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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川天女传 🥳
冰川天女传
神箭连飞 穿云惊小侠 飞刀一掷 劈果救佳人   圣峰的冰川象大河倒挂,   你听那流水浮动轻轻的响——   象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砂?   啦啦……   流浪的旅人呀,   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   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那年那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   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好意,   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回答。   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   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   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   那么流浪的旅人哪,   他也永不会停下!   歌声杂着马铃飘荡在藏边的草原,一群卖唱的流浪者正在草原经过.草原四望无边,喜 马拉雅山绵延天际,晶莹的雪峰象一排排白玉雕成的擎天玉柱,高插云霄,隐隐露出头来, 似是正在倾听流浪者的哀弦凄诉。   草原上一个汉族少年也正在倾听这群流浪者的歌声,眼中隐有泪珠,潸然叹道:“我和 你们也是一样,你们浪迹天涯,我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回故里?”   这少年姓陈,名唤天宇,本是江南苏州人氏,只因他父亲陈定基在朝为宫,上章弹劾乾 隆皇帝最庞爱的奸臣和坤,因而被贬西藏,做萨迦宗的宣慰使,远戌边疆,眨眼八年,他随 父亲来时还只有十岁,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了,他父亲日日与他谈说江南风物,因而他小 小年纪,心中也充满乡思。   这群流浪者约数十余,其中有藏人,有维人,还有两个汉人,似乎是在旅途中拼揍而 成,结队卖唱的。陈天宇目送他们缓缓经过,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个披着自纱的藏族少女身 上,这少女杂在人群之中,有如鹤立鸡群,众人反复歌唱,只有她紧紧闭着嘴儿,一双明如 秋水的眼睛凝望天际浮云。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任由马儿驮着她走,对同伴的歌声听而不 闻,似是心中正在思量什么,好似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连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似的。要不是 她的眼珠还会闪动,陈天宇几乎怀疑马背上驮的乃是一尊石像。   陈天宇正在出神,忽听得头顶上一声鸦叫,抬头看时,猛地里弓弦疾响,其中一个汉人 骤然一箭射来,听那利箭穿空的刺耳之声,竟是急劲之极!   陈天宇飘身一闪,反手一挥,抄着箭尾,正待喝叫,只听得僻啪一声,弓弦再响,这人 用的竟是连珠箭法,前箭射出,后箭即至,快如闪电,那乌鸦啼声顿止,从空中跌了下来。 那汉子抱弓施礼,说道:“我嫌这鸦声噪耳,所以把它射下,箭法不精,误惊了公子了。” 陈天宇“哼”了一声,气道:“要不是我还懂得空手接箭之法,现在还能和你说话吗?这箭 是怎么射的?”那汉子陪笑说道:“公子请你看看我这只箭,它是不能伤人的呀!我本来是 射那乌鸦的,怪只怪我的箭法不精,教公子误会了。”陈天宇一看,那支箭没有箭簇,果然 不是伤人的利箭。那汉子又抽出一支有箭簇的来,道:“这才是伤人的利箭。”引弦一射, 直上半空,待那箭掉头下落,铁弓一弯,霍的又是一箭,两支箭刚好在空中碰个正着, “嚓”的激起一点火星,一闪即灭。那汉子哈哈大笑,抱弓一揖,跨马赶上大队去了。”   陈天宇怔怔出神,心中想道:“这汉子箭法惊人,实是罕见.他刚才那箭明明是向我射 来,怎说是失了准头。我与他素不不相识,何似他要射我?既然射我,又何以用的是没有箭 簇,不能伤人的箭,倒底是何用意?”实是百思不解。正在思量,忽听得有人叫道:“少 爷!”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书童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的溜了出来,陈天宇吃了一惊,道: “江南,你也在这里吗?怎么我没瞧见你?”   陈天宇的父亲因为久离江南,所以给书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聊慰乡思。这书童与陈天 宇年纪相若,平素玩在一起,甚是淘气,听得陈天宇问他,嘻嘻笑道:“老爷叫我出来找 你,那鸟汉射你,我躲在草里呢。嘻,少爷,我跟了你这许多年,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 事,一下子就把那支箭接着了!平时也没见你练过弓箭,喂,你教我行不行?”陈天宇面色 一变,端容说道:“江南,不准你说与老爷知道!你若将我今日接箭之事对人说了,我就撕 你的皮!”江南见少爷甚是认真,伸伸舌头道:“好,不说,不说!”心中暗暗奇惊:“少 爷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何却要瞒着老爷?”   那书童蹦蹦跳跳,跑去拣那地上的乌鸦,忽道:“咦,这乌鸦没受半点伤竟然死去,这 是怎么射的?”陈天宇吃了一惊,看那乌鸦果然羽毛完擎、没半点伤,那支没簇箭掉在旁 边,箭杆上也没沾半点血。心知这乌鸦之死,乃是受箭杆的激荡之力震伤内脏所至。心中惊 道:“这乌鸦飞在高空,给利箭射死不足为奇,给箭杆震死,那汉子的手劲内力可真是惊 人。”   陈天宇闷闷不乐随书重返家,回到家中,只见父亲正在客厅与人谈话:那人年约五旬、 相貌清癯,三绺长须,背微佝偻,活像个科场失意的老儒。   此人姓萧名青峰,正是陈定基所请的教书先生,说起来还正是陈定基被贬那年请的。那 年陈定基方任御史,官场应酬甚多,无暇亲教儿子,有位朋友便荐了这位教书先生来,陈定 基接谈之下,见这人学问果然不错,便聘用了。不久,陈定基就因上章弹劾和坤。被贬西 藏,陈定基本来不好意思要他同赴边疆,却是他坚决同往,说是宾主相得,与其在中州落 魄,不如同赴边荒,陈定基感他意诚,待他有如家人。   陈天宇向父亲和老师请安过后,陈定基道:“宇儿,你到哪里会这么久?以后可不准单 独一人去玩。”江南插嘴道:“有一队卖唱的来了,今晚可能有戏看呢。”陈天宇横他一 眼,江南说溜了嘴,忽道:“教书先生,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有人用没有箭簇的箭射乌鸦的 么?萧青峰神色大变,道:“什么?”面如白纸,摇摇欲堕。陈定基慌道:“萧先生你怎么 啦?”萧青峰道:“天时不正,敢情是感冒了。”陈定基道:“江南,扶先生进房歇息。” 陈天宇道:“先生不舒服,你不准多话,扰他不安。”江南道:“知道啦。”偷偷向陈天宇 办一个鬼脸,心道:“我又不说你接箭之事,你急什么?”   陈天宇心中极为奇怪,不明先生何为如此骇怕。只听得父亲说道:“以后你可不要单独 去玩,没事最好留在家中。你知道吗?去年尼泊尔国的廊尔咯族侵入西藏,被我们天朝派兵 打退,他们实不甘心,听说他们派遣刺客来,要杀尽大清的官员,现在驻藏的官员,没有护 卫陪着,谁都不敢随便走动。”陈天宇怒道:“真的?他们敢这样的大胆?”陈定基道: “这是福大帅总部传出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大帅即福康安,有人说他是乾 隆的私生子,事属无稽,难以入信,不过他是乾隆皇帝最庞爱的大将,却是事实。乾隆重视 边疆,所以派福康安做驻藏大臣,总部设在西藏首府拉萨。   陈天宇听了虽觉愤怒,却也不放在心上。这晚他父亲一早就叫他睡觉,他却翻来复去的 尽在想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那个神箭惊人的射手已叫他猜不透,那神秘的藏族少女的影子更 己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如在眼前,那冰冷的目光,那石像般的脸 孔,竟象是黑暗中偷偷的瞧者他。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又是一阵铜钵声和喇叭 声,声音单调之极,不论是敲、打、吹、拍,总是不紧不慢,音调节奏几乎毫无变化。陈天 宇知道,这一定是那群卖唱者在草原夜演,一个人在黑夜之中;听这单调的毫无变化的音 响,不觉有些毛骨悚然。   第二日一早,陈天宇刚刚睡醒,忽听得江南在外面说道:“喂,你信不信,我昨夜见了 一个女鬼。哈,真的,不骗你,一个女鬼!”   陈天宇吃了了一惊,只听得江南往下说道:“哈,那女鬼披着两条红绸,假发拖到腰 间,戴着一个三角形的面具,又长又宽的舌头从口中搭拉出来;她还跳舞呢,转呀转的转得 快极了,我瞧都瞧不清楚。哈,她腋下还插着两柄短刀,跳完了舞就大翻筋斗,那两柄刀明 晃晃的,叫人见了惊心,可她大翻筋斗,却一点也没受伤。后来她演完了,把假发一除,面 具一拉,哈,你猜怎么样?美极啦。我所见过的藏族少女,没有一个比得上,只是面孔冰冷 的,哈,还是像一个女鬼!”原来他是和看门的老王说话,说的是昨晚所看的戏陈天宇一 听,就知他准是说那个神秘的藏族少女。   看门的老王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小子皮痒啦,老爷吩咐我们不要随便外出,你却 偷偷一个人溜去看戏。”江南哈哈一笑,怪声怪气的回道:“我一个人溜去看戏?哈,老 王,你又猜错啦!你绝对料想不到,咱们的教书先生也溜去看啦,咦,说起来可比那女鬼还 怪,咱们的先生哪——”刚说到这里、陈天宇已急急开门出来人立即喝道:“江南,你这多 嘴的毛病几时才改!快进来替我收拾房间。”老王见少爷生气,俏悄走开,江南伸了伸舌 头,走入陈天宇房中,作出一副受委屈的模样道:“少爷,你这两天怎么这样凶呵?”   陈天宇掩上房门,道:“你说,萧先生昨晚怎么样?”江南噗嗤一笑,道:“原来是少 爷想听故事,据我看啦,咱们的先生也是个大有本事的人,昨晚人挤得很。我挤了满身臭汗 才挤了进去,给后面的人推呀碰呀,兀是立不着脚步,可咱们那位先生呀,你别瞧他那副弱 不禁风的样了,他可站得很稳,那些人挤到他的身边,就像潮水般的两边分开,碰都没有碰 着他。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儿?我奇怪极啦,想过去问他,人又挤、那女鬼又上场了,我 就没有过去。谁知看完了那场女鬼的戏、再找之时,他已经不见了,有心来看戏,怎么只看 了一场就走?少爷,你说他可是不是一个怪人?”陈天宇面孔一板,道:“江南,萧先生的 事,只准你说给我听,其他的人,不论是老王,甚至是老爷,都不准你说,你若说了,我就 撕你的皮,不,我就再也不理你。”江南笑道:“你不理我比撕我的皮还难受,好少爷,你 放心,这回我不再多嘴啦。”陈天宇与江南平素玩在一起,本来没有什么主仆之分,知道他 的脾气,一说不理他,他就不敢再俏皮了。   陈天宇洗过了脸,吃了早点,江南又进来道:“老爷叫你。”陈天宇心道:“又叫我做 什么?”出到听堂,只见父亲面色沉暗,道:“土司今天要见你,可不知有什么事情?这土 司脾气极坏,连我们朝庭命官都不大放在眼里,我来了八年,也只见过他几面,今儿他却特 别派人请我去吃饭)还指名请你一道去,你快换衣服吧。”   陈天宇奇道:“我又不认识他,为何他指名要我同去,我不去!”陈定基道:“我在他 的辖地为官,他是主,咱们是宾,宾主理应和好,何况咱们有许多事情还要仰仗于他,官场 之中,家人子弟互相来往也是正常,他既有请,怎能不去?你少闹少爷脾气!”陈天宇无 奈,只好换了衣服,随父亲去拜访土司,宣慰使乃是文官,只有几十名护卫亲兵,陈定基挑 来挑去,好半天才选出八名相貌魁捂勇武有力的兵丁作自己的随行卫士。   正待出门,忽听得门外马嘶,家丁进来报道:“俄马登涅巴求见大人。”陈定基又惊又 喜,道:“真是俄马登涅巴吗?怎的只他一人前来?”涅巴乃是西藏的官衔,每个土司下, 分设四个涅巴,掌管军政、民刑,权力甚大。每一涅巴出门之时,都是仆从如云,从无单独 一人出现,是以陈定基有此一问。   陈天宇侍立一旁,只见俄马登涅巴学着朝庭官员的走路姿势,双手反剪背后,踱着方步 走到自己的父亲跟前,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说道:“本布可是赴土司之宴么?”(注: “本布”乃是藏语的大官之意,也是对官员的一种尊称)陈定基显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慌忙 还礼,道:“正是,不敢有劳涅巴来接。”心中大是奇怪:这俄马登涅巴平日气焰甚大,何 以今日对自己尊敬如斯!   俄马登眨眨眼睛,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到来,实是求本布做一件好事。”陈定 基本以为他是土司派来迎接自己的,闻言颇出意外,间道:“何事?”俄马登道:“昨日草 原来了一群卖唱的流浪汉,本府可知道么?”陈定基道:“听家人说过。”俄马登道:“原 来他们乃是偷马贼,本领也真不错,居然偷了土司的五匹马,男的都逃跑了,只捉到一个少 女。”陈天宇大吃一惊,心中想道:“其他的人不知,那个用箭簇射鸦的汉人可是大有本领 之人,怎会做偷马贼,只怕其中还有内情。那少女该不会是那神秘的藏族女郎吧?”   只听得俄马登又道:“本布在此多年,想必知道土司惩治盗贼的规矩。”陈天宇心中一 栗,他也曾听父亲说过,土司惩治盗贼,手段最为残酷,先剜眼珠,后割双手。想起神秘少 女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不觉全身颤抖。陈定基也变了面色,只是土司的刑罚,自己可不便 非议。那俄马登又道:“我素来心慈,实是不忍见那女郎受此刑罚,求本市今日往见土司之 时,代那少女说清。若然要赎金的话。请你先付,我可以暗中还你。”俄马登此言一出,陈 定基更是奇怪,心中想道:“这俄马登素来贪吝出名,以何今日如此慷慨?难道和那少女有 什么相干不成?”可是若然那少女是和俄马登有关系之人,她又怎会在草原卖唱?”   俄马登见陈定基隐躇不决,大是焦急,搓手说道:“本布大人,那位姑娘的性命就全系 在你的手上了。”陈定基慨然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当尽力而为,若要赎 金,我也还有少许官囊,不必涅巴破费,怕只怕土司未必允准。”俄马登喜道:“有本布求 情,土司定必准允,我告辞了。今日之事情千万不要在土司面前提起。”恭恭敬敬的又行了 一礼,出门之时,忽然对陈天宇笑了一笑,神情甚是奇特。陈天宇一待涅巴出门,立刻说 道:“爹,咱们快去。”陈定基不觉微微一笑,道:“刚才你不是还不想去的吗?”陈天宇 面上一红,只听得父亲已叫家人备马。土司的庄院倚山建筑,高一层低一层,一层叠一层, 从下面看起来宛如一座方形的城堡。陈定基一行人快马赶到,日头正在天中,刚好赶上中午 的宴会。(西藏土司的宴上,惯于中午开始,饮至日落即散)陈定基父子被引到花园的亭 子,随从散在园中侍卫。亭中已摆设好一席酒席,陈定基父干刚刚坐定,只听得筝子下摆列 两旁的藏兵大声报道:“土司到!”   只见那土司年约五旬,鹰鼻虎额,双眼闪闪有光,令人不寒而凛,陈定基依照藏族礼仪 献过“哈达”(白色的,在西藏是一种崇高尊贵的礼品),那土司笑咪咪的打量陈天宇,好 半晌说道:“这位是令郎吗?真好相貌!”双掌一拍,叫道:“带犯人来!”转过头来,又 对陈定基笑道:“咱这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可娱贵宾,请你看看我审犯消遣,哈,这 个犯人可还真漂亮呢!”   这霎那间,陈天宇只觉血脉愤张,呼吸几乎窒息。只见两名藏兵挟着一名少女,缓缓走 来,在亭子外边站定,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所见的藏族少女。亭子下面已摆好刑具, 其中包括两把宽刃的藏刀和两支可以利利落落把眼珠探出来的小竹管,还有一个石圈,上面 有两个半孤形的,不相粘连的薄铁片,可不知是作什么用的。那少女对面前的刑具瞧也不 瞧,脸上仍是一派漠然的神色,眼睛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嘲弄的眼光,好象被审讯的不是她而 是那个凶恶的土司。死亡的魔影影,对于她也好似毫不足惧。但正是由于这种漠然的神色, 园中恐怕只是除了土司之外,其他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土司哈哈一笑,指着刑具说道:“把这个石圈套在犯人头上,用小铁锤在铁片上轻轻 一敲,犯人的眼睛便会凸了出来,哈,再用那两支小竹管轻轻一挖,这漂亮的犯人就变成盲 女啦!”把手一挥,正想喝令行刑,猛听得陈定基叫道:“等等,请等一等!”土司愕然起 立,面向陈定基问道:“怎么?你们汉人胆小,不敢看行刑吗?”   陈定某忍着怒气,道:“请问土司,他们偷你几匹马?”土司道:“五匹最好的白 马。”陈定基道:“我替她赔你十匹!”土司道:“她还想点火烧我的马厩。”陈定基道: “烧了没有?”土司道:“刚擦燃火石就给我们捉住了。”陈定基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火 石,道:“你瞧,我身上也带有这个东西!”土司哈哈大笑,知道陈定基的意思是说:既未 纵火,只带有火石,焉能便入人以罪。   陈定基并不回避土司的目光,瞪着土司道:“怎么样?土司你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 陈天宇屏着呼吸,望着土司,也望着父亲。这霎那间,他心中对父亲充满敬佩之情,父亲不 再象平日那样畏首畏尾了,他挺腰直立,居然也像那少女一样,面无惧色。敢情他当年修本 参劾和坤之时,也是这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陈天宇在父亲的满头白发中看出了父亲壮年 的豪气。   土司微微一凛,心道:“看不出这个衰弱的汉族文官。居然也有这副胆色。”笑道: “本布替她求情,本该尊照。无奈我们祖宗的成法,实是难以更改。”陈天宇暗暗捏着藏藏 在袖中的匕首,只要土司一喝令行刑,就先把他刺个透明窟窿。土司顿了一顿,又道:“祖 宗的成法不可改,本布的面子也该顾全。好吧,咱们且赌一赌这犯人的运气!”把手一挥, 一员藏兵将一枚金色的苹果放在少女头上,土司又哈哈大笑,回顾陈定基道:“你们的飞刀 使得如河?”“嚓”的一声,将一柄解腕尖刀插在桌子,道:“你们一刀飞去,若然将一枚 苹果刚好从当中劈成两半,那么马也不用赔,我立刻准她走,这飞刀劈果的办法,也是我们 藏族的规矩。好,现在带这犯人在百步之外站好!”藏兵扶着女犯,走一步,念一个数字, 念到一百,停了下来,那枚金色的苹果看起来太小了。土司哈哈笑道:“我准你或者你的随 从,随便挑一个人来飞刀劈果吧!”   陈定基手无缚鸡之力,随从中也没有百步穿杨的人才,土司出这难题,分明是想有意羞 辱汉人。陈定基勃然怒道:”岂可将人命作为儿戏?”土司作藐视之状,呲牙一笑,道:“ 既然们不敢替她赌这运气。那么咱们还是早早行刑!”陈天宇双目炯炯放光,蓦然起立,问 道:“要是我一刀将这苹果劈为两半……”土司截着道:“我就立刻把她放走!”陈天宇 道:“一言为定!”土司道:“岂有虚言?”陈定基大吃一惊,叫道:“宇儿,你做什 么?”话声来了,只见陈天宇抓起尖刀,闪电般的甩手一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少女头 上金色的苹果分成两半,飞在半空。藏兵接在手中,叫道:”刚好在当中分开,两边一般大 小!”上司面色倏变,随即大笑,翘起拇指赞道:“好一个飞刀绝技呀!”   陈定基兀如身置梦中,心中惊奇之极,“儿子从来没有习技,十八年父子相依,竟然不 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藏兵替那少女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牛筋索,那少女瞥了陈天宇一眼,便 从两行排列着的刀剑丛中走出去,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仍然是那副令人心底发寒的、冷 森森的目光。她不发一言便走出去了,并没有向陈天宇道谢。   土司摇摇头道:“啧,这样漂亮的女犯人,真是便宜她了。”象是泄了气的皮球,气焰 这才减了许多。宾主坐定,陈定基基正待向土司敬酒,土司又瞧了陈天宇一眼,忽又兴高采 烈地吩咐待从道:“请江玛古修出来。”   江玛古修乃是藏语中的小姐之意,陈定基心中奇道:“他为什么叫女儿出来陪客!”   陈天宇这时才觉得手指发抖,想起刚才那飞刀一掷,实是危险之极,这还是他第一次在 人前抖露本领,想不到一举奏功。“那少女是什么人?她真是偷马贼吗?她懂不懂武功?为 什么她的脸上老是挂着那付奇特的神色?”陈天宇尽在想那神秘少女的事情,以至于并不知 道土司叫他的女儿出来陪客。   忽听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一个藏族少女,戴着满身饰物,穿着一件湖水色的长袍,上 身披了件蓝绒衣,腰间还缠了一缕轻纱,打扮得华贵极了,像盛开的夏日玫瑰,可不知怎 的,却总是令人觉得有一股庸俗的味道。   土司的女儿脸上堆着笑容,腰肢软摆,一步步的朝着陈天宇走来,陈天宇吃了一惊,那 上司的女儿走到陈天宇面前,腰肢一弯,嘻嘻一笑,忽道:“你的鞋带松啦!”双手摸着他 的牛皮统鞋,就替他结鞋带。这举动大出陈天宇意外,竟弄不清楚她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该 怎么做才好。那土司的女儿替陈天宇结好鞋带笑嘻嘻的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了一圈红晕,忸 怩作态,把头别过一边,避开和陈天宇的目光相碰,陈天宇怔了一征,只见父亲脸上露出了 一种奇特的表情,象是非常焦急,又象是有些欢喜,那土司哈哈大笑,叫道,“干杯,从此 咱们是一家人啦!”   陈天宇猛然一醒,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是西藏的风俗,少女替男子给鞋带,就是表示求 婚的意思,若然那男子不加拒绝,这亲事就算结成了。原来这上司的女儿,平日喜欢在草原 上骑马射箭,见过陈天宇几面,陈天宇可没留意她。土司的女儿长大了,应该是结婚的时候 了,可是周围没有适合的男子。土司的女儿早就爱上了陈天宇的英俊,所以这次土司之宴, 其实就是定亲之宴。   土司举起了一支高脚酒杯,对陈定基道,“这头亲事我满意极啦,亲家,咱们干了此 杯!”陈定基搓着双手不知所措。陈天宇忽道:“不,我不满意!”土司勃然作色,喝 道:“什么,我土司的女儿,你不满意!”土司的女儿嘤然哭出声来。   陈定基急道:“小儿年幼无知,卤莽失体,土司休怪。”土司哈哈大笑,道:“这才象 句话,小伙子,快与你未婚妻子干了此杯。”土司的女儿破涕为笑,将斟满酒的酒杯递到陈 天宇面前,陈天宇手足无措。花园外一片喳哗,忽然一人披头散发,冲了进来,大声叫道: “不好了,陈大人,祸事!祸事!”陈定基道:“有话慢说,什么祸事?”那人道:“衙门 被强盗放火烧了,死伤了许多许多人。”仓琅一声,陈定基酒杯落地,只见陈天宇己像旋风 一般扑下亭子,抢了一匹快马,如飞出门。   土司大笑道:“这些强盗,也值得大惊小怪,汪合涅巴,替我点一百名兵卒前往,把强 盗都捉回来,哈,亲家本布,你有了我这个靠山,什么都不用害怕!”陈定基心急如焚,好 容易等土司把话说完,也急忙奔下亭子,跨上坐骑,急急带护卫奔回。背后土司仍在哈哈大 笑,高声说道:“亲家本布,这里酒席未散,捉了强盗,立刻带你的儿子回来!”   且说是陈天宇疾马奔回,未到宣慰使衙门,已见一片火光,幸喜天色甚好,并不刮风, 火势尚未大盛,陈天宇急急下马,但听得一片呻吟之声,强盗已不见了。   陈天宇脱下大衣,遮头挥舞,避开火舌,奔人衙中,只见尸横遍地,再定睛看时,地上 并无血流,竟像是给人用重手法震死人,有些未死的,在地下辗转呻吟,惨不忍睹,陈天宇 大为吃惊,高声叫道:“萧先主,萧先生!”乱尸堆中忽听得有人应道:“萧先生和强盗都 走啦!”陈天宇急急从尸堆中将说话那人抓出,正是江南,陈天宇道:“呀,谢谢天,你还 未死。”江南吐吐舌头:“那两个强盗也以为我死死了,哈,其实我是装死骗过他门,若不 是诈死,我就不能生啦!”在险死还生的危难之中,江南多嘴的脾气仍是未改。陈天宇急忙 把他拖出衙门,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你说吧。”   江南道:“你们去了不久,那两个强盗就来啦!就是那两个卖唱的汉人,其中有一个就 是昨天用箭射你的,你记不记得?”陈天宇道:“我记得!你诀说下去。”江南道:“那两 个强盗,一个拿着会喷火的筒子,火光射到那里,那里就烧起来,少爷,你见过这种怪东西 吗?”陈天宇急道:“未见过、快说下去,不要多说闲话。”江南道:“另一个强盗提着一 把大弓,快极啦,一碰到咱们护卫的兵士,就是那么迎头一下,只是那么一下,兵士们就哼 也不哼躺下了,我不等他打我,就先躺下去佯死。呵,这时候萧先生出来了,我躺在地上偷 偷看他,可全不像平日的样子,腰板也挺真啦,鼓着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大声叫道:“萧 某在此,与这里的主人无关,咱们到后山去一决死生,今日总能如你们所愿,了这十年公 案!”   后面僵头大起,马声嘶鸣,陈定基的卫士和土司的兵全赶来了。陈天宇道:“我到后山 去找先生、只准你说给老爷一个人知道!”立刻上马,驰入后面山谷。   山谷险峻,坚冰积雪,怪石鳞峋,马也难行,陈天宇弃马登山,转过两边山沟,忽听得 一阵叮定当当之声,假如奏乐,但那乐声杂乱毫无章法,急促尖锐,令人听来意乱心烦。陈 天宇登高下望,只见萧先生挥着一柄拂尘,在两个敌人围攻之下窜来窜去,那两个敌人一个 提着把大弓,拂尘拂在弓弦之上,就是一阵叮当作响,另一个敌人手使七节软鞭,矢矫如 龙,看样子是想夺取萧先生手中的拂尘,但那拂尘在鞭影之中挥舞自如,仍然是不断地拂在 弓弦之上。   陈天宇高声叫道:“师傅!”只听得一阵丁冬声响,萧青峰扬声说道,“宇儿,不要下 来!”声音急促,似是显得有些气喘,陈天宇不由得吃了一惊,虽然对于内功只是暗窥门 径,但听这声音,已知师傅的内家真气,颇受损伤。   原来萧青峰乃是一位隐名大侠,具有绝顶武功,陈天宇的功夫就是他所传授。他曾一再 的告诫陈天宇不准泄漏,说是若一泄漏,就恐有生命之险,故此陈天宇卜日间习文,晚上习 武,就连陈定基也不知道。陈天宇是在师傅来的第二年跟他习武的,前后七年,只知师傅是 青城派的高手,至于师傅的身世,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中原,随自己一家远赴藏边,等等情 由,师傅都不肯说,也不准多问。只说师傅遇合,乃是缘法,若然我身世泄露,这缘法也就 尽啦。陈天宇为人诚朴,对师傅敬爱之极,问过一次之后就不敢再问。   这时冰原上搏斗更烈,三个人跑马灯似的风车旋转,脚底的冰决不时发出碎裂的声响, 若是常人,站着行走也恐有跌倒之虞,更不要说搏斗了。陈天宇看得心儿卜卜乱跳,心道: “这一次我拼着受师傅责怪,也不能听他的话了。”提了口气,走下山坡,他虽然知道这两 个人都是强敌,自己下去也只是送死,但却怎忍见师傅受围攻而不救?   猛然间,忽见师傅身形一晃,接着一声哗啦的冰块塌裂之声,师傅似是脚底一滑,身向 前倾,那使鞭的敌人霍的一鞭,疾如电闪,猛下绝招,拦腰便扫,陈天宇骇叫之声尚未出已 斗见一条黑影腾空飞起,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另一个人随着冰块滚下冰谷,那使弓的怒 吼一声,弓弦疾弹,又是一阵叮咚密响,原来那条腾空飞起的黑影乃是萧青峰,他故意卖了 一个破绽,乘着那使鞭的汉子轻进之际,一个“窝心脚”将他踢下冰渊。陈天宇吓出一身冷 汗,忽听得又是一声急促的弓弦的怪响,师傅的拂尘飞散,一篷轻柔若丝的尘尾,竟似是给 敌人弓弦拉断,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须知萧青峰这支拂尘,看来似是马虎,却是乌金精练 的,坚韧之极,算得是武林一件奇宝,而今竟被敌人的弓拉断,这人的内功,实已炼到了 “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通玄妙境,陈天宇见了,也不禁骇然失色。正自飞奔而下。陡然 间,猛听得又是一阵叮叮的繁音密响,接着急促一声,声如裂帛,诸声俱寂,只见两人身 影,霍的分开,跌坐地上,一个虚举拂尘,作势遥击,一个手弹弓响,弓弦却已哑然无声。 陈天宇看得莫明其妙。   这时陈天宇已奔下冰原,距离二人只有百来步了,仔细看时,但见师傅跌坐寒冰之上, 头上竟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那敌人也是一样,两人对面跌坐,怒目而视,相距不过十步。 双方身子,却是动也不动。陈天宇时才飞马来时,带有腰刀弓箭,见此情伏,知道师傅正以 上乘内功,与敌人全力周旋。看样子功力悉敌。陈天宇急于欲助师傅一臂之力,不暇思索, 立刻张弓搭箭,在百步之外,突的一箭,便向敌人背心射去。   忽听得师傅大叫一声:“宇儿,快走!”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那人举弓一拨,陈天宇 射去的箭,倏的又飞了回来,快若流星闪电,陈天宇吓呆了,百忙中举刀一隔,但觉臂上一 阵酸麻,虎口流血,那支利箭竟然插在刀上,箭簇陷入几分,若不是腰刀这一隔刚好挡着, 这一箭便有穿心裂腹之灾,陈天宇惊骇欲绝,神智未清,就在这一瞬间,猛听到一声尖叫, 斗见师傅凌空飞起,拂尘一扫,敌人在地上连翻了几个筋斗,也随在他的同伴之后,滚下了 百丈冰渊。   陈天宇急奔上前,只贝师傅仍然跌坐地上,闭目不语,面如死灰,拂尘落在身边。   陈天宇至首侍立,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萧青峰的面色才渐渐红润,张开眼睛,气吁吁 的道:“宇儿,将那拂尘给我。”陈天宇拾起拂尘,萧青峰看了一眼,又道,“将拂尘给我 挂在腰间。”陈天宇这才发现,师傅的两支手掌翻起,手指颤抖,干臂下垂,转动甚不灵 便,陈天宇惊道:“师傅你怎么啦?”萧青峰微微一笑道:“我尘尾还剩下一半,他的弓弦 却已给我拂断,这一场较量,我总算没输!”陈天宇道:“你的手,你的手……”萧青峰又 是微微一笑,道:“崔老三是崆峒派的一流高手,我把他硬生生地拂下冰渊,身上自然也得 受些伤损,我这两臂受他的弓梢所弹,经脉扭曲,所以如此,不过,他也没本事将我弄成残 废,早则五日,迟则七日,我自己会把他冶好.宇儿,此次倒全亏你射这一箭。”陈天宇十 分惭愧,道:“我射这箭,简直如卵击石,非但射不着他,反而给他反射,这都是武功没有 练好,以至帮不上师傅的忙。”萧青峰笑道,“宇儿,你还不明其中的道理么?”   陈天宇道:“请师傅指点。”萧青峰道:“他正全力与我周旋,为了拔你这只箭,分了 心神,我才得乘虚而入,要不然我虽不至落败,要胜他可也不易呢。只是,你也忒冒险了, 要不是相距百步之外,这反弹之力,你焉能禁受得住?说来也真巧合,我授你的箭法泄露了 我的行藏,但又替我打败强敌。”陈天宇奇道:“那日他用没簇箭射我,莫非是有意相试 么?”萧青峰道:“正是,你抖露出空手接箭的本事,他便知道是我的传授,寻了十年终于 给他寻着了。”陈天宇想起一事,心甚不安,问道:“那么,那群卖唱的流浪者都是坏人 么?”萧青峰道:“这倒不是,我查清楚了,除了那个藏族少女外,其他的人,确实都是流 浪的艺人,我这两个强敌与那少女都是各有目的,混在那堆人中的。”陈天宇道:“嗯,那 藏族少女,她,她又是什么来历?”萧肯峰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我本身的事已够头 疼,那还有闲心仔细查她。呀,宇儿,咱们的缘法尽了,”陈天宇奇道:“师傅的两个强敌 不是都死了么?尚有何惧?”萧省峰苦笑道:“王瘤子中了我的窝心脚料他不能活命,但神 弓崔老三功力深厚,大半跌不死他,而且我不止是有这两个强敌,还有第三个强敌,这人的 武功远非我所能及,崔老三不死,一定引他来找我,只愁天下无人能救。”陈天宇道: “这、这可怎生是好?”忧愤之情,现于颜色。萧青峰道:“我闻说有位异人,就住在藏 边,他也许能敌得住我的对头,只不知他肯不肯救我,处此绝境,别无他法,我今日便要离 开此地,且试一试寻找那位异人。”   陈天宇正欲再问,忽见上坡之上一个黑点,渐近渐显,爬了下来,陈天宇叫道:“是 你,江南!”江南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歇了半晌,说道:“老爷叫我来找你们,今天之事, 我已依少爷的吩咐,告诉了老爷啦。”陈天宇道:“老爷怎么啦?”江南道:“老爷带了护 卫赶回,不久土司的兵也来了,火已救熄,死者己埋。伤者也都救出来了。呀,咱们衙门的 兵,死伤八九,只剩下十来个啦。老爷说要到拉萨见福大帅去,那带兵涅巴,却口口声声要 找你,说是要你今晚到土司家去。”陈天宇道:“我不去!”江南道:“是呀,老爷也知道 你定然不去,他叫我对你说,他不愿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他现在已知道先生是个大有本 领的人,所以他放心让你跟先生去。少爷,你不愿做什么事清?”陈天宇不答江南的话, 道:“师傅,那么我跟你去找那位异人。”萧青峰道:“你,你去?呀,这可危险得很 哪!”陈天宇道:“我留在这里,更是危险,师傅,这事以后我再对你细说。江南,你回去 告诉老爷,将来我到拉萨找他。”萧青蜂看了一看自己的双手,甚是感动。道:“徒儿,我 知道你的好意,好,你就随我去吧.”这一去也,有分教:   虎门龙争惊塞外,引出冰川天女来。   欲知后事如何?猜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二回 峻岭飞骑 仇家窥帐幕 金针解穴 医道配神功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二 回 峻岭飞骑 仇家窥帐幕 金针解穴 医道配神功   时序已是暮春,但从藏南萨迹通往藏西日喀则的山区,冰雪却尚未开始融化。最大胆的 牧人,也还要等到半月之后,待初夏的阳光普照,封山的雪块消融之后,才敢行走。但令大 胆的牧人也意料不到的是:这个时节,竟然有两骑彪马厂在盘旋曲折的山道上缓缓前行,而 且这两位骑客,一老一少从外貌看来,还都是文弱的书生,这两位骑客,正是师徒二人,老 的是萧青峰,少的是陈天宇。   西藏高原,号称“世界屋脊”,尤其是从萨迦到日喀则。这段,南有喜马拉雅山,北有 喀喇昆仑山,山脉绵延,地势高竣,更是难行,高原空气稀薄,呼吸也颇困难,幸而萧青峰 内功深湛,陈天宇练武多年,也颇有根底。兼之胜在年青力壮,也还不觉怎样。只是两匹健 马,却是呼呼喘气,直流口沫。   陈天宇轻扶马鬃,叹道:“人未累死,马却要累死了。”西藏气候极怪,日间骄阳如 火,尤其山区空气稀薄,日头直射下来,更是热得怕人,但一到太阳射照不到的阴影之处。 或是到了晚间,却又是冷气沁人,严寒熬骨。山峰上虽然积雪皑皑,山沟间虽有冰川交错, 假若游龙,但纵是本领再高的人,也不敢冒那天大的奇险,去登那冰雪。须知冰雪一受震 动,就可能引起雪崩之灾,人畜俱受活埋。所以在山区赶路的旅人,空对矗立的冰岭,却是 难止口中的干渴。   萧青蜂看着坐骑呼呼喘气,怪是难受,运凝半响,说道:“咱们还剩有几囊水?”陈天 宇道:“还有三个水囊,”萧青峰道:“好,把半囊水让这两匹马喝了,咱们节省一点。马 匹喝了水才有力气赶路。”萧青峰的一手臂被强敌所伤,现在尚未能转动自如,所以取水喂 马等等事情,都须陈天宇去办。   陈天宇跳下马来,打开水囊,挟着马头,让它喝水。忽闻得背后马铃之声,只见后而三 匹马赶了上来,马上的乘客乃是三位双人,浓眉大眼,个个相貌祖豪,见陈天宇以水喂马, 连连叫道:“可惜!可惜!”   为首的一拉马缰,在陈天宇身旁停下,说道:“喂,你这位小哥带的水多,咱们的却喝 完了,你分一囊水给我如何?”说得满不在乎,毫无礼貌,陈天宇怔了一怔,心道:“在这 渺无人迹的山区,水比万金还要难得,如何可以轻易给人?”忽闻得师傅说道:“出门之 人,理应患难相助,宇儿,给他!”陈天宇见是师傅吩咐,只得解下水囊,送给那人,那人 骨嘟嘟地喝了口水,歪着眼睛看了萧青峰一眼,道:“你倒是个好人,喂,你去哪里?”萧 青峰道:“往日喀则。”那人道:“为何不等冰雪融化就急着赶路?”萧青蜂道:“敝戚在 日喀则病重,要赶去瞧他。”那人与同伴对望一眼,面上神情,似信似疑。   萧青峰道:“宇儿,那些药你可得当心,药囊不要挂在马鞍上,收起来吧,山路崎岖, 马儿一个失蹄,跌了药囊可不得了。别的也还罢了,那龙树果却是没地方买的.”陈天宇一 怔,挂主马鞍上的哪是什么药囊,乃早他们所用的暗器囊,斜眼一瞥,只见师傅眼光之中似 有深意,陈天宇猛然醒道:“是呵,这下人敢在此时行走,想来也是大有本领之人。咱们不 可露相。这暗器囊还是收了好。”又想道:“那龙树果虽是天竺来的,萨迦到处有卖,也没 有什么稀奇,为何师傅说得如此珍重?”   只听得先头那人说道:“原来令亲患的乃是血崩之症,龙树果虽是对症之药,却也未必 准能奏效,兄弟不才,还稍懂一点医道,兄弟也是到日喀则的,就此同行如何?”萧青峰 道:“好极,好极!”老朽虽也稍读过几本医书,对治血崩之症、却是毫无把握,敝亲之 病,将来定要仰仗的了。”那人也拱拱手道:“好说,好说!承蒙赠水;当得效劳,”竟然 策马跟着萧青峰,他的两个同伴,也一前一后,把陈天宇夹在中间。   陈天宇猜不到师傅说话的用意,甚是纳罕,被那两人似押解囚徒似的夹在中间,更是气 闷:“他却不知,那龙树果在萨迦虽不希奇,但要等水雪融比之后,才有药材贩子运到日喀 则,所以在日喀则却是难得之物。萧青峰如此说法,实是有意向那些人解释,为何自己要冒 险赶到日喀则去。   那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撩萧青峰说话,萧青峰甚是谨慎,碰着他们提到江湖上的事 情,就佯傻扮懵,只和他们谈一些医道,那些人其实对医道也并不高明,只是懂得一些治跌 打和吐血等病症,这些病症,凡是普遍练武之人都必须懂得治的。   行了一阵,日影西斜,前行的那粗豪汉子道:“幸喜没碰上雪崩。”话犹来了,忽听前 面“得得”声响,那人凛然一惊,山坳处突然奔出一骑马来,马上包着防寒的厚绒。所以到 了临近方才知晓,出路险峻,仅容一骑,那匹马骤然奔来,收缰不住,看看就要撞个正着, 前行那汉子貌似粗豪,骑术精绝,陡然双腿一夹,把马定住,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掌劲道十 足,竟是意欲把那不速之客硬生生推下深谷!那不速之客骇叫一声,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右手一伸,却扯住了粗豪汉子那匹马鞍,向后一跌,恰恰跌翻在陈天宇的马前,只听得卜的 一声,粗豪汉子马鞍上挂的那个水囊,竟给他扯了下去,跌下深谷去了。陈天宇惊魂未定, 又吃一惊,定眼看时,这不速之客乃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怯生生的站了起来,那粗豪汉 子跳下马来,恕声骂道:“你走路不带眼睛吗?”快把水囊赔我!”那少年书生道:“我的 水都喝光了,也正在寻觅山泉,那有得赔你。”那粗豪汉子大怒,喝道:“没有水赔?我就 拆你的皮,喝你的血!”喂的拨出佩刀,迈步上前,就要捉那少年书生。陈天宇心头大愤, 想道:“这书生虽是莽撞,你要取他性命,可是太过强横!”忍不住道:“我替他赔!”那 粗豪汉子怔了一怔,冷笑道:“好,你替他赔?拿来吧!”陈天宇又解下一个水囊,他师徒 二人本来带了三囊水,送了一个水囊,现在又替这少年赔了一个,马匹喝了半囊,剩下的只 有半囊水了。那粗豪汉子居然毫不客气,伸手就要了陈天宇的水囊。   那少年书生向陈天宇深深一揖,唱了个诺,道:“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呜呼,君子之义 与小人之利判然明矣!”那粗豪汉子瞪眼道:“你说什么?”那少年书生道:“我念制艺 (八股文章),与你何干?”陈天宇急道:“同是出门之人,相让为上,阁下毫无损失,请 算了吧。”跟在萧青峰背后的那个汉子似乎是三人中的大哥,他出声劝道:“老三,看这位 小哥面上,饶了这厮。”那粗豪汉子愤愤然的跨上马背。道:“你这厮鸟,把你的马退后, 牵到山助转角宽阔的地方去,让我们先过。”那少年书生道:“请问你们上的那儿?”那粗 豪汉子道:“我们上那儿关你鸟事!”那少年书生道:“岂敢动问你老,我问的是这位小 哥。”陈天宇道:“我们都是去日喀则。”那少年书生道:“好极,好极!那咱们都是同 路。”陈天宇奇道:“你从那边来,怎么也是去日喀则?”那少年书生道:“我寻觅山泉, 山路纷歧,绕来绕去,绕到回头路了。呀,好渴,好渴!小哥,你做好人做到底,再让我喝 两口水。”陈天宇无奈解下水囊,看那少年大口大口的几乎喝去一半,心中甚是痛惜。   那少年书生喝饱了水,一侧身就从那粗豪汉子的马旁窜过,身法竟然甚快,那汉子一提 马缰,本想把马头拨转,吓一吓他,岂知他已象水蛇般的滑过,不由得微吃一惊,只见少年 己飞身上马,向陈天宇拱一拱手,道:“我带路先走了。”那粗豪汉子低声骂道:“谁要你 带路?”那少年书生只当并不听闻,拨马径行。   那粗豪汉子愤愤不平,不住的回头和他的两个同伴叽哩咕嗜的大说江湖黑话,陈天宇一 句也听不懂,却也不放在心上,日影沉西,山风陡起,正觉寒冷,忽听得前面嘶嘶声响,跟 在萧青峰马后的那人喜道:”我们正愁今晚找不到歇息之所,却喜遇着温泉了。转过一个山 坳,前面地形宽坦,岩石缝间喷出一团团蒸气,灼热的火花,飞溅空中,在淡淡斜辉映射之 下,形成一圈圈橙色的、淡紫和浅红的花朵,假如元宵佳节所放的烟花,十分美丽。   原来西藏高原,地下到处都有火山,有些喷发出来,成为喷泉,乃是西藏的一种天然奇 景,有些喷泉的温度可达华氏一百五十度,西藏的山谷里燃料很少,当地人非常珍惜这种热 水,他们常常把风干的肉块栓在绳子上,放入喷泉的热水里,经过几小时之后,这块肉便煮 熟了。   喷泉附近,和暖如春,正是旅人最好的歇宿之所,而且这种热水经过滤冷之后,又是最 好的饮料,因此一行人都极喜欢,便在喷泉附近歇下马来,支起帐蓬,那三个汉子自做一 道,陈天宇见那少年书生孤身一人,怕他受那伙欺负,便悄悄师傅商量,思请那少年进他们 的帐蓬同住,忽见师傅而色沉重,微微摇了摇头,陈天宇只得罢了。   喝了热水,吃了干粮,各人躲进帐篷,陈天宇低声问萧青峰道:“师傅可瞧出那少年有 什么不对么?”萧青峰道:“这少年书生的路道我没有瞧出,那三个汉子却是我的对头!” 陈天宇大吃一惊道:“这可怎生是好?”萧青峰道:“十年之前,我树下三个强敌,前日到 萨迦找我寻仇的的那两个人,一个叫王瘤子,一个叫崔云子,王瘤子武功远逊于我,崔云子 却和我差不多,这两人也还罢了,另有一个对头却是当今武当派的第一高手雷震子,武功远 远在我之上,我为了避他,这才远逅边荒,那知还是避他不了。陈天宇道:“那三个人中有 一是个雷震子吗?”萧青峰道:“若是雷震子,我早就没命了,这三个人乃是雷震子的徒 弟,我刚才在途中听他们用江湖切口交谈,原来他们是奉师傅之命,来找王麻子与崔云子 的,而他们并不知道我就是他们师傅的对头,但他们却怀疑那少年书生是我的徒弟,所以也 暗暗把他盯上了。那少年书生想来也是个有本领之人,是友是敌,却未分晓,总之你要步步 小心,万不可让他们瞧出破陈天宇心中揣揣,躺在帐篷之中,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也 不知过了多少时侯,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哭泣之声,凄凄切切,惨厉骇人,荒谷深宵,如闻鬼 哭。初初一听,不觉毛骨悚然,再听真了,这哭声竟似曾相识,陈天宇翻身跳起,萧青峰 道:“你干什么?”陈天宇道:“师傅,你听这女人的哭声,好象是遇到甚么不幸之事,象 还在呼救呢。”萧青峰两眼发光,忽道:“好,宇儿,你去瞧瞧。”陈天宇一震,道: “不,我陪师傅。”须知萧青峰武功虽极高强,但双手不能转动,与废人也差不多,若然对 头来袭。怎能应付,所以陈天宇虽然惦念那个女子,却不敢离开师傅,那知萧青峰双眼一 翻,却道:“我辈侠义中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你听那女子哭得如此凄惨,若非遇着强 人,就是想寻自尽,你仅管去,我还可以自己照料自己。去,快去!”   陈天宇一阵迟疑,那女子哭声又起,萧青峰怒道:“事有缓急轻重,现在救那女子要 紧,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去!快去!”陈天宇道:“师傅,那你好生保重,弟子去去就 回。”悄悄溜出帐蓬,幸在那伙人无人发觉,陈天宇急忙施展师傅所授的轻功,寻声觅迹, 找那哭泣的女人。   陈天宇的功夫乃是暗中所学,拿来实用,还是第一次,山道险峻,怪石鳞峋,又更兼是 夜间,他施展轻功提纵之术,吸一口气,飞掠数丈,却不料去势太急,足尖一滑,摔了一 跤,忽听得静夜之中,不远之处,似有人发声冷笑,陈天宇急忙爬起,张目四顾,却只见远 处冷峰闪闪发光,远处喷泉热雾腾腾,那里有人的影子?陈天宇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再往 前走,这回份外小心,踏实了才让身形落下,虽然不似适才之快,却下再跌跤了。那少女的 哭声时断时续,陈天宇觅声觅迹,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一上冰台前面。   只见冰岩上立着一个少女,正是神秘的藏族姑娘,只听她哭道:“天女姐姐,我后悔没 有跟你多学几日武功,而今仇不能报,反给敌人迫得无路可逃,呀,爸爸妈妈,苦命的女儿 还是跟你们去吧!”陈天宇大骇,忽见那少女作势欲跳,却又不跳,恨恨说道:“我拼得一 个是一个,好,来吧,来吧!”陈大字离冰岩还有十来丈,且有大石障形,那女子又不是面 对自己这边,看来又不似发现自己。   陈天宇心头稍稍放宽,知道这少女还无意自尽,心中想道:“她要报什么仇?莫非她的 仇人就是那个土司,若然是那土司,那么土司就绝不会因我爸爸求情,就饶她一死。那日, 土司也只是说她想偷马,可并没有其他的罪名呀!”   而且土司虽然残暴,说话却是说一不二,那日我飞刀劈果,土司当着众人释放了她,难 道又会暗中派人去追捕她?若然不是,为何她又说给敌人迫得无路可走,”百想不得其解, 又想道:“那天女又是何等样人,怎么名字起得如此之怪?”