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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 🥳
风流
一、要干,便全力去干!   孙青霞纵横一世,风流自赏,他自己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的为人常引人非议。   惹人骂。   遭人排挤。   几乎所有的误会与是非,都会与他纠缠个没了——尤其是一旦扯上了女人,他更是言行败坏,丧德无耻,禽兽不如的败类!   对于这些,他习以为常,也无所谓了。   一个给人谩骂、垢病惯了的人,一旦听到赞誉,反而会浑身不自在起来。   孙青霞便是这样。   只不过,因为他的武功高、剑法好,别人骂归骂,却都奈不了他的何。   他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我行我素只不过是“世与我相遗”后一种“迫于无奈”的姿态而已,决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炫耀的事!   他一向如此,仗凭一身武功,一把剑,不须看谁的脸色行事,不需向谁阿谀奉迎的做人。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须做讨你喜欢的事。   ——你们要排斥打击我,我也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   ——大家不谅解我,也罢,我也不向人解释,更不求人悲悯同情。   他独步天下,孤剑白衣,孤期望芳自赏,俯仰无愧。   (人说的且由他说去!)   (若敢惹我,胜得我掌中剑再说!)   他纵横江湖,逍遥自在,无惧无畏,直至今天。   这一天,他在“不文山”山头上……   那时候,温八无正赶去教授面临决堤泛洪之灾下游的其他乡民,铁游夏则赶上“大角山”去扑灭“抱石寺”的火神肆威……   而他,正要返回下文山看顾那十几二十名灾民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在再度卷入洪流里拯救受困灾民之际,曾遇上两次暗算:   一次因铁手双手都在力举受难者于水面之上,故而硬挨了两箭:而射向自己的两矢,却给铁手用破空指劲弹飞了,自己才能平安恙。   自己便因此事而欠了铁手一个情。   一个大大的人情。   另一次是自己伸出了古琴,全力扳起陷于洪流中的铁手之时,忽然遇上了暗器。   十九种要命的暗器!   幸好,温丝卷及时赶到,及时毒杀了发射暗器的人。   这次到他们两人欠了八无先生一个人情:   救命之情。   可是,这两件事合并起来,却很有些不寻常。   因为箭矢是来自山这边的树林子里。   暗器却射自山那边的丛林中。   两个地方,隔着条滚滚汹汹的决洪一文溪,且发生的时间相隔很近,射箭的人断断赴不及在那边射了箭后又赶过来这一头放射暗器。   除非……   ——至少有两批杀手!   对了。   绝对有两批以上的敌人!   发放暗器的杀手虽然已给毒死,但射箭的敌手仍匿伏在那儿,也许是因见铁手名捕、八无先生加上自己的声势浩大,不敢妄动,也许是因为要谋而后动,另觅良机下手……总之,敌人并未死尽。   孙青霞一想到这点,心中便暗加提防,并加快步程。赶上不文山。   他的责任是要保护那些刚渡过灾地劫的乡民,以及仍在昏迷中的龙舌兰。   他飞快上山。   在经过“加落梯”途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总觉得山上有些影影绰绰。   ——本来,山上有人影也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那十几渡劫余生的乡民不就是还留在山上么?   由于旭日未升,黎明未明,视野仍不甚分明。   他也觉得血腥味似乎太重了。   ——这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呢?就算刚才曾在“杀手涧”上大开杀戒,留下余味,但经决堤后的洪水滔滔,怎么一切还未给冲洗干净?   是以,他心中暗自有了提防。   生了警惕。   人生就是这样:   你永远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事。   人通常在遇上意外之后,痛悔自己为何不提防一些、谨慎一点,但很少人能的反省庆幸:啊,我今天便是因为小心、审慎,所以才没遭逢意外。   就像人常为失去的而深觉遗憾,但一向得到的又不懂珍惜一样:对没有发生过的不幸从不省觉这已是大幸,而对遇上的波动却总归咎为运气不好。   虽然小心下一定就能驶万年船,但小心加上本领高强、聪敏和幸运,的确能比常人多驶几年船。   当然,也许也能多活几年命。   未登上“不文山”前,孙青霞便觉得山头上有几棵孤瘦的树,无风自动。   然而树上没有人。   也没有鸟。   只树下有荆棘处处。   还有乱草丛。   曙色昏暗。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心情不好起来,还忽然记起一个给他赤条条的吊在树上的女子,殷色可人。   谁都难免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有意兴飞越就会有心情阴郁的时刻,正如有阴必有阳,有黑就有白。   他在心情落落寡合中登上“不文山”。   山上的血腥味更浓更烈。   原因是:   真的有血!   一地死人!   救出来的乡民,全都死了!   死在“不文山”上!   孙青霞睚眦欲裂:   这些是无辜的人,都是贫民、百姓,一向过着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干我何有哉”的岁月,他们何辜?何罪?竟给人全格杀干这清晨的不文山上!   ——这是谁干的事!?   他心里不觉发出了这一声狂喊!   “谁下的毒手!?”   他也禁不住真的喊出了这一声!   也许是他的喊声太烈、太锐,地上似乎有人动了动。   又似是准也没动,只是他自己心动。   ——死人又怎会动呢?   他放下了琴,放出了包裹里其中一把刀:   那是“百忍之刀”。   刀光白。   刀色亮。   在蛤蟆肚皮色般微自的晨光中一映,百忍之刀立即绽出光华业,映亮了眼前的事:   还有尸!   ——其中有一具尸首的确隐隐会动!   这人还未断气!   这位未断气的人,身形特别肥硕,手里还紧紧抓着口布袋。   孙青霞当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麻三斤。   麻三斤本来一直表现出色,而且是“敦煌刑捕”陈风尘的左右手,可是自泄洪以后,麻三斤在拯救乡民的行动中,显得笨子碍脚的,孙青霞和铁游夏也几乎把他给遗忘了。   可是他现在就躺在山头,且是唯一的活口。   孙青霞忙蹲下去,视察他的伤势,一时却没发现伤处,只知他气若游丝,眼睛翻白,似乎伤得颇重。   他立即为他推揉穴道。   但似乎也没有起多大效用。   他便改而以一股真气,输入他体内,至少,他要他保住性命再说。   救人救彻。   正如做事一样,孙青霞只要干一件事,便全力去干,不分心,不后悔,不怕苦,不畏难,是以,他能练成绝世的剑法,也因而建立了个轰动天下同时也毁多于誉的狼藉声名!   他现在要做的事,便是要让麻三斤活回来:   他发现死尸堆里不见了龙舌兰。   ——这可一引为忧,一以为喜。   喜的是,龙舌兰毕竟没死在这里。   可忧的是:龙舌兰的尸身不在这儿,不见得她就一定投死,而且,可能正遭受着更大的凶险。   所以他要尽快救她。   要救她,就得要先救活麻三斤再说。   他正催动真气,源源灌输于麻三斤体内,这是极损己利人、大伤元气的做法。   而且这时候也特别危险。   ——就像是一个人张口嚼嘴的时候,如果那一盘不是食物而是钉子、刀片和针,那柔弱的口腔可经不起这等创伤。   所以吃东西也得要分明。   救人也一样。   就在他传输真气于麻三斤体内,要把他救醒过来之际,麻三斤突然怪眼一翻。   他双指齐伸,直戳孙青霞双目,另一手一振,布袋便向孙青霞当头罩下!   这攻袭很要命。   攻的都是要害。   很明显的:   孙青霞要救麻三斤的命。   但麻三斤却要他的命。   他要害他。   二、要放,便轻松的放   这突袭最要命的是:要人命的人正是要正救着他性命的入之命!   这不仅是绝招。   简直是毒手!   双指取目,极速。   布袋疾罩而下,也快。   孙青霞与麻三斤本在极近距离,何况正以内力源源输入对方气海穴中。   在这种情形下,就算换作是诸葛先生、元十三限这些顶尖高手,只怕也躲不了这夺命之一击!   麻三斤甚至已感觉到指尖将那张俊美脸孔的眼珠挖出来、然后再将之闷死在布袋里的欢快、刺激。   可是更刺激的事却发生了。   就在他双管齐下即将命中之前一刹,他却陡地全身一空,然后一坠——   他给人整个扔了出去。   像扔弃一口装满怀子还是石子什么的废弃麻包袋。   这一摔,他可摔得金星直冒。   这一来,他一戳一罩,全都落得空。   他本来已跌得荤七八素的、星转斗移的,至少得要趴在地上半个时辰撑不起来。   但却别看他肥胖累赘,他几乎是一弹即起!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失了手:   大敌当前,怎容稍缓!?   他的身子才结结实实砰地落地,却已像橡皮球一般的急弹而起。   可是他才弹了一半,便像冰块一般结在那儿。   冰封了一般。   他的脸色也像是快要冻死的人一样:   尽管此际正值曙光初现,大地回春。   可是他一点暖的感觉也没有。   虽然他的眼前确是一片光明。   特别的光明。   光明来自他的咽喉。   他喉咙给人抵住了一把刀。   一把白亮亮的刀,似吸收了所有的旭日黎明,凝了聚于刀锋上。   那是“百忍之刀”。   刀握在一人手里。   ——你只要看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个喜欢忍耐的人。   像这样一个不能忍耐和等待的人,现在已用刀尖抵住地的喉头,就算一刀杀了他,只怕也决不会有任何一点的不忍心。   这个人,剑眉星目,眼眉有若刀裁,鼻很尖挺,脸很白,手很秀气,也很自。   当然更白的是他的刀。   麻三斤几乎已恐惧得双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气,但又恐未及呼出、吸入,刀已切断他的喉管,所以他赶忙、匆忙、仓忙、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我……饶命……啊!原来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孙大侠,我刚才遭人暗算,昏迷过去了,给你内力一逼,醒了过来,乍看以为是那些凶残的敌人,便要自保,把人击退再说——   没料却是恩公您!……幸好,孙大侠机敏过人,可没把你给伤右着了,不然,我这辈子都会不安一世……”   他开始还有点口吃,但很快的便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孙青霞在听。   冷冷的。   静静的。   比他手中的刀还冷。   眼神也要比他的刀更利。   讲到一半,麻三斤发现孙青霞并没有把刀收回,心中凉了一截,只期期艾艾的说:   “……您……您不相信我吗?……我刚才在这山上,为了维护这些老百姓,跟敌人苦拼一番,以致身负重伤,晕死过去,才会错以为您是敌——”   孙青霞将刀尖一挺。   麻三斤只觉喉头一寒,立即什么活都说不下去了。   还说的下,只两个字。   “……饶……命……”   就算只两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   孙青霞望定他问:“你知道你为啥暗算我不着?”   麻三斤想摇头。   但颈又不敢动——一动,只怕喉管给划开了血口。   但他又不敢不答。   所以他只有转了转眼珠。   孙青霞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身上发光。一个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人岂会有这样强烈的气光?可惜你虽会装死,身上的光气却掩饰不住。如我真以全力灌气于你,你这杀手一施,我岂有活命之机?”   然后他把刀稍向后收回一、二分,且问:“你可知道为什么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嗯?”   麻三斤这次能够摇头了。   孙青霞冷冷地道:“因为你在‘杀干涧’对付和尚杀手时,从未真正出过手杀凶手:而在‘一文溪’救人时,又从未真的尽过力救过人——我一直都不喜欢你这个人。我和铁手遭受猝袭时,你又去了哪里?你要是以为我是杀这些老百姓的人才出手,那为何面对面的下手你还认不出是我?何况,一出手就挖眼,不太狠了么!?”   麻三斤越听越心寒,只嗫嚅道:“我……我……您……您误会了……”   孙青霞哈哈的一笑,“我没误会。你若回答得了一个问题,我就饶了你!”   麻三斤只觉还有一线生机,忙不迭的问,“你问、你问,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孙青霞也懒得听他胡诌下去,只一字一句、连刀带刺的问:   “你刚才叫我做‘孙大侠’——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姓孙的?”   他寒着脸冷着眼瞅着从头皮发寒到心里直结冰到了脚底的麻三斤,一个字一个字的再说了一句:   “——你几时得悉我就是那个人人皆得而诛之、万恶不赦的淫魔孙青霞?”   麻三斤说不出话来了。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错得有多厉害。   他知道孙青霞是不会放过他的。   ——孙青霞不是铁手,铁手抓到了犯了法的人,会送官衙审办,可是孙青霞不会。   他的剑就是审。   也是判。   就算他手上换了刀,也是一样。   可是麻三斤仍有希望。   因为孙青霞仍有疑问。   ——这“疑问”未攻破之前,孙青霞未必敢杀他。   果然,孙青霞问出了这个疑问。   “龙舌兰现在在什么地方?”   麻三斤听到了这句问题,才打从心底里透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候到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放了我?”   孙青霞想也不想,道,“会。”   然后他附加了一句:“但,只一次。下一回你落在我手上。我一样杀你。”   这是条件。   听来非常合理。   麻三斤却是打从心底里笑了:他是个多疑的人,自然不见得孙青霞答允了他便会以为一定会守约,但只要这魔星肯跟他交换条件,那么,其他的人便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极可能还会出手救他的了。   ——因为,匿伏的人已没有了“退路”。   所以,他只是要孙青霞一句话。   这时候,孙青霞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眼前这像一口布袋的胖子,不但不像是肉在贴上给彻底打垮,反而是像正张开了布袋,等君入瓮。   生起这种感觉的主要原因是:   他感觉到麻三斤体内的“光”又愈来愈浓,愈来愈烈——其实只要是活着的人,谁都会有这种“光”,正如“气”一样,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绿色,有的是杂色,有的是灰色,甚至有的是五颜六色;而每一种“光色”代表了自己的运气与心绪,例如红色是代表了当事人的浮躁和刚强,而黑色则表示了厄运和死亡。   谁的体内外都有这种“光色”,只看有没有让人看得出来,自己有没有感觉得出来而已。   ——如果麻三斤只是救烧,只在怕死,又怎么会有正这种“阴谋得逞”了的异彩?   就在这时候,有半声哀喊,几乎要比蟋蟀挣动更低、还弱,却仍是给孙青霞听见了。   他马上辨别出声音的来源:   那是女子的哀呼。   ——就在崖边的荆棘林里!   他疾转过身去——而就在他转首的瞬间:正好发现有两箭正向他射到!   这箭矢体积小。   细。   且幼。   发射时,竟是无声。   也无息。   ——连风声也不带,但依然快、更加速!   如果孙青霞不是先听到微响,及时转身,可能就真的没发现这两箭!   他现在才猛想起:   为什么连身经百战的铁手也得在急湍奔流里挨上两箭了。   ——因为这箭射得真个防不胜防!   要不是当时铁手及时出手,只怕自己也得吃上一矢!   箭射来!   孙青霞长身而起,飞鸟投林:   他不是避。   而是直掠向那箭射来处!   ——比箭还迅!   箭快!   人更疾!   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后果几乎是马上发生:   孙青霞人刀合一。激飞了迎面面来的一矢。   另一矢射空。   射空的箭刚好射向麻三斤。   孙青霞并没有杀麻三斤,其中理由,可能是因为他仍未肯定确知龙舌兰的下落:也可能是他大有信心,随时呵以再逮杀麻三斤;亦可能他把杀麻三斤一事,假手于他的同党;更可能他即时判断,假如他一刀杀了麻三斤,便已来不及返攻偷袭者而夺得先机!   ——绝对别小看只一刀就了结一条人命的片瞬之间,高手交手,定生判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间。   所以,但凡武林高手愈能反握时间,因为他们比谁都更了解一刹片瞬的可珍可贵。   是以,孙青霞没马上杀了麻三斤,但对麻三斤而言,危机依然,他在霎时间失去了孙青霞的踪影,半日所未舒,一箭已射到他眼前!   ——那还是他同党的箭!   孙青霞激飞了箭!   投向山边!   惊入荆棘林里!!   扑向敌人!!!   敌人不只一人。   而是三人。   三个人都没想到孙青霞非但没给箭射死,还能迎看箭冲了过来他们就算有人想到对手能闪开了箭并且反击,也断未料到这反击竟会那么快、那么绝、那么惊人急速!   三人中,一人正张着弓。   但没有箭。   箭已射出去了。   他已是一流神箭手,几乎是在同一刹间已射出了两支箭。   他当然就是“叫天王”麾下“四大天狼”中的“天狼神箭”陈路路。   ——刚才在铁手身上所着的二矢,也是他伺机下的手。   可是他现在就没有得手。   旦失了手。   孙青霞已至。   他的手刚还搭在第三支箭上,已不及财出,又无法招架,眼看刀光一闪,只有一策:   退!   他一退,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师兄弟。   查叫天的另一名座下“天狼”;   ——“天狼剑”耶耶渣。   那那渣当然也没料到孙青霞会反击得如此之速。   本来他手上还箍着一个少女。   他正捂着少女的咀巴。   那少女上身的衣衫已给扯得七零八落,而他的下身的裤子也早已松脱了下来。   那少女还在挣扎。   ——大概,那半声悲鸣就是她喊出来的吧?   可是他现在已没有了选择。   假如孙青霞先落下来。或停一停、仰或吆喝喊话,这才出击,他还可以马上胁持住那小姑娘:虽然她不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但至少也可以让孙青霞“投鼠忌器”。   但现在已不能。   因为没有机会。   孙青霞一到,一刀砍了下来。   白光一闪。   当头斩落!   刀锋冷。   刀意狠。   刀风厉。   刀势猛。   刀法绝。   刀劲毒。   刀气烈。   ——这一刀是连同冷、艰、厉、猛、绝、毒、烈一齐一并一道在一刹一瞬一霎间砍向耶耶渣!   要他的命!   要命的一刀!   ——这一刀很要命!   耶耶渣当然要命。   他只有放开了那女子,双手提剑一挡。   ——他的剑是一把古剑,极重极沉,是战国时代那一种至少重八十斤以上,斫不死人也可以扑死人、扑不死人也足可砸死的那种青铜淬炼的古剑!   使这种剑,当然要天生有臂力。   事后,耶耶渣犹觉侥幸:   要不是他当时正好使这把“沉戟古剑”,他是绝对挡不了、架不住那“魔君”这一斩!   不过,就算他现在也没挡得住、架得了孙青霞这一刀。   古剑应声而断。   白光扑脸。   耶耶渣毕竟已趁这一拦之势,往后疾退,离开刀光。   虽然险象还生,他终究仍得以生还。   事后,孙青霞想起仍觉遗憾:   是这一斩,他使的是趁手的剑而不是刀,这只“天狠”还焉有命在?   孙青霞一出现,就吓走了陈路路。   一出刀,便迫退了耶耶渣。   然而荆棘林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光头的和尚!   这和尚赤精了上身,在如此凉风送爽的清晨里,居然满头大汗、满脸油光,颈上还挂了一圈黑砂楠木珠。   他胯下有一个人。   一个女子。   一个昏迷中的女子。   她仰躺在一截枯木上,衣衫已给剥落了大半、水绿的衫色衬托出自皙的柔肩美乳,乳坡左、右、中间上各有三点鲜亮的红朱砂痣,映人孙青霞的眼帘,像三点相思的记认。   那女子已有点醒意,正喃喃自语着,偏着头似要拒抗那外来的侮辱,以致美丽的脸颊上铺满了发丝,像新娘风冠前的流苏。   黑流苏。   她的衣衫和亵衣已给掀落至腰际,纤腰盈一握,腰下的脐像一个失足的梦,而在那和的三角地带,还露出了一丛幽幽的绒一般的毛发。   与脸上的黑瀑样的发恰成对映。   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尤其是铺排在那么雪白晶莹的女体上,况且她玉靥上还有那一抹艳红的伤痕未消。   她醒着的时候是恁地一个英烈女子。   她昏睡过去的时候比谁都柔弱。   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似科除了“金花神捕”白拈银之外,在京师武林六扇门里,谁也比不上她风头劲,名声更火红。   但她此际只是一个柔丽荏弱的女子。   甚至比任何民间女子更柔更弱更无助。   她当然就是。   龙舌兰。   孙青霞一看,震了一震。   他是心灵震动,但手依然稳如磐石。   刀更定。   刀光更厉。   刀尖飞出了利芒   一刀急刺这和尚!   这瞬间之变,不容稍缓。   更不容任何人喘气。   孙青霞一上来就将计就计,制住了麻三斤,然后一旦发现了他同伙藏身之地,在对方发动突袭之同时反攻,使陈路路不及放箭求退,而耶耶渣仓急之下也一刀给他迫退,先救了那小姑娘,然后在发现了龙舌兰受欺凌的刹间,他已向那淫僧发动了攻势。   如果他在这些行动中只要稍停,或者想一想才出于,那么,他的敌人那么多,而至少有两个弱女子落在武功高强的敌手手里,他却只有一个人,岂能战得了上风?制得住先机?   可是他不。   他一下子就攻入敌阵,打散了他们。   这几个行动中,兔起鹊落,所向披靡,只有在乍见龙舌兰裸体之际是震了一震——而且,这种心灵里头的震动,他是久久未消,久远不消的,而且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了。   然而他却是一个浪子。   一个“淫魔”。   他自然见过不少女人的裸体,而且大多是极美丽的女子。极美丽的胴体。   但却都没这一次的震动。   也未曾有过这般的震动。   ——事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何以?   他的刀快。   反应更快。   可是那和尚也非同等闲。   ——要是孙青霞一闯入荆棘林第一刀便砍向他,他就死定了。   但不是。   孙青霞得先解决“天狼箭”,再迫退“天狼剑”,然后才能轮到这和尚。   不过他最恨这淫僧。   所以出刀也最狠。   那和尚虽然正淫兴大发,在满足施手足之肆,正要进一步有所行动之际,便发现敌人已然攻入。   他立即返身。   应战。   他已算是极快。   但刀光更快。   刀已到了他左太阳穴。   他避不开。   躲不及。   甚至连招架的机会也没有。   但他毕竟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在这千钧一发里,他只做了一件事。   一手扼住了龙舌兰的咽喉。   刀陡止。   刀在和尚的额角。   手筋尽露。   手就箍在龙舌兰的颈上。   一切都静了下来,刀没有刺下去,手也没有再发力:   只龙舌兰眼睫毛颤动,似将悠悠转醒。   大家都僵在那儿。   就算是陈路路、耶耶渣也抢救不及:   那和尚已在刀尖下,脸都白了。   但他手里却有人质。   一个弱女子。   孙青霞的眼比刀还利:   “你就是烦恼?”   和尚金鱼般的眼转动着,几乎要突破眼皮:   “是。”   孙青霞道:“在你还是出家人,卑鄙!”   和尚道:“既知我名,还不弃刀!”   孙青霞:“你先放开她。”   烦恼大师:你知道我不会。   青霞:“那我杀了你。”   烦恼:“你杀我我就杀她,”   孙:“好,我收刀一寸,你减一分力;我刀离你头一尺,你就全把她放下。你守信,我就守约。”   和尚:“可以。”   便要动作,孙青霞喝止道,“你若要放,便轻轻松松的放,休得要使诈,否则——”   和尚额汗滚滚而下,舔舔干唇,强笑道:“我只怕你说话不算数。”   孙青霞,“我先收刀,你放人,反正,我刀离得愈远,你越安全,对你没有损失。”   烦恼大师十分烦恼,但反复思虑,觉得还是“搏得过”,便道:“好,就这么办。”   三、要玩,便尽情去玩,   阳光渐亮。   天清气和。   龙舌兰微微“咦”了一声,仿佛也感受到这清晨之美。   ——但她可有感受到这大好晨曦里的人性之恶?   孙青霞收刀。   刀尖凝住。   烦恼大师刚才还不觉如何,但而今刀尖稍远,反而在太阳穴上炸起一阵鸡皮疙瘩来。   孙青霞扬扬刀尖示意。   烦恼便在手上退了一分力。   孙青霞凝视着他的手和手背上的筋,再移开了刀:   烦恼要活命。   是以又消去了一分力。   孙青霞再缩力:   又一寸。   刀略轻颤,又白又亮。   烦恼怯力:   再一分。   手微颤,手筋渐消。   两人各缩刀动力,当孙青霞刀离烦恼头上已八寸之际,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烦恼的手陡然握紧。   他抓住了龙舌兰的脖子,脚步倒滑,一泻丈余!   这下变化极速!   且万无一失。   ——主要是因为:烦恼见刀已离他八寸,就算孙青霞再急刺过来,他也有把握避得开去!   ——何况,他手里毕竟仍有人质!   所以他已立不败之境。   因此他反悔!   ——跟他烦恼大师斗诈,这乳臭未的小子还不够秤!   只要他退到安全的距离后,再联同一恼上人、麻三斤、耶耶渣、陈路路一起格杀这淫魔:他才不信集数大高手之力,还收拾不了这魔星!   ——一个淫魔居然还阻止本上师行淫,还算什么!?   (去他的!)   (本上师要玩便尽情地玩,谁诅我就杀谁!)   他急退。   一泻丈三,左手拎着那半裸女子一扬,拧脸向着孙青霞,哈哈一笑:   “你奈我何——”   “嗤”地一声,刀光一折,破空打至,“卜”地他的眉心印堂处穿了一个洞。   血洞。   “噗”地给刺中了一记的烦恼大师,凝结在那儿,甚至忘了发力。   但刀劲并未穿射到龙舌兰脸上。   ——那一记刀气,直从烦恼大师额前穿入,并未自后脑透出,故而全未伤害到扣在他身后掌握中的龙舌兰,便自动消失了,连血也不多流,却已击杀了烦恼大师,拿捏得恰到好处。   烦恼大师着了那一“刀”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竟仍会给孙青霞击中的!   ——他不是仍在丈外么?   但刀已刺中自己额前!   他呆在那里。   至死不信。   ——我也会死!?   他死了。   他是足足发怔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死的。   他手中的龙舌兰身子一软,萎然落地。   孙青霞“呼”的一声,掠了过去,在众从惊疑中扶住了龙舌兰。   龙舌兰整个人就搭在他的左肩上。   孙青霞单刀冷对剩下的三名敌人。   不错是三名敌人。   麻三斤并没有死。   这人就算没有过人之能,也有过人之机敏。   当时他在眼前一空,孙青霞乍然消失之际,他手上的布袋及时一兜,套往了那一箭。   他的布袋是用婆罗乃的“义薄云吞”石棉缅绵织就的,不怕刀枪水火,这一箭箭链虽利,也穿不透他手上这口布袋。   但那一箭的余威,仍裹在布袋里,击着了他的胸口。   麻三斤大叫一声,仰天摔了个仰八叉,也趁此却去了四成矢力。   ——不过,硬挨这一记“钝箭”,也话叫他生受了。   但他已没时间去观察伤口,   他即时赶了过去荆棘林:   大敌当前:   ——还是大家“夹手夹脚”把孙青霞料理了再说!   可是当他飞身过去,投入荆棘林,却发现死了一个人:   烦恼大师!   而且更发现了一个他情愿不信的事实:   ——孙青霞居然练成了“剑气飞纵”!   近二百余年来,武林中除大侠萧秋水一人之外,几乎无人练成“剑气飞纵”。   ——“剑气飞纵”又名“飞仙剑气”,剑气离剑而出,百步杀人,千尺取命,万人中能取敌之首级,等闲事耳!   (这淫魔居然练成了“剑气飞纵”!?   啊!这魔星!)   ——烦恼大师就这一疏神间,死在“飞纵剑气”下!   更可怕的是,这厮不是用剑。   他手上的是刀。   他以刀使出了“剑气”!   ——这岂不是比以剑使剑气更艰更难!?   憬悟到这一点,麻三斤马上后悔自己为啥要赶了过来,而不是趁隙速离不文山了!   他本想到:“现在要溜还来得及”,后来却因为发现了一件事,当即改变了主意。   四、要爱,使疯狂地爱   孙青霞单刀成剑势独对三敌。   胸有成竹。   以寡敌众一向是他的本色。   自信使他美。   傲慢冷对。   刀锋偏。   剑尖。   只听他冷笑道,“你们真不要脸,几个武林成名人物,却欺凌一个昏迷、一个弱女子!”   陈路路怒啐道:“你还有资格来说我等!我呸!”   孙青霞眉心红光一现,叱道:“使剑的,你再往那姑娘直近半步,我先取你狗命!”   耶耶渣立时止了步:   ——这煞星的“飞仙剑影”,不到他不暗自心寒。   忽听麻三斤道:“这样吧,孙少侠,反正你也没蚀着什么,不如,你拿这小村姑恁自去快活吧,我们只要回龙姑娘便是。”   孙青霞怒道:“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们干的好事,我一个都没打算让你们活命!”   麻三斤却道:“我们也没杀了你的亲人家属,你恨我们干啥?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大家日后江湖好相见。”   孙青霞忿然的一指道:“他们都是无辜村民,你们也狠心一一加以残害,为的是啥!?   我不替他们报仇,还有谁为他们申冤超度?”   麻三斤嘿嘿笑道:“你想知道我们为何要杀这些人?”   孙青霞嘿然道:“你们这种人,一向只为了要一逞兽欲,便不惜灭尽人口也不惜!”   麻三斤居然道,“猜对了!还有一个理由……”   孙青霞倒没看出来这向来他以为是“孬种”的麻三斤,到此地步居然还那么“定”,便道,”你说也好,不说也好,反正,我都一定宰了你。”   其实他心里当然还是想知道的。   麻三斤沉吟了一下,这才道:“我们杀这些人,还不是……”   孙青霞不禁问道,“还不是什么?”   麻三斤犹豫片刻,然后才道:“——还不是为了你!”   孙青霞大感意外:   “为了我!?”   就在此际,他陡然闻得一股药味!   ——紧接着,便是拳风打到!   这刹间,孙青霞立刻反应。   也立时反击!   可是他心中,也难免闪过一丝悔意和顿悟:   ——难怪麻三斤敢引他对话了,其目的是掩饰自他背后掩近的敌人!   他旨在分他的心。   乱他的神!   ——要不是先有那股药味,只怕,他现在已着了那一记十分古怪的拳劲了!   那一拳,打向他的后脑。   没有招呼一声。   不曾发出声息。   这一拳狠狠打来,打向他的要害,要的是他的命。   ——可是孙青霞的命不是那么容易、那么随便就给人要得去的!   孙青霞来不及避。   ——就算来得及避,他也不避,因为他已失了先机,身上还背了一个龙舌兰,避得了一招,避不了第二招。   何况,闪、躲、避、逃,一向都不是他的性情——就算他化身“杀手涧”的“小欠”,他一是因听了八无先生的劝谕,二是别有图谋,所以才肯暂时屈就在“崩大碗”里,但仍然是个“大脾气的小伙计”。   一时之气他也不能受。   他一向不受人气。   ——他就是因为不肯受人的气,不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甚至不肯对他所瞧不起的人客套虚伪,他才会变成了异类,成了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孙淫魔!   他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   所以对方一拳打来,他一反身,一刀就戳了过去!   “大忍之刀”,在他手上,成了刀刀进击,不忍之刀。   那充满药味的一拳,发出一种扭曲的力量,击向他的脑门——他这遽然返身,就变成砸向他的脸门!   眼看要着!   可是,那一刀来了!   刀说什么都比手长,何况这一刀来的好快!   这一刀反戳出拳者的头。   ——你打我一辈,我就砍掉你的头!   这就是孙青霞的打法。   也是他一向的作风。   出拳的人是个额上烧了足足十八个戒疤双耳招风双眼发红牛高马大的大和尚!   他这一拳眼看得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又一个活生生的人头给自己打个稀巴烂”的快感,可是,却倏地削来了一刀。   他若还要坚持一拳打烂对方的头,自己顶上人头得先剩下了半片!   他没有选择。   只好收拳,疾退!   他是想要对方的命。   但他更想要保住自己的命。   ——无论是谁的命,都比不上自己的命宝贵!   何况这儿不止是他一个人出手。   ——他自己虽未得手,但料定这孙淫贼一样逃不了毒手。   下手的确不只是菩萨的尚。   还有一恼上人。   一恼一上来就恼。   因为他已发现烦恼大师死了。   ——一恼、烦恼、菩萨三人一向在江湖上合称“三佛升仙,无敌于世”,现在,一个已给人一剑谢了世,剩下的。焉能不怒?岂有不恼?   所以他和菩萨和尚愉偷掩近孙青霞,发动了攻击。   ——恶毒的攻袭。   尽管同是凶狠的偷击,但毕竟还是有点不同的:   菩萨和尚那一拳,还比较“堂堂正正”一些。   一恼上人却一蹲身伏了下来,五指齐伸,窥准孙青霞的后腰,俟孙青霞一转身,他疾地一掌往孙青霞的鼠蹊穴狠狠的戳了下去。   他的个子很矮,也很小。   他的服饰很泥。   他的出手很很。   但飘忽。   所以他一旦蹲了下去,几与泥尘同色,乍眼间还真分辨不出来。   ——所以很多人给他杀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如何遭的殃。   他就是一恼上人。   他是一恼。   不过他的敌人是孙青霞。   ——遇上孙青霞,只怕就没什么好恼的了。   正如一位武林前辈名宿说过的话:死人是不会烦恼的。   伏尸于地的烦恼大师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孙青霞忽然飞起了一脚。   这一脚不是踢向一恼。   他这时正转首面向菩萨和尚,他还“没看见”一恼。   但他感觉得出,也嗅得着。   ——那攻向他下盘的一掌,还带着一股奇特的屎味。   粪例的臭味。   他知道这种掌功。   他听说过。   ——烦恼大师洋溢着尿骚味的“坏爪”、菩萨和尚亢斥着煮药味的“对拳”、还有一恼上人发放着屎臭味的“错拳”,武林中合称为“拳、爪、掌三绝手;僧、道、禅一叫天。”   烦恼大师死了。   菩萨和尚来了。   ——一恼上人还会远吗?   不远。   近在眼前。   脚下。   孙青霞感觉到下部遭受狙袭的同时,已知那带有屎味的一掌绝不好接。   所以他那一脚不是踢人。   而是踢刀。   他肩起龙舌兰之际,他的长形包裹已落下地来。   这时,他一脚踢入了包袱,包袱中的狗口神刀,刷地飞了出来,直射一恼!   毫无疑问的,这一刀对一恼而言,十分意外,也非常要命!   好个一恼,应就奇急,右手急缩,左手疾起,双手一拍,已及时夹住了刀身。   刀尖已微微划破了他的咽喉。   他暗袭之时,蹲得低,下手近,是以对方猝施反击,他几乎不及应变、给这狗口之刀刺个穿喉过!   但他应变奇急,却仍夹住了刀锋。   ——不过,狗口之刀的刀尖,仍在他颈上划了一道,而刀锋上的锯齿,也剔破了他的一双手掌。   总算,命是捡回来了。   一恼、菩萨两人都暗算偷袭孙青霞。   两人也都先后遇险。   ——偷袭得愈卑鄙者,遇危愈险!   因为他们遇上的是孙青霞。   孙青霞一向是这样的人。   他就是这种人。   ——人对我好,我对他更好。   ——人待我坏,我待他更坏。   ——人以君子待我,我比他更君子。   ——人用卑鄙手段,我要他自吃其果。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好来好往,血债血偿!   ——你踹我一脚,我踩你尾巴;你切断我手指,我砍掉你的头!   这就是孙青霞和他做人的法则!   这法则对付卑鄙的敌人,实在非常管用!   一恼、菩萨二人的攻势,立时都给孙青霞消解于无形。   孙青霞也别无选择。   因为他肩上还挂着了个龙舌兰。   他要保护她。   他不能让她落入这千淫贼手里。   ——说来荒谬的是:淫魔孙青霞居然竭力保住两个女子的清白,不让她们落人这些淫贼手里!   这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这时谁也笑不出来。   因为孙青霞跟这一僧一道交手第一招已过,第二招将更离更险更狠。   一恼上人挂了三处彩,但他扳住了狗口神刀。   菩萨和尚虽给迫退、但他在孙青霞未及收回进忍之刀前,已双袖如锤,紧紧死死的绞卷住了刀锋!   孙青霞右手百忍刀不放,向下一俯身,左手已及时抄住了狗口刀,双手一拧:   ——敌人若再不舒袖放手,他就要这两人手断掌落。   敌人是武林中的狠将。   可是他是孙青霞。   ——你狠,我更狠。   你毒我绝!   却在此时,两道暗器破空打来,且发出尖锐至极的呼啸!   孙青霞马上警觉了:   声音来自前方!   ——一道暗器打向他!   另一道暗器更绝:   打的是他背上的龙舌兰!   孙青霞不怕第一道暗器。   因为他应付得来。   他怕的第二道暗器,可是他只要闪身替龙舌兰避开这第二道暗器,自己就得先吃那第一道暗器!   发放暗器的人算准了。   计算十分之绝!   而且歹毒!   这还不打紧,更可怕的是,暗器发出了破空锐响,但那儿并无暗器,真正的暗器来自身后,正声息全无的飞袭而至!   这是声东击西!   ——这是啥暗器,有声无影、有影无声!?   幸好孙青霞耳听八方,眼也同时眼观六路,及时发现。   看到这种暗器,孙青霞暗里一震,也心中一动。   但他已不及细虑。   他要立即对付、解决这两道算得奇准也奇绝的暗器。   他应付的方法是:   放弃。   放弃: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也是最不容易的事;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是最敢承担后果的态度。   他放弃的不是人。   而是刀。   两把刀,一左一右,狗口神刀和百忍之刀(尽管他喜爱这两把刀),他都一齐撤手,一同放弃。   他不再跟菩萨、一恼夺刀争锋。   他一松手,那一僧一道反而在力扯之下,一个把持不往,各自往后退了七八九步不等。   孙青霞已挣得空出一双手来。   他双手凭空一抓,一上一下,已接住了两道暗器。   暗器打不着他。   也打不着龙舌兰。   他没事。   龙舌兰也没事。   可是他的双手却有事。   ——中了暗器!   他抓住两道暗器的时候,只党手心一冰,再看掌心,那还有暗器的影子。   