路上,本来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凶杀之事发生,只是“金剑侠”一出, 这本 来素称安宁的江、浙道上,武林人物便呈现了一种兴奋状态,这原因却是因为 武林中久已 无事,此刻那些和“灵蛇”毛臬素无来往,一些和“灵蛇”有着夙怨的 人,便抱着“看热 闹”的幸灾乐祸心理,看着这雄踞武林多年的“毛大太爷”在受 到那么多打击之后,能有 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对这如神龙般的“金剑侠”作一反 击。    而那些“灵蛇”毛臬的党羽,不用说,更是紧张得很,因为他们不知这位“金 剑 侠”什么时候会照顾到自己头上来。    毛文琪来往此路已有许多次了,这路上和毛臬有着关联的江湖人物,当然全认 识这 位武林魁首的女公子,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毛文琪在闹市上一露面,立刻 就有当地的 武林人物前来拜候。    毛文琪像是有些讨厌,但缪文却像是对这些应酬极感兴趣,他甚至和每一个来 拜候 的武林人物都谈得来,滔滔不绝地和那些江湖莽汉谈着活,详细地问他们的姓 名,住址。    毛文琪有些奇怪这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这些草莽豪士如此发生兴趣 ,但 只要缪文高兴的,她也就高兴了。    到了宿迁,投了店,天已经黑了,初夏的晚上,永远是美的,毛文琪轻轻打开 窗 子,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悄语道:“我们别出去吧,随便叫几样小菜,就在这 里吃了算 了。”    缪文一笑,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还未曾说话,毛文琪已笑道:“一定要出 去是 不是?”她娇躯一扭:“我真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和那些臭男人打交道, 我们两人静 静地吃一顿饭多好。”    缪文仍然不说话,但结果两人仍然走了出去。宿迁夜市,虽不鼎盛,但这地当 潜运 要冲的城闹夜市仍然是辉煌的。    出了店门,沿着南街向左一转,缪文突然眼前一亮,侧顾毛文琪一笑,毛文琪 随眼 望去,两道春山似的黛眉,却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放眼望去,这条街上的人,衣衫竟完全都是金色,任何一种别的颜色都没 有, 这当然不是巧合,而只有唯一一种原因,那就是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是“灵 蛇”毛臬的 直属部属。    两人方自互视间,突然两个也穿着金色紧身衣裤的颀长大汉,劈面拦在他们面 前, 吆喝道:“这条街今天晚上已经被铁手仙猿侯四爷借用了,你们要吃饭到别的 地方去,这 条街上所有的饭馆子今天晚上都没得空。”    毛文琪又一皱眉,缪文却哈哈笑着,微微一指毛文琪道:“你可知道这位姑娘 是谁 吗?”他话未说完,就被毛文琪拖着就走,一面低声埋怨着道:“你何必说出 来呢?看样 子这里有麻烦,我可不愿惹。”缪文眼珠一转,微笑了一下,突然看到 十余人迎面而来。    缪文“咦”了一声,因为这十余人竟都穿着百结鸦衣,显然都是乞丐。‘哪有 乞丐 在路上成群结党的道理?”他方自思忖问,却见为首的那个丐者目光向他一扫 ,竟然锐利 如电。他心中又一动,那队乞丐竟笔直地走进那条街,那两个穿金衣的 颀长大汉非但没有 阻拦,而且远远站了开去。缪文奇怪,毛文琪看了一眼,却见她 正在望着那群乞丐的背影 出神,喃喃自语着:‘奇怪,他们怎么会和穷家帮生出纠 纷来,是谁惹的祸?”脸上的神 采,突然之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缪文一笑, 忖道:“原来你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 呀!”    毛文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突然接着缪文的臂回头就走,一面道:“高兴吧, 我带 你去看热闹去。”缪文除了微笑之外,似乎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表情,随着毛文 琪回到街 口,却见那两个大汉远远就弯下身来。    缪文一愣,忖道:“难道他们就认出她是谁了?”毛文琪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哪 知背后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缪文回头一望,看到一个金衫汉子和另外三 人并肩站在 身后,原来这四人自他们身后行来,脚步声为市声所掩,是以他们没有 听到。    ‘原来人家弯腰的对象不是我们。”缪文会过意来,不禁哑然失笑。那金衫汉 子两 眼上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毛文琪气得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朝他肩前重重推 了一下。那 金衫人竟被她推得倒退三步,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另外那三人立刻怒叱 一声,其中一个面 色赤红的中年壮汉一个箭步窜了上来,左手一领毛文琪眼神,右 手嗖地一挥,打向她胸 前,口中喝道“小丫头,你找死吗?”毛文琪脸色一变,须 知这人的一掌打得甚为不是地 方,武林中正派人物,竟会朝一个妇人家这种地方出 手,她羞恼之下,柳腰一折,方待出 手,哪知那汉子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被人拖 了回去。缪文看得肚中好笑,原来那金衫汉 子身子站稳后正自气得变色,目光一瞬 ,大概看清楚了那推自己的是谁,连忙也是一个箭 步窜了过去,竟一把拉着那为他 动手的汉子的肩臂,将他拉了回来。那大汉痛得直咧嘴, 原来这穿着金色长衫的瘦 削汉子,就是江浙一带名声颇为响亮的铁手仙猿侯林,这一拉情 急之下,竟使出了 他仗以成名的“鹰爪功”来,那汉子怎吃得消?侯林不管这大汉面上的 表情的难看 和奇怪,却走到毛文琪身前,一揖到地,笑着道:“原来是毛大姑娘,老叔叔 没有 看到你,你可别生气。”    毛文琪一撇嘴,道:‘我还以为侯四叔不认得我了呢?”她不屑地睨了那大汉 一 眼,“那位英雄好俊的拳脚,我倒想向他领教一下。”那面色赤红的大汉听到了 这一问一 答,也猜到了这被他骂为“丫头”的女子是谁,原来就赤红的面孔变得越 发红了,听了毛 文琪的“挑衅”,装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他纵然在江湖上也 小有名声,但他可不敢 和“毛大太爷”的女儿较量。“何前傍而后恭也。”缪文暗 暗好笑,但是笑容中像往常一 样,含蕴着一种令人猜不透的意思。“你来得真好极 了。