疑雾重重,正想从石后走出, 爬上冰岩忽听得儿少女一声厉叫,扬手就是一道银光,原来她也会飞刀,陈天宇还未看清, 只见那少女似是骤然用力,一个立足不稳,跌了下来,说时迟,那时诀,冰岩的转角助处, 突然窜上一人,一把将她抓着,再看真时,不由得大吃一惊;此人非他,正是那日哀求陈天 宇的父亲去救那藏族少女的俄马登,也就是土司手下四大涅巴之一的俄马登。想不到这个贪 财的涅巴,身躯肥胖。平日走路也不自然,如今窜上悬岩,身手竟然是如此利落!这霎那 间,陈天宇惊奇得叫也叫不出来,手中捏着一把飞刀,心道:“若然这涅巴敢伤害她,我就 一一刀搠他喉咙!”   高原之上,寒风刺骨,陈天宇却是热血沸腾,手中紧紧捏着飞刀,他却不想,那涅巴武 功在他之上,若然一掷不中,岂非白白陪了性命。   只听得那少女叫道:“放开。我学艺不精,不是你的对手,此仇既不可报,就让我自己 跳下悬岩,你既受土司之命来追捕我,就该知道我是何等样人,我岂能受你这厮侮辱?”那 俄马登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的假名叫做桑马。真名叫做芝娜,你是沁布藩王的女 儿!”那少女厉声斥道:“你既然知道,还胆敢放肆。藩王的女儿只能自尽,不能受人侮 辱,我跳下悬崖之后,你再用利刀割下我的头!”俄马登仍是抓紧她的手,笑道:“那么你 又知道我是何等人?”芝娜道:“你是萨迦土司的走狗!”俄马登道:“不,你说错了。我 也是土司的仇人,我此来是救你的。”芝娜似是怔了一怔,半晌说道:“你不是来追捕我 的?”俄马登道:“上司并不知道你是藩王的女儿,若然他知道,他自然会派人来追捕 你。”娜芝缓了口气,俄马登放开了手道:“你勇气可嘉。却是太傻。”芝娜道:“怎 么?”俄马登道:”你也不想想土司手下有多少能人?你孤身一人,就敢跑来报仇,我自问 武功比你高强,这么多年,也只有更名改姓,在土司手下做个涅巴,听他使唤,报仇要等时 机,汉人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你没听过吗?”芝娜眼中滴下泪珠,似是对这 涅巴已经十分相信,俄马登忽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芝娜道,“冰川天女!”俄马登 面色一变,道:“冰川天女。真的是冰川天女?”芝娜道:“她不肯做我的师傅,她只教了 我三日武功。”俄马登道:“哦,这我就信了”。”言下之意,显然是那冰川天女的武功高 强之极,若然真是她的弟子,武功绝对不会寻常。只听得俄马登又道:“冰川天女住在什么 地方?”芝娜道:“住在天湖。她的名字,外间少人知道。你怎会认识她?”俄马登道: “我并不认识她,可是我知道有人要找她,”忽然低声向芝娜说了几句,陈天宇在岩下听不 清楚,但见芝娜点了点头,俄马登道:“你赶快从水谷下面那条路逃出去吧,我这有一支土 司的令箭。你拿了,已没人敢骚扰你,咦,远处似有人声,你躲起来,我先走了。”陈天宇 竖耳细听,却一点也听不出来,那涅巴取出一根长绳,就从冰岩上悬岩而下,陈天宇偷眼一 瞥,忽见在冷月寒冰的影照之下,俄马登的面上现出一种令人毛骨耸然的奸滑笑容,陈天宇 才听了他那席话,本来对他的恶感稍消,以为他是好人,不知怎的,见了他这笑容,心中无 限厌烦,更增疑虑。   那少女缓缓转过了头,忽然向陈天宇躲藏之处招手道:“你出来吧,我瞧见你了!”   那少女轻轻走下冰岩,陈天宇心头卜卜地跳,不知怎的。他是为救她而来,而今见了, 却不知从何说起。那少女走到陈天宇面前,忽地嫣然一笑,道:“多谢你救我这苦命的女 人。”陈天宇活到十八岁,从未与陌生的女郎说过话,甚是腼腆不安,但看这少女的神情, 虽然还似前在土司家中所见那样,带着几分冷傲,但嘴角挂着的那淡淡的笑容,却似冰谷中 绽开的花朵,减少了不少寒意,令陈田野消除了怯俱。陈天宇不自觉的报以一笑,抽出了一 条白色丝中,依着藏族的仪礼,呈献“哈达”,那少女又是微微一笑,双指一拈,把丝巾接 了过来,放入怀中,道,“多谢你的礼物,你来了许久呵?”陈天宇道:“刚才的情景找都 看到了,实是料想不到,原来你是我们尊贵的江玛修(小姐)。”那少女截着道:“我的事 情你不必提,我们藏族有句谚语:‘晚上所做的梦,日天不要说它。’意思是说,过去种 种,有如梦境,说起来徒增伤感。   陈天宇一阵尴尬,但不知怎的,对这少女,像特别关怀。心中有事,如哽在喉,不吐不 快,鼓起勇气说道:“那俄马登涅巴,姑娘还是不要太过相信的好。”那少女道:“是吗? 我的事情我自已知道料理,你放心吧。”说了之后,似乎发觉自己的语气可能伤了这少年的 心,紧跟着又是微微一笑,道:“不过我还是多谢你的好意,其实我也并不怎样相信他?我 早已知晓你来了,但在他的面前,我一直没有说破。”陈天宇又不自觉的报以一笑,正想说 话,那少女却抢先说道:“多谢你的礼物,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送你一朵花吧。”陈 天宇一怔,心道:“这在高原之上,严寒未过,那有花朵?”只见那少女取出一个小小的银 瓶,瓶中有一朵白花,花瓣上还有露珠滚动,好像是刚刚摘下来似的,那少女道,“这是冰 川天女送与我的,我藏着它已有一年了,现在就送给你吧。”陈天宇不觉大为诧异:世上那 有这样的花朵,摘了下来。经过一年,却还似枝头上的鲜花?只听得那少女又道:听天女姐 诅说,这是她从天山移植过来的雪莲,不论受了多重的内伤,当雪莲嚼下,便可无疑,你拿 去吧。”陈天宇道:“这样宝贵的礼物,我不敢受。”那少女道:“你忘记了你的师傅吗? 我知道那两个汉人向你师傅寻仇,想他定受了伤,你那日救了我的性命,我无可报答,这朵 雪莲,正合你师傅用,你拿去吧。”   陈天宇想起了师傅的伤,虽然师傅说过,他可以在七日之内,自运玄功,复原如旧,但 而今已过了四日,双手还是僵硬不能转动,他的自疗是否有效,尚未可知。如此一想,便不 再客气,伸手搂过那个银瓶。   那少女脸上泛起一朵笑容,道:“你师傅等你该等得心焦了,你快回去吧。”斗然从腰 间解下一条长索,索端装着飞抓,只见她轻轻一抖,长索抖的毕直,飞抓勾着山石隙间长出 的虬松,手抓绳索。身形一晃,荡秋千般的荡了过去,如此这般的几次:已过了斜对面的山 坡,收起飞抓,转过小沟,身形云忽不见。   陈天宇心中叹道:“我枉学了这么多年的武功,她只学了三天,看这份轻功,却已远胜 于我。”收好雪莲,踏着月光,折向回头路走,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这几日遭遇之奇,这藏 族少女已是神秘之极,而听他和俄马登所说,那冰川天女更是神秘万分,不知是何等样人, 何以在三日之间,便能教得一个柔弱的藩王女儿,飞檐走壁。”   一路沉思,不知不觉已走过几处山沟,远远已可看见喷泉蒸汽、浮荡夜空,好像一团团 云絮,冉略上升,在高原之上,蔚成奇景,山风吹送,陈天宇隐隐听得在喷泉喷发的丝丝声 响之中,好像夹杂着兵刃碰击之声,越听越真,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加快脚卡,忽听“嘿 嘿”的一声冷笑,起自身旁,陈天宇赶忙拨剑,说时迟,那时快,晃眼之间,斜里窜出一条 汉子,挥动长鞭,瞬啪作响,纵声笑道:“好一个糊涂的小子,想赶回去给萧老儿送葬 吗?”陈天宇大怒,刷的反手一剑,那汉子身形一晃,长鞭一掠。抖得笔直,向陈天宇拦腰 疾扫,陈天宇一个“旱地拨葱”,向上一跳,险险给他。的长鞭扫中,那汉子哈哈大笑,长 鞭像毒蛇股倒卷转来,刷刷又是两鞭,陈天宇一招“推窗望月”,剑刃平削,反找敌人手 腕,那人的长鞭竟使得十分灵活,招式一变,又改扫下盘,陈天宇给闹陪得个手忙脚乱,百 忙中一剑斜指,冒险反攻,忽觉手腕一沉,剑身已给鞭梢缠上,陈天宇心里发慌,不暇思 索,自然而然的使出师门心法,沉腰坐马。长剑一探,剑锋一旋,只听得那汉子“噫”了一 声,长顺一撤,压力顿松,陈天字左一剑“危蜂穿云”,右一剑大漠孤烟,连环两招,式中 套式,竟把那汉子迫得连连后退。   原来陈天宇的武功,本在那汉子之上,只因今番还是第一次临敌应用,故此开头几招, 不知应付。而今见这汉子也不过如是,胆气顿壮,把青城剑法展开,宛如玉龙天矫,得心应 手。鞭来剑往,剑去鞭赶,两人转眼之间斗了三五十招,陈天宇胜在剑法精妙,那汉子却胜 在经验老到,各有所长,不分胜负。   那汉子轻敌之念已消,心中暗道:“名师所授,果是不同。”实施狡计,不住的向左右 移动脚步,引陈天宇跟着他转。   山道本就险峻,加上夜间酷寒,夜露凝冰,脚底甚滑,陈天宇还是初出道,行走山路已 是不惯,何况是激烈搏斗,跟他转了几转,只觉脚步虚浮,好几次险险跌倒,那汉子引到悬 岩削壁之前,心中暗喜,看看得手,陈天宇忽地站着,凝立不动,一口剑上下翻飞,护着要 害,只待敌人迫近之时。就是忽地一剑。原来陈天宇也甚机灵,遇了几次险招;看出情形不 对,急运师门独到的千斤坠功夫,双足钉牢地上。有如钉桩,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那汉子 一连使了好几次虚招诱着,陈天宇都不为所动。   转眼又斗了二三十招,那汉子攻不进来,陈天宇也不敢冒昧杀上,变成了个僵持之局, 陈天宇正在心焦,忽听得又是一声嘿嘿的冷笑,一个嘶哑的苍老声音说道:“连一个浑小子 降不了,别给我丢脸啦。虎子,扛我上前去看看。”陈天宇定眼看问,这一惊非同个可,只 见一个黑脸大汉,托着一个过山竹兜,兜上坐着一个人,面如黄腊,形容骇人,双眼圆睁, 嘿嘿冷笑,这怪人正是那日给萧青峰拂尘扫下冰渊,幸未跌死的崔云子。他给拂尘一扫,五 脏六腑俱给震伤,半身瘫痪,不能行动。因此叫两个徒弟用竹凳抬他,日夜兼程,想赶到日 喀则找把兄雷震子医冶,想下到陈天宇竟然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他。   他虽受了重伤,却还保持身份,不屑与小辈动手,起先只叫一个徒弟出击,满以为陈天 宇年纪轻轻,武功料来平庸,自己的徒弟有二十年功夫,一出手必定手到擒来,哪知陈天宇 学的是青城派的正宗内功,自幼扎稳根基,加之剑法精妙,若非经验太差,自己徒弟还真不 是他的对手。崔云子一看不对,迫得自己出阵。   与陈天宇对敌的那个汉子,听得师父出声斥骂,满面羞惭,垂手退下,立到竹凳旁,那 崔云子虽然半身瘫痪,手臂尚可转动,只见他在怪笑声中,双指一弹,一粒铁莲子嗤的一 声,破空飞出,陈天宇未及闪避,胸口已是一麻,扑通跌倒,还幸崔云子受了重伤,内功已 减,要不然这一弹之力,便可将陈天宇打晕。   那黑脸膛的汉子放下竹兜,与师兄夹手夹脚,将陈天宇缚个结实,崔云子道:“搜他的 身!”一搜搜出那个银瓶,崔云子哈哈大笑,道:“哈,桑玛居然舍得把天山雪莲给你。徒 儿把银瓶拿给我。”陈天宇怒极气极,叫道:“这是我师傅的东西。”崔云子大笑道:“你 师傅用不着啦,等会儿我就送你去见师傅。”陈天宇用力挣扎,崔云子道:“虎子,点他的 麻穴,送他到竹兜上来。”陈天宇被绑在崔云子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师傅的大仇人揭开银 瓶,把那朵天山雪莲,本来是准备给师傅救命的天山雪莲,送进了嘴中,一阵乱嚼,咽了下 去,陈天宇心痛如割,却是出不了声。   那两个汉子抬着竹兜,健步如飞,月光从冰峰上洒下来,山头一片银白,陈天宇躺在崔 云子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崔云子本是面色如腊,形容骇人,嚼下雪莲之后,只见他深深 吸气,气息渐租,脸色也渐红润,过了一阵,哈哈笑道:“天山雪莲,果然名不虚传!”声 音清亮,与适才的嘶哑大不相同。陈天宇又是心痛,又是惊讶,心道:“想不到天山雪莲如 此灵异,这厮内伤已愈,我师徒性命,今日休矣!”   走了一阵,喷泉的嘶嘶声响愈来愈大,而兵刃碰击,叱咤追逐之声亦愈听愈真,崔云子 面上现出惊讶之色,道:“咦,萧老儿的手臂给我的弓弦拉断了筋脉,怎么还能与人搏 斗?”忽地双指一夹,把陈天宇身上的绳索剪断,将陈天宇一把提起,跳下竹兜,道:“不 要你们抬啦!小子我崔老三说一不二,现在就亲自送你去见师傅。”   陈天宇被崔云子夹着,动弹不了,到了喷泉旁边,只见自己那张蓬帐四面裂开,厚厚的 帆布给割成一片片的碎布,迎风飘舞,昨日路上所见的那三个粗豪汉子,持着明晃晃的利 刀,走马灯似的在破裂的帐蓬中围着自己的师傅攻击。   陈天宇大吃一惊,定眼看时,只见自己的师傅仍然端坐地上,身躯动也不动。口中却咬 着一柄拂尘,敌人的利刀劈到眼前,给他的拂尘一拂就荡了开去,不论敌人从前面、侧面甚 至后面进攻,他的头只是轻轻一摇,拂尘前扫后拂,都是恰好把利刃挡着,比别人用手还要 灵活得多。敌人攻得越紧,震荡反击之力就越强,那三个汉子竟然给他带得团团乱转,兵刃 互相碰撞,就如有十数人在帐中追逐搏斗一股。   崔云子眉头一皱,忽地哈哈笑道:“萧青峰,我再来会会你的铁拂尘。”那三个汉子倏 的跳下,只见崔云子双臂箕张,一跃而前,十指齐弹,僻啪作响,萧青峰忽然“咦”了一 声,张口一吐,拂尘如矢,疾射而去,崔云子一闪闪开,只听得萧青峰叹道:“云子,你的 内功果然比我高,我运了四日玄功,双臂尚未能恢复原状,而你居然能行动如常,我萧青峰 服输啦!”陈天宇大叫道:“不,师傅你没有输,是他,他抢了我的天山雪莲,”萧青峰叫 道:“什么?你……”话声未了,崔云子已倏的欺身直进,骈指一点,点了他的麻穴,萧青 峰那句“你哪里来的天山雪莲?”竟然来不及问。   陈天宇的穴道本来解开,这时也给崔云子的徒弟推到前面,崔云子啥哈大笑,道:“萧 青峰,论内功是你比我高。但得道者助多,天意叫我杀你,所以借你徒儿的手,给我送来了 世间罕得的雪莲啦!”   萧青峰面色一变,“哼”了一声,道:“好,好威风。我今日才见到崆峒派高手的真本 领!”崔云了笑道:“论江湖上的规矩,我本该待你伤好之后,才再和你较量,但又怕你伤 好之后,夹者尾巴逃跑,我到哪儿找你?何况你当年与那妖女,也是用诡计伤了我们。呔, 你听着,我先替大哥报仇,在你的面上划上四刀?”倏的从一个师侄(那三个汉子是雷震子 的徒弟)手上夺过一张明晃晃的利刀,执着萧青峰的手臂,将他拉近,凝视着他的面门、嘴 中发出狞笑。手上的利刃就要向萧青蜂的面门划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冷笑,一个峻峭的声音说道:“好,好威风!”陈天宇突觉微风飒 然,一条人影从身旁窜过,陡然间忽觉身上一松,穴道忽然自解,只见昨日路上所遇的那少 年书生,笑吟吟他站在场中。   崔云子瞪了那少年书生一眼,道:“阁下瞧不顺眼吗?”那少年书生道:“岂敢!江湖 道上寻仇报复之事本极寻常,但这老儿却与我有点关系。”崔云子冷笑道:“江湖道上,为 朋友两胁插刀,事情也属寻常。好吧,咱们少说闲话,你亮出兵器来,俺崔云子就空手接你 几招。”那少年书生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我尚未满师,师父有命,不许和人动手。” 崔云子冷笑道:“那么就凭你这还未出道的雏儿的一句话,我就要给你卖交情。饶了这老儿 吗,?你是谁?师父是那位?”那少年书生一笑道:“谁要你放这老儿?这老儿也是我的仇 人。”此言一出,崔云子不觉一怔,道:“原来俺会错意了,你也是他的仇人?”少年书生 道:“是呀,我也是他的仇人。崔云子又冷笑道:“那么算是你的造化,凭着你的武功,萧 老儿一指就可以将你弹入冰谷。念在同仇的面上,待我先剁他四刀,然后再让你也剁一刀消 消气。”那少年先生道:“不,我与他仇深似海,待我先报。”崔云子心中生气,想道: “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旱,若非我将萧青峰捉获,你焉能报仇,居然还敢与我争先论 后?”好奇心起,忍着气又问道:“你与他有什么仇?说我听听。”那少年道:“我昨日在 路上遇着他们师徒,我问他的徒弟讨口水喝,这老儿面上居然现出吝惜之色,好在他的徒弟 给我,呜呼,口渴能致人于死,见死不救,此深仇之一也。今晚晚间,这小哥本要请我与他 同住蓬帐,这老儿却不应允,我的帐蓬破烂,给寒风括了进来,几乎冻死,呜呼,致人于饥 寒交迫之中,此深仇之二也!”   萧青峰与这少年素不相识,本已奇怪,听他摇头摆脑的说了一大遍,不觉一怔,心道: “我与宇儿说的说话,怎的给他偷听了去?”   崔云子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你这厮居然敢拿老子消遣!”手起一刀,不斫萧 青峰,却向那少年书生斫去。   那少年书生“哎呦”一声,身形一歪,崔云子竟然没有斫中,只听那少年书生又叫道: “你不向这老儿报仇,却来斫我,呜呼,有仇不报,反伤同仇之人,世间宁有是理哉?”崔 云子气极,刷刷刷又是一连三刀,别少年书生道:“你既不报,那就让我动手吧。我未满 师,师父不准我拿刀弄剑,用暗器大约还可以。”身躯乱颤,避开崔云子的连环刀斩,陡然 把手一扬,几道细若游丝的金色光芒,忽地向萧青峰飞去,萧青峰给点了穴道,不能转动, 避无可避,少年书生所发的金针暗器,全部射入了萧青峰的皮肉!   陈天宇大骇,他听了少年书生戏弄崔云子的那番说话,本以为他是友非敌,不料他竟然 真的用暗器打了师傅,这时他穴道已解,不暇思索,一跃而前,左拳右掌,一招“金鼓齐 鸣”,就打那少年的太阳穴。那少年飘身一闪,笑道:“多蒙赠水,你是我的恩人,大丈夫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焉能与恩人动手?”身形如箭,窜出帐篷,倏忽不见。   崔云子连斩那少年四刀,连衣角也没沾着,而今又突见他露了这手,亦是大大出乎意料 之外,心道:“这小子真是邪门!”转过身来,看萧青峰时,忽见萧青蜂双臂抡动,哈哈笑 道:“崔老三,咱们再较量较量!”臂上肩上,所中的金针尚自露出衣外,发出灿然金 光!   却说萧青峰给那少年人一把金针穿衣入骨,刹那间也是惊骇之极,不意骤然之间,体内 忽感一阵清凉,气血流动,不但穴道已解,而且扭曲的经脉似乎也已恢复正常,麻痹的关 节,亦已能够活动,不觉又惊又喜。   崔云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萧青峰小臂一弯,呼的一掌拍出,崔云子运掌上迎,只觉 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己的退了三步,心中大奇:“这老儿的功夫不过仅仅胜我一筹,何以 突然之间,如此厉害?”他可不知,萧青峰的功力不过恢复原状,而他因所受的内伤比萧青 峰沉重,虽仗雪莲治好,但却比平日打了折扣,所以一较之下,就显得功力比萧青峰弱了许 多。   陈天宇见师傅突然间恢复正常,不禁狂喜,忽听得师傅叫道:“宇儿,留神!”崔云子 的徒弟,左右夹击,陈天宇一招“开弓射雕”堪堪敌住,昨日索水那粗豪汉子,倏的一刀劈 来,陈天宇那能力敌三人,险象立见,刀风斜吹,看看劈到,忽听得呛啷一声,那口刀掉在 地上,那粗豪汉子,棒着右手,大声呼痛。   萧青峰举手投足之间,把雷震子与崔云子的五个徒弟,兵刃全部打飞。运掌如风,紧紧 向崔云子进迫。崔云子见状不妙,急忙大叫“扯呼!”一声胡哨、率领徒弟师侄,急急逃 跑。   陈天宇仗剑赶去,萧青峰叫道:“穷寇莫追,宇儿回来。”陈天宇回到师父身边;正欲 发问,只见师傅一口口的将金针拨出,不住的啧啧称异,陈天宇道:“师傅,这是怎么回 事?”萧青峰道:“医术之中,本有一种针灸治病之法。但这少年远远一掷,七口金针,都 正正射中有关的穴道,把经脉全部打通,不但医术精妙,功力之深,更是不可思议!”陈天 宇道:“原来他是救师父的,刚才我几乎给他吓死!”萧青峰忽而叹了口气,道:“真是天 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书生年纪轻经,武功之高,却远在我之上,我真如井蛙窥天,不知天 地之大,从今而后,我真不敢再以武功自炫了。”   陈天宇道:“师傅在我家将近十年,上下人等,从无一人知师傅是具有绝大本领之人, 师傅的涵养功夫,世间罕有。”萧青峰又叹口气道:“你哪里知道,我少年之时,就曾因为 自炫武功,闯下大祸,与那几个魔头,结下深仇。”陈天宇从未听过师傅说自己的事,不觉 竖耳睁听。   萧青峰问道:“你可知.当今天下,那一派剑术最为精妙吗?”陈天宇道:“师傅不是 说过,以天山派的剑术最为精妙吗,天山一派,自晦明禅师手剑,传凌未风,再传至唐晓 澜,都是一代大陕,想来世间罕有其匹了?”萧青峰道:“不错,但天山一派,僻处塞外, 自唐晓澜唐大侠之后,即罕至中原。中原之内,却以少林,武当,和峨嵋三派被推为武林正 宗。我青城派,脱胎峨嵋,亦自立门户,中原三大门派,各有擅长。”陈天宇见师傅与自己 详论武林剑派,甚是出奇。只听得师傅叹了口气,又道:“你猜我今年多少年纪?”陈天宇 看了一看师傅头上的白发,道:“师傅想来与我爹相差不远吧?”陈天宇父亲已五十有余。 萧青峰道:“忧患余生,发也白了,我今年四十刚刚出头。”陈天宇一怔,只听得萧青峰续 道:“十二年前,我在四川,那年恰遇着武当名宿冒川生每十年一次的开山结缘之期。”陈 天宇道:“冒大侠和尚吗?”萧青峰笑道:“他不是讲经论道,象和尚那样的广结缘分,而 是与武林后辈结缘。听说冒川生是前辈剑侠,武当北派达摩剑法嫡系传人桂仲明之子,只因 从母亲之姓,承继冒氏香火,所以姓冒。他是中原武林公认为武功最高之人。冒大侠最肯嘉 惠后学,每十年开山一次,主讲武功妙理,并因人而施,指点诀窍。所以每逢他开山结缘之 期,各派都有高足入山于讲。那年我也恰逢其会、雷震子、崔云子王瘤子三人就是那年结识 的那时王瘤子颈上还未生出瘤子,叫王流子。过了那年,生了瘤后江湖上才以讹传讹,叫他 做王瘤子的。其时参加盛会的,还有峨嵋派的一位女弟子,叫做圣手仙娘谢云真,听说是峨 嵋第二代中武功最高的一位,”说到谢云真的名字时,萧青峰微微战抖。   正是:   高原细说当年情,平地风波最恼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三回 为避强仇 逃生来塞外 欲寻侠士 冒险上冰峰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三 回 为避强仇 逃生来塞外 欲寻侠士 冒险上冰峰   萧青峰平日喜怒不形于色,这时显见心情激动,接着说道:“谢云真人既美艳,武功又 高,性情亦甚和蔼。我与她师门本有交情,武林之中,又本无男女之见,是以在冒大侠开山 结缘之期,我便常与她亲近。”陈天宇虽然还不大懂男女情事,见师父说话的神情,心中也 自明白,师父想必甚是欢喜那个谢云真。   萧青峰道:“一日,我与她谈论各派武功剑法,她说,当今之世,武当剑法,虽然名闻 海内,独步中原,但论到奇功妙技,玄门正宗,那却还要数她峨嵋这派。至于其他各派,那 是自都以下,不足论矣。我料不到她竟是如此自负,当时少年意盛,便道:‘此论似不恰 当,须知各派都有独特的武功,武学似无天下第一之理。’她听了微微冷笑,便不再言。   赴会诸人,雷震子是武当高手,崔云子是倥侗高手,王流子则是汝南武师郑平的弟子, 崔云子还有一个弟弟崔雨子也是峨嵋派门人,不知因何缘故,被赶出师门,这次也到山中听 讲。这四人常在一起,与我亦甚为相得。一一日,又是谈论各派武功,雷震子道:他们的掌 门冒大侠武功盖世,当然是武当派的武功最强。我听了不服,驳他道:各人资质不同,功力 火候不同,师父天下第一,不见得门人都是天下第一。雷震子当场便要和我比剑,说是点到 为止,胜败不论,一比之下,我是输了,但其中我有一招‘星落高原’,却是青城派独创的 招数,那一招突然使出,也把雷震于的衣袖刺穿,所以输是输了,却也不算得全输。比试之 后,雷震子哈哈大笑,对我再三称赞,我见他胜而不骄,毫无芥蒂,更是衷心和他结纳。   “我经了此次之后,便决心不再与人比剑,谁知世上之事,更是料想不到,我刚下了决 心,不过三日,又再与人比剑啦。”   陈天宇插口问道:“又是哪派的高手自夸武功,你听了不服?”萧青峰道:“不是,那 是冒大侠讲坛散会的前夕,王流子忽然一个人走来,悄悄地拉我至“僻静之处说话,说峨嵋 女侠谢想见识见识我的武功,因此暗中示意于他,让他代约我去比剑。并约定大家都戴上面 具,在三更时分,到山后比试,比完后,大家便走,当做没有这回事,这样谁胜谁败,郡不 会不好意思。我本来不允,王流子笑道:‘哼,你这傻子,谢云真对你甚有意思,你竟然一 点也不知道吗?她对你的人品佩服极了,有一条就是不知你的武功深浅,所以还不放心。 呀,我说得如此,自已你难道还不明白她的用意吗?’我听了心旌摇摇,不可止歇,哪里知 道,这其中藏有诡谋。”   陈天宇道:“怎么?”萧青峰凝目夜空,自顾自的说道:“须知江湖之上,男女相悦, 最喜较量对方的武功,就如那些博读诗书的才女,选择夫婿,也要先看对方的诗文一样。我 听了自是喜不自胜,但想到谢云真武功,号称峨嵋第二代第一高手,盛名之下,料想无虚, 心中又是踌躇难决。   王流子似是知道我的心意,笑道:‘论到武功剑法,你也略逊于她,只是数十招内,断 乎不会落败。她惯使“灵禽敛翘”这招,数十招内,必然会有一次出现。你那招‘星落高 原:正是她这招的克星。青城派脱胎峨嵋,其中甚多招数,乃针对峨嵋派的招数而加以变化 的。所以王流子之说实是不假。   “第二日夜间,我依约到后山去,那晚月黑风高,十步之外,不见人影,我到了后山, 果然见着一个黑衣人影,戴着面具,身材与谢云真相若,我紧张之极,不敢说话,拔剑出 鞘,挥动两下,就向她进招。   “这黑衣人影手舞足蹈,听到我的剑环作响,突然一跃而前,一口剑泼风似的,连走险 招,着着向我要害之处招呼,竟是状若疯狂,如同拼命,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谢云真要 取我的性命?但转念一想,也许是她故意如此,来迫我献出真实功夫。   但这些想法,在心中一掠即过。她的剑势来得大猛,我已经无暇再想啦。没奈何只得施 展全身本领,与她相斗,霎忽斗了三五十招,非但‘灵禽敛翅’这一招不见出现,即她所使 的剑法也不似是峨嵋剑法,倒像是武当派的,我惊骇莫明,正想出声相问,忽地跳出三条黑 影,一齐向我进攻。我对她一人已是吃力,多添了三个强敌,立刻险象环生。   “我大叫道:‘喂喂,我是青城派的萧青峰,你们是谁?”那三人一齐冷笑,笑声未 歇,忽听得又是一声娇笑,一个青衣少女,从树梢上突然飞下,她既不戴面具,也不穿黑 衣,竟以本来面目出现。”   陈天宇道:“她是谢云真!”萧青峰道:“不错,她是谢云真,我惊得呆了,忽听得侧 面金刃劈风之声,一条黑影向我扑来,一口明晃晃的利剑已递到面前,使的正是‘灵禽敛 翅’的招数,我神智已乱,急于救命,无暇思索,随手一招,剑锋一落,使的是‘星落高 原,,那黑影大叫一声,一条臂膊给我削了下来,谢云真运剑如风,涮的补上一剑,把他杀 死!   “我骇得大声呼叫,不知说话。只见谢云真又是两剑,在先前和我对敌的那人脸上划了 两下,僻啪有声,敢情是这人的面具已给剑锋割破,虽是黑夜,也见鲜血泊旧流下,那人痛 得双手乱抓,抓落面具更是惊人!”   陈天宇道:“他脸孔一定伤得极为难看,所以师父看了吃惊。”萧青峰道,“不错,他 的脸孔给利剑划成一个十宇,左边眼珠,也给剑尖刺得凸了出来,面目狰狞,有如恶鬼。但 他本来面目,更是惊人。你道他是谁?”陈天宇听师父说得极为可怕,虽然未经目睹,但觉 心胆皆寒,茫然反问道:“他是谁?”   萧青峰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是雷震子!”陈天宇道:“呵,怎么是雷 震于?”萧青峰续道:“谢云真出手快极,伤了雷震子后,一声娇笑,右手长剑一落,左手 暗器一扬,喇的一声,‘嗤’的一响,两条黑影,同时仆地,与我对敌的那四人,一死三 伤,全都垮啦。我惊魂未定,只听得谢云真笑道:‘你本该也受我一剑,瞧你助我的份上, 饶了你吧!,身形一晃,便即不见。   “我擦燃火石,解下那三人的面具,更是吃惊,死的崔雨子,给暗器打伤的是王瘤子, 被剑刺伤的是崔云子。雷震子在地上挣扎,双手挥舞,我上去想替他裹伤,只听得他厉声喝 道。‘滚开!王瘤子和崔云子也都怒目而视,三双眼睛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好像受伤的野 狼怒视猎人一样。我给他们吓得毛骨惊然,糊里糊涂,反身便跑,连冒大侠处,也不去告 辞。”   陈天宇道:“如此说来,似是那雷震子有意害你、但为何却扯了峨嵋女侠谢云真?”萧 青峰道:“你只猜得一半,后来我才知道,那雷震子和崔雨子都曾向谢云真求婚不遂,雷震 子给羞辱了一番,崔雨子因想用强侮辱师姐,因此被逐出山门;那晚是雷震子约谢云真比 剑,雷震子与她约定各戴面具,又暗中埋伏了崔云子三个高手,仍怕敌她不过,于是又用计 叫王流子叫我出来,想我与她先斗、他好从中取利。哪知谢云真不晓得用什么法儿,未到时 候已把雷震子骗了出来,施用毒手把他震的经脉逆行,神智昏乱,偏偏我又心急,也是未到 三更,便至山后,风高月黑,雷震于身材又与谢云真略略相似,于是糊弄里糊涂动起手来, 后来崔云子三人一到,以为我已看破,反过与谢云真结纳,伤害他们的大哥,于是一涌而 上。那崔雨子本是峨嵋派的,神差鬼使,恰恰又使出了‘灵禽敛翅’那招,丧了性命,那晚 若非如此阴差阳错,谢云真武功纵高,恐怕也不是他们四人之敌。   “雷震子本来号称玉面狐狸,给谢云真利剑毁容,又砂一目,把谢云真和我恨到极点, 崔云子有杀弟之仇,王流子给谢云真的毒针所伤,伤好之后,结了个瘤,武功也再练不到原 来地步。谢云真经那晚之后,便不知踪迹,这三人尽都迁怒于我,十余年来,到处追踪,立 誓要把我置于死地。”   陈天宇听得毛骨惊然,心道:“原来师父是为了逃避他们,才到我家教书,与我们同来 西藏的。”只听得萧青峰又叹了口气,说道:“这真是无妄之灾,那晚过后,我忧急交煎, 尚在盛年,发先白了。只是我还有一事未明,那王流子不知是因何缘故,替他们布下这恶毒 的隐阶?”陈天宇问道:“是不是给师父一脚踢下冰渊的那个人?”萧青峰道:“正是那 人。呀,我迫于无奈,又杀了王流子,这冤仇结得更深了。听说雷震子那次挫败之后,苦心 练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当年我已不是他的敌手,今后相逢,只怕更难幸免!”陈天宇 道:“听了此事,我觉得雷震子那几人固是不该,谢云真也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萧青峰嘘了一声,帐外寒风怒号,忽听得“嘿嘿”冷笑之声,混杂在风声之中,声音不 大,却是极其清峻,萧青峰一跃而起,只见一片东西,轻飘飘的扑面飞来,萧青峰无暇理 会,一闪闪过,奔出帐外,只见喷泉溅珠,冰河映月,山头银白,冷冷清清,萧青峰心头一 震:这人的轻功怎的如此高明,竟然在这刹那之间,就逃得无踪无影。   萧青峰心头怔忡,返身入帐,陈天宇道:“师父你看!”声音颤抖,萧青峰朝他手指之 处一望,只见一片牛皮,上端牢附在帐幕帆布上,下边两角,却卷起来,飘飘荡荡。萧青峰 心中一凛,这片牛皮虽比普通的纸质为厚,到底是不受力之物,来人竟然用暗器的手法,将 它弹了进来,附在帐上,内劲之神妙,实是不可思议,那片牛皮上端用两口小钉钉住,陈天 宇展了开来,只见上面划有两行小宇,宇迹棱角四露,一看便知是用指甲划的,不觉又是一 惊,念道:“湖海飘蓬十数年,江南漠北每浪连,请君早到天湖会,问讯当年铁拐仙。”   萧青峰目光闪动,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雷震子,谁知却是铁拐仙,咦,这倒奇 了!”陈天宇道:“谁是铁拐仙?”萧青峰道:“铁拐仙是二十年前纵横湖南的一位怪侠, 听说是江南大侠甘凤池前辈的徒弟,甘风池把他师兄了因的铁拐,在岷山石壁上取下来,传 授给他……”陈天宇插口问道:“了因的铁杖,何以会插在岷山石壁上?”萧青峰道:“了 因当初是江南八侠之首,与甘凤池有半师之份,后来了因背叛师门,江南七侠在岷山师父墓 前,联剑诛凶,由女侠吕四娘杀了他,了因斗败之后,临死之前,把铁拐一掷,插入岷山石 壁,(按:此段情事详见拙著《杠湖三女侠》,此处不赘。)甘风池后来将它取下,传与爱 徒,想是为了念及当年了因代师传授之情,所以让他的禅杖传作本门之宝,甘凤池的徒弟本 名叫做吕青,得了师伯的禅杖之后,改为铁拐,由甘凤池授他一百零八路披风拐法,故此号 称铁拐仙。”   陈天宇道:“这铁拐仙和师父交情怎样?”萧青峰道:“我出道之时,他已名满江湖, 我虽然慕他之名,却是无缘拜见。”陈天宇奇道:“如此说来,师父与铁拐仙并无一面之 缘,何以他又约你到天湖相会?”萧青峰道:“是呀,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反正我要到 天湖去找一位异人,若能在那里遇见铁拐仙,倒是一件幸事。”   陈天宇想起了那神秘的藏族少女之言,忽然问道:“师父找的异人,可是冰川天女 么?”萧青峰诧道:“什么,冰川天女?这名宇好怪,我可从来没有听过。冰川天女是什么 人?”陈天宇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得那藏族少女说,冰川天女也住在天湖。”遂把上半 夜在冰岩上遇见藏族少女等之情事说了一遍,又问道:“那么师父所要找的异人又是谁?”   萧青峰道:“我听说冒川生大侠的弟弟桂华生,少年之时,因与天山派的唐晓澜夫妇较 量剑法,输了一招,负气远走西藏,隐居天湖,此事得于传闻,不知是否属实。但如今我受 强仇追逐,那雷震子的武功又是武当第二代第一高手,远非我所能敌,在此僻壤穷边,又无 人可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希冀桂大侠尚在人间,可以为我解此困厄。”陈天宇道:“怎 么冒大侠的弟弟却又姓桂?”萧青峰道:“桂仲明前辈与冒烷莲女侠结为夫妇,共生三子, 一依父姓,一依母姓,一依义父之姓,各各不同,大哥叫冒川生,二哥叫石广生,三弟叫桂 华生。三人之中冒川生内功最高,桂华生剑法最好。他辈份极高,若然他肯伸手,雷震子绝 对不敢逞强,呀,只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间?”陈天宇道:“那铁拐仙的武功比雷震子如 何?”萧青峰道:“一别十余年,我也不知雷震子的武功又到了如何神妙之境?只是看适才 铁拐仙所露那手,雷震子谅也不能胜他。”沉吟半晌,道:“铁拐仙与我素不相识,约我到 天湖,不知是何用意?雷震子是武当派的人,武当派交游广阔,若然铁拐仙是雷震子约来的 人,那我就更糟了。”陈天宇本想建议师父请铁拐仙相助,见他如此说法,心中更是不安。   师徒两人在破烂的篷帐中住了半晚,寒风透骨,冷得陈天宇牙关打战,好容易熬到天 明,收拾行李,却见昨晚那伙人的篷帐,仍然留在当地,想是因为逃走匆忙,来不及带走。 陈天宇也不客气,便将篷帐卷了,萧青峰瞪他一眼,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内功未到火 候,难受严寒,好,就让你将这篷帐带走吧。”   萧青峰把喷泉的热水,经过过滤冷却,又盛满了三个水囊。两师徒跨上马背,续向前 行,第一日天气尚好,第二日却下起靡靡的雪雨来,冷得陈天宇好不难受。   第三日天虽放晴,积雪融化,更是寒冷。日头过午,两人刚出山口,地势开阔,日喀则 城隐隐在望,萧青峰喜道:“今日晚间可以赶到日喀则了。”忽然“咦”了一声,面有异 色。陈天宇眼利,只见在山口斜坡之上,睡着一个乞丐,那乞丐发如乱草,半面脸埋在积雪 之中,头枕在一技铁拐之上,身上衣服破破烂烂,露出来的肌肉冻得通红,陈天宇生了怜悯 之情,上去将他轻轻一推,道:“喂,喂,不要睡在这儿!”那怪叫化侧了侧身,几乎滚 下,陈天宇急忙将他扶住,那怪叫化一伸懒腰,忽道,“不要碰我。”陈天宇这才发现他左 足长右足短,原来是个瘸子,连忙道歉,问道:“你可要东西吃么?”那叫化缓缓拾起头 来,陈天宇月光与他相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他面如锅底,配上满头乱发,奇丑无比,眼 光冰冷冷的射住陈夭宇,陈天宇打了个寒战,那乞丐有气没力的道:“放下。”陈天宇放下 一袋干粮,他毫不道谢,侧了侧身,脸孔又埋入积雪之中。陈天宇偶一抬头,忽见师父目光 充满忧虑之色,示意叫他快走,陈天宇解下身上的驼绒外套,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回到师父 身旁。两师徒驰出了山口。走下平地,萧青峰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陈天宇问道:“师父,可有什么不对么?”萧青峰道:“你有没有注意他那枝铁拐?” 陈天宇心头一震,道:“他是铁拐仙吗?”萧青峰道:“我没见过铁拐仙,我也未听说过铁 拐仙是个瘸子。这怪叫化的那支铁拐,粗如碗口,看上去总有五七十斤,寻常的叫化哪能提 得它动?何况他居然睡在斜坡之上,积雪之中,便可断定他不是寻常之人。”陈天宇道: “若然他是铁拐仙,师父和他套个交情,岂不甚好?”萧青峰摇摇头道:“你初走江湖,不 知江湖的规矩?若然他是铁拐仙,我就更不能在此际与他招呼!”陈天宇道:“这是为 何?”萧青峰道:“他约我到天湖相会,是友是敌,尚未分明。依江湖上的规矩,我就应到 天湖才能与他相见,我若道破他的行藏,便是江湖之忌。”陈天宇道:“若然不是铁拐仙 呢?”萧青道:“似此江湖异人,不明底细,更是不宜招惹,你没忘记三日之前,你招惹来 的那伙强人吗?”陈天宇默默不语,心道:“我招惹了那伙强徒,虽是引狼入室,难辞其 咎,但结纳了那个书生,却也得了意外之助。师父可是太过谨慎小心了。”虽有此想,却不 便与师父辩驳,只有随着师父,快马加鞭,趁着日头未落,匆匆赶路。   黄昏时分,果然赶到了日喀则城,日喀则虽是西藏的一个名城,但边荒之地,旅人来往 不多,城中只有一间像样的客店,两师徒走入客店,店保见他们衣衫不俗,急忙引进,刚刚 步上台阶,忽闻得里面一阵喧闹之声。   萧青峰把眼一看,登时大吃一惊,只见一个鹑衣百结的化子,右足翘起,铁拐撑地,支 持身体,气呼呼地道:“你们开客店的怎么不让我进来住宿,哼,哼!你们狗眼看人低,先 敬罗衣后敬人,见大爷衣裳破烂,就不招待吗?”铁拐一顿,一块方砖登时裂了。掌柜的心 中一慎,道:“这位大爷休要动怒,小店资金短少,向来规矩,房钱饭钱,要请客人先 惠。”那化子哈哈大笑,道:“你何不早说,你怕大爷没钱吗?”伸手一摸,竟然在身上摸 出一锭元宝,他衣裳破烂,也不知这元宝是怎样藏的?只见他将元宝啪的一声,搁在柜上, 道:“给我一问上房,打两斤酒,宰一只肥鸡,好好服侍你的大爷。怎么?你瞪大眼睛看我 做什么?钱不够吗?”掌柜的哪料得到这叫化子居然有一锭大无宝,又惊又喜,忙道:“房 钱饭钱二两银子已经够了,小二,拿把秤子来,秤一秤这个元宝,多余的找回这位大爷。” 那化子又是哈哈一笑,挥手说道:“不用找啦,多余的给你。你大爷明日一早便走,你们以 后‘招子’(眼珠)放亮一些,别见到像大爷一样的穷朋友,就赶忙的要推他出去。”掌柜 的大喜说道:“不敢,不敢,小店招待不周,你大爷多多包涵!”忙叫店小二开了一间上 房。   这化子正是他们日间所见的怪丐,萧青峰心内暗暗嘀咕,他们骑的是马,这化子居然比 他们先到,就算是他另抄捷径,这速度也是快得骇人。萧青峰本待退出,但已上了台阶,退 下去太露痕迹,幸好那化子眼角也不瞟他们一下,便随店小二进房去了。   萧青峰要了一间大房,关上房门,两师徒面面相觑,心中正在发愁,萧青峰要了一些饭 菜,胡乱吃了一顿,忽听得马声长嘶,又来了两个客人,一进门便呼喝掌棺的给他们开房备 饭,从窗口望出,来的却是两个军官、前行的那个胁下挟着一个红漆木箱,似乎十分宝重, 他们要的房间,恰好在萧青峰碰面。   萧青峰斜眼一瞥,忽见斜对面那间房子,也有两个人探出头来,头上缠着白布,碧眼红 须,一看就知是西域人。这两人一探头就缩了进去,面上现出诡异的笑容,萧青峰又是一 惊,待小二来收拾之时,萧青峰给了他一两银子赏钱。问斜对面房的那两个番客是什么人, 店小二道:“他们叽哩咕嗜的说话我听不懂,听掌柜说,他懂得许多种活,他说这两人是从 尼泊尔来的武士。”   店小二去后,陈天宇道:“去年尼泊尔国的廊尔喀族侵入西藏,杀了许多牧民,抢了不 少牛羊,后来给朝廷派兵打退了,差不多一年,他们的人不敢再进西藏,最近我听爸爸说, 他们见事情已淡,又蠢蠢欲动。这两个尼泊尔武士,只怕不是什么好路道。”萧青峰道: “两国接壤,本来不应互相敌视,恢复往来,乃属正常。尼泊尔的武士,也有侠义之人,倒 不可一概而论。”陈天宇点了点头,萧青峰又道:“就算你瞧出有什么路道不对,也不宜动 手。”   两师徒正在闲话,窗外人影一晃,陈天宇从窗隙瞧出,只见一个红面老头,虬髯如载, 在庭院中踱来踱去,忽而仰天歌道:“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试拂铁衣如雪 练,聊将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歌声未了,对面房的军官骂 道:“什么人在外面乱唱,吵得老子不能安睡,再唱俺就出去揍你一顿,让你叫个痛 快!;’那老头哈哈一笑,并不动怒,也不回嘴,走回自己房间去了。他的房间正在萧青峰 的右手边。   陈天宇回转头来,只见师父双目闪闪放光,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陈天宇问道:“这老 头是什么人?”萧青峰道:“我有了救星了!”陈天宇道:“怎么?”萧青峰道:“这位老 英雄名叫麦永明,是陕甘两省最负盛名的大侠,武功精深,人莫能测;而且古道热肠,喜欢 替人排难解纷,和我师门颇有渊源,只不知他为何也会至此?”沉吟半晌,正想开房前去拜 访,忽见左手边那问房间,那个怪叫化露出头来,朝着萧青峰的房间笑了一笑,萧青峰凝思 一阵,忽地一口气吹熄灯火,和衣睡了。   陈天宇诧道:“师父为何不去?”萧青峰道:“这间客店,今晚来了这么多能人,看来 定会闹事。我暂时且不露面,看看再说。”陈天宇心情紧张,伸手将搁在几上的暗器囊一 拉,放在枕头底下,萧青峰道:“宇儿,今晚不论外面闹得地覆天翻,都不准你起身。”   陈天宇听师父如此说法,心情更是紧张,辗转反侧,合不上眼,可是外面静悄悄的,什 么声音也没有,转瞬听得敲了三更又敲了四更,仍是毫无动静,陈天宇熬不住了,昏昏思 睡,忽见黑影一晃,原来是师父起身,陈天宇吓了一跳,萧青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不 要动,我出去瞧瞧。”   陈天宇并不知道,外面屋顶上正有人掠过,只是此人轻功太高,身形过处,只是微风飒 然,陈天宇听不出来,萧青峰却已听出,这是形意门的上乘身法,麦永明正是形意门的名 宿,想杂除了是他,更无他人。   萧青峰早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服,一窜身从窗口飞出,只刀条黑影,已附在对面房间 的屋檐,探头内望。萧青峰也飞多少屋,那黑影忽然回过头来,正是陕甘大侠麦永明。   萧青峰急忙连打手势,示意是同道中人。麦永明十余年前见过萧青峰,此时依稀记得, 举起右手摇了两摇,示意叫他不可多管闲事。萧青峰在屋顶的凹处一伏,张眼一瞧,只见那 两军官所住的房间,房中点着一支粗如儿臂的大牛油烛,窗门大开,房内鼾声如雷、竟似是 开门揖盗。萧青峰心道:“这样的布置,非有大本领之人不敢如此,江湖上的夜行人,若然 不知对方虚实,见了这等布置,定然悄悄溜走,不敢侵扰。想不到这两个军官,竟然也是江 湖上的大行家。”   麦永明大约也是如此想法,在窗外张望好久,踌躇未决。房内鼾声越来越响,麦永明忽 似突然下了决心,一抽宝剑,如燕子穿帘,飞身直入。   萧青峰身形急起,窜到了麦永明适才的位置,这只是电光石火般的瞬息之事,只见麦永 明一入房中;伸手就取搁在床边红漆木箱,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军官一跃而起、双剑齐 刺麦永明双胁大穴,剑势迅捷,而且是以有备攻其无备,不差毫厘。   麦永明“噫”了一声。他也真不愧是陕甘大侠,只见他在绝险之中,身形笔直窜起,长 剑横空一格,叮哨两声,把两柄剑都荡了开去。身形未落,就竟而一个盘旋,先踢左足,后 右足,这正是形意门中的“连环夺命鸳鸯脚”与“流星赶月追风剑”两个绝招的联合动用, 顿时之间,把那两个军官迫到屋角。   麦永明一转身又待取那红漆木箱,那两个军官喝道:“好大胆子,今晚咱们是安排香饵 钓金鳌,你还想动手吗?”麦永明刚刚伸手,金刃劈风之声,又已到了背后,麦永明腾的一 脚,把红漆木箱踢到门边,反手一剑,与那两个军官相斗。   麦永明一剑横披,倏上倏下,瞬息之间,连进四招,招招都是杀手。那两个军官也好生 了得,双剑一分一合,竟然把门户封得十分严密,瞬息之间,也还了四招,与麦永明打得难 分难解。   萧青峰心中暗自寻思:“这红漆木箱之中不知藏的是什么物事?但既然是麦大侠所要取 的,我就该替他取了。”正想飘身飞入,忽听得“轰隆”一声,房门给人一脚踢开,只见那 两个尼泊尔武士,凶神恶煞一般的直闯进来,其中一人,一弯腰就将那红漆木箱拾了!   那泥泊尔武士正待夺门奔出,萧青峰忽地飘身飞入,拂尘一展,迎面一拂,那尼泊尔武 士喇的反手一刀,他的刀形如月牙,刀锋内弯,锋利异常,不但是一件伤人的利器,而且可 以勾拉锁夺敌人的兵刃,却不料萧青峰的铁拂尘更是武林罕见的异宝,可柔可刚,那泥泊尔 武士一刀劈去,忽觉软绵绵、松散散的全不受力,吃了一惊,顺手一拉,萧青峰的拂尘已趁 势缠上,那武士一拉,截之不断,却给萧青峰借力一送,喝声:“脱手!”那武士珍惜宝 刀,把劲力全运到右臂之上,与萧青峰相持,哪知萧青峰正要他如此,突然横肘一撞,左手 一探,把那武士左手抱着的红漆木箱夺了回来。这是声东击西之计,那武士全神贯注宝刀, 左边门户大开,一下子就着了道儿。   那尼泊尔武士猛的醒起:这木箱中所藏之物,比他的宝刀不知贵重几千万倍,这一惊非 同小可,萧青峰趁他心神大乱之际,拂尘一挥,月牙刀登时脱手飞出。   当那尼泊尔武士拾起木箱之时,房中的形势已是突变,那两个军官与麦永明立即停手, 三口长剑同时转了过来,向新的敌人冲刺,这几下子都是快捷非常,待他们剑尖刺到之时, 萧青峰已把木箱夺到手。   那尼泊尔武士也好生了得,只见他横里一跃,把手一抄,又把月牙刀接到手中,同时右 足卷地一扫,踢萧青峰的下盘,他的同伴,另一个尼泊尔武士,也揉身急进;唆,唆,唆向 萧青峰连劈三刀。   萧青峰抱着木箱,身形滴溜溜一转,闪开了第一个尼泊尔武士的突袭,拂尘一挥,又把 第二个武士的宝刀荡开,猛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那两个军官忽地改了目标,双剑同时向 萧青峰急刺。萧青峰反手一招,一个疏忽,箱子又给第二个尼泊尔武士抢了回去。   “叮当一声,麦永明伸剑将两个军官的长剑格开,这刹那间,尼泊尔武士已夺门出,麦 永明一怔,低声喝道:“追!”飞身先出,萧青峰和那两个军官,停止争斗,也赶着追出 去。   六个人穿房过屋,风驰电掣,霎忽到了城外,六人之中,麦永明轻功最高,首先追及, 与那两个尼泊尔武士打了起来,萧青峰次之,不久,也接着追到。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双战 麦永明还差不多,一加入了萧青峰,立感处在下风,麦永明长剑左落;一连削了四下,攻得 那两个武士透不过气来,萧青峰拂尘盘旋一舞,护着身躯,腾出手来,就要夺那红漆木箱, 猛听得有人喝道:“把木箱给我留下!”原来是那两个军官赴了上来,两柄长剑左右分进, 一齐刺那抱着木箱的尼泊尔武士,想抢在萧青峰之前,先把那木箱夺下。   四个高手同时进招,那尼泊尔武士看来万万逃避不了,却听他忽然大喝一声,陡地将红 漆木箱向麦永明劈面一摔,麦永明慌忙伸手去接,这一来,军官武士,又联成一线,双刀双 又改了目标,改向麦永明进袭。   剑似游龙,刀如飞凤,叮叮哨吗的此来彼往,杀得个难解难分,那两个军官与那两个武 上,若然以一敌一,都不是麦永明与萧青峰的对手,但联合起来,以四敌二,却是大占上 风,更兼麦永明一手抱着木箱,要分心照顾,实力更是打了折扣,三五十招一过,麦、萧二 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军官与武士越攻越急,麦永明忽地也大喝一声,将红漆木箱抛回给尼泊尔武士,那两个 军官一怔,麦永明长剑一挥,涮喇两剑,滚滚而上,大声喝道:“先把这两人杀了再说。” 