他心下一凛,知道自己到底还是着了道儿了!   这时,有人说话了。   说话的是个女子。   那女子,在树上。   刚才树上没有人,现在有了。   一个树上的女子。   她在那个光秃秃的树上,那树上就像是突然开了一朵花一般。   一朵大白花。   花之风情。   白的纯洁。   她的唇启合同像在梦与非梦间开合的两扇心窗。眼波流转顾盼,足以在人心头酝酿醇酒。   但她的眼神却不是。   她眼神很狠。   很恶。   狠毒。   ——甚至比她刚刚发出的暗器更歹毒!   孙青霞一见这个非常少女、十分女人的树上女子,只觉好像头上开了三粒椰子五粒木瓜,外加双耳挂了两顺西瓜。   ——总之头大。   而且痛。   因为他知晓那女子是谁。   他不想遇到她。   更不愿在此此际遇上她!   那女子吃吃地笑着,笑得一声还比一声狠,像要活生生一白一口的吃了他:   “怎么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我苏眉吧?好哇,要爱,便疯狂地爱;要狂,就尽情的狂!你这回狂得连名动天下的御前紫衣女神捕都敢光天化日掳掠奸淫,果然死性不改,不愧为天下第一淫魔孙青霞!”   孙青霞望着自己发绿的双掌,苦笑道:“苏眉,你死缠不休,真不怕我杀了你?”   苏眉格格笑得整棵捌都颤哆了声来,她还嗲声、黑眸半闭、呵气若兰、半呻微吟的用手轻拍着心口说:   “我怕呀,你来呀,我不怕你杀了我,我还怕你把我……”   第二章 女人的剑     一、最后你还是留了长发   看了苏眉的神情与模样,在场的人,谁都免不了怦然心动。   那已不止是一种美。   而是一种媚。   人骨的媚。   妩媚之美。   孙青霞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苏眉玉颊上寒寒的挂了一个婷婷的晒笑:“你原来连话都不敢说了吗?嗯?我还以为没你不敢做的呢?你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青霞看着他发绿的手掌,连脸都有点发青了,可是他脸上,还是挂着个不在乎的笑,仿佛手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连毒也他无关。   不过,这回孙青霞倒是说话了。   他微蹙着眉心,像感到有点胃痛。   他说,轻轻的,“不过、最后你还是留起了长发了,”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以一种哄一个婴儿睡去般的轻柔,他道:“   其实这又何苦呢?苏眉,你还是放不下、忘不了我。”   他这几句话,说的没有任何杀伤力,轻若鸿羽。   唯独是那挂在树上、何等犀利、一出手就暗算了孙青霞的女子,听了,脸色变了。整个人都颤哆了起来。以致她所处那棵树仅仅的几片树时子,也全部抖落下来了,籁籁不已。飘飘而降。   “你……”她咬着唇,也咬着牙,甚至还在咬着自己的舌尖强忍激动,但她的语音却像快哭出来了:   “——你还记得我的长发!?”   “苏眉,你恨我吧?你恨对付不了我,所以更恨自己;”孙青霞轻松得有点疼借的说:   “何必呢?一个人要是对他没有爱了,就会连恨也没有了。我只是一个不值得你喜欢的浪子。我是一个不会专心一生只做一件事情的人,何况用情。”   苏眉一听,几乎轰的一声,落下树来,一时平静得既像万籁俱寂,也似万念俱灰,心情已坏到了没有心情。   ——要是他动手,她就可以跟他拼命。   ——如果他骂她,她便可以与他对骂,痛痛快快的把一切抑郁都宣泄出来。   可是,没有。   他中了她的毒?既不恼,也不气,亦无惊恐,反而柔声对她说了这几句话。   柔语让她感动,其语中的无情却让她悲恸。   ——这个男人仿佛连绝情也似是一种赠阅。   每个人都是爱自己的,但她却爱上了他,爱上了他就爱不了自己了。   所以在无尽的夜里,她焚烧他的名字,但折磨的却是自己。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那次的落发……   (可是他的话锋又似是专攻人的内脏……)   她噙着泪,不让它垂落下来,狠着心狠着声狠狠的说:“你的绝招是把故意表达为诚意,我上过你的当,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你杀了无辜的村民,又图奸龙女捕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今日我们决不能放过你——”   孙青霞摇摇首,只为这个女子觉得可惜可憾,“你说这种话就有用了吗?自欺欺人,骗得了人,骗得了自己吗……”   他觉得苏眉己失去常性,他正为这一点觉得可悲。   他倒不是为自己辩护。   因为他不在乎!   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甚至也不在乎自己的看法。   可是他说了一半,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恐怕还错得很厉害。   很恐怖。   很万劫不复。   因为一把剑已横在他咽喉上。   很小巧精致的剑。   一把女人的剑。   孙青霞没有再动。   因为他已给胁持了。   剑已搁在他颈上,只要稍一发力,他就得脑分家,命送于这把相当女人的剑下了。   这把女人的剑,当燃是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很女人的手。   秀、巧而纤丽的手。   拥有这样女人的手的女人,一定也是个很女人的女人,或者,也是个很女子的女子。   女人和女子,毕竟是有些微儿分别的。   ——是谁家的女子,能这般贴近孙青霞,甚至横一把剑搁在他脖子上,而他犹未觉察?   是龙家的女子:   龙舌兰。   二、天荒地老情已灭   孙青霞这才省悟: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无怪乎苏眉会说这种话,甚至是一早麻三斤就这样说话了。   这根本是一个局。   ——那些话是说给正在慢慢、渐渐苏醒中的龙舌兰听的。   他们要刚从昏迷中苏醒的龙舌兰女捕头相信一件事:   她身上衣衫半去,是因为他要强奸她,甚至还是他杀了所有的乡民,而这些和尚、道士、箭手、剑手、乃至树上的女子以及麻三斤,全是来救助她的、保护她的、保住她清白的人。   龙舌兰听了,毕竟是名震江湖的女神捕,她一直仍佯作晕迷,但其实是在等待时机:   ——等待机会来钳制自己!   他已有口难言。   百口莫辩。   他失去证人。   没有朋友。   ——甚至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他,只一个人。   敌人,却是全部。   他竟一时大意,受制于她的剑下。   ——他正救护的人之剑下!   他的命悬于剑锋。   剑在龙舌兰手上。   ——由于他背着龙舌兰,而今一旦让她的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这就极难以甩脱了,何况龙舌兰武功极高。反应极快的女子。   剑锋、刀刃一向都是冷的。   剑刃刀锋,本来都还点冰意。   可是这把搁在他脖子上的剑,却不是。   它就算不是热的,也是温的。   ——这把怀剑想是一直收藏在这姑娘的亵衣内,所以才没给施暴的烦恼大师搜寻出来吧?   (收藏得这么隐秘的小剑,想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子在生死关头的最后武器吧?   那本该是发生在那淫僧正在强行奸污她的时候,她突然一痛而醒,又羞又怒之下,拔出剑来在那淫僧欲仙欲死时一剑杀了他的事。   不过,那也得要那施行好肆的人,到头来仍然没搜出这小剑,又或因太急色之故,未曾尽褪这姑娘的贴身小衣才有可能保住这把剑。   可是,而今,这柄很女人的剑,却用来对付自己,而不是那淫徒。   那淫徒却给自己杀了。   自己却成了淫贼。   在这种时候,孙青霞居然还想到这些。   生起这些联翩浮想的他,只有苦笑。   只是,想起而今这柄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锋,在片刻前还紧紧的贴在那姑娘温热的身子上,她心头却生起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这温热想是这姑娘的体温,传到剑身上,再传给自己的吧?   这女子的身子发了暖。   ——昏迷的人的身体通常都会比较冷,但他背着她的时候,却仍是感到很温,很热……   奇怪的是,刚才他背着她招招拼命、式式抢攻的时候,却一点也没生起这种浮想、妙念。   而今命在剑下,他反而生起了这般想入非非的念头。   他这样想的时候,苦笑渐渐转为一抹诡笑,仿佛给制住了的不是他,而是她一样。   他古怪的笑意使全场的人都以为龙舌兰并没有成功的制住他,一时都不敢有异动。   直至龙舌兰低声怒叱:“……你这淫徒,丧心病狂,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你死有余辜!”   孙青霞只觉得好笑。   “我一向都死有余辜、但也活有余味就是了。”他满不在乎的反讽龙舌兰,“你醒的真不是时候,可谓醒不如睡。”   龙舌兰又羞又愤,发现在场人人望着她的身子,眼中透露奇诡的异色,令她无措。这时身上衣裳有多处已给撕破,白玉凝脂的胴体,若隐若现,她身在孙青霞背上,若挺直身子,则让大家都看个清楚;若俯身曲背,就不那么招摇,但却让这无行浪子占了便宜。   她一时伸也不是,屈也不是,相当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但手上的剑却很稳定。   ——她毕竟是个大姑娘。   但她也究竟是京是第一紫衣女神捕。   即然她已抓住了恶名昭彰的淫贼,她就决不让他脱逃。再尴尬也得把此事办好、把此贼治罪。   这儿他没什么熟人。   但至少有一个。   所以她向苏眉遥遥招呼道:   “你有没有衣服……”   苏眉如梦初醒。   她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绊色披肩。   龙舌兰的姿势仍“半起半伏”在孙青霞背上,她准备在接过披毡之前,先封孙青霞穴道,以免一失神间教他溜了。   ——她知道这必定是个极其狡诈的人。   (……竟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幸好有这么多人在,自己才能幸保——)   (咦,这些又和尚又道士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龙笑兰简直恨死了孙青霞,但在她正好起念要封制他穴道之前,孙青霞冷哼了一声,道:   “你不如一剑杀了我吧!”   龙舌兰奇道:“你知道我要点你穴道?”   孙青霞谈谈地道:“你总不会放了我。”   龙舌兰道:“你宁死都不肯受制?”   孙青霞道:“死在你剑下,总好过落在他们手上。”   龙舌兰:“你真有骨气,就不该做出这等兽行。”   孙青霞:“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怎么当女神捕的!”   舌兰:“这些乡民不是你杀的?”   青霞:“我杀他们作甚?”   麻三斤突大喝道:“你杀他们,因为他们阻止你强暴姑娘!”   龙舌兰听得粉脸一寒,剑锋已在孙青霞颈上挤翻出一道白痕。   可是她不喜欢麻三斤。   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个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因为直觉。   ——一个灵敏的女子,对男人忽然生起喜欢或厌恶的感觉,纯粹是因为直觉:她生气他,可能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她讨厌他,可能也是因为他看她的眼色:她爱上他,纯粹可以是因为他沉思的模样;她离开他,也可能只因为她不喜欢他的沉吟。   所以她反而向孙青霞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杀他们?”   孙青霞立即答:“有。”   龙舌兰手中又一紧。   剑锋上撩,剑身上已微见血沟了。   “你为什么要杀害这些无辜良民!?”   “无辜?”孙青霞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我只杀他一个。”   他指的是死犹凶神恶煞一般的烦恼大师。   龙舌兰呆了一呆,“他是谁?”   孙青霞好暇以整的又用手一指道士:“他是一恼,”又跟扫向另一活着的和尚,“这是菩萨,”   “你好歹也是个捕快,”然后他好暇以整的反问:“你说那死了的和尚还会是谁?”   龙舌兰震诧地道:“烦恼大师!”   孙青霞道:“他是烦恼,死了倒就啥烦恼都没了,但什么大师、上人,都是狗屁!”   龙舌兰奇道,“你跟他有仇?”   孙青霞傲然道:“他不配跟我结仇。”   龙舌兰道:“那你杀他干啥?”   孙青霞陡地一笑:“如果我说我是为救你杀他,你信不信?”   龙舌兰瞪大了眼:“为我?我!”   孙青霞脸色一沉:“你不信,我又说来作甚?”   龙舌兰手又一紧,“你敢不说?”   孙青霞怪眼一翻,“你要就杀,唠叨什么!?”   龙舌兰冷笑道:“你本就罪该万死,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孙青霞顿了一顿,忽道:“好软。”   龙舌兰奇道:“什么好软。”   “我的说你的胸。”孙青霞道:“贴在我背上,好软。好暖。”   “你!”   龙舌兰剑势又一撩,脸色飞红了两朵惊心的嗔云,但她反而设立即下手,却问了一句:   “枉铁二哥对你那么看重你真是无药可医!”   孙青霞冷冷的道:“我本就是我,无论他看不看重我,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苏眉冷笑道:“你还是色魔的你,这点的确一点儿出没变,到这时候,你还在名动京师的紫衣女神捕面前扮浪子充英雄,讨人喜欢讨人怜。”   她解下了披毡,示意菩萨和尚过来取,并转交予龙舌兰,一面却柔声问:“你以前对我说过天荒地老情不变的那些话呢?现在又跟椎说去了?嗯?”   “没有限谁说去,”孙青霞冷冷的道:“那只是你们幻想出来的,我根本就——”   他本来想说:“根本就没有爱过你”这句话,但说了一半,觉得说这种活未免伤人过甚,所以就转而冷冷地道:   “天荒地老?情早就灭了。苏眉,你死了这条心吧,为报仇付出代价,那等于给毒咬了一口的人再趴下跟蛇对噬,是绝对不值得的。”   苏眉听了,眼里登时噙住了泪,“孙青霞,我佩服你,你真狠,你比蛇还毒,——我不信你就没爱过我。”   孙青霞呗了一声,道:“我是喜欢过你——”   苏眉眼睛一亮,孙青霞接着说说:“但那有什么用,你是那样的女子,我又是这样的男人,我和你天生合不在一起,早分到了两边。你是你,我是我,你硬把你和我拧在一起,闹得人个折肢断腿的,何苦?何必!   苏眉恨声道:“你……你当初夺我剑时,又不那么说!”   孙青霞道:“我本来就没意思要为一把剑闹得这样子!”   苏眉跺足,泪儿直自玉颊挂落下来:“你若无意我便休,那还罢了——但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娘!?”   孙青霞要说,忽止、四顾,叹道:“算了,她是咎由自取。”   龙舌兰以剑胁持着孙青霞,左听苏眉一句,右听孙青霞一句,莫衷一是,但见苏眉掉下了泪,那泪儿清得似一块冰,不党也为她好友心疼,真是我见犹怜,不禁把手上的剑中着孙青霞的脸颊,又紧了上了一紧,低声叱道:   “你这无莱!这样说话!”   她要喝止孙青霞出口辱及苏眉的娘亲——而她自己也是因为同情铁秀男为这淫魔所辱杀,所以才亲自追查这案,千里迢迢来到“杀手涧”缉拿孙青霞的:至少,这是她南下的重要理由之一。   她自不容许这“负心汉”如此放肆——居然命悬于她剑下还说这般无行无耻的!   三、海枯石烂爱何在   “这样说话不可以吗?”孙青霞一点也不俱怕她手上的剑锋,“说真话不可以吗?”   他反问:“难道一定要说那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废话才算话?”   龙舌兰想了想,断然道,“那还是你不对。”   孙青霞诧道:“又是我不对?”   龙舌兰义正辞严的说,“你不该先骗了她、才说那些不喜欢她的话。”   孙青霞笑了一笑,道:“骗她?我几时骗过她?”   龙舌兰正想说点什么,苏眉兀然凄笑厉声道:“好个天荒地老情已灭,梅枯石烂爱何在!你说的出,我便做得到!”   孙青霞只道:“那也由你……”   龙舌兰倒有些急了,问:“苏眉,给我件衣服披一披可好……”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给你!”   绊红色的披毡迎面罩下!   这一刹间,这件披毡直罩孙青霞和龙舌兰!   同一时间,白光一闪,一刀已刺入披毡,直戳孙青霞心窝。   这下变生遽然,龙舌兰忿于苏眉跟孙青霞的对话间,不意菩萨和尚实已潜行到她身边,骤然出手。   她正叱了一声:“且慢——!”   但说时迟,那时快,哪有且慢的份儿?   毡盖下!   刀尖刺入!   孙青霞大喝一声,右手已抓住旋转罩下的披毡。迅速一卷,毡成棍死,卷住了菩萨和尚那一刀。   那是百忍之刀。   所以毡棍立即发出裂帛之声!   就在这时,孙青霞身形一长,右手一凑夹,右脚踹出!   龙舌兰一时间没会过意来,她只省觉到对孙青霞想必是要突围。   ——在自己的剑尖下还想伤人?还要逃!?   这简直是个侮辱!   所以她在惊乱之下,叫道,“别动——!”   她的剑顺手一捺。   “嗤”的一声,剑割入孙青霞右颊,划了一道血口子。   血如泉涌。   血流过龙舌兰的剑身,淌到龙舌兰的指间,还倒流到龙舌兰的手背上,仿佛还想自龙舌兰腕上倒灌到她玉臂上、液窝里、甚至直浸浸到她心口那儿去!   龙舌兰割了他一刀,也不知怎的,心中一惊,只知把手行一挺,不让鲜血倒流上来,却听孙青霞一声闷哼,她定睛看去,才发现一恼大师连人带刀给他一脚踢飞丈八远,而孙青霞右手正夹着一只“蜻蜓镖”:很快的,这支小小的“红蜻蜓”又融化在孙青霞指间。   她在这一瞬间才明白了过来。   在刚才的电光石光间,孙青霞已一口气化解了菩萨和尚、一恼上人和苏眉的三道暗算。   最可怕的是:不仅菩萨和尚那裹在披毡里攻出的一刀,一旦得手,很容易不止杀了孙青霞,也一样会误会了自己,就连一恼上人自下戳了上来的一刀,只要命中,也一样会把自己和孙青霞胸背对穿而过!   更要命的是苏眉的“玉洁冰清”绝招中的“冰清神镖”,那简直是向着自己腕部打来,若不是孙青霞出手得快,那一镖一定直穿自己手腕,打入孙青霞胸内!——这一来,虽然以自己手腕掩饰了飞镖,但自己一条膀子只怕从此就得废了,何况苏眉的“冰清嫖”上淬有厉毒,是人所共知的事!   ——苏眉竟这样对我下手!   (而我竟这样向孙青霞下手!?)   这一下子,龙舌兰愣在那里,剑锋已割入孙青霞的脸肌里,但她一时抽也不是、插也不是,只呆在那里。   敌人也大出意外,苏眉忍不住叫了一声。   那个几为耶耶渣所污的女子也禁不住失叫了起来。   第三声叫的也是个女子。   龙舌兰自己。   ——他自己脸上曾着了一刀,伤痛未消,却不知怎的,却在人家面上也划了一刀。   但眼前她所伤的人,却刚刚为她化解了至少三次杀身之祸。   苏眉也没料到孙青霞不曾着刀,也不中镖,但却给龙舌兰在他脸上划了一剑。   ——他在他脸上割了一剑!   若是伤在苏眉自己千里,她可能反觉心凉,但而今孙青霞却是伤在龙舌兰剑下,而且是伤在脸上,一下子,他已满脸污,苏眉也不免一阵心弦颤动。   耶耶渣和陈路路本来要配合一恼上人和菩萨和尚出袭的,但见孙青霞血流披脸,仍一脚踢飞菩萨,一手抵住一恼。更怒目瞪向他们,叱道:   “都一齐来吧!”   陈路路和耶耶渣一时反而心怯,不敢动手。   只听孙青霞拧首向龙舌兰叱道:“刺下去啊,一剑要了我的命吧!”   龙舌兰吓得脚都软了,只见孙青霞血流满脸,转头怒视自己,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却不知怎的,心都寒了,右手握的剑颤哆着,左手要封点穴道,却又不敢,反而身子的重量都挨在他雄厚的肩背上去了,当下又羞又忿、又惊又惶,只慌乱的找立足处。   “你——!”   忽听那村姑少女嚷了一声:“你别杀他!刚才是他们要奸污你,是他一人作战救了你和我!”   龙舌兰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说,“吓!?”   耶耶渣和陈路路一听,立时要向那村姑少女下手。   ——他们见孙青霞如此形状,不敢招惹,但找软的啃,他们倒向不后人。   龙舌兰向苏眉怒叱道:“苏眉,有没有这回事!?”   苏眉披着长皮,行首一甩,在树上格格狂笑道:“龙舌兰,这不关你的事!孙青霞,设想到你还是伤在女人手里……你的颜貌,算是给这女人毁了!”   龙舌兰只觉手足发软,却听那村姑一声尖叫。   孙青霞疾地一伸手,已把龙舌兰手上的剑夺了过米,一矮身,更把龙舌兰“砰”地摔”   下地去!   龙舌兰没有挣扎。   她好像是忘了挣扎。   不过孙青霞也没有伤她。   他夺过怀剑,连人带剑,急攻陈路路。   陈路路一见来势,怪叫退避,不敢再加害那村姑。   孙青霞一手挽起那村姑,挥剑一格,“叮”地格飞一枚“冰清镖”,正要前闯,忽然身子打了一个旋,以手支额,喑吼了一声。   只听苏眉又格格笑道:“毒发了毒发了,我看你还住哪里逃!还救得了几个美人!”   忽听山腰一声怪啸,啸声奇特,好像是一头鹰和一只犬同时叫了一声一般,但那明明是一种声音,而且也明明是人发出来的啸声,但听去又像是一种古怪尖锐的笑声。   苏眉一听,喜形于色。   一恼上人和菩萨大师也精神大振、抄刀合攻孙青霞:   “一笑神捕来了,你死定了!”   “仇小街来也,洒家看你还往哪儿走!”   孙青霞目露凶光,剑身忽然嗡地动作响,急颤不已,且剑身隐透红光,上人、和尚都见过他的“剑气飞纵”,不敢轻樱其锋,忙避过一边。   孙青霞一手抱起村姑,说了一句:   “小颜别怕,我们走!”   他知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自己要是战死在这里,也不过是死了,可是这些人杀人灭口,也一定不会放过小颜的,所以他要带同这小姑娘一起走。   上人、和尚虽退开一边,但陈路路已拉弓搭失,一弓双矢,向准孙青霞!   他要乘机射杀他!   他用的是箭矢,自然与敌人已拉远了距离,可先保住自身安全,而他正要趁这惶乱的关头,纵时杀不了孙青霞,至少,也射死那村姑,乱一乱他的心、挫一挫他的杀气也好!   对敌,本来就是无所不用其极!   四、狼行千里   陈路路引弓搭矢,对准了孙青霞。   然而他那两箭一弓,却不敢发出去。   因为有一个女子,正以一弓五矢,对准了他:   只要他向孙青霞发箭,她便先行射穿他五个窟窿!   他是有名的箭手,自然听说过在京城里箭法第一的“一花五时美娇娘”紫衣女神捕的盛名。   何况,女神捕而今看来很恨。   恨碍像一只狼。   正要从敌人手里救回自己孩子的一只狼。   她的眼神也很狼。   狠得也似一头狼。   正要向敌人发出攻袭的一头狼。   陈路路的箭,登时发不手了。   也不怎的,他居然有点怕。   不只是害怕。   而是骇怕。   后来,苏眉曾经问过他:“为何你当时不向姓孙的发箭。”   他的回答是:“我曾向孙淫魔发箭,可是落了空;我没接过龙舌兰的箭,可是她手上至少多我三支箭;一弓二矢,已难命中,但她以一弯五矢成名天下,我只怕……”   苏眉点了点头,没有问下去。   因为她知道陈路路说的是老实话。   孙青霞搂住了小颜,立刻就走。   苏眉大叫:“你们别怕他,他已中了我‘冰清蜻蜓镖’之毒、他快撑不住了,何况,一笑神捕笑声既至。马上就要到了!”   耶耶渣一听,觉得立功就是眼前事,抄出腰间一把又古又老又沉又重的春秋时期阵战用的黄铜剑,一剑就向孙青霞拦腰扫了过去!   他先前那把剑,名叫“沈戟”,而今这把剑名这“穷血”,一属战国一是春秋时之名剑。他身为“叫天王”麾下的“天狼剑”,对自然多有收集,素有研究。刚才他与孙青霞交手才一招,便给孙魔星一刀斫断了那青铜打造的“沈戟”,使他更了解孙青霞其锋不可樱,他再使的也只是,沉甸甸厚重重的古剑“穷血”!   这“穷血”至少重逾九十六斤,他一剑拦腰扫去,声势惊人。   他只求把孙青霞拦得一拦、阻得一阻!   那就够了。   ——就算毒力未能使孙青霞应声而倒,至少仇小街也已登上山头,将这魔君收拾!   他一剑拦腰扫去、孙青霞却掠势不休,只将身上那反小小的剑迎着古剑一格!   那把怀剑是龙舌兰的剑。   ——一把十分女人的剑。   这样一把小小剑,居然敢与那那渣的熟铜古剑“穷血”对憾!?   耶耶渣大喜过望:   敢情这煞星真是毒气攻心了!   他等着结果:   剑碎!   腰断!   ——他一剑打杀了人人得而诛之但终于伏诛于他手上的孙青霞!   结果相反。   断的是他的黄铜古剑:   “穷血”!   一把沉重至极,抡起来威力无边的古剑,竟给一把十分女人、小巧的剑一切为二。   这一把小剑,在孙青霞手上使来,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剑一面,耶耶渣转身就走。   因为他已二度折剑在此人手里,且不管此人使的是宝刀,或只是施一把十分女人,轻、薄、知、小的剑,他都决拦他不住的了。   孙青霞绿了脸。   红了眼。   眉心之间更有一股黑气上冲。   他并不迫击。   他只夺路而逃。   在这生死关头,他臂弯里的小颜却忽然问了他一句:   “你何不先逼那树上的女子交出解药?”   听了这句话的孙青霞,顿了一顿。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他。   苏眉脸上也为变色,她瞪了小颜一眼,就算是这种时候。她的眼色仍美得相当毒。   毒得相当美。   可惜,迟了。   人来了。   树很高。   叶子很少。   苏眉就坐在环抱的树极上。   “唆”的一声,一人跃了起来,自崖口直升至树的顶端——还高出了那么一点,就独脚立于最高的一枝树梢上,哈哈一笑,问:   “可是孙青霞!?”   这人跟树桠环抱中的苏眉、树下的孙青霞刚好成了“上、中、下”三层,蔚为奇景。   孙青霞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对敌的时候,反应快,出手急,攻守从容,可是,而今他一听这人的笑声,甚至没有抬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手握看剑,斜指于地,虽始终没有举目,但肃杀之气,令又想俏悄包抄上来的和尚、上人,都为之止步、退后。   孙青霞已放下了小颜。   龙舌兰一见来人,失声道:“仇小街!”   树上的男子耳朵很尖,眼睛也很利,马上就招呼道:   “龙姑娘,你可好?你可老远跑到这儿来了,可知道你夫婿也天涯海角的追到不文山来么!?”   龙舌兰一听,伸了伸舌头,花容变色,悄声跟孙青霞道。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孙青霞皱了皱眉头。   龙舌兰充满内疚的道:“我是伤了你,但我不能落在这些人手里,”   孙青霞冷笑道:“你跟我走,你不怕我毁你容报仇?”   龙笑兰道:“你至多在我另一片脸上再划一刀……可是这些事我都目睹了,苏眉会放过我吗?”   孙青霞冷峻地道:“你夫婿都快来了,龙姑娘,你什么身份?你跟我走,你不怕我奸了你!!”   龙舌兰一咬银牙,扶着小颜,毅然道:“你虽然厉害,但若没有我协助,就断救不走这位小妹妹的。”   孙青霞剑眉一剔,叱道:“你——!”   忽听苏眉仰首向树顶叫道:“仇一笑,快下手,这孙淫魔已着了我的毒!”   仇小街听了,就向树下扬声道,“龙姑娘,快躲开,别跟这种淫魔同流合污,我不想误伤了你!”   龙舌兰怒目相向,嚷道:“仇捕头,你别未弄清真相就乱下手——我看这里头有问题,案情仍有待稽查。”   仇小街笑了起来,道:“那好,你叫这淫魔束手就擒吧,我抓住了他,会查明真相、还他个公道的。”   龙舌兰转向孙青霞道,“他说的有理。你不如先让他——”   孙青霞咄然叱道:“废话!给他逮住了,我还有辩白的余地?你真第一天当捕头、跑江湖呀!?”   龙舌兰想了想,道:“说的也是……”   仇小街却都听着了,放声道,“龙舌兰,你不管这事,站一边去,你夫婿着紧你呢,我可不想伤了你得罪他。”   仇小街这样一说,龙舌兰可冒火了,仰首骂道:“仇一笑,你给我听着:姓任的狗东西,不是我夫婿,我跟他八辈子打不到一边去!”   仇小街格格笑了起来,“那是你家夫妻房里的事,我仇某人可管不着——只龙捕头貌美如花,若不是早许配了任公子。连我不免心动就是了……”   语态可谓十分轻狂。   龙舌兰听得银牙咬碎,正要反唇相驳,耳畔却听孙青霞以:“蚁语传音”跟她说。   “你把我那包袱里的古琴递给我。快!”   龙舌兰偏垂着首,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问:“怎么回事!?   孙青霞以“腹语”疾道:“仇小街居高临下,要施展他的‘一泻千里,搜神一击”。我的兵器不趁手,难敌他全力一击?”   龙舌兰见他如临大敌,连刚才她以剑指着他颊颈之际,也未见他如此凝重过,不禁问:   你的绝门兵器就在古琴里?”   孙青霞点了点头,不答话。   树上的仇小街却看出了端倪,喝问:“龙舌兰,你在干什么!?”   龙舌兰头垂得低低的,把语音也压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琴里的东西我拿给你—   —可是你要带我一道走。”   孙青霞气得用手一抹脸上的伤口,手里也沾染了血,他用血的手指放人口里,舔了舔,居然似十分滋味,眼里绽放出野兽的炽芒。   龙舌兰了,心中难免有些畏惧。   仇小街又看去了蹊跷,在树上喝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龙舌兰仰首退了七八步(已退到孙青霞弃下包袱的所在地).向树上放声大喊:   “死仇一笑,没你的事,你叫那姓任的去死,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嫁给他!”   一说完,她一腑身,已抄起了包袱!   她出手极快!   但仇小街更快!   他好像已觑出了龙舌兰的用意,即时行动!   “啸”的一声,他已自树顶枝尖直射了下来,整个人像一支箭,斜射孙青霞。   龙舌兰这时已从包袱里抽出了古琴!   但己来不及。   仇小街已射到了孙青霞身前。   他手上没有刀,没有剑。   他全身没有兵器。   他只有握着右手拳头,突出一只手指。   中指!   一指叩在孙青霞额上!   孙青霞这刹那间,兀然抬头。   出手一剑。   小街化指为爪,五指如钩,抓住了那把女人的剑。   ——那一把曾一招削断“穷血”古剑的女人之剑,竟给仇小街半招之间夺去!   同一时间,仇小街的手也击出一指!   同样是紧握着拳,中指折突,叩在孙青霞胸膛上!   “嘭”的一声,孙青霞背部似穿了一个侗,炸出了一蓬鲜血!   龙舌兰惊叫了一声。   她这时正递出古琴:   然而谁都看得出来,一切已经迟了。   可是仇小街并没有乘胜追击。   他就像飞射下来的佯,在空中同一虚线上,倒掠了回去!   过树,上了顶,再自树上最高的枝尖停了下来,独脚而立,他不用手一撂垂下的几丝乱发,风吹来时,飘飘欲仙。   ——像他要本未飞掠过下来,未曾动过手一样。   他独立的姿势很漂亮。   他撂的姿态很优美。   他,很潇洒。   可是着了仇小街一指之叩的孙青霞,则不然。   他空手。   剑已给他小街夺去。   他捂胸。   退。   龙舌兰这时递上来古琴,他却不接。   他已来不及从琴中抽剑。   他一手拎起了包袱,刷地拔出了那把“女子神刀”。   ——那是曾经划伤过龙舌兰面颊的刀!   他舞起了刀花:那就像一名白玉如雪、白雪如玉的裸女胴体,在他手上狂舞飞旋一样。   在刀风呼啸中,他向龙舌兰喝道,“我掩护你,你带小颜一起走!”   龙舌兰喜形于色,即道:“好,附加一个礼品给你:古琴我也一并拎走!”   于是,她左手扶着小颜,右手抓住焦红色的古琴,拔腿就撤。   小颜却说:“龙姊,这琴我来拿。”   一手已抓过了古琴,龙舌兰心道,“这丫头好机伶!   大家本待趁孙青霞力竭追击,却没料孙青霞虽着了仇小街一击,还能抖擞神威,刀势舞得比刚才拼搏时声势更强更盛,谁都欺不近去(其实是菩萨和尚要等一恼上人先出手,上人也候和尚先动手;同样,耶耶渣要让陈路路先下手,而陈路路也没那么笨,他在等耶耶渣先行出击,余此类推),孙青霞边舞刀边护着龙舌兰急退,苏眉发了三次镖,都给打飞了。   这时,孙青霞边退边反击,护龙舌兰与小颜翻上不文山,他颊上披血,额上披发,全身染红,目露凶光,脸行狠色,全身刀风虎虎,谁碰上了,谁就得死,这时候的他,一点也不满洒了,却反而像一头狼。   负伤的狼。   拼命的狼。   很狠的狼。   要行千里呼号万里的孤独的狼。   ——那神话居然跟刚才龙舌兰与陈路路矢对峙时竟十分近似的!   几乎一样!   但孙青霞狠些。   龙舌兰恨些。   五、龙哭万里   刀光漂亮。   漂亮得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在孙青霞手里掌中跳出了一场狂舞。   但再漂亮的刀光都是无情的。   ——再漂亮的女人也一样。   碰不得,惹不得。   所以没有人阻拦得了他们的疾退。   他们走了。   苏眉怒问仇小街:“你为啥不阻止——”   她没有问下去。   因为她看到仇小街咀边正淌下了一行血。   她也看见了仇小街的右手仍紧紧抓住那把很女人的剑——不,是那把十分女人的剑已嵌入他的掌肉之中。   看来,仇小街所受的伤,只怕不比着了他“搜神一指”的孙青霞轻!   ——这孙青霞的战力居然如此之强,能在一招之间同样让名动天下、有备而战的“一笑神捕”负了这般不轻的伤,而他当时手上还没有任何一把趁手的剑,况且之前还中了毒、受了伤!   在树顶上的仇小街,仍没有下来。   他不下来,苏眉就只好上去。   她飞掠上树顶,在别一枝桠上立足——许是轻功远不如仇小街吧,她虽英、但站姿却远不及仇小街优美。   她当然很不服气。   ——他可以,我怎么不可以!?   可是她左腾右挪,平衡换气,但始终设法子站得像仇小街那么云停岳峙,泰然自若——   而且这是已受了伤的仇小街!   ——偏偏就是他可以,她不可以!   这又奈何!   苏眉上了树顶,这才看见仇小街的样子。   他还是那个佯貌:   眉很浓。   唇很红。   ——一张本来就很孩子气的脸,而今成为了大孩子的脸,却更俊了!   他唇边有血,但潇洒依然。   苏眉说:“你受伤了?”   仇小街一笑:“我站得高,知道他们在哪儿逃。”   苏眉一想到孙青霞未死,就心里发急,“你不去追击他?”   仇小街一笑,“你就这么急着要杀他,一刻也不能等?”   苏眉强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好朋友龙舌兰也给这登徒子骗子——你刚才不也看见了,她对那淫魔如痴如醉哩!”   仇小街笑笑道:“你真为龙姑娘着想,只不过,我不追,是因为已经有人在追了。”   苏眉一时没意会仇小街说的是“追”(求)龙舌兰还是指“追(击)孙青霞,故而一愣,仇小街撂撂发梢又道:   “这就是站得高的好处,至少可以望得远些——现在追杀的人回来了。”   苏眉这才醒悟仇小街是说认真的,但有人已去追蹑孙青霞,她怎么会全无所觉?却听一人漫声道:   “一笑神捕,果然临高望远,我们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你法眼。”   仇小街也哈哈笑道:“我往高处站,是给马军师临风布意,衷心祝祷您能将孙魔星手到擒来——却不料你回来得这般快!”   马龙自不文山头一株秃木旁现身,洒然惭声道:“我还是空手面呢。惭愧惭愧。我本来随尾跟去,但一路上,发现有三处布毒,恐是老字号温家的人所为。待破得了毒,姓孙的已走远了。”   苏周有点发愣:“原来马军师早已来这儿了!——军师不是去追踪温八无去么?”   马龙嘿声道:“我怕是温八无故弄玄虚,调虎离山,引我们追踪,却支开了我们的实力,所以就先请仇捕头和天狼箭、天狼剑回到不文山来。可是那八无先生简直精似鬼,追得远又怕溜了,一俟就几乎着了他的毒。我看对方可能已知晓了,既这次主要任命不在此人身上,所以也掉首赶上不文山来。”   仇小街似在苏眉面前为马龙开解道:“我也是再回到树上来时,才发现马军师也回来了。”   马龙道:“事实上我也是刚到——刚来得及看见仇清天飞身下掠向孙魔星施展“搜神一指”的英姿!”   仇小街又一的撂垂落下来的长发:“那马军师是目睹我给孙青霞迫回树上、逼得上树旦挂了彩的狼狈相了!”   马龙道:“要是光明正大、单打独半,也只有仇一笑的这一指是真正伤得了姓孙的!”   苏眉只觉脸上一阵臊热,道:“我们都在这儿喝茶聊天起来了!?到底那姓孙的龟孙子还杀不杀!?”   仇小街微笑向马龙注目。   马龙悠然道:“打铁趁热,追人趁快,杀人趁伤。孙青霞负伤不轻,此时不来他个走投无路,更待何时!只是我要在这儿恭候“叫天王”大驾,而论班辈功力,我们这些人里,除了仇捕头,还有谁制得住孙淫魔?”   马龙这么一说,菩萨和尚、一恼上人脸上都显不忿之色、耶耶渣、陈路路更羞愧低头。   仇小街一笑道:“好,我去。”并把嵌入掌肉里的小剑一拔而出,登时血流如注,仇小街不慌不忙,点了自己手腕几个穴道,又取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连同一包紫色粉未服下,却把怀剑收于襟内。   苏眉见了就加一句:“仇摘头当然要去——至少为报这一剑之仇,也得走这一趟!”   仇小街道:“我这就走——但任副刑总来的时候,可由你们侍侯他们了!”   苏眉一呆:“任副刑总?”   仇小街露齿一笑,牙齿甚白,笑得甚为好看:“他是龙舌兰家族许配的夫婿,连同另一名是也是姓任的副手,也是从京里赶到这儿来,他们名为抓拿孙淫魔,其实任公子是怕龙姑娘和那铁手神捕在一道——哼,嘿,看来他担心已是多余的,只不过是弄错了。铁手?鬼影也不见一个!龙舌兰,倒是跟孙淫魔有影皆双去了!”   苏眉还抓不准头绪,却听马龙吩咐道,“陈神箭、耶神剑、上人、和尚,你们就随仇捕爷一起去立功吧!”   一恼上人、耶耶渣、菩萨和尚、陈路路自是对马军师的话都唯命是从,仇小街一笑:   “人多也好,打不赢他也累死他!”   然后纵身要走,忽跟苏眉一笑道:“苏姑娘。”   苏眉也不知怎的,听仇小街如此柔地呼她,也不禁心里怦地一跳,轻声答:“什么事?   嗯?”   仇小街笑笑道:“请你以后若没有我的许可,千万勿要随便跳上来与我平起平立——我喜欢比别人站得高一点,就算男女相好,我也只喜欢处上风,在——上——面。”   然后,他一笑。   笑得甚潇洒。   一伸手,就在苏眉下颔摸了一下。   只摸一下。   摸了就走。   只留下一阵潇洒的风,还有微微颤晃的枝头。   苏眉只觉一阵恍惚。   半晌,才气绯了粉靥。   但仇小街已经走了。   陈路路、菩萨和尚、耶耶渣、一恼上人都紧蹑而去。   苏眉气极了。   她一顿足,幼枝嫩桠承受不起。断落下来,苏眉几乎失足摔例,但幸好她身形轻灵,半空一个翻身,仍稳稳当当落下,只脚步微微一挫,就轻巧地落在马龙身边。   马龙伸手要扶。   苏眉已经站这定,一闪身,让马龙拉了个空,且藉意一撂自己的发梢,却又省觉自己好像是模仿了仇小街的习惯的动作,便啐了一句,骂道:   “他以为自己很潇洒?我哗!他的头发已快掉光了!还臭美!”   仇小街虽然有一张孩子脸,双眉浓如黑刀,鼻挺唇翘眼有神,但头发的确已见稀疏零落,就是因为如此吧,他才会留着校长的头发,因为若是秃头的人只蓄短发,那秃顶就更显而易见了。   马龙开解似的微笑道,“他只是故意让你生气的,——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真的着恼?”   苏眉仍以手指把弄着发未;忍不住问:“——那任副刑总到底是谁?”   “啊,这你还不晓得吗?”