好极了一”铁手仙猿笑的时候, 果然令人不知不觉地想起一只猴子,只是他明 锐的眼神和那种内家高手所独具的特徽一两 旁凸出的大阳穴,使人在暗笑他面容之 陋以外。仍不敢轻视。“你们远来,老叔叔可得好 好请你们吃一顿,今天,刚好我 ……”“他接着说道,毛文琪却打断了他的话:“侯四叔 的饭还是吃得的呀?恐怕 饭还没有吃完,就得挨上一顿打狗棒了。”她娇笑着,故意一拉 缪文,向外面走, 一面道:“我们还是走吧!”    “姑娘,你可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今天真是遇着大事,本来我已差人飞骑赶 去杭 州,通知你的尊大人。可是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正急得要命,恰恰遇着你 来,真好极 了。”    铁手仙猿笑着道,一面做着手式,请毛文琪进去,毛文琪却一整面色,庄容说 道: “侯四叔,你怎么会惹上穷家帮的?我爹爹不早就说过,不要找这班怪物的麻 烦,老实 说,这班人在江湖上无孔不入,惹上他们可真有点讨厌。”口气一变,居 然头头是道。    铁手仙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讲吧,穷家帮讨厌,难道我不知 道 吗?”    几人向荷内定去,这其中只有缪文最为心安理得,施然漫步,像是逛街似的, 四下 打量,这才知道那铁手仙猿口中所说的:‘大事”果然并非虚语,就冲这条街 上的憎形看 来,光是“大事”两字,还像是并不足以形容似的。原来这条长约十余 丈的横街。两旁竟 都是酒楼饭铺,想必是这宿迁城酒楼饭铺的集中地,此刻这两旁 少说也有三、四十间的酒 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然全都坐满了人。而以缪文 自家方才所经历过的情形忖度, 这三、四十间酒楼里坐着的人物,当然都是“灵蛇 ”手下,或是被他们请来的角色。奇怪 的是,这三、四十间酒楼中既坐满了武林豪 士,那么哗笑之声应该非常大才对,哪知这些 酒楼里面却并无这种情况,虽然也有 谈话之声传出,但绝对不“哗笑”。缪文目光四转, 脸上虽仍然是带着微笑,但从 他的目光中,已可看出这神秘的少年心中,又在转着一些念 头。几乎每三步一隔, 就站着一个金衣壮汉,看到他们这一行走到,各各躬身为礼。铁手 仙猿走在毛文琪 身侧,笔直走向这条街上门面最为宽阔的一个酒楼,毛文琪自然也看出情 形有异, 甚至比她想像中力还要麻烦,此刻也收起了娇笑,面上带着肃然之色。方自走到 酒 楼门口,街的尽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回头去看,却见又有十余人走了进来,远 远 望去,只见这批人全都穿着宽大的袈裟,头上光秃秃的,竟然全都是和尚!铁手 仙猿脸上 的神色,更变得极其难看,却见那些和尚进了街后,就都停下来,只有为 首三个,迈着大 步子过来。缪文仿佛事不关己,其实他却在留意看着,只见这三个 僧人身材虽然都极为瘦 削,但却都龙行虎步,一望而知,大有来头。毛文琪也大露 惊异之色,俏步一溜,站在缪 文身侧,保护着她的这位“文弱书生”,却听得一声 “阿弥陀佛”,震耳嗡然。那为首的 一个僧人,已有古稀之龄了,脸上干得已无一 丝肉,皱纹满布,长眉垂目,仿佛已将入 上,但一声佛号宣过,双目一张,缪文只 觉得这老僧枯瘦而暗淡的面孔上,像是突然亮了 一盏明灯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 他双手合十,朗声道:“贫僧墨一,来自嵩山,实是不 速之客,但侯檀越此举既然 有关天下武林,少林恭为武林一派,想侯檀越也不会拒贫僧于 门外吧。”    这“嵩山墨一”四字一出,铁手仙猿和另三个汉子面目又一变,缪文不禁仔细 地打 量着这来自少林的老僧,却听铁手仙猿哈哈笑道:“在下侯林,久闻少林各位 神僧大名, 但区区以为各位神僧都已勘破世情,参透造化,是以才未惊动,如今上 人居然来了,真教 在下喜出望外。”虽然有说有笑,但刺人的笑声中,已有勉强的 意味。    墨一上人又微微垂下双目,双手合十,低诵佛号,并没有理会侯林话中的锋锐 ,逞 自带着身后的两人走入酒楼。    毛文琪越发诧异,她不明白这位铁手仙猿到底惹了什么风波,竟连近十年来已 不过 问武林中事的少林门人也惊动了。而且以此情揣测,自己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 ,而是这铁 手仙猿一手造成的。    她不禁带着些责备的目光望了侯林一眼,要知“灵蛇”毛臬近年来虽已取了武 林霸 业,但这不过是指普通一班江湖草莽而言,至于那些在武林中基业深固的门派 一一如少 林、武当、昆仑等派,他仍不敢轻易招惹,而这些门派中的长者。也多已 不问世事,下山 行道的弟子,也没有过问“灵蛇”毛臬的事,这当然也因为“灵蛇 ”毛臬老谋深算,行事 都挂着光明正大的招牌,近年来毛臬更是小心翼翼,就以前 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少做了 些,为的也不过是怕引起各名门大派的嫉视,将自己 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去。    此刻毛文琪一见今日此会,光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已有穷家帮和少林派,楼上 坐着 自己没有看到的,还不知有些什么人物,她竟然暗怪铁手仙猿怎会为他爹爹惹 来这些煞星 了。    铁手仙猿也自面带愁容,叹着气当先上了楼,毛文琪一拉缪文走了上去,缪文 只觉 得她掌心有些湿湿地,不禁又一笑。    大出毛文琪所料的是,这酒楼上的十余张席面上,只寥寥坐了二、三十个人, 其中 坐在最近楼梯之处的一个胖子,看到铁手仙猿上来,竟砰然在桌上拍了一下, 大声他说 道:“好大的架子,叫我魏胖子坐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    铁手仙猿双目一张,像是要发作,但又忍下气,双手向四周一拱,勉强地朗声 笑 道:“小可无状,致令各位武林前辈在此久候,千祈恕罪。”毛文琪又一皱眉, 她知道这 位“侯四叔”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奇怪他怎会忍得下气,她更奇怪的是 ,这位“侯四 叔”不但一身软硬功夫都已有了相当火候,而且还是她爹爹平日最倚 重的一个好手,那名 震武林的“铁骑神鞭”队,实际上也是他在统率着,在武林中 可称炙手可热,跺一跺脚四 城乱颤的人物,今日却又怎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    她不禁朝那胖子盯了几眼,却并不认得,她目光再一转。看到这楼上的二十余 人, 见到铁手仙猿上来,有的微微欠身,有的仅坐着微一抱拳,还有的几个竟连动 都没有动一 下,生像是都没有将这位“武林魁首”的把弟,称雄江浙的一霸,淮南 鹰爪派的高手,率 领铁骑神鞭的铁手仙猿看在眼内。    这种情形,可太不寻常,毛文琪心中一动,暗暗忖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名 门名 派的高人?”她再一打量,这些人虽然高、矮、胖、瘦各异,但大家却都有一 个相同的特 色,那就是这些人的目光,都有着像刀一般的锐利的光采。    