那两个军官也跟着剑锋一转,待向那尼泊尔武士进招,却又似犹疑不决,那尼泊尔武士一声 长笑,架了一刀,又把红漆木箱掷出,萧青峰站在附近,只得接过,霎时间军官的长剑,与 武士的月牙刀,又纷纷向他身上招呼。这红漆木箱本来是各方争夺之物,而今却似变成一个 祸胎,到了谁的手上,谁就遭殃。   萧青峰挡了几招,险象环生,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振臂一抛,将木箱向军官掷去,却不 料那军官“嘿、嘿”冷笑,忽地抢上一步,呼的一掌,竞迎着木箱径劈。麦永明大吃一惊, 急迫之际,无暇思考,一伸手又将那木箱接过,不敢再抛,这一来,立刻又隐入了军官与武 士的联合包围之中。   正在吃紧,忽听得一声怪笑,尖锐之极,笑声未停,人影倏地出现,萧青峰定睛一看, 正是那个怪丐,只见他旋风般直卷进来,铁拐一招“力划鸿沟”,将诸般兵器一齐挡住,忽 而攻那武士,忽而攻那军官,又忽而攻麦永明,竟不知他到底是友是敌。这一来更成了混战 之势,那怪丐的铁拐呼呼挟风,扫到谁的跟前,谁就要被迫得退后几步。   萧青峰心中一动,想道:“他如此打法,分明是想把各人都弄得累了,然后好收渔翁之 利,独占这木箱。”正想喝破,忽听得又是一声长笑,场中突然多了一人,这人来得更是神 奇,刚才那怪叫化来时,还是先闻声而后见人,而今此人,却是声到人现,就如飞将军从天 而降,满场高手,竟无一人在事先发现他的踪迹。   冷月疏星之下,萧青峰看得分明,此人非他,正是前几日用一把金计救他性命的那个书 生,只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挥了半个弧形,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慢吞吞的道:“什么希罕东 西,值得你争我夺?”   这书生突然出现,满场高手,无不愕然,不约而同,停了战斗。怪叫化嘴角噙着冷笑, 倒提铁拐,看似毫不在乎,其实却是全神贯注,暗中准备,蓄劲待发,麦永明见多识广,知 这书生必是大有来头,当下手抚剑柄,施了一礼,朗声说道:“俺宝鸡麦永明要在这两个鹰 爪孙手中取一件东西,天下红花绿叶,同是一家,阁下若是武林同道,俺不敢求助,但请置 身事外,则他日山水相逢,定当报答。”要知麦永明乃陕甘大侠,在四北数省,正是响当当 的脚色,提起来无人不识,这一番自报名头,说话又非常漂亮得体,这少年书生看来不过二 十多岁,辈份无论如何不会在麦永明之上,麦永明这番说话,丝毫不以前辈自居,但却在暗 中责以江湖大义,以为这少年书生听了,定必动容,也许就会拔剑相助用)知这少年书生只 是冷冷说道:“哈,知道了!”竟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麦永明的名宇一般,连萧青峰也觉得这 少年书生未免过份。   那两个军官见状大喜,也抱拳说道:“咱们在御林军当差,奉万岁爷之命,送一件东西 到拉萨,却给这老混蛋劫了,不敢请阁下相助。”那少年书生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 “唔,知道了!”   怪叫化冷笑一声,就待发作,那少年书生迈前两步,也不见怎样作势,忽然一伸手就从 麦永明手上将红漆木箱夺了过来。试想麦永明是何等本事,竟然连招架也来不及,宝箱便告 易手,不但萧青峰觉得惊诧,军官、武士也都不约而同地“呵啊!”一声,各退几步。   少年书生的手法快到极点,那怪叫化的铁拐也快到极点,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怪叫化 手腕一翻,铁拐呼的一声,已砸到书生背脊。这少年书生对萧青峰有救命之恩,萧青峰见此 险状,不自禁的“呵呀”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铮”的一声,那少年书生头也不回,反手一弹,身形立刻倒纵出一丈开外,身 法美妙之极,怪叫化的铁拐翘了起来,未及收回,已听得那少年书生朗声笑道:“铁拐仙果 然名不虚传!   萧青峰心中一惊,这怪叫化果然是铁拐仙!忽听得那少年书生又是一声笑道:“我倒要 看看是什么希罕的东西,值得你争我夺。”一掌劈下,将那红漆木箱震开,伸手一掏,向地 下一摔,只听得一片响声,木箱里的东西已给他摔成八片!   麦永明一声惊呼,叫道:“呀,这不是金瓶!”怪叫化也似甚为惊诧,提杖茫然,做声 不得,萧青峰仔细看时,被摔破的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瓷瓶,不知他们何以要你争我夺,也 是茫然不解!   那少年书生摔裂瓷瓶,仰天一笑,朗声说道:“祸根已灭干戈止。笑杀当今鲁仲连。哈 哈,不亦快哉,不亦快哉!俺少陪啦!”袍袖一拂,身形一起,翩如巨雁,便向茫茫无际的 草原“飞”走,麦永明忽然大吼一声,喝道:“你阁下既来沾这趟浑水,哪能如此容易便止 了干戈?”声发人起,挺剑疾追,那两个军官和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也跟踪追去,一片呛喝之 声,震荡草原。   那怪叫化铁拐支地,木然毫无表情,萧青峰本来也待追去,见此情状,心中一动,拂尘 一挂,正想招呼,那叫化怪眼一翻,冷冷说道:“哼,你追得上吗?留些精力,以待天湖之 会吧!”摹然一拐挟风,向萧青峰拦腰疾扫。   这一下事先毫无朕兆,实是大出萧青峰意料之外,而且怪加化这一拐手法妙极,竟是从 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打来,纵K武功再高,像这等变起仓淬,也难逃避,只听得“卜”的 一声,怪叫化的铁拐,已在他的臀部重重的敲了一记,   试想这怪叫化是何等功力,萧青峰见铁拐以排山倒海之势扫来,心中以为准死无疑: “不料我萧某人不明不白丧生于此处!”岂知铁拐击来,却似有一股弹力,忽的把萧青峰弹 了起来,平空抛出数丈,毫无损伤!   把眼看时,那怪叫化已经没了踪迹。萧青峰不禁大为奇怪,“咱们这怪叫化与自己有 仇,何以他这一拐不施杀手?若说无仇,又何必要吓唬自己,迹近侮弄?”萧青峰虽是久历 江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客店半夜里一场大斗,乒乒乓乓的从店内打到店外,店主和住客都吓得一佛出世,二 佛涅桨,蒙起头来不敢出外,待得打斗的声音已远之后,再过了好久,店主人才敢出来,提 灯笼察看,只见麦永明、军官武士以及那怪叫化的四间房门打开,人影渺然。店主人倒抽一 口冷气,道:“罢了,罢了,早知道那叫化子不是善类!”他不敢骂军官,不敢骂武士,更 不敢骂陕甘大侠麦永明,一口咬定是怪叫化闹事。   店小二倒有点良心,道:“可是他给那锭元宝,足有十二两。我称过了。”店主人听了 此言,面色大异。忽然跑回去,过了一阵,又跑回来,大叫道:“这天杀的化子,偷了我的 银子来戏弄我!”店主人哀哀咒骂,甚是伤心。   陈天宇心中想道:“这怪叫化手段确是高明之极,但要店主人贴房饭钱,却也未免太 过。”他少年热情,凡事不计利害,于是走出房来,道:“店主人你不必伤心骂骂,这锭元 宝我赔与你吧。那位叫化子伯怕是我的一位长辈,他生性滑稽,想是故意作弄你的。”店主 人虽然奇怪像陈天宇这般衣服华丽的贵公子竟然会与叫化子相识,但听得他肯赔钱,喜出望 外,千恩万谢,不敢多问。   陈天宇回到房中,见天色已将拂晓,师父尚未回来,心中自是焦急,忽听得窗外有人笑 道:“你这娃儿倒好心肠!”陈天宇一惊问道:“哪位前辈?”推窗一望,不见人影,回头 看时,只见床边小几,已多了一包东西,折开一看,正是自己送与怪叫化的那件驼绒外衣, 里面还有一锭元宝。   待得天明,萧青峰悄悄回来,两师徒说起昨晚之事,都感怪异,那叫化子是敌是友,仍 未分明,对麦永明与那军官、武士何以要争夺一个普普通通的瓷瓶,也是不解。两师徒疑团 满腹,吃过早饭,又再登程。   从日喀则出发,走了半个月,来到拉萨西北,又见一座大山,高耸云表,挡着去路,这 是西藏境内高度仅次于喜马拉雅山的念青唐古拉山。其时已是仲夏,山脚百花绽开,山腰流 泉呜响,恰似江南初春,但山顶仍是雪花纷飞,构成了独特的景色。萧青峰道:“听说桂华 生桂老前辈就住在此山之中,但愿他尚在人间,为我解此困境。”   两师徒早已准备了登山用具,攀藤附葛,走了三日,方到山腰,纵目四望,但见冰川交 错,严若银龙,又是一番奇景。冰川的冰层,虽因受到初夏的阳光,已有部分融化,但山顶 的雪花,一片一片轻飘飘地下着,就好像白纸屑,水晶未一般,落到冰川之上,逐渐结晶冻 结,最后转化为冰层。所以山上的冰川,亘古不化。由于太阳光的折射和散射,整个冰层都 变成浅蓝色的透明体,端的是奇丽万状,难以形容。暮春初夏的雪比较润湿、观重,这种雪 里面水份较多,落在冰川上,未冻结成为冰层之前,就像一朵朵梅花。有诗为证:“春雪满 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山里树,若个是真梅?”所咏叹的就是这种人间罕见的奇景。   两师徒正在纵目冽览冰川奇景,忽听山腰底下,喇啦啦的一片响,两个穿着一身灰色箭 衣的人,窜上斜对面的山峰。念青唐古拉山,山峰错杂,虽然所隔不过里许之遥,但那两条 人影,一转入山口,已被岩石遮着,不可复睹。   两师徒相继愕然,忽又听得一阵琴声缓缓传来。   两师徒向着琴声来处追踪,陈天宇越走越觉气候暖和,奇怪问道:“前几日我们一路登 山,越走越觉寒冷,何以如今到了山腰,反觉比下面暖。”萧青峰道:“可能我们所站之 处,便有地下火山,那道理就如雪山上常有温泉一样。”   他们边走边说,前面的琴声更是清晰,陈天宇知音审律,听出那是一种五弦的胡琴,声 调苍凉之极,而且这琴音竟似以前曾听过一般,陈天宇方觉心头一动,忽听得前面有人歌 道:   “冰川下面有只小黄羊,   它失了爹又失了娘,   天上的兀鹰在追着它,   要将它抓去充食粮。   冰川天女——我的好姐姐呵!   你听不听见它的哀鸣,知不知道它的忧伤?   你替它赶掉凶恶的兀鹰吧,   它终生不会忘了你的恩典!”   这歌声正是那个假名桑玛,真名芝娜的藏族少女唱出来的,陈天宇又喜又惊,道:“师 父,你听,这歌声分明是向冰川天女求救的,原来冰川天女就住在这里!呀,这藏族少女也 真是多灾多难,你听她这歌声示意,分明是又有恶人追赶她了。”   陈天宇不待师父吩咐,立刻掌心暗扣飞刀,赶上前去,转过一个山拗,忽觉眼睛一亮, 群峰环抱之中,竟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原来这个大湖,便是世界的第一高湖,藏名叫做 “腾格里海”,它的湖面海拔在四千六百七十二公尺以上,比世界著名的高湖——“的的喀 喀湖”(在南美洲玻里利亚高原)还高八百多公尺,也就是说约相当于三个泰山高,真是世 界唯一无二的奇迹!   陈天宇一眼望去,但见湖水清澈,碧波荡漾,湖中有片片闪光的浮冰,湖边水连天,天 连水,恍如湖泊就在天上。陈天宇心道:“怪不得藏胞称它为‘纳木错’(即是汉人所说的 ‘天湖’,不知冰川天女是不是住在这儿?这倒真是个世外桃源之境。”   湖边绿草如茵,杂花生树,有白纱头巾迎风飘拂,陈天宇叫道:“芝娜江玛古修,我在 这儿!”那藏族少女转过头来,刚一照面,忽听得有声叫道:“芝娜江玛古修,咱们也在这 儿!”声到人到,树荫下突然扑出两条大汉,一身灰色箭衣,满面狞笑,伸手朝芝娜就抓。   陈天宇大喝一声:“恶贼休得逞凶了!”脱手两柄飞刀,那两个灰衣人解下腰带,迎着 飞刀一抖,立见两道银光,射入湖心,陈天宇的飞刀,竟然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卷飞了 去。   陈天宇吃了一惊,忽听得那两人“哎哟”一声,一个滚地葫芦,从山坡直滚下去,原来 是萧青峰飞身赶至,折了两支树枝,打中了那两人的穴道。那两人本来也非庸手,只因全神 拨开陈天宇的飞刀,冷不防着了道儿。   那藏族少女仓皇奔走,陈天宇叫道:“没事啦,敌人已经被我的师父打走了。”萧青峰 微微一笑,从徒弟的言语、行动、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情窦初开之时,暗恋谢云真的 光景。当下放慢脚步,不去打搅他们。忽见花树丛中人影一闪,有个极其冷峭的声音说道: “好手法,好手法,咱们老朋友又见面啦!”萧青峰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前面现出两人, 走在前面的那人,面上交叉两道刀痕,圆睁独眼,似笑非笑,在湖光山色掩映之下。更显得 诡秘之极,可怖非常。此人非他,正是令萧青峰日夜担心,魂梦不安的强仇大敌,武当派第 二代的第一高手雷震子。后面的那人则是崔云子,他吃了雪莲,过了多日,身体已是完全恢 复,这时提着一张大弓,那被萧青峰拂尘毁了的弓弦,又已重新补上。随手一弹,挣挣作 响,也在冷冷的盯着萧青峰。   陈天宇衔尾追那藏族少女,只见那藏族少女从崔云子的身旁奔过,崔云子裂嘴一笑, 道:“桑玛,多谢你的雪莲。”并不拦阻,却把弓弦一拨,转过来迎着陈天宇,萧青峰急声 叫道:“宇儿,回来!”陈天宇退回师父身边,只见那藏族少女绕着湖边急奔,已跑出半里 之遥。   雷震子嗖的一声,拔出长剑,左右挥动,咧涮有声,一步一步,向萧青峰迫近,萧青峰 道:“当年之事,实是出于无意,雷大哥你何必耿耿于心。”雷震子“哼”了一声,脸上肌 肉扭曲,更是难看,只听他冷冷说道:“要我不耿耿于心,那也容易,你走过来,让我照样 的在你的面上划上两刀,再剜掉你的眼睛,那就了结啦!”萧青峰道:“这事情又不是我干 的,我只是无意之中助了谢云真一臂之力罢了。”雷震子独眼一瞪,面色越发难看,萧青峰 不提谢云真也还罢了,提起了谢云真更是令他悲愤于心,他本是个美男子,而今却变了这样 的一个丑八怪,追源祸始,他寻不着谢云真、满腔怒气都发泄在萧青峰身上。   只见雷震子一步一步的迫近,长剑一指,冷笑说道:“老朋友,你的技业没有退减,我 雷某人也练了几手功夫,咱们十几年前曾比过一场,而今我又要向你献丑啦!”长剑一挥, 咧的一剑,立刻向萧青峰施展杀手!   萧青峰苦笑道:“雷大哥,你实在挤得小弟没法啦!”说话之间,连闪三剑,雷震子一 剑快似一剑,第四剑一招“白虹贯日”,直取萧青峰胸膛的“期门穴”,剑势雄劲,万难闪 避,萧青峰忽的一个转身,拂尘一挥,千缕玄丝,立刻缠住了雷震子的长剑。原来萧青峰心 怯强仇,十数年来,苦心思索破敌之法,雷震子的剑法武功,都远远在他之上,因此只能计 取,不能力敌,他适才连闪三剑,故示怯态,待雷震子剑势放尽,这才一举将他长剑缠着, 须知萧青峰的拂尘,乃是一件武林异宝,佛尘看来似是尘尾,其实却是乌金精炼的玄丝,坚 韧之极,刀剑所不能断,一被缠上,兵器纵不脱手,也难解脱。萧青峰见十几年来苦心思索 的破敌之法,果然得心应手,不禁大喜,心道:“你的剑法再凶,也施展不开啦!”   忽听得雷震子一声冷笑,嘘气一吹,剑把一颤,铁拂尘的千缕玄丝,竟如风中游丝飘飘 飞扬,萧青峰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雷震子的气功竟然炼到如此境界,说时迟,那时快, 雷震子长剑一抖,涮涮涮又已连进三招,萧青峰拂尘挥舞,只能封闭门户,更无余力进招。   雷震子越攻越急,一口剑使得神出鬼没,剑剑指向敌人要害,萧青峰连连后退,头上冒 出腾腾热气,心中暗暗叫苦。再斗了三五十招,只见雷震子又运气一吹,横剑一削,萧青峰 的拂尘登时断了一缕,如乱草般飘荡空中。萧青峰的拂尘,尘尾若然聚在一处,那是天下最 利的宝剑也不能截,但被雷震子运气吹散,再把内家真力运到剑上,那就如一束筷子拆了开 来,容易折断一样。萧青峰心痛之极,不敢再斗,凄然说道:“好,我认命啦!”雷震子一 声狞笑,迈前两步,眼光盯着萧青峰的面孔,利剑一晃,道:“好呀,我这两剑要在你面上 划出交叉两道伤痕,与我面上的一模一样。崔贤弟,你也来看看,看看为兄的手法如何?”   萧青峰只感寒意直透心头,闭了眼睛,不敢看雷震子手中利剑,忽听得“叮”的一声, 雷震子大喝道:“何方小子,敢施暗算?”萧青峰睁眼看时,只见雷震子的剑尖歪过一边, 颤动不已,嗡嗡作响,显是被什么暗器打中,不禁大奇:谁人有此剪力,竟然能把雷震子的 长剑打歪?   雷震子话犹来了,立刻有人接声应道:“你老子就在这儿,你眼睛瞎了吗?”雷震子扭 头一看,只见右方身侧,突然多了一人,脸如锅底,发如乱草,鼻孔朝天,身上鸦衣百结, 竟然是个叫化。萧青峰又惊又喜,心道:“铁拐仙此来,不知是友是敌。”但他现在已是雷 震子砧上之肉,反正只有等死的份儿,即算铁拐仙是敌,也不过如是而已,并不增加忧虑; 雷震子却大是惊疑。   正是:   天湖来怪客,剑气映冰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四回 湖畔寄情 拐仙施妙手 冰河怪影 天女慑群豪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四 回 湖畔寄情 拐仙施妙手 冰河怪影 天女慑群豪   那怪叫化撑着铁拐,一跋一拐地走来,雷震子虽知来者不善,但自恃已练好上乘内功, 绝妙剑法,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当下冷笑说道:“萧青峰你的人面倒真不错,预先约好了 朋友来啦!”与崔云子打了个眼色,叫他准备夹击,那怪叫化哈哈一笑,道:“我今日不是 来助拳,是准备来挨打哩!喂,你是想在他的面上划两刀么?”雷震子道:“怎么?你看不 过眼,要替你的朋友出头来了?”那怪叫化又是一声冷笑,道:“我这穷化子哪来的许多朋 友?不过,我看这位萧先生一表斯文,和你当年一样。当年你从小白脸变成了丑八怪,痛不 欲生。己所不欲,岂可重施于人!哈,我倒有自知之明,我是个丑八怪,也不敢妄想有佳人 垂青,就在面上再添多两道刀痕,也丑不到哪里去。我就替他挨了这两刀吧,你的利剑尽管 向我的面上招呼!唔,至于这位萧先生,你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我打了你一拐你不服气 么?不服气就也上来动手吧!”萧青峰拂尘一挂,答声:“不敢。”退过一旁,心中奇怪之 极。   雷震子听那叫化子的说话,句句暗存嘲笑,正正触及他的疮疤,不禁勃然大怒,喝道: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看剑!”出手如电,喇的一剑,那叫化拐杖一竖,只听得“陷” 的一声,火花飞溅,雷震子的身躯弹到半空,就在空中一招“鹏搏九霄”,凌空下刺,剑势 仍是凌厉之极,怪叫化喝声好,随手一抖,铁拐倏地直弹直来,杖尖指向丹田要穴,雷震子 一个筋斗翻了下来,长剑点到怪叫化的“肩井穴”,怪叫化微一缩肩,杖头稍偏,雷震子的 长剑与怪叫化的铁拐交擦而过,这一招,双方都是险极,拿捏时候,妙到毫巅,萧青峰看 了,不禁暗暗叹服。只见怪叫化铁拐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奔雷,砸剑刺穴,咄咄迫 人。雷震子一剑刺出,左掌一拍,借着铁拐弹剑之力,身形歪过一边,左掌拍下,恰好拍到 怪叫化后颈的“天柱穴”。怪叫化又喝了声:“好!”竟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肩头一撞, 反拐一抽,以攻对攻,将雷震子的招数化解开去。   雷震子惊骇之极,叫道:“你是铁拐仙?”怪叫化瞪目道:“怎么?你不敢划花我的面 孔,我却要在你的背脊打上三拐,教训教训你这小子。”雷震子大怒道:“你就是铁拐仙我 也不怕你!”一招“野火春风”,剑尖一挑,又刺过去。铁拐仙霍地一跳,铁拐一扫,迅即 还招,这一来斗得更烈,但见杖影如山,剑光似练,杀得个难解难分,铁拐仙腕力惊人,碗 口般的铁拐舞弄起来、如拈灯草,挥洒自如,杖风所至,沙飞石走,好不惊人。而雷震子剑 走轻灵,剑势如虹,也是变化莫测。   萧青峰看得目眩神摇,只见剑来杖往,双方都是一派进手招数,任何一方,只要稍一不 慎,就要血洒黄沙。萧青峰手捏拂尘,崔云子指按弓弦,一面注目斗场,一面互相防备,都 是动也不敢一动。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但见雷震子的头上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怪叫化脚踏 八卦方位,攻势渐渐缓慢下来。萧耷峰松了口气,心道:“究竟是铁拐仙稍胜一筹。”铁拐 仙的杖势虽缓,力道却是比前沉重得多,雷震子的剑势已渐渐的被他的杖力迫住,圈子越缩 越小,形势也越来越险了。   陈天宇却并不像他的师父那样全神贯注斗场,他惦挂那个藏族姑娘,不住的游目四看, 那藏族少女的背影在花树丛中隐去之后,就再也不见出来,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天湖面积极大,陈天宇发现在湖的西北角,有一条冰川,有如天河倒挂,从山顶上直泻 下来,想是因为地气温暖之故,冰层并不似其他冰川的凝结不化,冰层的下面虽然仍似一座 座的小冰山,上面却有一大半碎裂成为冰塘,有的如磨盘,有的如云石片,随着融化了的雪 水,哗啦啦的冲泻而下,注入天湖,湖中的浮冰,就是这样来的。陈天宇极目遥望,冰川的 上端,接近山顶之处,竟似有几幢宫殿式的建筑,但因距离遥远,看不清楚,还不敢确定, 那是房屋宫殿还是岩石的肖形。   忽听得脚步声与口哨声,陈天宇一看,只见就在适才那藏族少女所来之处,有一伙人攀 登上来,最前面的三人,一列并行,左右二人正是刚才追那藏族少女、被自己师父打翻的汉 子,中间那人却是个披着大红袈裟的喇嘛,这三个人一到湖边,看了斗场一眼,一声不响, 直向那条冰川走去。   跟着就是在日喀则所见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这两人手捧藏香,一脸虔敬的样子,看也 不看斗场,就走到冰川入湖之处,口中念念有辞,燃起藏香,竟然跪了下来,好像在作虔诚 的祷告。   再接着上来的一伙人,人数最多。约有五六个人,有的是油头粉面的少年,有的是状貌 粗豪的汉子,有的似是天竺僧人,有的却又装扮中原武士。这伙人邪形邪相,一上到来,见 雷震子与铁拐仙酣斗,似乎颇为惊奇,有的指手划脚的评论招数得失,有的却在风言风语的 谈笑。陈天宇听得一人笑道:“哈,这两个家伙倒也不知自量,癫蛤膜想吃天鹅肉来啦,他 们竟先我们而来,在这里争风吃醋了。”话声未了,铁拐仙一拐横挑,呼的挑起一块石头, 向说话那人飞去,那人叫了一声:“好家伙!”双掌一托,将那块石头掷下山谷,轰然有 声。   试想铁拐仙是何等功力,他挑起这块石头,重逾百斤,飞过去又劲又急,那人竟然能轻 描淡写地一托托开,足见武功亦筹是不弱。萧青峰心内暗暗哺咕: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武 艺禹涵、奇形怪相的人物。   那一伙人见铁拐仙显了这手功夫,不敢再招惹他,一窝蜂自都朝着冰川注入天湖之处涌 去,风中隐隐约约送来谈笑之声:“冰川天女不知是什么模样?”“名字这样好听。总应该 是个美人?”“哈,如果是个丑八怪就让给你吧。”“你不用急,冰川天女咱们没有见过, 芝娜江玛古修总算得是个标致的美人。”七嘴八舌,说个不清,渐行渐远,声音也渐渐听不 清楚了。   陈天宇暗暗吃惊,心道:“原来这伙人竟然是想打冰川天女的主意,还想劫那藏族姑娘 的。”陈天宇对冰川天女只是好奇,对那藏族少女却有一份莫名奇妙的关怀,暗自着急。看 师父时,师父对刚才所发生的种种之事,竟好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专心致志的注视着场 中的恶斗。这时优劣更明显了,铁拐仙越战越勇入那碗口般粗大的拐杖,施展开来,就如怪 蟒毒龙,凌空飞舞,每一拐都挟着劲风,呼呼轰轰的作响,使到疾时,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铁 拐仙的身影,一根铁拐就如同化了数十百根,拐影如山,把雷震子罩在当中,端的是风雨不 透。但见雷震子所施剑招,圈子越缩越小,到了后来,就只见一团银光,有如星丸跳跃,跳 荡不休,但他的剑法也确有独到之处,虽然如此,铁拐仙兀是不能穿过那团银光,看来雷震 子虽是处在下风,却仍然守得十分严密。   陈天宇无心多看,聚拢目光,仍朝着冰川入湖之处注视,忽然异声骤起,冰河上游有一 点黑点顺流而下,渐见扩大,原是一叶小舟,舟中立着三人,面容还看不清楚,那一群人, 除了两个尼泊尔武士还在跪着膜拜之外,其他的人一齐欢呼,纷勿挤到冰川人口之处探望。   陈天宇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冰川天女来了?”凝神看时,乍见那一叶轻舟,在冰河 之中缓缓流下,须知那冰河是从山顶倒泻下来,水势甚急,而且冰河之上,到处都是冰块, 冰河之下,又是亘古不化的一座座小山般的冰层,莫说是小舟,就是大船,碰着冰块,触着 冰层,也会被砸得粉碎;那小舟却是奇怪之极,在湍急的冰河之中顺流而下。竟然如在平静 的小河航行、又如有无数隐形的力士替它把舵一样,竟然十分平稳,不疾不徐,在冰块激 撞、水流咆哮之中缓缓流下,小舟到处,冰块就向两边排开,竟似给官让路一般。陈天宇武 功虽不甚高,但见此情形,也知舟中之人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本领,好奇之心,越发炽盛。   但见那小舟越来越近,舟中人的面容已看得清清楚楚,陈天宇一眼瞥去,不觉打了一个 寒战,冷意直透心头。舟中共有三个女子,左边的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在她一向冰冷 的面孔上,竟然挂着一朵笑容,就如在冰谷中绽开的花朵,此事已令陈天宇奇怪,但也还不 觉什么。右边的是个中年妇人,颜容美艳,立在舟中,动也不动,这也没有什么。最奇怪是 中间那个女子,但见她披着一头乱发,如棘如针,一张面孔,苍白得毫无半点人色,双手交 叉胸前,十指有如鸡爪,乍眼望去,就如在幽坟古墓之中走出来的僵尸,令人不寒而栗。那 些人骤见怪相“呵呀”一声叫,纷纷惊跳起来,有三两个胆子较小而又是准备向冰川天女求 婚的竟然吓得蒙了面孔,跌跌撞撞的急忙飞跑,头也不回,奔下山去。   陈天宇又惊又奇,心道:“冰川天女不知是否在这小舟之内,若然在这小舟之内,那么 若不是那中年美妇,就是这僵尸般的女人了。“正自思疑,忽听得师父也惊叫了一声,回首 看时。只见师父面如白纸,手脚颤抖,竟如患了发冷病一般,陈天宇心道:“师父此生,经 过无数大风大浪,怎么比我还要胆小?”但听得师父哺哺自语道:“呀,来了,来了!想不 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她?真是冤孽。”陈天宇道:“师父,你说的她是谁?”萧青峰道: “峨嵋女侠,夺命仙子谢云真!”陈天宇道:“是中间那个女人吗?”萧青峰道:“不,是 右边那位。她的容貌和十多年前还一模一样。”   陈天宇又吃了一惊:“难道中间那个,是冰川天女?”   那小舟来的近了,忽然哪个喇嘛,大喝一声:“谁是冰川天女?”飞身而起,跃入冰 川。脚点浮冰,奔向小船,手直向谢云镇抓去。这一手登萍度水的功夫,真是超群拔琴,萧 青峰这时,目光也全被那小舟吸住,见红衣喇赚的“灵山掌”疾如风雷,看看就要抓到谢云 真身上,不禁“呵呀”一声惊叫起来。   只见谢云真冷冷一笑,刚欲出手,中间那个女子,忽然手指一弹,快捷如电,一块浮冰 正正弹中那红衣喇嘛的心窝,那喇嘛惨叫一声,立足不稳,扑通一声,从浮冰上跌了下来!   水流湍急,一下子就卷到下面,想是碰着下面的冰山,片刻之间,血水就冒了出来,染 红了冰川入口之处的猢面!湖边群豪纷纷骇叫!   萧青峰更是惊骇之极,须知学“灵山掌”的功夫,必然要学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外功, 身躯总能受得千斤压力,红衣喇嘛所显的几手功夫,足见是个高手,竟然被一块小小浮冰一 弹之下,便丧了性命!   湖边群豪本来分成三批,两个尼泊尔武士一批,这时正在膜拜。有些人听说天女的美 名,想来求婚顺便想幼走芝娜的,见那女子出手如此厉害、都吓得慌了。有的牙齿打战,手 酸脚软,吓得不能走动,有的较为胆大,还想群殴,有的则转过身来、便想逃走。只见那藏 族少女伸乎指了两指,道:“一要捉我的是这两个人。”坐在小舟中间那面无血色、形似僵 尸的女子头也不抬,随手在湖中拾起浮冰,顺手弹出、那两个藏人刚走出三步,就给冰块弹 中,登时口吐鲜血,晕死地上。谢云真道:“一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那女子双手连弹, 浮冰不往的如弹丸飞会;片刻之间,除了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之外,全都给浮冰打中,其中只 有两个武功最高的,受了重伤,还能逃跑之外,其他的全都给冰块打死。   这一战惊心骇目,不但是萧青峰师徒移目注视,场中的铁拐仙与雷震子听得声声厉叫, 也不觉的缓了下来。斜且窥视,但铁拐仙的铁拐仍然封闭了雷震子脱身的门户,势道虽是缓 和,危机仍然未减。   那三个女子舍舟登陆,缓缓的走上岸来,萧青峰的眼光与谢云真的接触,只见她似笑非 笑的看着自己,这刹那间,爱恨交并,萧青峰想出声招呼。喉头嘎咽,竟然叫不出来。谢云 真却淡淡的点了点头,傍着那个女子,直向斗场走去。   那女子越来越近,全无血色的面孔越看越是可怕、陈天宇吓得抖抖索索,忽听得谢云真 笑道:“老伴儿,冰川天女来啦,你还好意思欺负她的小辈吗?快快收起你的打狗拐杖 吧!”   此言一出,萧青峰和陈天宇都不禁吓了一跳。萧青峰万万料想不到,如此美貌的谢云真 竟然做了丑乞丐铁拐仙的妻子,陈天宇也是万万料想不到,他心目中以为定是美貌少女的冰 川天女竟然是如此可怕的女僵尸。   忽听得那藏族少女也是一笑说道:“天女姐姐,那小伙子是个好人,姐姐,你不要吓坏 了他。”只见冰川天女把手一拨。将那乱草般的头发拨落地上,原来乃是假发。又噎的一 声,撕开罩衣;再双手一抖,抖落两只手套,然后又拉下了面具,刹那间,陈天宇的眼睛都 定住了!   只见那女子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脸如新月,浅画双眉。眼珠微碧,樱桃小口,似喜还 颦,秀发垂肩,梳成两条辫子,束似红绫,肤色有如羊脂白玉,映雪生辉,端的是绝世容 颜,刚健婀娜,兼而有之,赛似画阁仙女,比陈天宇心目中所想象的还要美丽得多。   铁拐仙早收起铁拐,跳过一边。垂手立在谢云真的右侧,雷震子也横剑当胸,显得甚是 诧异。   冰川天女秀眉一蹙,冷冷说道:“雷震子,你放下剑来给萧先生叩三个响头,下山去 吧。”这语气就如同吩咐小辈一般。雷震子怔了一怔,怒极反笑,道:“你是谁?你凭什么 要我向他磕头?”须知雷震子是当今武当派的第二代高手、年纪四十有多,冰川天女看起来 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更兼雷震子在江湖上久负盛名,心高气做、你叫他如何肯在一个少女 面前低头俯首?   却只听得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你们武当派的第十二条戒律是什么?”那条戒律是: “明辨是非,遇事当先问自己可有不是?不可以势凌人。”雷震子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道: “这边荒僻地、独处峰上的少女,如何会知道本门戒律?”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你的事 情我都知道了,这事起因确是你的不对,姑念你心术虽然不正,但尚非罪大恶极,而且其中 又有奸人挑弄,不能完全怪罪于你,所以饶你不死,你还不快去向萧先生陪罪么?”   雷震子独眼圆睁,怒道:“你就是我的本门长辈,也管不到我!我为什么要听你这黄毛 丫头的说话?”冰川天女面色微微一变,道:“你是谁的弟子?这么强嘴!”雷震子横剑怒 视,闭口不答,铁拐仙在旁代答道:“他是当今武当派掌门闲云道人的弟子。”闲云道人是 冒川生的师侄,虽为掌门,素性闲散,不大爱理门人之事,故此令到雷震子日渐骄横,难以 制止。   冰川天女一笑说道:“是么?我久闻武当派戒律谨严,素重尊卑之别,难道如今这风气 竟然更改了么?原来你本门的长辈也管不了你!可是你本门的长辈管不了你,我却偏要替他 们管一管你!”   雷震子气往上冲,不可复忍。横跃三步,长剑一挥,道:“好吧,你就来管吧!俺雷震 子在这里领教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道:“原来你要与我比剑。”她双手空空,随身亦 无兵刃,谢云真拔出佩剑,想抛给她,只见她摆了摆手,说道:“不用!”随手在湖边拾起 一块浮冰。   那是一块形如长棒的冰块,冰川天女拾了起来,嗖的一掌削下,削了几削,削得那块长 形冰块,形如一支利剑。冰块虽然并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但这样随心所欲,随手削来,却 也实是骇人听闻。   冰川天女微微一笑,将“冰剑”一扬,道:“雷震子,你若能在十招之内,与我打成平 手,我就把萧先生任你处置。”其时正是中午时分,日光直射下来,就是冰川里的浮冰,也 在逐渐融化,更何况是握在手中,受人体热力所蒸发的冰块?萧青峰暗暗吃惊,心道:“就 算雷震子削它不断,它也过不了半个时分,就要化为冰水!冰川天女这岂不是拿我的性命开 玩笑吗?”只听得雷震子大笑道:“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若在十招之内,不能将你的 冰剑削断,我就向你叩头!”冰川天女道:“我是要你向萧先生叩头。”雷震子道:“不必 多言,一切依你便是,看剑!”唰的一剑,立刻横削过去。铁拐仙在旁高声数道:“第一 招!”   这一剑快捷之极,更加上雷震子潜修了十多年的内功,休说是冰,就是钢刀铁剑,给他 截着,只怕也要被削为两段。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说声:“好!”冰剑一指,竟然是从他 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指到了他胸口的“玄机穴”,这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雷震子大吃一 惊,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硬生圣地将身形扭曲。将攻出去的劲力也收了回来,横 剑回削,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冰川天女这一狠招化了。冰川天女却是好整以暇,微微一 笑,一掠而过,将冰剑又收了回来。   雷震子重整门户,长剑横胸一立,想道:“我以一掌护胸,一剑迎敌,且杀你个措手不 及,只要你的冰剑给我的劲力微一沾上,就化为冰水,看你如何防备。”主意打定、攻势突 发,一连三剑,这是武当的连环夺命剑法,一招紧似一招,实是十分难以抵敌。只听冰川天 女笑道:“你的本门剑法还差得远哪!”但见她身形起处,衣袂轻飘、霎眼之间,也还三 剑,每一剑都是中途变招,奇诡之极,雷震子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只觉她的冰剑寒光闪 闪,在自己的面门闪来闪去,耀眼欲花,被迫得连连后退,只听得铁拐仙已数到第四招了。   雷震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冰川天女的剑法怪异绝伦,竟然是本派的达摩剑法!这达摩剑 法在元代中叶失传,直至康熙年间,才由辛龙子复得,传至桂仲明。但因达摩剑法繁复怪异 之极,在武当派复传的时日尚浅,数十年来,后辈弟子能精通达摩剑法的实在还没有几人, 雷震子是武当南支的弟子,武当南北二派的剑术,后来虽然交流,但南支还是略逊。   “这丫头莫非真是本门长辈?”陡然想起一事,更是心慌,正欲出声询问,斜眼一瞥, 忽见铁拐仙嘴角挂着冷笑,歪着眼睛在看着自己,禁不住心头火起,心道:“好,我就是拼 了性命,也不认输!”看冰川天女时,只见她仍是气定神闲,剑尖斜指着自己,并不抢先出 招,分明是一派长辈对小辈的神气。   这样的缓了一缓,冰川天女手中的冰剑已渐渐融化,冰水一滴一滴的洒下地来,冰剑变 得更薄更透明了,雷震子突然想出了一个歹毒的主意:“好,你不肯出招,我就和你对耗, 只要你的冰剑融化,我就是不战而胜!”他们有话在先,说明是比剑法,冰川天女的冰剑若 真的是化为乌有,那可不能说雷震子狡猾取巧。   铁拐仙面色一沉,喝道:“雷震子,你怎么啦?”雷震子不理不睬,按剑凝视,动也不 动,只见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道:“凭你这样的心术,我就应替闲云道长教训你啦!” 纤指轻轻一弹,冰水飞溅,雷震子陡觉眼睛一花,白檬浚的水气遮着眼睛,有几滴冰水已洒 到面上,奇寒彻骨,膝陇中只道冰川天女突出怪招,不自觉的一剑撩去,这也是学武之人, 防身攻敌已成习性,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出招自是必然。   一剑既出,忽觉中计,再要撤回,已是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冰川天女剑尖已至咽 喉,这正是人身死穴之一!   冰川天女一笑道:“本想看你十招,看你有什么本领,只因你心术不正,只好减半。你 服输吗?以后看你敢不敢对长辈无理?”雷震子颤声道:“你是桂师叔祖的女儿?”冰川天 女道:“你猜对啦!”   雷震子说的即是桂华生,他剑术最精。雷震子听长辈说过桂华生负气远走边疆,一去不 知所终之事,但却万万料不到他会有一个女儿往在天湖之上。   雷震子长叹一声,掷剑于地,向冰川天女叩了三个响头,只见冰川天女的冰剑已融化殆 尽,只剩下薄薄的一片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将“冰剑,在手心一搓,顿时化为乌有,忽 而面上一沉,喝道:“你还不去向萧先生陪礼么?”   正是:   倾尽天湖水,难消今日羞。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五回 流水落花 深仇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五 回 流水落花 深仇伤寂寞 珠宫贝阙 往事诉辛酸   雷震子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跑上去对萧青峰叩了三个响头,忽然一弯腰,就手抓起了 地上的长剑,反剑向咽喉便割,须知雷震子在情场失意之后,又惨被意中人辣手毁容,天下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人心伤:是以他因爱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侠谢云真之外,更迁怒到 萧青峰身上。岂知含恨半生,出手报仇,竟出其意外的遇到了冰川天女,招来了如斯羞辱, 故此他把心一横,便想自刎。   萧青峰失声惊呼,雷震子动作太快,阻已不及,忽听得“咄”的一声,水花四溅,雷震 子的长剑脱手飞去,堕在地上,原来是冰川天女打出一片寒冰。   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没出息的东西,本领不好不能再练吗?”雷震子听了此 言,又被激得死去活来,心中想道:“对了,我若自杀,她可真当我是示弱了。”只听得冰 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至死,我早已将你处置,还须你动手吗,当年之事,铁拐仙夫妇 都对我说了,这固然是你的心术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却不自知,亦是可怜可笑,王瘤子 是什么用心,你知道吗?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伦去看。”雷震子听了, 不觉一怔,心道,“王瘤子已经死了,谁还能知道他的心意?怎么到扎沦一行,可以知道死 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杀之念顿俏,当下再拾起长剑,垂头丧气地与崔 云子一同下山。   萧青峰一派茫然,如梦如幻,只见谢云真与铁拐仙低声谈笑,状极亲热,萧青峰心中一 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缘份,勉强不来的。铁拐仙虽然丑怪,但到底是驰名一代的江南 大侠甘凤池衣钵真传的弟子,与谢云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没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 年时候的意中人己得佳偶,不必再劳自己牵挂,心中反觉坦然。忽见铁拐仙撑着铁拐,一肢 一拐地向自己走来,到了面前三尺之地,忽然手抚铁拐,施了一礼,萧青峰慌不迭地还礼, 连道:“不敢当,不敢当!”铁拐仙嘻嘻一笑,道:“萧老弟,你可知道我为何打你一拐, 现在又向你陪礼吗?”萧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听得铁拐仙道:“我自知是个丑八怪,所以 嘛,所以……”谢云真一声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话吗,快别说啦!”原来铁拐 仙因为自己相貌丑陋,妻子则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对他妻子 起过念头,纠缠过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铁拐仙这种奇怪的妒念,萧青峰做梦也想不 到。   铁拐仙的说话被妻子打断,很不自然地又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 不说了,现在我说向你陪礼的原因吧。喂,萧青峰,你今年几岁?”   萧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铁拐仙问这个干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刚刚出头。” 铁拐仙道:“如此说来,你比我年轻多啦。可怜你颜容苍老,发都白了,听说十多年前,你 还是个蛮漂亮的小伙子呢!”萧青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微红,心道:“还不是因为你的妻 子,将我无缘无故地牵入了这场漩涡,以至我为避强仇,远走塞外,终日担心,不知不觉之 间,就白了少年头。青春的时光都虚渡了,只听得铁拐仙道:“萧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 什么,所以拙荆要我代她向你赔礼啦,她说牵累你遭了一场祸事,心中实是过意不去,除了 向你陪罪之外,还要送你一件礼物。”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匣,递过去道:“你打开看 看!”萧青峰打开一看,只见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硕大无朋、有如巨碗、鲜红如血的大红花。 萧青峰奇怪之极,莫名其妙,只听得铁拐仙续道:“这是优昙仙花,吃了可令人白发变黑, 返老还童。我这个丑八怪反正用它不着,就送给你吧。”原来谢云真少年之时,号称“夺命 仙子”,心狠手辣,厉害无比,做事不择手段,所以才有当年那一场凶杀,而萧青峰却糊里 糊涂受了雷震子与谢云真双方的利用。谢云真结婚之后,性情渐变,甚为后悔、恰好与铁拐 仙漫游西北之时,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优昙仙花,便决意拿它来与萧青峰作为赎罪。   萧青峰又惊又喜,说道:“呵,原来这是优昙仙花!”想起前辈的传说,这仙花要六十 年才开一次,百余年前,武当派的远祖卓一航想采优昙仙花送与白发魔女,守候一生,还守 不到开花。不料如今得见,而且铁拐仙还送给自己。萧青峰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花,不敢伸手 去接。谢云真缓缓行近,一笑说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见你的表妹吴 绛仙,她在问候你呢。你母亲也还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们吗?”萧青峰心念一动,猛地 想起了故乡亲友,思乡之心陡起,心道:“现在冤仇已经解开,是该回乡的时候了。我为她 遭了一场大祸,要她这朵仙花,也不为过。于是伸手接过那朵红花,仰天叹道:“飘泊江湖 数十秋,相逢未白少年头。”谢云真接道:“而今好自还家去,竹马青梅觅旧游!”萧青峰 大笑道:“好,好,你说得好!宇儿呵,为师的要和你分手了!”   陈天宇在这半日之间,目睹许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梦境之中,忽然听说师父要返回家 乡,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萧青峰也觉十分难舍。铁拐仙笑道:“你这个徒弟心 肠甚好,极合我的心意,我这个化子,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乞讨,萧老弟,你这个徒弟就 让了我吧。”   萧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儿为徒,那是最好不过。宇儿,过来磕头!”陈天宇道:“师 父,你真的要回去了么?”萧青峰道:“我不回去,还在这里做什么?宇儿,为师的也舍不 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带你回去。”铁拐仙道:”哈,你个小娃娃也生 了一对势利的眼睛,不肯拜我这个臭叫化做师父吗?”陈天宇急道:“不敢,不敢。”连忙 磕头,铁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的和气,你在我门下,要替我讨饭乞食,若 不听话,我就用这根铁拐打你的屁股。”谢云真道:“你别吓唬这好孩子啦,我说呀,你就 是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徒弟。”萧青峰咽下眼泪,看了陈天宇一眼,又看了谢云真 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儿,你好好听这位师父的话。若是有缘,咱们日后还能相 见。”提起拂尘,飘然下山。后来萧青峰回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称心如意的伴侣,而且 练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铁拐仙笑道:“这老儿去就去了,偏好生罗嗦。”