马龙似很有点错愕,“我相信你必然听过刑部里而今当红的两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吧?”   马龙这么打明了一提,苏眉顿时醒起,“啊,莫不是……!?”   马龙沉重的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们两个:任鹤田和任虎雪……”   苏眉诡然接道:“——即是任劳任怨?”   马龙缓缓的接道,“任公子当然就是任怨。”   就在这时,不文山对开的十一寡妇山岭上,忽然传来一声长笑。   又似是长啸。   既似是夜枭哀号。   又似苍鹰长嗷。   这啸笑之声,混合起来,就似是哭声一样。   ——一头哭在万里千年外的龙。   龙吟!   马龙听了,也神色凝重的说:“仇小街果然是一笑神捕。他已追上孙青霞。”   苏眉遥望十一寡妇山,红唇嗡动,沉吟不语。   ——乍听仇人又落入包围中的她,怎么看去,都似欣喜的少,感伤的多。   她不是一直都很恨他的么?   她不是巴不得杀了他的吗!   ——那她又何必愁眉不展,郁结不苏?   却听马龙忽扬声道,“有道是:日出勿提曹操,夜落莫提阎王,这回说人,贵客就到了!” 第三章 树上的男人     一、一种含笑让步的温柔   孙青霞带同龙舌兰、小颜翻过了不文山,在他们面前出现的,赫然有两条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这是通往十一寡妇山的小道。   孙青霞只在两条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后他立即做了抉择:   往下走。   他决定了就走。   甚至没跟龙舌兰打个商量。   他也根本不问她的意见。   这令龙舌兰很火。   ——尽管铁手一向都是个很有主见的男人,但他跟龙舌兰一道。但凡做什么事,都必定先征询龙舌兰的意见。   要是龙舌兰的看法不一样,他就一定佯作同意,然后才随机点化,让龙舌兰自己领悟,更好的办法是怎样如何。   铁手一向为人厚道。   他对龙舌兰一向保持了一种含笑让步的温柔。   他并非与世无争。   他还与天下有争。   不但争,而且斗。   但他只与恶人争。   且只据理力争。   ——他的“理”就是侠义的操守。   对龙舌兰这样的女子,偶然她纵无理一些,他也会含笑让步。   龙舌兰也是聪明女干,虽给人宠惯了,但没有宠坏。   铁手让她,她纵当时未知,但事后总是了然于心的。   她一向受到宠护她的人包围和娇纵,她已成功成了习惯。只除了对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谓没什么不惬意的。   ——不过那门“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内里可是为了这个而“逃”出来的。   她因而离开京师,越走越远,美其名为“跟铁手名捕出来闯江湖去,抓拿孙青霞归案”,其实,“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过,当她仓皇逃走之时,却发现孙青霞问也不问她,就决定了路向,她还是不快得形诸于脸:   “为什么不往上走?”   她偏着首问,且充满了信任。   孙青霞手作“请”之意,只说了一句两字:   “好走。”   龙舌兰冷笑道:“你别以为我误伤了你,你就可以替我决定一切——别忘了,你还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归案的!”   孙青霞这次说话更干脆,只一个字。   “请。”   龙舌兰嗔道,“什么意思?”   孙青霞道:“来抓我呀。”   龙舌兰蔑了蔑唇,“这时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孙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里的是你。”   龙舌兰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种就不要知说一半吞一半的!”   孙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党搭上了,除仇清天还算半条好汉外,其他都是畜生。   铁手不知到那儿去了,你不是来了个夫婿么?快回到他怀里去吧,江湖雨大风险,不是你这种天真女子可以混得来的:万一你逢着叫天王,还真吃不了兜特走也走不了呢!”   龙舌兰停下步来,叉腰光火,气虎虎的道:“你算什么!?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现在抓你的全都是坏蛋了。你可真会恶人先告状呀!我夫婿?我夫婿关你屁事!   你要和我分道扬镳,我还没逮住你呢!划你的一刀,可清得了你对殷色可给你迫疯、朱丽丽遭你毒哑、铁秀男让你奸杀的罪孽么?”   龙舌兰每提到一个人,孙青霞就冷笑了一声,等她说完话,他才冷不防说一句:   “那你来抓我啊!”   尤舌兰涨红了脸,狼狠地道:“你以为我不敢?”   她反手摘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颜,一天清丽无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二人起争执,终几要动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龙舌兰破了半片的衣抽,细声说:   “姊姊。”   “嗯?”   “会不会……”   “你也别来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我立马便宰了这淫魔!”   “——既然刚才你也误会他要砧污你,会不会其他的案件也……也别有内情呢?”   龙舌兰听得心中一动,但嘴里却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这黄毛丫头。别为这淫魔开脱了,铁证如山.容不得地抵赖推脱!”   这时候,忽听一声似远似近、如龙如鹰、若笑若哭、也啸也曝的厉音自天际震起、划破、传来。   孙青霞脸色一变:“仇小街功力精深,这么快就复元了。追来了!”   龙舌兰趁机讥笑他:“你怕了吧?”   孙青霞却正色道:“仇一笑是个人物,铁游夏是位英雄——别的我都不怕。”   龙舌兰打道:“他又没来,也没发现咱们——一声鬼哭神号的你就怕成这样子,还充什么淫魔煞星!”   孙青霞这次却不跟她争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发现咱们在这儿了。”   龙舌兰倒是奇道:“何以见得?”   孙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欢居临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发挥功力。他是个喜欢立天高峰、站在树顶上的男人。这儿山多、树多,他只要往高处一站,要发现咱们行藏还真不难。他已发出呼啸,显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齐包抄——”   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斗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妇山,就是因为这儿方便战斗,有利于以寡击众——这一场决战,只怕已免不了的了。”   二、鹤立霜田   越过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从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树,从一山树,只有一条路:大森林——灵壁——长气河,只要渡过了长气河,就可从一泥洞进入界峨山,到了那儿,就算百万大军,也断截不着孙青霞。   那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妇山,这是一座小丘,但从那儿,可转入大深林——此处跟“大森林”极不一样。“大深林”是有沼泽毒章之所在,凶险处处:“大森林”则是郁郁无尽的原始森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园、肚园、肝苑、肠圃四处或其中一地,经定定镇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无踪。   这是一条愈走愈热闹的路。   听到了仇小街的长笑尖啸,孙青霞携着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缅刀、女子神刀都系在身上,铁着脸只急速赶路。   不过,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来,等候龙舌兰。   龙舌兰本来轻功极佳,但她是干金小姐之身的侠女神捕,不过,认真说来,她“本行”   还是“千金小姐”,当“女侠神捕”还只算是她的“副业”。   一旦上这种山、走这种路、吃那样子的苦,她的“本质”、”原貌”可他都露出来了。   何况,她还要“照顾”小颜同走。   小颜倒很吃得起苦。   可异她却不谙武功。   ——这就很吃亏了。   小颜是个很聪敏的女子,尽管她仍在慌乱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这一点,所以她说:   “你们把我放下吧,这几我熟路,躲起来谁也找不着这样跟我们一道走,累了你们,辛苦了我。”   她的提议无效。   因为龙舌兰和孙青霞异口同声的立即反对:   “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把你扔在这里置诸不理。”   小颜不眼气,“那我可以躲起来!——他们要抓的你们,又不是我!”   孙青霞的活要比龙舌兰不客气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处是在于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在赶来,那姓任的家伙就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的话,那这个人的鼻子则比猎狗还灵。你躲不过去的。他们能杀掉‘一文溪’的乡民,就断不会放过你。若给仇小街抓着你还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手的手里,或给任怨逮着,那你就会后悔说过这种无聊话了。”   小颜听了,眨着一双灵灵的服,忍不住问:“那么多高手追杀你一个,你逃得了么?要是逃不掉,还逃来作什么?,’   孙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杀我、缉捕我,我三十几岁了,也给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还没死。”   这次,到龙舌兰忍不住问:“对了,依出道时你就声名狼藉作计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么看去跟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过容吧?有啥美容术?可介绍本姑娘——”   这回她的后的却给孙青霞喝断:   “这是什么时候了!居然在这关头问这个!真枉你也名跻神捕之列!”   龙舌兰气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限这大脾气的老淫魔一道“馄”了,可是一想起那温文、温柔、温良如玉的“订了亲、送了聘札、只未过门”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发毛,毛管悚起,还是宁愿跟这身败名裂的臭脾气“色魔”急遁于这荒山野岭之地了。   尽管龙舌兰对孙青霞的火爆脾气很是不忿,但她对某件事还是有歉意的:   “你……脸上还疼不疼?”   孙青霞的面颊仍在淌血。   ——龙舌兰故意赞他样儿长得年轻,一是实情,二是女性对这种事自然最感兴趣,三是她也因误伤了他而内疚,所以主动说些“欲盖昭彰”的话来,减轻这心头负担。   可是孙青霞明是不受她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孙青霞忽道:“他们追得太近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并摆脱他们,否则我们过不了今晚。”   龙舌兰又间:“如何予以重挫?”   孙青霞没答,只勿勿赶路。   龙舌兰讨了一鼻子没趣,低声嘀咕道:“你别以为只有你行,到时候你就知道姑奶奶我比你还行!”   小颜们耳听了,便又霎着水水灵灵的眸了问:“姐姐,你有办法对付追兵么?”   龙舌兰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   就算在逃亡的时候,她也像一只凤多于似一只山鸡虽然是一只落在难的风凰,但到底还是凤凰。   “到时你就知道谁最行了。”   他傲傲的说给那全心依赖她的小女孩听。   孙青霞急急取在下的路,使龙舌兰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处,孙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岂不是更让仇小街洞悉去向、占尽上风?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问:“你这样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终站高处钉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踪?”   她还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评:“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么一回事?”   孙青霞还没回答,却又听到一声尖啸。   就像满山的枭一齐笑了一声。   孙青霞听了,顿足嗟道:“哎,他来得好快——来不及了!”   他脸上满是遗恨,遥望向对面山坡。   龙舌兰顺着他视线望去,才发现这儿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过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处山峦。   山峦起伏,悠悠无尽,似至少有七八座高矮矮的山头。   不过,这段山峦跟原先树木幽深的十八垦山不一样。   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纠立,但坡上却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树木,亦多枯桩,旦长得并不高壮,可能是因长年北风乱削之故吧,难得见出几片绿叶茂枝。   龙舌兰是个聪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孙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来抵制、消减仇小街的优势?   她只想到这儿,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际只想吐。   因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废。   春冰未融。   雪泥满地。   在这块偌大的废田上,有羽翼略为变灰的鸬鹚伫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断肢上、甚至有一种类似天山雪莲的大花,浮沉干冰泥霜田问,错落盛开期间,在白了头的芦苇丛隙望去,竟颇有一种“寒江雪”的意境。   在这样一块毫无生气的死地上,却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就是一早就已“种”在这块让人特别感觉凉、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开。   那两人都仰着首。   眺望。   ——正望向龙舌兰这儿来!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头丧气、发白须灰、困目如睡、猥琐淫亵,他弓着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丈、好眉、姣貌、亲善得甚至有点害臊,他鹤立霜田,清风徐来,白衣袅动,就像一只欲飞又止的白鹤。   龙舌兰一见到两人,就像乘坐在大风大浪的船上,那感觉又来了:   呕。   ——一种欲吐的感觉。   孙青霞立即察觉到尤舌兰的“不对劲”,然后他也马上发现那块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两人。   他的瞳孔也立时收缩。   他没见过这两个人。   但他听说过这两人的事。   他听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龙舌兰问了一句:   “是他们?”   龙舌兰只点了点头,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孙青霞沉住了气,正色道,“——他们既是来找你的,不一定有恶意。有他们两人在,谅叫天王的人不敢将你如何,保况铁手一定会周护你。如果你要收手,现在正是时候,不然,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诚恳。   但龙舌兰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孙青霞的手臂,一叠声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不!我决不落在他们手上!”   “我宁死也下跟他们回去!”   孙青霞心中一声暗叹:   他明白了。   尽管他现在的头一个比三十一个还大,但他还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传言可能是真的。   ——这任劳、任怨二人,是江猢上、也是六扇门里最心狠手辣的两人,而年轻的那个尤胜年长的十百倍。   ——他们曾杀一个人,杀了足足四十一天,连那个人的至亲都再也认不出他是谁,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个“人”可是这“人”偏偏没断气,还继续“活着”受苦。   ——他们任意用刑,有一次,对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种刑法,连朱月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总在场观察,居然发现有超过七成的刑具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这一老一小向以活剥人皮为乐,而且以用刑为好,任何英雄好汉,落到这两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机会自尽。可惜的是,他们总让你有机会亲睹一块块的吞食啃嚼自己和亲人的肉和骨头,但却决不让你有晕死过去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着”,不仅皇帝赵佶,连丞相蔡京、太傅梁师成、东南王朱励、大将军童贯,御史中丞王黼等权奸佞臣,对这两人都很信重,让他们成为打击异己的先锋,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裁他们,却发现他们一直在刑部并没有正式的任职,可是却可以随意动用刑部、衙门和六扇门的人手。   这是两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这种人,所以多方结纳,刻意奉迎,使这两个没有正式官衔的人,却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禄的文武百官还威风。   孙青霞长吸了一口气。   他也明白了:原来龙舌兰要嫁的正是这“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   (难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现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伙人,连仇小街、铁游夏、苏眉各路人马也在追捕他,而他却在这时候只怕又惹任劳、任怨!   ——他就像是一头撞上了镶了刀耙的门檐!又一手捅迸了马蜂窝堆里,还一脚踩入了老虎钳上!   他现在的处境是: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对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结成一伙,分头出击,互相应合,援兵不绝。   他呢?   什么都没有。   除了声名狼藉,还有一身的伤,以及同时要保护两个女子:   一个不会武功、完全要他照顾的无辜女子。   一个虽识武功、但却惹了更不好惹的敌骑追击之麻烦女子。   ——试问这样一个绝境,他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唱歌。   三、虎行雪地   孙青霞居然在这时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声音很好听,乍听明是三分刚劲,细聆却蕴有七分忧伤。   那像是一首军曲,但却以万种柔情流了出来;那本来就是一阙情歌,但又以郁勃难舒的英气振动了人心。   就是为他在哀歌中带着侠烈的英风,所以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多情;就是因为他在高歇里流露着无限神伤,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壮怀激烈。   听到这首歌,使龙舌兰觉得不似是孙青霞唱的:   因为他不像是那么一个忧伤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侠。   (他只是个声名狼藉的淫魔呀,怎会竟在这绝境里唱出了令人听了心里也为他神伤为它受伤的歌声来!)   ——那是什么歌?怎么这么好听?通常一首歌要多听几次才能入耳顺口,但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里的乐音。   (这时候的孙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诗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间,只听孙青霞歌声一止,向小颜柔声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险,亦是负累,我把他们引卅,你找到机会就走。”然后他问了龙舌兰一句话:   “你是决定了不跟这姓任的回去?”   龙舌兰立即点首。   孙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发他们之后,你立刻带小颜姑娘走,只要会合上铁手,谅他们也不敢动你。”   龙舌兰气红了脸,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计赶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劳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当面让他们难堪,你打发了他们,我走我的路,你少跟着赖缠!你放心,小颜姑娘交我照顾。”   孙青霞道:“这就好办。我不怕敌人追赴,只怕女人烦缠。”   言毕,他挽起焦尾古琴,长吸一口气,径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妇山之间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声清凉,且带着微微的优伤。   他的歌欲断欲续,似风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温柔的远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绝对无情,这煞星又何携同他古旧的琴去面对一位似敌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还是他的情敌?   霜田寂寂。   鸬鹚掠起。   远处依稀有萧声。   行所过处。略闻冰裂微呜。   ——毕竟,严冬已过,春寒料峭,芦苇自头花正好。   剑在琴中。   剑是他的胆吧?   琴在手里。   琴是他的心么?   龙舌兰这样看去,看他走下箱田为自己应敌,不禁有些痴了。   却听小颜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划了他一剑,不然,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无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孙淫魔竟是同一个调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听,只听得两句。   笑将剩勇抵天敌   敢把余忿追王廷   龙舌兰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唱?”   小颜展颜笑道:“小欠哥常来一文溪,帮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这首歌,听多了我也会唱几句。”   龙舌兰道:“下边怎么唱?”   于是小颜就唱了下去:   瞬殁刹亡一息间,   谁知饮罢遗空筵。   龙舌兰愈听愈感兴趣,且把曲子记住了,问:“还有么?”   小颜答:“有。但我没听清楚,没记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伤心、很失意的样子,我看了心乱,就没听清楚歌同了。”   龙舌兰听小颜这么说,发现她的视线仍望着孙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痴了,她也不觉为孙青霞的安危而有点担心起来。   却万未料到,孙青霞一边唱一边逍遥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飘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后:   他竟礼仪周周的向那像鸬鹚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招呼、拱手、谈话。   谈没几句话,只见那老的只动了几动,孙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携着琴,佩着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运气,迫住了“蜻蜓冰镖”之毒力,当走到任劳、任怨身前十步之遥时,他陡止步,轻挟琴于胁下,拱手道:   “是刑部双任?”   老者说,“我是任劳。”   年少的说:“我是任怨。”   孙青霞道:“白鹤冲天是为了飞翔,老虎行于雪地是为了觅食,两位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了抓我吧?”   任劳咧开了嘴,露出了两排黄牙:“既知我们来了,你就认命就逮吧.”   孙青霞忽然重重骂了一句:“又蠢又懒!”   任劳涨红了脸,整个人像一只随时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说什么!?”   孙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这种吓唬人的话,只配去吓唬三岁娃娃。我给人追缉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这种话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说完了就夹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笑道:“一个人蠢,也就罢了,偏又懒惰,以为三言两语了事,飞鹰走免就会往肚里攒,真是蠢人膏盲了。偏生是蠢人特别懒,聪明人懂得懒,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该懒的就不懒:所以像你这种蠢人特别吃亏,难怪给同僚同门骑着受欺、熬着受苦!”   任劳几没气崩了脸,叱骂:“去你妈的!”   虎步一跨,只听霜田一阵裂响,已连左跨右踏换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进,但虎爪却未攻出。   这五步看似跨得随便,但孙青霞即察觉三件事:   一,退路都给这五步封死了。   二,这五步只在任劳身边七八尺内进退,但却似纵横独步,虎虎生风,这样一个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马绷筋的游步迫进,如同滑在冰上、翔于虚空一样,其火候之老练,可以想见。   三,他已感觉到脸上一腥——猛虎在扑噬人时,总是让人扑面腥风。   ——步已跨出,攻击即至。   所以孙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将琴置于冰田上,任劳的虎步立即就静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没有立即发出他原要发出的攫击。   他沉腰低马,左虎耳,右虎锋,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动。   却不知为何。   四、相击才知相知深   孙青霞弯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动作轻,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怀里恬睡的心爱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发现放下琴的他,神容很有点奇情。   他甚至还蹲了下去,双手搭在裹着琴的布结上,好像已听到包裹里的琴已弹出了乐章。   他蹲了下去,没站起身。   他的双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着,腰间的如花缅刀也绕蜷着,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许或就只有他的双眉如刀。   他脸上还淌着血。   ——那伤曰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脸上也带着笑。   ——像听到一首好曲子听得人心人肺的那种诡笑。   单足独立、飘飘欲仙的任怨,跟沉马卧身、蟠腿欲攫的任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以及心里三个疑惑:   ——他为何要以这个姿势应敌?   ——包裹里究竟是什么?   ——他到底想干啥!?   在半山上的龙舌兰和小颜,完全看不到孙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于霸田上。   因为他背向她们。   所以龙舌兰并不明白(就算面对孙青霞的任劳任怨也不明白),当即叫了起来:“他干吗要向人下跪!?没种!”   “是下跪吗?”小颜狐疑的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后,就没起过来吧?”   龙舌兰“哎呀”的叫了一声。   小颜可给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吓了一跳,“怎么了?”   龙舌兰七担心八忧虑的道:“这两个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于下毒……会不会这王八淫魔已受制于这两只大小王八!?”   ——在她口里,这好像是一场各路“王八”大会战似的。   小颜喃喃地道:“这两个人很厉害?”   龙舌兰哼哼道:“你没见过世面。在京城里,得罪他们的人宁下尽十八层地狱也不愿落在这两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听到这两人在京,也就绝足不入京里来。”   小颜著有所思,“难怪小欠歌那么沉重了,这回恐怕应付不来。”   龙舌兰啐道:“什么大欠小欠的,他姓孙,叫淫魔——你怎么知道他应付不了?”   小颜道:“小欠哥……不,孙淫魔……孙哥哥一向洒脱,天大的事,他向来眉不一皱的就扛上了。他常来一文溪,我也常去杀手涧,见惯了,从未见他有过难色,说话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还明说不许我脱队自行,但一见这两人就转了话,暗示要姐姐你带我先走——我看,这些人真不好对付,像小欠哥也心里没谁了。”   龙舌兰想想也是,但又反复思忖了一下,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处树敌,干吗只稍为央了一下,他便义不容辞的去面对这两名新敌?他跟自己可没啥过命的交情呀?保况自己刚刚还挂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着实全无必要,这样想着,心里未免有点不是味道,她本就惧怕这任氏双刑,原想让这孙淫魔跟这一老一少两只妖怪拼个你死我活,反正谁胜谁负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这般一思忖,却似好像欠了姓孙的半个情。   小颜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对付得了这一老一少,也会转首去面对叫天王一干人,而让我们有足够的机会逃走。可是,眼前,这老的、少的,还有要树上的男女,已够不好应付了。”   龙舌兰倒发觉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聪明,有时心细如发,且妙想连翩,有些事,小颜不说,她还真没意会到,于是便说:“不怕的。万一他不是这两只老少王八蛋的对手,我呵下去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任怨的种种可怕之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欠哥那包裹里有秘密武器,也许可以应付这对天造地设的王八蛋!”   话未说完,只闻啸声又起。   像一只巨大的癫蛤蟆、学人类狂笑一声,然后就给一只蝎子塞住了喉头。   小颜脸有忧色。   这回连龙舌兰都看见了。   也发现了:   孙青霞背上仍淌着血。   ——他曾着过仇小街一指。   “搜神指”。   孙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没起来。   他全身都是空门。   一身都是破绽。   他要出击,不易,首先得变换姿势,要拔刀,还得先站起来。   但他现在全身都是让人攻袭的地方。   任劳本来一直叮着眼前这个人的喉咙。   不管他一出爪,还是一踹足,眼前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气、呼不出一口气。   他喜欢抓住人的喉咙,慢慢发力,看着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挣扎的人,脸色如何发紫发胀,终于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里。   那是他的赏心乐事。   可是,俟孙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后,他的“目标”变了!   他改盯着他的心。   ——把这个人的心挖出来,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个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时间,那给剖了心的肉身未死尽,只不过是没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朱死绝,还会在乎里砰碰的跳搐着。   ——然后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榨挤……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之所以改换了“目标”,那是因为他眼尖。   孙青霞一旦走近,他便发现对方的背部受了伤。   ——这伤也真奇怪:仿佛是在胸前看了一招,但却伤在背后。   既然孙青霞胸背负伤,那么,这部位便是他的弱点。   任劳喜欢敌人的弱点。   ——弱点就是破绽。   他专攻人的破绽。   他看到这老大的一个破绽,几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暂压抑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奋亢。   他没有马上出手,因为他是任劳。   “老奸巨滑”的任劳。   ——这么厉害的一名敌手,却挂了那么大的一个破绽满街跑,他焉知不是局、不是计?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动手”。   不意,这一看,却看出了个大头佛来!   敌人的破绽并未消失。   而是变了。   敌人竟有千百个破绽。   满身都是缺点、破绽!   ——因为敌人竟在此时此境,蹲了下来!   一下子,这名敌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处破绽,可以让他出裂;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种方式,将对方击垮。   破绽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劳一时不知该选取那一样,也因此使他一时不敢出击。   ——敌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还是另有杀着?