她不禁更暗中奇怪,须知她年幼任气,又恃技而骄,倒不是怕了这些人物,而 是奇 怪这一向稳健干练的铁手仙猿怎会在没有得到自己爹爹同意之前,就招惹了这 些人来?    她却不知道这位铁手仙猿,肚子里面也正在叫苦不迭啊!    铁手仙猿干笑了一阵,指着毛文琪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掌珠,今日是凑 巧赶 来此间的。”    毛文琪只觉得数十道锐利的目光,都扫向自己身上,但是她却仍然昂首而视, 神色 自如,缪文在旁边暗暗点头,似乎颇为赞许。    这二十余人生得极怪,并不坐在同二桌上,只是每三五人便据了一席,却还有 三数 席空着,铁手仙猿便向对着楼梯中那张主席坐了下来,也就是刚好坐在方才向 他拍桌子的 “魏胖子”旁边。 第八章>> 古龙《湘妃剑》 第八章    缪文在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生得不甚高大, 但他 风华清标,却自然引得大家对他注视,他微笑着,一语不发,默默地随着侯林 坐列席上。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似乎要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面来,然后站起向四 座又 一拱手,干笑了一阵,道:“小弟在武林中虽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 明,知道就 凭我这块招牌,也引不动各位的侠驾———”他说到这里,突然那“魏 胖子”又哼了一 声,道:“对极了,一点不错。”侯林却似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下 去道:“尤其是少林派 的墨一上人,武当派的清风剑朱大侠,穷家帮的几位长老, 和归隐洪泽的老前辈,昔年天 下三十六道水路的总巡阅,火眼金雕萧二爷,都是德 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那“魏胖 子”又极为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杯 重重搁到桌上,原来铁手仙猿对他有气,故 意不说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飘,接着道:“但是却知道了各位的侠驾,是冲着那件事来的,只 是那 件事区区在下却作不得主。”    他话声一顿,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这个老猴子,你 著作 不得主,却又有谁做得了主呀?”    铁手仙猿面目又一变,方自大怒,却听得楼梯口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笑着 说 道:“魏胖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威?人家老猴子作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声 音虽尖 细,但大家听起来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满含怒意,吼着道:“是什么人敢叫我‘ 魏胖 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毛文琪和缪文对视微微一笑,心中 各各忖道: 这魏胖子口口声声自称“魏胖子”,却不准别人叫他“魏胖子”。两人 肚中正自觉得好 笑,楼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着道:“哎呀!了不得!我们魏 大侠又发起脾气来了, 我这几根老骨头可当不起魏大侠的‘六阳手’,来,来,来 ,魏大侠,你要不要我老头子 给你陪礼?”说着,向那“魏胖子,’,走了过去。 此人一上楼,席间立即起了一阵低 语,那”魏胖子”虽然仍是气虎虎的,却坐了下 来,道:“我当是谁,却是你这个老化 子。”缪文闪日望去,只见这人瘦得像根竹 竿的,穿着的也是百结鹑衣,但却洗得颇为干 净,皮肤之白皙、更宛如处子,笑起 来的时候,眼角虽有皱纹,但一眼望去,外表却只有 四十岁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问“魏胖子”道:“魏大侠,我老头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 ,你 这么大年纪,又这么胖,还是少发脾气为妙,否则中了风可不是玩的。,,他 冷嘲热骂, 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却始终坐在那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此刻又站了起来, 大声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没法子和你吵架, 可是你也不要惹恼了我, 否则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来朝他拱手的铁手 仙 猿,迳自向穷家帮坐着的那一桌走过去,穷家帮几个看起来都是帮中主要人物的 丐者,此 刻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施礼。    铁手仙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此人可就是 二十 年前出名的难惹人物穷神凌龙,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仑五老,中的神韦魏凌风 了,侯四 叔,我真不懂,连少林的那个者和尚和萧老雕,朱白羽都算上,这些人都 和你老一点儿关 系也挨不上,你老怎地将他们全招了来?”铁手仙猿却只是摇头, 叹气,低低吟道:“算 我倒霉。”其实他也真的倒霉。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 今日竟然全跑到这里来,当然 不是为着他,只是他却倒霉地“首当其冲”罢了。    一会儿,上了冷盘,有的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有的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 毛文 琪又奇怪。    “这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侯四叔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这些人也不着急, 也不 说话。”