谢云真悄悄说道:“你瞧,还有更罗 嗦的人呢!”铁拐仙回头一望,只见刚才在湖边焚香礼拜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不知什么时 候已回到这儿,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声说话,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极,竟不理 睬他们。这两个尼泊尔武士,指手划脚,说了又说,说个不休,脸上现出一派焦急的神情, 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们说话的声音好似蚊叫一样,而且铁拐仙也不懂尼泊尔话,留心静 听,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心中好生奇怪。陈天宇在西藏长大,西藏常有尼泊尔的人来 做生意,所以他稍懂得几句,听个断续的如“金瓶”“父王”之类,意思却连接不起来,猛 地想起了麦大侠和铁拐仙他们在日喀则旅店之中争夺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这两个尼 泊尔武士所说之事,与瓷瓶有关吗?但那可是瓷瓶,并不是什么金瓶,父王又指的是谁 呢?”心中也是好生纳罕。冰川天女似是很不耐烦,忽而高声说了一句尼泊尔话,这句活陈 天宇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说:“除非上面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此生绝不下山。”一挥玉 手,指一指那座冰峰,决然说道:“去,去,你们自己回去。”她的话声并不严厉,但却似 乎是一个统帅在百万军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凛然不可拂逆的神情,这刹那间,陈天宇只觉得 她不但是美艳如仙,而且气度高华,既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像尊贵之极的女王,这两 个印象本极矛盾,但眼前的情景,这两个矛盾的印象却揉合为一,再难找到第二种适当的形 容。   那两个尼泊尔武士面面相觑,惊然而退,不敢再说,面上却都现出一副极其失望的神 情!   冰川天女随手摘了一朵野花,抛进湖中,正当冰河入口之处,水涡一卷,一瓣一瓣的花 瓣随着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怅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兴阑珊,陈天宇突然想起了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这两句说话,不觉打了一个寒战,看那雪山冰峰,高耸入云,上 面定是寒冷无比,而眼前却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风华绝代,一山之上,境界 悬殊;这风华绝代的玉人,却长年累月孤单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陈天宇忽发奇想,想 道:这就好比冬天里的春天,可惜这春天的景色,却永不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会有 一个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个天女,更是神奇:难道这冰川天女,将来也像这 湖畔的春花,自开自落,花自飘零水自流!   陈天宇正在遐思,忽听得冰川天女悠悠说道:“我这里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侠乃是家 父至交,铁拐仙你既奉甘大侠的遗命,万水千山,前来找我,那么我也就破一次例,请你们 夫妇到我的山居小住几天。”原来自桂华生失踪之后,他的两位哥哥遍托高人寻觅。甘凤池 也是受托者之一,三十年来,遍找无踪,甘风池最重然诺,所以在身死之后,仍有遗言要徒 弟寻找,铁拐仙夫妇总算不负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会是桂华 生的女儿,因而寻到此问,适才铁拐仙在湖边与雷震子比武之时,正是谢云真与冰川天女会 面之际。   铁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间仙境,心有所愿,不敢请耳。你肯留我住几天,那是最好不 过。”冰川天女道:“那么,大家都请下船吧,你是铁拐仙的徒弟,又是我这位芝娜妹妹的 朋友,你也来吧。”陈天宇略一踌躇,也便随着他们同下小船。这时日头过午,冰川中的冰 块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挟着浮冰,自山顶奔泻而下,更是令人触目惊心。陈天宇心道: “逆流而上,比适才顺流而下,更要艰难几倍,冰川天女纵有绝世武功,也难以将这小舟在 冰川之中,撑至山顶,难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寻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实的天女?对冰川天 女适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万分不解。   只听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开船啦!”取起一技碧玉船篙,轻轻在冰块之上 一点,小舟立刻驶前几丈,忽给水流一涌,浮冰一挤,又退后丈许,冰川天女拨开浮冰,又 是轻轻一点,小舟又再向前,陈大字把眼一望,只见冰川天女全神贯注,似是颇为吃力,而 舟中诸人,却都安然坐着,动也不动,陈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这怎么过意得去?” 忽见又是一股急流奔来,那小船团团乱转,竟被卷在漩涡之中,进退不得,冰屑与浪花齐 飞,溅了满面。   陈天宇吃了一惊,见师父那支铁拐倚在船边,陈天宇少年热心,不假思索,拿起师父那 枝铁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铁拐沉重非常,陈天宇勉强提了起来,插入水中,用力一撑, 不撑犹好,一撑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横一转,给激流一冲而下,一小半船身已侵入水中,倾 侧颠簸。铁拐仙急将铁拐一把抢过,喝道:“你找死吗?”冰川天女双指一弹,发出一片浮 冰,将铁拐弹开,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陈天宇面上热辣辣的好不羞惭, 只见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稳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转,陈天宇心中稍宽,忽见又是一股激流,自 左边奔来,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挟着浮冰,哗啦啦的疾冲而下,陈天宇吓得面青唇 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里,那小船向上一抛,陈天宇顿感身子一轻,就如腾云驾雾 一般,似是给那股澈流抛掷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来,睁开眼时,只见那小船已平稳的浮 在水中、离开冰川入湖之处很远了。陈天宇大感神奇,忽听得那藏族少女芝娜笑道:“我初 来时也曾给激流吓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若然这冰川之中没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 原来冰川天女生于斯,长于斯,习知冰川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龙卷风一样、可以回旋打 转,顺着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卷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虽然也要具 有不寻常的武功,但却并非神迹。   不用一个时辰,小舟已到了山顶,陈天宇陡觉眼前一亮,只见山上建筑,如同宫殿,那 些屋字都是水晶、云石、晶盐,或者坚冰所造,通体透明。在夕阳返照之下,只觉霞彩夺 目,闪闪生光,端的是人间罕见的奇景,胜似传说中的贝闹珠宫。陈天宇本己疲倦非常,见 此奇景,也觉精神一振,但心中却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这么大的宫殿,不大寂寞了 么?”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愿意终老此间了。”冰川天女 道:“傻丫头,这地方你怎住得惯?何况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报父母之仇吗?”芝娜黯然 不语,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见笑么?我只不过住在冰川之上罢 了,哪里是什么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铁拐仙夫妇,你们大约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吧。”谢云真笑道:“这名字真好,不过你美若天人,我还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带领众人,走入宫殿,双掌一拍,只见每幢宫殿之前,都出现了一位宫装少 女,因为宫殿透明,所以里面虽然是重门叠户,那些官装少女,却都隐约可见。奇怪的是, 那些宫女虽然个个都是妙曼多姿,但装束体态、非藏非汉,不知是来自何方?   陈天宇目眩神迷,感觉似乎是走人了神话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们跋涉风尘,旅 途劳顿,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们去休息,钦拐仙夫妇、陈天宇与芝娜四人都彼分隔开 来,每人进一间宫殿。   宫中道路弯弯曲曲,陈天宇随着侍女走过几道回廊,到了一处花园,但见奇花异草触目 都是,有的花开如雪,有的灿若云霞,有的黑如墨兰,有的红若玫瑰,有的牵藤附葛,有的 石隙横生,都说不出名字来。陈天宇目不暇给,只听得那侍女说道:“相公请入这间屋子歇 息,有什么事情叫我,可以牵动屋里的铜线,我就知道了。这里道路纷歧,相公若出园中游 玩,请记着这个标记,以免迷失。”用手指给陈天宇看,陈天宇所住的这间宫殿,屋顶雕有 一个石狮,远远望去,其他宫殿,或者是雕有骏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凤凰,都有标志。 这蛮女相貌虽殊中上,但却说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话。清甜圆润,听起来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陈天宇推开房门,忽见房中突然现出几个少年,都带着惊愕 的表情,迎面而来。陈天宇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却原来是自己的影子。这间宫殿是云石所 造,四面墙壁都嵌有玻璃镜子,纤毫毕现,当时这种琢磨精美的照身镜都是从西洋运来的, 陈天宇虽然见过,但却没有这么精美,也没有这么多,是以感到惊讶。房中布置,清雅富 丽,兼而有之,丝织锦被配以描金帐子,檀香书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异花,发散着幽幽的清 香,墙壁上还挂有一座西洋时辰钟,的的答答响着。那时西洋的时辰钟运入中国的还少,陈 天字只在土司家里见过一次,禁不住对这时辰钟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细看时,墙壁上还挂有两幅字画,画面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黄衣少年,腰悬长剑, 丰神俊秀,女的却是位古装美人,柳叶双眉,瓜子脸儿,清秀之极,体态形貌与冰川天女本 来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间,却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迹娟秀,似乎是女子 的书法。题的是一首词。词道:   “引离杯,歌离怨,诉离情。是谁谱掠水鸿惊,秋娘金缕,曲终人散数峰青?悠悠不向 谢桥去,梦绕燕京。   杯空满,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兰苑人去尘生。江南冬暮,怅年年雪冷风清。故 人天际,问谁来同慰飘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录亡父忆母旧作。浣莲。”陈天宇这才醒起,原来这画中男女,乃是 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莲,这首词乃是冒浣莲的父亲冒辟疆的作品。   陈天宇不由得疑云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孙女,此事已经奇怪,这高山上的宫殿, 和宫殿中的那许多蛮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虽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间, 却是更增神秘。   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来。陈天宇始终没有见着铁拐仙夫妇的面。是夜,陈大字辗转反 侧,一会儿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会儿想起了冰川天女,一会儿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师 父铁拐仙夫妇的古怪行径,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从窗口望出,但见外面一片银白,在冰 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异草,如同蒙上一层薄雾冰纳,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许 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这奇景的确是人间罕遇,旷世难逢,陈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来,披上 衣裳,推开宫门,出去赏览。   忽听得一阵微细的语声,远远传来,陈天宇在假山后面一伏,只见两条人影正朝着自己 这面行来,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师父铁拐仙,陈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们在这个时分,出 来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见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时,在宫中行走,因此动也不动,不敢出去 招呼。   这两人走到陈天宇十余丈之地,忽然停着,只听得冰川天女说道:“多谢你这次上山报 信,更多谢叔伯们对我关心,但我己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铁拐仙道: “但,但是那个金瓶,关系极其重大,想当年,七剑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风大侠 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侠的孙女儿,难道就忍见西藏沦为满虏的藩属吗?这金瓶一到, 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说道:“我不理这些事情。”声调十分坚决,毫无挽回余地。铁拐仙叹了 口气,正想再说,只听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这座冰峰倒了,否则我的心志不移。你们夫 妇远来,我本该稍尽地主之谊,招待你们小住几日,这话亦说过了。无奈我以前曾发过誓 言。有谁敢劝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长辈,我也不能招待。铁拐仙,多谢你这次的心事, 明日我叫侍女送你们下去,以后你们也不必再来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陈天宇,陈天宇 瞧不见她的面容,她说话的声调,听来亦甚温柔,但却是说得斩钉截铁,就如一个女王,宣 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铁拐仙登时静默。陈天字亦是诧异非常,心道:这冰川天女 怎的这样不近人情,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吗?不知怎的,陈天宇忽感对这如同仙境的地 方,有说不出的留恋,尤其对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舍。想起明日就要随师父下 山,以后再也无缘到此,心中不觉怅然。   但见玉宇无尘,冰峰映月,万籁无声,满园子静寂寂的,静默了许久许久,才听得铁拐 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随即又听到脚步声渐远渐沓,陈天 宇从假山石后望出来,冰川天女与铁拐仙的背影都不见了。   陈天宇吁了口气,步出假山,忽见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陈天宇正想躲避,只听 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嗯,你还未睡么?”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 头上披看白纱,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种令人莫测高深 的微笑。陈天宇心道:“冰川天女虽然是风华绝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总 是令人不敢亲近;这少女虽则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较起来,却是令人感到易于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屡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陈天宇 道:“嗯,适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点了点头,道:“天女姐姐说,你师父要去抢夺金 瓶,只恐有性命之险,叫你小心。”陈天宇吃了一惊,道:“我给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究竟 要抢夺的金瓶是什么东西?”芝娜道,“你没有听说过金本巴瓶吗?”陈天宇道:“没有听 过。”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声说道:“你可知道咱们这里的达赖班禅两位活 佛,以及呼图克图等大活佛都是转世的?”原来西藏对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以及次一级的 呼图克图(活佛封号),都称为活佛,认为他们圆寂(死)之后可以转生。但是究竟生在哪 里?何时转生?却是一个大问题。以往的规矩只凭当时当地有声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 师)降神作法,指定一个方向,叫人寻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时出现几个转生的达赖 或者班禅,真假难分,无所适从,甚至发生争执,引起纠纷。例如就在驻藏大臣福康安的任 内,就曾出现过两个转世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引起重大争执。陈天宇在西藏长大,对这些事 情,当然清楚。   陈天字点了点头,芝娜道:“就因为活佛转世,时时发生纠纷,所以听说清朝的皇帝要 颁发一个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语“瓶子”的意思。)若有纠纷,就叫吹忠将各个被认为是转 世活佛的名字,各写一签,放在瓶内,对众拈定。听说这个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颁发,到 时达赖班禅以及各僧俗官员,都要举行极隆重的迎接仪式,然后将它供在拉萨市中心的大昭 寺楼上,从此永传后世,作为西藏最最重要的圣物。你想这样重要的圣零物,该有多少高手 保护?你的师父要去抢夺,这可不是寻死吗?”   陈天宇正欲问她怎会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儿,就不再问了。陈天宇的父亲 是清廷派驻西藏的一个官员,陈天宇虽然对满洲人也不大满意,但却隐隐觉得,朝廷这件事 情,也似乎做得不错,最少可以减少西藏的纠纷,不明他的师父为何要反对?   芝娜叹了口气,道:“我们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们汉人毁坏了这个金本巴瓶,抢 走了我们的圣物,那么汉藏之间的仇恨,恐怕会越结越深。听说你们汉人之中,有一些侠 士,生怕们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后,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规定,就要变成满清的藩属,因 此誓死从中破坏,但只恐这番好心,我们西藏人会把它当成恶意。你还是劝你的师父不要插 手的好。”陈天宇道:“我师父的脾气古怪,我还是新近拜师,怎敢在他跟前说话?”   两人静默了一会,陈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样和萨迦的土司结仇的?”话出之后,忽 觉太过冒昧,交浅言深,只怕自讨没趣。芝娜却并不在意,轻掠云鬓,低声说道:“你曾在 土司家中救过我的性命,你不问我,我也该对你说说。我且给你说一个故事。除了天女姐姐 之外,你是这世界上第二个听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据说在你们汉人叫做唐朝的时 候,吐谷浑(今青海一带)入寇西藏,西藏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打退了吐谷浑的军队。 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们唐朝的文成公主,戳王趁着结婚大典,大封有战功的将士,那 位将军功劳最大,藏王便赏给他跑马一日之地,让他自立,那位将军十分善于骑马,穿山涉 水并不择路,据说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场子,于是这片土地归他所有,受封 藩王的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传,传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亲沁布藩王,管辖四大土司,其中以萨迦土司权势 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儿,上司下属的关系加上亲戚的关系,两家的来往就更亲 密了。   “我的父亲最爱打猎,想不到有一天他为了追赶一只金毛野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撞 着,堕马惨死。我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依照长辈的公议,该由我的嫡亲叔叔继承,然后 才是我的堂兄弟们。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马 奶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就咽气了,接着他的儿子在玩捉迷藏的时候,又忽然从树上跌下 来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毙,死者都是浑身青肿,七窍 流血,老人们说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庙里,神庙外边上了大铁锁,并用石灰围 着院墙撒了一道白线,据说可以拦着鬼魂不能入来,呀,那些日子可怕极了!”   陈天宇打了一个寒哗,眼前美丽的景色也变得阴森可怖。只听得芝娜续道:“我的堂兄 弟一个接着一个暴毙身亡,不到一个月,都死得干干净净。这一天,我最后一个堂弟,只有 三岁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里头有个预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这天 是我父亲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后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来,届时家人要举行回魂祭。)本 该在王府设灵,让族人拜祭,但为了这一连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们都不敢出神庙半步, 别人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害怕鬼魂作祟。   “但却有一人不怕,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听过这名字吗?”陈天宇道:“听 父亲说过。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师父说他是大龙派有数的人物。”芝娜点了点头, 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欢打猎,他一人可以降伏一只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 天他来了,晚上便同我们一起守灵,伴我们过夜。”   “我害怕得很,本来我每天晚上,是跟妈妈一间房子睡的,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 我妈要守丢。五更才睡,和两个侍女在外面守灵。”   “这一晚我怎样也睡不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我爸爸鬼魂回来。但心里一想, 爸爸生前最爱我,若然他变了鬼魂,傀该保佑我,保佑我的母亲,让我们不受其他野鬼的侵 害。”   “三更过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仆都睡了,神庙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时 辰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静得令人心跳。房里有两张床,我睡里面那张,舅舅睡外面那张,我 睡不着一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瞧出去,外面烛光摇晃:我想起妈妈一个人在外面,很害怕。 想大声叫嚷,叫妈妈不要守了,快点回来伴我。还没有叫出声,忽然外面的烛光,一下子全 部熄灭。只听得妈妈一声厉叫,叫得我汗毛直竖,陡然间舅舅大喝一声,呼的一拳捣出,床 板也轰隆塌了,这时我才瞧见一条黑影,与我舅舅打作一团。   打了一阵,舅舅将他迫出房外,不准他来侵害我,从房子里望出去,只见两条黑影,纵 跃搏击,每拳打出,都是呼呼挟凤,已分不出谁是舅父,谁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给打折,乒 乒乓乓的乱响。忽听得我舅父又大叫一声,声音惨厉。我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舅父也中了那 人的毒手,险险晕了过去。但这一声之后,外面又忽然静了下来,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在 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道:“是舅舅吗?”陈天宇听得紧张之极,不启觉也用同样口吻问 道:“是舅舅吗?”   芝娜吁了口气,道:“是舅舅。他有点气喘,但声音却很迫促。而且颤抖,他说: ‘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吓得不会走动,他将我一把抱了起来,走出外面,我 道:‘妈妈呢?叫妈妈也一同走。’舅舅叹了口气,不回答我,踢开神庙庙门,跨上一匹战 马,连夜奔逃。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那两个侍女,部给刺客杀了,那刺客本来要杀我的, 不是舅舅,我早已丧命了。   “舅舅马不停蹄,一夜之间,疾跑二百多里,他这才告诉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们,都 是给那个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练有一种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阴掌’,只要身体任何部分, 中了他的一掌,便会浑身青钟,七窍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虽然将那人打退,但也已 中了一掌。   “我吓得魂不附体,急问怎么办?舅舅说,他练有内功,可以抵御七日,他听说念青唐 古拉山上有天湖,湖边有个仙女,天湖的圣水和山上的一种曼陀罗花,可以医治百病,他想 不出其他办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着我冒着艰难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内伤,又连日奔波,攀登高山,刚看见大湖的湖水,大喜过望,叫了一 声,就晕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饥又饿,哭了一场,也晕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舅舅不见了,却见一个美貌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 我心里想道:‘这一定是住在天湖边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 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吗?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别人也叫我做冰 川天女。,我又问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   冰川天女道:‘我这里不准外人上来,你的舅舅已给我赶下山了。我号陶大哭,冰川天 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伤,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还能下山 吗?”我想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却又赶他下山,心里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 女姐姐,你也赶我下山吗?’那时我一点也不会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会饿 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与你有缘,所以将你留下来了。’后来我才知 道,她从未见过外人,想知道一些尘世间的事情,她又欢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将我留下 来。”陈天宇经她一说,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觉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眼珠徽碧,在眼眶里 滴溜溜的转,就像白水银里包着两颗黑水银,果然有点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红,低下头道:“我见她对我很是和善,便留下来,将身世经历告 诉了她。”   陈天宇道:“后来怎样?”芝娜道:“冰川天女虽然没有在我的面前显露过惊人的武 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为师,跟她学点本领,她说:我素来不理尘世之 事,更不做人师父,我苦苦哀求,后来她说: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怜,我便以姐妹之谊,传 你武功口诀,以三日为期,你能领会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学了口诀,又在她宫中 住了一月,私下里向她的侍女门讨教练习,果然得益不少,本来她还要留我多住的,我复仇 心切,住了一个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虽是极精微深奥的武功,我资质愚鲁,却是 领会不多,仇报不成,反险些丢了性命。”   她说的自然是谦逊之辞。要知以芝娜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轻功更比陈天宇 还要高明。陈天宇听了不由得心中骇服,想道:“她只学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诣,冰川 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她的聪明悟性,在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   芝娜续道:“我下山之后,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种种惨事,都是萨迦土司的所 作所为。就在那一晚之后,继承我父亲的近支远支亲属都死光了,我失了踪,我妈妈也死 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承继之人。第二天,萨迦土司带领人马来了,以姻 亲的身份,硬要拥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为王,族中长老慑于他的威势,没人敢道半 个不字,我堂伯年已六十开外,犹如风中残烛,昏庸老朽,毫无作为,萨迦土司派他的长子 来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孙来给外公分劳,帮理政事,实际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市藩王的土地 也被他侵夺了不少。我恨极了他,发誓不管任何艰苦,定要把他杀了。后来我报仇失败的 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说了。”   陈天宇道:“冰川天女答应再传你的武功吗?”芝娜道:“她答应再教我三日,此后, 我能否报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陈天宇激动说道:“我替你报仇。”芝娜微微一笑,道: “是么,我多谢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萨迦土 司养有许多能人,那会使七阴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练三年五 载,也未必近得了他。”陈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却口出大言,不觉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见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感激的谢意,忽而幽幽说道:“明天你不是 要跟你的师父走么?”陈天宇心神动荡,低声叹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随师父走了。”话 声未了,忽听得花园那边,隐隐传来了铁拐仙的叱咤之声。   正是:   冰宫来怪客,剑底见奇情。   欲知后事如何?清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六回 天女飞花 仙姝应有恨 冰川映月 骚客动芳心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六 回 天女飞花 仙姝应有恨 冰川映月 骚客动芳心   冰川天女的冰宫四周透明,虽有假山掩蔽,但远远望去,只见在宫殿那边,花园里面, 有两条黑影,腾跃搏斗。其中一人,手提铁拐,舞得车轮般的团团疾转,可不正是陈天宇新 拜的师父铁拐仙!他的对手身材高大,面貌看不清楚,似乎不是中土之人,身上披着一件大 红袈裟,在冰宫的寒光掩映之下,十分抢眼夺目,就如白窗里涌出一朵红霞。陈天宇大吃一 惊,心道:“这人居然能渡过冰川,直闯冰宫,本事定是非同小可。”芝娜看了一眼,亦是 骇然说道:“冰川天女禁令森严,怎么还不出来,竟容这个野人来闯她的宫殿?”   芝娜熟悉宫中道路,带着陈天宇左弯右绕,不一刻就到了那边冰宫前面的花园,只见和 铁拐仙搏斗的那人是个番僧,鹰鼻狮口,相貌甚是丑陋,他使的是一根禅杖,比铁拐仙的铁 拐要细小许多,但铁拐仙凶猛搏击,都被他一一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   再定睛一看,只见还有两条人影,倚在假山的太湖石边,双手合什,口中喃喃有辞,却 是日前所见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陈天宇又是一怔,心道:这两个尼泊尔武士对冰川天女奉 若神明,恭敬无比,何以也敢随这个番僧来闯她的宫殿。只听得芝娜悄声说道:“这两个尼 泊尔武士叫这番僧做国师,看似甚有来头。”   芝娜比陈天宇多懂尼泊尔话,陈天宇问道,“他们说的什么?”芝娜道:“我也听得不 很明白,好像是劝他们的国师不要闯祸。”   铁拐仙越斗越勇,碗口般粗大的拐杖舞得呼呼挟风,拐杖抡圆,就如一片杖林,将那红 衣番僧困在当中。双杖交击,更如鸣钟击需,震得耳鼓都嗡嗡作响,霎眼之间,又斗了三五 十招。陈大字越育越奇,心道:“他们这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就算熟睡如泥,也该被他们 闹醒,何以冰川大女还不见出来?”非但冰川大女下见出来,宫中的侍女,也无一人出现。   陈天宇道:“芝娜,要不要叫你的天女姐姐出来?”芝娜道:“天女姐姐行事神奇,她 现在尚未出来,想必其中另有缘故。陡然听得双杖相交,一阵金铁交鸣,嗡嗡之声,不绝于 耳,陈天宇急忙看时,只见那红衣番僧忽然坐在地上,禅杖慢慢挥动,铁拐仙须眉俱张,狠 狠扑击,陈人字心中喜道:“不必冰川天女到来,这厮非我师父之敌。”   却不知铁拐仙此时,心中正在叫苦不迭!他是甘凤他的首徒,功力之高,大江南北,无 与伦比,谁知碰着了这红衣番僧,竟然讨不了便宜,任他金刚大力,狠攻猛扑,却被这番僧 化解于无形。   铁拐仙称霸江湖二十多年,今番还是第一次遭逢劲敌,迫得施展最厉害的伏摩仗法,这 伏魔杖法乃是当年独臂神尼所创,经过了因和尚精研,再加以增益,演成一百零八路的招 数,每一仗打下,都有千钧之力,而且杖头杖尾都可用以打穴,其中还夹有刀剑的路数,端 的是厉害无比,但却最消耗内家真力,若然演完一百零八路杖法,非卧床静养三日,不能复 原,所以铁拐仙从来不用。   伏摩仗法一展,果是非同小可,数招一过,便如无风海雨,扑人而来,饶是那番僧如何 镇定,也有点手忙脚乱,铁拐仙加重内力,正拟将他一拐击倒,那番僧打了一个盘旋,忽然 跌坐地上,双膝一盘,瞑目垂首,状如坐禅,手中的禅杖却仍是缓缀挥动。   铁拐仙虽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这是什么打法?”陡觉自己的攻势 被他封着,而且隐隐有一股反击之力,攻势愈猛,反击之力也就愈大,那禅杖虽是缓缓挥 动,却如在面前布了一道铁壁铜墙,摧之不毁,攻之不入。   铁拐仙大吃一惊,攻势催紧,霎眼间已使了三十六招,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分为三段, 第一段三十六招是金钢猛扑的功夫,攻之不入,第二段三十六招又连接而来,这三十六招用 的全是内家真力,就是石头捱了一杖,也会打成粉碎,而且前三十六招,发杖之时有风雷之 声,这三十六招,却是来无踪去无迹,用力虽沉,却无声响,更难防备。可怪的是那番僧仍 是瞑目垂首,但却似背后都长着眼睛,不管铁拐仙从什么地方打来,他禅杖一挥,就恰好挡 住,而且反击之力比前更大,有好几次铁拐仙的铁拐,都几乎给他震得脱手飞去!   原来这番僧用的是印度的瑜伽功夫,配以西藏密宗的柔功,也是一种上乘的内家功夫, 但却与中土的法门不同,经练五脏六腑为主,功夫深的,可以被关闭在铜棺里面,沉之海 底,过了三日,再打捞上来,仍然不死。内功中紧难练的是屏绝呼吸,能到达那种境界,身 体就几乎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这番憎虽然未到这个境界,但较之铁拐仙的内力,却是胜了一 筹。番僧练的这种功夫,须要静坐运气,时间愈久,益发的潜力愈大。所以铁拐仙的伏魔仗 法,虽然一段胜似一段,但对方反击之力,也相应加强,铁拐仙力不从心,感到更吃力了。   看看第二段的三十六路伏摩仗法又快使完,铁拐仙头上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冰川天女 仍未见出来,铁拐仙不由得心中有气,暗自思量,反正讨不了便宜,你不出头,我又何必替 你多管闲事?打定主意,不展第三段杖法,虚晃一招,便想退出圈子。   铁拐仙将铁拐一抽,正想跳出圈子,忽觉那红衣番僧的掸杖,竟似带有一股极大的吸 力,将他的铁拐牢牢吸着,往里牵引,竟是脱不了身。   铁拐仙又惊又怒,急运内家真力,将拐一摆,虽然也能摆动,但那股吸力却越来越紧, 毫不放松,只得运劲与他相抗,施展出伏魔杖法的第三段三十六招来。   伏魔杖法一段强过一段,最后的一段三十六招,最是消耗内家真力,陈天宇在旁观看, 只见两人的招式都是越放越慢,那番僧仍然是闭目垂首,盘膝跌坐,头上也已冒出热腾腾的 白气,喘息之声微微可闻,但再看铁拐仙时,则更见狼狈,只见他衣裳尽湿,汗珠似黄豆粒 般大小,一颗颗地滴下来,铁拐每一挥动,骨节就“格勒”地作响,有如爆豆一般,陈天宇 虽然不懂上乘武功,但见此情形,已知师父甚是吃力!   那番僧双眼忽地张开,摹然喝道:“倒!”铁拐仙脚步踉跄,上身摇了两摇,咬着牙 很,将铁拐挥了半个圆孤,往下直压,接声说道:“不见得!”他正使到第九十六招“降龙 伏虎”把内家真力全都贯注拐头,刚劲之极,那番憎冷笑道:“你不要命么?”禅杖慢慢上 指,与铁拐顶个正着,只见那碗口般粗大的铁拐,中间部分竟然慢慢变了下来,铁拐仙的面 色更沉重了!   忽听得“裆”的一声,铁拐忽地弹了起来,那番僧倏然跳起,倒跃几步,掸杖垂下,恭 敬肃立。陈天宇大为诧异,这番僧明明即可取胜,何以忽然放松?   回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披着白色的轻纱,从花径之中缓缓走出,飘飘若仙,傍着她走 的正是铁拐仙的妻子,峨嵋女侠谢云真。谢云真将铁拐仙扶过一边,两人手牵着手,也学刚 才那番憎一样,跌坐地上,动也不动。冰川天女则在微微冷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那两 个尼泊尔武士满面惶恐之容,忽然都是双掌合什,跪在地上,口中喃喃有辞,似乎是在乞求 冰川天女饶恕。   那红衣番僧抚禅杖,施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诏书,说了一句,芝娜轻轻“咦” 了一声,在陈天宇耳边说道:“这番憎你天女姐姐做公主,要他接诏,这可真真奇怪了!” 只见冰川天女接过诏书,略一展看。立即掷还,那红衣番僧面孔涨红,禅杖一顿,用尼泊尔 话说道:“清朝皇帝的金瓶,我们定然不能容它到得拉萨,国主之命,要你下山相助,你也 不肯答允么?”