别有妙计?   所以任劳凝在那里,不知该发动好,还是该收势好。   这可就吃亏了。   因为敌人看来就只随随便便的蹲在那儿,但他却是沉腰蹬马,僵在那里,而且,这种吃力耗气的架式,是绝对不能耗上太多时候的!   到这地步,他只有出击了!   他的腰一拧。   像虎。   如攫。   他喉头里低吼了一声。   他是通知任怨,为他掠阵;同时也是征询他这个师兄,是否认可他的攻击。   然而,他的敌人却不慌不忙,蹲在那儿,似乎在等着他。   一直“恭候”着他的攻击。   任劳甫动,拦腰,势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势。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却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鹤唳。   任劳立时不动了,又凝在那里。   因为任怨已发声阻止了他的出击。   他一向都听从这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师兄”的活。   ——因为不听任怨指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任劳大半辈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场,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惨收场。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场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对任怨更言听计从。   任怨却笑了。   像个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如书识礼的王侯公子,他恭谨的问。   “孙青霞孙大侠?”   孙青霞全手搭于裹琴布上,仿佛与琴已隔布交会,浑然忘我,不知有敌。   任怨一双妙目,仍往孙青霞身上瞟:“我们此行主要不是要来抓你的,而是受了龙舌兰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将龙姑娘请回京去。”   他笑笑又说,“龙姑娘和铁手名捕才是不远千里来抓你的,请你千万别误会。在这立场上,我们该是朋友,不是敌。”   孙青霞这才睁开了半闭的眼,“龙舌兰的家人千不请、万不请,却要托你们两人来请她回去?你们声誉好么?别人不行么?”   任怨谦然一笑,斯文地道:“龙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临安‘龙头小筑’的人有点渊源。”   孙青霞道:“跟临安龙头世家有关系的人很多,他们为啥偏要派你来接龙捕头回去?”   任怨也不以为忤,谦逊地道:“因为我跟龙姑娘也很有点关系,她的走,跟我也有点切身关系。”   孙青霞直问:“什么关系?”   任怨有点腼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孙青霞的话毫不容情:“如果龙舌兰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里远,你这才追来向人讨,你是怎么当老公的?”   任怨的脸上居然有点赫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来求她,央她,也不会让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让老公知悉,那还有老婆能溜得成?”   连孙青霞心里也得承认:任怨说的是真话!   ——老公再厉害也没用,因为老婆溜与不溜,是在于还爱不爱他,要是不爱,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领、再爱她也没有用,因为老婆就算不离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孙青霞道:“反正她已决定要离开你,你再找回她也没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对我有一点小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万望大侠成全。”   孙青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这句话你总听过的吧?飞出笼里的小鸟不会回来了,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任怨委屈的说:“就算她不愿跟我走,那也没办法,但她家人有些话,要我转告她,她总不能连家人的话也不听吧?”   孙青霞居然不为所动:“你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转告她。”   任劳虎吼了一声,哑声哑声嘶道,“姓孙的……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欺人太……!”   任怨却温良谦恭依然:“孙大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孙青霞冷笑:“我凭什么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来是不远千里而来抓你的。”   孙青霞道:“我怎会束手就逮?凭她?岂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却一定已遇上她。”   孙青霞怪眼一翻:“你预测要是准,何不改行当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诉的。”   孙看霞冷晒:“人告诉你的话就信?”   任怨:“说话的人很有份量,他说我的眼一只放着青光一只放金光我都会信。”   孙青霞:“他是谁?”   任怨:“叫天王。”   孙青霞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怀疑世上还有没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个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马龙,他是叫天王的军师,是他把消息传达让我知悉的。”   孙青霞:“以讹传讹,更作不得准了。”   任怨:“就算马军师会说谎,有一个人是决不会打诳语。”   孙青霞:“谁。”   任怨:“仇小街。”   孙青霞:“六扇门的人,不是擅说空话,就是喜讲假活,不然就尽说大话。”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还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儿。”   孙青霞仿佛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里去、也不能就裹在这包袱里。”   任劳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声,“——孙淫魔,你这是瞪着眼说瞎活不是——”   任怨仍制止了他:“她刚才就在你身后,我瞧见了,他也瞧见了。”   孙青霞回望身后,道:“怎么我没礁见?”   任怨苦笑了一笑:“请你高抬贵手,把我老婆还回给我吧。”   任劳气得眉发皆戟,孙青霞依然不领情、不受好:“我说过,你老波不是珍珠,我可没把她收起来。你刚才看见的,也许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总不能老是耍赖去纠缠一个女儿家!”   任怨双眉一轩。   一向温良如玉的他,此际在白皙的脸上,左右颊一齐闪过两道青筋。   眉心也同时似有一道青气,在天庭冲了一冲。   但这种煞气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马上给压仰下来了,只听他把话说得更慢了,更温和了。甚至语调里还带着浓烈的歉意:   “对不起,我老婆走的时候,还拿走了我一些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限我走,但东西总得要还我。”   孙青霞居然问:“什么东西?”   任劳狂吼道:“那不关你的事!?”   孙青霞却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东西了?要是龙姑娘取的是你一万五千两黄金,我会考虑先好了她,再迫她说出藏的哪里,不让你们染指。”   任怨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个孙淫魔。”   孙青霞道:“好说,我就是听不惯你们叫我作大侠,还是做淫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开最孩子一般可爱的笑脸:“人称我是‘刑魔’,你既是‘淫魔’,何不交个朋友?”   孙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淫魔,本就是天敌、对头,决不是朋友。”   任怨长吸一口气,眉心又有点发青:“既不是朋友,那就当我欠你一个情吧。我欠你情,日后好相见,也好做事。现在姑娘还跟另一个女子就在你身后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来见见我,可好?”   他说下已索性把话摆明说了。   他已够忍耐,够低声下气了。   他的卑微姿态足以把任劳气得鼻毛飞上的眉毛,还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孙青霞仍然不承这个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开,此树更非我栽——就算你见到的人真的是龙舌兰,她也不见得就跟我是一道的,为什么要叫她下来?“任劳虎地跳了起来,但见任怨摇了摇头,他又落了下去,吼道:   “你真的不叫!?”   孙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后他附加了一“你是藉机转马起身换气,别以为我不知,恶人先告状,掩饰不了狗牙鹰爪猪肠肚!”   任劳力之气得一鼻吼吸气、二鼻孔吹烟,任怨却依然温文有礼的说:   “我可以自己过去看龙姑娘吗?”   答案是:“当然可以。”   “我早就想过去了”任怨带点幽怨的说,“可是你在这儿。我们谁也过不去。”   孙青霞笑了:“告诉你一个办法。”   任怨乖乖的问:“什么办法?”   孙青霞:“你杀了我,从我尸身上跨过去!”   任怨陡静了下来。   任劳却遽然吼道:“我早就想这样子了!”   他一具虎跃,要在出击,却听任怨问了他一句:   “你刚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乱劈柴’之势,自然要腰载锤倒辇猴,此际腰马可有点酸累?”   任劳呆了一呆,收势、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惜机弹起,”   任劳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对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儿,姿势迄今全无变换过。”   任劳道,“他只不过……”忽尔感悟到:眼前这敌手的潜力可骇之处,省觉自己若已贸然出袭的后果,不觉深心惕惧起来。   “相击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气温文的笑着,向孙青霞供手长揖道:“要是大家能不伤和气不相轻,不动干戈不互击。就成为相知,那样该多好……”   孙青霞微笑。   他不笑只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里发出应和清音。   那确是琴声。   琴声打断了任怨似还要说下去的衷心之言。   五、货比货   任怨惨笑道:“设想到你会如此断然的用琴声拒绝了我的友情。”   孙青霞淡然:“我俩本来就不是朋友,谈何交情?”   任劳依然叹气:“老婆是人家的,你凭什么拦在这儿不让人过去!?”   孙青霞爱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拦着人么?我只是蹲在这儿.我有拦着人不许过去么?   这儿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会跨过去通山放嗓子喊地动脚趾追用手指抓么!”   任劳一时为之语塞。任怨则道,“可是孙少侠往这儿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没你允可,只怕谁也过不去,除非……”   孙青霞微徽一笑:“我刚才说过了,杀了我就这儿那儿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气平、谦冲、而且诚恳:“凭良心说,刚才我王师弟第一记‘伏地虎’,跟你这一下‘卧地龙’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炉火,高手只怕货比货,凭你这一蹲至今,我还真不敢动你。”   孙青霞道:“我听了也真感动。”   任怨似完全没听出他嘲讽之意,“不过,可惜……”   孙青霞道,“可惜老婆你还是要我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着的‘蜻蜓冰镖’的毒,每一刻冲击你经络一次,现在只怕又已到了发作的时候了吧?”   他的语气已渐见锋锐。   “何况,你脸上的伤也还真有点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纵控不住的抽搐了几次!你的伤对右眼视力肯定有碍。”   孙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击已能知敌深,堪称是我肚里的蛔虫。”   任怨的眼神开始变了。   像两支针。   浸了毒的针。   他狠狠的从孙青霞上的伤,盯到他的胸前,好像还透过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项:   “更且,你背上的伤口,胸前的伤痕,也伤得不轻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摄魄搜魂的!”   孙青霞道:“说的好。你这样说话,才像是江湖传闻里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实,你就一直拖时间在等我身上着的‘冰毒’再次发作。”   任怨赦然道:“我这算心狠手辣?我本一只不过要求你帮一帮你。把我老婆还给我罢了,却你偏是不肯——我本来看你这一蹲,全身是破绽,占了绝对劣势,反使我门不敢出击,但现在我想通了;”   他边说着,春风徐来,他衣快飘飘,双袖袅袅,几似展翅欲乘风而飞,高洁清雅得是天地同一只白鹤、一张白纸似的:   “——你会不会只帮意这样一个不易久持、全是破绽的姿势来唬住我们,让我们不敢动手,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说到这里,他又眯着眼去看孙青霞。   他飘飘欲仙,俯视下踞伏地的孙青霞。   他双如刀。   刀锋冷。   冷得像已切入孙青霞的肌里骨内。   他眯着刀目,像削入剜进孙青霞心坎里的用鼻音问了一个字:   “嗯?”   孙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双眉却宛如两道黑色亮剑,静静地架住了任怨的两记眼刀。   “你要动手就请。”   ——这就是孙青霞的答复。   以后他又似进入忘我的状态。   他居然闭起双目。   哼着首歌,仿佛包袱中的琴在鸣,他在和着一般。   任怨盯着他,狠得比用锤子把一口钉子敲进木头里去还更星火四迸。   他终于点了点头,向任劳。   ——他点头,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将剩勇抵天敌   敢把余忿迫王延   瞬殁刹亡一息间   谁知饮罢遗空筵   这就是孙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这时候,还能唱歌,而且还能唱这首歌,这样的歌!   大敌当前,他隔着包袱抚琴,竟闭着眼唱这样的曲子!   这使得本来正要出手,联手攻击的任劳、任怨,不禁狐疑了起来:   这厮在搞什么鬼!?   同一个疑问,在半山上的两个女子也同样不明不臼:   他们怎么不交手?不打?还在谈得如此相知,孙淫魔甚至还坐还了下来、低下来、蹲了下来,对着那么一头凶猛的老虎、一只狠毒的白鹤,在覆霜的荒田上抚琴吟风谈他说天下成?   “怎么光谈不打!”龙舌兰狐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他们结成了老襟不成?”   小颜听了,“嗤”了一声。   龙舌兰忽然省觉,奇道:“你这小娘子不知生死,这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小颜满目都是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睑浮了起来,眼里都漾着汪汪的水,亮峦的希望,春阳一照,脸上白滟滟,写上的仿佛是年轻貌英四个字,连龙舌兰看了,也不觉心里一动,再看一眼,仍觉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后就索性看着她,目不转睛了。   “我怎么笑不出来?”小颜仍在忍笑,眸于里都漾着迷笑,“你大姑娘的这样说话,我哪能不笑?”   龙舌兰指着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匀、很柔,虽然比一般女子都显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却很调和柔美,像一朵处于的乳房),“你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   小颜捂咀吱格吱咯的笑了起来,又咳嗯咳嗯的强忍了笑,这才道:“你怎么可以称他们为‘老襟’?那你当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龙舌兰嘀咕道:“我这才不管,我听京里男人都这样说话的——就他们说得,我说不得!”   她有点懊恼(也有点狼狈)的自她刚从敌人手上夺回的箭壶里抽出五色小箭,张弓搭上,箭簇上准霜田里的三个一蹲、一伏、一独立的人,发狠的道:   “我才不管:谁要是对本姑娘没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还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个五大窟窿洞!”   小颜知龙舌兰似有点狼狈(也似有点懊恼),同时也给龙舌兰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就抿住了咀,不敢再笑了。   他怕龙舌兰老羞成怒。   一个小女孩(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树翠峰间忍着乍散乍收的笑意,龙舌兰尽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震,但还是瞥见了,发觉了,神迷了。   她忽然觉得身畔这弱女子、小女孩、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来有神,有态、有情、有趣、有心。   她蓦然觉得自己幸运。   ——幸好她是个女子,不然,她一定会情不自禁的钟意了旁边这个小姑娘。   (这村姑一定是个内心明洁的女子,要不然。怎么在应敌、逃亡、危机四伏之际,只要她在身边,就会觉得不是那么的险、紧张、动魄惊心的呢!)   她可不是这样的女子。   她虽经历了大风大浪,闯过了大江大猢,也经得起大风大浪,闻得起大江大湖,但还是有时身在危机中仍蓦然不知(这是她爹爹龙端安对她的评价),又或是无缘无故的神经紧张起来(这是铁手向她的劝诚);她可没这小村姑的气定神闲。   ——可这小姑媲的气定神闲是因不知敌人的凄厉可怕。   她本来还以遨游的心情来办案,终发现差点受辱、给好友苏眉出卖也只一时气恼,划了孙青霞胸上一刀也只内疚了一阵子(其实心里也想过:活该!让他也像自己一样,脸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说!),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难免风声鹤唳!   ——难怪这小姑娘不怕,因为她根本不知任劳任怨、任氏双刑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种幸福。   龙舌兰想到这里,心中不沉微微有些感叹。   有时,他也希望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么多事,不必做那么多事,只要端坐家中,等爱她的人来照顾,景能安稳过一辈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当捕快,因为女子中绝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尽受欺凌;她要为天下女子一申冤气!   她要当名捕当得比铁游夏还著名——或许,这样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铁手对她另眼相看!   她要当有名的捕头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临安龙头小筑。   她要让白拈银、花珍代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   她才是能为天下无辜弱女子出头的女神捕:   她是龙舌兰!   这时候,搭上一弩五矢瞄准三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的她,还想着这些琐事妙念,自然是有点分了心、失了神。   但她的箭法不怕失心分神。   因为她的箭法本就名九“三心两意”。   一弓五箭,分心游神!   这本就是龙舌兰的个性:   什么样的性情就会有什么样的招法!   六、人比人   任劳是人。   任怨当然也是人。   虽然他们所作所为,比禽兽还不如,但他们的确是人,这点别无置疑。   不过,虽同是人,但任劳、任怨有着许多的不同:   任怨至少年轻任劳三十岁,任劳又老又累。   任劳有痨病,且一身是伤,一生创伤:任怨全身保存得像一只深海老蚌壳里的珍珠,无暇无疵。   任劳白发苍苍,皱纹纵横,比他年龄至少老上十五岁。   任怨漂亮,男人罕见他那么美的。有他那么美也没他那么干净的,有他那么干净也汲他那么美的。在京城里,本有比他潇洒的武林高手有白愁飞,可惜却已死了;比他可爱的有王小石,可惜已然离京:也许比他更贵气的只剩下了方应看,还有比他英武的冷血,比他更冷峻的无情,还有比他更有英雄味的戚少商。   他至少比他真实年龄看去还年轻上十五岁。   任劳做事,多遭人垢病,指斥。   他常得背黑锅。   任怨作事,多得人赞赏、恭维。   ——谁敢要他背黑锅?他不找你背上黑锅你已该初一十五朝天上七七四十九住龙头大香了!   任劳苦练武功。   他的武功都是苦练出来的,所以很扎实。   但他的武功却远不如任怨。   任怨永远轻松,很少习武。   可是他却是任劳的师兄。   他入门迟,悟性高,出手狠,任劳没有一样比得上他。   就算在六扇门里,任怨的地位也远比任劳高。   而且还高得多了,像蔡京、梁师成、玉黼、童贯这些人,眼里恐怕只有任霜田,从来就没有他任雪虎。   这点任劳心里很清楚。   ——人比人,气死人。   他决定不比。   不比便不气。   他知道这是命定的:他一辈子都不如任怨,他这一生人都得给这师兄骑在他头上,颐指气使。   因为他也确然知道:   他没有任怨不可以。   ——要是没有这个看去既害臊、又腼腆、像个初出茅庐大姑娘的小师兄任霜田,他只怕早已死了七八年,甚至早就在十六年前横死不知何处了。   所以,他的一切以这心狠子辣的小师兄马首是瞻。   许多人,活在世上,不知所措,觉得茫然,想应变,掌握契机,偏偏有时发生的事难如人意,且世事常意外,个人能力有限,故而巴不得能找到个强人可依皈,可信赖、可以委托重望的。   ——至于自己,只要跟着强的、对的、厉害的人走就是是以,许多宗教上的大师、政客上的强人、武林里的宗主、江湖上的霸主,都由是应运而生,也各有许多人跟随,各领风骚也各苦民生数十年。   跟随者看来似乎不够自主、独立,可是这样追随也有好处:   因为可以不再用心、用脑去创觅属于自己的道路,更可以不必负上重责,减轻压力,随波逐流的过一世。   别小看这点这处:人云亦云有时也是一种幸福快活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就败在有个性这一节上,还真就是办不到胡里胡涂过一生。   以有人曾责过任劳,为何对任怨那么个资历比他低、心胸比他狭窄的、看去像女人还多于像男人的任怨这般言听计从,其结果是:   劝的人给整死了。   有的是给任劳迫死的。   死得很惨。   有的是给任怨整死的。   死的更惨。   ——任怨之所以知道有人“挑拨离间”,当然来自任劳向他通风报讯了。   ——该不该出手对付这孙淫魔呢?   这时候,任劳最需要的是任怨的意见。   不,命令。   有人惯于发令。   有人则习惯听令。   ——你若硬要听令的人发令,发令的人听令,初初还真使人无法适从、难以习惯。   不过听惯命令的人若常常有机会让他发令,他发令多了反而成了习惯了:那时再想要他听令从命,可真是要他的向也要你的命的事!   反过来说,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一旦失去了权、自然无法适应,但听令听多了,从命从久了,也会渐失去了感觉,变成个唯命是从的人了。   明白这道理,就会知道将相本无种的道理,同时,也一定能理解,世上的权力为伺下大久便得要换一个新天、重翻改朝换代。轮流做庄的深层规律了。   任劳想请教任怨。   ——要不要出手?   ——有没有胜算?   他当然不能立即便问。   他只有用他们彼此之间的“方法”来对话:   ——“密语音波”。   他们师承于“四分半坛”陈氏兄弟,这一坛弟子,左耳听的是普通人的对话,右耳听的是同门所发出来的音波:   这种声量,震颤若不是过高,便是过低,是以,只有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才能聆听得到,别的人预多只见他们咀皮子微微且急剧颤动,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这就是陈开心、陈安慰兄弟为何喜欢招收孪生兄弟。孪生姊妹,至少,也要同姓同宗或个性面貌甚为接近的原故,有许多秘密功法,乃非心灵相近、心意相通的人是难以练成的。   任怨甚至还有一种本领:   他能透过奇怪诡异的内力,切入别人经脉,倒灌真力,让对方喉头颤动,说出他要对方讲的话来!   ——这种无异酷刑,但对迫人招认、屈打成招、制造冤狱、讨好佞宦而言,是件晋身封爵的杀手锏!   可惜任劳还没这个天份会这一手“绝艺”;他的师父、师叔“笑杀人”陈开心、“看杀人”陈安慰也没将这一种“绝技”传给他。   却只传给了任怨。   不过,他们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密语传音”,任劳毕竟是能掌握的。   ——他毕竟比任怨长数十岁,在运用方面,甚至还比任怨更娴熟。   这时,任怨的立足处,很靠近他。   任怨看去飘飘欲起,宛若仙鹤迎风,任劳一看便知:   他这个师兄将随时发动他的攻势了!   所以他用“密语”问:   “为什么还不下手?”   任怨神色不变,像个乖、驯、听话的少年郎:   “不能。”   任劳不解:“他中了‘冰’之毒,又受了‘搜神指’劲,且脸上伤痕仍在淌血,他只在装模作硬充死匝,咱们岂可让他逛过去了!”   任怨的加答很简单:   “请看足下。”   七、狠对狠   这儿的“足下”不是尊称。   而真的是“脚下”的意思。   ——“脚下”到底有什么意思?   任劳立即“留意”自己的脚下:   这一留心,可大有“意思”!   他们立足于霜田:仍铺着一层残冰的废田。   这层冰不算薄:人踏上去本无失陷之虞。   这层冰亦不算厚,至少可心透过冰看见田上龟裂的泥块和调苔。   可是,任劳一旦留意起“足下”来,才发觉他们立足之处,冰已“开始”龟裂。   而且还在迅速“蔓延”,很快就会四分五裂。   至于任怨那儿,他独足轻站、迎风微立。所站之处,冰面亦稍有裂纹——但绝对没胡任劳那儿那般严重罢了!   不知从几时开始,他们脚下的冰层已开始碎裂,但只离开十余步之遥孙青霞所蹲之处,却见冰层完整,全无裂痕。   可是他们立足之处,却裂行无声无息,只要一使劲,再用力,就可能全往下塌,人也失足陷了进去。   ——若有这样的情形,又如何跟孙青霞这样的对手为敌!   敌人原来一早已发动了攻击!   ——原来孙青霞早在蹲身抚琴、手搭包袱之际,已把内力透地弦的震动,把任劳任怨处身之地的冰层割裂,只要对手一有异动运劲,就失去了立足之地;任劳突然觉得牙痛。   他每次一旦感应棘手问题,难以解决之时就会觉得牙龈很痛。   ——他剩下不到二十六只牙,但只有七只算是尚称完好的。   其它的都腐了。   烘了。   甚至松了、摇了、危危乎保不住了。   人老的牙就是这样子的!   他知道自己牙痛的原故:   ——他一向知道也听闻孙青霞这淫魔精通剑法,以及另有精娴的绝招,但从来不知道、甚至没想像过居然也有那么精强的内力!   而且精宏得竟到了这个地步、无声无息蕴布在他们立足之地,你一个又一个的地雷!   他现在才明白任怨一直不肯出手的原故!   所以他牙痛。   他牙痛的时候任怨就头痛。   他看见任怨皱着眉,眉上飘浮着青气,就像青霜刚凝结在他眉峰上。   这一点,他知道比他年轻三十岁的任怨跟他是相通的、是通的。   ——他们的心灵出奇的契合,所以才练成了许多合壁的奇招,联手的绝技,尽管任怨常嫌他老、笑他钝、一直都看不起,可是这些相通的特点,就是使得当年“四分半坛”陈氏昆仲决心收容他们入门的重要原因。   任怨头痛,就像给斧锁砍劈一样。   他很想眼药。   他怀里有药。   但他不能,也不敢服。   因为大敌当前。   这时候,他既不能示弱,更不能分神,甚至完全不可以有一丝松懈。   他头痛的时候也知道他面对的人有种“痛苦”是干真万确、十分肯定的。   一,任劳必然也在牙痛。   二,孙青霞颊上、脸上和背上的伤,也一定在痛。   问题是,谁比较能忍痛?   他俩师兄弟的痛是惯了的,但孙青霞的病是伤。   他明白孙青霞是故意拖延时间运气,一方面以为这样便能压制住“冰镖”之毒,一方面也正利用这僵持的时间把内力收聚于他们脚下,一触即发,也一触即杀!   他知道这一点,也觉察到内力源源自地上伏。   但他仍下放贸然出手。   因为他没有把握,同时他也在拖宕时间。   他虽然发现孙青霞中镖的情形,不知道“冰”毒攒入对方的准确时间:所以当孙青霞脸上露出痛苦气色时,他也不知道对方是真的忍痛,还是佯痛?是真的毒发,还是引他出手?   而这只是错不得的。   万万错不得的。   因为对手也是个狠脚色。   目下,他们是狠对狠。   他们虽未出手,但其实已在交手了。   他们在比:   狠!   ——到底准狠?   任劳终于发了狠,用“密语音波功”狠狠的问他的师兄:   “他以内力救裂了我们脚下的冰,不见得就能打倒我们;他虽保持沉腰蹲膝,但不见得就完全不支;他全身都是破绽,不见得那就不真是他的罩门要窖!——我们别给他唬住了!”   任怨(以“密语传音”)道:“你凭什么以为他只是吓唬人?龙舌兰先前还与他是敌非友,而今他在四面楚歌之际,还敢背这黑锅,为她卖命——他若无余力,全没把握,他敢扛这猛鬼庙在背上走!?若非自身可保之后,就色胆包天,欲火中烧,又何必再跟咱们结这梁子!?”   任劳(仍以“密语”)反拮:“他要是真有实力,就不必拖时间,一下来即出手对付咱们了!他又何必一再故意延搁?”   任怨(仍不会意,只好说破)道:“其实主要不是他在拖宕时间,咱们也在拖时间!”   任劳(不解)道:“我们也拖……!?”   任怨(以密语):“我是想拖到叫天王或一笑神捕那些人赶来——”   说到这里,他开始冷笑(笑声是无法用“密语”的),脸色很有点不忿:   “我算错了。”他说,“那些人也一样精似鬼,一直迟迟不出现,无非是想我们和这大煞星先拼上一场,就算两败俱伤,他们也照样渔人得利……嘿!”   八、狼对狼   ——为什么还不打?   龙舌兰一弓五矢,本来瞄准了霜田上对峙的任怨的任劳。   现在她又多瞄准了一个人:   孙青霞。   她看他们在下面好像相交莫逆,聊天说地起来,心底里不禁又狐疑了起来。   (莫非三人都有阴谋?)   (莫不是那淫魔要出卖她!?)   不知怎的,她对孙青霞总不能完全信任,她本来刚刚为了误划了人脸上一剑而生了内疚之意,又为他肯为她出头对付任怨而生感谢之情,但而今一见此人居然跟那姓任的两个王八有说有笑,她就怒火中烧!   甚至觉得给人出卖了!   所以她在瞄准的目标,又多了一个孙青霞!   她要射的人再多几个也不在乎!   反正,她使的正是“分心箭法”:   ——她不怕分心,她本业就是在不专心中练成这种箭法的!   就在心中怀疑之,却听那小姑娘小颜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你们练武的人,是不是在交手之前,都得要装老虎狮子扮猿猴螳螂还是蟑螂的张牙舞爪一番,来吓唬对方的呢?”   龙舌兰给她问得一怔:   ——这小女孩真不懂事!   可是,回心一想:她问得忒地真有点道理。   所以,她只好答:“也许是吧。他们杀人要动手前,没有把握打倒对方,只好比手划脚一番,让对手行怯了,他才好出手打杀,这是所谓心战犹在交战之先吧!”   那小女孩依然迷茫,喃喃地说:“怎么就不能创出一种武功,不好看但实用、没巧饰但实际、没诸多繁枝节叶但干净俐落的招式来呢!”   龙舌兰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家说出来的话。   ——果然是个村姑;长得再好看,毕竟是个野地里的姑娘,说话也泌刺刺的,像个野汉子!   幸好她不谙武功!   山腰上,龙舌兰一弓五箭,瞄准霜田上对峙还是对话的三个男人,眼神狠得像一头小母狼。   ——如果她也算是头狼的话,她身伴的小姑娘就像只小狐狸了。   霜田上那三个男人,仍在以不同的姿态在对峙:   就像三头狼。   ——一老一中一少,谁的爪子、尖齿先咬死了对方,谁就是最狠的狼。   人恒常如是:驯的受凶的欺侮,凶的是大坏蛋,但最凶的却又成了大英雄、大人物、甚至是伟大的民族救星、国家领袖。   否则那也只不过是一只狼。   一只较狠的狼。   而已。   任劳仍狠,斗志仍盛:“就我们二人,也未必斗他不过,他们不来,这功正好让我俩独占!”   任怨仍以密语传声,“你忘了一件事。”   任劳道:“龙舌兰?我注意到了。她是用箭瞄着我们,但她那种‘分心箭法’,还分不了三师哥您的神!”   任怨道:“不是这个——你忘了他的包袱!”   任劳盯住地上那一口长形的包袱,好一会才道,“可惜我不能过去舔一舔——我只要用舌头舔一下便知道里头有的是啥了!”   任怨继续以密语道:“也许仇小街就是一眼洞透了里边藏的是什么厉害的秘密武器,所以这才迟迟不敢动手。”   任劳仍不以为然:“他许在里边啥也没有,只这厮在虚张声势。”   任怨以传音反问:“——要是万一真的有呢:你别忘了,至少,这姓孙的有一把长达七尺三才连剑锷也尖锐夺人的‘朝天一剑’,到现在,还未见他亮出来。”   这下任劳可有点泄气了。   江湖传说里,真有这么一把剑。   ——那是武林中一把魔剑,听说是从不肯斩杀女人。但男人遇着了,不饮血是决不空回的。   传闻里使此剑得须剑剑向天开式,不然也得朝天收势,总共三十三式,剑身用以爱抚女人,剑锋则杀尽好流,故白道上怒斥之为“淫魔剑”,黑道上窃虐之为“淫情剑”,孙青霞则称为“朝天剑”,其招式为“纵剑三十二”。   的确,而今只见他系刀携琴,却未见他身上有剑。   ——他为何仍未拔剑?   甚至连剑也不亮!   ——莫非这才是他的秘密武器,必杀招式!?   这不到任劳不防、不畏、不生惧。   所以他也真的有点气沮。   偏在这时、却听孙青霞懒洋洋的问了一句,“你们商量好由谁先出手未?省得我冰镖之毒已发作了二十一次,你们还在这里唇动声灭的谈个不休!”   任劳只好望向任怨。   任怨笑了。   他拍拍手。   收势。   缓缓的,他徐徐地把吊起的一足放落在冰层上,小心翼翼的,温文仔细(似生怕走了一只苍蝇)地向孙青霞供手爽快地道。   “好。你狠,你强,不管你看得小弟否,小弟都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他说到这里,姿势已全回复到一个普通人毫不戒备的状态无异,并伸手入襟——可是他的手一插入怀里,孙青霞放在包袱上的手,突然紧了一紧。   他的人很高大。   手却很小。   很秀。   但很干净。   ——像对女人的手。   且有着漂亮女人的手指。   纤纤。   九、怕便怕   这只十分秀气的手,突然做了一件事:   做了一件女人绝对做不来的事。   ——就算是男人,也一样做不到。   至少,世上没有人能做到这事——   这两只手中的一只,陡然破冰插入地里,然后一抓、一抽、哗啦一声,这白皙娟秀的手已变得满是泥泞,但已抓住一物,高举于前。   那是一尾鱼。   ——泥鳅。   孙青霞竟透过了半透明的冰层,盯准了泥泞里游走存活的一尾泥鳅,一手破冰而入,抓住了它。   任怨、任劳面面相顾。   终死了心。   那条鱼仍挣扎于孙青霞手心,任怨已缓缓抽出了他的手。   他手里果有一物。   是一个锦盒。   他递给孙青霞。   孙青霞没接,只冷眼的看,冷冷的问:“什么东西?”   任怨乖乖的回答:“我已放弃去见龙姑娘,现在我唯一希望,便是请求把这龙家老爹要我交给龙女神捕的东西,交回给她。”   孙青霞皱了皱盾,仍是那一句:“这是什么东西?”并缓缓的把仍在他手里掐动的鱼慢谩放回泥洞里。   任怨扬了扬手中的盒子:“锦盒。”   孙青霞酷然道:“里边有什么东西?”   任怨脸上也现了迷惘之色:“我不知道……我不便打开。”   孙青霞马上说:“打开它。”   任怨讶然:“为什么?”   孙青霞冷冷地道:“阁下的恶名远播,我不能在没弄清楚到底这是什么东西之前,便贸然将东西带在身上,交给龙舌兰。”   任怨脸上顿有为难之色,“可是,这是龙端安龙老大重托我的事物,我们不便说打开就打开……孙大侠到这时候仍能破重冰攫游鱼,光是这一手,我等已决不敢再有异动了——孙大侠却还是信不过我!?”   孙青霞反诘:“我为什么要信得过你?嗯?”   “想要我转交?”然后他还是说了那三个字。   “打开它。”   没办法。   任怨只好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   纸上只画了线:不同颜色、千丝万条、剪不断、理还乱的彩线,就似各有一只形同衔了线的乌鸦在这白纸的空间里乱飞后所留下来的痕迹。   