她心里着急,看到侯林的样子,可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里,当然也 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随着时间的过去,铁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来 越着 急,想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仍然微微笑着,吃着菜,上到甜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天 上的 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也走到窗口,从怀中取出一物吹了两下,声音尖锐 而亮 亢。    哨声方落,对街的两家酒楼里突然奔出百十条大汉来拥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 劲 装,肩头上微微露着缠着丝绸的刀柄。    那吹哨作响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方面大口,生相甚为威猛,他当窗而立, 声若 洪钟地朝楼下的数百大汉道:“此间已用不着你们,众家兄弟还是分做七拨, 连夜回山去 好了。”楼下的汉子齐声吆喝了一声,一转身,便沿着街的南面走了。    缪文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后面有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近他,他不用回头,就知 道那 是毛文琪。这从他身后传来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着那些汉子的后影低语道:“这就是山西大行山的快刀会,那位大概 就是 太行双杰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说想将”快刀会,拉在自己手下,如今一看 ,这“快刀 会”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爹爹着急。”    缪文不着边际地“嗯”了一下,桌中一个长着花白须的老者低低对身旁的一个 少年 说了两句话,那少年便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撮唇呼啸了一声,声音长得使 毛文琪想掩 耳朵。    啸声一住,街上又鱼贯走出数十百人,却不等那少年说话,也朝街外走去,只 是三 五成群,行列却无快刀会整齐。    毛文琪又低语道:“这人坐在萧老雕旁边,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们一向很 少上 岸,这次却不知怎的也跑了来,这真让我弄不懂。”    缪文方待答话,却见那穷神凌龙身形一动,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声地喝道 : “孩子们!人家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声音一落,西边酒楼上梯梯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 拉 拉,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这些人一走,这条街就空了大半,剩下来的想必都是“灵蛇”毛臬的手下了, 缪文 一回头,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今天我可真是幸运,能看到这洋 洋大观的场 面。”    毛文琪轻轻咬着下唇,娇嗔着道:“你还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 是怎 么回事,爹爹也不来,侯四叔又阴阳怪气地,什么话都不肯说。”    缪文一笑道:“琪妹!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试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声威 、地 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你何苦着急呢?”    甜菜过后,又上起菜来,却苦了少林寺的三位憎人,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鱼 翅海 参,山珍海味,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只是这三位高僧既不说话,面上也未露丝毫表情,生像是已经人定了似的,外 界的 一切,他们都全然不闻不问。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人像是几乎透不过气来,缪文仰望窗 外的 星辰,知道此刻已经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风猛一拍桌子,大声吼叫着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这种鸟气, 小猴 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铁手仙猿冷哼一声,道:“凭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当 着那 许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这个台,是以也满含挑衅意味他说了一句。    魏凌风果然大怒,厉声道:“你敢对我‘魏胖子’这么说话,好,好!我倒要 看看 你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耸动,就在他“行”字语音方落之间,他那臃肿的身躯,就从椅子上直飞 出 来,也未见作势,却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铁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闪,便已到了侯林身侧,嗖的一掌,便向 铁手 仙猿的肩头拍去,风声沉厚雄浑。    铁手仙猿早已知道这魏凌风的扎手,此刻眼角瞬处,看到他掌心竟泛出珠红色 ,昆 仑派的这种“六阳手”能够称誉武林数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没有任何一种掌 力能与之颌 顽,可绝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让这掌指搭上一点,便是死路。    但铁手仙猿久历江湖,别的不说,光是那份动人的阅历,就绝非常人能及,右 掌一 按桌面,身形飘然退开三尺。    须知他“大力鹰爪手”虽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但可也不敢和“六阳手 ”硬 对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开去,口中却喝道:“姓魏的!