陈天宇听得半懂不懂,好在有芝娜在旁给他翻译。   冰川天女面色微变,但面上仍带着笑容,那红衣番僧正想再说,忽见冰川天女玉手一 指,冷冷说道:“都给我滚下出去!”冷月冰光之下,只见那番僧的面孔由通红变得铁青, 显得十分尴尬,更是可怖。芝娜道:“你瞧他恼羞成怒了。”那番僧乃是尼泊尔国师,几曾 受过如斯侮辱,只见他气得手指发抖,忽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指着冰川天女,颤声说道: “你,你,你叫我滚?国王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冰川天女冷冷说道:“不错,是我要你 滚下去,你待怎地?我已给了你莫大的情面,让你闯入宫来,见我一面,你还不知足?我有 过誓言在前,谁敢叫我下山,都得给我滚走,你也不能例外!”   那红衣番僧强掩窘态,发为狂笑,禅杖顿地。朗声说道:“我间关万里,远道前来,只 见着公主一面,实是不能心足。闻道公主的武功,已尽得中华与西土的所长,贫僧甚愿开开 眼界。”   冰川天女淡淡说道:“是么?”回眸冷笑,拍掌叫道:“来人哪!”霎眼之间,走出九 个侍女,冰川天女昂首朝天,挥手说道:“给我将这个野和尚撵下山去!”红衣番憎叫道: “呵,原来你是不屑和我动手,那我适才之请,确是太过冒昧了,但我平生从来未曾受人驱 逐,不知进退之处,还望公主海量包涵。”那个尼泊尔武士惶恐非常,连连劝他们的国师快 走,那红衣番僧把禅仗一顿,兀立如山,动也不动。   冰川天女不理不睬,更不答话,把手一挥,九名侍女围了上来,冰川天女两道眼光有如 利剑,直射到红衣番僧面上,不怒而威,令得那红衣番僧也不由得倒退两步,刚气顿馁,但 见那九名侍女作驱逐之状,又不禁勃然发作,禅杖一举,喝道:“好,那就让我先领教你的 侍女几招,然后再领公主的教训。”   冰川天女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拉着芝娜的手,笑道:“你瞧得仔细些,他们所用的剑 法,都是我教过你的。”对芝娜的态度,和蔼可亲,就如姐姐一般,与适才的威严,大不相 类。   红衣番僧禅杖一挥,立了一个门户,想是为了保持身份,尚未进招,陡然间那九名侍女 长剑一齐出手,奇怪的是,每一柄剑都是寒光闪闪,通体晶莹,非金非铁,竟似一段寒冰, 九柄剑一齐亮出,寒光冷气,立刻四面发射,陈天宇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寒哄,就像堕在冰 谷之中一样,冷得牙关打战,看芝娜时,芝娜也给冻得身躯颤抖。冰川天女微微一笑,道: “我一时大意了,想不起你们禁受不住。你们且忍受一下。”忽地手臂一抬,迅如闪电地向 陈天宇颈背一戳。   陈天宇吓了一跳,被她手指一点,浑身如触电,甚是酸麻难受,但瞬息之间,便觉有一 股热气从丹田直透出来,流行全身,心跳加剧,血流加快,就如在严寒之下,经过了急促的 跑步一般,外面虽然寒冷,体内却是发热,芝娜也被她同样依法泡制,冷意顿消,双颊且热 得晕红。陈天宇以前听师父谈过,说是有上乘内功之人,不但可用点穴之法制人死命,而且 可用点穴之法医人之病,或者是打通病人的经脉,或者是令病人的血液正常,功能极其奥 妙,当时听了,还只不过当作一种奇谈,而今身受,始知世界之上,真有这样一种奇功。   芝娜问道:“天女姐姐,她们手上的长剑是坚冰削成的吗?”芝娜见过冰川天女用冰剑 杀败雷震子,是以有此一问。陈天宇心中也正存有这个疑问,双眼盯着冰川天女,冰川天女 笑道:“她们还没有那样本事,那是我给她们所炼的冰魄寒光剑,是用凡山特产的千年寒 玉,浸在万古寒冰之中,经过三年才炼成的宝剑,所以一出手便有一股冷气,没有练过内功 的人,光是这股冷气,便难抵受。”   那红衣番僧陡然见这九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也不觉吃了一惊,但他内功精纯,在冷气侵 袭之下,却也并不畏惧,那九柄伍剑首尾相连,布成一面光网,慢慢收缩,红衣番僧忍耐不 住,禅杖一弹,一招:“力划鸿沟”,向外推出,只听得叮叮哨吗几声连响,前一排的四口 剑都研在杖上,红衣番僧这一杖有千斤之力,见这四名侍女居然抵受得住,好生惊异,说时 迟,那时袂,后一排的四口剑一齐刺到,却又倏的分开,前后左右,四柄剑同时进招,的是 怪异之极,敏捷无论。红衣番僧一个闪身,左掌一震,避开了后面的一剑,又震歪了前面的 剑点,但左右两剑,已堪堪刺到身上,陈天宇大声叫“好”!冰川天女眉头一皱,叫道: “侍儿小心了!”陡然之间,忽见那四名侍女,一齐飞跃起来,给红衣番僧大喝一声,掌杖 兼施,排山倒海般地直劈过去。   原来那红衣番僧精擅瑜咖之术,肌肉可以随意扭曲变形,左右两名侍女的长剑刚刚沾着 他的衣裳,忽觉剑尖一滑,他的两条臂膊突然一个拐弯,暴长几寸,禅杖呼呼挟风,掌势摧 山裂石,瞬息之间,发出内家真力,立即转守为攻!   红衣番僧却也料不到冰宫侍女的轻功竟然如此高明,一杖击空,九名侍女的身形已散四 方,恰似晴蜒掠水,彩蝶穿花,左穿右插,忽合忽分,红衣番憎一连发出几记恶招,却是一 个也打不着,不知不觉之间,这九名侍女已布成一个阵势,将红衣番僧引到核心。   那番僧盘膝一坐,又想用适才对付铁拐仙之法,应付冰宫侍女的围攻,岂知应付一人自 可,同时应付九人却大是艰难。那九名侍女身形飘忽不定,长剑所指之处,全是人身的要害 穴道,番僧的瑜伽还未练到最上乘的境界,要封闭全身的穴道,又要分神应敌,谈何容易? 但见他端坐一阵,被攻得紧时,不由自己就跳起来,禅杖挥舞一阵,又再跌坐地上,如是者 三番四次,忽跃忽坐,状甚滑稽,陈天宇不觉哈哈大笑。   那番僧岂是容人耻笑之人,怒火陡起,把心一横:“管她什么公主不公主,我先伤了她 的两个侍女再说!”一跃而起,形如怪鸟摩云,禅杖横空疾扫。九名侍女急急分散,那番僧 一声大喝,着着抢攻,一根禅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乎已豁出性命,下手绝不留情,这 番僧功力极高,远在冰宫的一群待女之上,禅仗所到之处,威猛之极,众待女不敢硬接,只 有躲避,陈大字暗暗吃惊,心想:“似此下去,难免不给他打伤一两个人,这却如何是 好?”   只见冰川天女泰然自若,微微一笑,那九名侍女倏然变阵,四方游走,忽合忽分,依仗 花园中那些怪石作为屏障,阵势摆开,有如重门叠户,变化无端,看得人眼花燎乱,九名侍 女奔跑起来,就如同数十百人一样,满园子绸带飘飘,羽衣闪动,真象“天女散花”之舞, 好看煞人。铁拐仙本来是闭目静坐,默运玄功,这时也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阵,不 禁暗暗惊奇,冰宫侍女所布的阵形,竟似诸葛武候所传下的八阵图,只是却又并不完全一 样,八个侍女各踏着一个方位,暗合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任是如何转 动,这八门都在互相呼应。但与八阵图不同之处,却在多出一人,这一人并不随着转动,好 像是镇守中枢的主脑人物,却又并不出手。那番僧也似觉察出来,连连抢攻,想先击倒那个 侍女,可是阵图奇妙,他迈步向东,西面就钻出入来向他袭击,他迈步向西,东边南边,长 剑又倏然刺到,怎么样也占不着阵图的心腹之地,到不了那个侍女的身边。   这番僧武功也确是高强,虽然不识阵图,仍是奋战不已,禅杖呼呼挟风,扫在假山湖石 之上,石块也碎裂成片片,扬起尘土,冰川天女眉头一皱,只听得那为首的侍女叫道:“你 这厮太过无礼,居然敢毁坏我宫中的美景么?”双指一弹,忽听得嗤嗤的暗器破空之声,骤 然袭到,番僧笑道:“暗器岂能奈我何哉?”禅杖一挥,周身风雨不透,那暗器也不知是什 么东西,一颗颗好似珍珠大小,亮晶晶的,从空中洒下,被那杖风激荡,倏忽障裂成粉,散 出寒光冷气,那番僧不由自己地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天湖圣峰之上,有的是亘古不化的寒冰,冰川天女从千丈冰窟之中,撷取冰魄精英,练 成了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奇门晴器,其名就叫做“冰魄神弹”,世上所有的暗器,或用以伤 人,或用以打穴,所讲究的不外乎是准头,劲力的功夫,或者再加上暗器本身的锋利,唯有 “冰魄神弹”与众不同,它所倚仗的就是万载寒冰的那种阴冷之气,破裂之后,寒气发出, 端的是厉害。   本来红衣番僧的功力原可抵御,但他要全神贯注应付冰宫侍女的围攻,哪能分出心神, 运功防御。冰弹冰剑,寒气激荡,愈来愈浓,红衣番僧牙关打战,渐觉忍受不住。只见他狂 呼疾扫,状若疯狂,额角沁出汗珠,却又全身颤抖。冰川夭女笑对芝娜说道:“这厮强用内 家真力,以为可以发热,哪知这样一来,冷热交战,最是伤人,这次他纵保得了性命,只恐 也要大病几天。”陈天宇心地善良,大着胆子对冰川天女道:“那就饶了他吧?”芝娜膘了 他一眼,道:“你倒替他求情了。”冰川天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红衣番僧高呼酣斗,越来越觉精神不济,但见那群冰宫侍女穿来插去,眼前人影如潮, 彩色缤纷,目眩神迷,眼花镣乱,为首的侍女娇喝一声:“人倒也!”扬手又是一枚冰魄神 弹,红衣番僧心头一冷,脚跟一软,只觉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忽听得冰川天女叫道:“往 手!”睁眼看时,九名侍女早已收剑退下,排成两列,分立在冰川天女的身旁,红衣番僧满 面羞惭,一言不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转过身来,向冰川天女施了一礼,便跃出冰宫。两 名尼泊尔武士向冰川天女施礼之后,也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片刻之后,走得无踪无影。   芝娜笑道:“这厮居然能闯进冰宫,本事也委实不错,真吓煞我了!”冰川天女道: “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其实这番僧也是我有意放他进来的,要不然他虽然能渡过冰 川,也闯不过我宫前的九天玄女大阵。”铁拐仙心道:原来她把诸葛武候的八阵图加以变 化,改了名称。厉害是厉害的,可是若说能尽挡天下武功高明之士,只怕也未见得,铁拐仙 是甘凤他的大弟子,见多识广,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学之深,有如大海,所以虽然 败在番僧之手,对冰川天女的自负,却是不以为然。   冰川大女见铁拐仙嘴唇微动,似欲作声,走过去看,只见他面色灰白,就似大病之后, 尚未恢复的人一样,谢云真道:“他谢谢你的恩典,只是现下恐难走动,请你派两名侍女送 他下山。”冰川天女看了一眼,道:“幸亏你的伏魔杖只使到九十六招,若然把一百零八路 使完,纵有灵丹圣药,也难恢复你真元之气。现在你可不能走了!”   谢云真道:“怎么?”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也没什么,他耗损过度,六脉失调,气血 逆行,五脏易位,若然强要下山,在冰川之中,一受激荡,死是死不了的,但只恐就此便要 终身残废,虽有铁拐,也不能走路啦!以他的功力,静养五日,佐以药物,大约便可复原。 好,我就以五日为期。”一招手唤来一名侍女,道:“你给他收拾一间静室,让他好好用 功,谁都不许打扰他!将宫中的温玉惜给他用。”吩咐了侍女之后,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对谢云真道:“这次我为你们特别破例,让你们多住五日,五日之后,你们自己下山,也不 必向我辞行啦!”   冰川天女说话神情,甚是轻描淡写,谢云真听了,却是大吃一惊,想不到丈夫所受内 伤,竟是如此严重。冰川天女看似一点不通人情,但却慨然肯以冰宫的至宝万年温玉借用, 给他疗伤,又非寡情绝义之人可比。这番说话,真令铁拐仙夫妇啼奖皆非。   冰川天女道:“你可自去照料他,没事不必再来找我,”带了侍女,自行去了。谢云真 性情本来甚是高做,经了多年磨练,虽然改了许多,但仍然受不了别人的傲气,想不到此次 万里远奈,专诚寻访,只因劝她下山,却受到如斯冷落,越想越觉不值,几乎想出言“回 敬”,但冰川天女虽然比她更要高做十倍,却纯是出于自然,自有一种风华高贵,凛然不可 侵犯的神情,叫人不敢与她吵嘴。谢云真只觉一股闷热,横梗胸中,突然“呛”的一声,呕 出了胃中的苦水。陈天宇惊道:“师娘,你怎么啦?”谢云真面色苍白,忽而罩上一层红 晕,挥手说道:“没什么。你留在这儿,不可多事。”神情甚是奇特,扶起铁拐仙也自走 了。   陈天宇闷闷不乐,怔怔地站在那儿,芝娜道:“闹了半夜,你也该歇息啦,明日我带你 赏览宫中的奇景。”陈天宇目送她的背影没入花丛,想起五日之后,仍得下山,而且师父得 罪了冰川天女,此后更是无缘相见,心中越发怅惆。   第二日早晨,陈天宇一觉醒来,只见霞光万道,从窗口望将出去,又是一番景象,透明 的冰宫在红日照耀之下,五彩迷离,幻成人间罕见的奇景,更似神话中的世界。冰宫侍女送 来的早点,只有两枚又红又大的果子,但吃了之后,却是甜畅无比。过了一会,芝娜果然践 约而来,带陈天宇出外游览。芝娜来到冰宫之后,神情也似愉悦许多,虽然眉字之间,倘隐 隐藏有幽怨,但与陈天宇有说有笑,与初见之时,已大不相同,好像春天也来到了她的眉 梢,冷漠的神情也随着外面的冰河在开始解冻了。   宫中奇景,赏之不尽,园林布置,美妙绝伦。亭檄水石,参差错落,掩映有致。回廊曲 折,婉蜒东西,只是那廊壁的花窗,形式就各各不同,构成佳丽的图案。所有的建筑,甚至 假山湖石,都是大半通体晶莹。园中有好几处喷泉,飞珠溅玉,在春阳灿烂之下,泛起一圈 圈的彩虹。还有小溪曲折,贯穿其中。芝娜道:“池塘和溪水,都是从天湖引来的,特别清 冽,我紧喜欢喝这里的水了。”宫中各处庭院,都用奇峰怪石,随意点缀,与各种花树互相 掩映,几乎每一处都构成美妙的画图,那些花树,大半说不出名字,灿如霞彩,微风吹来, 香气沁人脾腑,陈天宇笑道:“此处真如仙境,怪不得冰川天女不愿下山了。”   两人信步所之,随意游赏,饿了就采摘园中的果子充饥,冰宫占地甚广,走了大半天尚 未走完,行走之间,忽闻得一股异香,非兰非踌,陈天宇走过去看,只见前面有一间尖顶的 房子,形似神龛,结构非常怪异,与宫中所有的建筑,都不相同。其他建筑都是用水晶、云 石、晶盐或者坚冰所造,晶莹如玉,只有这一间屋子却是黑黝黝的,特别惹人注意。那非兰 非四的幽香,就是从这间房子中发散出来。陈天宇好奇心起,想推门入去,芝娜面色一变, 急忙止住,悄声说道:“我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天女姐姐就曾吩咐过我,说是什么都可以 任我自行去玩。只有这一间屋子,不能进去。”陈天宇道:“为什么?”芝娜道:“谁知道 呢?听宫中的侍女说,冰川天女每逢朔望之夜,就要独自到这间屋去,耽搁一个时辰,她做 什么。谁也不敢问。听侍女说,这问屋子是用一种香木做的,这种香木,若焚烧起来,香气 可以传至十里之外。”陈天宇听了,好奇之心,更是大起。   这一晚陈天宇翻来覆去,念念不忘那问神秘的屋子,朦朦胧胧之间做了一个梦,梦见冰 川天女在里面焚香祈祷,芝娜侍立在她的身旁,自己不知怎的,也到了里面,忽然间冰川天 女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向自己心窝一指,她的长发突然化为无数飞蛇,向自己飞来, 芝娜骇叫一声,那屋子隆一声就倒塌了。陈大宇给那尖顶的巨木压着,挣扎呼唤,忽闻得芝 娜在耳边叫道:“你梦见什么了?醒来,醒来!”陈天宇刚睁开眼,只好得外面又是轰隆一 声,几疑还是梦中,芝娜推他一把,道:“快起来看,冰宫中又有一个怪客闯进来了!”   这一下陈天宇睡意全消,又有一个怪客闯进冰宫!真真是骇人闻听!陈天宇道:“他能 够渡过冰河,闯过宫外的九天玄女阵么?”芝娜道:“若非闯过,怎能来到冰宫,现在宫中 鸣钟报警。天女姐姐就要出来了呢!”   陈天宇急急披衣而起,赶出外面,只见昨日那九名侍女,又已布好阵形,将一个白衣少 年围在当中,剑拔晋张,尚未动手,陈天宇一看,不禁骇然失声。芝娜道:“怎么?”陈天 宇道:“这人我认识的!”这刹那问,那白衣少年也看到陈天宇,回头一笑,似是招呼,陈 天宇看得更清楚了。   此人非他,正是陈天宇在路上所遇见的那个少年书生,曾用一把金计救过萧青峰,又曾 在日喀则之夜,将麦大侠等一干人都引走的那个少年书生!   芝娜道:“此人是谁?”陈天宇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曾救过我师父的性命, 想来该是个好人。”芝娜道:“啊,糟了!刚才我听得冰宫侍女说,天女姐姐生气得不得 了,说是若不重重惩戒来人,冰宫就难保宁静了。冰宫防卫,一层强过一层,这九名侍女武 功高强,远非宫外的可比,他这次不死也得大病一场!”   那九名侍女刚刚拔出长剑,忽然又停下手,满院子寂静无声,连一根绣花针跌在地下都 听得见响,陈天宇扭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已来到场中,面有怒容,见到那个少年,微微 “噫”了一声,神情突然一变,似乎颇为惊诧。   在冰川天女心中,尚以为来人是红衣番憎的那一路人,却想不到竟是个丰神俊秀的汉族 少年,心道:“若非有数十年功力,也难以渡过冰川,闯过阵图,怎么这一个少年,年纪与 我不相上下,难道他比那个红衣番僧还更厉害?”   两人眼光相接,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冰宫的主人吗?怎么这样怠慢客人 呵!”冰川天女道:“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少年道:“我若说出名字,只恐你要对我更不客气了,不过迟早也要说给你知道的,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冰川天女道:“什么事情?”少年道:“你知道有金本巴瓶 么?”冰川天女眉头一皱,道:“又是金本巴瓶?真是烦死人了。莫非你又是要求我下山, 为你抢那个什么金瓶吗?你们与满洲人作对,与我可不相干。”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 “你猜错了,我是求你下山去保护那个金瓶!尼泊尔人要抢那个金瓶,有些不明利害的侠 客,好像铁拐仙之流的人也要去抢那个金瓶,我一人孤掌难鸣,你非下山助我不可!”   少年说话的神气,简直就像对老朋友求助一般。冰川天女心中一气,暗道:“我与你有 什么交情?”柳眉一竖,挥手说道:“你练到今日的武功,已算不错,快快下山,免得自 误!”冰川天女不立即下令驱逐,已算客气万分,那白衣少年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气,迈 前一步,说道:“怎么,这点面子你也不给我么?”   冰川天女面色一沉,为首的侍女叱道:“你这厮说话好生无礼,当真要我们赶你下山 吗?”白衣少年懒洋洋地打个呵欠,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今日走得累了,你不赶 我,我还真想在这里睡一觉呢!”那侍女一拍手掌,催动阵形,八口寒光闪闪宝剑,严如闪 电惊风,一齐卷到,白衣少年尖声叫道:“好冷,好冷!睡意都给你们打消啦。”身形飘 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侍女的阵势展开,攻势有如潮涌,一对才过,一对又来,循环往 复,凌厉之极,白衣少年身法奇快,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剑尖,冰川天女也不由得暗暗 赞好,阵势越攻越紧,慢慢往里收缩,八口冷气森森的长剑在白衣少年的身前身后身左身 右,似穿插,更是令人惊心骇目。陈天宇道:“芝娜姐姐,你能不能代我向冰川天女说 情?”芝娜摇了摇头,陈天宇眼光一瞥,只见冰川天女咬紧嘴唇,神色甚是紧张,如此神 情、还是仅见。   忽听得那白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好剑法,好剑法,请恕得罪了!”陈天宇简直看 不清他的动作,不知怎的,他居然能在八口冰魄寒光剑的围攻之下,腾出手来,倏的也拔出 一口寒光闪闪的长剑,微一挥动,剑尖竟带着隐隐的啸声,有若龙吟,顿时冷电精芒,缤纷 飞舞,冰川天女失声赞道:“好一把宝剑!”白衣少年将剑一挥,划了一个圆孤,只听得一 阵断金碎玉之声,有两名侍女的寒光剑已给他截断,余人大惊,一齐后退,白衣少年身手快 捷得难以形容,而且竟似深通诸葛武候八阵图的门户,走休门,转开门,绕死门,踏生门, 着着反攻,霎眼之间,又把守景门,伤门的两名侍女的长剑削断了!   镇守中枢的侍女急忙打出“冰魄神弹”,一出手便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撒出一大把 亮晶晶形似珍珠的暗器,布了满空。那白衣少年把手一扬,也突然发出一把暗器,冰魄神弹 已怪,他的暗器更怪,暗器甚小,形状看不清楚,但却带着一道乌金光芒,暗器穿空直上, 满空的冰魄神弹霎时飞散。冰川天女吃了一惊,这少年的劲力用得妙绝,他那一把形如芒刺 的暗器,竟楚每一枝都刺着一枚冰魄神弹,却又并不刺穿,只是微微粘着,将冰魄神弹送出 数丈之外,飘散四方。冰川天女心头一动,猛燃起父亲生前所曾说过的天山神芒,出手之时 带着暗赤色的光华,不觉狐疑满腹,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冰魄神弹和九天玄女阵都困不着这个少年,冰宫侍女也不由自己的慌了手脚,那少年一 个盘旋,每一个冰宫侍女都觉得他的影子在面前一掠而过,最后的四名侍女,手中的冰魄寒 光剑也给他夺了。   冰川天女叫道:“住手!”只见那少年身形一晃,已退出阵图之外,笑吟吟的看着冰川 天女,说道:“怎么?”   冰川大女淡淡说道:“也没什么,我说过的话,从无更改。”那少年道:“那么你要亲 自赶我下山了?”冰川天女道:“不错。你既恃强闯入,做主人的不愿招待恶客,也只有用 武力将他驱逐了。”白衣少年道:“那真是最好不过,我可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中土失传 的达摩剑法了。”他对冰川天女冰冷的眼光毫无惊惧,仍是一直微笑的盯着她。   陈天宇和芝娜二人都以为冰川天女定要出手了,那知冰川天女眼珠一转,却道:“你渡 过冰川,又打了两场,气力也耗损不少,明日中午,你再来吧。”此言虽甚自负,却也大有 怜惜之念。   白衣少年一笑施礼,道:“好,你既请我再来,我岂能不来,咱们一言为定了。”插剑 入鞘,转过身去,微笑道:“这才有点对朋友的味儿。”冰川天女道:“你说什么?”白衣 少年道:“没什么。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你独处珠宫贝阈,却无朋友,如此人生,也是 美中不足。”冰川天女面上一红,这少年的活正说到她心坎里去,她自父母死后,无一个可 与谈心的人,每于秋月春花之夜,也会自感寂寞。   冰川天女面泛娇红,佯嗅说道:“乱嚼舌头,谁要你多管闲事。”却于不知不觉之间, 跟着他走了几步。白衣少年正步上横跨荷塘的长桥,桥上有亭翼然,荷塘上除了荷花之外, 还有几种不知名的水中生长的异花,微风吹来,一水皆香,亭子两边,刻有一付对联,写的 是:   月色花香齐入梦   仙宫飞阁共招凉   白衣少年笑道:“联语虽佳,但却并不应景。”却不知这副对联正是冰川天女所作,她 的祖母冒浣莲是有名的才女,她幼承家学,琴棋诗赋,无一不精,冰宫中各处佳景的题咏, 都是出于她的手笔,闻言甚是不服,不觉又跟他走了两步,说道:“怎么不应景呢?你说说 看?”白衣少年道:“月色花香,处处皆有;仙宫飞阁,也不过是泛泛的形容之词,移到别 的地方,也自可用。不足以说明此处的特殊风景,何况只写景而不写人,也是美中不足。”   冰川天女虽甚矜持,但到底是个纯真的少女,听他说话,也似甚有道理,又不觉微笑 道:“你既如此说,那么你就替我另拟个联吧。”白衣少年微一吟哦,正欲张口,冰川天女 身旁的侍女忽然插口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副对联正是因人而作,难做得很呢!”   白衣少年道:“要怎么对,你说说看。”冰川天女横了那侍女一眼,道:“不要多 嘴。”对白衣少年道:“你先说说你所拟的联语。待我看看是怎样的应景法。”白衣少年微 微一笑道:“那戳就献拙了。”吟道:   冰川映月嫦娥下   天女飞花骚客来   又笑道:“联虽不佳,但联中的人物都是佳绝!总可以对得过去吧。”冰川天女心头一 荡,杏脸飞红,这副对联正嵌着“冰川天女”四字,联首又嵌有她的名字“冰娥”,那自然 是为她而作的了。而且联语隐隐藏有赞美与爱慕之意,冰川映月,月在水中,好像是嫦娥已 经下凡;天女散花,引来骚客,这又分明是说他慕名而来。但这联又确是应景之作,不能说 他轻薄。冰川天女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才思敏捷。   白衣少年对侍女道:“好啦,我交卷了,你刚才说原来这联是因人而作,究竟是因谁而 作,可以见告吗?”侍女抿嘴一笑,冰川天女道:“就告诉你吧。这副联语就是因她而作 的。这个园中有十二处景致,每一处的题联,嵌的都是我侍女的名字。白衣少年再诵原来的 联语道:“月色花香齐入梦,仙宫飞阁共招凉。呵,原来你的名字叫月仙。”侍女道:“正 是。”白衣少年道:“好,那我就再次献丑,为你再拟一联。”略一吟哦,笑道:“有古人 的诗句,正好借来作对。”吟道:   月色无痕,绿窗朱户年年绕;   仙妹有恨,碧海青天夜夜心!   下联“碧海青大夜夜心”借用的是李义山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 心。”贴切之极。暗中又是嘲讽冰川天女像嫦娥一样,寂寞独守冰宫,嵌的也正是她侍女的 名字。冰川天女眉头一皱,不知不觉之间,竟自陪他走过横跨荷塘的长桥。这样的谈诗论 文,哪里有半点仇敌的意味。   白衣少年双手一拱,笑道:“不劳远送,也不劳你们驱逐,我自己走了,明日中午,再 来践约。”冰川天女不觉又是面上一红,只见白衣少年展开身形,已自去得远了。   白衣少年去后,宫中诸人个个都在谈论他,注意着明日之会。陈天宇也不例外,这晚想 起自己上山以来,虽然仅仅几日,已见不少奇人、奇景、奇事,心中暗思,白衣少年和冰川 天女的武功都深不可测,明日定有一场恶斗:一忽儿又想到那神秘的屋子,翻来覆去,睡不 着觉。第二日将近中午时分,芝娜又来与他一同出去,刚刚踏人园中,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琴 声,芝娜悄悄说道:“天女姐姐甚是反常,今日一早就在这里弹琴了呢!”   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七回 剑气射珠宫 亦真亦幻 柔情联彩笔 宜喜宜嗔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七 回 剑气射珠宫 亦真亦幻 柔情联彩笔 宜喜宜嗔   弹的是《诗经·周南》的一章,歌词道:“南有乔木,不可称思。汉有游女,不可求 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若译成现代白话诗则是:   有棵高树南方生,   高高树下少凉阴。   汉江女郎水上游,   更想追求枉费心。   好比汉水宽双宽,   游过难似上青天。   好比江水长又长,   要想绕过是枉然。   这诗写的是一个高做的少女,任何男子追求她都迫不到手,诗中所用的都是比喻和暗 示,陈天字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想道:“冰川天女为什么弹这首歌词?难道她是自比汉江 女郎么?冰川比汉江那可是更要难渡得多!”   抬头一看,红日正在天中,琴声划然而止,园子里静悄悄的,人人心情都觉紧张,冰川 天女和白衣少年约会的时刻已经到了,忽闻一阵萧声,远远传来,吹的也是诗经中的一章, 歌词道:“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若译成现代的白话诗则是:   芦花一片白苍苍,   清早露水变成霜,   心上的人儿哪,   正在水的那一方。   我逆着水流去找她,   绕来绕去道儿长。   我顺着水流去找她,   象在四边不着陆的水中央。   这诗是男子觅意中人的情歌,伊人可望而不可即,诗中充满爱慕与惆帐的情怀。箫声一 停,只见园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那白衣少年,手持玉萧,腰悬长剑,史显得丰神俊秀,只见 他收起玉萧,弹剑笑道:“冰川伴多琴卢妙,但愿人间剑气销。”姑娘弹得好琴几乎令我忘 了比剑之事了。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你也吹得好箫,敬聆雅奏,果是高明,剑法必定更 妙,那是要领教的了。”   陈天宇暗暗好笑,他二人琴萧酬唱,哪里像是即将决斗的模佯?只听白衣少年大笑道: “那可不是大煞风景么。”冰川天女道:“你要我下山,那岂不是更煞风景?你若不愿比 剑,我也不愿强人所难。你下山吧,这里实在不是你该到的地方。”白衣少年摇了摇头,笑 道:“那么除了比剑,我可是没有办法请你下山了。好,咱们一言为定,产我输了,我就再 不来麻烦你,若你输了,你可得助找去保护那金本巴瓶!”冰川天女眉头一皱,道:“尘世 之事,你争我夺,令人恶心,好吧,你亮剑进招,也落得我耳根清净!”言下之意,似是一 来责那少年不够高雅,二来对这场比剑,颇有自负之意,好像可以稳胜无疑。   冰川天女长剑出鞘,只见寒光疾射,冷气森森,她所使的也是冰魄寒光剑,但比那些冰 宫恃女所使的寒光剑,剑质又自不同,那是采五金之精,在冰窟寒泉中淬炼而成,陈天宇和 芝娜虽然早就服下宫中的炎药,可以抵御寒气的六阳丸,仍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白衣少年神色自若,微微一笑,轻弹宝剑,声若龙吟,在下首一站,道:“请赐招!” 冰川天女长剑一指,疾如电掣,陡然飞起几朵剑花,陈天宇还未看清,只见那白衣少年已凭 空拔起数尺,剑光在他脚下一掠而过,冰川天女微微“噫”了一声,旁人看不出来,原来她 这一剑乃是达摩剑法中的一个绝顶怪异的招数,一招之间,分刺敌人三大命门要穴,却不料 那白衣少年竟自轻轻闪过。   白衣少年发声长啸,手起剑落,左刺两剑,有刺两剑,中间又疾刺一剑,出手五招,用 了五种不同的剑法,式式不同,冰川天女道了一个“好”字,冰魄寒光剑横空一掠,剑锋自 左而右,中途一变,剑势陡然逆转,出手如此之快,而竟能使剑势随心转换,这在剑术之 中,是最最难练的招数!只见那剑光似左反右,横空一掠,向着白衣少年的颈项一绕而过, 陈天宇骇叫一声,忽闻那白衣少年笑声又起,赞道:“使得好一招达摩剑法呀!”他竟然在 间不容发之间,又避开了冰川天女一剑!   冰川天女更是诧异,这少年竟自知道自己的剑法师承,而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剑法来历, 傲气不由得减了几分。白衣少年一声长啸,身剑合一,来得有如骇电奔雷,轻灵处又似行云 流水。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冰川天女杀得兴起,剑光四展,有如水银泻地,花雨缤 纷,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冰川天女的影子,白衣少年在剑光之中飘来晃去,有如一叶轻舟, 在狂涛骇浪之中挣扎。两人身法越展越快,不一一会只见寒光一片,绸带飘飘,已分不出谁 是白衣少年,谁是冰川夭女。搏斗虽烈,竟自不闻兵刃碰磕之占。双方都以最上乘的武功, 避招进招,满园子里,但见剑无镣绕,人影幢幢,此去彼来,眼花镣乱。两人比剑,就如数 十百人相斗一般!   白衣少年也是好生骇异,心道:“冰川天女果然名不虚传,她在达摩剑法之中,又掺入 许多占怪的变着,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原来这些古怪的变着,乃是冰川天女的父母以达摩 剑法为基础,又采撷阿拉伯剑术的精华揉合而成,与中土的剑法,截然不同,白衣少年虽是 正宗剑派的嫡系传人,也不懂得。   两人斗了半个时辰,兀是不分胜负。冰川天女剑法又变,剑势展开,全是进手的招数。 只见她剑锋忽而上指,忽而下戳,脚步踉跄,剑法好似杂乱无章,其中却包含着极复杂的精 妙招数。白衣少年心中一凛,突然凝立不动,宝剑展开,化成了一道光幢,护着身躯。冰川 天女只觉他的剑光凝重如山,扑攻不进,心中也是一凛,想道:此人功力,只有在我之上, 绝不在我之下。冰川天女攻不进他的剑圈,白衣少年也破不了她的剑法,两人自正午斗至将 近黄昏,兀是不分胜负。   忽听得一声裂帛,划然而止,冰川天女与白衣少年各自横跃三步,检视自己手中的宝 剑,双剑相交,亦是各无伤损。白衣少年吁了口气,笑道:“今日可以休战了吧!”冰川天 女道:“今日未决胜负,明日你可再来。”白衣少年笑道:“但损坏了你宫中的美景,我却 实在于心不忍。”   此言一出,冰宫中的众侍女这才注意到有好几处假山湖石已被剑光削去了一大片,不禁 连叫可惜。白衣少年道:“咱们相斗,殃及山石,这真是何苦来?”冰川天女道:“既然如 此,那就不斗也罢。”白衣少年却又笑道:“你还未胜我呢,你又不肯随我下山,叫我如何 是好?”冰川天女眉头一皱,似是对这少年的歪缠甚不耐烦,道:“你自己不会下山吗?” 白衣少年又笑道:“偏偏我又想交你这位朋友,我下了山,怎能再见着你?更何况棋逢对手 乃是人生最畅快之事,我下山后,怎能再找得一位似你这样的对手厮杀?”冰川天女道: “那你想怎地?”白衣少年道:“这两日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虽然对客人不大礼貌,但 我也该请你一次,明日中午,你到下面冰谷之中,咱们再决个胜负。你就是把冰峰削平,也 无关系,免得在这里相斗,损坏了你宫中的美景。”冰川天女心中一气,道:“好吧,依你 就是!”言出之后,这才觉得被他请出冰宫,视同宾客,倒真的有点像朋友了。   白衣少年看着那些被损坏的假山湖石,忽又笑道:“园林布置,有如少女衣裳,亦宜时 常变换。损坏了重新布置也好。”口讲指划,不理冰川天女听是不听,竟大谈其园林布置之 道。宫中的布置,都是冰川天女设计,叫侍女所为,那些侍女听他说得有理,竟然围上来 听,冰川天女不欲在人前责骂侍女,发作不得,白衣少年讲了一阵,忽而打了个呵欠,道: “可惜你不肯留客,我今晚又得在冰峰之下,睡一晚了。”冰川天女气道:“你走吧!”白 衣少年道:“你对朋友真不客气,好,主人既不留客,那我也就只好走了。明日你可记得践 约呵!”一路走,一路又谈论园中的花草树木,说这是香荔,那是薛萝,该如何如何截枝剪 叶,宫中的侍女听得出神,竟有几人跟在他的后面,好像替主人送客一般。   冰川天女甚是生气,不自觉的也走上前去,想把侍女唤回,忽见那白衣少年在一块牌坊 之前停下,牌坊后有数十丛墨兰,香飘远近,白衣少年笑道:“这里的景色亦甚佳美,何以 没有题联?”冰川天女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一个侍女道:“这两日就要写上去刻了,公 主说……”冰川天女道:“多嘴!”白衣少年笑道:“原来你还没有拟好,这副题联又要嵌 你哪位侍女的名字?”冰川天女又看了他一眼,忽道:“看你跃跃欲试,你又试试代拟如 何?”白衣少年笑道:“好,你又来考我了,我这人最不知自量,只好又献丑了。”一个侍 女指着先头那侍女说道:“这里的题联要嵌她的名字,她叫慧卿。”白衣少年一想,这个字 一是虚字,一是实字,果然难对,那侍女是服侍冰川天女在书房中展纸磨墨的,对诗词联语 之道,亦略解一二,笑道:“想不出来么?”白衣少年道:“勉强可以对它一对。这牌坊甚 高,需要一副长联。”吟道:   慧质胜幽兰,摇曳空山,明月有情徒惆怅;   卿云灿银海,飘浮天际,瑶池无路漫低洄!   联中之意,又是影射冰川天女,将她比作空谷幽兰,只有明月有情,为她作伴,徒增怅 惆。冰川天女听了,默然不语。那侍女却叫起好来,又指着一处道:“这里你能不能也拟一 联,要嵌我的姐妹幽萍二字。”那处是荷塘之上的一个八角亭,荷塘中莲叶田田,浮萍片 片,白衣少年笑道:“幽萍二字,也是一虚一实,更是难以成对,好在有眼前的景色可以借 用。”吟道:   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颜色;   萍梗莲叶,雨声滴碎荷声。   幽谷荒山、萍梗莲叶,各自成对,联尾那句则是脱胎古人的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与眼前景色甚是符合,仍是影射冰川天女,好像是同情她在冰宫之中的寂寞凄凉。冰川天女 心魂动荡,想道:这少年的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此来却又处处都想说我下山,难道只是 为着要我去保护那捞什子的金本巴瓶吗?白衣少年拟了两联,对冰川天女一拱手道:“见笑 了。呀,劳你相送,多谢多谢!”冰川天女猛然一省,原来又不自觉地怔怔地跟他走过了白 玉长桥,面上一红,淡淡说道:“你留些精神,明日比剑吧!”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又拱手 道:“请留步。”穿花拂叶,径自去了。冰川天女怔怔地站在桥上,凝视着天上飘过的片片 浮云。   白衣少年去后,陈天宇想着过了明日,便要离开此地,心中亦是甚为惆怅,回到卧房休 息一会,冰川天女忽然遣侍女来请他同进晚餐。   这几日来,陈天宇都是单独进餐,冰川天女根本没有约过他见面,这次得到冰川天女的 邀请,颇感奇特。当下随了冰宫侍女,走出花园,转了几个弯,走过一道曲折的长廊,长廊 的尽头是一个人工开掘的冰湖,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下,埋有火山,地气温暖,故此宫中 景色:甚为奇特,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冰湖之中有白藉红莲,有飘散着异香的 曼陀罗花,有花开如伞的阎优冬花……湖上还有浮冰片片,晚风吹来:一水皆香。乍见此 景,几不知时节是春是秋?是冬是夏?   临湖有亭,通体用白玉建成,晶莹透明,在夕阳返照之下,幻中迷入的光彩,亭上设有 酒席,除了冰川天女坐在主席之位,宾席上坐着二人,正是陈天宇师父师娘:铁拐仙和谢云 真。   陈天宇进去,在师父侧边坐下,只见师父神情除略见憔悴外,面色已是恢复如常,冰川 天女道:“你师傅的难关已经过了。”铁拐仙冷冷说道:“还得多谢你的万年暖玉,要不然 我还得在静室中多躺几天。”铁拐仙被冰川天女限期下山,心中自是不说,神情亦觉尴尬。   冰川天女瞧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一些寒气未尽,该用神农草煎汤一服,此卓冰峰南 面生有,明日我叫侍女伴云真姐姐去采取回来。”谢云真淡淡说了一声:“多谢。”   冰川天女道:“我明日约了人人冰峰下面比剑,可能回来很晚,你们后日一早要走,这 席酒便算是践行酒啦。”铁拐讪夫妇一齐欠身道谢,神色仍是以不自然。冰川天女却是满不 在乎,请他们喝了两杯酒,忽道:“铁拐仙,你足迹遍天下,知道各家各派的剑术,有一种 剑术,甚为奇怪,如此这般,不知你见过没有?”口讲指划,说了几个特别的招式,道: “这剑术便是约我比剑的那个少年所使出来的,他还有一种暗器,出手甚是奇怪,出手便是 一道乌金光芒!”铁拐仙道:“我知道啦,云真听你的侍女说过了。”冰川天女道:“那么 这又是什么剑法,暗器又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破绽可寻么?”铁拐仙心道:“原来卜是向 我请教来啦。我且吓你一吓。”便道:“这剑法正是天下闻名的天山剑派,是前辈高僧晦 明惮师采各家各派的剑法,融汇贯通,加以变化,独创天下无人能破!”冰川天女“哼”了 一声,道:“原来这便是天山剑法。”要知冰川天女的父亲曾败在天山派的唐晓澜与冯瑛手 下,所以独走漠外,要采用西土的剑法揉合达摩剑法另创新招,再与天山剑法一决雌雄。冰 川天女自幼即闻天山剑法之名,想不到那白衣少年使的就是天山剑法。铁拐仙又道:“那暗 器来头更大,名叫天山神芒,只有天山才有,非金非铁,却坚逾金铁,有各种各样的形式, 长者如箭,圆者如珠,想当年凌未风大侠就是以天山神芒而得名,可以想见它的厉害!”   铁拐仙把天山派的剑法暗器,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冰川天女听了淡淡说道:“也未必见 得就是天下无敌。”铁拐仙道:“你的武功学兼中外,也许能与他打个平手也说不定。不过 在江湖之上,遇好手邀斗,总是未料胜,先防败,你还是小心谨慎的好。”话中之意,分明 是说冰川天女不是那白衣少年之敌,冰川天女哼了一声,心里好生不服。   冰川天女本想向铁拐仙请教两事,一是那白衣少年剑法的来历,二是这种剑法的优劣所 在。如今前者已经知道,而天山剑法的破绽,据铁拐仙所说,却找不出来。冰川天女好生不 悦,道:“天下无不可破的剑法,有一种武功,就自必有另一种克制它的武功。不过我还是 要多谢你的指点,现在我敬你们夫妇三杯,一表感谢,二作饯行。”叫侍女斟上酒来,与铁 拐仙夫妇接连干了三杯。   谢云真似是不胜酒力,忽然离席而起,未到湖边,就“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将酒菜喷 得满地都是。冰川天女道:“这酒是我自酿的百花酒,酒性温和,并非烈酒,怎么云真姐姐 如此不济?”只见谢云真摇摇晃晃的走了回来,双手捧心,面色泛白。铁拐仙道:“你怎么 啦?”谢云真面上一红,却不言语。看形状,又不似是醉酒。冰川天女叫侍女去取冰块和湿 手中,谢云真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冰川天女道:“你不是中酒吗?以冰块一敷, 立刻清醒。”谢云真红生双颊,摇首不语。铁拐仙明白了几分,道:“让我猜猜看。”谢云 真怕他直说,小声说道:“多不必胡猜,是我,我有了!”冰川天女道:“什么,你有了什 么?”谢云真面孔涨红,原来是她有了孩子。冰川天女与陈天宇都还不大懂人事,听得糊里 糊涂,铁拐仙却是大喜,他结婚多年,年将半百,如今始有了孩子,一时喜不自禁,把酒杯 也摔到地上,奉好那是玉杯,不致摔坏。   冰川天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事这么欢喜?你还未完全康复,大喜大怒,都该避 免。好啦,时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啦,你们后日一早下山就是,我不送啦。”   酒席不欢而散。是夜,冰川天女睡不着觉,陈天宇也睡不着觉,想起后日一早便要下 山,颇为怅惆。一忽儿想起明日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之会,自己也很想瞧这场热闹,但却 不知冰川天女允是不允,一忽儿又想起那藏族少女芝娜,心中思潮起伏,神思恍馏,索性披 衣而起,走到园中,信步所之,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那座神秘的屋子,只见月光如水,地如 银,忽然听得脚步之声,陈天宇急忙伏在一片假山湖石之后,只见那座垦于的门打开,一个 披着白纱的少女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冰川天女。   陈天宇曾听芝娜说过,说这间屋子乃是宫中禁地,任何人都不敢进去。冰川天女每逢朔 望之夜,就要独自到这间屋去,耽搁一个时辰,她做什么,谁也不敢问。陈天宇心中想道: “若被冰川天女瞧见我在这儿,定以为我偷窥她的行踪,以她的脾气之古怪,不知道该如何 责罚我呢!”伏在假山石后,大气也不敢透己只见冰川天女面容忧郁,缓缓走近了来,陈天 宇心头鹿撞,卜卜乱跳。冰川天女走到距离丈余之地,忽然停步,“咦”了一声,陈天宇吓 得冷汗直流,只道她已发现,从石隙之中窥出,只见又是一个少女的背影,向着西北方子然 独行,那方向正对着自己的住所,陈天字怔了一怔,但听得冰川天女叫道:“芝娜,这么夜 了,你还出来做什么?”   陈天宇松了口气,心道:“芝娜一定是想去找我,不知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呀,还有 明天一天,后天就见不着她了。”只听得芝娜说道:“天女姐姐,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 儿。”陈天宇心道:“这小妮子也会说假话。”   冰川天女道:“你找我做什么?”芝娜道:“姐姐已有制胜破敌之法没有?”冰川天女 道:“原来你是关心这个,你可放心,我纵不能胜,也断不会败给那个少年。”芝娜一笑 道:“所以呀…”冰川天女道:“所以什么?”芝娜道:“所以呀,你们明日这场斗剑,一 定非常好看,我想,我想——”冰川天女道:“你也想去看热闹是不是?”芝娜道:“姐姐 真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想明日这场斗剑,若然错过,只恐今生也难再遇。”冰川天女本来心 事重重,不大高兴,见芝娜说得如此郑重,对自己的剑法如此钦佩,不觉展颜一笑,道: “我本来不准任何人去看,现在特别准你例外,好啦,明日你和我的贴身恃女幽萍在西边的 山头看吧。”芝娜道:“那山头离你们比剑之处不是很远吗?”冰川天女道:“那山头很 高,可以看得见的。准你特别破例,你还不心足吗,好啦,你随我回去,我再指点你一路剑 法。你此次上山,我答应再教你三日,教完这路剑法之后,功课就算完啦。”   两人在花树丛中冉冉而没,过了好久,陈天宇看得满园子里全无人影,清清寂寂,连鸟 儿也似都睡着了,这才敢出来。走了两步,闻得那问屋子所发出的异香,特别有一股吸人的 力量,不自觉地走到门前,摸摸那个门环,心道:“这里面不知有什么古怪物事叶那门环转 了两转,忽然自动开了,陈天宇吃了一惊。但是好奇心使他走了进去。里面布置如同神殿, 中间贮有一个女子的塑像,面如满月,金发披肩,竟是一个胡女的塑像。陈天宇正在出奇, 忽闻得背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满面怒容,指着自己!   陈天宇这一惊非同小可,真个是魂飞魄散,一颗心都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只听得冰 川天女冷冷说道:“你好大胆,你来这里来做什么?”陈天宇啜啜懦懦,道:“我、我、 我、我不知道这里不能进来!”冰川天女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芝娜未对你说吗?我 不相信!若然是她未说,就是她的不对。回头我去问她。我不信芝娜会这样粗心大意,连宫 中的禁忌都不向你提起。你快说实话,不要倭过于人。”陈天宇本就不惯说谎,这时更怕冰 川天女怪责芝娜,要芝娜替自己受过,拼着受责,大了胆子,道:“是我说谎,芝娜在我来 第一天就对我说了。”冰川天女大为生气,喝道:“那么你为什么偷偷进来,哼,你们师徒 都不是好人,是你的师父教你来的吗?”陈天宇道:“不,是我自己来的,我一时好奇,不 知不觉地就走进来了。”   