上面没有字。   也不知什么意思。   孙青霞看了,又剔了剔剑眉。   他看不懂。   任怨也愁眉深锁。   看来他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东西?”——这句话,这次,孙青霞没有问出口。   他只说:“你要我把这交给她?”   ——“她”,自然就是龙舌兰。   “是的。她既舍我而去,变了心的女人,就算给我追回来也没有用。我们两师兄弟跟你对峙了半天,尽管你受伤在先,但以蹲身而对我们,浑身是破绽,内力摧冰裂,且能空手破冰抓鱼,包袱里有的是杀手锏,我自知应付不了。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多年,在刑部亦任事久矣,我不会将背不起的硬扛着走。怕便怕,不要强撑死顶。今天咱俩撤就撤了,但剩下这张纸片,就有劳阁下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   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定,任劳自然也跟着走了。   一下子,两人都消失于霜田上。   孙青霞这才舒了一口气,只觉金星直冒,几乎一交坐倒。   好一会,他仍起不了身。   因为他的膝,已麻痹了。   他好不容易才撑起了身子,只听一阵籁籁响,冰都从他衣缝里往下掉落。   ——淡紫色的冰。   那不是寒冷的水气在他身上结成了冰,而是“冰毒”。   他一面应敌,一面把部份“冰”之毒运气逼了体外。   他只觉头晕脑涨。   但他得要强撑。   因为更多的敌人已迫近。   他不好再拖。   不能倒。   不能不把握逃亡的契机。   尽管他很痛:背部伤口反而没有了感觉,但着了一指的胸前,却痛得要命!   龙舌兰看到任劳任怨走了,也透了一口气。   她收回了弓。   插回了箭。   小颜发现她真有点虚脱了的样子,才省悟到这名震京师的女神捕对这任氏双刑可真有点畏如蛇蝎。   龙舌兰一直看着孙青霞一路走回来。   走上山腰。   在经过三丈余外一株最为高大的枯木前(这儿全都是光秃秃的枯树,只三两株长得比较高大突出),龙舌兰忽觉刀光一闪。   ——孙青霞好像出了刀!   (又好像是没出过刀?)   (他为什么要出刀?!)   (附近并没有敌人呀!)   (他一定是向我炫耀来了!)   (哼!)   龙舌兰本来心里还有点感谢他的,现在可更卖少见少直到孙青霞走到近前时,她才冷哼一声,问:   “你还没死哇?”   孙青霞停了下来,寒着脸。   龙舌兰冷笑道:“你们臭味相投,变得倒挺投契的。”   孙青霞不理她,只掏出了一张纸片:“这是他要我交给你的。”   龙舌兰远远瞄了瞄字条,问:“什么东西?”   孙青霞一笑,带点疲惫和说:“这句话我早问过了。你老公说:这是你爹要他交给你的。”   龙舌兰偏偏头,眸了像小猫的眼一般好奇,正要伸手去接,忽听一声长笑如长啸。   龙舌兰马上缩了手,搭上了箭,向上,瞄准。   孙青霞脸色也变了变。   他的手也搭在他挂在背上的刀锷上。   只听小颜用春葱样般的食指,迎着春阳遥遥指着喊:   “那人……那人——他又来了!那树上的男人,他又来了!”   他又来了!   那树上的男人又来了!   ——那树上的男人正在树顶上!   高高的树梢上!   第四章 男人的刀     一、杀便杀   在树顶上——不,一向喜欢高高在上的,当然就是“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在高高的树梢上,飘飘欲乘风归去。   他还跟小颜姑娘单起了一只眼睛,笑道:“小姑娘,大哥哥可来了,你可想念大哥哥吗?”   小颜一时粉脸陡红了两朵绯红:“他……他……”   一时“他”不下去,还绞着十指低低呢喃了一唏:“他还跟我单起了一只眼!”   孙青霞钦青着脸,瞪向那棵枯树之顶,道:“左眼还是右眼?”   小颜道:“右眼。”   龙舌兰没好气的道:“你瞎了不成?”   孙青霞瞳孔似在收缩:“我眼睛有点痛。”   龙舌兰奇道:“左眼还是右眼?”   孙青霞板起了脸孔:“左眼。”   龙舌兰不禁有点关心了起来:“是不是中了任怨毒?——他可是天下第一大毒物,他是心毒,是以比老字号温家的高手还毒。”   孙青霞冷冷:“我没事一反正也不关你事。”   龙舌兰本也一番好意,无端吃这一句无情话、也气白了粉脸,咬唇忿道:“好——本来就不关我事,你死你事!”   仇小街却在那儿漫声道:“看来,你夫婿的担心是担对了:只要龙姑娘一出京师,就是泼出去水,收不回来了,他这便亲自来追,也迫不回来了——只不过,现在看来,铁手那边还不见得近了水楼了台、龙大小姐反而对孙淫魔是漫漫情话谈不完,真是羡煞旁人也。”   龙舌兰给人一气再气,她也一恼再恼,遥指骂道。   “仇小街,你没来自讨没趣的,这儿没你的事,滚回去!”   仇小街仍洒然笑道:“用滚的?我不肥胖,也不够滚,京师又太远了,除非龙姑娘肯跟我一齐滚,那你就艳福无边,滚花了边也千情万愿了。”   龙舌兰斥遁:“油咀滑腔的!亏你刚才还央我跟那姓任的小王八蛋回京去,你这会儿却连你姑奶奶都敢调笑起来了,不怕给剪了舌根啊你!”   只听仇小街道:“那不一样。”   龙舌兰道:“有什么不一样:转个头儿就头上开了朵牡丹不成!”   仇小街笑道:“刚才我劝了你跟任兄回京。我跟他在京里算是同在刑部任享,只我挂名他不挂,我辛勤些他自在得很而已。再怎么说,我跟他也是同僚,总不成见同部友好之逃妻也不警告几句、劝诫一番!”   龙舌兰粉脸也挥起两朵怒红:“死仇小街,舌尖生疮咀巴长疥还站那么高,小心一跌就仆落到长安街去!”   仇小街却迎风笑道:“好说好说,俗语有谓:好人不长命,恶人祸千年。干我这行抓人的,不把三五百个命硬的命贱的不要命的抓去坐个三五千年,还真不愿就此咽气呢!有次我在广东一带办案,一气抓了‘四分半坛’五六十名弟子,他们都在背后骂我是‘仆街’,那是粤语,大意是指:此人坏到该趴在街上死了算了,骂得可也真贴心,哈哈……”   他提琶别人如何替他取绰号、恶名时,居然还高兴得什么似的,笑得合不拢咀。   龙舌兰啐骂道:“果然是个强词夺理的贱骨头,叫你‘仇仆街’可真没折辱了你!你既知我是谁人,又与任小王八蛋是份属同僚,还敢来风言疯语,岂不自相矛盾!”   仇小街哈哈笑道:“那不同。大大的不同。我刚才是尽了职,尽了人事,你既然不肯听劝,一定要红杏出墙,那就不关我事了。何况他也赶来了,他自己亦请不动你,还给你姘夫打走了,我这局外人那还有置咏的余地!”   龙舌兰这次气得竖起了柳叶眉儿.骂道,“仇小街,你这活‘仆街’的!当心摔死了你!”   仇小街笑说:“承蒙关心。你也不必否认了:你拖着我尽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无非是让姓孙的淫魔挣些咐候恢复元气——这点我懂。你这若还不算是真关心他,那倒不是风话,要是鬼话了!”   龙舌兰用眼梢去瞄了孙青霞一眼。   ——敢情在仇小街再出现之时,他体内的“冰毒”正好发作吧,脸色藏青带蓝,胸腹起伏剧烈,十分可怕,还闭着眼睛,咀里念念有辞,不似念经,也不似在咒诅,却似在跟肚子里某个人在说活。   是以她才扬声跟仇小街对话,先把时间拖着再说:   ——毕竟、她曾划了他一刀,而他己三度救过他,一次在“子女杀手”白兰渡手里,一次是在淫僧、天狼等人的魔掌中,一次则是刚才:他逐退了任怨任劳。   她这一眼望孙青霞之际,忽听“啪”的一声微响:   好像有什么(或类似冰的事物)东西,在孙青霞体内碎裂了。   然后还有两个十分奇异的情形,出现于孙青霞脸上。   他的眉忽然结了冰屑。   右太阳穴和左唇上角,忽然(几乎是不知不觉间,但又十分快速的)长出了两条疣来,紫棕灰色的,虽细小狭长如小条小蚯蚓,但仍堪称十分难看。   然而孙青霞的脸色却开朗了。   气色也好多了。   神态也舒缓多了。   他睁目,吸气,向树梢上的人长声说了两个字——   两个同样的字。   “谢谢。”   树上的人笑道:   “谢我作甚?”   孙青霞道:“你明知我正迫出‘冰毒’,你却没趁危出手。”   仇小街长叹道:“我是想出手,但我没有把握。”   孙青霞冷笑道:“一笑神捕仇小街既已占住了高位、上风,还伯‘一泄千里,搜神一指’不能得手么!”   仇小街笑了一笑,笑意里充满了无奈。   “我现在是站在树顶——我确是站得愈高,攻击力愈强;”他无奈、无所谓也无精打采的说,“可是我所站立的树,都已给人一刀两段,我只要一发力,它就会坍倒下来。”   龙舌兰诧异的望向孙青霞:   她现在已明白她刚才为何好像看到刀光了!   ——果然是有那么一刀!   (他竟预先算定了仇小街的落脚处,让他发不了力,立不了足!)   孙青霞道:“那你大可以找另一株高树、另一处高地呀!”   仇小街苦笑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何要先往在一寡妇山满山跑了……这一带山势不涉,也没几棵高树。”   他洒然的笑笑,表示他的不在乎,“……寡妇嘛,总是童山灌偶,少了水份滋养,满目干枯……”   孙青霞打断他道:“高树没有,高地还是有的……”   他用眼珠一转。   龙舌兰随他视线望去,果见五丈一处高岩大石,宛似一只没有脚的鸟,蹲坐在那儿一样,高约丈七八,孤另另的是竖立在丘坡上。   仇小街笑:“你要我跃去那‘无足鸟石’上?”   孙青霞好暇以整:“你喜欢居高临下的啊!”   仇小街居然伸了伸舌头:“说实在的,那一块东西,也真像是我那话儿……我只不过经他小一号而已!”   龙舌兰却不明所以,紧张得一味暗扯孙青霞衣袂:“你干啥要让他发现那石!他的‘搜神一击’可不是玩的、你——”   孙青霞峻然道:“他跳得过去,尽管跳去。”   龙舌兰气得颊上的伤都痛了起来,骂道:“你真不伯死?”   孙青霞傲然道:“他杀得了我,便让他杀去!”   二、恶斗恶   只听仇小街又陡地笑了起来,啧啧地道:“难怪人说女心向外,我跟小龙女可是多年交情了,而今却老是帮着外人,我这真在自亢好人了。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龙舌兰破口大骂:“我去你的!仇小街,活该从高处摔个稀巴烂,狗咀里长不出象牙来!你有本领落在本姑娘手里,我保教你脱下三十二只牙来!”   仇小街却好整队暇:“哦?狗咀里若能真长出一只象牙来,我倒张开嘴巴任你拔牙;要是没有,你只要噘起小咀,让大哥哥我亲一亲,我只要吮一吮京里女神捕那小鱼儿的丁香舌头——”   只听他嘻皮笔脸,浪语滤言,却是倏然不见,人影一闪,他已飞身而起。   他一运力,咙的一声,枯树应声格勒勒的坍塌下来。   就在这时,孙青霞已一耸肩,拔出了刀。   空气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气、两股味:   那是药味和屎味。   还有杀气。   腾腾。   就在这刹间,极其恶斗的攻袭已然发动!   轰的一声,一块泥团炸开!   一人出现!   一个头上有十八个戒疤双耳招风双眼发红目若铜铃高牛大马穷凶极恶的大和尚,突然出现!   一出现,就扑向小颜!   ——他们专捡软的动手!   龙舌兰反应也快,扬弓、扣箭,正要出手,但一剑已刺到她背后!   剑快。   可是剑身很粗。   很重。   ——把剑能使得那么快,已很难得,但把这样一把九十六斤重的熟铜打造的“长征”古剑,使得那么疾,那么速的,只怕已世上少有!   这一剑刺向龙舌兰背部,说来便来,毫无预兆。   龙舌兰要救小颜,就是先挡开那一剑,但就算架开了这一剑,便来不及救助小颜。   更可怕的是,啪勒一声,一棵枯树裂开,一人在树干中地陡现。   此人手上有弓。   有箭。   弯弓。   搭箭。   弓正拉满。   箭瞄准。   箭尖炸出锐光。   ——三支箭头,均对准了龙舌兰!   试问,到这地步,龙舌兰又如何救人?   ——怎样自救!?   龙舌兰已自顾不暇。   可是还有一个人是跟她同一阵线:   ——一向善于自救、救人、以寡击众的孙青霞!   他拔出了“女子神刀”,尚未发刀,突然,地上冒出了一物,急打他的鼠踢。   那是一只拳头!   ——一只拳头自然不会无端端自地底里冒伸出来,除非土地里早已匿伏了一个人!   这一拳顶出,屎味大增。   可怕的是,孙青霞和龙舌兰同时速遭奇袭,来袭的人,不仅配合得绝妙诡奇,而且还能近树变树色、近土则变土色,近火就变火色、近人便能化成人……   这些奇人是妖精。   ——这些似妖精的杀手!   这一拳向孙有霞鼠蹊猛击。   孙青霞上正在对付“振翅欲起”的仇小街,心中旁骛是要左救小颜、右护龙舌兰、而他自向立足之处,却突如其来了一只要他命的拳头!   ——那就似是自地狱索命之手!   端的是一场恶斗!   这时候,反而显出了龙舌兰的“三心两意杀法”,果真名不虚传。   他前要救小颜,对付菩萨和尚。   后要应付耶耶渣的“长征”神剑。   而且她还要避开或对付陈路路的一弓三矢天狼箭。   谁也没有三头六臂。   没几个人能心分二用。   不。   能。   ——龙舌兰能。   她娇叱一声,三箭在陈路路发箭之前已射向了他,一弓格扣住了耶耶渣一剑,另外两箭也发了出去,一时菩萨和尚那肥厚多肉的后额,另一箭居然还倒冲上天,飞射仇小街!   这一回,是龙舌兰发了狠。   发了恶。   ——京华第一紫衣女神捕龙舌兰这次是动了真怒:   (好哇,当本姑娘面前杀淫贼也就罢了,还当我的脸面去伤害一个无辜弱女子!?)   (——这还像话么!?)   (——也真目中无人!)   所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马上出手。   她实行反击!   她动怒、发火、实行恶斗恶!   ——真要恶斗。本姑娘还会迫了你们这们这些宵小之徒乎!?   不要逼女人翻脸。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要面子,所以她们不易翻脸。   但他们一旦反脸就不认人,管你是天王老子!   不要让女人失望。   ——女人通常都不容易失望,她们常有寄望与期望,放在男人的身上。   可是她们一旦失望了,就容易绝望,只要绝了她的望,她就会比男人还要绝情。   不要使女人发恶。   ——女人总希望保持美丽的颜面,让你领受她的友善温柔,可是你一旦令她失了控、一反常态、扯破了脸、破坏了形象,她就会比男人更泼、更恶、更激烈。   她们甚至不怕贱:所以女人真的全心全意要服侍男人时,绝对要比男人想服侍女人时更令人快乐开心。   因为她们是女人。   ——你不能只愿意接受她的温柔如水,却完全忽略她决堤泛滥时汹涌澎湃的力量。   龙舌兰当然是女人。   ——她不是个很有名、很漂亮、武功造诣上很有两下子的女人。   到这时候,这才迫出了这女子的实力。   她对强大的敌人发出了强大的还击,而且还心分数用!   她决非浪得虚名。   她是名不虚传。   ——要名不虚传,首先就得要名副其实。   要名符其实,就得要拿出点实力给人瞧瞧!   ——龙舌兰现在便是这样做。   尽管,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身份已开始吊诡了起来:   她即是京城派来的女神捕,为何又要跟另一个名扬四海的一笑神捕仇小街交手?   她既是高官望临安府龙端安的爱女,为何又要跟得宠于权相蔡京的心腹人马“查叫天”   体系的子弟动起手来?   她既是千里迢迢为持正义、为友报仇的来捉拿淫魔孙青霞,为何而今又出手救他护他?   这些,似乎都不太合理,也自我矛盾。   不过,龙女神捕而今是不管了。   都豁出去了。   她虽然是名动江湖的女神捕,可是,她也跟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   处事待人,是论情不论理的。   ——好恶是一种感觉,而不必作理性的分析。   跟女人讲理,还不如与她论利谈情。   她是龙舌兰。   ——谁也不能在未得到她同意、首肯之前,伤害她的朋友。   何况,她还欠了孙青霞的人情。   再且,小颜又是个茬弱可怜的村姑。   再怎么说,谁也不该趁人之危!   三、毒斗毒   龙舌兰一箭射向菩萨和尚。   菩萨和尚眼看就要得手,钝粗的指头眼看就要能及小颜的后颈,忽闻急矢破空之声。   他猛回首。   ——但头来回已夹住了箭!   好险!   陈路路埋伏在中空的树干里,一弓三矢,正对准龙舌兰的胸。   那一刹间,他正想到:要不要/该不该/好不好发出这三箭?   ——那原来使男人色授魂驰的柔美少女的乳房,如果给这三支利箭侗穿,那还有啥兴头?   ——那本是让男人指头迷失周游且留连其部的处子胸脯,要是如今让自己三矢射个鲜血淋漓,那是不是有点可惜?   ——不如先让自己狎弄把玩、过足了瘾之后才……   他还没想下去。   已想不下去。   龙舌兰的三箭已到!   他只有放箭。   ——他再不及时放箭,洞穿窟窿、鲜血淋漓的可不是龙舌兰,而是他自己!   箭对箭。   矢对矢。   ——三箭撞落三矢。   然而龙舌兰一不止发三箭。   除了对付菩萨和尚那一箭,她还有一箭。   一箭射向上。   射向天。   射向天上的箭!   ——上面有个仇小街!   仇小街正自倒塌的枯木一借力,自长天掠过。   龙舌兰的其中一矢正是射他!   仇小街冷哼一声,已接过了箭。   他接箭的手法十分独特。   他是手腕折曲,五指急撮如鸢,一手抄住了箭。   箭在手,人斜落,落在另一株枯树上。   那只是棵八尺不到的断树。   他只用以藉力,足尖才那么一点,他又飞身而起,扑向另一较高的枯树,一面还在吃吃地笑着抛下了一句话:   “小龙女你好——我千里跋涉,帮你老公来寻你,你却明着帮外人来用箭射我——好,我且记住你这一箭哩!”   这时际,龙舌兰已没功夫睬他。   因为她已分身不暇。   她跟耶耶渣已大打出手。   那那渣的剑要割断她的弓。   她的弓却每招都克扣住那那渣的剑。   回答仇小街的是一恼上人。   ——以一声惨嚎。   自是无法不惨呼。   ——对一恼上人而言,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声呼唤,如同他来世间时那一声哭喊。   他没有选择。   孙青霞也不能选择。   一恼上人故技重施,突然他的胯下。   他只有在一恼上人未击中他前,一刀已刺了下去。   刺入土里。   拔刀。   血自刀孔迸溅;   惨嚎和着血水涌了出来。   一恼上人从此便真的埋入士里,永远也出不来了,喷出的除了那一声嚎,就是他生命里的鲜血。   他葬在自己所挖的洞穴里。   丧身于他埋伏的黄土中。   一恼上人的伏击十分恶毒。   可惜他遇上的是孙青霞。   孙青霞的反击更毒。   ——你埋在土里想杀我,我就要你水埋土中!   毒斗毒!   一恼一死,龙舌兰就遇危。   她现在是以一敌三,而且都是她自己惹来的。   耶耶渣向她剑剑抢攻。   陈路路趁隙向她发箭。   最可怕的是菩萨和尚。   他大吼一声,放弃追攫小颜,回头鼓袖,虎虎二拳,带着药味,击向龙舌兰。   拳可怕。   拳风更烈。   最可怕的不是拳或拳风,而是拳到半途,突然很诡异的五指一张,成了掌,掌心竟极诡异的撒出了一烟:   粉红色的烟——   ——迷烟!   迷烟有很多种,但性质却相同:   要人失去了拒抗的能力。   迷烟的性质也容或有不同,但用迷烟的本质一定相同。   卑鄙!   一恼上人现在所施的迷烟,只有一个字的名字:   “姣”!   在江湖上,也有人给这种迷魂烟雾取上了另一个名字:   ——一见就倒。   但她不倒。   龙舌兰已打得性起,打出了她“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花五叶神弓小巾帼”的本色和本事及本领还有本性来。   她弓快,要跟耶耶渣的剑比快。   对方刺她七剑。   她还了对方八弓。   陈路路射她冷箭。   她的小弓正在就付耶耶渣的剑,她就不以弓发箭。   而是以手。   指。   以指扔矢。   陈路路向她发了六箭,她却还了十矢。   手忙脚乱的是陈路路,左支右拙的是耶耶渣,而不是她!   她也不怕菩萨和尚的拳头。   可是这大和尚打的不县拳。   而是掌。   也不是掌。   而是烟。   烟是不能招架、闪躲、封格的。   龙舌兰遇上了这烟,只有一条路;   倒。   可是她却没倒。   因为她已飞了出去。   ——她把自己“射”了出去。   她在这十万火急、生死一发之间,竟把自己搭在弓上,嗖地一声,飞射了出去。   远离了烟雾。   也急速的脱离了战场。   脱离了危机。   脱离了烟阵。   四、我想死   龙舌兰应变奇速。   更速的是她的箭法。   ——她竟把自己张弓射了出去:   她自己成了箭!   ——好一支美人箭!   她突然速离了战场,菩萨和尚的迷魂烟,却等于全喷向耶耶渣。   耶耶渣一剑斩空,忽吃了一脸一鼻一头的烟。   他立时屏住了呼息。   他反应极快。   但仍来不及。   他鼻子不吸,但毛孔仍吸收了烟。   然后他突然变了:   他大叫了一声:“我要!”竟去搂住了菩萨和尚。   他手上还有剑。   菩萨和尚一惊非同小可。   他错步、扭身,让开了耶耶渣的一抱。   他避得了耶耶渣的拥抱,却避不开有一点飞星:   剑影。   剑影如一丸。   甚小。   极细。   但飞、快、疾、速,已透过烟幕,到他惊觉时,已“噗”地射入了他眉心里。   印堂上。   他惨叫了一声——   ——这时他除了惨叫,还能作什么?还有什么可作的!?   明。   还有。   他忽然想到烦恼大师:   他也是死在这一道剑气下。   ——飞纵剑影。   剑气飞纵。   射出“飞纵剑气”的当然便是孙青霞。   他再受伏击,这回下手,可再也不容情。   他一刀刺死了在土中的一恼大师,还不及滴尽刀身上的鲜血,他已以刀为剑,破人发出了他的剑气。   那一道剑气,即时格杀了菩萨和尚。   同时,那那渣已给那“姣烟”罩住了脸,现在已全身发颤,失了常态,只在那儿扒开了衣襟裤子大叫:“我要死,我想死……”不已。   ——幸好龙舌兰躲开了那一阵烟。   孙青霞也因恨死了这种手段,所以对菩萨和尚百忙中仍破空发出了剑气。   他杀了他。   毫不容情。   其实,所谓“三佛升仙、无敌于世”的“对拳”菩萨和尚、“错拳”一恼上人和“坏爪”烦恼大师,本来在仰门道教上,都各有修为,本来都能修成正果,明心见性,自主生死,可惜他们都有妄念。   他们在修佛的过程中都免不了贪、嗔、痴。   烦恼大师修得苦闷,他欲火盛,觉得这样苦行,不若尽情欢娱,所以他索性去“欲乐双修”,他一旦修这种“双身法”,便魔强法弱,早已走火入魔,变本加厉,那还有什么胜妙庄严,只是他一日比一日觉沦,一夭比一天堕落,从佛门中有修为之行者变成了个色欲大魔了。   他以为人身就是佛国,除人身之外的绝无佛国,是以男女二器就是修炼的菩提,涅磐就是男女合一,是以乐此不疲,为自己的纵情色找到了藉口理由。   菩萨和尚情形与之甚为接近。只不过,这位大和尚除色之外,更好的是权,他前修后修,勤修惰修,早修晚修,修足之十八年,念了二十八年的佛经,却觉得无啥成就,苦过黄连,惟一旦受蔡京赏识,得以晋见天子,一下子便有诸多赏赐,威风八面,享用不尽,这时他便觉悟。   修什么道、念什么佛都是假的,只有在世荣华富贵才是真!只要讨得当权者一个欢喜,胜过再苦修二百八十年!   他一旦这么想时,眼前便出现了幻想幻觉,甚至纪听幻现,仿佛看得见他未来成了国师、活佛,号今天下下,自令佛王。于是他抛下过去种种修炼基础,尽情追名逐利,夺权寻乐,他这一痴迷之间,便给天魔夺了舍,人了魔道,永劫不复了。   一恼上人则是学佛学岔了道。他念佛已久,无甚进境,但一直都苦心坚意,企求有日真能得入毗卢圣海,佛我无二。可是,有日,他偶然读到唐朝朗州德山院宣鉴禅师和韶州云门山文偃禅师的两段“呵佛骂祖”之记载:   宣鉴禅师,一日上堂,说:“在我这里,佛也无,法也无,达摩里一个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破戒凡夫,菩提涅磐是系驴撅,十二分教是点鬼簿,拭疮纸,佛是老胡屎撅。”   又有和尚问文偃禅师:“如何是佛?”   禅师答:“干尿撅。”   又曾说:“释迦初击,一手指天,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老僧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   一恼初甚不解。大惑。后来则以为自己大悟,原来边佛都是空的,不如尽加抵毁,不妨尽情侮蔑,所以他不但迷惑,到后来成了混乱,再进而成了疯狂。于是,见皇帝崇尚道教。   他便束发成了道人,得了封号,胡作非为,一副呼风唤雨的样子,一反佛门正道,故意作尽那暗箭伤人、卑鄙淫邪的事。若同道斥他,他还答。   “我只是承先启后。”   其实德山、云门二位大师的说法,是禅学的“破有相法”,非要到一个很高的境地,是不会明白的。在层次上,是先“有”后“无”:先有相、再破相,后无相,方才可尽去执著障碍。   那就是得道。   得道者无碍。   可是一恼是着了魔:   着魔成疯癫。   他未有便无,结果只有破坏毁灭。   于是,这和尚、上人、大师,全都入了魔道,上了邪路,才致有而今的下场。   三人尽为孙青霞所杀。   而孙青霞一向给目为一个大淫魔。   大魔头。   ——是不是小邪小魔,都敌不过这号真正的大天魔?   ——还是孙青霞才是正道,见着了他,群魔辟易,或让他斩了妖,除了魔:   ——到底谁是佛?谁是魔?   ——佛与魔之间,只是一体两面,一个来,一个去。没有魔,何有佛?没有魔,不成佛。   ——无魔不成佛。   ——无佛何有魔?   却更无巧不成书的,几个本来要成佛的魔头,而今都死在“大淫魔”孙青霞刀剑之下。   莫非孙青霞才是魔中之王,正是欲界弟六天,化自在天之天主,名为“波旬”的“大天魔”?抑或他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入世大活佛,誓要除魔斩妖的地藏王菩萨?   五、你找死   这片刻间,局同变化兔起鹊落。   自从孙青霞慑退任劳任怨,退回十一寡妇山,仇小街却已追上了他们,而且战尽上风的高位。   不过,孙青霞已早一步估计到仇小街的落脚之处,先行出刀毁了他的立足之地,这样一来,仇小街原来的有利位置反而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但他也吸住了孙青霞的注意力。   一恼上人便向孙青霞发出了暗算。   菩萨和尚向小颤姑娘下毒手。   耶耶渣和陈路路则夹攻龙舌兰。   可是龙舌兰却动了真火:   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抵住了陈路路、耶耶渣、菩萨和尚三大高手的攻袭。   同一时间,孙青霞已然反挫。   他是以杀还杀,将杀拒杀。   他一出手,先杀一恼上人。   再以飞纵刀影,射杀菩萨和尚。   同时,菩萨和尚听述魂烟,迷倒不了龙舌兰,却把耶耶渣毒得个半疯不癫。   龙舌兰则迅速脱离战场。   她是退离得快,但陈路路己盯准了她。   他一口气向她张了三次的弓:三次弓,九支箭!   龙舌兰刚才以一战三,尚旦不旦,陈路路这三箭还难不倒她。   可是现在不同。   此刻她箭囊里已没有了箭。   箭仍有一支。   就搭在他的翠色的小弓上。   箭只剩下下一支。   命只有一条。   ——只能有一次或剩下最后一次的事物,不是都说受到极其重视或珍视的吗?   不到最后关头,龙舌兰当然不想发出这一箭。   更不想送掉了自己的命。   孙青霞连杀二人。   然后他立即寻索仇小街的踪迹。   ——这才是头号大敌。   他马上发现了仇小街。   仇敌尚在。   而且高高在上:   ——就在“无足鸟石”旁的树上。   那块岩石,又似一头没有脚的鸟儿,蹲坐在那儿,顾盼自雄,距约五丈开外。   仇小街手上的剑,已遥指孙青霞。   遥指孙青霞的脸。   孙青霞只觉左眼一阵疼痛,有落泪的感觉。   他眉一蹙,只觉眼里一阵红——莫不是他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仇小街尚未发动。   他只凝神聚势、蓄力待发。   孙青霞知道仇小街已人指剑合而为一,不发则已,一发则全力施为。   ——可是,不发之指,未刺之剑,竟已能逾越五丈伤己之左目!?   ——剑指合一,莫不是“搜神指剑”!?   一时之间,孙青霞已不及去抹去眼里的血(还是泪?),他只能马上应战:   尽管他先后除去二敌,但却让仇小街占了高位。   这代价绝对划不来。   ——谁给仇小街占了高点,就等于把命都往他手里送了。   连孙青霞也没把握再承受他这“搜神一击”。   却在这时,忽听龙舌兰悠悠忽忽且笑忒嘻嘻但字正腔圆叫了一声:   “正——一——衰——仔——”   然后还有下文,接下去的话倒说得快利。   “你还不给我滚下来!”   仇小街乍听,脸色惨变,顿时气失、势失、力散、功散、一时气势全毁,不成章法,破绽百出,神虚力竭,竟摇摇欲坠,几欲马上就真的滚落下岩石来!   那无懈可袭、锐莫能御的一击,竟因龙舌兰的那一声笑喊,竟完全动摇了、破灭了、乃至粉碎了!   ——何以?   ——何解?   原来龙舌兰身法虽快,但陈路路那九支箭更快。   快是快,可惜却不准。   因为他发箭之际,一物迎脸掷到。   那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事物,只不过是一支箭。   是他刚才射出多支箭的其中一支。   那一箭扔来,毫无力道,也没准头,对擅于发放暗器的陈路路而言,自是轻易接近。   也可以轻易躲过。   这一分心神的刹间,就是他向尤舌兰射箭的同时。   这使碍他射出去的箭,让龙舌兰轻易避了个空。   所以他气得向以箭掷他的人大吼了一声:“你找死!”   ——以箭扔他的人当然就是村姑小颜:   这时候,孙青霞、龙舌兰、小颜三人的命运已给无形的绳丝连在一起,三人不但敌忾同仇,也只有同一阵线,才能求活图存。   避过了箭的尤舌兰,已飘身转到孙青霞与仇小街一高一低的对峙距离问。   她看到了仇小街届高临下、蓄势待发、神定气足,一击必杀的斗姿战势。   她便毫不犹豫的喊出了刚才那一叠声,而且也把本来占尽上风、意气风发的“一笑神抽”仇小街喊得个摇摇欲坠。   只见仇小街脸色惨白,捂心嘶声道:“小……龙……女……你……你……真要我的命哪……你还不住口——!?”   龙舌兰一挺脸、一昂首,像只骄傲的(可惜脸上还有一道血口子)水绿凤凰:“你先收手,我就不把你三魂喊去七魄!”   仇小街气煞,在枝头上竭力平衡自己,戟指骂道:“小龙女……你可真帮着外人来了……回去看我不在你爹面前告你一状,你还——”   话未说完,龙舌兰双手张合于颊边,开口大喊。   “仇——小——街——反——骨——仔——还不滚下来!”   她喊第四个字,仇小街已脸色惨受,喊第五个字,他已近失去平衡,到了第六个字,他已连树带枝、连人带桠的一起叽哩喀啦、劈哩啪嘞的一路扎手扎脚的掉/堕/滚/滑/坠落下来。   “蓬”地一声,一个名动天下的“一笑神捕”竟如此手舞足蹈地直跌落树下,咿咿酸哎哎的,真的摔个老半天爬不起来。   六、不可岂止一世   局面急转速下,连孙青霞也始料不及。   看到仇小街摔落下来的傻相,连身在险难中的小颜也忍不住嗤地在一声,笑了出来。   没料她这一笑,却使陈路路动了杀机。   陈路路向龙舌兰射冷箭,眼看就要得手,可是却遭小颜掷箭扰乱,一击而空,以致让龙舌兰不知用了什么鬼法子邪法儿把仇小街吓得跌落树下。   ——一下子,这一次伏袭的先机已尽失。   一恼上人死了。   菩萨和尚已殁。   耶耶渣已半疯似癫。   仇小街居然还跌了个半死。   陈路路把一口怨气,全要怪泄在小颜身上。   于是,他对着小颜开弓:   射箭!   这时际,正好是仇小街在树上聚运“点指江山”的“搜神一指”揉合剑法之必杀一击,孙青霞正要凝神接战,不料龙舌兰忽发奇语,使仇小街杀势荡尽,捧个七荤八素。   如果陈路路把握时机射出这一箭,小颜就死定了。   可是陈路路仍怔了一怔。   缓了一缓。   原因无他:   因为在阳光中的小颜,实在美极了。   一种纤毫毕现的美:   ——连她脸靥上、唇上和颈上铺着一层细细的、绒绒的、柔柔的幼毛,由于它覆盖得那么轻、那么淡,反而让人生起一种柔和、疼惜的感觉:就像彩蝶小住于花瓣上、流水滑过青苔的岩面,更映衬得她那一张清水似的美脸,吹弹得破。   这使得原本杀气腾腾的陈路路,也一时下不了手,发不了箭。   这稍一迟疑耽搁,孙青霞已然回头。   他的“女子神刀”遥指陈路路。   他盯住陈路路,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是一个字的道:   “你敢伤害她,我就杀了你,”   陈路路只觉瞳孔收缩,头皮发炸,全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也不知怎地,身经百战,且跟随叫天王东征西伐的他,只觉对方所说的话,是当真的,是不可置疑的,是说到做到的。   他惶然了起来。   对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很女子的刀。   但那刀一时到了孙青霞手上,就变得很男人了起来。   那刀绽着厉芒。   ——其光之厉,恰好与阳光照在小颜脸色之柔,形成强烈对比。   孙青霞的人很魁,但他的手很小,可是这么一把秀气的刀,拿在他手上,却十分的男人、好汉、大大夫!   那是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势。   ——而且还不可岂止于一世!   陈路路忽然只觉一阵悚然。   他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那一柄刀。   不敢面对他!   所以他也就不敢放箭。   他垂下了弓。   他垂下了手。   更垂下了头。   他偷偷的解了箭。   他不想死。   所以他不敢面对这个受了伤且四面受敌却依然不可一世的人!   陈路路放下了箭,却听仇小街一声怪嘶。   他这时已跌得十分狼狈:   他原来穿得十分干净整齐,现在衣服、袍子已东破了一个洞,西破了一个孔,连裤裆也给撕裂了一个大窟窿。   连头发也散披满脸,这下没整顿好,头顶便现了一块空地,秃了块青带白的头皮。   他人虽跌得不轻,但他也斗志不死。   至少是不死心。   他怪叫一声,扎手扎脚落下去以后,又怪吼了一声、扎手扎脚便跃了起来他飞身而起。   掠上树!   ——他还要拼下去!   拼下去就要制住高位。   ——他的“搜神一击”、“点指江山”,愈是居高临下,威力愈大。   遇上像孙青霞那样的对手,要是不以己之长搏彼之短,就匆匆决战,那就即如在见阎王前拿一张通行证罢了。   遇挫不折。   遇沮不丧。   ——那里跌倒,便须得那得爬起来。   爬得愈快愈好。   愈高愈好。   所以人忍痛、忍怒、忍了忍无可忍之忍,飞身上树——   可是,龙舌兰一见,又像鸟儿遇着了飞虫,眼神一亮,而且又喜孜孜的越岭嘶秋的直着嗓子呼唤了一声:   “反——骨——仔——你又起来了吗?下去吧!”   不可思议。   语随声到,仇小街一听,竟就像给人迎空、迎面、迎头打了一记,全身在半空中一凝/一僵/一阵痉挛,就整个人像虾米般抽搐起来,才坚持/挣扎/苦撑了那么瞬间,终于又落了下去。   落得比上一回还快。   更重。   ——“彭”的一声,他又扎手扎脚的落到树下,像一袋过早熟的椰子,更似一个过份听话的孩子。   这一次他再度坠落,就一时不见他再起来。   一时也真的起不来了。   第五章 下一个女人也许会更糟     一、不可七世   孙青霞诧异的望向龙舌兰,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这点。   ——仇小街现在已变得像只可怜的傀儡,而牵扯他生命的线丝,却完全纵控在龙舌兰手中。   莫非龙舌兰懂得念咒语不成!?   他呆了半晌,却听龙舌兰疾问道:“我们到底走也不走!?”   走!   为什么不走!?   他现在已没有别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脸青鼻肿,陈路路胆战心惊,耶耶渣半痴不疯,而其他敌人未及赶上来前,他们唯一的路便是。   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远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龙舌兰拖着小颜,迅速撤离这十八星山接连十一寡妇山的山谷。   孙青霞则负责断后。   陈路路看着他们撤离。   他不敢阻拦。   ——因为就算连撤走的时候,孙青霞的神情气焰仍然如此迫人、凌厉、不可一生。   就连龙舌兰在撤的时候也一样发同一只傲慢的凤凰。   ——尽管可能是负了伤、折了翅的凤凰,但一样仍是非同凡响的凤凰。   鸟鸦飞上枝头变风凰,可是凤凰掉下枝头是不是就打回原形,变成乌鸦呢?答案虽不确实,但从树上掉下来的仇小街肯定已摔个乌灯黑火、日月无光!   陈路路在这稍稍迟疑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个捕快一个逃犯,竟有三个共同点:   一,他们都同样骄傲:就像两只落难的凤凰。   二,他们的样子居然都很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异母或同母父的一对兄妹。   三,这两人样子都很好看,但脸上都受了伤。   ——这两人,说实在的,真是一对璧人,多了道血疤痕。   连对他们敌对的陈路路,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很相似。   他两次都因为对手的美色而没把握住时机放箭下杀手:一次是小颜,一次是龙舌兰。   两次都如此。   ——显然他只是略为迟疑了一下,到底他还是向她们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颜,再遏龙舌兰的感觉,就像如一别艳容,再见丽色!   两个都那么美!   让人不忍杀伤。   也就是说,他对这两名女子都曾因惊艳而掠过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见着负伤撤退的孙青霞,总是难免生起了:   ——这家伙跟这两位美人在一起,还真匹配!   由于意识到这点,他更恨绝了孙青霞。   但他不敢动手。   因为孙青霞的迫人气势,跟龙舌兰的凌人傲气合起来,岂止于不可一世——简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簇下垂。   他不敢瞄准敌人。   ——尽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名的“杀手锏”,这三支箭,都淬了毒,裹了炸药:   一支在箭簇上淬毒:只要钉入人的身体内,必死无疑,天下除“老字号”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却不在箭簇,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只要一拔箭,手就一定为毒气侵,迅速蔓延全身,虽也惟“老字号”可解,但也要有如铁手这样浑厚的内力,三五时辰内想逼出剧毒。   还有一支箭则是裹了炸药。   只要给他一箭射着,就会爆炸,就算射不着,击空了一样会爆炸:是以,就算射杀不了敌人,也一样可以炸死他。   这三箭齐发,从来没有不奏效的。   ——这三支特制的箭矢,还是出动“叫天王”的军师马龙特别请动“老字号”中的好手“温兄”为他精心铸造的。   马龙会对陈路路特别好,原因无他,因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系统里。   ——陈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马龙也特别礼待他,除了喜欢他骁勇善战之外(足智多谋的人原就比较喜欢鲁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辈),同时也要以礼待他来巴结吸纳更大量“黑光子虚门”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利用价值。   