这里可不是动手 的地方,你 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个村夫一样,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成个什么 ——”就在说这句 话的功夫,他已连变了三种身法,避开了魏凌风的四掌。    魏凌风被他这种锋利的言词一激,闷哼一声,双掌齐地推出,哗然一声,将侯 林身 后那张桌子上的碗盏都震得飞了起来。    侯林被这惊人掌力所震,语声中断,掌未递到,就是掌风掠到身上,也使他有 一种 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立刻要闭过气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刻他处在这地方本就狭小,又摆 满了 圆桌面的酒楼,被这方圆径丈内全都有着威力的掌风一压,顿觉得连避都没有 办法避了。    魏凌风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击,至少要把这“老猴子”弄个大大的灰头土脸 ,哪 知突然红光一闪,刺向自家身后的藏五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头甩肩,撤回 掌力。    哪知那剑势快如闪电,剑点微颤间,剑尖下移数寸,划向“肩井”,部位。时 间, 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为之一惊。    他脚步一溜,身形的溜溜向右一转,但那剑势已快如疾矢地顺势一划,在他咽 喉下 三寸二分间的“天突”、“翼盖”两穴之间一颤,剑光像是红色的火焰似的, 映得他耀目 生花。    这几招几乎在同一刹哪里完成,他来不及思索,脚步一溜,又后退两尺,哪知 身后 已经靠着墙了,而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跟了上来。    魏凌风以“六阳手”深湛的功力,饮誉武林数十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虽已是 相近 古稀了,但脾气却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仑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实也很少遇着敌手——这当然也有些 因为 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动的缘故一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连连后退 ,连对手的 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声。    随着喝声,他左掌斜削,右掌却反手上挥,凭着他数十年武功的造诣,这一掌 他竟 是挥向人家那柄长剑的剑脊。    这一招用得绝险,也绝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采,“昆仑神 掌的 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大家心念方动,魏凌风突然惨叫一声,全身跳了起来,再落到地上后,全 身的 肥肉仍在不住颤抖着,两眼恐惧地望着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长剑微 微而笑的, 正是毛文琪。    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灵蛇”毛臬的掌珠,娇艳如仙的少女,惊 异着 她的武学之深,简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这“昆仑五老”中,武功向称深湛的神掌魏凌风,怎么在连避数招 之 下,方一回手,就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不怪这些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连魏凌风本人,他可也弄不清 楚是 怎么会落败的?    原来方才他掌缘方自触着人家的剑脊,就感觉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强 大力 量,使得他浑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的全身陡然起了一 种强烈的颤 抖。    他落败了,但是却败得莫名其妙。    他望着面前的敌手,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娇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轻轻一折 的少 女。    她手里那柄发出珊瑚般光采的长剑,斜斜向下垂着。    “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门何派的内功呢?难道这女子年纪轻轻,已能将自身 这种 闻所未闻的内家功力,自剑身上逼发出来?”    魏凌风十一岁投入师门,习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虽然限于天资,不能登峰 造 极,但无论如何,也是武林有数高手之一,如今竟连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功夫都看 不出来。    他眼中极快地闪了几闪,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剑而立。    铁手仙猿张大了嘴巴,愕在那里,缪文望着她手中的宝剑,也陷入深思之中, 嘴角 却仍带着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穷神凌龙哈哈一声长笑,站了起来,身形一转,已转到毛文琪面前,朗声大笑 着 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哈哈!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承子开了眼界一一”他 话未说 完,魏凌风茫然一声长叹,双臂微张,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户中倒退而去, 苦叹声中,已 隐没在窗外的夜色里。    