说了之后,心中坦然,反而不似先前害怕,屋子里四角都是点有长明灯,墙上还嵌有夜 明珠,光线虽然不强,但已照见冰川天女的怒容,陈天宇来了这几天,还从未见过冰川天女 生气,这时被她眼光一射,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猛然间忽觉颈上一紧,浑身酸软,原来 已被冰川天女夹领一把提起;陈天宇从萧青峰学了七八年武功,在江湖上也已算得不错,这 时被冰川天女一把提起,如捉小鸡,竟是动弹不得。   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你既然要来这儿,那就不必再出去了!”将他在空中转了 两转,这一瞬间,陈天宇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四边墙壁有许多古古怪怪的人形,好像妖魔 鬼怪,要飞扑出来,择人而啮。陈天宇被她转了两转,头昏眼花,忽而又似从云端中掉了下 来,原来是冰川天女用力将他向地上一摔!   这一摔力度用得恰到好处,陈天宇骇叫一声,魂飞魄散,本以为定被摔死无疑,那知一 碰地面,地面忽然裂了一个大洞,陈天宇跌入洞中,碰得肋骨作痛,却并未受伤,跳起来 时,只见洞中漆黑,不辨五指,上面的裂缝,早已复合,隐隐的听到上面传来的轻微的脚步 声,大约是冰川天女已经走了。   陈天宇被困在黑洞中,但感一阵阵寒冷潮湿之气袭来,甚是难受,幸而他的内功,已有 初步根基,盘膝静坐,试行吐纳,果然好了一些。陈天宇又害怕,又后悔,想起冰川天女所 说的“你就不必再出去了!”这一句话,真是不寒而栗,心道:“莫非她真的要罚我在这洞 中过一世不成?呀,师父、师娘和父亲都不能见了,芝娜也不能见了。太阳、月亮和一切的 美景都不能见了。陈天宇还是个大孩子,想到伤心之处,不觉鸣呜咽咽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又隐隐有脚步声,陈天宇忽而想道:“若是冰川天女进来,见我 哭泣,岂不笑我?”他对冰川天女本来不敢怨恨,但却不愿对她示弱,立刻收了眼泪,又再 盘膝静坐。那脚步声近了又远了,洞中一片漆黑,冰川天女没有进来。陈天宇哪里知道,这 正是芝娜和冰川天女那一位贴身侍女幽萍的脚步声。她们武功的根基尚浅,脚程不快,所以 天未亮就起来,准备赶到冰峰侧面的山头,看冰川天女与白衣少年中午那一场比剑。   陈天宇好生失望,过了一会,又听得园中啼鸟之声,陈天宇想道:“唐人诗云:春眠不 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意境何等幽美,但与我现在的境遇却恰恰 相反。听这鸟啼之声,想必是天亮了。芝娜昨夜想去找我未遂,她哪知道,我被困在这儿, 一夜未睡觉呢!呀,夜来虽无风雨,但对我来说,昨夜之事,也似遇到一场大风暴呵!”   陈天宇胡思乱想,虽觉眼神困倦,却是睡不着觉。枯坐黑洞,渡日如年,又不知过了多 久,陈天宇心道:“唔,快日中了,他们该在冰峰下面比了,可惜我没这个眼福。”正自胡 思乱想,忽地下传来怪声,愈来愈响,墙壁也似有些震动,陈天宇吃了一惊,忽又觉有一股 热气从地底下透上来,陈天宇更是惊奇,怪声更响,不但墙壁震动,连地底的震动也感觉到 了,忽地“哗啦”一声,墙壁的砖头震落几块,一片阳光透了进来,陈天宇也给震倒地上, 猛地想道:“这是地震!”西藏的地层,据地质学家的研究,形成较晚,地层下还有许多活 火山,所以时时有大小地震,陈天宇也听老人说过,不过却未亲自经历过。这时猛然省起这 是地震,比起昨晚骤然间见到冰川天女之时还要吃惊,正想爬起,猛然间一声巨响,有如天 崩地陷,陈天宇蒙着耳朵,但觉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晕倒地上,人事不知!   过了许久,陈天宇悠悠醒转,从震裂的缺口爬出,只见整个天空布满一层黄色的尘沙, 连阳光也是黄色,看日头的影子,已是第二日的黄昏。陈天宇运了一下气力,站起来行了几 步,只见那座尖顶的神秘屋子,墙壁也给震得歪歪斜斜,但却未倒塌。这时,陈天宇也无心 再进去看了,跑到园中,但见许多假山都给震得或是倒塌,或是变了形状,有几座宫殿,也 给震倒,变成一片瓦砾,但也还有好几座完整。陈天宇大声呼叫,却无人声相应,整座冰 宫,死一般的沉寂。陈天宇恍似刚做了场恶梦,骇怕极了,四处奔跑,叫芝娜,唤师父,但 什么人也没有见到,飞禽走兽也早已逃命去了,什么声息都没有,只见冰湖中一片黄色的尘 埃,只有注入冰湖中的流水还净琼作响!   猛一抬头,又发现了一桩更令人惊心骇目的奇事:冰宫对面,像一支玉笋,高插云霄的 冰峰竟然不见了!好像骤然之间,给人用魔法移去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冰峰日夜发出 寒光,乃是念青唐古拉山奇景之一,骤然不见,令陈天宇在惊异之中又带着惋惜。登上宫中 高处,再仔细看时,但见满山都是磨盘大的冰块,滚滚而下,宫中也平添了许多巨石,不问 可知,这乃是冰峰受地震震塌之时,飞到这儿来的。幸而只有几座宫殿受巨石所压,其他尚 未受到波及,得以保存。   目睹这场巨变,陈天宇不禁心胆俱寒,想起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正在冰峰下面比 剑,突然碰到地震,千丈冰峰倒塌下来,怕不被压成肉饼!陈天宇昨晚虽然受到冰川天女的 责骂与处罚,但想起她的绮年玉貌,绝代风华,却遭受如此惨祸,真欲昂首问天:天何太 忍!还有芝娜呢!芝娜在侧面的山峰看他们比试,会不会也被波及?这刹那间,陈天宇眼前 现出芝娜那恍愧迷离。神秘奇异的笑容,又现出冰川天女雅丽高华的倩影,不禁打了一个寒 战,不敢再想下去。   陈天宇摘了两枚果子,吃下之后,精神稍振,又再大声呼叫,到处找人,偌大一个冰 宫,冷冷清清,毫无声息,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死一样的寂寞更令人恐惧的了,陈天宇这时但 愿遇着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即算是一只猫一只狗也好,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园中的花草还是 像昨日一样,发散着缕缕幽香,有各种各样奇丽的色彩,可是此时此际,在陈天宇眼中只感 到一片黯淡,陈天宇四处寻觅、呼叫!再无顾忌,穿进各处宫殿,仔细找寻,仍是任何人也 没见到,在倒塌了的宫殿旁边寻觅,也没有发现任何尸骸!   这么多的冰宫侍女怎么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即算都被压死,也该有些尸体会被发现,但 却什么都没有!如果是逃走了,也该有人回来探视,但这时黄昏已逝,月亮也升上来了,仍 是毫无人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陈天宇真怀疑眼前所见,只是一场幻景。绝对不可能 存在的幻景!但把指头送进口中一咬,分明又觉疼痛,证明这不是恶梦,不是幻景。陡然间 陈天宇觉得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凝结起来,人快要窒息了。   一轮明月,挂在天心,冰峰倒塌之时所扬起的尘沙,已渐渐被山风吹散,月光之下,冰 宫的夜景仍是那么美丽,但却是一种异样凄清,令人伤感的“美丽”。陈天宇像发了狂般的 呼喊,在园子里跑来跑去,人不知疲倦,声音却已嘶哑了。时交午夜,忽然听得有一个微弱 的声音唤道:“是宇儿么?”   陈天宇这时像发现了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欢喜得说不出话,急忙循声寻觅,就在身边 有一间倒塌的孤独房子,声音从泥土之中发出,陈天宇挖开泥土,只见铁拐仙躺在里面,衣 裳上也有些血迹。陈天宇叫道:“师父,是你?”铁拐仙道:“不错,是我。给我弄些吃 的,拿一碗水来。”陈天宇摘了两枚果子,又用蕉叶编起来盛了冰湖的水给师父喝,铁拐仙 歇了一阵,叹口气道:“咱们师徒总算逃过这场劫难了,除了咱们之外,这宫中还有生人 吗?”   陈天宇将所见的情景说了一遍,铁拐仙又叹口气道:“冰川天女说过,要她下山除非冰 峰倒塌,现在冰峰已倒,只是恐怕她被埋在山中,再也难以重现人间了。”骤然问想起自己 的妻子出外采药,不知生死如何,十分挂念。   陈天宇道:“师父,你受了伤么?”铁拐仙道:“还好,只给石头刮破了一点皮肉。” 其实他受伤远不止此,他本来还未完全诙复,受了这一场大地震的震荡,虽然仗着精纯的内 功,得以屎全,但已耗了十年功力,只能仗着铁拐,勉强行走了。   两师徒在宫中缓缓行走,发声呼唤,又是失望。铁拐仙道:“我在静室之中运功疗伤, 只觉地底震动,接着听得宫中侍女的萍走呼唤之声,还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练功正到紧 要关头,阎走火入魔,不敢答应。正想收敛真气,先行散功,再出外打听,那知巨变突来, 我的静室也给震塌了。”陈天宇听师父如此说法,地震来时,宫中分明还有许多侍女,但却 怎么全都消失,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两师徒歇了一宵,第二日起来巡视,宫中除了倒塌了几座宫殿之外,“灾情”尚不算严 重,禽鸟也渐渐有些回来,只是没有人。宫中贮藏的粮食甚丰,两师徒倒不怕挨饿。陈天宇 道:“咱们该怎么办?”铁拐仙苦笑道:“依照冰川天女的命令,咱们本该今日下山,可是 以我现在的功夫,非再练十年,是难以下山的了。”陈天宇想起那冰川的奇险,若非有上乘 的功夫,或者熟知冰川的水性,确是不能飞渡。只听得铁拐仙又苦笑道:“遇此意料不到的 巨变,咱们只好违背冰川天女的命令,在这里住下去了。但愿冰川天女能够生还,救我们下 去。”   这希望当然极是渺茫,过了七日,不说冰川天女,就是冰宫侍女,也无一人露面。这七 日当中,铁拐仙日日练功,要把体内余寒之气消尽,陈天宇寂寞之极,到处行走,这一日, 来到了那座神秘的殿宇之前,这座殿宇,墙壁都给震得歪歪斜斜,却尚未倒塌,陈天宇想起 那晚之事,对这屋子虽然极无好感,却忍不住推门进去。   殿宇中所供的那座胡女塑像,仍然完好无缺,歪歪斜斜的墙壁上刻满各种人像图形,有 坐像有卧像,还有作持剑相扑之状的各种各式形像,姿势古怪之极,剑法大殊中土,陈天宇 心道:“这必是冰川天女父母所合创的新奇剑法,怪不得她不肯让旁人进去。”又想道: “冰川天女常到这里礼拜,这个塑像定是她的母亲无疑。”对冰川天女的身世,更感离奇莫 测。陈天宇不愿偷学人家的剑法,看了一眼,就退出去找师父。   铁拐仙经过了七日的静养,玄功内运,已把体内余寒之气去尽,虽然功力减损,行动已 如常人,不必再倚靠铁拐了。陈天宇找到师父,说出密室所见,铁拐仙沉吟半晌,忽道: “宇儿,你该多拜一位师父。”陈天宇诧道:“什么,你不要我了么?”铁拐仙道:“不, 你听我说,武学无有止境,你纵练到我今日的境界,也尚难以抵敌一流高手。不要说像冰川 天女或者白衣少年那样的超人武功,就算日前日夜闯冰宫的红衣喇嘛,武功也远在我辈之 上。”陈天宇目睹种种,知道师父所说的绝不是客气话,不禁默然。铁拐仙续道:“我功力 未复,非过十年,难以下山。在这十年之中,若有强敌前来侵扰,如何抵御,所以我要你多 学一些上乘功夫,再拜一位师父。”陈天宇道:“在这冰宫之中,只有咱们二人,还拜何人 为师?”铁拐仙道:“冰川天女!”陈天宇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师父用意,摇头说道:“冰 川天女存亡未卜,咱们怎好偷学她的剑法?”铁拐仙道:“正因为她存亡未卜,你才该学。 试想她若死了,冰宫待女也都死了,她这一派武功岂非失传。想冰川天女的父母,合创这套 新奇的剑法,耗了多少心力,若然绝传,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而且也是武学的一大损 失。”   陈天宇被他师父说服,于是与师父同到密室之中看那墙上的图形,这套武功繁复之极, 诡变异常。若非内功有了根底之人,殊难学习。幸而铁拐仙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嫡传弟子, 所习的正是玄门正宗的内功,武学的流派虽有不同,原理却无多大分别,而且墙上的图像, 也列有入门的功夫,铁拐仙在密室中看了三日,已知窍要,便先传授陈天字内家练气的功 夫,陈天宇曾跟萧青峰学了七八年,内功已有底子,再经铁拐仙指点,进境甚是神速,一月 之后,学上乘剑法的初步根基已经打好,便同时兼学两派的武功,上半日学铁拐仙这一派的 武技,下半日学冰川天女这一派的剑法。时日匆匆,不知不觉的过了三月。   有一晚铁拐仙独自练功,陈天宇在园中散步,只见月华如练,花草飘香,经过了这么多 时日,园中景色,渐已恢复旧观,许多不知名的鸟儿也回来了。   陈天宇对此景色,心中怅触,想起三月之前,芝娜带他在宫中游览的情景,如今却只有 自己孤伶伶地在这儿。又想起时过三月,冰川天女与一众侍女还未见有一个回来,想必凶多 吉少,但对那么多的冰宫侍女突然间一旦失踪,尸体亦无发现,又觉得难以思议。   陈天宇漫步沉思,忽闻得有一股前所未闻的香味从园中一角飘来,陈天宇在宫中三月, 对各种花草树木已经熟悉,宫中的奇花异草,有各种不同的清香,但却无一种有这样浓例的 香气,陈天宇好奇心起,不禁走过去看,走到花园的一角,只见一棵大树,挺然独立,奇怪 的是,大树上只结有一个果子,其大如碗,颜色鲜红,那股透人的香味就是这个果子发散出 来的。陈天宙攀上树去,将果子摘了下来,闻了一闻,香透脾腑,忍不住送到口中一咬,只 觉又香又甜,且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竟是生平从未尝过的佳果。陈天宇把果子吃 完,恨不得再找一个,可是宫中就只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就只有一枚果子。   过了一阵,陈天宇忽觉腹中绞痛,吃了一惊,想道:“莫非这是毒果不成?”急忙跑去 找师父,刚跑了几步,疼痛难当,只觉腹中浊气下沉,迫不及待,只好拣了一处僻静所在, 大泻了一场,泻过之后,疼痛忽止。陈天宇甚觉奇怪,想道:“这果子如此香甜,怎么却是 泻药?”   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发现了一个奇迹,只觉轻飘飘的,似乎身子也轻了许多,陈天宇试 一跳跃,身躯拔空而起,一下子就跃上了一棵大树的树顶,这棵树高达二丈有余,陈天宇平 时纵跃,最高不过丈许,而今服了这异果之后,轻身功夫竟然平空强了一倍,不禁又惊又 喜。连忙去见师父,铁拐仙听他说后,试他的轻功,果然今非昔比,也不禁喜道:“冰川天 女这套武功,胜在轻灵奇诡,我正愁你的轻功根底不好,想不到你却有此奇遇!现在若只论 轻身的功夫,你虽然还比不上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但比我却要强得多了。”   一宿无话,第二日陈天宇再练冰川天女的那套剑法,只觉得心应手,果然灵活许多。心 下高兴,晚餐过后,又独自到园中练剑,练到酣处,只见银光匝地,招数不假思索地便自然 发了出来。忽闻得有人赞道:“好剑法!”抬头看时,却是师父铁拐仙道:“你的功力大 进,看来或者不必十年,咱们便可下山了。只是你轻功虽突然增强,耳目尚未练得灵敏。我 到你的身边,你才知道。”当下又传授陈天宇听风辨器的功夫,练了一阵,铁拐仙道:“现 在试你一试,你回转头去,我在你的背后走来,你一闻声息,便反手掷出一粒石子,看看你 掷的方位对不对?”   宫中曲径迂泅,铁拐仙走到远处藏躲起来,陈天宇背向而立,静候师父前来试验,过了 一阵,忽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从侧面传来,陈天宇怔了一怔,心中奇道:“怎么听起来是两 人的走路声,是师父故弄玄虚,还是我的听风之术还未到家?”声音渐近,陈天字不假思 索,反手一掷,将石块向声音来处掷去,忽闻得哈哈怪笑之声,那块石头已给反掷回来,听 那破空之声,急锐之极,陈天宇吃了一惊,不解师父何以用如此厉害的手法反掷回来?就在 这一瞬间,听得铁拐仙大喝道:“凶僧休得伤我徒弟!”紧接着暗器之声划空而过,听得出 是与那石块相撞,一同跌落冰湖去了。   陈天宇回头一望,不禁吓得呆了,从侧面来的竟然不是师父,而是以前曾到过冰宫的那 个红衣番僧,在番僧后面,还有一个少年武士。这两人正在毗牙裂嘴地向自己怪笑。师父正 从后面匆匆赶来,脸上一派惊骇的神色。   那红衣番僧冷冷一笑,朝着铁拐仙叽哩咕噜他讲了一顿话,铁拐仙一句也听不懂,摇了 摇头。陈天宇略解尼泊尔话,叫道:“师父,他是来查问冰川天女的下落。”   陈天宇用尼泊尔话叫出“冰川天女”四字,铁拐仙将拐杖向原来的冰峰方向一指,做了 一个手势,意思是说:大地震之后,冰峰倒塌,冰川天女大概是压死了,红衣番僧面色温 怒,那少年武士又向铁拐仙指了一指,在番僧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红衣番僧越发恼怒,突然 用藏语说出“金本巴瓶”几字,做了一个抢夺的姿势,意思是说:“就是你想抢金本巴瓶 吗?”这句藏语和这个手势铁拐仙倒能领悟,他是一代大侠的嫡传弟子,虽知危险,却也不 肯乱打谎语,一指心口,傲然说道:“不错,我是想夺金本巴瓶!”   红衣番僧一声怒吼,手腕一翻,禅杖就向铁拐仙当头扫下,原来他误解了铁拐仙的手 势,以为冰川天女已给他们弄死,又听得那少年武士指证铁拐仙是想抢夺金本巴瓶之人,两 恨齐发,所以不分皂白,便和铁拐仙厮拼。铁拐仙以前曾吃过他的亏,这时见他如此横蛮, 也是恼怒,铁拐一举,还劲招架,只见双杖相交,挫然有声,铁拐仙跟踉跄跄的倒退几步。   陈天宇这一惊非小,心道:“师父功力未复,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只听得在兵器交击 声中,铁拐仙大声叫道:“宇儿,你快逃走,你千万不能跟他们动手,若然你不听话,我就 再不认你为徒。”陈天宇知道这是师父要保全他的好意,可是在此紧要关头,他怎忍弃师私 逃,呆了一阵,铁拐仙与那红衣番僧已经斗了十余二十招。   那少年倚在树旁,用眼角扫了陈天宇一眼,却不动手。原来他刚才见过陈天宇掷石被番 僧反击回来,知他功力甚浅,所以不放在眼内,只是注视着场中的恶斗。   铁拐仙与红衣番僧霎眼之间已斗了十余二十招,虽是连连后退,身法步法却并不乱,看 来还能招架。陈天宇好生惊异,看了一阵,又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师父踏着五行八卦方位, 面色沉重之极,将铁拐舞得呼呼挟风,震得耳鼓都嗡嗡作响,师父使的正是最损耗内家真力 的伏魔杖法。陈天宇记得冰川天女说过,上次师父与这番僧作战,伏魔杖法幸喜只使到第九 十六招,若然把全部一百零八路杖法使完,必得大病一场。陈天宇心想:“师父现在的功力 已大不如前,竟然还使这路杖法,岂不是危险之极?要想上去相助,只见师父圆睁双眼,又 向自己瞪了一眼,铁拐一挥,猛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铁拐仙与红衣番憎都各自斜窜三步。两 人一退复进,双杖盘旋飞舞,又再交锋。陈天宇懂得师父的眼色是责他不听话,叫他快走, 陈天宇一阵迟疑,场中斗得越发凶险激烈了。   原来铁拐仙自知不敌,拼了性命,使出师门所授最厉害的伏魔杖法,用意是想拖延时 候,掩护陈天宇逃亡,可是陈天宇翻爱师心切,却又偏偏不走,铁拐仙心中叹了口气,既深 愿徒儿天性纯厚,又恼怒他不听话。在这性命相扑的关头,可怜铁拐仙已不能分神说话。   伏魔杖法分为三段,第一段三十六招霎忽使完,第二段的三十六招又相继而至,这三十 六招用的全是内家真力,更耗精神,铁拐仙咬着牙根,暗运真气,苦苦支撑。一个人抱了必 死拼命之心,力量无形中加强几倍,是以他功力虽然大不如前,却也还勉强支撑得住。   陡听得红衣番僧一声怪笑,禅杖一指,将铁拐顶着,直逼过去,铁拐仙衣裳尽湿,汗如 雨下,猛地也大喝一声,铁拐一挺,又将红衣番僧的禅杖荡开,但那碗口般粗大的铁拐,已 显得微微变曲,陈天宇见了,更是心惊。   铁拐仙的第二段伏魔杖法又已使完,拐杖慢慢挥动,就如挽着千斤重物一样,东一指, 西一划,全无声息,红衣番僧轻狂之态尽敛,全神贯注,不敢轻视。但听得铁拐仙身子一 动,骨头就格格作响,头上红筋毕现,似是在苦苦支撑。那番僧忽地重施故技,使出瑜伽坐 功,盘膝一坐,禅杖一带,将铁拐仙慢慢拉近身前。   铁拐仙心中一凉,他已竭尽全力,终因功力不敌,无可抵挡,他心知若被番僧拉近身 边,必立下杀手,欲想摆脱,铁拐却被禅杖粘着,牢牢地往里牵引,摆脱不开,这时他的一 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已使到第一百零六招了。   那红衣番僧全神注视杖端,用力一带,大声一喝:“倒!”陈天宇只见师父身躯晃了几 晃,似是不由自主的给那番僧拉近身边,头向前冲,看看就要倒下地去。陈天宇大吃一惊, 陡然飞身一掠,涮的一剑,就向那番僧肋下的“龙藏穴”猛刺。陈天宇自知武功与那番僧差 得太远,这一剑只是迫于救师,聊尽人事而已,原不指望能够刺中,哪知就在这一瞬间,忽 听得那番僧大叫一声,跌出了三丈开外!   原来红衣番僧与陈天字相距数丈,他又知道陈天宇武功低微,绝不把他放在眼内,而且 又有那少年武士在旁监视,更是对他毫无防备。哪知陈天宇功力虽弱,吃了异果之后,轻身 的功夫,已及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这数丈之地,一掠即到,而且又是突如其来,骤然一 击,那少年武士出手已来不及,红衣番僧全神贯注,要把铁拐仙击倒,冷不及防,肋下的穴 道竟给陈天宇一剑刺个正着!本来以红衣番僧的深湛内功,这一剑尚不足令他重伤,但铁拐 仙的伏魔杖法,一招强逾一招,这时正使到第一百零七招,拼尽全身的气力,运劲一戳,红 衣番僧给陈天宇刺着,身躯颤了一颤,又被铁拐仙乘虚而入,在他娜膛重重的戳厂一下,这 一来两下夹攻,那番僧纵是铁铸的身子,也抵受不了,还算他武功确是高强,没有当场送 命。但亦已呕一滩鲜血,散了内家真气,非再修练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原来的功力了。   陈天宇一招得手,又惊又喜,正想扶起师父,忽听得铁拐仙又是一声大叫道“闪开!” 陈天宇本能的向旁边一闪,只见一条黑影,正向自己飞来,说时迟,那时快,铁拐仙猛的脱 手一掷,铁拐腾空飞去。这是伏魔杖法的最后一招,名叫“神魔归位”,因为伏魔杖法从无 使最后一招的道理,若然要使到最后一招,就是敌人本事委实太强,无可制服,这一招与敌 人拼个同归于尽了。这一招名为“神魔归位”,就是这个玉石俱焚的意思。这一招又是铁拐 仙拼尽最后的气力,毕生功力之所聚,那少年武士如何禁受得住,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少年 武士给铁拐自前心透过后心,登时死了。   陈天宇有生以来,未曾见过如此惨状,只党手酸脚软,不敢再望。只听得花树草木间悉 悉索索的声音,想是那红衣僧已经逃命。忽闻铁拐仙叹了一口长气,道:“宇儿,你过来! 陈天字转过头来,但见师父面如金纸,倚在树根,就像患了重病的病人一样,神色比前次受 伤还更骇人,陈天字颤声问道:“师父,你怎么啦?”铁拐仙道;“徒儿,今晚是咱们分手 之期了!”陈天字一惊,眼泪籁籁而下。铁拐仙笑道:“天下无百年不散之筵席,这又有什 么值得伤心?”   陈天宇道:“师父功力深厚,这宫中丹药甚多,待我每一样都抓一把来给师父看看,看 哪一样合用?”铁拐仙凄然笑道:“我在大病之后,又把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使完,就算把 天下所有的灵丹妙药,都给我搜集了来,也没用了。时候无多,你还是细心听我说几句活 吧。”陈天宇忍了眼泪,倾听师父遗言。铁拐仙道:“咱们师徒虽只相处三月,我已知你天 性纯厚,将来定有大成。我要拜托你一件事。”陈天宇道:“师父吩咐便是。”铁拐仙道: “若是上天怜悯,不教我夫妻都遭横死,那么日后你若见着师娘,就叫她好好将孩子养大, 到孩子十岁之时,叫他拜你为师。”陈天宇怔了一怔,他可从没有听师父说过有孩子,可是 此时此际,也不便多问了,只听得铁拐仙续道:“本门的武功口诀,我已尽传了你,拐法你 亦熟习,你就将我本门的武功,传与我的孩子便了。这支铁拐,你替我保存,待孩子长成之 后,再交与他。叫他继承师祖。至于那个番僧,他今晚纵能逃得性命。亦将残废,叫他们也 不必远赴异国替我报仇了。你答应做我孩子的师父吗?”陈天宇道:“只要徒儿有命下山, 师父吩咐的事,一定做到。”铁拐仙笑了一笑,又道:“我曾受你师祖与冒川生老前辈的嘱 托、找寻桂华生前辈与他的后嗣,如今已确实知道冰川天女便是桂华生的女儿,若然冰川天 女未死,你一定要寻着她,说与她知。现下冰峰已倒,她也可以下山去寻她的伯父了。”陈 天宇又应了一声。铁拐仙气若游丝,声音越来越微弱了,陈天宇扶着他,只听得他又断断续 续地道:“那、那金本巴瓶,我也不知道该帮哪边才是,总之不能让它落在外人手中。那、 那白衣少年,说话有点道理,你你去找他……”越说声音越弱,这段话好似尚未说完,双脚 一伸,就此一瞑不视。   陈天宇号陶痛哭,将师父埋在园中,把那少年武士,也另掘一处埋了,取了铁拐,拭干 血迹,抬头一望,只见月亮西沉,残星明灭,黑夜将逝,不久又要黎明了。陈天宇茫然地在 宫中乱走,偌大的冰宫,这时只有他一个生人,陈天宇又是悲痛,又是骇怕,任宫中景致如 何美妙,他也不愿再在此地逗留了。   待得东方露出曙光,陈天宇带了一些干粮,收拾随身行李,茫然走出冰宫,忽地想道: “以我现在的本领,怎能渡过冰川?”但叫他独自留在冰宫,他心中又实是不愿,正在进退 两难,忽听得地下又似隐隐有声,陈天宇大力吃惊,生怕又是一场地震,这声音若断若续, 忽又停止,陈天宇心道:“若是地震的征兆,怎么这声音并不加强?”心中发慌,一口气往 外跑去,那声音忽然又起,陈天宇再跑一阵,又听不见了。   正是:   冰宫仙境多奇事,亦真亦幻费猜疑。   欲知事后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八回 沧海桑田 仙山伤劫后 白云苍狗 侍女话前因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八 回 沧海桑田 仙山伤劫后 白云苍狗 侍女话前因   陈天宇定了定神,知道这绝对不是地震了,但却更为疑惑,想不透这是什么怪声。心 道:“宫中灵药宝物甚多,莫不要被坏人偷进才好。”陈天宇虽然再也不愿在宫中逗留,但 住了三个多月,不知怎的,对冰宫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感情,虽然明知自己去后,这仙境般的 珠宫贝阙也许就沦为狐鼠之窝,但只要自己还在山上一日,却不愿见它被坏人占据。于是又 折回头去,再回到冰宫里面。   刚进园子,地下怪声又起,陈天宇想道:“若然是人,定无在地底行走之理,我是太过 虑了。”但既然回转,就索性再进里面巡礼一番。走到冰湖附近,忽似听得有轻微的脚步之 声,陈天宇心中一僳,悄悄的掩过去。陈天宇对宫中的道路,了如指掌,轻功又高,循声觅 进,悄悄走去,来人竟没发现。   只见就在那座尖顶的神殿前面,并排站着三人,当中的身躯肥大,正是萨迦宗土司的涅 巴俄马登,两旁的人却是前次遇过的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只听得俄马登说道:“这是什么怪 声?该不会是地震吧?”那年长的武士道:“看来不是地震。”他们说的乃是藏话,陈天宇 听得明白,心中更是狐疑,这怪声既不是他们弄出来的,那就越发神秘了。只听得俄马登又 道:“刚才我们还在地上发现一滩鲜血,似乎这里还住的有人,却何以一无所见?”那两个 尼泊尔武士,双手合什,高叫了几声“冰川天女!”自然除了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那 两个武士现出极其惶恐的神情,咕噜对语,一个道:“若然公主还在,定会出来!”一个 道:“难道她真是遭了劫难,这叫咱们怎生向国王交代?”陈天宇心道:“原来他们是奉尼 泊尔国王之命,来查探冰川天女的下落的。俄马登这厮陪他们来此,却又是何用意?”俄马 登虽然救过芝娜,但不知怎的,陈天宇对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憎厌,总觉得这人是个外貌诚 实、内心奸猾的伪君子。   俄马登道:“不管公主在与不在,咱们且进去搜搜。”说着就想走进那座神殿。年长的 尼泊尔武士急道:“这是咱们国教的圣殿,若不得主人允许,不能随便进去。”俄马登道: “此地哪还有什么主人,进去看看何妨。”地震之后,殿门早已崩坏,俄马登一面向那两个 武士陪笑,一面跨大脚步,就要走入殿中。   陈天宇想起冰川天女的禁令,又怕他偷学其中的剑法,陡然大喝一声,飞步抢出,叫 道:“俄马登,你好大胆!”俄马登回头一看,笑道:“陈公子,原来是你!芝娜呢?”陈 天宇道:“闲话少说,你给我滚出去!”俄马登道:“咦,这倒奇了,你是这里的主人 吗?”陈天宇道:“你管不着,你滚不滚?”俄马登笑道:“那你又凭什么来管我?”脸现 好笑,手中已拔出刀来。   陈天宇热血上涌,喇的一剑刺去,又喝道:“你滚不滚?”俄马登笑道:“陈公子,你 要动手么?呵呀,呀,哼!”原来俄马登见过陈天宇的本领,自恃武功远在他上,故此丝毫 不以为意,满拟一刀劈过,便可将他的长剑格飞,哪知陈天宇今非昔比,这一剑竟是达摩剑 法中的一个怪招,剑尖一晃,似左反右,喇的一剑,在他的肩头划了一道伤口,这还是因为 陈天宇的功夫未到,而俄马登也还不弱,要不然只这一剑,就能将他的一条臂膊卸了下来。   俄马登笑容顿敛,凝神对敌,还了三刀,但却敌不住陈天宇精妙的剑法,给他迫得步步 后退,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在旁观望,甚是惊异。   俄马登叫道:“这人是满清官员的儿子,他偷到这儿,又学冰川天女的剑法,不问可 知,定是在地震之后,冰川天女受伤,给他乘机害死了。他窃据此宫,居然敢以主人自 命!”一番话煽动了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他们拔出月牙弯刀,一左一右,登时上来夹攻。   陈天宇道:“你听我说。”俄马登喝道:“还说什么!”陈天宇不善措词,自己又确是 偷学了冰川天女的剑法,迫切之间,解释不清,那两个尼泊尔武士一招紧过一招,陈天宇剑 交左手,右手样动铁拐,同时使出两套武林绝学,招架了二三十招。   陈天宇左剑右拐,招数虽然精妙,但火候未到,功力尚浅,时间一长,挡不了三个高手 的进攻,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只是将陈天宇的招数破开,也还罢了,俄马登却刀刀狠辣,尽是 拣致命之处劈刺,面上又露出了得意的好笑。   忽地里怪声又起,比前更为清楚宏亮,各人都吓了一跳,陈天宇松了口气,正想说话, 那怪声又停止了。俄马登道:“先把这厮擒了,再行拷问。”挥刀再战,陈天宇气力不继, 更是难支。   陈天宇气衰力竭,暗叹口气:想不到糊里糊涂死在这儿。俄马登得意之极,一声好笑, 手起一刀,向他右臂斜斜切下,陈天宇被那两个武士的月牙弯刀迫着,无法招架,正在绝险 关头,只见俄马登和那两个武士都乞嗤一声,打了一个冷战,攻势登见松懈。陈天宇大为惊 奇,就在此时,忽闻得娇声斥道:“你们闯进冰宫,意欲何为?想找死么?”声音脆若银 铃,陈天宇回头一望,只见花树丛中,冰宫侍女纷纷走出,说话的正是名叫月仙的那位书房 侍女,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态,都很像冰川天女。这刹那间,陈天宇又惊又喜,这么多的冰宫 侍女一下子又都出现了!陈天宇几乎疑心又是一场幻梦。   原来冰川天女的父母定居此山,早就预防会有地震,冰宫的中心,地底下是个冰窟,亘 古不见阳光,坚冰积聚,坚逾岩石。冰川天女的父母已测知地下火山在冰峰附近,离冰宫所 在约有四五十里,纵是火山爆发,大地震动,冰宫所受的震荡也不会太大,为了防备冰峰倒 塌之时的飞砂走石可能伤人,因此在冰窟下面,预先布置了避难的所在,开了一条地道,用 最坚硬的花岗岩石筑成两道围墙,地下经常存有数月粮食,食水可以溶冰取得,准备得十分 周密。所以那日大地震之时,除了铁拐仙因为在静室练功,陈天宇因为被冰川天女囚在密 室,无法脱身之外,其余所有的冰宫侍女都已躲进冰窟的避难室去了。但她们虽然准备得十 分周密,也还有一样未曾算到,地震之后,地层凹下,从冰窟走出冰宫的通道竟给堵住,走 不出来。幸而冰宫侍女众多,大家齐心合力,挖了三个月,方始在今日挖通了地道。陈天宇 他们所听到的地下“怪声”,就是冰宫侍女们将要通出冰宫之时,在地下挖掘地道的声音。   冰宫侍女们刚刚出来,就见有生人闯进,个个含嗔,第一圈的九名侍女,以月仙为首, 已各自拔出了冰魄寒光剑,布成了九天玄女阵,奇寒之气,触体如割,俄马登冻得抖抖索 索,那两名尼泊尔武士也冷得连连打战。陈天宇练过冰川天女这一派武功,又服过宫中御寒 的灵药阳和丸,故此功力虽及不上那两名武士,却反而忍受得住。   为首的侍女娇叱一声,寒光剑晃了两下,就想动手,俄马登牙关打战,说不出话,那两 名尼泊尔武士急忙哀声求告,禀达来意。侍女中有人曾听冰川天女说过他们的来历的,知道 冰川天女那日也曾在天湖旁边饶过他们,当即向为首的侍女说了。为首的侍女发一声号令, 将阵形散开,说道:“若非见你等尚无恶意,你等今日就来得去不得了。好,你们走吧,下 次若再乱闯,那就绝不留情了。”年长的那个尼泊尔武士尚欲说话,冰宫侍女喝道:“我们 的公主不要你管!”说话之时,把冰魄寒光剑连连晃动,俄马登抵受不住,发一声喊,转身 急走,那两名尼泊尔武士叹了口气,双手合什,向圣殿拜了一拜,也转身走了。只剩下陈天 宇一人,呆呆地站在冰宫侍女的面前。   那名叫月仙的侍女向陈夭字盯了一眼,道:“你还在此地吗?”陈天宇道:“幸免劫 难,走不出去,擅留宫中,尚望恕罪。”月仙道:“你为何偷学我们的剑法?”陈天宇道: “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恐怕这剑法失传……”陈天宇不善措词,冰宫侍女已有多人动怒, 纷纷骂道:“哼,你小小年纪,心术却恁地不正,盼我们死!”“我们待你以宾客之礼,你 却私入圣殿于前,又想窃据冰宫于后,岂有此理!”有几个气量窄浅的,就想拔剑将他驱 逐。   陈天宇在众侍女攻夹之下,有口难言,为首的侍女对陈天宇尚有好感,摆了摆手,说 道:“你偷入圣殿,我们的公主本要将你终生囚禁,如今你又偷学她的剑法,我们是再也容 你不得了。念你曾是我们公主的宾客,饶你不死,此处你却不能留了!”要知冰川天女禁令 甚严,而今她虽然不在,众侍女对她所要责罚的人,依然不敢假以词色,有一两个不明事理 的,更擅作威福,替冰川天女逐客。   陈天宇气往上冲,心道:怎么这些冰宫侍女,个个都不近人情。当下傲然说道:“我本 来就想走了,只是见你们尚未回来,恐有坏人私人,这才留到今日。”有一个侍女道:“如 此说来。你倒是有功之人了。”陈天宇道:“不敢,不过我的师父却是因为要保护此宫,以 至在此丧生。我去了之后,他的坟墓,愿你们能够保全。”说着不觉潜然泪下。月仙道: “呵,铁拐仙死了吗?怎么死的?”陈天宇约略说了一遍,月仙也自心中后悔,可是她处处 模仿她的主人,说了的话,不愿更改,而且宫中都是少女,只有陈天宇是个男人,她也不敢 擅自作主,将他留下,当下说道:“好,我替你修建铁拐仙的坟墓便是,你好生去吧。要我 派人送你下山吗?”说话已客气许多,陈天宇余怒未消,傲然说道:“不要!”月仙又道: “公主曾经回来过吗?”陈天宇道:“没有!”月仙怔了一怔,凄然说道:“我们的公主, 曾下过命令,不准我们私自下山,不论她在与不在,这命令我们都不敢违背,你下山之后, 若我们的公主还在人间,就拜托你代为查访。”陈天宇想起冰川天女的音容,虽然不近人 情,却甚是得人忆念,她的高傲,乃是与生俱来,出于自然,与刚才那几个傲慢的侍女,绝 对不可相提并论。陈天宇想起冰川天女,不觉心中一软,道:“听明白了,遵命就是。”在 众侍女的注视下,仍然背起原来的行李,提起师父遗留的铁拐,头也不回,走出冰宫。背后 依稀听得叹息之声,陈天宇想道:“冰宫侍女之中,原来也有好的。”心中稍觉宽慰。   陈天宇满怀怅惘,茫然走出冰宫,想起冰川天险,自己本领尚低,怎能飞渡?可是刚才 的说话又说得太满,不好意思再回去请她们送下,不觉大是踌躇。   陈天宇上山之时,尚是初夏,如今过了三个多月,下山之时,已是金风送爽的仲秋,山 顶雪片轻飘,半山红叶如霞,地震之后,尘沙未净,那纵横交错,匝着山腰,像银蛇一般的 冰川,也蒙上一层淡黄,经过阳光折射,淡黄之中又透着浅蓝,别是一番景致,陈天宇恫恫 怅怅,信步所之,忽见前面黑烟弥空,火焰冲天,原来那冰峰倒塌之后,露出了喷火口,余 火未熄,熔岩如浆,旁边的地形已陷下成湖,陈天宇目瞪口呆,心道:“古人沧海桑田的说 话,果真有其事。”不禁暗叹造物之奇,想起冰川天女与白衣少年,那日就正是在冰峰之下 比剑,看来可是凶多吉少了,又想起采药的师娘与观战的芝娜,更是不安。心道:“但愿上 天保佑,若她们尚在人间,我就是踏遍海角天涯,也要寻访她们的下落。”   可是怎能飞渡冰河天险?陈天宇大感踌躇,只好茫然地向山下直走,走了一阵,只觉地 形变换,不似从前,那通向天湖的冰河,本来就在冰宫下面不远,陈天宇记得冰河之边,还 有一丛丛的杨柳,临河的那棵大柳树系有小舟,可是而今连那条冰河也不见了。再走了半个 时辰,忽感眼睛一亮,只见下面竟是一片茫茫白水,浮冰闪闪发光,一望无尽,恍如天连 水,水连天,这不是天湖是什么?原来大地震之后,山岳变形,那条通向天湖的冰川已被倒 塌的冰峰填平了,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斜坡,从此冰宫到下面的通道,已被打开,不必再用小 舟在冰川涉险了。陈天宇又惊又喜,笑道:“怪不得那两个尼泊尔武士和俄马登也能上到冰 宫。”   天湖仍然如旧,湖边绿草如茵,杂花生树,湖水仍是一样清莹,原来天湖面积太大,又 有许多支流,化为流泉山瀑,通向山下,地震之后的尘沙,早已沉淀,或者冲下去了,陈天 宇在湖边歇了一会,将皮袋盛满湖水,恋恋怅怅,徘徊久之,看日头过午,这才离开。   走了三日,已到山下,陈天宇心道:“冰川天女生死未卜,只能盼机缘凑巧,可碰着 她。如今还是先到拉萨去吧。”拉萨是西藏的首府,满清驻藏大臣福康安就驻在那儿,陈天 宇的父亲陈定基在那日宣慰使的衙门被毁之后,立即离开萨迦,到拉萨去向福康安请示,此 事陈天宇已从书童江甫的口中知道,故此决定先到拉萨去会父亲。   下山之后,又走了七八天,到了从日喀则到拉萨的中途一个大镇,名叫扎伦,西藏地僻 人稀,有数百人家,聚集成市,已算城镇,扎伦虽是大镇,也只有一间旅店,陈天宇投宿之 后,吃过晚饭,因连日奔波,正想休息,忽闻得邻房有人呻吟,间隔的板壁也因病人的挣扎 而震动,陈天宇颇感奇怪,就唤了店小二来问。   店小二道:“隔房住的是两位军官,卧病在床,己三日了。”陈天宇道:“客途生病, 最是可怜,这镇上没有医生吗?”店小二道:“有是有一两个,但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医 生把了把脉,药方也不敢开。”陈天宇奇道:“那是什么怪病?”店小二悄悄说道:“说来 可真奇怪,那日这两位军官投宿,在外面饮酒,你知我们这间客店是兼做酒食买卖,便这往 客商的。有一个少女,好像是从外国来的,鼻于高翘,眼珠淡碧,也进来歇息,那两位官爷 不合向她调笑了几句。那女子不动怒,却冷笑道:“你们欢喜在这里玩乐,那就在这里躺几 天吧。”也不知她使的是什么邪法,忽听得波的一声,在那两个军官的面前,忽然散出一片 寒光,我们远远的站在外面,也打了几个冷战。那女子说了这后,立刻抛下一锭银子,匆匆 走了。她走了之后,那两位官爷直嚷发冷,盖几床棉被,都没有用。这几日一直迷迷糊糊, 有时发烧,有时发冷,你说这可不是怪事么?”陈天宇听了,又惊又喜,心道:“听他说 来,这女子放的暗器,似是冰魄神弹。莫非就是冰川天女?”道:“我稍懂医道,待我进去 看看。”   店小二将陈天宇带到邻房,道:“两位官爷,有位官人前来看你。”那两个军官正在发 烧之后,神智稍见清醒,睁开眼睛,忽然“咦”了一声,道:“你是谁?”陈天宇定睛一 看,认得这两人就是那次在日喀则旅店中所遇,护送假金本巴瓶的那两个军官。陈天宇道: “家父是萨迦宗宣慰使陈定基,在下名叫陈天宇,在日喀则我们似乎会过。”那一晚,陈天 宇的师父曾和他们动手,陈天宇却未曾露面,那两个军官听他说了姓名来历,道:“哦,原 来是陈公子。”叫店小二走开,问道:“陈兄此来何事?”   说话之际,那两个军官的病又发作了,冷得牙关打战,陈天宇看了不忍,道:“这个病 小弟还懂得医治。”取出两颗碧绿色的药丸,送进那两个军官口中,叫他们咽下,过了一 阵,那两个军官,只觉有一股热气直透丹田,他们的内功也有相当火候,运气辅助,将那股 阳和之气运行四肢,越来越觉舒服,陈天宇道:“再过一天,待余寒之气去净,两位大人就 可行动如常了。”   这两个军官,一叫毛彦,一叫伦博,是福康安帐下的高手,本来以他们的武功,若然早 有提防,运气护身,那日虽中了冰魄神弹,还不至于病得如此严重,偏偏那日他们在暴饮之 后,肆无忌惮,又料不到那女子身怀绝技,以至被寒气侵入骨髓,再运真气相抗,已经无 效,这时一服下陈天宇的药丸,立见舒服许多,不由得大为惊异,又记起在日喀则之夜,和 他们动手的人中,有一个老头子就是与陈天宇同行的,不禁又吃了一惊,间道:“你到底是 谁?”   陈天宇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个名叫毛彦的军官道:“你真是陈公子?”陈天宇 道:“你若不信,待我们到了拉萨之后,同往福大帅的衙门寻我父亲便是。”伦博道:“你 怎的会有解那个妖女邪法的药丸?”陈天宇第一次离开冰宫之时,那时冰宫侍女还未回来, 陈天宇见冰宫中的丹药甚多,每一样随手找了一把,放入包里,其中抵御奇寒之气的阳和 丸,陈天宇认得,恰好派了用场。这时见这军官查根问底,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毛彦更是起 疑,喝道:“你是那妖女派来的吗?”   言还未了,忽听得窗外有女子的声音笑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如今给 你送解药来了,你还骂我,你是不是想再病几天?”那两个军官病情虽已减轻,气力尚未恢 复,一听到那日那个女子的声音,吓得噤声不敢再说。只听得那女子又道:“是你偷了我宫 中的灵药吗?快出来见我!”声音语气,有点似冰川天女,陈天宇正在激动之中,分辨得不 很清楚,急忙一跃而出,只见那女子已上了屋顶。陈天宇急忙回房携了随身包裹,丢下房 钱,跃出去追,那女子跑得很快,幸而陈天宇的轻功大有进境、一出城门,立即追上,那女 子回眸一笑,道:‘你的武功大有进境了。是我们公主指点你的吗?她是不是已回宫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原来是冰川天女的贴身侍女幽萍,她自小随着冰川天女,文学武 功,在众侍女之中,都是出类拔革的人物,地震之日的早晨,便是她奉冰川天女之命,陪铁 拐仙的妻子谢云真去采药的。   陈天宇见到了她,自是心中欢喜,但被她一问,又觉不安,道:“是我私自学的,你是 不是要执行你主人的命令,再来罚我。”幽萍笑了一笑,道:“其实我们的公主也很欢喜 你,她本来想等你临走之前,叫我教你几路功夫,作为赠礼的,想不到那晚你私入圣殿,惹 起她的恼怒,据我猜测,她是吓一吓你,待她和那少年比剑之后,就放你的。经过这场劫 难,想不到你我尚能生存,你快说这三月来宫中的情况。”   陈天宇约略说了一遍,幽萍道:“我也料想众姐妹不致丧生。老实说,当时我只担心你 囚在密室,不能出来,若然丧命,公主也定感不安。”陈天宇问道:“那么冰川天女呢?” 幽萍道:“我陪你的师娘去采药,见到地震的征兆,就立刻乘舟直下大湖,一点也不知公主 的情形。”陈天宇听了,好生失望,道:“我的师娘呢?”幽萍道:“她先回四川等候临盆 了。”陈天宇听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有了孩子。”幽萍笑了一笑,道:“你就快添 一位师弟或者一位师妹了,还不高兴吗?”陈天宇想起铁拐仙之死,心中一酸,有点怪责的 问道:“为什么当日你们不回来?”   幽萍道:“那日火山爆发,大地震动,地震之后,满山都是石块和溶岩,上山的道路已 被封了,我们见此情形,看来非等过了一些时日,待那溶岩凝结之后,上山是不可能的了。 你的师娘有孕,难道叫她留在荒山?我知道宫中早准备有防备地震的所在,除了担心你之 外,对众姐妹和铁拐仙都不必担心。所以劝你的师娘先回四川生产,待到地震的灾祸消减之 后,铁拐仙自然会回来。”陈天宇叹口气道:“可是我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幽萍听了 铁拐仙的死讯,也是十分难过,沉默了一会,间道:“那你现在准备何往?”陈天宇道: “想去拉萨,你呢?”幽萍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本想等待一些时日,待山上 的熔岩凝结之后,就回去的。”陈天宇道:“现在除了冰峰倒塌之处还留下喷火口之外,其 他地方已不见熔岩了。”幽萍笑道:“可是我不知道呀!我还想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 再回去探望呢。”说到此处,歇了一歇,忽又笑道:“你可还记得那白衣少年给我拟的对联 么?那是: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颜色;萍梗莲叶,雨声滴碎荷声。他把我想像为一个幽谷的 静女,其实我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么多年,在冰宫中也真是够寂寞的了。”月光之 下,只见她轻掠云鬓,微露笑容,活像一个顽皮的女孩子,陈天宇也尚是童心未脱,给她逗 得笑了起来,道:“哈,原来你是趁此时机,到处去玩,西藏地方,以拉萨最为繁华,还有 金塔的喇嘛庙字哩,你不如和我到拉萨去看一看吧。”幽萍喜道:“那敢情好,咱们也可趁 此打听公主的下落。”   提起冰川天女,陈天宇不禁默然,道:“他们那日在冰峰之下比剑,这场劫难,可不知 能否避过?”幽萍道:“我们的公主叫冰川天女,本事虽然未必比得上天上的神仙,但却确 是神奇得不可思议,我不信这一场地震会使她丧命!”言词神色之间,对冰川天女真是视若 天人,陈天宇也给她这种坚信所感染,觉得冰川天女果然是没有丧命的道理。幽萍又笑道: “你别看她和那白衣少年几度比剑,如同仇敌,其实我瞧得出来,她心里喜欢他。”陈天宇 笑道:“你真是满肚灵精的小鬼头。”幽萍道:“你是诈颠扮傻的小鬼头,你喜欢什么人, 我也知道呢!”陈天宇想起芝娜,心道:“芝娜本事低微,她未必能逃得过这场灾难。”笑 容顿敛,神色甚是优伤。   幽萍道:“吉人自有天相,芝娜若是命不该死,她就定然不死。”这话说了等于不说, 但陈天宇听了,心中却安慰许多。两人在月光之下,走了一阵,陈天宇忽问道:“你们称冰 川天女做公主,她到底是哪一国的公主?为什么她的父亲却是我们中原的侠客?”幽萍笑 道:“好,长夜无聊,我就为你说一说我们公主的故事。”   