尽管如此,陈路路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当然希望立功。   ——他还巴不得杀了孙青霞,奸了小颜和龙舌兰。   可是他不敢。   同样他不想死。   尤是他目睹菩萨和尚、一恼上人先后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疯疯癫癫,战斗力全失,连他们这几人中的项尖高手仇小街,也跌个荤七八素,不能令陈路路不触目惊心。   他只好任由他们往“一山树”的方向逃去。   二、太阳底下的一件新鲜事   才掠了几个起落,龙舌兰“嗯”了一声,忽尔住了足。   孙青霞一直跟着龙舌兰跑。   他仍铁着脸。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龙舌兰背影的时候,眼色温柔,同时也带着好奇。   不过,等龙舌兰一回身之际,他的眼色立即转了。   转变得就像脸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问龙舌兰忽然停下来的原由。   直至龙舌兰把小颜往孙青霞那儿一送,正要在回走之际,孙青霞才不得不问:   “干什么?”   “我们都忘了一件事。”龙舌兰跺足恨声懊恼的说。   “什么事?”   “我们不该忘了杀掉陈路路。”孙青霞有点讶异:为什么要杀他?”   龙舌兰理所当然的道:“不杀他,他可目睹我们往一山树那儿逃。”   “杀他灭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孙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岂可说杀便杀。”   龙舌兰却反而觉得奇怪,“他不是坏人吗?刚才不是纠众要污辱我和小颜吗?你都看见?我也相信了,这种人还不该死么!”   孙青霞呆了呆,把龙舌兰和小颜引至一处有密林浓叶遮蔽之处:“他确是恶人。但如果你们也要杀人便杀人,与我们有啥分别?”   龙舌兰奇道:“这倒有趣。这些人便是要来抓杀你的,你却不要他们,这倒端的太阳底下的一件新鲜事儿。”   孙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为你们是刑捕的本就是纣为虐,只会欺善怕恶,贪生怕死,任意烧杀——后来见铁手并不如是,那么才有些改观。”   龙舌兰格格笑道:“我寸不像他那么忠厚老实。他有实力,才不怕循规蹈矩。我遇上十恶不赦的人,抓了解上京也没有,不是那个权臣就是这位皇亲,一开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静悄俏一剑杀了,一箭射死,谁也不知,省事省力。”   龙舌兰这样说,大合孙青霞性情脾胃,只是他一向见龙舌兰秀丽可人,以为不致那么辣手无情,不料却连杀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   “看来,女神捕要比男名捕还凶。”   龙舌兰笑得花枝乱颤:“当然了,要不然,怎有办法也在你这恶人脸上划了一剑。”   她居然还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孙青霞倒一时发作不得,装狠道:“我迟早再划你一刀狠的。”   龙舌兰眉花眼舌的说,一点都不示弱:“来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女人报仇,报了你还不知跟她结了仇呢!你们男人相争,斗的常只是气,讲的却是义,所以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生气一个人还要欣赏他其他的好处,要整一个人有时还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没死白不饶,徒增烦恼多结仇,一味装模作样,故示大方。我们女人则不一样,不喜欢的就卖的买的骚的烧的一概不搭理,有防碍的一概彻底清除、货真价实、明来暗往,才不像你们男人瞻前顾后,不痛不快。”   孙青霞不觉给她说的有点讪讪然,摸着脸颊上刀伤卿卿道:“像你这种杀人捕快,幸好不多。”   龙舌兰道:“谁说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劳任怨……莫不如是。”   孙青霞嘿嘿的反问:“任劳任怨?他们手段毒辣,早有闻名——这跟你岂不天生一对好成双吗!”   龙舌兰登时变了脸色,顿足道:“你是自那两个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过我,但你决不可侮辱我!”   孙青霞见她毕竟日子正当少女,有些话题究竟还是说不得的,但给她那么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几句,却听小颜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杀人?”   孙青霞本来就没意思跟龙舌兰争执下去,趁此变换了话题,回作了小颜的问题,其实主要的是阻止龙舌兰接下去的行动:   “不要杀陈路路……留下他一个活口。”   “活口?”龙舌兰道,“你要让他揭发我们是往一山树这儿逃!?”   孙青霞道:“正是。”   龙舌兰:“我活不耐烦了?”   孙青霞道:“因为我们不会往一山树,也暂时不会走‘大森林’、‘灵壁’、‘长气河’、遁入‘嵯峨山’这条路的。”   龙舌兰一听,愣住了:“要是我们不去‘大森林’,我们来‘一山树’干吗?”   孙青霞道:“什么也不干——唯一干的是:让他们以为我们真的要往越是荒芜无人迹的‘嵯峨山’走去。”   龙舌兰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们追错了路?”   孙青霞道:“仇小街正跌个满天星斗,耶耶渣已晕了头,只剩下陈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椎有他可以看出咱们往哪里逃。”   龙舌兰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妇后,然后从大森林转入胃园、肚院、肝苑、肠圃,再经定定镇回到州府去?”   孙青霞道:“追捕我们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为我会取道十一寡妇山,因为那几地平,且断柯处处,较能制住仇小街居高临下的袭击。”   龙舌兰恍然道,“可是现在你认为已很不必了。”   孙青霞这次露出了一点微笑,温馨得像无尽黑夜中的一灯如豆,尽管现在正阳光满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温馨。   “因为你已经找到不治他绝招的方法。”   龙舌兰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丽。   像风吹花开,且在艳阳下灿极一时。   “谁说我会在一路上都帮你对付他?”   孙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开向阳光小院的窗。   “我没说过。你跟我不一样。你的确没有必要逃亡。”   然后他的笑容又敛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绝世剑一样的傲慢和旁若无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开了关上的窗,一部未写到终结的稿:   “那么你随时都可以走。”   他的神态也一再声明了:   他没有留她。   他也不会留她。   她也不了,刚刚的笑容还半残余在她脸上,就像篇未写完的情诗,他的神情也骄傲得像凤凰,仿佛对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对方有多做她就寒傲胜冰:   “我是没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么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刚才动手,只因为要报复他们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开任劳任怨,因为避忌他们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里,所以才暂避他们一避。我帮你捉弄仇小街,是因为要还你一个人情。”   然后她更断冰切雪的道:“我是没有必要逃亡,完全没有必要。”   她还总结了一句:“我是随时都可以离开的。”   孙青霞淡淡的道:“那你为何还不离开?”   龙舌兰一时为之语塞。   小颜在旁,灵灵的眼溜溜的一转,忽插口道:“也许……龙姐姐不走,就是为了放不下我?”   龙舌兰一听,忙道:“说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颜……他们一定会杀她灭口。何况,他们为了要嫁祸于你,滥杀那么多无辜乡民,我也断断不能放过他们。”   孙青霞叹了口气,故意道:“反正,你对逃亡有兴趣,我也没法子拦阻你。”   然后他又禁不住脸上显露了一点笑意。   尽管那是一丁点儿的,但一如未有花时己是春,笑的感觉已出来了:   “——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   三、反骨仔   “嘿嘿嘿,”龙舌兰果然反应强烈,她抚着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我呸!我早看叫天王、东南王那伙人不顺眼了,就偏要跟他们闹闹别扭、秤秤斤两、别别瞄头!”   她放狠着说,“他们要抓你,我偏不让他们这般容易得逞——苏眉在为我挚交,利用我来抓你,却帮他们来欺侮我!我也让她难偿夙愿!”   然后她装得十分阴鸳狠辣的“嘿、嘿、嘿”的叫了三声,充满阴谋诡计的盯住孙青霞居心叵测的道:“何况,你是我的——我这一路上,迟早都会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这么厉害!”孙青霞喷喷喷的咋舌反问:“任劳任怨在候着你哪,你还能回京呀!”   ——任劳任怨毕竟是龙舌兰的“罩门”,何况她脸皮子终究仍嫩,这一问,不禁又气拧了粉脸,指看自己那一朵秀丽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丽?可是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长在龙舌兰的娇靥上,确能达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儿便上那几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谁!”   孙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龙端安嘛!”   龙舌兰跟他的对话本才刚有点亲切起来,但又因听出了对方的语气,而又充满了敌意和斗志,“怎么?瞧不起哪!?”   孙青霞漫声道:“龙端安是临安府武林盟主,辄是江湖好汉的大龙头,势力横跨黑白两道,昔日人称‘猫侠’,今时人颂‘龙老’,与‘天机’组织的张三爸同号‘双龙出海’,井称江湖,谁敢小觑了!”   龙舌兰这回似乎居然没听出孙青霞言含讽嘲之意,一抬头一挺鼻子(和胸),说:“你知道就好。”   孙青霞却像慌死龙舌兰不够气恼似的,加了一句问题:“好老爹那么英明,却又把你许配给任怨?嗯?难道他有什么把柄捏在这脸善心狠的手里不成?还是他给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窍不是?”   孙青霞这么一同,龙舌兰的神情骤然暗淡了下来,只横了一句:“这不关你的事!”   孙青霞知道这触动了龙舌兰的内心,要是换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脸伤突然刺痛了起来,加上在阳光下,龙舌兰是那么美,不但秀丽,而且高贵,更有一种虽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气质,使得他对自己过去种种不如意事,以及世间一切误会、打击、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头,加上龙舌兰那一句“不关你事”令他不快,那么他也狠狠的说出了他的判语:   “我不管龙老头有多大的威名,有多么的威风,他既把女儿许配给那口蜜腹剑的白面兽,他就在我眼中只能算是老胡涂。”   他这样说了之后,有点得意洋洋的备战:他原以为龙舌兰一定会跳起来、跺着脚、挣红了脸与他强辩到底。   结果没有。   意料之外。   龙舌兰嘴儿一撇,没有说话。   却流了泪。   阳光下,那泪儿很晶莹。   滑过那泪珠儿的脸靥很滑。   像露珠滑过花瓣。   孙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头一疼。   他也自觉自己太过份了。   他一时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龙舌兰那一张娇嫩的脸上,泪儿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颗泪,因流出了条泪痕,到下一颗泪,就注入那泪沟里去了,于是流得更顺畅愉快,甚至顺理成章,还带点欢快。   这回只苦了孙青霞。   幸好小颜提醒:“手帕。”   孙青霞没听懂:“嗯?”   ——手帕?   小颜用手作状拭了拭眼。   孙青霞马上领会。   ——找块布料给这泪人儿揩泪。   可是他身上却没一块像样的布。   龙舌兰身上更糟。   她因几遭奸污,身上所着,只剩布絮,幸她应战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属苏眉的绯色肩毡,裹在身上,还算勉强可以应付。   看来,她显然是不想以苏眉的披毡拭泪,原因恐不外乎是。   一,她左后还挽着小弓,右手仍拎着几根小箭(本业她是箭几巴发尽,只剩一支,但在撤退时她又不管是陈路路的还是她的箭,都抄了几支在手再说),在这时分抬高手肘揩泪,恐有不便。”   因为披毡下的衣服,已狼狈不堪,春光尽泄。   刚才在格斗中那又不一样:龙舌兰呼的一声飞了过来、呼的一声掠了过去,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胜关头,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泄她也横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杀了算了。   可是现在不同。   情形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在孙青霞面前已够尴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狈下去。   她甚至略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谓的上人、和尚、大帅所谓“三仙”手上时受到的侮辱,却让孙青霞目睹了、瞧见了时的情状,每一念及,就脸红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还多于感激他。   她生气他不大于歉疚他——尽管她曾在他脸上划了一刀。   她仍当他是色魔,远强烈于当他是一个给无辜追杀的侠士。   她提防他。   ——不过,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这感觉就像她开始见着他(那时他只是个大脾气的小伙计:“小欠”的时候)一样。   她并没有去追索这种“感觉”。   她也没有去面对这“感觉”。   ——或许她也不想去“面对”。   她不愿意再让孙青霞看到她决不想暴露的身躯。   所以,她不想再举手,连泪也不想揩。   一张薄毡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苏眉的披毡擦泪。   她是一个那种:既不喜欢那人了,就不会再用那人所用过的任何事物的那种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里溜出来,总共有四个重要也重大的理由:   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给任怨那种人,尽管他长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触就鸡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铁手在一道——从来,她在铁手身上得到的只是温厚和温馨,她尽管是个爱冒险的女子,但却更希望在她冒险的时候下会过了火位和底线:那就是至少有个令她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帮她的好友出口气——她的手帕交就是苏眉,她原是要为她逮住孙青霞这淫魔,因为他做了那么多人神共愤的事,还不打紧,居然还伤了这么一位连龙舌兰也“我见犹怜”美艳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点到底是什么,就跟她对孙青霞还是“小欠”时候的感觉是很相近的,她心里已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但却说不上来。   就因为这样,她任由泪儿籁籁扑落,她也不愿去用苏眉披过的披毡拭她脸上那两行泪。   ——裹着身子还可以,但拭泪就反而不行。泪对她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   孙青霞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布絮。   ——他连头上那顶在当“崩大碗”的伙计为客人斟恼送菜时用的毡帽,也早在“一文溪”救乡民时掉落水中了。   他当然也不能用小颜身上的布。   ——尽管小颜穿的衣服要算比龙舌兰完整些,但也总有些衣不蔽体。   所以他马上作了一个决定。   他解开了一个结,再解了别一个结。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长形的包袱:   ——那裹着琴的包袱。   这几个结,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对付任劳任怨的时候,也不曾一一解开过。   但这时候,他却毫不犹豫的打开它。   结解开。   绒布摊开,抚平。   他放下了布包里的事物,将绒布翻转内里,认真的找出最干净、柔嫩的一处,递给龙舌兰,有点爱不释手的道:   “你揩揩……”   话未说完,龙舌兰已“哇”地哭了出来,真个的哭了出来。   然后她一手抢过绒布,只听唏哩哗啦、嗤啦呼咯的,她把眼泪、鼻涕什么怨气、冤气的,全喷在拧在那张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一方鹅黄色的小绒布上了。   孙青霞看了,不禁直皱眉心。   但小颜却亮了眼。   她水灵似的双眼,闪亮着一种京城大都里所不多见的晶莹与智慧。   她看着那口琴。   跟里绽光。   如见瑰宝。   她看到这口焦尾蛇纹虎眼赤壳琴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她发亮的眸子,就像那儿深处有两个发光镀金的梦似的。   孙青霞也察觉了。   他冷哼一声,即时问:“你认得这口琴?”   小颜并没有立刻把视线收回,只答道:‘认得。”   她仍专注的看着那尾琴。   目不转睛。   孙青霞瞳孔收缩,道:“那么,这是口什么琴?”   小颜道:“它不是琴。”   龙舌兰倒止住不哭声:“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颜纯真的答:“它是武器。”   龙舌兰诧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来,别首望向孙青霞,却见孙青霞脸色凝肃,凝肃得似如临大敌。   这反而使得龙舌兰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颜仍天真地道:“它当然是武器罗——它就是山东‘神枪会’孙家所制造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说:“它好像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做‘腾腾腾’……”   龙舌兰听了更是大惑不解:“腾腾腾!”   “对,”小颜很肯定的说,“就叫‘腾腾腾’!”   龙舌兰忍不住又问:“为什么叫——”   孙青霞脸色惨变,一手已按住腰部的如花缅刀,颤声嘶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颜可爱可人的笑了起来。   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祸临头,却满怀高兴的、灿若花开的偏首望向孙青霞:   “当然是温老掌柜的告诉我的啦,不然会是谁!他告诉我:小颜呀,你别看那只是一口琴,那其料是件惊天动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来,足以惊夭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禅的阿难刀,请葛小花的‘惊艳一枪’,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没几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还问过他:‘明明是口琴,怎会是件兵器啦!’温掌柜的就说:   ‘明明不像敌人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样。‘神枪会’孙家发明了这武器,这才算返朴归真、天下无双了。小欠若不是为了这尾琴,也真不必远离山东大口孙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问:这武器这么好玩,可有名字么?温老就笑说:“叫‘腾腾腾’。我奇怪极了,问他为何这好看好听的武器却有个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后她又笑眯眯、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孙青霞,怪可爱也怪可怜的问:   “——当然是温八爷告诉小颜的啦……不然还有谁?”   孙青霞听,这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道:“这个八无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后他郑重的吩咐小颜:“你可千万不能与人说哦。”小颜忙伸了伸舌,点了点头。   龙舌兰不以为然:“有什么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叶分心神箭’才是件绝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从来不会装模作样假神秘!”   孙青霞一颗提起的心,已放了下来,见龙舌兰忘了哭了,也想把气氛搞轻松些,就说:   “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刚才助我的时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场。”   这句话本已是对龙舌兰背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龙舌兰显然仍不甚“受落”,只噘着嘴儿道:   “岂止派上用场,还救了你的命!”   这句显然言重了,孙青霞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小颜也不附和龙舌兰的话:   “谁说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极了。”   龙舌兰又指着自己的猪胆鼻,错愕地道:“你说我神秘?我来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么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颜对两人可能因同历过患难之敌,已比较熟络了起来了,加上她“童”言无忌,爽直过人,就径自说出她的所以然来:   “为什么只叫“反——骨——仔’和什么‘正一衰仔’的,就能把这样一个恶人叫得霹雳啦嘞的一路滚下树来!?”   她还学着龙舌兰的语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还学得惟妙惟肖。   龙舌兰听了,就只是笑。   “你学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这罩门,是有段前因后果的——”   她笑得跟刚才哭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她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转变得理所当然,不着痕迹,尽得风流,恐怕比她变招还快。   但她却毕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问了一句:   “我们就耗在这儿谈天说地使人逮捕,还是一路逃一路说清楚?”   她问的当然是孙青霞。   第六章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一、义薄云吞   “义薄云吞”是一种食品。   ——它用一种非常纤细的面皮包裹着或菜或肉或虾仁等不同的馅子,在沸水里煮熟了,不面同吃,非常美味。   这是一种中原乃至南方人都喜好、常见的食品,只不过中土人士称之为“馄饨”,两粤一带则称之为“云吞”——大概指的是好吃美味得有“吞云吐雾”之意吧?   反正,原来的意思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一家野店就叫“义薄云吞”。   这家店名至少一眼看去,就显示了三个“事实”:一,它既以“云吞”挂牌,当然,便是以卖“云吞”呀“馄饨”这种食品为主的食店。   二,它敢以“义薄云吞”为店名,那么,对“云吞”或“馄饨”必有一手绝活儿,与众不同,且十分自豪的手艺。   三,这一点却是由孙青霞一眼便看出来了,这“店名”一定是出自温丝卷的手笔——要是铁手也在,必定也会猜的出来(详见《纵横》一书)   所以孙青霞马上带同龙舌兰和小颜,走了进去。   因为他就是要找这家店子。   他听说过这家店铺。   但他并未来过。   ——他只听温八无说过:这儿也有一家食店,馄饨做的很好吃,名字是他取的,老板性言,原辰州人,今落脚这儿,遇事时可以过去,言老板夫妇都是信得过的人。   他相信八无先生的话。   因为“毒行其是”温八元也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点毒成金”八无先生,交游广阔,不但到留情,也到处留义,他帮了不少人,人也自然想帮回他的忙。   ——他虽比孙青霞更不欲背负上当官为吏的重责,以致一生都不能自在肖逍遥,全却不比孙青霞孤僻、孤独。   他仍喜交朋友。   爱帮人。   是以到一处结交一处,见一人识得一人,到底也有春风贵人留。   是以落难江湖的孙青霞,日前化名为“陈小欠”,也仗八无先生在“崩大碗”小野店里收容、收留了一段时间。   尽管,现在他们已分道扬镳,但温八无仍把他的“交情”留了给他。   于是他找上了“义薄云吞”。   他为何先到“义薄云吞”而不是即行返扑“不文山”,原因也有三:   一,现在即自不文山兜往三阳县,恐怕仍会遇上查叫天往回路布伏好的高手。   二,他饿了。更重要的是,龙舌兰和小颜都饿了。   三,两位姑娘都衣不蔽体,而他也一身“店小二”打扮,不便,不妥,而他也不喜欢:   尤其当他偶然不自住的瞥见小颜、龙舌半衣衫破处所露的一截截白生玉灵灵的身子时,他心中就怦忽怦忽的跳着。   ——他科是忍“欲”偷生的熬过来的!   不行,得一定要让这两位姑娘穿上(至少整齐)的衣服!   所以他找上了“义薄云吞”。   他是找对了。   找对的理由亦有三:   一,这店家很好客,尤其是当老板言尖一旦知道孙青霞就是“八无先生”介绍来朋友之后,立即予以热情款等,完全不追问他和这两个标致姑娘流落在此乡间荒山的来历原由,使三人感到无限温暖,得到十分方便。   ——况且,好客的不仅是言老板,连老板娘于氏,以及女儿小花,儿子阿晴,都很好客。   尽管,小花还十分年轻,只十三四岁,可是很灵巧、可爱,只惜额角眉心,损了食指大的一个疤儿,破了芳容,但对小颜、龙舌兰一大一小两小姊姊已懂得用灿笑来接待欢迎。且拉着她俩手不放。   阿晴还比小花小个七八岁,鼻下有两条青龙,下身还光着屁股,可是,见着孙青霞,居然懂得用手指指着孙青霞对爹爹说:   “他、爹爹……”   叫孙青霞为“爹爹”,可把他吓了一跳。   一大跳。   他可从来没起过自己也会当“爹爹”的。尤其,在逃亡的时候,还有两个美丽得令自己暗中心动的姑娘在身侧,这两字“爹爹”,可把他叫得有点脸红耳赤。   幸好,那小男孩还懂得把“真相”说分明:   “爹爹……他……是好人……”   ——他居然叫孙青霞作“好人”。   一向给人称惯了“色魔”、“淫贼”、“大恶人”的孙青霞,一时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后,他也真心的感动了起来。   却听龙舌兰在旁边跟小颜哎耳朵说的悄悄话:   “你看他样子……像一辈乎没给人叫过好人似的,还要流马尿呢!”   小颜却说:“我看他是给人忽的叫了一声‘爹爹’,心里感动……或许是,那是感慨吧——”   孙青霞听了,一颗正要脆弱的心马上坚定坚强起来,泪也(许)再涌出一滴半点儿!   二,这店家除了有吃的,还有住的,除了食的住的,还有穿的、路上带的、甚至化妆易容的东西卖。   ——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方便了。   孙青霞这才明白:何故八无先生曾一再向他引介过十八星山里有一家这样的店子。   三,这家店子的“云吞”也的确非常、十分、极之的好吃、美味!   对孙青霞这种男人而言,要去一个地方,或逗圈在一处,只要那所在有:   一,美丽的女人(就算只能观赏不可狎玩也无所谓)。   二,漂亮的风景(这点对温八无而言,无比孙青霞心目中的份量来得重要)。   三,好吃的东西(是谓“食色性也”)。   十八星山有几个村落、矿工、猎户、农家都有在此聚居落户,但这几个村落分布十八星山备山、各地、各处,井未聚结在一起,所以没有形成一个主要的市镇,不过,就算是零星散居,还是有食肆、野店、钱庄,供行人落脚、充饥的。   “义薄云吞”就是其中一处。   而且是特别好吃的一个食肆。   特别是,这店主人言尖夫妇俩也是出名的爱助人、肯帮弱小、有侠义心肠的人。   他们常为乡里出头,也爱打抱不平,所以人称他们店子名为“义薄云吞”,对他们夫妻则竖起大拇指夸为“义薄云天”。   至于龙舌兰,她当然不需要美丽的女人,她甚至也不需要漂亮的风景。   她只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   ——尤其是一个干净的可供她清理身子的地方。   她喜欢行走江湖,因为这样才自由自在,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自由自在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的结果是往往把身子弄得很脏,却仍是投个清洗的地方。   她可不是男的。   男的无所谓。   她可最最不能忍受。   脏。   她怕脏。   她发现“义薄云吞”是一个可以住、可以睡,而且还有顿好吃的地方,自然喜不自胜。   更欢欣的是:   这店子里居然还有衣物卖!   那就太好了!   她终于可以摆脱她身上这一件从出卖过她的人身上撷下来的披毡了!   可是,俟她把披毡脱下来要丢弃的时候,她却生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毕竟,若是没有这一件风毡,她就得衣不蔽体的在人前出丑多时了!   所以,她舍不得扔弃。   她请老板娘于氏把这毡子收藏了起来。   她还特别塞给于氏一些“银子”:   尽管她身上原有的银子已失,但仍戴着些簪子、镯子的,且都非常“值钱”,总可以在村口的那又小又旧的银庄换取好些银子。   看到了银子,于氏的眼都红了。   她马上做了许多她该做的事:   包括烧开水给龙舌兰和小颜洗个好澡。还特别弄一顿好吃的,以及不忘选几套衣服让龙舌兰更换。   但孙青霞却向二女作出了警告:   “不要选花衣,色泽鲜明的也不可心,只能穿素色的衣服。”   “为什么?”   “因为你们在逃亡,逃亡是下许人发现你,你若穿大红大金,还是坐着等任怨还是仇小街的花轿吧!”   “那我穿黑的。”龙说。   “我选白的。”颜说。   “不行。”   “为什么?”   “因为黑的在白天的一穿,太显:白的大黑夜一穿,太露。咱们有时昼伏夜行,有时则夜伏昼行,所以不能太白,也不可以过黑。”   “那该穿什么?”   “泥色的、树色的、叶色的……都行!”   听了这样的“指示”,龙舌兰很满意。   不过她还有一个感觉更不满意:   “怎么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小颜问,而且她也微蹙着眉,似也有些奇特的感觉。   “好像有……”龙舌兰很不容易不分辨出她的“感觉”来:   “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还是动物?一直在嗅嗅嗅的嗅了过来。”   “东西?”孙青霞奇道:“动物?现在除了影子,谁也没跟上咱们。”   “但反正就是有这样一种闻闻嗅嗅的感觉,”龙舌兰依然坚持,“而且还愈来愈近呢!”   “我也有这种感觉。”   小颜一贯地支持龙舌兰,孙青霞已不以为怪,更习以为常,“我也觉得好像有一只狗,还是一条蛇什么的,正在蜿蜒的还是寻索什么似的潜了过来。”   孙青霞忽然正色道:“我也嗅到点东西。”   小颜和龙舌兰都喜出望外:   “你终于也灵性一些了。”   “我嗅到的是,”孙青霞正经八极的说:“那义薄云吞的香味——言老板一定已把云吞给煮好了,就在楼下正在等我们去——”   “啸”的一声,只见一阵风、一阵影,龙舌兰已窜到房外去,临行还不忘拖着小颜一道走。   由于走得太快、太心急了,小颜只来得及留下半声惊呼,还遗留下一只淡银丝镶的小小鞋儿。   孙青霞只逼看那只给遗弃的鞋子,脸上似笑非笑。   二、不看他山好风水   “义薄云吞”,果尔名不虚传,它的馅香面猾,皮薄而嫩。热呼拉的和着汤一口灌下去,只在口里唇齿相依的几个打转,就骨溜的吞到肚子里去了,好一会儿才能体味出它的香、甜、嫩、滑来,但那已是“回味”阶段了。   ——义薄云吞,果然皮薄,尝之如同吞去吐雾。   但老板言尖,却十分厚重。   他的话说的又快又响又直,像一轮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红。   他很热情,但不大知道如何表达。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积了汗,他的眼眶前有两块薄薄透明的镜片,也染上了两团雾气。   看到他的两眼和鼻梁上,竟有铁丝架起了这两面古怪的“玻璃镜片儿”,大家都觉得奇怪。   龙舌兰问得很直接:“掌柜的,你这两块的什么玩意儿?”   言尖大声回答:“这叫‘眼镜’。”   龙舌兰不禁皱了皱眉头:“总不会是用来装饰的吧?戴在脸上,忒也碍眼的!”   言尖大声道:“当然不是。”   龙舌兰楔而下舍:“那有什么用途?”   言尖大大声的道:“我眼睛不好。远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连指甲那么大的字,三尺开外便瞧不见了,得要摆到鼻尖前才看见。至于拳头,则要打断鼻梁才发觉了!   后来戴上这“眼镜”,七八丈外黄皮了(哥)啄虫子,我还能一眼看出是啥子虫呢!”   龙舌兰咋知道:“厉害,借来瞧瞧。”   言尖大声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镜”,让龙舌兰戴戴看。   龙舌兰一戴在脸上,两眼立时发瞪,只觉头晕脑胀,还以为遭了暗算,忙把“眼镜”撷了下来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连忙阻止:“丢不得!丢了咱家就等同睁着眼瞎了!“龙舌兰舌啐道:“这戴了会晕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还你。”   言尖高高兴兴的接过来,大声道谢。   龙舌兰捂住了一只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请教。”   言尖乐意极了,大声道:“你说!”   龙舌兰诚惶诚恐的问:“我……我只是奇怪……你说话怎么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骂架似的!”   言尖有点赫然。   他胀红了脸,好不容易不小声了那么一点点,但仍是震得店里四周的碗、碟、杯、盘,碰碰作响,四周的墙、壁、瓮、坛,嗡嗡作响。   “我小时候是个聋子。左耳只能听三成,右耳只听一成半。所以,必须大声说话,自己才听得见——后来,内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听不见也瞧见,明白人家说的是什么,但这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然后他一鞠躬,大身喊到:   “我对不起诸位——”   幸好龙舌兰一见他躬身,知他又要发话,马上捂耳,这回可是连双耳都塞住了,才没吃了个“眼前亏”。   但小颜可惨了,给震得脸青唇臼的,但还是能捂着心表达出她的敬意来:   “言老板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却练好了中气。眼睛不好,又发明了这‘眼镜’的玩意——”   言尖连忙摇首,而且还摇了手:“不,不——”   他一说话,这回连小颜也掩耳不迭。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却仍是听得见。   ——当真是如雷贯耳。   只听言尖道,“这中气虽是我苦练成的,可是主要还是我授业恩师的指点有方——他老人家说话,更加宏亮。不过。“眼镜”却不是我发明的。有一位姓温的,见我快要变成瞎子了,可怜我,就制造了这两片东西给我,我以几年业的打造淬炼改良,就变成了这两片薄镜……所以原先发明的人,决计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龙舌兰很喜欢这人性子,但就嫌他说话太响了,于是咕哝道:最好也发明一块“声镜”   什么的,把你的声音好好过滤过滤。”   