穷神凌龙微喟道:“这魏老二人虽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刚直,而且最是恩怨分 明, 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说罢一拂破袖,肃然向铁手仙猿道:“小朋友,你虽然想不到我们这班老厌物 会全 来至此间,可是你大概总也知道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他将已逾知命之年的铁手仙猿称做“小朋友”,铁手仙猿却非但不觉得刺耳, 而且 连一点好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正容道:‘晚辈此次委实没有惊动各位老前辈 的意思,只 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会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带的水上英雄在此 一聚,连穷家帮的 各位长老都未曾敢惊动得——”穷神凌龙哼了一声,接口道:“ 这个我老头子也知道。”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又道:“只是晚辈却想不到机缘凑巧,让晚辈遇着另一 桩 事,至于惊动了各位老前辈的侠驾。”他口中在说着‘机缘凑巧’,暗中却在大 叹倒 霉,:‘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谅晚辈的苦衷。只是——”他 摸着下颔, 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辈却有一事不大明白——”穷神凌龙大笑一声, 道:“你是不明白 我们怎会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顿,看到铁手仙猿连连点头,才接着说下去道:“‘这算你们倒霉, 让你 们的一个对头知道此事。”他手一摆,阻住了铁手仙猿想发问的企图,接着道 :“这个你 不必问,因为间了我老头子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这也算多话了,照你 们这十数年在江湖 上的所做所为,我老头子早该自己动手了。”他看了毛文琪一眼 ,忽然微微笑道:“只是 我看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长剑,极似我昔年一个故人曾经 提过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 嘴。”他说了半天,却像打哑谜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 涂,越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事错综复杂,就连其中的当事人,都有的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会,太 行双 杰中的二侠,金超杰,太湖老雕萧迟,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 人,清风剑 朱白羽有限几人外,仅知道这事关系甚大,也是一无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窃窃私语着,却不是完全都是谈论着这些事,有的只是也在 猜测 那“灵蛇”毛臬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来源。    毛文琪悄然将那柄剑收回鞘中,穷神凌龙朝她一笑,转身走回座位上,缪文却 呆呆 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铁手仙猿却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过去,低语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 事? 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得闷死了。”    铁手仙猿又长叹一声,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起过,那有关一一”话 声未 了,突然楼下街道上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铁手仙猿面上 倏然露出喜 色,回身窗口一下看,酒楼下停着四匹空马,有两个金衣粗汉在掌着, 马上人似已走了进 来。    接着,楼梯轻响,连袂走上了四人,铁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来 一 一”毛文琪却“樱”地一声,扑了上去。    上来的四人头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鹰,气派在严峻中,仍不能掩住阴鸷之态 ,见 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怎地也在这里?”不问可知,此人 便是近十年 来草莽间的魁首,“灵蛇”毛臬了。    第二人肩宽腰窄,背脊挺得笔直,虽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顾盼之间,神采飞 扬, 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黄色的剑柄,从他这背剑的方向,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剑 三鞭”中的 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第三人却是个女子,俏生生地杨柳腰,白素素地清水脸,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 ,不 笑的时候都仿佛可以看到两边的酒涡,眼角虽有淡淡的鱼尾,但在细心的修饰 下,已不甚 显著。    这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年龄的女子,却正是昔日点苍掌门人之妹的爱徒,今日点 苍掌 门人的师妹,百步飞花林琦筝。    缪文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一溜而过,却停留在第四人脸上,微微一笑,原来跟 在林 琦筝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珑胡之辉。    “灵蛇”毛臬匆匆和毛文琪低语了两句,目光向四周一扫,睥睨之间,倒也有 几分 “武林魁首”的姿态。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见了铁手仙猿时一样,除了穷神凌龙,墨一上人等 有限 几人之外,也都站了起来拱手为礼。    须知十余年前“七剑三鞭”在江湖中的名头已极响亮,此时毛臬的身份更是大 不相 同,铁手仙猿虽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灵蛇”毛臬一比,身分、地位, 都差了很 远。    灵蛇毛桌目光一扫之间,眉头微微一皱,大概他也想不到会有这几个扎手的人 物在 座,但双眸随即一展,哈哈笑道:“毛桌来迟,致劳各位朋友和前辈久候,该 死该死。” 