正是:   宫闹异事从头说,异国情鸳佳话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九回 妙境华严 艳说神仙侣 仙音玉笛 喜联异国情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九 回 妙境华严 艳说神仙侣 仙音玉笛 喜联异国情   月凉如水,幽萍挪动身子,微微偎近陈天宇,说道:“三十年前,尼泊尔国有一位公 主,叫名华玉,她之取名华玉,是因为国君仰慕中华大国,又因她生得可爱,有如中华的美 玉,故此命名。华玉公主长大之后,文武双修,从中国请来文学教师,熟读中国的经史词 章,又从阿拉伯请来剑师,教她剑术,至于骑马射箭,那更不消说得,样样皆能。”   “岁月如流,转眼公主长大成人,芳龄十八,国中贵介公子,个个都想求公主为妻,可 是华玉公主一个都不合意。年复一年,公主二十二岁了,国王只有她一个女儿,不免焦急, 为了不让公主芳华虚度,意欲为她选择驸马,迫她成亲。公主不允,自己提出一个办法,要 仿照中国小说中常见之事,摆设擂台。亲逃郎君。这擂台有文有武,先试武艺,后试文才, 试武艺的通过了几关极难的考试之后,还要与她比剑;比武胜了,然后再考文才,考文才不 但要懂尼泊尔文学,还得懂做中国的文章。尼泊尔懂得汉文的不少,但只是粗解皮毛,那当 得公主面试。故此在两年之中,求亲者共有一百二十四人,先试武艺,够资格与她最后比剑 的只有七人,比剑胜了她的只有三人,这三人一被考到中国的文学,全都答不出来。国王大 急,准汉人前去应试,可是那些汉人等不到公主试他文才,比武先已输了。”   “转眼公主已二十四,国王道:‘你若再选不出驸马,就该由我作主,不能让你把擂台 长摆下去。’公主请再宽限百日,百日之后,再作定夺。实是公主心中早有主意,她心高气 做,绝不嫁凡夫俗子,若然过了百日,还选不到如意郎君,那就要舍身为尼,终生不嫁。”   “过了九十九日,还是无人入选,至最后一日,公主亦已绝望,忽然来了一个中华男 子,满面风尘之色,说是远道赶来,乞求公主一试。此人骑术精绝,射箭百发百中,能举千 斤石担,可服御园狮虎。种种难关,一一通过,最后比剑,与公主从日中斗至日暮,最后一 剑挑开了公主的面纱,赢得十分漂亮。”   “公主试他文学,他对答如流,对尼泊尔的古诗经典,随意引用,如数家珍。对中国的 文学,那就更不必说了,他所解释的经史奥义,连公主也闻所未闻,公主十分佩服,道: ‘最后试你两题,考考你的急才。若然考试中式,那你……,说着面上一红,嫣然一笑,说 不下去,那中华男子便立刻请她命题…”说至此处,陈天宇插口道:“这中华男子,想必就 是冰川天女的父亲桂华生大侠,桂大侠幼承母教,无怪他的文才武艺,都出色当行了,不知 最后那两道是什么试题?”   幽萍道:“华玉公主出的两道试题,第一,道是要他做一对联,公主道:中国的文字是 单音字,最奇妙的特色是能做对联,你就将我的名字做一对嵌名联吧。以一支香的时刻为 限,香若烧完,还做不出来,这一场就算失败了。那名叫桂华生的中国男了不慌不忙的看了 公主一用良,道:联语我已有了,只恐有冒昧之处,请公主见谅。随即将嵌有公主芳名的对 联写出,那联语是:   华岩妙境偕准游?看龙叶拈花,释迦微笑;   玉笛仙音邀客和,听相如鼓瑟,子晋吹萧。   “上联全用佛典,下联则用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与子晋吹阶引凤求秦穆公女儿弄玉为妻 的典故,上联下联都含有求偶之意。联语写完,那只香只烧了三分之一,公主微微一笑,便 出第二道试题。”   陈天宇插口笑道:“怪不得冰川天女这么欢喜做嵌名联,原来是承继父风。”幽萍道: “那白衣少年到冰宫的情景,也很像桂华生向华玉公主求婚的情景呢!”陈天宇道:“第二 道试题又是什么?不要多说闲话,先说故事吧。”   幽萍道:“故事之中又有故事,公主的第二道题是先说一个故事,这故事没有结局,可 以随你欢喜,将它变成喜剧或者悲剧,公主要桂华生为这个故事写结局,以考他的急才和机 智。   “这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爱上一个英俊的武士,不料这武士暗中却和她的 宫女勾搭,私情眷恋,给公主撞破,一气之下,便禀告父王。武士勾引宫女,这罪名非同小 可,依律要处以严刑。   “可是这国家的刑罚甚为奇怪,他们相信天上有一个真神,主宰人的命运,犯人有罪无 罪,也都由神来决定。办法是将犯人放在一个广场中,广场的左右两边,各有一道侧门,一 道侧门内中有一只凶猛的饿狮,犯人走入门内,定必给狮撕碎,当作点心;另一道侧门通向 外边,犯人若走入此内,则可获得自由。所有罪名一笔勾销,因为那是真神给他降福,能得 到真神降福的就不会是坏人。   “国王不知道公主暗恋武士,又素来欢喜这武士,便索性更加以恩典,一道门中藏有一 只狮,另一道门中则藏着那个宫女,若然武士走入藏有饿狮的侧门,那当然不必说,那是真 神也认为他有罪,应该充作狮子的点心;若然武士走入藏有宫女的侧门,那么这武士非但没 罪,还可以得那宫女为妻。”   “决定这武士命运之日,公主也在场观看,看台就在两道侧门的中间。武士走过看台, 抬头盯着公主,眼中露出哀求饶恕的神情。公主是知道侧门中的秘密的。”   “这时只要公主一指,就可以决定这武士的生死命运。是将他指向藏有狮于的侧门呢? 还是将他指向藏有宫女的侧门呢?公主想起他把自己的情意付之流水,却勾搭上自己的宫 女,妒忌之火无可抑止,要让他与宫女称心如意,结为夫妻,那是一万个不能!可是她极爱 这个武士,若说要让他给饿狮撕裂。充作点心,那又是一万个不忍!这刹那问,无数幻象泛 上公主心头,一忽儿现出武士与宫女配合之后,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情景;一忽儿现出武士 给饿狮撕裂、鲜血淋漓的惨象。一抬头又看见武士充满哀求的眼光,武士即将走过看台,时 机间不容发,公主要将他指向哪一边呢?是愿意见他与情敌结婚?还是让他给饿狮吃掉?”   陈天宇听得入神,心中替那公主设想,也实是难以选择。只听得幽萍笑了一笑,续道: “当时华玉公主也就是这样问桂华生:若然你是那位公主,你将武士指向那一边,答题要合 华玉公主的心意,她可以随心所欲,决定你的答题是对还是错!”   “这试题实是难到极点,既要揣摩故事中那位公主的心意,又要揣摩华玉公主的心意。 不论将武士指向那一边,都可能给华玉公主说他不懂爱情,因为对爱情的看法,本就因人而 异。像故事中的公主,若将武士指向藏有狮子的那一边,那可以解释为因爱生妒,爱之汲也 就恨之极,恨之极也就是爱之极;若将那武士指向藏有宫女的那一边,那可以解释为因爱生 恕,爱到深时,一切为爱人设想,那么牺牲自己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华玉公主的想法 是怎样呢?   “桂华生想了一会,问华玉公主道:‘故事中假设的那位公主是东方古国的公主还是西 方古国的公主?’这故事本是欧洲的故事,传到东方,遂也产生了许多大同小异的故事,给 说书人作为题材,桂华生本来知道的,但他却明知故问。   “华玉公主不明其意,反问道:‘是东方古国的怎么样?是西方古国的又怎么样?’桂 华生微微一笑,说道:,若是东方古国的公主,那就将武士指向藏有宫女的那一边;若是西 方古国的公主,那就将武士指向有狮子的那一边,东方国家主张宽恕之道,女子更是仁慈, 十九不忍见情人给饿狮撕裂;西方的女子对爱情着重‘独占’,西谚有云:‘爱情有如眼 睛,不能容半粒砂子。’所以若是西方古国的公主,十九宁愿情人让饿狮吃掉,也不愿他投 入别人怀抱。但假若那武士是中国人呢,他早就会察觉公主爱他,这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啦!”   “这答复甚是滑头,但华玉公主心意其实不必费神猜测,不论桂华生怎样回答,我们都 预料她必然满意。   “于是公主选定桂华生为驸马,国王欢喜无限,下嫁之日。全国放假三天,尽情欢乐。 第二年公主生下一个女儿,驸马给她取名冰娥,她便是今日的冰川天女。国王无子,只有华 玉公主一个女儿,所以外孙女冰娥,也有‘公主’的封号。”   “两人婚后,生活十分幸福,不知不觉过了五年。国王年老体衰,为了嗣君的问题,遂 引起烦恼。   “本来依照西欧与中亚各国的规矩,女儿亦可继承王位,若依照中国的习惯,则只有男 儿可以为君,女儿断断不能传位。尼泊尔汉化日深,国中对于王位继承的问题遂分为两派, 一派主张拥立华玉公主,另一派则主张拥立国王的侄子。国王的侄子觊觎皇位已久,扶植党 羽,暗育死士,对华玉公主甚为妒忌,两派拥立之争日趋激烈,平静的小国,遂蕴酿了极大 的风暴。”   “华玉公主不忍见自己的国家陷于动乱,遂和附马商议,驸马劝她放弃王位,避入西 藏,两人合修上乘武功,将中土剑法与西域剑法溶于一炉,别创新派。华玉公主也觉得与驸 马做一对神仙眷属,比做女王要幸福得多,于是遂留书父王,悄悄走出深宫,来到西藏。公 主极得人心,心腹宫女数十人,舍不得她,一定要跟她同行,到了西藏之后,仗着驸马与公 主超凡入胜的武功,遂选定亘古以来人迹罕到的念青唐古拉山作住址,在天湖之上,建起冰 宫,经过十多年的刻意经营,造成了今日的美景。建了冰宫之后,老一辈的宫女又陆续接引 了亲戚中的若干幼女上山,服侍冰娥小公主,这些冰宫侍女与冰川天女一同长大,个个都学 得一身本领。”   “公主出走的第三年,国王病故。侄儿继承王位,听说当时他到处搜索公主的下落,当 然搜索不到,日久也就淡忘。华玉公主避居大湖之后,对国事心灰意冷,又知继位为王的堂 兄,暴虐骄奢,更不愿重履故土。华玉公主比桂驸马先死,临死之时,传下遗命,不准冰宫 人等下山,除非冰峰倒塌,否则冰娥小公主也将终老仙山,不能再履尘世。”   “公主死后,桂驸马为她立庙建像,仿尼泊尔神庙的式样,并在神庙四壁,刻下他夫妇 合创的拳经剑法,除冰川天女外,余人不准入内,成为宫中禁地。华玉公主死后的第二年, 桂驸马也相继逝世,冰川天女成了冰宫的主人,冰川天女也醉心汉学,所以给宫中的侍女, 都取了中国女子常见的名字。”   冰宫侍女幽萍将故事说完之后,凄然笑道:“这故事好听吗?”月亮升至中天,已是午 夜时分了。   陈天宇听得心神俱醉,笑道:“这故事也还没有结局,可以喜剧收场,也可以悲剧结 束。”幽萍道:“怎么?”陈天宇道:“异国情鸳,神仙眷属,这故事美极了。何况这对神 仙伴侣还有一位真的美若天仙的女儿,我说呀,若然他们的女儿——冰川天女,他日若与那 白衣少年,也像他的父母一样,结为神仙眷属,那就是喜剧收场;若然冰川天女避不过那场 灾难,丧身冰窟,那就是悲剧结束了。”幽萍忙道:“一定能避过的。一定能避过的!”陈 天宇道:“但愿如此!”抬首望天,月华如练,冰轮正满,面对玉人,猛然想起芝娜,自己 与芝娜的结局,也不知是悲剧还是喜剧。   陈天宇心头怅怅,良久,说不出话。幽萍嫣然一笑,戳他额角道:“傻孩子,你想些什 么呀?”忽见陈天宇面色有异,似是侧耳倾听什么,幽萍凝神察听,道:“咦,有人向这边 来。”两人闪身岩石之后,只见几条黑影相继奔来,东边有人拍了两下手掌,西边也有人回 了两下。陈天宇道:“咱们窜上高处,莫要给他们发现。且看看这帮人是什么路道?”两人 都是上上轻功,施展起来,捷逾猿猴,攀上半山,仍然选了一处有利的地形,藏身在一块凸 出来的岩石之后,凭籍月光,可以将下面俯瞰得清清楚楚。   黑影相继奔至,就坐在适才陈天宇与幽萍谈话的地方,首尾相接,坐成一个圆圈。陈天 宇道:“这些人大约是什么帮会聚集,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陈天宇听过铁拐仙讲述的江湖 常识,所以比幽萍知道的多。幽萍忽而笑道:“我们那儿以星期纪日,七日一周,从欧洲来 的客商,带来一样迷信,说是星期五又兼有十三的,主人凶兆。你看下面正是十三个人,我 记得今日又正是星期五。”陈天宇不觉失笑,道:“哪有这个道理。即有凶事,亦是偶 合。”听幽萍谈起日子,忽而心念一动,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不是问星期,我是问 汉历。”   幽萍想了想,道:“我也没心记日子,你们汉人的历法又极之麻烦,有时月大,有时月 小,极不好记,只是我昨晚和今早都见城中有许多汉人赶市集买东西,听他们说是准备过中 秋节的。”西藏是汉藏两种历法兼用,差异甚大,所以记不起汉历,甚属平常。陈天宇笑 道:“你曾随小公主读过许多汉历,难道不知道中秋佳节乃是汉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也就 是八月十五?,幽萍道:“这个我知道。怎么,八月十五又有什么关系?你尽问日子干 嘛?”陈天宇道:“我记起了冰川天女说过的话,咦,只怕你所说的真会巧合,真是凶 兆!”幽萍大为奇诧,问道:“什么?冰川天女说过什么话?”   陈天宇道:“你记不记得我初到冰宫之日,那日正巧我前一位师父,萧师父的仇人找他 算帐,幸亏冰川天女给打发了。”幽萍道:“当时我没在场,不过后来听她说过。听说你萧 师父的仇人叫做什么雷震子,这名字好怪。”陈天宇道:“我萧师父的仇人共有三个,一个 叫雷震子,一个叫崔云子,一个叫王瘤子。王瘤子已给我师父打死。那日追到天湖寻仇的是 雷震子和崔云子,崔云子没有出手。冰川天女用冰剑将雷震子打败,雷震子当时就想自尽, 冰川天女说他被王瘤子愚弄,叫他若欲知详情,可在今年八月十五到扎伦去看。你瞧此地正 是扎伦,今晚又正是八月十五。”   幽萍更是惊诧,心想:“咱们的小公主从不下山,怎知此地今夜之事?”但相信陈天宇 不会说谎,问道:“你看下面十三人之中,可有雷震子在内?”陈天宇看了一眼道:“没 有,这倒奇了。难道他竟会不来?嗯,你静听,他们说话了。”   下面香火统绕,似是正举行过什么仪式,只听得一人说道:“怎么王瘤子这时候还没 来?”陈天宇怔了一怔:原来这些人还不知道王瘤子已死!另一人道:“这是他约咱们到此 聚集的,怎会不来?”先头那人道:“咱们不等他了,先谈谈吧。福大帅本来要咱们去保护 金本巴瓶的,现在不用啦,叫咱们通知门人,在年底以前,都赶到回疆去。”一人道:“怎 么又不用我们了?”先头那人道:“听说回疆哈萨克造反,有许多武当派的门人杂在其中, 非我们去对付不可。保护金本巴瓶固然极为重要,这事情也不轻松。所以福大帅并没有小视 我们,各位兄弟不必多心。”陈天宇心中一凛,想起萧青峰和铁拐仙说过的各大剑派的历 史。武当派本来是定有严规,不准过问政事的。后来在明末清初之际,出了一个卓一航,受 了女侠玉罗刹(即后来名震西域的白发魔女)的影响,离开武当山,走人回疆,另立新派, 帮助晦明禅师的徒弟杨云骋等抗击清兵,于是武当派的门规,遂被打破。(诸事详见拙著 《白发魔女传》与《塞外奇侠传》切这已经是差不多一百年以前的事情,其后到桂仲明作武 当派掌门,在回疆传下的武当弟子亦甚多,十九都成为抗清的义士。比中原“正统”的武当 派,更得江湖景仰。   陈天宇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这批人是要去对付回疆的武当派弟子的。只是这和王瘤 子又有什么关系?怎么要等他呢?王瘤于和武当派的雷震子是结拜兄弟,照说也该是这帮人 的敌人呀!”正自不解,只听得先前那人又道:“要对付武当派,非王瘤子来不行,咦,他 怎么还不来,难道他真的被武当派拉过去了?”   那像是大哥模样的人笑道:“兄弟休要如此疑心,王瘤子是咱们崆峒派中杰出的人物, 他苦心孤诣,故意与武当派的门下亲近,混了将近二十年,所为何来?不就是想窥破武当派 剑法的秘密吗?只要咱们能够应付武当剑法的怪招,那么平定回疆之乱,就大有把握啦,王 瘤子既然约咱们在此聚集,谅来不会失信。”又一人道:“今春他与他的两个把兄弟同来, 有人见过,只是这几个月却又没了消息,不知有否意外?”先前那人道:“哪有这许多意 外?”这人道:“莫不是被雷震子绊住,脱不了身?”那像是大哥模样的人道:“贤弟有所 不知,雷震子此人一心记挂报仇,他才不会理朝廷的闲事。他与王瘤子同来,为的就是向萧 青峰报仇,他们来了数月,想来这仇定已报了,雷震子还有不回去的么?王瘤子今春派人向 我报信,就说过此事。说是他已想好藉口,不和雷震子再回四川,要留在此间啦。”陈天宇 听了,毛骨惊然,想不到江湖之上,有如此阴险之人,阴险之事!心中暗道:“若然这番话 被雷震子得知,不知怎生感想?”陈天宇虽是满清驻藏官员的儿子,但他自幼受萧青峰慧 陶,对清廷殊无好感。   月亮慢慢西移,下面诸人更是焦躁,“怎么还不来?”“王瘤子是怎么搞的?”“还等 不等他?”各种疑问的声音,闹成一片。又有人叫道:“我就不信武当派的剑法有那么厉 害,王瘤子不来,难道咱们就不敢去回疆么?”“不等他啦,不等他啦!”   喧闹声中,忽听得有人冷冷一笑,只见一堆乱石之后,突然跳出两人,走在前面那人, 面上交叉两道刀痕,似笑非笑。在月光之下,更显得诡秘之极,可怖非常,此人非他,正是 武当派第二代的第一高手、王瘤子的把兄雷震子;后面那人,提着一把大弓,手拂弓弦,挣 然作响,正是峨嵋派的好手,雷震子的把弟崔云子。   十三个崆峒派门人一齐惊起,为首的名叫赵灵君,是崆峒派的掌门人,抱拳道:“呵, 原来都是自己人,雷大哥,崔大哥,你们几时来的?”雷震子冷冷说道:“来了许久啦。” 赵灵君道:“怎么不到这边来坐?”雷震子道:“就因为不敢和你们攀自己人!”赵灵君面 色大变,知道他们的说话己全被雷震子听去,料想今晚这一场恶斗,定所难免,当下向众同 门打了一个眼色,朗声说道:“雷大哥既然如此见外,那么请问雷大哥今晚到来,有何见 教?”   雷震子道:“我特来告诉你们,王瘤子今晚不能来,以后也永不能来啦!”赵灵君道: “什么?”雷震子道:“你们要找他,可得到地府去问阎罗王啦!”崆峒门人齐都震动,赵 灵君喝道:“哼,你杀害了他!还敢到这里报讯!”把手一摆,十三个同门兄弟,排成圆 阵,将雷震子与崔云子围在当中。   雷震子昂首向天,哈哈大笑,冷冷说道:“可惜我没有亲手杀他!”他做梦也想不到缔 交近二十年的结拜兄弟,竟然是崆峒派派来的“卧底”的奸细,神情悲愤,笑得极是凄凉。 赵灵君怔了一怔,道:“王瘤子不是你杀的?”崆峒众同门纷纷喝骂。“还要抵赖?”“不 是你杀的又是谁杀的?”“哼,你当我们崆峒派是好欺负的吗”雷震子心高气做,加以气恨 之极,再也不加分辩,只冷笑道:“王瘤子死有余辜,谁都可以杀他,你们若要报仇,冲着 我来便是。”赵灵君大怒,朝手一指,阵势发动。雷震子冷冷一笑,与崔云子贴背而立,手 起一剑,刷的便刺向赵灵君命门要穴。   赵灵君是至蜗派的掌门,武功自是非同小可,见雷震子来得势凶,左手一招,双指微 弯,用崆峒派的小擒拿手法,勾雷震子的手腕,右手长剑一指,还了一招“弯弓射雕”,剑 指兼施,只要雷震子攻势一发,就立刻制着先机。哪知雷震子的“达摩剑法”全不依常轨, 只听得刷的一响,雷震子的剑势突然倒转,反手一挥,赵灵君的一个师弟,正好从右斜方攻 上,恰恰给一剑削中,肩头上连衣带肉,给他削了一块。   赵灵君挥剑急上,叫道:“四方联攻。叫他腾不出来。”崆峒派十三个弟子,分成三 组,每组四人,如潮水般的倏进倏退,赵灵君则居中策应,专门防备雷震子的怪招突击。雷 震子与崔云子贴背而立,挥弓连剑,寸步不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陈天宇与幽萍从上面 俯瞰下来,但见人形幢幢,尘沙滚滚,弦声挣挣,剑光霍霍,杀得个难解难分。   幽萍悄悄说道:“雷震子剑法虽精,可惜未得达摩剑法的神髓。”陈天宇点了点头, 道:“雷震子大约还可支持半个时辰,崔云子却是难以应付。”崔云子的弓弦,本是蛟筋与 乌金合练,可以拉断敌人的兵刃,算得是武林的一件异宝,但前次在萨迹给萧青峰的拂尘拂 断,后来虽经驳续,功效却大不如前,同时使用这种奇门武器,若只是应付一个功力与自己 相当的敌手,还可以在兵器上占便宜,应付群殴,却是难以发挥威力。   在这里聚集的十三个人,个个都是崆峒派出类拔萃的人物,若然以一对一,虽然都不是 雷震子的对手,但分组轮攻,却是抢尽上风。激战之中,赵灵君突然飞身跃起,长剑一招 “横江断流”,从雷震子与崔云子的当中斩下,雷、崔二人正在应付囫方的攻势,给他这样 当中一斩,无法抽剑防御,迫不得已的两边一分,说时迟,那时快,崆峒弟子立刻填了空 档,将两人隔断,使他们再不能贴背而立,陷入各自为战的险境!   赵灵君哈哈大笑,指挥一从同门,将两人各自包围,雷震子仅能仗着怪招自保,剑势越 来越施展不开;崔云子更是应付为难,只听得一阵阵叮叮哆咯的繁音密响,接着急促一声, 声如裂帛,崔云子狂叫一声,左肩已中了一剑,弓梢了也给利刃割裂。赵灵君喝道:“崔老 二,你不是主凶,掷下弓来,饶你不死!”   崔云子大笑道:“叫我向你们这批鼠辈投降么?哼,我崔云子纵然弓折身死,也断不受 辱!”雷震子叫道:“好,这才是我的兄弟!”长剑一展,拼命冲刺,想突围而出,与崔云 子会合,但给赵灵君截住,寸步难移。   陈天宇对雷、崔二人,本是甚无好感,观此一战,心中暗道:“原来这二人也还有点骨 气。”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再向下看时,只见两人形势更是危险,尤其是崔云子,虽然 挥弓力战,那弓弦之声,却已沉哑。幽萍道:“此人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喂,你不去助同门 一臂之力么?”陈天宇道:“怎么?”幽萍道:“冰川天女的剑法源出武当,你学了冰川天 女的剑法,也算得是雷震子的同门呀。”陈天宇道:“好,咱们同去!”突然从岩石之后现 出身来,叫道:“雷震子你不要慌。我来救你!”   崆峒门人与雷、崔二人都吃了一惊,抬头望时,只见一对青年男女从山上直跑下来,在 中秋明月之下,看得清清楚楚,雷震子心上一凉,心道:“我道是什么高人,原来是萧青峰 的徒弟!”要知雷震子自负不凡,武功也确在萧青峰之上,连萧青峰也不在他的眼内,何况 是萧青峰的徒弟?   赵灵君见这两人不过是十六八岁的大孩子,脸上稚气未消,蹦蹦跳跳的走来,哈哈笑 道:“你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乳臭未除,就胆敢跑来送死!”雷震子也叫道:“你 们快走,陈公子,你报与你师父知道,我再不恨他啦!”   陈天宇道:“就因为你不再恨我的师父,我才救你!”葛地身形一起,疾似流星,一剑 向赵灵君疾刺,赵灵君左手一带,右剑平出,要把陈天宇摔倒,那料陈天宇的剑势比雷震子 更怪。忽地剑锋一转,刷的便指到赵灵君胸前,赵灵君大吃一惊,幸而他功力深湛,经验老 到,立即后身一仰,施展“铁板桥”、的功力,头向后垂,几乎触及地面,但觉剑风掠面而 过,顶上一片沁凉,饶是他闪避得宜,头发也给割去一络,赵灵君身子一挺,急忙拍出一 掌,陈天宇刚再出招,剑锋给他掌力一震,也自刺歪。原来陈天宇剑法虽强,功力未到,与 赵灵君各有顾忌,心中都是暗暗吃惊,崆峒一众高手,见他们的掌门被一个少年弄得如此狼 狈,不禁耸然动容。   赵灵君一跃而起,叫道:“留心对付这个娃娃!”   幽萍一跃而上,纵声笑道:“还有我呢!我要用暗器打你了,你也得留心应付呵!” “暗器”本来就是要暗算敌人的一种暗器,天下打暗器之人,断无预先言明之理。赵灵君不 觉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妮子有什么古怪的暗器,拿出来让我瞧瞧。”幽萍双指一 弹,只听得唆嗤的暗器破空之声,骤然袭到。赵灵君疑心这是梅花针,长剑一挥,舞起一圈 银虹,护着身躯,忽听得“波”的一声,那颗形似珍珠的暗器,突被剑风震碎,一团寒光冷 气,忽地发散开来,赵灵君首当其冲,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冷战。   这正是冰宫独有,世上无双的暗器——冰魄神弹,赵灵君功力虽高,给这股冷气一冲, 也觉奇寒彻骨,刺体侵肤。大吃一惊,叫道:“真是邪门,赶快围攻,叫他们腾不出手 来!”幽萍双指疾弹,连发四枚冰魄神弹,打中三名崆峒门人,另一枚却给赵灵君用金针缥 打飞,这三名崆峒门人功力较低,一更是牙关打战,身躯颤抖,额上沁出汗珠。幽萍心道: “每人再奉送两枚冰魄神弹,他们就禁不住啦,呀,可惜,可惜!我没有多带。”要知冰魄 神弹乃冰川天女从千丈冰窟之中,撷取冰魄精英,凝炼而成,除了在念青唐古拉山之冰峰之 外,其他地方,根本无法再炼,幽萍随身只携有十多枚,这种暗器,又是一经打出,即自行 消灭,化为乌有,故此打一枚就少一枚,幽萍也舍不得多用,略一迟疑,第二组轮攻的敌 人,早已将她围住。   幽萍娇叱一声,立即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那四个围攻她的敌人又机伶伶地打了一 个冷战,冰宫侍女每人都有一把冰魄寒光剑,乃是用冰峰特产的温玉,浸在寒泉之中,经过 三年才炼成的宝剑,所以一出手便有一股冷气,威力虽不及冰魄神弹的骤然一击,但若没有 练过内功的人,面对这团冷气寒光,也是难以禁受。   这十三个崆峒高手,功力虽有参差,但内功俱有根底,在冷气寒光闪击之下,虽觉甚不 舒服,也还抵受得住,赵灵君当中指挥,仍用前法,将雷震子、崔云子、陈天宇、幽萍四人 分隔开来,轮番抢攻。   陈天宇与幽萍施展冰川天女的独门剑法,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每一招都是倏然而来, 倏然而去,开头三五十招,杀得那些轮攻的敌人,个个胆战心惊,摸不清他们剑法的来路, 更休说近身攻击了。赵灵君连连摇首道:“邪门,邪门!”幽萍笑道:“什么邪门!”冰魄 寒光剑一指,剑尖一弹,又发出两枚冰魄神弹,赵灵君急发金钱镖,打飞一颗,另一颗却因 力度用得不当,未曾打飞,先自炸裂,正正打中赵灵君的面孔,奇寒之气,竟然侵入了赵灵 君的眼睛。   赵灵君有如触电,眼睛立刻睁不开来,幽萍乘机一招“冰河解冻”,挽了一个剑花,寒 光剑一抖,一招化为三式,分刺上中下三路,这一手实是冰川剑法中最精妙之着,极能迷入 眼目,叫他分不出攻势在哪一方,应付之时,便可能自行出锗。自萍长处冰宫,临敌的经验 不多,又是少年好胜,意欲擒贼擒王,先把赵灵君刺伤再说,哪知一剑刺出,忽觉微风飒 然,赵灵君的身形一晃之间,已从自己右边袭到,陈天宇要抢上教护,已来不及,只听得 “啪”的一声,幽萍的香肩竟给赵灵君的掌锋扫了一下,冰魄寒光剑几乎脱手欲飞,踉踉跄 跄倒退几步。   原来这一招的妙处就全在迷乱敌人眼目,幽萍在急促之间。却想不起赵灵君的眼睛已睁 不开来,不见攻势,不为所乱,赵灵君仍然是照平常应敌之法,仗着数十年功力,使出崆峒 “迷踪掌”的巧招,追着剑环响动之处,骤然出手,幸亏他看不清楚,只扫着幽萍的香肩, 否则再下移数寸,就要触及幽萍的酥胸,只这一掌就能叫幽萍重伤。   赵灵君一招得手,立刻倒跃数步,把眼睛一揉,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景物模糊,又惊 又怒,破口骂道:“好狠的贱人,非得把你的眼珠剜了,难消我心头之气!”指挥同门,自 己也仗着“听风辨器”之术,围着幽萍强攻。幽萍在冰宫侍女之中,虽然是数一数二人物, 真实的本领与敌人到底相差还远,被赵灵君率众一阵强攻,立刻险象环生,只能仗着精妙的 剑术与轻灵的身法,腾挪闪避,遮拦招架,再也腾不出手再发冰魄神弹。   陈天宇见状大惊,拼了性命,挥剑一阵连环疾刺,连使冰川剑法中的精妙招数,霎时之 间,只见寒光匝地,剑势如虹,攻势凌厉之极。要知冰宫侍女虽得冰川天女传授,但却无一 人学得齐全。陈天宇私学了密室石壁的剑法,又是从根本的功夫做起,所以反而比冰宫一从 侍女,更得冰川剑法的精髓。一轮拼命抢攻,竟给他杀开了一条血路,与幽萍会合。这时至 间门人所布的阵势,因要应付陈天宇与幽萍这两个新来的强敌,阵势微见散乱,雷震子与崔 云子也冲出包围,会合在一处了。   这一来,四人分成两对,共同应付崆峒门人的围攻,双方形势,又告稳定下来。雷震子 做梦也想不到,只仅仅数月的工夫,陈天宇的武功就精进如斯,看来竟已超出了他的师父。 当下精神大振,达摩剑法使得进退自如,已与敌人有攻有守。崔云子的弓弦重又挣挣作响, 与敌人打得难解难分。   月亮渐渐西沉,双方已斗了一个多时辰,形势又是一变。   雷震子、崔云子二人,在久战之下,已渐觉筋疲力竭,陈天宇与幽萍的剑法虽然精妙, 究嫌功力不够,战了个多时辰,亦是只有招架的份儿,赵灵君运剑如风,霍霍进迫,怒声喝 道:“妖女,你可知道厉害了么?快将解药拿来!”赵灵君被冰魄神弹的奇寒之气侵入眼 睛,虽然仗着本身的内功火候,可以暂时抵御,但眼珠麻痛,有如受利针所刺,极不好受, 生怕时候一久,便成残废,故此着着进迫,要幽萍先将解药拿出。   幽萍佯作不知,笑道:“什么解药?”与陈天宇双剑合壁,连挡开了赵灵君的三招杀 手。赵灵君喝道:“你拿不拿来?你若再不拿来,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能杀你!”左手揉 眼,右手长剑一展,又是连下杀手,他双眼红肿,不住流泪,像绽开了的胡桃一般,同门见 了,个个暗暗惊心。幽萍甚是俏皮,虽在危险之中,仍是发声冷嘲:“哈,我早叫你留心, 你不留心,怪得谁来?”她也学雷震子的模样,与陈天宇贴背而立,双剑相联,又挡了几 招,笑道:“我听说你们汉人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呀,你却哭起来啦,不害羞么?”赵灵 君大怒,痛下杀手,指挥四个同门,一齐进击,把陈天宇与幽萍的剑势压得施展不开。   只是冰川剑法精妙非常,迫切之间,未能击破,赵灵君大急,运足内功,痛下杀手,又 过了十余二十招,陈天宇与幽萍呼吸紧促,被他们攻得透不过气来,看看就难以支持,赵灵 君的眼睛更觉刺痛,面前一片模糊,双方都极焦急,正在紧张之际,忽听得有人曼声歌道: “中秋明月宜同赏,剑气腾霄却为何。”歌声似是从很远之处传来,但却来得非常迅疾,歌 声甫歇,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已笑吟吟的来到面前。   这少年身法奇快,在场人等,无不吃惊,赵灵君横跃三步,手捏剑诀,道:“阁下是哪 条线上的朋友,请问有何指教?”白衣少年冷冷一笑,朗声说道:“我正是要教训教训你 们,你们崆峒派也是武林的一大宗派,前代创业殊不容易,你上一代的掌门乌蒙道长门规甚 严,也算得是位有道之士,到你的手上,却倒行逆施,不怕愧对列祖列宗么?”白衣少年看 来不过二十来岁,说话却是一派老前辈的口气,赵灵君心头火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反而 冷笑道:“如此说来,阁下倒是想替我们崆峒派清理门户了?”白衣少年正容说道:“一点 不错,我正是不忍见崆峒派葬送在你的手上,所以才不怕麻烦,要管管你们。”要知武林之 中的规矩,清理门户之事只有本派的尊长才有权处置,若然别派的人要代为清理,那人就一 定得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大宗师、老前辈,而今这白衣少年年纪轻轻,说话的口气却严然以 赵灵君的前辈自居。不但赵灵君被激起无名火起,所有崆峒派的门人,也无不恼怒。   赵灵君揉揉眼睛,哈哈大笑,长剑一指,道:“我忝为崆峒派掌门,要劳老前辈代为清 理门户,实在惭愧!只是我赵某冥顽不灵,难以听你的教训,请恕小辈抗命啦!”崆峒门 人,齐都大笑,笑那白衣少年狂妄不知自量。白衣少年不动声色,眼光一瞥,横扫全场, 道:“你们真要我动手吗?”眼光如电,话语威严,一副执法者的口吻。赵灵君大怒喝道: “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啦,快拔出剑来,看是你教训我还是我教训你!”白衣少年哈哈笑 道:“对付你们,何须拔剑!天宇,你们都退出去,免得碍我施展。赵灵君,你把同门都叫 上来,省得我多费手脚!”陈天宇应了一声,与幽萍双双跃出圈子。雷震子惊异之极,脸上 一副疑惑的神情,心道:“这少年武功纵高,也未必能是赵灵君敌手;如今他却要独自对付 崆峒派的十三名高手,莫非他是狂人么?”陈天宇急道:“雷大哥,快退!”雷震子与崔云 子刚跃出圈子,只见崆峒十三名高手一涌而上,就在这同一瞬间,那白衣少年把手一扬,满 空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一片惨叫之声,崆峒十三名高手,连赵灵君在内,一齐倒 地,个个挣扎呼号,却是爬不起来。   雷震子目瞪口呆,只听得那白衣少年笑道:“赵灵君你服了吗?”赵灵君功力较高,强 忍着疼痛,欠身坐起,说道:“多谢你的教训,我们若然不死,必当铭记于心,请教阁下尊 姓大名。”他到底是一派掌门,惨败之余,还不忘交代几句场面说话,话中的意思其实是: “若然不死,必当报仇。”那白衣少年冷笑道:“你还想报仇,别做梦啦?你十三个人,个 个的琵琶骨都已被刺穿,死是死不了的,但再想逞能,那可是不行啦,好好回家去安份过活 吧!”   此言一出,在场人等,又是大吃一惊!这少年在一举手之间,连伤十三名崆峒高手,已 是骇人闻听,而所伤之处又都是琵琶骨的要害关节,那简直是不可思议。赵灵君不由自主的 用手一捏,触手之处,琵琶骨果然碎了,只痛得他眼泪直流,百骸欲散,琵琶骨一穿,即成 废人,纵有多强的武功,也施展不开,只能作寻常人所能做的体力操作了。白衣少年笑道: “饶你一死,还不知足吗?好好地回家过活吧。”赵灵君沮丧之极,低声说道:“还请阁下 开恩。将暗器取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他连中的是什么晴器,尚未知道。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嗖的一声,拔出一把精芒四射的宝剑,道:“刚才用不着他,现在 可用得着了。”赵灵君胆战心惊,未及说话,只见那白衣少年把宝剑搁在他的肩上,轻轻一 拍,登时似觉有一根长刺从骨头里跳出来,那少年双指一拈,在赵灵君眼前一晃,道:“瞧 清楚了!”这暗器非金非铁,黑黝黝的好像一支短小的没羽箭,那少年又在剑上一弹,宝剑 发出啸声,清越之极,赵灵君吓得面无人色,道:“这是天山神芒和游龙宝剑!”白衣少年 笑道:“不错,你现在可知道我的来历了吧?”游龙剑是天山派的镇山之宝,佩有这把宝剑 的人,不问可知定是天山派的嫡系传人。排算起来,天山派的现在掌门唐晓澜要比赵灵君高 两辈,这少年若是他的衣钵传人,那么辈份就确在赵灵君之上。   那白衣少年依佯施为,片刻之间。将十三根天山神芒尽行取出,又对幽萍说道:“他武 功已废,不能为患,不必叫他眼盲了吧。”幽萍对这白衣少年佩服之极,道:“依你的吩咐 便是。”取出专解奇寒之气的阳和丸,叫赵灵君咽下,道:“你好好回去静养三天吧。”   赵灵君揉揉眼睛,没精打彩,有如斗败的公鸡,向白衣少年施了一礼,在同门扶持之 下,落荒而逃,白衣少年哈哈大笑,对陈天宇道:“这一仗真是痛快之极!你这小子也好造 化,在冰宫住了三月,大非昔比了!”   陈天宇道:“你不是和冰川天女在一起吗?”白衣少年笑道:“她才不肯和我在一起 呢。我正要向你打听她的下落。”幽萍急道:“那一日你不是和我们的公主比剑吗?”白衣 少年道:“比剑之约,只有待之异日了。”幽萍道:“剑虽没比成,你总该见着她阿!”白 衣少年道:“我未到冰峰之下,己发觉地震的预兆,我还会去送死吗?”陈天宇道:“那么 说,你根本没见着她么?”白衣少年道:“你担心什么?我能逃得出,她岂有逃不出之理? 那日我向北逃,见她的影子向南方逃走,后来火山爆发,熔岩迸裂,要找也不成啦。原来她 还没有回到冰宫吗?”   陈天宇与幽萍听那白衣少年说曾见冰川天女逃走,稍稍宽心。那白衣少年道:“你们是 要去拉萨吗?”陈天宇道:“是。”白衣少年沉吟半响,忽地掏出一个锦盒,道:“你父亲 在福康安那儿,就托你将这锦盒交给福康安,省得我多走一趟了。”陈天宇接过锦盒,正欲 询问,那白衣少年笑道:“你只替我交到便是。对你的父亲大有好处。咱们后会有期,你也 不必再问啦。”又对雷震子道:“你也该回四川了,见着冒大侠之时,请代我问候一声。” 扬手道别,霎眼之间,人影不见。雷震子连遇异人,傲气尽消,目送那少年背影,好久说不 出话。   陈天宇等四人歇了一阵,大边露出曙光,四人分道扬镰,雷震子与崔云子回四川,陈天 宇与幽萍去拉萨,一路无事。话休烦絮,这日到了拉萨,已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 往,好不热闹。   陈天宇进到城内,便想向行人打听驻藏大臣福康安的总部所在,幽萍忽道:“何必忙在 这一时,咱们先玩它一晚,看看拉萨的夜景,明天再去找你父亲也不迟。”陈天宇微微一 笑,心道:“若然住进福大帅的官衙,要再出来玩可真是不能任意啦。”他曾答应陪幽萍游 览拉萨,这时只好践言,拉着幽萍的手,到处溜达。   拉萨是西藏的首府,亦是世界著名的高城,在海拔三千多公尺之上,拉萨城背向岗底斯 山脉,四周的高山大岭耸入云霄,层层峰峦上白雪皑皑,街市中平顶的房屋与帐篷交杂,与 内地城市的风光大不相同,从无数帐篷中发出点点烛光,更显出拉萨之夜的一种神秘气氛。 倚山(葡萄山)建筑的布达拉宫的尖顶发出闪闪金光,在雪山映照之下,极为壮丽。幽萍 道:“咱们到那里去看看。”陈天宇笑道:“这是活佛所住的宫殿,轻易怎能进去。我带你 到下面的广场去看吧。”   布达拉宫下面的广场,是拉萨城一个热闹的中心,四周全是帐篷,中央有各种各式的小 贩摊档,还有卖唱的、玩戏的、耍杂技的五光十色,目不胜收。幽萍长年住在冰宫,几曾见 过如此热闹的人间景色,只觉那些灯色的烟雾,比冰宫中的美景还要悦目。他们看了印度人 的弄蛇妙技,又去看回疆来的哈萨克人耍的杂技,一个人表演吞剑,一个人表演吐火,表演 吞剑的人将一把长达三尺的利剑刺人口中,只露出一截短短的剑柄。幽萍道:“咦,这人的 武功岂非比那白衣少年还要厉害。”陈天宇道:“这是假的。”话说未完,那人将剑拔出, 轻轻一折,将利剑折为三叠,原来那是锡制的剑,可以折曲的。   幽萍看得嘻嘻哈哈,好不开心。忽觉有人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把手一摸,那柄随身佩带 的冰魄寒光剑竟然不见了!   正是:   闹市神偷施妙手,冰宫侍女也惊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十回 漠外隐神龙 高深莫测 荒山逢异士 虚实难知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 十 回 漠外隐神龙 高深莫测 荒山逢异士 虚实难知   幽萍这一吓非同小可,回头望去,只见陈天宇正抓着一个人,叫道:“就是他!”冰魄 寒光剑的剑鞘还隐隐在他罩袍底下露出。幽萍急忙上前抢剑,那人忽地哈哈一笑,往人丛中 一钻,一溜烟地跑了,陈天宇手中却多出一件长衫。这一招正是扒手们惯用的“金蝉脱壳” 之计。   陈天宇大叫“捉贼”,跟踪追拿,陈天宇轻功虽好,却远不如那人溜滑,一晃眼间,那 人已溜出人丛。陈天宇撞得看热闹的东倒西歪,追出来时,只见那人已飞身跳上一座帐篷。 在这种三教九流会集的露大市场,扒手抢东西乃是常见之事,看热闹的人也不以为意,反而 骂陈天宇莽撞。   陈天宇与幽萍挤出人丛,只见那个扒手在帐篷上捧着冰魄寒光剑细心观赏,啧啧赞道: “好剑,好剑!”幽萍大怒,与陈天宇双双跃起,也飞身跳上帐篷,那人翩如飞鸟,三起三 落,已跳过几道帐篷,落在广场后面的空地。   陈天宇心中一凛:这扒手的轻功竟然不在他们之下!这广场是拉萨城内葡萄山下的一大 片空地,而布达拉宫就建在山上。这扒手奔上山坡,却不是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而是向西 南方落荒而逃。陈天宇与幽萍紧紧跟踪,总是距离数丈之地,追他不上。陈天宇暗暗惊奇, 道:“此人恐怕不是寻常扒手!”幽萍道:“管他是什么人,他把我的宝剑偷去,我就放他 不过!”   扒手在前,两人在后,风驰电逐,再追了片刻,已从山前追到山后,追入旷僻的山地, 山上布达拉宫的灯火,隐隐照见那人的背影,陈天宇叫道:“这位朋友,请别戏耍啦!”那 人不理不睬,一股劲地往前飞逃,冰魄寒光剑握在他的手中,正好借着宝剑的光芒给他照 路,追了一阵,双方的距离更远了。   忽然那扒手又停了下来,只见前面一座房屋透出灯火,房屋形式甚怪,好像帐蓬一样, 不是常见的方形房屋而是圆形的,四周围有围墙,气派不小。那扒手奔到圆屋之前,纵身一 跳,跳上围墙,避进屋内。   幽萍道:“原来这里竟是强盗窝。”飞身跟入。陈天宇想劝她不可造次,已来不及,只 好跟她进去。   眼睛一亮,只见大厅上点着两行粗如儿臂的牛油烛,照耀得如同白昼,厅上坐着一位穿 着满州服饰的武官,那扒手将冰魄寒光剑捧上,武官抽出来一看,“咦”的一声道:“不 错,是这把剑。那女子也来了吗?”   冰魄寒光剑名符其实,一离剑鞘,便是一片寒光,寻常人只要被这寒光冷气一冲,立刻 便会晕倒。这军官却视若无事,把寒光剑在面前晃来晃去,连寒战也不打一个。   幽萍翩如飞乌,掠上台阶,叫道:“还我剑来!”那军官盯了她一眼,道:“这剑是你 的吗?呀,不对呀!”幽萍道:“什么不对?”那军官眯着一双眼向她上下打量,道:“你 再走两步看看。”幽萍大怒,纵身一跃,一扬手就是两枚冰魄神弹,分打军官与那扒手,那 军官身法好快,只见他一伸手,就抢在扒手的前头,用“千臂如来”的接暗器手法,将两枚 冰魄神弹都接到手中。冰魄神弹给他一捏,都在掌心爆裂了,一缕缕寒气在他指缝之间透 出。   幽萍冷笑道:“你知道厉害了么?还敢不敢要我的宝剑?”冰魄神弹的寒气,离身数 尺,就已刺体侵肤,何况在掌心捏碎?幽萍只道他定然禁受不住,必要讨饶,那料这军官把 手掌一摊,随手在衣上一揩,将冰水抹干,“咦”了一声:“这暗器倒有点邪门,幸亏是 我,要是别人,不冷死也得大病一场。”   陈天宇不由得心中大骇,这军官手捏冰魄神弹,仍是若无其事,这份本事,看来不在白 衣少年之下。他正欲上前行礼,幽萍已欺身急进,左掌一挥,右掌划了一个圆弧,掌势飘 忽,似左反右,这是达摩掌法中一个厉害的擒拿招数,那军官摇摇头道:“越发不对了!” 手臂一伸,倏的抓下。陈天宇大吃一惊,看这军官出手,凌厉无比,只恐幽萍受伤,心急之 下,不假思索,飞身一掠,拔剑便刺。那军官道:“好俊的功夫,后辈之中,也是不可多见 的了!”口中说话,手底不缓,左臂又倏一伸,陈天宇只觉手指一松,长剑已给他夹手抢 去,人也被抓着。   那军官双手齐出,将陈天宇与幽萍都抓了起来,随手一掷,两人还未叫出声音,都已被 他轻轻的掷落一张有靠背的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丝毫也没有受伤,力度用得之妙,真是 不可思议。   陈天宇与幽萍睁大了眼,只见那军官微微一笑道:“这两把剑还你们不难,但你们可得 实说,究竟是何人?”陈天宇道:“家父是萨迦宣慰使陈定基。”那军官呵呀一声道:“原 来是陈公子,适才得罪了。”又问幽萍道:“你呢?”幽萍赌气不答,那军官道:“适才冒 犯,实是出于一场误会。我以为你是另一个女子,谁知你和她所用的宝剑,虽然相似,你的 武功却与她差得太远!所以我连说不对,不对。”此言一出,陈天宇与幽萍都跳了起来,幽 萍抢问道:“你见到什么女子了?”那军官道:“你到底是她什么人?”幽萍道:“我是她 的侍女!”那军官点了点头,道:“唔,这就对了。那你的主人又是何人?”   幽萍不知这军官是何样人,心中拿不定主意,那军官道:“我姓龙,名叫灵矫,排行第 三,朋友嫌我名字难记,都叫我做龙三。陈公子想必听过我的名字?”陈天宇心中一凛,原 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军官,就是福康安帐下第一奇人——龙三先生!   陈天宇曾听父亲说过,说福大帅帐中,有一个不露面的神秘幕客,人称龙三先生,官衔 只是参赞,但福大帅却对他言听计从,边疆的许多措施,都是出于他的计划。据说此人本领 之高,不可思议,福康安在情况最复杂的拉萨做驻藏大臣,几年来全无风险,得龙三之力不 少。但龙三之名,也只是福康安手下的若干要员知道,外间知者绝少。即如萧青峰与陈天宇 谈起时,对龙三的本事,也极表怀疑;认为真有大本事的,必不会在福康安手下做一个小小 的参赞。陈天宇也认为师父说的有理,但后来在冰宫之时,与铁拐仙谈论当今的武林奇士, 提起龙三,铁拐仙却大为佩服,说龙三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当时陈天宇曾问起 龙三的事迹,但铁拐仙却不肯多说,只说若有一日能够下山,那时他也许要带陈天宇去会一 会他,可惜等不到下山,铁拐仙就已死了。   今日陈天宇目睹龙三的武功,始知名下无虚,不由得大为佩服。龙三笑道:“怎么,可 以将你主人的名字见告了吧?”幽萍仍不知道龙三是何等样人,眼光闪烁,主意不定。陈天 宇道:“你几时见过那女子的?”龙三道:“你也认得她的主人吗?”陈天宇道:“她的主 人便是冰川天女!”   龙三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道:“嗯,原来是冰川天女,我还以为冰川天女只是神 话传说中的人物,原来真有其人!”幽萍道:“你几时见过她的?”龙三道:“就在前三天 的晚上。”陈天宇道:“怎么见着的?”龙三道:“她到我这里拿了一件东西去。”幽萍冷 笑道:“她会拿你的东西?”言下之意,不大相信。   陈天宇道:“什么东西?”龙三避而不答,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但我不愿让 她拿去,可惜当时留不住她。”原来前三天晚上,有一个女子到龙三的家中盗去了一份龙三 所拟订的,驻藏大臣准备怎样去迎接金本巴瓶的计划,那女子轻功超妙之极,龙三赶出去和 她动手,她出手如风,手上的宝剑,又寒光闪闪,刺人眼目,龙三和她交手五招,占不了半 点便宜,在寒光闪烁之下,面貌还未曾看得清楚,那女子忽地格格一笑,道:“神龙妙技, 亦不过如此!”突然一记怪招,将他逼退,飘身走了。这女子的怪异行径,令见多识广的龙 灵矫也捉摸不定,故此才有今日的一场误会。   陈天宇与幽萍听了龙三先生的叙述,各有所思,陈天宇心道:这女子必是冰川天女无 疑。幽萍却想道:冰宫中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咱们的小公主岂会看上尘世的东西?冰宫多 宝,许多异派中人闻风觊觎,这人想必是不怀好心,故意捏造这一番说话,想套取口风,探 听咱们公主的秘密。她哪里料想得到冰川天女所盗取的文件,比什么奇珍异宝都重要得多。   幽萍神色有异,龙灵矫是何等样人,早看出她的疑心,便也不再多问,将冰魄寒光剑发 还给她。陈天宇正待告辞,龙灵矫忽道:“陈公子,你们如不嫌蜗居屈膝,请在这里住宿一 宵。明日我和你到福大帅官衙,你爹也会在那里的。”陈天宇问道:“家父也住在衙门里 吗?”龙灵矫道:“不,他在外边租有房子,明日是福大帅约他谈话,听说他很快就可以再 回萨迦了。”   第二日一早,陈天宇、龙灵矫去见福康安,留下幽萍在龙家等候。驻藏大臣的衙门就设 在拉萨市中心大昭寺附近,路上龙灵矫问起冰川天女的一些事情,陈天宇尽自己所知的说 了,龙灵矫更是暗暗称异。   到了府衙,龙灵矫叫陈天宇在签押房稍候,过了一阵,里面的侍从传出话来,叫陈天宇 进去。陈天宇踏上石阶,便听得龙灵矫的笑声道:“陈大人,我说你今日有意外的惊喜之 事,你不相信,你看是谁来了?”陈天宇走进屋内,只见一个年约四旬的满洲贵官坐在中 堂,双目炯炯,眉字之间却似隐有重忧。坐在这贵官旁边的人,正是陈天宇的父亲陈定基。   陈定基喜出望外,叫道:“宇儿,快来拜见福大帅。”陈天宇依官场之礼,见过了福康 安之后,侍立在父亲身边。福康安望了陈天宇一眼,道:“令郎一表人材,雏凤清如老风 声,将来的功名富贵,我看定在老大人之上,可喜可贺呀!”陈定基道:“全仗大帅栽 培。”陈天宇对这套官场应酬,心中甚是厌烦,不待福康安问活,便道:“福大帅,有一个 人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福康安诧道:“有人托你带东西给我?什么东西?”陈天宇从怀中掏出白衣少年给他的 那个锦盒,双手捧上,福康安打开锦盒,内裹乃是一份文书,福康安展开一看,面色倏变, 忽地按着那份文书,问道:“这是谁交给你的?”面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陈定基惴惴不 安,望着儿子。   