小颜俟言尖嘴巴一阁,就放下双手,衷诚说:“要是这玩竟可以推广开来,大量制造,让每个眼睛视力不好的人都可以从此免忧,那该多好啊!”   言尖一听,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么设想到!应该大量制造,泽福大众的。”   孙青霞听了也觉得非常亲切:“言老板有些壮志,那还愁不容易!八无先生最爱搞这些把式,你再遇着他,好好跟他合作办好此事,大量制‘眼镜’,这种推动群众福利泽及苍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钱,也乐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无先生?我说的不是他!”   孙青霞也一呆:“不是温八无发明‘眼镜’的吗?这倒奇了。你说‘姓温的’,还会有谁!?”   言尖这才明白过来,误解从何而起了:“你误会了。的确是姓温的,但却是‘温兄’,而不是八无先生温丝卷。”   孙青霞哦然道,“原来是温兄。”   言尖大声道:“温兄跟八无先生不一样,他只即兴即人,偶尔帮人,爱恶无定,喜怒亦无常——没他的同意许可,我还真不敢将这他先创造的稀世宝贝公诸于世呢!”   龙舌兰地抢着道:“温兄这人我知道:这人爱一物欲其水生,恶一事欲其即死,是个颠三倒四、半癫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孙青霞听了反而力劝言尖:“像这样能益人济众的好东西,就因为个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广于世,那岂非暴殄天物,怀私误众!”   言尖听了,长叹一声,仍大声道:“看来,就算得罪温兄,也得要冒险干一次了——至多到时候再跟温兄负荆请罪好了。”   小颜看他那么率直,嘻的笑了出来:“我看,你不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传出去的,你店子里人头熟、人面广,要流传出去还不简单!你只要不需要挂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温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难道他发明了一物之后,后世人谁都不能发明吗!”   言尖笑说(但还是非常大声):“这小姑娘说话好伶俐,长得也俊,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小颜施礼道:“我叫颜夕。”   孙青霞道:“你们不相识的么?小颜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带。”   言尖笑着大声道:“十八星山那么大,光是山里的人说不定也一辈子会不着。”   孙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麟叔的养女啊。麟叔是这儿的乡长,你总不舍不识吧!”   言尖“啊”了一声,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颜夕,啧啧(仍是很大声)的揣摸估计道:   “原来是吴老麟的养女儿……真是长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后他转向孙青霞解说道:“我们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辈于乐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风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长长见识,连串门子也省下了——要串门子,只好请过客路人,往我家小店里申吧.不管有钱没钱的、有面子没面子的、大爷的还是服待大爷的,只要来到这片小店的,都是我的上宾!”   然后他指着三人,顾盼自豪(尽管他模样儿长得又黑又瘦,说话又像跟人骂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穷打旱天雷,且时常边说话边托托他脸上的“眼镜”片儿,但在他店中央那么一站,比手划脚,却如同叱咤风云的大军将,正作王指点将):   “我也看得出来,我们都是落难人……且不管给什么人追、让什么杀,只要你们来了我这家‘义薄云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后他竟然沉着脸。   侧着头。   他模目盯着小颜,眼色凌厉。   小颜吃了一惊,龙舌兰便连忙护在她身前,问:“什么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托了托“眼镜片”,这才(当然仍是大声)说:   “这位小姑娘似有病——经脉至少有六处阻塞不畅,是也不是?”   三、自家瓜棚有荫凉   闻言,龙舌兰一怔:   ——她可不知道。   孙青霞听了也一呆。   ——他也没看出来。   颜夕却腼腆的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不听麟爹爹的劝告,见十八星山上的晶石漂亮,跟人跑上龙头岩去采掘,结果,玉晶石儿一颗没起出,已着了寒气,回到不文溪歇了几天,也给麟爹爹责备了几回,到现在仍感周身不适,寒热交煎,麟爹爹还上下文山采了些药草回来治……”   说到这里,她眼圈儿一红,抽泣了起来:“可是现在……麟爹爹却已惨遭……”   “麟叔”本就是不文溪的老住民,算是那个小村落里最有见识的人,同时也是“不文山”、“不文溪”一带唯一的半个“公差”。   ——所谓“公差”,三阳县里一带有事若要传递,就由麟叔来负责。万一在不文山、不文溪、鳄嘴岩、杀手涧那儿有什么“事故”,要是不算闹得大凶,也多由麟叔“料理”、“打点”算了。反正,“麟叔”的那儿的老乡里,一切都好说话,且人家也大多听他说话。   “麟叔”原名吴重麟,本在章图手下任过事,相当有建树,甚至得到知州大人张慢慢的破格提擢,只不过,吴重麟却忽然思退、辞任,所持的理由居然是:   “我原性鲁钝,不善与人交往。这些年来,得章大人错爱,算是办妥了些案了,但也做错了些事,误了些人,想来于心不安。我性喜山水,现觉灵气尽去,只想将余生寄情于秀山丽水,蛰居于世,不欲再出凡尘,亦无能再负重任,请诸大人见有。”   张慢慢见他坚持不任,也只好批准了他,结果,他才寄隐“不文溪”边,没几年,已遭逢此变故,丧命不文山上。   ——所谓“半个”,是因为他义务为这儿的百姓乡里办一些公务琐事,但并没有正式的名衔公职(他也坚拒不受),所以只能算是“半个”。   章图官亲自躬身到“不文溪”请他“出山”,吴老麟的说法仍是:   “大人好意,老朽心领,我这下安顿下来,不管他山风景好,自家瓜棚有荫凉,我正是管山管水好管人管事,实是自甘作贱本性如此。没力法。”   章图也只好“没办法”,由他去了。   他口头上常挂着这一句:“不管他山好风水,自家爪棚最荫凉”,言尖最是欣赏,也常说的琅琅上口,或讲成类近的话语,劝人喻已,自得其乐。   乐归乐,可能是由于他与吴重麟是“故交”,所以便对颜夕特别关心。   ——颜夕是吴老爹(麟叔)的养女,平时不常回来,言老板对她并不熟悉,但对吴老爹可交谊甚笃,故而也特别关心小颜。   他一眼就看出小颜有病在身,而且还相当沉重。   龙舌兰倒是狐疑,忍不住问:“你却是怎地看出来的?我跟她在一道,倒是一直没看出来?这病害了多久了?要紧吗?敢情是着了什么阴寒热毒之气吧?”   小颜只是摇首,“不打紧的,跟兰姊在一起,已好多了。”   龙舌兰啐道:“跟我在一起就好?当我是观世音菩萨药师佛不成?”   颜夕说:“病已好了七八,只心里难受……”   说着似又要落泪。龙舌兰和孙青霞自然知道她是有感于麟叔之死,言尖却岔开话题说:   “我也一身多病,久病自成医,一看人气色,便知有无病痛。”   说着,不禁用眼尾瞄瞄龙舌兰跟孙青霞靥上的刀疤和剑伤,欲言又止,改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说:   “何况,我跟温兄相处久了,多少也学得温兄的‘毒发身不亡’的道行,一看便知,究竟是毒入膏肓,还是病入肝脾。”   孙青霞笑道:“言老板可真有本领。”   “他没本领,”只听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说,“他最大的本领就吹牛。”   说话的是老板娘于氏。   于氏的语音很甜,一句平常的话给她就来,不但婉约动听,且措辞动人,连说话的音调及神态,都动人心弦——全不似她的丈夫:一味大声震得人心慌耳聋。   就算是一句粗话,给于氏随意说来,也像蘸了蜜糖似的,哪怕再听十句八句,也还是不动气只养颜。   可惜的是,于氏的容颜不似她语音那么标致。   她也不是不美,就是太黑:   肤色太黑。   肌肤太黑。原也不是问题,但她眼角皱纹太深——她的确年纪也不轻了。   可是她的人很好。   也很热情。   ——一种跟她丈夫完全不同表达方式可是同样心意的热情。   言尖是那种大力揉揉着朋友的肩膀、用力拥抱着朋友的身子、必要时甚至不惜把心都掏起自己好友的那种人。   不过于氏却不是。   她也交朋友。她照顾他们。她替他们打点好一切,然后让她丈夫领这个情,她则立在后面为他们煮饭、备肴烧菜倒酒并收拾清理他们的残看剩菜剩酒剩饭。   她就是那种女人。   ———个好客的丈夫,不能没有的那种女人。   要是一个女人也跟她丈夫同样好客热情,但只会对着桌子大吃大喝跳上凳子大唱大闹在床上大呼大噜——那么,她的丈夫可真是多灾多难多劫数了。   幸好她不是。   ——这可下光是言尖“有幸”,连孙青霞、颜夕、龙舌兰这回也十分“幸运”。   因为要只是言尖的“热情如火”他们早已累坏了。   幸好有于氏。   ——这老板娘除了安排他们有顿好吃之外,还安排他们有好澡可洗,更安排他们有好床可睡,好衣可穿。   这个时候,洗一顿舒服澡,冲一次开心凉,可是赏心乐事。   于氏就替他们安排了这些事。   这种事本来就很重要。   ——为什么武林中女江湖人总比男江湖少?   原因不是女人太柔,不肯好好习武:也不是妇人太蠢,练不成足以闯荡江溯之武艺:更不是女人没有勇气,太依赖男人、大没有志气。   而是江湖不好闯。   江湖多风霜。   ——单止江湖风波恶,千山万水走一回,风尘仆仆已教人吃不消,女人都爱美,更爱干净,你要她们十三天不洗澡到溪边洗一次又给野男人看个剔透通明,可教她们怎吃得消?   若是八个保镖七大忠仆六名婢女五匹快马四口衣箱的三个奶妈两顶花轿一位夫婿的跟随出门,那又不叫做“闯荡江湖”了。   本来龙舌兰已快熬不住了。   她己觉得自己又臭又脏。   脸上更是又痒又痛。   幸亏于氏已安排好了,有凉可冲,有觉可睡——看来。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女英雄,虽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奋斗,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觉!   她早已呵欠连连。   她的一颗心,现在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铁手那儿,只一早就飞到了床上。   她一听,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颜的手。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去洗澡!   除了洗澡之外,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私人公事。   ——什么是“私人公事”?   即是解手。   ——包括大解和小解。   “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须的事,所以是“公事”:但这种:“公事”也必须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统称算是“私人公事”。   所以她们这一对大姐、小姐就赶着大解、小解了。   可是孙青霞虽然也疲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极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问了一句:   “温兄就住在这儿附近吗?”   言尖的回答是:   “十八星山最高顶就是龙头岩,温兄就住那儿,有时也常下来走动。”   孙青霞本来还要问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问了。   他的确是太累了。   也许不是因为疲。   而是看见了一些事。   一些奇景。   店门外,走过了许多狗。   ——各种色泽的狗。   十分强壮、巨型的大狗。   不同种的狗。   “怎么会那么多的狗?”   孙青霞改问了这一句。   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来了这许多狗,可惜还没入秋,否则正好来个温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   说罢他又大笑。   咔咔咔。   孙青霞没笑。   他只是看着、盯着:   那十几头狗,也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这里逛逛、那里转转,有时摆摆尾巴,有时摇摇头,像都是在思考着哲学,又似为什么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遗憾着,却又似在彼此打着招呼和暗号。   孙青霞一直看着,他的瞳孔已开始收缩。   忽闻龙舌半在远处没来由的叫了一声。   他立即闻声掠了过去。   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时赶了过去。   言尖一施展轻功,才知道原来孙青霞快得灯像他自己所施展的还不算是轻功。   孙青霞一旦飞纵,才晓得原来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飞纵。   四、留心那话儿   声音尚在,人已到了。   声音有多快?   ——当你听到声音的时候,声音已经到了:同样,当你发出声音的时候,也同时就听到了声音。   声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许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   但孙青霞与言尖,谁也不比谁慢,同时赶到了那发声之所以:   澡堂。   澡堂里有许多浴室,分男女两边,言尖和孙青霞循声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间浴室门前,声音就自里传出来,言尖稍稍一停,可孙青霞毫不犹疑,一脚踢开了浴室的门。   门遽然而开!   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声,突又锐亢了起来。   浴室内当然有人。   不但有人,还是一具精光火热、粉光致致的胴体。   尽管浴室里的女子已及时将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来的部位依然美不胜收、活色生香。   ——仿佛连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着杀伤人,足以使人立即爱情重伤、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及痛得欲生。   那是龙舌兰。   惊愕中、羞愤中、骇怖中的龙舌兰。   她浴室的门,已给人一脚踹开。   幸好她毕竟有过人机警、一代侠女,还能及时抄起毛巾、衣服,挡上一挡。   到这时候,纵然她是女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还能做啥?   能。   她飞起一脚。   脚踢孙青霞。   着!   孙青霞不知是因为没防着龙舌兰这一脚,还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这样一脚踢开了人家洗澡时的门太冒昧,或是因为在这一刹间她瞥了龙舌兰出脚时的春光乍现,他一时竟没有能避开龙舌兰的这一脚,他飞了起来,哗啦一声,直横过天井,“叭”的一声,掉进一坑大水畦里去。   水畦上,原铺着几块砖,那上面还摆放着几颗大西瓜!   孙青霞“啪”地砸压在上面,一下了,西瓜碎了、烂了、汁肉横飞,使他一头一脸、一身一千都是西瓜籽、西瓜肉。   他是着了一脚,正着了龙舌兰一脚,而且还跌得不轻。   可是他似并不在意,弹身而起,飞身便掠,又飞掠回那间浴室的门前:   他仍是关心龙舌兰第一声惊叫的原因。   原因非常简单,也令孙青霞为之气结:   几条小虫,一节节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动着,形貌不单核突,且令人毛骨悚然。   就连湿漉的地面上,也爬行着几条大虫,肥腾腾的,颜色鲜丽,还多肉汁似的。   奇诡的是,仔细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虫,载浮载浮的虫,竟然都拥用一张张似人的脸。   小娃娃的脸,最嚣张明显的是,每张脸都有一张张大哭或大笑的口。   孙青霞这样一望过去,忽然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仿佛那不是虫。   ——而是一只只男人的器官。   那话儿!   虫的形貌本来已令人嫌。   像那话儿的虫更令人恶心。   ——阳具的形状本来就非常核突,核突得足以令人嫌恶生厌,但有时又奇怪得使人震惊迷眩。   龙舌兰现在就是这样。   她怕。   她怕得几乎忘了自己是会武功的:她只要挥指隔空一弹,就能把虫儿射杀弹飞。   但她就是没有这样做。   她也忘了这样做。   她看到这些虫,已吓得全身冰冷也手足无措。   所以她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孙青霞一脚踢门闯了进来时,她还会恢复神智一脚把他踹飞出去。   这些一只只,就像那话儿的虫,不管游的还是爬的抑或是蠕动的,都向龙舌兰那儿“逼”了过去。   仿佛她有吸引力。   仿似她在召唤。   所以她只吓得全身发软,幸亏声音并没有因而软化,反而更尖更锐。   因此才把孙青霞和言尖及时喊了过来。   过来的不止是言尖和孙青霞,还有另一个人也到了。   那是于氏。   她来的当然不及言老板和孙青霞快,但也算是很快的了。   她来的时候,怀里还有一捆柴枝,这许或就是她来得比较慢的原因。   她来了,一切就方便多了。   她马上替龙舌兰把虫都砸死、挑走、扫除,甚至把一只已爬在龙舌兰衣服上黄蓝相间夺目艳丽的大虫拔落、打了个稀巴烂。   当然,言尖也在做这事,但总不如他老婆为龙舌兰做这个来得“方便”。   对捉虫,龙舌兰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看见虫,可只吓得双腿发震、全身发软,就像给麻醉而荏弱的女子,眼巴巴看着色狼一步步迫近来近她进行淫辱一样。   她天不怕、地下怕,只怕虫。   对于虫,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从小就有,又似与生俱来!   就是怕它。   可是,她在这儿遇上的就是它。   ——这么多的虫!   ——这么可怕的虫!   这不致以使她丧失了斗志,但肯定使喜欢洗澡的地一时失去了冲凉的兴致。   幸好于氏已在说话安慰她:“换过间澡室,我亲自打水,保管一条虫也没有,让你洗个畅快。”   龙舌兰只呻吟了半声:“怎么这儿……有那么多的虫!”   言尖惭愧的道:“这儿一带,多长了些漂亮的‘火花树’,十分夺目艳亮,但树上就长这些虫儿,十分讨厌,还让龙女侠受惊了……”   “出去,”于氏挥手赶走言老板和孙青霞,“龙姑娘她要换上衣服。”   言尖马上大声陪笑:“对对对,她还要换一间澡室,再好好冲个凉。”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龙舌兰这间靠最左的澡室,言尖见孙青霞仍着胸、皱着眉,忍不住问了一句:   “踢痛了?”   孙青霞摇摇头,在拔掉他身上、衣上的西瓜肉汁,一面苦笑道:   “这儿常有那么丑的虫吗?”   言尖啐了一口:“就这两天忽然多了起来!真奇怪,一下子,狗多蛇多蚁多,连虫也来会集了!一条条都像发性的话儿一样,娘他个面膜的!”   他骂了句当地土话,然后看到孙青霞那身新肮旧脏的衣衫,笑着道:“我准备好套新衫让你更换——你也该洗洗澡了。龙姑娘有我内人看着,咔咔,有她在,别说虫儿,就算一条条真的活的话儿,她也一刀剁了,没放在眼里。”   孙青霞微笑问道:“老板娘可就是当年名震冀北的‘惊雷娘子念珠拳’于情于女侠?”   言尖愕了一愕,才释然道:“……你是从她身法中看出来了?好眼力?”   孙青霞还正想说些什么、忽又闻一声惊呼。   呼声不高。   不尖。   但仍是惊。   是呼唤。   五、我要你话儿   呼唤仍来自澡堂。   但那是颜夕的声音。   ——她微弱的呼唤。   言尖和孙青霞相觑一眼,也几乎是马上的,同时地赶到那发声的现场。   ——要不是刚才已有过龙舌兰的尖呼,结果是虚惊一场、白跑一趟的话,他们的反应当然会更快、更速、更不犹豫。   ——不过,刚才发喊叫是龙舌兰,现在是颜夕。   颜夕跟龙舌兰不同。   颜夕是弱女子。   龙舌兰其实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个高手。   不过,尽管她是高手,但她却不时会发出大呼小叫。   大呼小叫当然下会影响一个人的的武功,但多少会影响她的气派和形象,但也顶多如此而已。   颜夕虽然荏弱,但一路过来,她很少叫、很少失惊、也很少帮意造作让人特别去关照她。   也就是说,她的性格很坚强。   ——性子强不强,有时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有些顶尖儿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动辄大悲大喜、情绪大起大伏,但那也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地世武功、盖世成就、冠世才华。   有的人认为必须要无情、冷酷才能成就绝顶、练得冠绝天下的武功,其实那也不尽然。   ——绝情绝义、无情无义才练就的武功,有时以大情大性、大仁大义也可以练修成正果。   刘邦无耻、曹操冷酪、武媚娘更十分残忍歹毒,但关羽正义、孔明护主、伍子胥鞠躬尽瘁,都各有一番惊人艺业,过人成就。   ——虽然不一定是先要绝情弃义,方有大成大就,但一个能成就大功业的人,必定得要意志坚强、才情奔发、才干过人和恒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干,只有才干而无才情,就只能是一位画师而非画家。   有才干的人却无才情,那就是画工而不是画家。   但同时有着才干和才情的人,却无恒心毅力,那这一辈画不画得成都成了疑问。   不过,若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坚定的意志力,那根本就没有画,也不会去画。   小颜或许武功不济,但似乎意志力却很坚强,所以她才能随着龙舌兰和孙青霞逃亡而无尤怨。   当然,尽管龙舌兰好像是大呼小叫、怨声载道的那种人。但也不见得就意志薄弱,事实上,困是意志不坚定,像她那么一个标致的名门闺秀,断没可能练成这样卓越的武艺,以及能在江湖上亨有如此声望。   江湖上是凭力论势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缓。   ——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事实上,若无坚定的意志力,根本就连一门专业手艺也学不成,那还谈得上过人的艺业和骄人的成就?   学习,毕竟是件艰苦的事、只有坚强的人才能找出它的乐趣来。   修炼,更加是件卓越的事,只有不凡的人才会反过来驾御了它。   通得过考验方为英雄。   受得了冲击才是好汉。   可是颜夕决不是好汉。   她只是弱个女子。   所以一旦闻声,孙青霞和言尖就义不容辞,飞掠到她发出叫喊的所在:   两人也几乎同时抵达,所不是的是,孙青霞在飞纵之际,还居高临下,凡所过处,都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   许多苍蝇,都在飞绕下去。   天空高处有苍鹰,有时也低翱到店铺的酒旗上面来。   狗只,的确是愈来愈多了,且盘踞在附近。   ——这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家说田鼠、蚁蝗搬窝晃地震、水灾的前兆,黄牛入水翻腾、狗吐舌是大旱之征,而今,苍蝇乱舞,苍鹰徘徊,还有狼犬群集,却又是个什么样的征兆?   颜夕在澡室里发出呼叫的。   言尖赶到,但他不敢踢门,只能喝问:“什么事!?”   他不敢踢门是因为他不便。   ——他虽然年纪已不小了,旭武林中是很讲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视在这方面的名誉,何况,言尖是很爱(同时也很怕,“家”和“怕”是长相斯守,一体两面的事儿)   他的老婆于氏的。   孙青霞也赶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样一脚把门踢开。   上次的“教训”,他当然忘不了。   ——连那优美胴体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还怕不能好好深记呢。   要再换上龙舌兰的房间,他也许还敢再起一脚,将门踢开,但对颜夕,他却不敢故意冒犯。   因为小颜不是龙舌兰。   她不会武功。   孙青霞当然不敢“欺负”不会武功的人,何况颜夕还是个美丽的弱女子。   ——他这个“淫魔”,毕竟还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却十分方便。   那当然是于氏:   于情。   于情也赶到了。   她正要一脚把门踢开,然而小颜澡室的门却咿呀一声打开了。   门内是小颜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换上新衣,澡室地上涔涔流着来褪尽于沟坑里的水,看来她是刚洗好了澡、身上还散发着皂香味。   在澡室内的她显然正在惊惶中。   她怕。   但她比刚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来就美,但现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为她换上了新衣。   ——那就像鲜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酝酿的娇和艳。   这美是理所当然的,但也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来颜夕惊悚的更美,一种在平时不会出现和让人看见的英气和拗执,便在这瞬刻间流露在眼色里、脸色上。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小颜嗫嚅的指着原来的门缝(那几还有一大滩一大难的积水),“……一直在那儿嗅着,还愉窥……”   言尖顺着她视线望去,看到那几滩水渍,也看到了几行情落的脚印。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牲!”   颜夕一震,泪花涌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两眼眼袋很浮显,托住灵灵的双目,一旦漾起了泪光,也分外让人怜。   于情忙解说道:“他骂的是那些免崽子!”   这时,龙舌兰也闻声赶到过来,也问道发生何事,孙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里。   院了里真有座竹棚,舒适荫凉。   院外在地上爬伏着的是西瓜,一颗颗滚圆着像一个个青皮和尚和头颅。   爬上藤的则是葫芦瓜,青的黄的,东倒西歪的乱吊着,像填塞着一口口春未初夏的梦。   走到这几,孙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们真的来了。”   言尖也停下步来,肃容道:“你是说……‘流氓军’!?”   孙青霞道:“也有人叫他们做‘畜性兵’。”   言尖道:“都一样。凡他们所过之处,都奸淫掳掠,烧杀殆尽,无恶不作,无所不为,既是流氓,更是畜性。”   孙青霞道:“既然言老板也看出了来者是谁,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板一句话儿。”   言尖道:“什么话?你说。”   孙青霞道,“他们已包围了这家客栈,现在这时候,谁离店都一定会给杀害,但守在这客栈里,也只坐以待毙。我不想连累大家,我会一个人杀出去。龙舌兰的武功不错,如果她愿意,我会带她一并儿闯,生死各安天命。但颜夕不会武功,我带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们目标不在她身上,我想……”   言尖接道,“你是想她放在我这儿?要我们夫妇照顾她吧?”   孙青霞马上点头:“我是要你这活,行不行?”   言尖马上回答。   回答居然是:   “不行。”   这回答绝对是意料之外。   不过他也有补充。   而且是马上作出补充。   “她当然可以留在这里,”他大声地道:“但照顾她的当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说。   大声,而巨有力,并且十分肯定,他的声调。   六、就是这话儿   孙青霞一听,明显动了气,“这不关你的事,你硬要冒这趟浑水,也帮不了我。”   言尖怪眼一翻,反问他:“你怎会知道‘流氓军’是冲着你来的?”   孙青霞一愕、倒没想到有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道:“不是冲着我来?那还有谁?”   言尖人声道:“当然是我。”   孙青霞更诧:“你?”   言尖咔咔笑道:“你的号召力还不够哩!”   孙青霞不大置信,反问:“就凭你?得出动‘流氓军’?你常年累月的在这里,又不见得他们来动你?今儿我来了,他们都往这儿汇集,怎说是冲着你?”   言尖反问:“你几时跟‘流氓军’结仇的?’孙青霞略为沉吟了一下,“他们的四当家‘食色公子’詹同荣在京里胡闹,要强占只卖艺不身的青楼名妓孙三四,我曾把他怒打一顿。”   言尖点点头,道:“我也闻说孙大侠与京师名妓白牡丹交好,孙三四是白牡丹李师师的手帕交,孙大侠自不允让像詹同宋这种败类侮及孙三四了。”   孙青霞郝然道:“那是早年的胡同事。而今,我已离京久矣,那地方荣华纷繁,我都无意再涉了。”   言尖道:“可是,你那一回杀了詹同荣没有?”   孙青霞哼声道:“他逃得快。而且在京里,也不好公然杀人。”   言尖道,“可是,日后在京里,又有数宗采花杀人案,千夫所指,言之凿凿,都说是你干的。”   孙青霞忿忿地道:“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我不该放了詹食色这种败类!”   言尖道:“可是你毕竟没有杀了他,而他也曾处心积虑,嫁祸于你、使你名誉扫地,辩白无从。”   孙青霞感觉到言尖话有剔意,“你的意思是——”   言尖道:“没别的意思。你即没杀他,他也诬陷了你,照道理,已算是复仇,他只不过是‘流氓军’的四当家,‘流氓军’本远在‘灵壁’、‘长气河’那一带盘踞,犯不着打老远路的来报你这个仇。”   孙青霞道,“这不然。”   言尖道,“你说。”   孙青霞道,“你说。”   孙青霞道:“詹同荣虽只是‘流氓军’的老四,但却是‘流氓军’首领大当家‘东方蜘蛛’詹奏文的独生子。”   言尖道:“但他毕竟没有死,是不是?”   孙青霞道:“可是这两父子都是不甘受辱的人。   言尖道:“那他大可等你一行人往嗟峨山路上时才以逸待劳,横施暗狙呀!”   孙青霞道:“也许他们能等,但有人却心急不能等。”   言尖道:“你说的是‘叫天王’?”   孙青霞脸色一沉,悠然转了个话题:“我知道‘义薄云吞”是家在江湖上相当赫赫有名的客栈。”   言尖道:“那是江湖上人赏的面子。”   孙青霞道:“他们会给你面子,是因为你保住他们的性命。”   言尖道:“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也是武林中各位老大哥老大姐们赏的面子。在下我没那多大的本事。   孙青霞道:“你若没有本事,就不会有这么多武林人物在失势遇危时,都逃到你那儿寻求庇护了。”   言尖道:“那是他们看得起我,我其实没这个能耐护着他们。”   孙青霞道:“你若没这个能力,为何逃到‘义薄云吞’的人会那么多,而且贵号的名头,也一天比天天响亮,听说连‘鬼仆神鞭’梁道姑和‘一哨大侠’何半好也因躲在这里而免去了一场生死劫。”   言尖反问,“你可知道追杀他们的是些什么人?”   孙育霞道:“我听说‘鬼仆神鞭’梁道姑是遭任劳任怨迫害的、能从任氏双刑掌中得人命,天下无凡,你是其中一个。至于‘一哨大侠’何半好……他口口声感戴‘义薄云吞栈’救了他的命,但我却不知你是从何人手上救了他的命?”   言尖道:“流氓军。”   孙青霞有点诧异,“流氓军?”   言尖道:“正是。‘一哨大侠’得罪的正是‘一线王’查叫天,自然不能立足于江湖,只好逃往峻峨山,却遭到‘流氓军’的伏杀,退回这儿,住进了我这家小店。”   孙青霞忍不住问:“何半好一向在江猢人事中处事圆滑精明,怎么好生不得罪,却去得罪了最不好惹的叫天王?”   言尖道:“他就是到处逢人皆为友,处事精明,人事贺融,可‘叫天王’里的军师马龙看中了他,要招揽他过去。”   孙青霞冷笑道:“以‘叫天王’的实力和势力,对何半好而言,倒是一个大好的进身之阶。查天王有了何一哨这样的强助,加上手段高蝗、讨人好感的余乐乐,还有广结权贵、交游广阔的陈贵人一旦联手,便是‘铁三角’,查叫天就如虎添翼。”   言尖道:“便是何半好硬是不肯加入叫天王一伙。”   孙青霞追问:“为何?”   言尖一味大声,并不善于言辞,说话时,有时愈说愈糊涂,幸好这时一人及时过来接了他的话:   “何半好若不加入‘叫天王’一系,至少还是个人,有时还是位大侠。若他一加入进查叫天系统里,不但当不成大侠。就连人也当不成了。”   接话的是于氏。   ——“惊雷娘子念珠拳”于情。   言尖一见他夫人来了,就立即问,“她们呢?”   ——“她们”自然就是龙舌兰和颜夕。   于情说话神情令人放心,“她们在一道,互相照顾。龙女侠武功高强,却怕小虫:小颜姑娘身子荏弱,不过处事较镇定些。他们洗干净后,自会上店歇着。我让他们暂住在‘贪狼阁’内。”   言尖却还是不满意:“——怎可让两道女流之辈涉险,你还是要阿丙、粉肠、西瓜、大胃他们好好照顾她们一下。”   ——西瓜、粉肠、阿丙、大胃这些人,都是“义薄云吞”这店子里的伙计。   这些当然都是他们的外号。   “西瓜”,原姓宣,名翼娃,但生平好吃西瓜,一天可吃七八颗,夏天时不得抱着口西瓜在肚皮上睡得着,故人号之为“西瓜”。   然而,此人决不可小觑。他的“西瓜刀法”,能在密集快刀中轻易把西瓜籽全皆挑出,而不致砍毁砸坏了西瓜,他的刀法,简直比妙匠巧工手里的绣花针还灵还巧。   他更兼擅于“狮子滚球”大法。只要敌人给他抱住,难免全身以脉尽裂。   就算没给他扣住,只要在他劲道范围之内,也一样得给他制住,动弹不得。   话说这宣翼娃曾是有名的独脚大盗,兼且采花,但也做劫富济贫的事,并不向黄花闺女、节妇烈女下手,不守,有一次,采花采到雷纯那儿,几乎没给雷纯手上三剑婢当场格杀,幸得“六分半堂”的狄飞惊出面为他说话,才让他远遁十八星山,不许他再入江湖。   他也没面子重入江湖。   “粉肠”原姓陈,名分长。人多戏称为“粉肠”,他也不以为许,何况,他也最嗜猪粉肠。   但别看而今这陈粉肠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阳城”周白宇麾下当过慕僚,舞通曲艺,笙萧笛琴,无一不精,但就坏在终日夸夸,游说无根,俟周白字殁,北城不复当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怀才不遇,这才遁入十八星山,暂时投造“义薄云吞”。   他终日无所事事,只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务正业,但一身“回龙拳”的造谐,却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击出,声势过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还可以中途折返,转了一个大圈,避去敌人锋锐,然后再自死角中猝击敌人,简直不止防不胜防,连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乐之外,他也自有过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为“司徒丙”。   这人有个特色,就是喜欢打架,俗称这种人为“五行欠打”,他谅是喜欢打人——不打人,给人打也行。   他平素无事,就喜欢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动手跟他打架不为乐。如此一生打下来,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实战实验丰富而成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给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射进“义薄云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厮。   他来到这儿,依然死性不改,挑衅挑战如故,除了“大胃”之外,这儿几乎每人都跟他交手,打过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维,因为太贪吃,而一天进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惊人,故人皆称之为“大胃”。   他的确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别大。他的脾气好,不与人斗,但千万不要与他争、抢食。他只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过下去,他可是寸步不让。司徒丙就是天生不爱吃,人也骨瘦如柴,故尔跟王大维没有相争的理由;别的事,这王大胃都让着他。故尔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人住避难的武札大豪“蝙蝠神君”华矛为了争一块小小的虾片,竟大动干戈,这就见出了他的实力,他连施“横行枪法”、“横尸棍法”、“拦腰杖法”、“波涌桨法”,把华矛华老大爷和他十六各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虽然,为这件事,他给言尖夫妇狠艰的责罚了一顿,到现在膝盖瘀了一大青的,肿了一大片紫的,几乎也没给言氏夫妇赶出“义薄云吞”去。   