他一顾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诉我,不但萧、凌两位老前辈来 了,少林神僧也来 了一位,否则毛臬天大的胆,也不敢劳动各位老前辈的侠驾,在 此久候。”    这灵蛇果然灵极,就这一顾之间,已将这几人都认了出来。    穷神凌龙大笑道:“小毛子,我们可不是等你,你也别难受。,,他目光微微 一 凛:“我们等的是什么,不用说,你也该知道吧?”    毛臬笑声未住,一步迈到桌前,将缪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来,身子一转,大笑 着 道:“别的事且慢说,毛臬先敬各位一杯。”拿着酒杯,目光四射,连火眼金雕 萧迟都站 了起来,毛臬哈哈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对他爹爹,无论如何还是看重的,目光一转,转到 缪文 身上,却见他仍端坐未动。    她心中一动,悄悄走了过去,低语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声音里 有几 分埋怨,几分责怪,却也有着几分怀疑。    缪文微微一耸肩,笑:“我的酒杯给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给缪文,但这时群豪都已落座, 毛臬 的酒也早喝干了,缪文拿着酒杯,仰首一饮,但这杯子却根本没有倒酒,根本 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罢了。    灵蛇毛臬睥睨作态,朗声道:“今日宴聚群豪,毛臬恭为主人。”他目光朝穷 神凌 龙一扫,一笑:“不管各位是为着什么原因来的,我毛臬总是高兴得很。”    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前我侯四弟快马送信至杭州,说是已将山西太行山的 :太 行双义’和‘洪泽’‘高邮’十七路水寨的总瓢把子金鲤萧少侠请了来,毛臬 正自高兴, 哪知道第二天毛臬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报,在洪泽、高邮两湖之间,发 现了一个已埋藏数 百年的秘密。”他目光再一扫,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 几位老前辈知道这事更比 毛臬清楚,毛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沉于洪泽、高邮两湖 间的那些东西,天下人无不想得 到,毛臬自也不例外,但先说毛臬是为了这些东西 而想结交金鲤萧少侠,那却是冤枉了毛 臬,若如此说,在座的太行金二侠,淮阳山 的涂大侠,伏牛山的南召剑客,方城大侠,他 们的辖区中并无秘藏,毛臬不也一样 请了来。”      穷神凌龙仿佛哼了一声,墨一上人却仍端坐未动,毛臬又道:“毛臬得到这消  息后,就和左手神剑丁大侠,百步飞花林女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来,因为毛臬知 道这讯 息只要稍为露出一点,就难免要惊动别人,我侯四弟虽然谨慎,但如各位老 前辈,还是一 样会知道的。”    穷神凌龙突然朗声长笑,清越的长笑声,震得他面前的杯盏直欲飞去。百步飞 花林 琦筝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娇声道:“老前辈,你老人家笑得声音这样大,把人 家的耳朵都 快震破了。”    穷神凌龙笑声顿住,双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筝,林琦筝却仍苦若无其 事地 冲着他娇笑着,纤手一理鬓脚,俏声道:“凌老前辈的‘混元一气’功,我还 小的时候就 如雷灌耳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这样笑,人家也知道的 。”    穷神凌龙一生言词锋利,口舌上未曾输过人家半筹,此刻却遇着了口舌比他更 锋利 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毛文琪眼看方才调侃魏凌风时的情况,此刻不觉好笑 ,“真是报 应。”    林琦筝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绝对不会和自己动手,是以她话说过了,仍然 心安 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缪文,却轻轻一笑。    缪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觉俊逸,毛文琪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肚里暗 暗骂 着:“老狐狸!老妖怪!”    被林琦筝这么一扰,穷神凌龙已到嘴边的话几乎咽了回去,灵蛇毛臬却乘此机 会又 道:“各位老前辈此刻和毛桌当面一见,毛臬却放心了,因为就凭各位老前辈 的声望,绝 对不会将我兄弟寻得之物如何的——”他话声未了,又有一阵嘹亮的笑 声响起,却是火眼 金雕发出的。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此刻却打着长髯道:“毛 大侠的话,我老头子有些 不懂,日前铁手仙猿侯四侠到小儿萧平的水寨中去,说是 今日武林水、陆两道,界线分得 太清,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说是水陆应 该联盟,小儿应该和毛大侠结为盟友, 小弟考虑之下,一来认为毛大侠是个人物, 二来也是侯四侠的话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 应了,侯四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双义 是小儿的结义兄弟,想拉太行双义一齐,小儿也答应 了一一一”他眼望着铁手仙猿 ,轻轻一声冷笑,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当然是因为侯四侠 有苏秦之才,张仪之舌 ,舌底生莲,将小儿说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 道:“却是因为 小儿年轻识浅,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头子当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头 子回来时 ,侯四侠已经走了,这且不说,但我老头子虽然年纪活了这么一大把,见过的好 人 坏人也有不少了,却还想不到侯四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 老 头子还不知道素来标榜为武林主持公道,正义的铁骑神鞭的统领侯四侠,竟藉着 高、洪水 寨总舵主贵宾的身份,将敝湖的秘藏探测了去。”    姜是老的辣,这位闯荡江湖数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话,说得 铁手 仙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得他本来就不敢恭维的面孔,此刻要变得有些像 风干了的橘 子皮泡在陈醋里面的味道。    灵蛇毛臬,也自面目变色,正待发言,那萧老雕却又道:“我老头子今日来见 毛大 侠,就是为了要告诉毛大侠一句话,高、洪两湖的秘藏,毛大侠暨兄弟虽然已 经知道了确 实地点,而我老头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侠若还想藉着”盟友”的身份 ,到我水寨中去探 宝,那么你毛大侠纵然是中原陆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头子也 要凭着我萧家祖孙四代在 水面上的一点力量,和你毛大侠周旋一下,我老头子在少 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 太过放肆,是以将带来此间的数百个快刀弟兄和水 上的弟兄们,都先遣了回去,言尽于 此,我老头子就此告别。”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为摸着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虽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 清这 洪泽、高邮湖中的秘藏,倒是何物,更弄不清铁手仙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 听了萧老雕 的话,刚忍不住要说话,那百步飞花林琦筝又咯咯娇笑着道:“萧老爷 子,你老人家可是 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老人家的话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 说法,那洪泽高邮湖竟算 是你们萧家的了,湖里曲的东西,除了萧家的人之外,还 都不能动吗?”    萧老雕双目一张,两道长长的寿眉,像针一样立了起来,厉叱道:“是又怎样 ?不 是又怎样?你要在我面前充字号,你还差得远呢,去去!这儿可没有你这种女 子说话的地 方!”    要知穷神凌龙虽然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却是正派中有数的几个长老之一, 是以 对林琦筝的话,只能忍下,并非不能,乃不屑于此也。    但萧老雕可不同了,他虽然也是武林前辈,但终究是黑道中人,是以冲着后辈 女子 发威,瞪眼,也无所谓。    林琦筝这一下碰了钉子,面子上可下不来,尤其缪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 年龄、辈份,虽然都比萧老雕差着一节,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却也未见得低于 萧老雕多 少。    她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敢得,到时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 娘倒 偏要去看看你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本事”萧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 身侧的一个 三十左右的精练汉子唰地站了起来,满脸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邮、洪 泽两湖,十七个连 环水寨的总舵主,水上名门“萧家”的第四代,金鲤萧平。    他之意思,当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穷神凌龙又朗声一笑,道:“方才萧老雕一 说, 我老要饭的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一段曲折,可是说来说去,你们可知道这究 竟是怎么回 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臬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说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现在你 该是 能做主了吧?我且问你,你从‘穷家帮’手中得到了这藏宝之地,若真是神不 知,鬼不 觉,倒还罢了,如今我老头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饭的带着小要饭的一齐 问问你,你说该 怎么办?,,穷神凌龙这一席话,却又揭开一层谜面:“原来此事 竟和穷家帮有关。”大 家心里都一转,不知内情的就在猜测,这洪泽、高邮两湖中 所藏的穷竟是什么东西,使得 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灵蛇”毛臬,今日居然惹了一 向难惹的“穷家帮”!萧老雕也又一 皱眉,沾上穷家帮的事,总不好办。    这时候,才可看出“灵蛇”毛臬果然不愧为“枭雄”之才,在,这种场面之下 ,神 色仍不变,朗声笑着说道。    ‘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毛臬虽不才,却不敢违天命,毛桌既 得知 这秘藏之地,就必定尽全力去获得此物,至于别的问题,毛臬愚昧得很,却不 知道如何答 覆了。他“天命”说之在前,“愚昧”说之在后,总而言之,他竟然什 么都不管了,意思 竟是你们有本事,自管来和我抢吧!穷神凌龙怒极而笑,厉声道 :‘既然如此,我老要饭 的就先来领教领教你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缪文始终沉 默着,虽然有时和身侧的毛文琪 说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仍未放 弃其中能听到的每一个字。此刻,他听 到这近十数年来从未亲自再动手过的穷神凌 龙怒极之下,竟要亲自出手了,神色一变,像 是生怕“灵蛇”毛臬败在人家手下似 的,关切之容,现于颜色。毛文琪见他关心自己的爹 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 我还以为他对爹爹有什么不对呢,原来没有。”    灵蛇毛臬面目已自变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着他,哪知突然一声佛号, 打破 了这短暂而难堪的沉默,接着这声佛号,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 说出一番令 局势全部改观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