事实上,没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义薄云吞”,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龙江、满都加尔去,言尖夫妇也颇感“后悔”。   盖因“大胃”一个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时候,因山道坍方,粮食运输一时接不上,他才饿了两个对辰,便一口掉了自己两只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肠”忽然觉得床铺湿漉漉的,一摸,还以有是“大胃”撒尿,细看,几乎没给吓死:   原来一手都是血!   再看,陈粉肠可真个三魂吓去了七魄,以后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   原来他在吃肉。   ——一块鲜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面吃着,一面十分滋味的望着陈粉肠,嘿嘿的笑。   粉肠只觉毛骨悚然。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裤管特高,鲜血直冒。汩汩流着,他也不以为意。   他口里那块肉,就是这样给他割了来,现场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饿了,看见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一嚼了一块。   但粉肠可吓得眼绿耳屈鼻子歪:万一他真的禁不住饿疯了,对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来,这还有命在!”   是以,“粉肠”对这号人物“置”而远之,并见查叫天也有外号作“叫天王”,于是也戏称他为“大胃王”。不过,吃归吃,就算大胃王饥不择食到了,你给他一粒蛋,他会连壳都一并儿吞到肚里去;你若予他一条香蕉,他也会连皮送入他口里边。   但他还是不吃人。   ——宁吃自己的肉,也不伤害其他的人。   这对言氏夫妇而言,成了不赶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时,也是最完满的理由。   何况,除了太贪食之外,大胃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他什么事都肯做、愿做、且不要报酬——   ——除了给他顿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样了。   他是无缘无故也撩是斗非,迫得人非要与他动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发痒,痒得无技可搂、无处可依。   对这种人,言尖可制他不住了,要不是温八无给他先下了贴“降风头下火势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对他动了手,轰出了他的“迷城迷踪黑煞手”了。   司徒丙毕竟仍是有忌讳的,所以他也不是见人就打;至少,无辜的客人,还有不谙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子妇女,他一概不打。   只是,他仍太好战了,总要想出不同的方法来与人(乃至“迫人”)同他过招,以致他连“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计与之交手。   他曾用头与牛角对撞。   还跟狒狒比赛爬树攀藤。   限鱼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对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只用口咬,盖因如果他施拳脚动真力,什么野牛、蟒蛇、马猴,哪样会是他对手?这样胜之,不但不武,简直无瘾,是以司徒丙坚持用对之所“长”(包括尖齿、倒刺和尾巴)来与对方“交手”。   他自得其乐。   这些奇人异士,纷纷先后到“义薄云吞”来避难,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这家客店,成了伙计。   也成了言尖夫妇的得力帮手。   孙青霞一听这几人的外号和名字,初不为意,随而马上联想起好些江湖上的传言,以及这几年有几武林高陡然“失踪”了的轶事,不禁道。   “原来他们都窝在这里,而且都当了你的伙计。”   言尖摇着也摇手不迭:“不是当我的。”   孙青霞笑道:“你不是这儿的老板吗?”   “大家都以为是,”言尖居然道:“其实不是。”   他满怀感触的望向那书着“义薄云吞”四字的酒帘,道:   “就是这活儿——它才是我们大伙儿的主人。”   七、有人快乐有人仇   孙青霞望着那“义薄云吞”四个字,也良久未语。   院子里,一棵花树开得奇大、奇壮,但又出奇的凄美……   花落如雨。   一地花红。   天亦渐阴,雨霏霏下,聚雨中仍见阳光。这时候,院外居然走过了一只猞猁。   ——就好像一个人负手踱步走过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过,且状态悠闲。   门前有许多狗。   门外也有许多犬只,不知从何而来,所为何事,但对这猞猁,都如同视而不见,吠也不吠上一声。   孙青霞看着看着,也似很有些感触起来了。于情却道:“我早着粉肠和西瓜特别关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还闹着跟他们一道玩呢。”   言尖听了,好像不甚高兴:“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袋,但没有把话说下去。   于情也似有点不高兴,但不敢明着拂逆她丈夫的意思,只幽幽的说:   “小花就这样子,你若连朋友也不让她交,只怕来日更——唉!”   言尖也叹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那么,老丙和大胃王呢?”   于情利落的道:“这几天只怕有事,我已着他们好好看着,并通知了还住看的十一伙人有中那六伙会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满意,“惊动他们作啥?还一定有事哪!这样张扬了开来,若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好交持了。”   于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仿佛还巴望着有事发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样,不是技痒就是身痒,不然就是手痒了。”   然后叉转向孙青霞释疑地道:“我们得高人杖荫,在这儿开店子,自食其力,兼善他人,这正是有人快乐有仇的事。我们算是帮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实上,帮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帮人的忙愈大,帮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这个道理孙青霞明白,而且还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们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劳任怨。你们从‘一线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侠’何半好,又结怨于‘流氓军’。你们收容了‘花脸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恶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   同样的,你们这次容我暂住,也一样等于跟‘叫天王’派系的人明摆着过不去了。”   于情道:“所以说,就凭我和外子,还没这个本事,背那么大的一只锅,找那么大的一面旗。”   言尖道:“我这‘义薄云吞’是合伙生意,我俩夫妇只是出面管理庶务的人,真正的大老板是在后头的。”   孙青霞当即明白过来,“你们指的是温八无?”   ——正如“杀手涧”的“崩大碗”一样,他只是一只小伙计,真正的“大老板”还是八无先生温丝卷。   温八无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镇,他不在的时候,多由一位身形佝偻、老态龙钟的老妇来主事,只知她姓白,这白姓妇人有时身边也带有两名长工,在“杀手涧”生意最旺的时候来帮忙,孙青霞一看便知这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只乔装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样自有来历,便绝不过问人家的事,只跟大伙一起称她为:“白婆婆”,连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谈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说深交,哪只有限“毒行其是”温八无。   只不过,八无先生似对“崩大碗”的业务情有独钟,近日来较多在这店铺里打点一切,甚至发生了真正的“杀手和尚”来袭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游决堤、温八无才与孙青霞各自撤离“杀手涧”。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只是他。”   孙青霞这次倒有不许意外:“哦?”   于情接道:“八无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欢经营食肆,加上温六迟——他则嗜办客栈驿馆;以及温约红,这人素爱养鱼;还有温兄,此人最喜收集美丽女子的容颜。这几位都是‘老字号’温家逐出门墙。或游离于‘老字号’和江湖势力之间的不羁人物,且均有不羁之才,联合了‘感情用事帮’白家的势力,组合成一个‘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处、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间开设了不少食肆、酒馆、驿站、饭店、布庄、茶居、宿舍、裁衣铺,给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汉有个去处。”   言尖道:“我们这家‘义薄云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于情道:“所以光是我们,还是罪不起这么多天大的人物。”   孙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后有温八无、温六迟、三缸公子温约红、毒圣温兄,还加上了苏杭‘感情用事帮’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阵容鼎盛,武林中还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于情道:“可是树大招风,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连我们没得罪的人也开罪了。”   孙青霞道:“这个自然,就连原来温门、白氏的仇家,也一样把账往你们上算。”   于情笑道:“敢情是孙大侠在江湖上,也给人诬陷惯了,什么大场面都见多了,这点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咔咔笑道:“他是给目为武林中头号大色魔,故尔但凡有什么令人发指霄心病狂的奸杀重案,全都归他揽上了。”   孙青霞也笑道,“可是,这干来人还是冲着我来的,说什么也不该由你们来我。”   言尖不同意:“是冲着我们来的。”   孙青霞道:“当然是我。”   言尖大声道:“不是你。”   孙青霞道:“叫天王视我眼中钉,不是你。”   言尖挣红了脸:“来的是流氓军,他们要拔掉的是我们,不是你。你还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孙青霞冷笑道:“你们刚才不是说过吗?流氓军五大当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着惹怒‘老字号’和‘感情用事帮’的人物,也用不着跟你们‘用心良苦社’结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气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只是“你”,话就说不出,也说不下去了。   于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个好客、热情但不擅言词但说话却十分大声的大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责任就是她要喜欢丈夫的朋友、冷静而勤快的去做他说做的事,必要时还要替丈夫说话、解释、乃至澄清、辩护和圆场。   这是必须的。   ——谁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给他的时候,她已不是处女,可是他并不见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甚至没有问。   她早年行走江湖,难免有艳遇风流事,曾遭宵小迷奸,亦曾遭人甜言蜜语,骗去身子,到后头,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贪欢又如间,她甚至也曾色诱过有妇之夫,在江湖上闹出了些不体面的事儿来。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进入她身体的第六个男人。   她知道他对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谅了她的过在。   “原谅”,不等于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从他伤心时候的眼神里看出来:不说出来的伤心要比说出来的伤心更伤心。   他也知道他定必听到了传闻。   可是他始终没有怨她、责她,却是爱护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以及温馨的对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么火爆性子,能够对她那么千依百顺,诸般迁就,那若不是真的为了爱,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瞭了这一点后,更清楚的体会到:她丈夫的这家店子,是绝对使人快乐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决定全心帮助他。   她悉心照顾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他知道年事渐老背渐老背渐怄但更加好强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个家。   ——江湖人,流浪久了,颠簸多了,最怀想的,就是一个“家”。   没有孩子,却怎么成”家”。   ——没有孩子的“家”,只是一个不像“家”的家。   最初,“惊雷女侠”于情行遍江猢,刀口上,剑尖上滚山滚海滚雷滚电的都滚过,但什么烧菜煮饭洗衣及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会。   但真的要为一个男人“成家”的时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还很愉快,当作是一个快乐,而完全没想过这是苦差、这是牺牲。   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只要生了孩子,便都给引发开来了。   她就给他生了孩子。   可惜,遗憾的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小花有点愚钝,十三四岁智力还像个六七岁的孩童,而那六、七岁的男孩子阿晴,偏偏身体不好。   她觉得很对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   他反过来安慰她:   “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没有什么思想,独沽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体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别的孩子还在吃泥打滚,他已懂得搬柴烧饭了,你看,他只要一开口,就讨得了客人欢心,这些呀,比他长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只看到好的一面。   于氏很感激。   她很感谢她的大夫。   所以她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她丈夫是个老实人,也是个侠义心肠的好人,但她却没有把干干净净的身子给他,甚至也没能为他生下个正正常常的孩子,来继承香灯。   她很内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远支持他。   她只站在他那一面。   ——包括现在,她不想孙青霞误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   “也许以前他们不敢,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说,“温约红已殁,温六迟经营的‘认真栈’正出了事,温丝卷和温兄彼此间有磨擦、冲突,而白老总和温兄不但伤了和气,还伤了元气,彼此都受了重伤,白赶了失踪,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这儿,只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强维持着——这时候他们不趁机必了‘义薄云吞’,尚待何时?”   八、忍忍无可忍之事   从于氏这番说话里,孙青霞终于比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风,“老字号”   温家里几名极有份量的和志气的元老级高手,跟苏杭一带“凭着感受出剑,跟着感觉行事”   的“感情用事帮”自家几个出类拔萃的好手,联结在一起,一方面,把他们的兴趣和嗜好:   例如研毒、养鱼、种花、烹任、做生意、开客栈、办酒家、采药草……都成了一盘生意,另一方面、不但藉这些生意来壮大他们自己结为一体的势力,更藉此形成一个网络宽广的庇护所、收容他,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原江湖好汉、武林正义之士,有个依靠之地和避难之所。   这也许就是温、自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志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为“用心良苦社”——他们也的确用心良苦。   而且还吃力不讨好。   因为这种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维持不了;盖因他们所作所为,大都十分创意,且若不是在穷乡僻壤开设风格殊异的店铺(例如“崩大碗”设店于“杀手涧”,“义薄云吞”   虽然开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里开设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带,居然开了家“自成一派书坊”,而且还设店在“吉祥赌场”正对面),要不是他们的“背景”的确够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脚了。   不过,就算做的好,也还是不好做:盖因他们反而把赚钱摆在第二、三位上,只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面、货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没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来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负担越多,开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护的江湖人物里,难免也有良莠不齐、不安好心眼的,对“用心良苦社”,难免都会造成负累和麻烦。   麻烦愈大,名声就越响,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见得生意就更好,赚的钱会更多。   ——无水不行舟,钱赚得不够多,那要办的事不少都办不成,正办着的也有不少都行要搁浅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运作,“义薄云吞”是一家,他们用了言尖、于情夫妇来坐,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陈粉肠、宣西瓜这些人物:同样,“崩大碗”则由温丝卷亲自主持,也吸纳了孙青霞来帮忙。   然而,在这之前,温八无只跟自称为“小欠”的孙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面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组织上的事情,所以,孙青霞只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内情。   现在倒是言尖夫妇对他说了分明。   ——这对夫妇都没把他当外人。   不过,言尖也向孙青霞说明了他们“不拿他当外人”的原由:   “八无先生说过!要是你过来这儿,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瞒着你。”   他自说自笑:“本来这种事就不必瞒人。咱们打开店面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当生意之外就是帮人,而且帮该帮之人,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咔咔咔的笑着向孙青霞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就算八无先生不吩咐,我也会告诉你个来龙去脉——免得你自作多情,以为“流氓军”是冲着你来的。”   孙青霞不禁摸着下巴,苦笑。   ——我的样子像“老实人!?”   (我还是个名慑天下的“大淫魔”哩!——我像老实人!?嘿!)   孙青霞倒是第一次听人说他“老实”。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功夫去辩这些,因为庭院里,葫芦瓜儿东摇西晃着瓢子,叶乱颤,尘遽起,云乱飞。   天色很暗。   雨下得渐密。   院子外,又有一头异兽讪讪然走过。   ——那居然是一个獬猊!   ——这地方怎么变成了“万牲园”!?而且还成了奇兽齐集,怪物穿棱之地?   所以他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言尖一时没意会过来,“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事:”   孙青霞急道:“温白二家元气大伤,内哄闹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这半年内发生的。”   孙青霞道:“那他们要动你,早该在三个月前就动你了——他们一向在‘长气河’扎根,你们却在‘十八星山’开店,等于捏住他们的咽喉,抢掉他们的生意,他们若要动你,又何必等到现在?今天我来了,他们才发动,他们目标是我,不是你们。我走出去,他们就不一定要马上跟你们闹僵毕竟,温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势力非凡,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点不便:“说到头来,你还是要认号召力甚于‘义薄云吞’罢了!”   孙青霞嗫嚅道:“我才不跟你争这个。‘流氓军’受命于‘叫天王’,我又出手杀伤过他们的四当家‘食色公子’詹同荣,他们这次在这儿展开大包围,若说不是为我而来,还有鬼信!”   言尖咔啦咔啦的怒笑道:“孙老弟,你年轻气盛,你还是强认这个名头。你跟他们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对着牛腿子!”   孙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刚才也明明说过,能保住这一干武林上响当的人物,是温白二家作后盾之帮——他们要找你麻烦,不如先上龙头岩找温兄,找你干啥?这明摆着是我的事,言老板要是不保住颜姑娘。我也得出去应战,你们干万别拦——老实说,拦也拦不着!”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浓痰,干笑道:“你看你看,孙少侠可真是发火了。”   于情言道:“少侠万勿动气。你跟詹食色不错是结下了梁子,可是,我们结下深仇的,却是大当家詹奏文。”   孙青霞将信将疑:‘东方蜘蛛’?这人是‘流氓军’的老大,武功高绝但深藏不露,他下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阴,没几个人可以下毁在他这三记连环杀着下,你们是怎么跟他有隙的?”   于情知他不信,便说个分明:   “你刚才不是问起新近逃到敝店来受到庇护的两位武林成名人物吗?一个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个是……”   孙青霞接道:“‘一哨大侠’何半好。”这两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义薄去吞栈”声名大噪,孙有霞当然早有风闻。   于情提省他道:“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个月光景——这时际,温、白二家的好手相继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瘫痪状态。当时,梁道姑还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温八无、温兄等亲自出面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则是我们夫妇自扛下来的。”   孙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贤伉俪为人。决不辱没了‘义薄云天’这四个字,你们所作所为,确也光大了‘义薄云吞’的声威。”   “好说好说,”于情反问“你可却道那何半好是给谁人追杀才致遁入小店的?”   孙青霞问:“谁?”   “正是‘东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过来从灵壁逃过来十八星山的,半途给‘流氓军’的人截住了,只好躲入我们店子里。”于情道,“他是混入‘流氓军’里,要刺杀詹奏文不遂,却杀了他的儿子四当家詹同荣!”   “什么!?”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身有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义薄云天、古道热肠、肯牺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们的店子里——我们能任他遭流氓军捕杀嘛?”   “这……”   “试想,”于情有条不紊的说,“你只不过曾经伤退过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却把他给杀了!何半好退到我们店子里来,我们初还只以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们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结果,‘流氓军’的五当家程巢皮来袭,我们将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谢万谢,趁夜走了,说明一定他日报答咱们,可是一去之后,了无音讯,倒是不久之后,他们的当家余华月率众重重包围住这几,这才撑开了话明说,我们也不知道‘一哨大侠’跟‘流氓军’结下的深仇大恨,是我们化不开,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经溜掉了,大当家‘东方蜘蛛’的独生子詹同荣死了,我们却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说,‘流氓军’不找我们算帐,还找谁清算这笔帐!?”   然后她正色问孙青霞:“孙大侠,你看,这仇,是你结得深不是我们结得深?”   孙青霞知道言尖、于情说的是真话,既然连叫天王一伙人也不知道他已进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许短时间内调集人马、大举包围“义薄云吞”?看来倒真的下一定是冲着他和龙舌兰来的。   “也许……”他沉吟道:“这干人不只是一伙,也不只是针对我们其中一伙人来的……   叫天王既要灭我和龙姑娘之口,‘流氓军’也要报丧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起联手,跟他们打上一仗再说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极了!要不是八无先生一直要我夫妇‘要忍忍无可忍之事’,咱们早就跟‘流氓军’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们这儿救人,他们那儿杀人;咱们在这头护人,他们就在那头害人!”   他顿时豪情勃发,一下子,脸都黑了,颈也黑了,连眼白也灰了起来,却只有一双手,还是白的。   孙青霞一看,心里大为震服:他素知言尖练的是“黑砂掌”,这种掌法并不是什么独门绝学,但能练到言尖这般“色即是空,黑极反白”的境地的,的确在武林中也绝无仅有何况,言尖曾在古城高昌练成了“迷城步法”,且又是当代“迷踪门”的护法,有这等人物背景在,难怪多年来盘踞灵壁的“流氓军”一直不好动十八星山的这一家小店“义薄云吞”。   然而于情却问:“孙大侠认为‘流氓军’可能冲着咱们两造一并儿来,这推论十分合情合理,若能与孙大侠、龙女侠一齐对付御敌,那自是我夫妇和小店上下之幸——只不过,孙大侠刚才提到来的不止‘流氓军’一伙……莫非除了詹蜘蛛的这一起‘畜牲兵’,还有别的来路么!?”   孙青霞道:“你们跟‘流氓军’吾踞一方,曾数度交手,对他们行军布阵的方式,想心早已一清二楚吧?”   言尖一提起“流氓军”就心头火起,这次,只见他咧着嘴却是连牙都黑了,但眉心、手背都更煞自。   “那干不是人,都是畜牲!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对无辜百姓也一样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全都是深山猛兽,择人而噬!”   孙青霞道:“我虽未正式跟‘流氓军’的人马交过手,但在京里曾食色公子的随从也动过手,更听过这股流寇的事……他们所作所行,行事方式,的确就像一大干禽兽所为或者还禽兽不如!”   然后他补充道:“听说,蔡京不敢引这干兵马人京,朱励不愿招这班流匪到苏杭,就是怕这此流氓兽性在发,不可控制,作出令人发指、不可收拾的事体来……”   说到这里,他又正色道:“试想,连丧心病狂无法无天的蔡元长、朱励兄弟父子这等人,尚且不敢引进‘流氓军’,可见得这伙人马,简直躁进狂暴,已达何种程度!”   “然而,我们今日所见的,虽然都是飞禽走兽,甚至还有珍禽异兽,可是,”孙青霞脸有忧色,沉重的道:   “——你可以发现他们只令人高深莫测,甚至幽异诡奇,只不动声色、神神秘秘的展开了布置包围,直至现在,不但毫不见躁攻冒进的情形,只见步步为营,敌明我的暗的显示一二实力——这像是‘流氓军’的一贯作风吗!?”   九、退退无可退之所   言尖、于情面面相觑。本来言尖满脸斗志戾气,于情脸上,也自有一股英气悍色,但听孙青霞而今这么一说,两人脸上都有了疑云和怔忡之意。   于情脱口追问:“你的意思是说……来人不只是‘铜锣坳’的那一股,‘流氓军’?”   言尖将信将疑:“可是,‘阿牛溪’那一带的‘出室子弟’,多在‘大深林’那一路上,很少人侵‘十八星山’来。总不会是他们吧?”   孙青霞脸上也有赫然之色:“我怕不是。”   言尖赫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液,“‘大森林’和‘大深林’还有“十八星山’这鸟不下蛋鸡不拉屎的方圆千里,就‘流氓军’和‘出室子弟’还有咱们‘用心良苦社’三大势力了——还有别家派不远千里一闹事扯祸不成!”   孙青霞道:“我是因为得罪‘叫天王’,所以才落到天涯的下场,退到贵号的田地,想来你们也有所风闻了。”   于情道:“‘叫天王’扬言非取阁下性命不甘不休,还广发天下英雄帖,对你诛之有功,擒之厚赏,这点是早有所闻了。不然,我们今天也没这个荣幸得以接待孙大侠光临这穷山恶水之地吧!”   孙青霞道:“这是客气话。不过,贤伉俪可知我跟‘叫天王’是如何结的仇?”   于情马上就答:“不知。”   言尖倒口直心快:“我只听说过叫天王一直都很栽培你、欣赏你、拔擢你,但你委实不长进,太让他失望了,还奸淫强暴,令一线王派系的人对你大为不满,实行大举围剿你,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于情自了她丈夫一眼,赶忙道:“这个是一面之词。个中有许可疑之处,不言而喻。”   孙青霞冷冷道:“不过,江湖上都是这样盛传的,查天王对我孙某人情至义尽,视同己出,破格提拔,爱护备至,是我自己不学好,不自爱,荒淫无耻,才至使他忍痛斩将,割席断交,剪除我这种败类,以谢天下云云。话传得沸沸荡荡。大家都知道,我欠叫天王的情,也欠一线王的义。”   言尖点头道:“不知江湖上那么说,武林人也这样说,听说,有书生修武林史编江湖轶事,也作了这样的记载。”   于情暗自扯了扯言尖的衫尾,道:“道听途说,不可尽信,而且,查叫天德高望重,徒子徒孙遍布江湖,自有他说的,没别人说的——别人一有异议,也不必叫天王开口发话,他派系中的各路高手,自有人为他出力出头出面,把人给打了下去,再踩几脚,保准翻不了身。”   言尖却不明白于情为何要扯他衣据,只抗声道:“尽管叫天王的话不可尽信,但他毕竟在江湖上、武林中、庙堂里都极有份量,他似乎犯不着来毁谤人。”   于情又忙去牵扯言尖——这回是手肘。   言尖“嗯?”了一声,仍不明所以。   孙青霞柳情落寞的接道:“——说的有理,尤其是像我那样了一个无行之辈,一个这般浪荡无根的登徒子,大家自然应该相信叫天王的话——人都以为我气量小,眼红一线王的过人造就;查天王声望如日中天,他骂我是为了我,杀我是为了天下百姓!”   于情偏首问:“那到底是不是呢?”   她虽然长得并非绝色美人,但她这样侧着头凝视着人,眼里充满着体谅、了解和专注的神情,使得让她看着的人,难免动心;令看她的人,也无法不动容。   孙青霞淡淡地道,“嫂夫人说呢?”   于情道:“别人认为怎样,我可不知,但查天王说的话,外于是一定信的。”   孙青霞一笑问:“何以?”心中对于情却十分激赏。   ——这种女子很难得!   ——这种女人才是男人的贤内助!   ——要是一个男人能娶得这种女人,可真是福气,因为她可以替他解决许多事,化解许多仇!   只听于情道:“他要是真的像说的那么好,怎会在那样狼狈为好,朋比为恶的官场上混得那么好?他要是真正似传言中那么仁慈,又怎么在弱肉强食、道消魔长的武林中地位那佯崇高?我看,他是一直都蒸蒸日上,声望正隆,你却是给他迫得走投无路,恶名照彰,今日还跑上了这荒山!”   孙青霞惨然一笑,“我是退到无可退之地了。”   言尖道:“我也不尽信。”   孙青霞知道此人说话甚直:“那又为何?”   言尖道:“人人都说查叫天义薄云天,造福武林,为天下百姓万家生佛:但真正全心全意想为善良弱小的人做些事的人,像我们,却只能在这儿开‘义薄云吞’这家小店——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好吗!还是就我们命乖,老是做得不够好!”   于情只追问:“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青霞道:“本来这事不提也罢——但而今看来跟此处的事只怕大有牵连,恐怕还得将此事原委,得向二位坦言。”   言尖一拍大腿,道:“我正要听个明白。”   于情流目四转,只见雨下得更绵密了,院子里一棵火花树,却给雨水洗得更艳丽浓烈,一阵风徐来,花落瓣瓣,来不及一声失足惊呼。   只见一只猛兽走过,胖得像猪,壮如牡牛,但却独角三尾无鼻缺身,余皆长着一张人样的脸。   她目光闪动,道:“好,你们先上去‘紫微厢’,我打点布置一下,马上上来恭聆事情始来。”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竟随口漫吟道:   “风流总被凤吹雨打去……不过,那两位与孙大侠风雨同路的美女,可不能就耽在温室遭风披雨的。”   她是风霜历、人情尝遍,自然也风流转万千,这笑意自然是对人情世故一种透澈了解后的表达,她说:   “我也把她们请上楼来。”   院子里有风。   有雨。   有花落……   落花凄迟。   但也有许多犬儿走过,东嗅嗅,西闻闻,踏过落叶,踩过落花,但似对花叶都不感兴趣。   风急急,雨凄迷,院子里,有花开花落,有野犬走过。   院处有野草,草后有树,树密成林,林子里头疏落处,竟有一顶桥子。   轿在林内。   轿在雨中。   ——那是一顶花轿。   花轿,红彤彤的,亮丽丽的,但一点也不喜气洋洋,却杀气腾腾。   红帘深垂。   花轿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