陈天宇道:“是一位在路上相遇的少年书生托的。”陈定基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心中暗 骂儿子荒唐,怎好随便将陌生人所托的东西交给福康安。福康安却并不发怒,只向龙灵矫招 一招手,示意叫他来看,龙灵矫瞥了一眼,道:“福大帅,你的心事可放下来了,哈,陈公 子,你这位朋友可帮了我们不少忙呀!”   陈定基莫明所以,只听得福康安道:“这事情奇怪透了,陈兄,你说实话,你那位朋友 是什么人?”陈天宇道:“萍水相逢,我还未知道他的来历。”龙灵矫道:“那还用说,定 然是位大有本领的人,但据我看来,这文书不是他盗的。”福康安道:“怎样见得?”龙灵 矫道:“若然是他所盗。他就不会转弯抹角的托人送回来了。”福康安沉吟不语,龙灵矫 道:“这类的江湖异人,行事多出人意外,我看陈公子所说的也是实情,大帅不必查问了。 咱们正有用着陈公子之处呢!”福康安翟然说道:“不错,咱们还是商量怎样迎接金本巴瓶 的事要紧,陈兄,请坐。”   陈定基按捺不住,间道:“敢问大帅,那是什么文书?”福康安道:“是皇上御制,八 百里加紧送来的诏书。”陈定基“啊呀”一声,面如土色,既然是这样紧要的文书,何以会 到了陌生人的手上,而且又转到了自己儿子的手中?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是祸是福。只听得 福康安又道:“诏书上写明由京中护送来的金本巴瓶,将经由哪条路线,每日在何处歇宿的 日程也写得清清楚楚,按这日程,准定在明年大年初一,送到拉萨,要我们郊迎五百里,送 到拉萨之后,将供奉在大昭寺。一应仪式,也都在诏书上注明了。我自上次的邪报,已知道 金瓶即将离京,正在焦虑,何以这份诏书还不送到,又不敢请示,现在可安心了。”   陈定基吓得冷汗都流出来,怔怔地望着那个锦盒,又看看儿子。只听得福康安续道: “只是如此一来,显明这份诏书曾在途中被人劫了,送诏书的侍卫,下落也还不知,将来皇 上追究,这罪名也着实不轻。”龙灵矫道:“大帅放心,这份诏书已到了我们手上,将来待 侍卫到时,咱们就当是他送来的好了。他也怕担当不起护卫不力的罪名呵!这诏书曾在中途 失去的事情,一定不会让皇上知道的。”福康安道:“你怎知那道诏书的侍卫是死是生?” 龙灵矫道:“若然是死,依江湖上的规矩,既然送来锦盒,盒中还当附有匕首或其它报警的 东西。”福康安“哼”了一声,依这种江湖上的规矩,他实在不大相信,但事已如此,也只 好由之了。   龙灵矫道:“我倒是担心,金瓶会不会在中途失事?”福康安道:“一定不能出事!若 然出事,我们驻藏官员的头,都要被砍掉!龙先生,你看,咱们好不好按照原来的计划迎接 金瓶?”他可不知,这计划的草案,也已经给冰川天女盗去。若然知道,恐怕更要吓死。   龙灵矫沉吟半晌,忽地瞥了陈天宇一眼,道:“仍按原来的计划迎接金瓶,只是略有修 改。”福康安道:“怎么修改?”龙灵矫道:“原来的草案,是由我襄助大帅,坐镇拉萨, 主持大典,现在改为由我去迎接金瓶。”福康安眼光闪动,神气迟疑。要知龙灵矫是他倚为 左右手的人物,若然不在身边,他生怕会有危险,龙灵矫道:“若有不逞之徒欲劫金瓶,多 半会在中途动手,拉萨警卫森严,当可无虑。我另派师弟侍候大帅,纵有飞贼,想他也能应 付得了。”龙灵矫的师弟名叫颜洛,就是在市集之中,施展空空妙手,偷去了幽萍的冰魄寒 光剑,将他们引进龙宅的人。此人功力虽远不如师兄,轻功却有特殊的造诣。福康安虽觉师 弟不如师兄,不大放心,但权衡利害,欲要保证金本巴瓶能够安全到达拉萨,也确乎需要有 龙三这样的人物去主持。只好点了点头。龙灵矫道:“到时还要请陈公子相助。”陈定基忙 道:“小儿懂得什么!”龙灵娇笑道:“知子莫若父,陈公子有一身惊人的技业,陈大人还 要替他客气么?”福康安道:“龙先生推荐的一定错不了,好,就这样办吧。”陈定基推辞 不了,只好和儿子谢恩。   龙灵矫微微一笑,道:“还要麻烦陈大人。”陈定基诧道:“我是一介文官,能做什 么?”龙灵矫道:“到时我和陈公子率领数骑,走在大队之先三十里,替你们探道。陈大人 率领一千精兵,郊迎五百里,就请福大帅即行委派陈大人做迎接金瓶的专使。”陈定基道: “龙先生,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怎么会带兵?”龙灵矫道:“又不是去打仗,既不必你 去冲锋,又不要你来布阵。领兵还有什么不会的吗?陈大人是翰林出身,熟识朝廷礼仪,由 你做郊迎金本已瓶专使,那是最适当不过的了。”   按理来说,陈定基只是萨边宗一个地方的宣慰使,不过四品文官,实在还没有资格做迎 接金瓶的专使,只是福康安对龙灵矫言听计从,而且见龙灵矫先请派其子,再请派其父,其 中大似含有深意,再想起那诏书是由陈天宇交来,送诏书的人虽然未必就是想劫金瓶的人, 但也一定有些关连,现在由陈定基做迎接金瓶的专使,若有差错,唯他是问,那送诏书人既 是陈天宇的朋友,陈天宇也就不敢不尽力保护金瓶了。   福康安略一思量,立刻决定,叫记室写了委任的文书,笑道:“陈大人远滴穷边,多年 来深受委屈了。这回去迎接金瓶,上达天听,事情过后,恢复原职,甚或升迁,都有希望。 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呀。”陈定基想想也是道理,虽觉责任重大,也只好硬着头皮接受。龙灵 矫又笑道:“陈公子有什么有本事的朋友,到时也请帮忙。”此言暗指幽萍,陈天宇听了, 不觉心中一凛。   这刹那间,陈天宇由幽萍而联想到冰川天女,暗自寻思:“铁拐仙劝她去劫金瓶,白衣 少年劝她去保护金瓶,她都没答应。可是她又到龙家去偷文书,虽不知那是什么文书,但想 来和金本巴瓶定有关系。若是她来劫瓶,这却如何是好?难道幽萍与我还能与她作对吗?” 只是父亲已答应担任迎接金瓶的专使,陈天宇也只有答应了。   计议已定,福康安端茶送客,陈定基带了儿子,告辞出衙,一路上又惊又喜,对儿子 道:“此事情真是万万料想不到。我来到拉萨之后,屡次进谒大帅,请他拨款重修宣慰使的 衙门,并增派武官防卫,否则便请他将我免职,让我告老还乡,他却既不准我辞职,又不允 我所请,一拖就拖了几个月,弄得我顶着个萨迦宣慰使的空衔,却变成了在这里跑衙门、吃 闲饭的人。真是没有意思。想不到今日无端端却委派我做迎接金瓶的专使。”陈天宇道: “既然推辞不了,那么咱们只有小心去做就是。萨迎的情形怎样?”陈定基道:“宣慰使的 衙门被那场火毁了十之七八,我又不在衙门,土司更是无所顾忌,擅作威福了。不过他对你 倒好像念念不忘,上月他还派人向我一再查询你的消息。”陈天宇想起土司迫婚之事,不觉 苦笑。   陈定基所租住的房子距离总衙不过两条街,片刻就到,那是普通的两进民居,陈定基宦 囊有限,只雇了一个看门的人,里面四壁萧条,与宣慰使衙门的气派,相差极远。陈天宇随 父亲走进厅房,打开房门,忽见一个少女,笑盈盈地立在当中,正是冰宫的侍女幽萍。   陈定基吓了一跳,陈天宇忙道:“这位姑娘就是和我同来拉萨的人。嗯,你是怎么来 的?”幽萍笑道:“我不耐烦在龙家等候,便向他家的人要了你们的往址,自己摸来了。这 位老人家是尊大人吗?”依照汉人礼节,福了一福。陈定基一看,这少女花容月貌,刚娜多 姿,比那土司的女儿不知胜过几许,心中想道:这女娃子配宇儿倒是不错,只是行事太过神 出鬼没了。”   陈天宇见父亲怔怔地看着幽萍。笑道:“爹,她是仙女呢。”幽萍道:“呸,胡说,胡 说!”一付娇弦的神态,陈定基眉开眼笑,道:“真的像一位仙女。”幽萍道:“老爷子也 拿我取笑,我不依!”陈天宇道:“爹,她真的是仙女呢。你听我说说她的故事。”当下将 冰宫中的遭遇与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都告诉了父亲。只听得陈定基目瞪口呆,真像听一个神 仙故事一般。   自此幽萍便在陈家居下,他们暗中寻访冰川天女,却是总无消息,不知不觉到了隆冬腊 月,福康安已定下期限,要他们去迎接金瓶了。   依照原来的计划,陈天宇随龙灵矫先一日出发,幽萍亦和他同行。陈天宇将心中的顾虑 对幽萍说了,幽萍笑道:“若然咱们公主来到,她要劫金瓶我便助她劫金瓶。到时你快快逃 开,我不打你便是。”陈天宇想起,更是担心。   龙灵矫选了三匹藏马,十二月十五动身,准备在二十三赶到丹达山口与北京护送金瓶来 的人会合,丹达山口南行百余里之地,地势险峻无比,盗匪如毛,最易出事。   一路上龙灵矫与陈天宇甚为相得,幽萍却对他不大理睬,隆冬腊月,山野雪盖,极是难 行,幸得陈天宇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要不然真是难以抵受。   龙灵矫每一处都细心察视,又加是山路险峻,所以虽有良马,亦不过日行百里。走了七 天,才进入丹达山的山区地带,龙灵矫松了口气,说道:“行过这一段山路,明日一早便可 以到山口和他们会合了。”陈天宇道:“京中不知派谁来送金瓶?”龙灵矫道:“听说是由 和硕亲王主持,大内的八大高手也全部来了。”陈天宇道:“这八大高手的本事如何?”龙 灵矫笑道:“够资格称为大内高手的,大约总不该在你我之下。”看来他也并不怎样把这八 大高手放在眼内。   前面两峰相夹,山道盘旋,愈走愈窄,走过一个山拗,忽见前面三骑健马,排成一线, 马上骑士都是一色黑色衣裳,头上戴的也是黑色的毡帽,在雪地里黑白相映,甚是抢眼。前 面那骑的骑客偶然回头,陈天宇一瞧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此人非他,正是在日喀则客店中 曾见过的陕甘大侠麦永明。陈天宇知道麦永明是要抢金瓶的,心中暗暗叫糟。在日喀则之 夜,陈天宇没有露面,麦永明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不很注意,只是催同伴紧紧相连,提防坐 骑跌倒。   陈天宇悄悄说道:“前面那骑是陕甘大侠麦永明。”龙灵矫笑道:“你认识的人倒不 少。麦永明虽有陕甘大侠之名,倒不怎样扎手,后面那两骑却厉害得多。”陈天宇道:“他 们是谁?”龙灵矫道:“瞧这背影,似乎是终南派的两位高手,武氏兄弟。”陈天宇又吃一 惊,他曾听铁拐仙谈过当代英侠,这武氏兄弟乃是顺治年问武元英大侠的重孙,他们的祖姑 婆便是大山七剑之一的武琼瑶,他们这一家一向隐居在终南山,不料而今也来到西藏。   前面是连接两座山峰的一条羊肠窄道,忽听得马铃叮裆,一骑阿拉伯种的高头大马飞奔 而来,骑在马背上的人披着一件大红袈裟,更是触目,幽萍和陈天宇都失声叫道:“嗯,是 他!”这人正是曾两闯冰宫,打死铁拐仙的那个红衣番僧!陈天宇惊奇之极,当日他分明受 了重伤,师父说他非过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如今不过仅仅过了四个月,看他神态,已是威 猛逾前。   那红衣番僧一声呛喝,做马奔来,麦永明闪瑟不及,几乎给他撞倒,麦永明大怒,呼的 一掌朝他马头一斩,那番僧手臂一抬,麦永明身躯凌空飞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武家兄 弟在马背上一纵,四掌齐推,那番僧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劈面就是两拳,武家兄弟骂道: “好个不讲理的东西!”两兄弟心意如一,倏的转身大喝——一个飞起左腿,一个飞起右 腿,那番僧手掌一按,旋身变招,忽听得那匹阿拉伯马一声狂嘶,原来是受不了惊吓,竟然 失足跌倒,翻下山坡,下面是百丈深谷,峻岩鳞峋,乱石如笋,跌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那番僧呆了一呆,忽见武家兄弟飞身疾起,一个拉着马的右面后蹄,一个拉着左面后 蹄,竟然硬生生的把一骑健马拉了上来,两兄弟把马抬起,往后一掷,力度用得甚巧,那马 也是良马,落在地面竟然没有受伤。   武家兄弟显了这一手非凡的武功,番僧一看,知道讨不了便宜,把刚刚发去的掌式,倏 的一变,单手在岩石上一按,身躯也凌空飞起,这时麦永明已安安稳稳的落在马背上,正想 出手阻拦,武家兄弟道:“麦大哥,让这厮过去。”麦永明一低头,只听得呼的一声,红衣 番僧庞大的身影己从头顶掠过,落在那匹阿拉伯马的背上。   龙灵矫笑道:“这番僧武功不俗,若然以一敌一,武家兄弟讨不了便宜。”陈天宇见着 杀师仇敌,气红眼睛,那番僧骤然见着他和冰宫侍女,也吃了一惊,马鞭啪的一响,又朝他 冲来。   陈天宇反手拔剑,在马背上挽了一个剑花,忽听得龙灵矫用尼泊尔话骂道:“秃驴,滚 开!”出手比陈天宇的剑招更快。只见他一个顺手牵羊,便把红衣番僧从马背上提了过来, 猛的向后一摔,阿拉伯马仍然向前冲去,这番僧武功也确是高强,在半空中一个扭腰,竟然 在毫无凭藉之下,使了一个“鲤鱼翻身”,又落在马上。只是他接连受了两个挫折,亦已垂 头丧气,不敢再逞威风。将那匹马勒着,怔怔地望着龙灵矫。   龙灵矫不再理他,催陈天宇快走,陈天宇狠狠地盯了那番僧一眼,龙灵矫道:“这番僧 和你有仇么?”陈天宇道:“不错,他是我杀师仇人。”龙灵矫颇感诧异,心道:“这番僧 的武功虽较陈天宇为高,但只不过胜在功力而已,以陈天宇的武功而论,奇招妙着,连我也 未见过,他的师父必然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何至于被那番僧所杀?”无暇多问,只道: “现下不是报仇之时,快快走吧。”陈天宇只好跟着龙灵矫策马前行。这时前面那三骑已过 了对面的山拗,武家兄弟回头望望他们,神情也是甚为诧异。   龙灵矫道:“好,跟着前面那三骑,但也不要相距太近。”陈天宇道:“龙先生,你刚 才用的是什么手法?”龙灵矫笑道:“也不过是极寻常的顺手牵羊招数而已。那番僧若不是 目中无人,横冲直闯,也不至于被我借力打力,只一招就将他摔个筋斗了。”龙灵矫说得甚 为谦虚,但一式普通的招数,竟被他使得出神入化,武功之高,确是骇人闻听,陈天宇不由 得更为佩服。   走了一阵,后面马铃又响,只见那红衣番僧拨转马头,远远的跟在背后。陈天宇道: “这秃驴是尼泊尔的国师,他便是想劫金瓶之人。”龙灵矫道:“不要理他,凭他这点武 功,不足为患;前面只恐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咱们多加小心。”说话间,忽见前面三骑一齐 停下,龙灵矫急叫陈天宇和幽萍勒马,在相距十余丈之地,驻地而观。   只见山拗口一个枯瘦僧人,面容黝黑,一付印度的苦行僧的模样,倚着岩石,地下放着 一个破盂,还的一根竹杖,那苦行僧正伸出手来,似是向前面三人抄化。   麦永明与武家兄弟相对看了一眼,武老大道:“好,给他!”麦永明摸出一锭大银,向 盂钵一丢,那苦行僧咕嗜咕嗜他讲了几句,忽然伸出手来,朝麦永明的头顶一摸,龙灵矫笑 道:“这僧人给他赐福哩。”麦永明似乎不明白这是印度僧人的祝福仪礼,肩头一缩,那苦 行僧的手掌缓缓落下,却仍然按到麦永明的肩上,这刹那间,麦永明浑身如烛电,跃出丈 许,大声叫道:“邪门,邪门!”   武氏兄弟叫道:“好,我也随缘乐助。”两兄弟都摸出一把碎银,向那僧人掷去,那僧 人双袖一扬,两把碎银尽入他的袖中,那僧人双袖一摆,将碎银都倾了出来,倒入盂钵。武 氏兄弟用的是天女散花的暗器手法,加上他们的劲力,这两把碎银,比十几枝金钱漂同时齐 发,还要厉害得多,不料这苦行僧却视若无事,一扬手就都接了过去,两兄弟都不禁呆了。   只见僧人缓缓行来,双手一伸,又要给武家兄弟“赐福”。武家兄弟急道:“不劳多 礼!”同以大力金刚手法往上一挡,只觉触手之处,其软如棉,丝毫无可着力之处。两兄弟 吃了一惊,陡然间,只觉一股潜力推来,两兄弟急忙收劲,跃出丈许,试一个呼吸,知道并 没受到内伤,不取多所纠缠,急忙乘马而去。   龙灵矫索马前行,那僧人咕嗜咕嗜他说了几句,又伸出手来抄化。龙灵矫道:“这两个 小娃娃没钱,都由我出吧。”那印度僧人道:“随缘乐助,多少不拘。”陈天宇一怔,这苦 行僧竟然会说汉语。只见龙灵矫也摸出一把碎银,像武家兄弟刚才那样,向苦行僧掷去,陈 天宇与幽萍都感奇怪,明明那武家兄弟已吃了亏,何以他还是用这手法?   正是:   惊见风波平地起,奇僧异士显神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冰川天女传》——第十一回 峻岭飞骑 书生施妙手 神弹却敌 天女护金瓶 梁羽生《冰川天女传》 第十一回 峻岭飞骑 书生施妙手 神弹却敌 天女护金瓶   龙灵矫把手一扬,像武家兄弟一样,仍用“天女散花”手法,将一把碎银向那僧人掷 去,那僧人双抽一展,只见碎银如雨,尽落入宽袍大袖之中,忽听得“嗤”的一响,僧袍竟 给一块碎银从内而外划破了一道裂缝,收入的碎银又有一半漏了出来。   原来龙灵矫的发暗器手法怪异非常,一把碎银,在抖手之间同时发出,却参差不齐,劲 力不一,而且其中有一块碎银竟给他双指夹磨,捏得似金钱嫖一般大小,四边锋利,故此能 将僧袍划破,陈天宇看不出其中奥妙,那苦行僧却是大吃一惊。   苦行僧干笑一声,道:“好功夫!”双手一伸,手心缓缓向下,又要给龙灵矫“赐 福”,龙灵矫微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手腕一翻,轻轻一挡,两人都如触电般斜跃几 步,龙灵矫还了一礼,一声胡哨,催陈天宇与幽萍快走,那僧人把碎银捡起,都放入盂钵, 仍然像初见时的模样,瞑目垂着,倚着山壁,又在等待第二位施主。   陈天宇惊奇不定,问龙灵矫道:“这僧人是什么路道?”龙灵矫眉头一皱,道:“但愿 他不是为金瓶而来。这僧人练的是印度最上乘的瑜伽气功,不在你们中土正宗的玄门内功之 下,要是他也插手进来,倒是我的一大劲敌。”说话之间,走过了两处山拗,忽听得后面那 红衣番僧一声大叫,回首望时,只见他伏在马背上,竟然抬不起头来!   龙灵矫笑道:“这番僧定是逞凶恃强,被那苦行僧赐福,了。”陈天宇道:“这苦行僧 的‘赐福’倒好像考官出逐考试一样,凡经过他面前的人,一个个都要给他伸量。这行径真 是怪得可以。”幽萍笑道:“若然是冰川天女到来,定有苦头反过来让他尝尝。”龙灵矫默 默若有所思,并不答话。   这一晚,他们就在丹达山中搭篷夜宿,第二日一早起来,前后瞪望,红衣番僧、麦永明 和武氏兄弟的踪影都不见了,龙灵矫长吁一声,看看天色,道:“咱们快在日出之前,赶到 山口等候金瓶!”   三人催马前行,赶到丹达山峡谷的谷口,日头刚刚升起,龙灵矫道:“你们在这儿稍 候,我到前面看看。”话犹未了、只听得峡谷内马蹄奔腾之声有如波浪般的涌到,龙灵矫微 微变色,“咦”了一声,道:“这倒奇了,按照日程,从北京护送金瓶来的人要中午时分才 到这儿,怎么他们提早来了。”说话之间。前面尘头大起,马匹骑士,均已隐约可见,陈天 宇心头乱跳,既怕金瓶出事,连累他的父亲,又渴望冰川天女能果如所料的在此出现。   那峡谷形如喇叭,里窄外宽,护送金瓶的御林军排成两列,浩浩荡荡,有如长龙出洞, 族旗蔽日,万马嘶鸣,军容极壮,行列中一面迎风飘荡的杏黄旗,后面四张黄罗伞盖,导着 四匹一色的白马,缓缓前行。令人一看,就知道那四匹白马之中,必然有一匹驮着金瓶。   陈天宇道:“专使未来,咱们要不要先上去迎接?”龙灵矫道:“且待片刻。”御林军 前列刚出到山谷的喇叭口,猛听得一声大喝,山腰里窜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正是那红衣番 僧。只见他手挥禅杖,像凶神恶煞般地当先冲入,禅杖呼呼乱扫,专打马足,后面六名尼泊 尔武士,各挎一式的月牙弯刀,给他掠阵。御林军人仰马翻,前列队形,登时大乱。   队伍中抢出两名军官,一使铁拐,一使单刀,急急上前堵截,那番僧正打得高兴,猛听 得金刀挟风之声,分从两侧袭到,那番僧一个盘旋,只听得那两个军官怒声喝道:“好大的 胆子,凭你这几个番贼,就敢来抢劫金瓶!”把手一挥,御林军阵形一变,用强弓射住阵 脚,将六名尼泊尔武士挡在外围,两名军官与那红衣番僧便在核心恶斗。   龙灵矫等三人在岩石后面观战,陈天宇道:“咱们该去助阵了吧?”龙灵矫道:“且看 看大内八大高手的本领。”只见那两名军官拐去刀来,铁拐起处有如蛟龙出海,单刀飞舞, 严如匹练横空,确是高手;但那番僧的禅仗呼呼乱扫,力大招沉,每一杖发出,都打得沙飞 石舞,这两名军官虽是精通武艺,却已显得处在下风,龙灵矫道:“这两名军官是八大高手 中的铁拐张华和单刀周五,他们八大高手对敌,从来不要人相帮,这回只怕要破例了。”   那红衣番僧越战越勇,使到疾处,只听得呼呼轰轰之声,一根禅杖就如化了数十百根, 杖影如山,将那两名军官都笼罩在杖影之内,正拟施展杀手,只见一骑快马,在后列飞奔出 阵,马未冲到,人已在马背上凌空飞起,银虹一道,飞掠而下,陈天宇叫道:“好一招展翼 摩云呵!”只见银虹一绕,那番僧一招“举火燎天”,裆的一声,一件黑忽忽的东西,已随 着银虹飞起,原来是那番僧的八角僧帽,给来人一剑削为两边。   龙灵矫道:“这人是八大高手中坐第二把交椅的银虹剑游一鄂,那番僧遇着劲敌了。” 陈天宇注目战场,果然只见那番僧连连后退,只有招架的功夫。   游一鄂是武当派的高手,一手连环剑法使得凌厉无前,正在占得上风,猛地里又听得哨 声四声,南北两面山口都冲出一股人来,南面的是陕甘大侠麦永明领头,北面却是武氏兄弟 为首,龙灵矫瞥了一眼,笑道:“这麦老头的交游确是广阔、北五省侠义道中的人物,几乎 全来了。”陈天宇心中一栗,想道:“我父亲是迎接金瓶的专使,如此一来,岂非我要和北 五省俟义道中的人物作对了?”心下踌躇难决,就在这一瞬间,这两股人马已从两翼杀人, 把御林军杀得望风披靡。   中军帅旗一展,八大高手也分出人来,率领精锐,上前堵截,麦永明这一股被一个手舞 练子锤的军官堵住,陷于混战之中,武氏兄弟却横冲直闯,杀入阵中,一个用左手剑,一个 用右手剑,互为掩护,两道剑光,左右展开,有如双龙出海,夭矫飞舞,有两名军官,也是 八大高手中的人物,一个手使锯齿刀,一个手舞吴钩剑,急急上前堵截,武家兄弟骤的张目 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双剑齐出,有如奔雷掣电,只听得一阵断金夏玉之声,锯 齿刀的锯齿全给削平,吴钩剑也给挑到半空。那两名军官急忙一拨马头,武氏兄弟剑出如 风,比马还快,只见青光闪处,两名军官各自中剑,跌下马来。武氏兄弟刺翻敌人,径向中 军那四匹白马冲去。   游一鄂大吃一惊,舍了番僧,回身救援,武氏兄弟身法极快,只见他们左一兜,右一 绕,竟从人丛之中直杀出去,看看就要抢到中军的杏黄旗下。   猛听得一声大喝,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饰的虬髯汉子,挥动一件奇形状的兵器,冲出阵 来,迎着武氏兄弟破口骂道:“亏你们还是汉人,为何帮番邦鞑子抢劫金瓶?”声如洪钟, 虽在千军万马之中,也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武氏兄弟一怔,立即也回骂道:“亏你也是汉 人,为何帮满州鞑子?我们就是不准你将金瓶送到拉萨,你们的满洲主子占据中原尚嫌不够 吗?为何还要吞并回疆蒙藏?我们抢我们的,与那番邦秃驴毫不相关:你这厮口出大言,吃 我一剑!”   那虬髯武官喝道:“你们勾结番邦,犯上作乱,还敢巧言辩饰,有本领就从我手中将金 瓶夺去。”武氏兄弟亦知此人乃是劲敌,双剑一出,便展绝招,武老大左剑横披,武老二右 剑直刺,双剑一披一刺,倏地合成一个圆弧,向那军官拦腰疾绕。那军官的怪兵器当中一 插,硬插进圆弧之中,把双剑冲得左右分开,只听得一阵叮当之声,久久不绝,他竟然全用 本身功力,硬将双剑冲开,龙灵矫见了,也不禁暗暗点头,对陈天宇笑道:“此人不愧是八 大高手的首领,果然名下无虚!”   武氏兄弟的无极剑法得自祖父真传,骤遇强敌,精神一振,双剑一分即合,霎眼之间, 连进数招。那军官所使的怪兵刃比平常的杆棒稍短,比判官笔又稍长,棒上长满明晃晃的倒 钩,可以锁拿刀剑,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武氏兄弟剑法虽然凌厉之极,却也颇有顾忌,堪 堪打个平手。陈天宇问道:“这军官使的兵器叫什么名字?怎的如此厉害?”龙灵矫笑道: “这军官名叫焦春雷,是大内八大高手的首领,功力在武氏兄弟之上,就是用寻常的刀剑, 武氏兄弟也讨不了他的便宜,加上这根专门克制刀剑的狼牙棒,在五十招之内,武氏兄弟必 然落败。”   官军阵势渐稳,麦永明这一股被包围在阵中,红衣番僧和那六名尼泊尔武士更被挡在阵 外。陈天宇心中稍宽,说道:“如此看来,不必咱们出手,官军己能应付了。”龙灵矫面色 一沉,道:“今日之事,哪有如此轻易了结之理。”说话之间,忽见东面山口杀出三个人 来,服饰一如西藏喇嘛,但身上披的袈裟却是白色的。   西藏的喇嘛分为红黄二教,所披的袈裟不是红色就是黄色,披白袈裟的喇嘛,陈天宇还 未见过,正自奇怪,只听得龙灵矫沉声说道:“青海法王居然也派人来趁这趟浑水,看来咱 们该出手了。”陈天宇心中一栗,想起父亲曾对他讲过西藏喇嘛教的历史:当今在西藏处 “至高无上”地位的达赖和班禅乃是黄教的领袖,红教则是在元朝时候得势,但红黄二教之 前,还有一派白教,又称为“噶拳派”,领袖称为“法王”,这一派得势在红教之后,在黄 教之前,有明一代,都是噶拳派的法王统治西藏,一直到明代最后的那个皇帝,崇祯十六年 的时候,西藏格鲁派(即黄教)领袖达赖五世和班禅四世借青海蒙古族酋长固始汗的兵力, 推翻了噶拳派法王在西藏的统治地位,这才取而代之,直到如今。白教被逐出西藏之后,逃 至青海,依附另一位酋长加腾汗,仍然号称法王,陈天宇记起这段历史、心中想道,”原来 这三个喇嘛,乃是青海噶拳派法王的人,怪不得身上披的乃是白色袈裟,只是如此一来,若 被他们夺去金瓶,西藏岂不是又要陷入一场内乱。”   那三个白教喇嘛来势凶猛之极,用的兵器都是九环锡杖,挥动时哗啦啦一片作响。龙灵 矫手按剑柄,道:“且再看一看。”霎眼之间,那三个白教喇嘛已冲入阵中,游一鄂率领卫 士上前堵截,兀是连连后退,看看就要给他们冲破。正在此时,忽见山头上黑影一闪,龙灵 矫大叫一声:“不好!”拔剑冲出,陈天宇与幽萍也急急跟着奔前,陈天宇心中正自奇怪: 以龙灵矫如此镇定的人,居然一见这山头上的黑影便大惊失色,来的不知是什么样厉害的人 物。   那黑影来得之快,实是难以形容,在他现身的丹达山头,距离下面的峡谷,何止千尺, 初现时只见一点黑点,霎眼之间便出现全身,再一转眼,已到山腰,陈天宇看得分明,也不 禁拂中大惊,原来这位从丹达山头飞奔而下的异人,竟然就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苦行僧,跟在 他背后的还有几条黑影,陈天宇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只是这苦行僧已难应付,他还带有 人来,这金瓶只怕难以保住了。”   龙灵矫迅逾飘风,一剑当先,抢入阵中,高声叫道:“福大帅派我来接金瓶!”御林军 两边一让,那三个白教喇嘛正在阵中,听得龙灵矫这么一嚷,都回过头来,三柄九环锡杖同 时打到,龙灵矫无心恋战,长剑一指,在一柄锡杖上一按,呼的一声,身子凌空飞起,一个 “鹞子翻身”,已从三个白教喇嘛的头上飞过,直向中军奔去。   陈天宇与幽萍后至,跟着闯阵,那六名尼泊尔武士正在外围,排成一列,手举月牙弯 刀,欲研未所,幽萍用尼泊尔话叫道:“小公主就要来啦,你们还不快逃?”尼泊尔武士一 怔,那番僧大叫道:“不要信她的鬼话,冰川天女早已被火山吞没了。”幽萍把手一扬,发 出两枚冰魄神弹,那六名武士都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其中有两个武士曾跟过红衣番僧上 山,认得她是冰宫侍女,心有顾忌,身形一挪,幽萍与陈天宇急从缺口冲过。   阵中到处混战,陈天宇不愿与北五省的豪杰交锋,招呼幽萍道:“咱们去对付那个番 僧。”他们有官军让路,闯阵较易,那三个白教喇嘛忽的又回过头来,毗牙一笑,陈天宇与 幽萍正待冲过,耳边只听得哗嘟嘟的一片响声,一柄九环杖已迎面奔来,当头的那白教喇嘛 叫道:“小娃娃快滚回去!”锡杖一挥,幽萍和陈天宇都觉得有一股大力推来,两口长剑脱 手飞出。这还是那个白教喇嘛,见他们年纪轻轻,不忍速下杀手,要不然更难应付。   那个白教喇嘛正在毗牙咧嘴的怪笑,哪知幽萍早有准备,就在长剑脱手之时,三枚冰魄 神弹已是同时发出。三个白教喇嘛哪知世间有如此古怪的厉害暗器,淬不及防,竟然都给冰 魄神弹打中敞开的胸口,只觉一股奇寒之气,刺体侵肤,不由得也机伶伶都打了一个冷战。 陈天宇与幽萍趁此时机、倏地一掠即过,接了那两柄震飞的长剑,向前急奔。   这三个白教喇嘛功力甚高,虽被冰魄神弹打中,运气一转,却也无事。他想还是抢夺金 瓶要紧,也就不再理会陈天宇与幽萍二人,翻身抡杖又再扑向中军黄帐。这时龙灵矫已比那 苦行僧抢快几步,先到了杏黄旗下。   那苦行僧的来势煞是惊人,只见他手挥竹杖,东一指,西一点,高身七步之内的御林 军,一被竹杖沾着,立刻跌倒一身为大内八大高手领袖的焦春雷,也不禁大惊失色,急将狼 牙棒一抽,摆脱了武氏兄弟的纠缠,上前迎战。   龙灵矫与那苦行僧几乎同时赶到,焦春雷抽身,龙灵矫补上,武氏兄弟杀得性起,双剑 一合,不约而同地一齐反身进剑,左剑“流星赶月”,右剑“掣电飞云”,分刺龙灵矫两胁 大穴。按剑势来说,在近距离之内,这双剑刺穴的杀手,实是难以闪避。哪知龙灵矫剑法怪 异之极,完全不依常规,剑身一抖,剑锋接着了武老大的剑锋,“当”的一声,龙灵矫的剑 趁势反弹,剑柄一撞,又将武老二的剑碰歪,真是拿捏时候,不差毫发。武氏兄弟吃了一 惊。只听得龙灵矫低声喝道:“让开!”长剑一伸一缩,连削三下,将武氏兄弟迫得几乎稳 不住身形。高手试招,一伸手便知虚实,武氏兄弟接了这几招,知道来人武功,远在自己之 上,而且似是故意留情,不施杀手,江湖之上,点到即止。不敢再缠,两兄弟左右一分,龙 灵矫道声:“承让”,身形一惊即过。   焦春雷摆脱了武氏兄弟纠缠,狼牙棒一摆,上前迎战那个印度僧人,在这刹那之间,那 印度苦行僧又已点倒了保护金瓶的两名高手,竹仗向前一点,轻飘飘的好像毫不经意,杖尖 已倏地指到了焦春雷的风府穴。在千军万马之中,信手点穴,认穴认得如此准确,而且如此 快捷利落,令得焦春雷也不禁一惊,不敢怠慢,连忙运气使力,劲力直透棒端,反手一棒, 用的倒钩把竹杖钩着。焦春雷用力一震,以为这竹杖不被钩裂就定被震断,哪料他用尽全 力,这僧人的竹杖却似附在他的棒上似的,釉连牢附,如同一体,力无所施,劲亦消解,而 且还隐隐有一股潜力迫来。焦春雷此惊非小,狼牙棒要抽开也不可能。心知这僧Ato内力, 高出自己不止一倍,若然相持下去,再过片刻,定受内伤,正自焦急,忽见青光一闪,“咋 嚏”一声,龙灵矫一剑飞来,在当中轻轻一挑,将狼牙棒和竹杖分开,微微笑道:“焦大人 你还是回去保护金瓶要紧。”   苦行僧抽出竹杖,见杖身已被宝剑划了一道剑痕。也不禁“噫”了一声,忽而双眼一 张,哈哈笑道:“你也来了!”龙灵矫道:“昨日你较量我,今日我可要较量你了。”长剑 一展,一招“骏马明驼”,向前疾削,那僧人竟把竹杖一横,迎着宝剑遮挡。按说竹杖遇着 利剑,那是必断无疑,哪知他这一杖,所使的劲力,却是巧到极点,一沾剑刃,便即随手一 带,龙灵矫竟不由自主的跟他移动三步。   苦行僧的竹杖滴溜溜一转,用一个“沾”字诀,要将龙灵矫的身形带动,龙灵矫左手本 来捏着“剑诀”,忽地双指一弹,竹杖竟给弹歪,那竹杖舞到急处,劲力甚大,龙灵矫竟能 以弹指力之力,将它消解,那僧人也不禁叫了一个“好”字。说时迟,那时快,龙灵矫的长 剑一摆脱竹杖的沾缠,立刻连进三招,每一招又分为三式,剑尖所指,都是僧人的要害穴 道,即是说在瞬息之间,要连刺九处穴道,而且手法有虚有实,各具奥妙,那僧人本是点穴 的高手,见了亦自愧不如。但他的武功确是高明之极,竹杖一封,竟然也是瞬息之间,连下 四记杀手,以攻为守,将龙灵矫的攻势一一化解,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一时之间,杀 得难分难解。   另一边陈天宇与幽萍二人,闯过了白教喇嘛那关之后,便直扑红衣番僧。幽萍叱道: “上次在冰宫之中,饶你不死,小公主怎样吩咐你来?”当时冰川天女是叫他从速回国,休 多生事的。红衣番僧是尼泊尔的国师,有生以来,只曾在冰川宫中遭过两次惨败,听幽萍提 起此事,勃然大怒,喝道:“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洒家且把你送往西天,让你去见你的小公 主。”红衣番僧以为冰川天女已死,故有此言。   陈天宇见了杀师仇人,也是怒从心起,红衣番僧禅杖尚未落下,他已先施杀手,一招 “倒卷冰河”,剑光闪闪,登对将四面封住。红衣番僧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在冰宫数 月,武功竟然精进如斯!”禅杖往外一荡,骤然间忽觉一股冷气射来,红衣番僧打了一个寒 嚎,禅杖去势较慢,但仍然把陈天宇的宝剑荡开,震得他虎口生痛。   本来红衣番僧的功力,比陈天宇高强数倍,但一者是他已剧斗半天,尤其是对大内高手 游一鄂那场,消耗了不少气力;二者是陈天宇的剑术精妙,令他有所顾忌:三者是陈天宇有 幽萍的相助,幽萍的武功,在冰宫侍女之中,数一数二,那柄冰魄寒光剑,更是人间少有的 兵刃,令他不能不分神运功,以抗御寒气。有此三个原用,陈天宇与幽萍合战红衣番僧,亦 是难分高下。   这时峡谷之中,混战正酣,陈天宇与幽萍二人全力对付强敌,无暇旁顾,忽闻得官军轰 然大叫,潮水般地乱涌,陈天宇、幽萍与那番僧都给冲开,随着人流向前移动。陈天宇举头 一看,却原来是那三个白教喇嘛,已杀进中军,抢了三匹白马其中的一匹驮着一个用龙纹黄 绢覆罩的、形如笼子似的东西,八大高手的领袖焦春雷咆哮如雷,正向那匹白马追去。陈天 宇大惊失色,心道:“这匹白马驮的,一定是金本巴瓶。”再一看时,只见那三个白教喇嘛 都已跨上马背。三匹白马一齐嘶鸣,一齐向前横冲直撞。   焦春雷追不上,看看那三匹白马就要冲出重围。龙灵矫一声大喝,奋起神力,施展平生 罕用的“招魂十八招”剑法,这十八招一气呵成、一招快似一招,每一招都是虚实并用,专 刺敌人要害道,厉害是厉害极了,但却甚为损耗内力,剑法一展,刚使到第七招“追魂夺 魄”那苦行僧人便气喘吁吁,竹杖一拖,闪开剑锋,让龙灵矫疾冲而过。龙灵矫心头一动, 极是诧异。心中想道:“以这妖僧的功力,不应如此!苦行僧何以要假败,龙灵矫一时之 间,猜想不透,时间急迫,也不容他思索,立即施展绝顶轻功,展开轻灵身法,专从空隙之 处钻过,飞身追那三个白教喇嘛。   片刻之间,已迫过焦春雷的前头,经过他身旁之时,隐约听得焦春雷低声说道:“让他 去吧。”龙灵矫身法太炔,收势不及,转头一望,焦春雷已在身后数丈,却仍是扬捧作势, 脚步不停,龙灵矫不由得又是心中一动,想道:“难道我听错了?焦春雷是大内高手的首 领,保护金瓶之责就搁在他的肩上,怎么他却说‘让他去吧’既是任让他去,何以焦春雷自 己却又向前追赶?”龙灵矫心中虽然诧异,脚步却不停,倏忽追到那三匹白马之后,那三个 白教喇嘛一拨马头,三柄九环锡杖同时扫到,龙灵矫一招“长虹经天”,宝剑横空一划,将 三柄锡杖一齐挡开,这三个白教喇麻武功也是上上之选,更加以一在马上,一在马下,龙灵 矫自是难占上风。忽听得焦春雷叫了一声,斜眼一瞥,只见他满面惊惶之色,遥遥向自己招 手。   龙灵矫诧异之极,不由剑势一慢,那三个白教喇嘛乘机拨转马头,向斜刺疾冲,倏忽过 了后面峡谷的喇叭口,清军后防较弱,被他们一阵乱打,冲出去了。龙灵矫心念一动,猛的 想道:“莫非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么?那白马驮的难道不是金瓶?”想是这样想,但这关系太 大,万一料错,金瓶被劫,西藏清廷官吏,个个都是杀头的罪名。   龙灵矫略一踌躇,那三个白教喇嘛已冲出官军包围,正走上峡谷的斜坡,数千御林军见 金瓶被劫,登时大乱,鼓噪之声如潮,后军变作前军,改转阵形,万箭齐发,千马同追,但 那三匹白马乃是御苑宝马,霎眼之间,已冲上斜坡,御林军如何追赶得上?   正在这极度紧张之时,千军注目之际,忽闻得山坡上一声长啸,突然闪了一个白衣少 年,衣带飘飘,拦在路中,把手一扬,三匹白马,一齐嘶叫。   那三个白教喇嘛,勃然大怒,三柄禅杖一齐向前扫去。猛然间,忽见那白衣少年双手一 扬,三道暗赤色的光华电射而到,怪铭之声,不绝于耳,那三个喇嘛的禅杖,被暗器打个正 着,只觉虎口疼痛、禅杖几乎掌握不牢,只听得峡谷下面,有人在大声叫道:“天山神芒, 天山神芒!”那三个白教喇嘛怔了一怔,白衣少年笑道:“留下金瓶,快滚回去!”那三个 喇嘛见大功即将告成,如何肯听,猛的拍马,一齐前冲。   只听得那白衣少年又是一声冷笑,淡淡说道:“真个要见见厉害,才肯罢手吗?”右手 倏地一扬,又是三道暗赤色的光华电射飞来,三个白教喇嘛举杖一挡,却都没有挡着,那三 匹白马一齐嘶叫,前足人立,三个喇嘛大叫一声,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撞下马来!   龙灵矫又惊又喜,心道:“来的原来是天山派的高手!”眼见这白衣少年的本领尚在自 己之上,足以制服那三个白教喇嘛,心中放宽,正待回去救应,斜刺里忽然又杀出五个印度 僧人,斗律黑色的僧服,使的也都是竹杖。原来这五个僧人,乃是那苦行僧带来的弟子。   龙灵矫功力虽高,但以一敌五,急切间,却是脱不了身。看这五个僧人的用意,是想把 他拦在外围,不让他回到中军救应,龙灵矫更是起疑。斗了几个回合,只听得白衣少年大声 吆喝,那三匹白马,奔回阵中,早就有清军上前接应,马背上所驮的金瓶,仍然放在金丝碧 玉笼中,没有损伤一角。   那三个白教喇嘛跌跌撞撞的仍紧跟在少年后面,锲而不舍,那白衣少年回头笑道:“快 回青海去吧,你们都已中了我的神芒,回去静养四十九天,或者还有可治,你们活命要紧, 还缠我做什么?”三个喇嘛也都知道了中了他的暗器,可是他们都待着有一身横练过的金钟 罩的功夫,以为中了暗器,亦无大碍,待事过之后再将暗器钳出,亦未为迟,听白衣少年说 得如此厉害,都不大相信,又怀疑这暗器有毒,更想再决雌雄,迫白衣少年取出解药,所以 仍是紧追不舍。   那白衣少年身法快极,倏即冲入阵中,围着龙灵矫的五个印度僧人一齐散开,龙灵矫正 想上前道谢,忽听得武氏兄弟在阵中大叫道,“经天兄,你来得好极了。那匹白马背上驮的 就是金瓶,你快助我们将金瓶先拿去吧!”龙灵矫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少年比那印度苦行僧 更为可怕,若然是他伸手,谁人阻拦得住?   只听得那白衣少年一笑应道:“两位武大哥,麦老前辈,我要向你们求一个情,请你们 都散去,已让这金瓶运到拉萨!”   此言一出,在场的北五省英豪都是大吃一惊,麦永明气呼呼的叫道:“什么,你要替清 廷保护这个金瓶?”白衣少年道:“不错,我是要保护这个金瓶!”武家兄弟叫道:“经 天,你为清廷尽力,有何颜面见你父亲。”白衣少年笑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武大哥, 你们先散去吧,咱们在前山相会,我再向你们解释。”武氏兄弟大叫道:“我不相信!”峡 谷群豪惊诧之极,“什么,他是唐大侠唐晓澜的儿子?”“唐大侠怎会让儿子作朝廷的鹰 犬,莫非是假冒的么?”看他身手,听武氏兄弟的称呼,绝非假冒,呀,这岂不成了唐家的 不肖子吗?”峡谷群豪议议纷纷,霎时之间,都停下手中兵刃,驻马而观。   这白衣少年正是天山派掌门人唐晓澜的独生儿子,名唤唐经天,唐晓澜和武家乃是世 交,武氏兄弟少时也曾到天山去见过唐晓澜,故此他们认得。但唐经天还是初初出道,其他 的前辈英雄,却还未知他的来历,心中都在想道:“唐大侠当年和甘凤池吕四娘等结为好 友,共抗朝廷,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三女侠入宫暗杀雍正,其中之一,就是唐晓澜的妻 子。他的父母连皇帝的头都敢杀,他却要保护金瓶,真是岂有此理!”众英豪虽然震于天山 剑法的威名,却不以唐经天的所作为然,个个怒目而视,有如风暴将至,喧闹顿歇,反而一 片沉寂。   唐经天微微一笑,正想说话,忽听得焦春雷一声骇叫、黄龙旗下的朝廷军官纷纷呼叫, 中军又乱。只见那手持竹杖的苦行僧,正趁着众人注视唐经天之际。跳上一辆骡车,骡车中 突然飞出两柄铁毙,向那僧人迎头痛击,那僧人的竹杖一个盘旋,两柄铁槌腾空飞去。那僧 人左手一伸一缩,倏忽之间,将两个军官都掷出车外,那两个军官也好生了得,在地上一个 “鲤鱼打挺”,又跃起来,直扑骡车,苦行僧此时已跳出骡车,向西疾跑。   这几下动作快到极点,待焦春雷和一众军官发觉之时,那僧人已奔出了数十丈之遥,他 的竹杖恍若灵蛇晁动,近身八尺之内的御林军,被他竹杖一沾,立即倒地。附近并无高手拦 截,看看就要被他夺围而出。   唐经天大叫一声不好,拔剑便追,原来这骡车虽不起眼,驾车的骡子又瘦又小,车上的 布蓬亦是破破烂烂,看来似是一辆粮车,其中藏的却是真正的金本巴瓶;白马背上,装在金 丝碧玉笼中的那个反而是假的。所以焦春雷刚才虽然大呼小叫,作势追赶那三个白教喇嘛, 其实却是巴不得他们离开,好减少股劲敌。而那苦行僧的五个弟子,阻截龙灵矫回到阵中, 用意亦就是便利他们的师父下手。这苦行僧并不是普通僧人,而是印度喀林邦的汗王所派来 的瑜伽高手,喀林邦亦有控制西藏的野心,所以也在图谋劫夺金瓶。   唐经天一路跟踪,早知个中秘密,一见金瓶被劫,大呼“不好!”拔剑便追。龙灵矫也 飞扑去,说时迟,那时快,印度僧人那五个弟子已会在一起,他们早有准备,一见师父得 手、立即阻截两个高手,这五个僧人的武功,虽然比起唐龙二人相去甚远,但他门配合有 素,所用的天竺杖法,又自成一家,大殊中土,五恨竹杖,首尾相连,风车疾转,牢牢地缠 着唐、龙二人的长剑。唐经天正拟施用杀手,那三个白教喇嘛也折了回来,三柄九环锡杖, 哗喇喇的响,狂呼疾扫,一拥而上。印度僧人加上白教喇嘛,以八人之力,合敌唐、龙二 人,围得个风雨不透,更是不易冲破,这时那苦行僧怀着金瓶,已闯出官军阵外。   唐经天喝道:“你们真的不要性命么?你们中了我的天山神芒,已透过穴道,深入体 内,回去运功静养,还可有救,你们再一拼命,神芒钻心,那就纵有灵丹妙药,也难起死回 生了!”   三个白教喇嘛自恃内功深湛,不信天山神芒如此厉害,仍然挥杖急攻。这时,那印度苦 行僧已奔出谷口,走上斜坡,他身法快捷之极,快马也迫不上。   只听得那苦行僧一声长啸,山腰又窜出五个僧人,原来他深谋远虑,务求一举成功,带 了十名弟子前来,分为两拨,五人在阵中殿后,五人在山腰接应,本来是准备应付清廷的八 大高手的,八大高手已被麦永明带来的西北群豪缠住,竟无一人在后方防卫。   看看他就要奔到半山,缠着唐、龙二人的那五个印度僧人正想撤退,那三个白教喇嘛仍 然狂攻,唐经天大急,一算时辰已到,忽的叫道:“你们三人胁下的天漩穴有何异象?”那 三个白教喇嘛怔了一怔,只觉胁下穴道附近,有如虫行蚁走,麻痒难禁,而且越来越厉害。 三人都是一流高手,知道这是所中的暗器,在体内顺着气血运行的迹象,不禁大惊,攻势一 缓。那五个印度僧人正在欲撤未撤之际,唐经天忽地一声大喝,游龙剑扬空一闪,剑光暴 长,剑花缤纷,那五个僧人都觉得剑光是向着自己刺来,五恨竹杖不由得不拆散计来防御, 只听得唐经大叫道:‘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点穴下法,倒!”抖手之间,剑尖连刺五个僧 人的穴道,五个僧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齐倒下,那三个白教喇嘛大惊,急忙闪开,唐经 天与龙灵矫一掠而过。   把眼看时,只见那苦行僧已奔上山腰,丹达山高逾干丈,寻常人爬上半山,也要半日, 唐、龙二人尚未追到山脚,轻功再高,也赶他不上了,清军阵中一片哗叫惊呼之声,西北群 雄见金瓶被异邦所劫,也都气沮,停下手来,大家都向上头遥望。   正在大家屏息而观之际,忽听得一阵琴声,随着天风,悠扬飘下,山高入云,沓不见 人,琴声却是清脆可听,三千军士,过百英豪,个个惊愕,心中想道:莫非这是仙女山灵, 独立峰巅,鼓琴观战。   唐经天更听得呆了,琴声隐隐,弹的正是《诗经》中“南有乔木,不可休思。”那一章 诗,这是冰川天女初见他时,为他所弹的歌词呵!   只见白雪皑皑的峰巅,倏地现出一个少女身影,一身湖水色的衣裳,系着大红丝中,青 山眉黛,素里红妆,颜色鲜明,雪映仙姿,更显得风华绝代!这正是他日夕思念的人——冰 川天女!这刹那间,个个抬头,凝眸注望,峡谷之中,虽有万马千军,却几乎连一恨针跌到 地下都听得见响。   冰川天女来得之快,简直无法形容,在下面看上去,但只见裙带飘飘恍若青女素娥,御 风而降,霎眼之间,已到了山腰,恰好迎着那印度僧人和他的五个弟子。   那印度僧人也吃了一惊,只听得冰川天女淡淡说道:“把金瓶留下来,让你过去。”说 话的神气,就像一个女王在颁布命令,声调虽是柔和,却毫无可以商量之余地。   那印度僧人怔了一怔,把手一挥,六恨竹杖,倏地同时打出,印度僧人见了冰川天女这 身轻功,己知她是个最可怕的劲敌,所以一下手便指挥弟子,六仗齐飞,这是天竺杖法中的 “大天罗”杖阵,六杖齐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招架。   龙灵矫与唐经天并立而观,见此情景,不由得惊叫一声,心道:“好狠的僧人,一师五 徒,竟然联手来对付一个女子。”哪知心念甫动,喊声未歇,只见冰川天女身形一晃,双指 疾弹,顿时飞起一片骇叫之声,五条黑影,就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自山头飘落。   原来冰川天女见他们来得凶恶,心头生气,竟发出冰宫独有并世无双的暗器——冰魄神 弹,她的功力比幽萍高出不知多少倍,所以同是一枚冰魄神弹,击中敌人之时,却是大不相 同,若然是幽萍所发,以印度僧人那五弟子的武功,最多不过打个寒战,还可抵御,被冰川 天女击中,神弹却透过穴道,奇寒之气,登时令得他们的血液也凝结起来,一个立足不稳, 跌下山谷。   那苦行僧中了一枚冰魄神弹,亦觉奇寒之气,刺体侵肤,但他的瑜伽气功,已练到了第 七段境界,是天竺有数的高手,虽觉不妙,还可禁受,竹杖横飞,竟不换招,仍向冰川天女 打去。冰川天女冷冷一笑,解下束衣的绸带,左手一挥,那绸带矫若游龙,一下子就将竹杖 缠着。苦行僧暗运内力,竟解不开她的招数。   冰川天女夺不下他的竹杖,也颇为诧异,微“臆”一声,手指又弹了两弹,那苦行僧的 竹仗被绸带缠着,避无可避,胸口的“游机穴”和脑后的“天柱穴”又中了两枚冰魄神弹, 登时连打几个冷战,气功的运用,已不能随心所欲。冰川大女叱道:“还不服输吗!”右手 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略一挥动,只见一片寒光,一团冷气,好像薄霞轻绢一样,将那 苦行僧笼罩当中。这时,山谷下面,隐隐传来苦行僧那五个弟子的呼号之声,一听便知他们 正在逃命。   那苦行僧长叹一声,腾出左手,自怀中一探,但见宝气外宣,光芒四射,镶着大红宝石 的金本巴瓶取了出来。冰川天女微微一笑,接过金瓶,绸带飘开,放松竹杖,身形人间簿: 让出路来,那苦行僧急忙抱头鼠窜而去。冰川天女将宝剑插回鞘中:捧着金瓶,飘然而下。 清军护送金瓶的主帅和硕亲王急忙传令,把后队改为前队,分兵两翼,上去包围冰川天女。   陈天宇与幽萍正在和那红衣番僧恶斗,忽然万马无声,千军沉寂,战斗竟然停了下来。 这正是冰川天女初初现身的时候。幽萍抬眼望去,这一喜非同小可,狂叫道:“天宇,你看 看是谁来了?”红衣番僧也不由自己的回头一望,这一望只吓得魂魄齐飞,耳边只听得陈天 宇大叫“冰川天女”之声,倏地青光一闪,陈天宇口中大叫,手底毫不放松,一招“冰河解 冻”,长剑一划,红衣番僧冷不及防,胸口给他划开,幽萍道:“叫你走你不走,现在可迟 了!”补上一剑,刺入胸螳,那番僧狂叫一声,鲜血四溅,陈天宇一脚将他尸体踢翻,报了 杀师之仇,立即拖着幽萍,奔上前去。   这时清军正分兵两翼,要上去包围冰川天女,北五省的英豪,也纷纷拥上。冰川天女手 捧金瓶飘然而下,看看就要落到山脚。   龙灵矫按剑欲动,唐经天急在他耳边说道:“快快止住官兵,待我上前接她。我料她没 有恶意。”龙灵矫半信半疑,他亦已认出,冰川天女就是盗去他草拟的“迎接金瓶草案”的 那个神秘女子,心中实在不敢相信她会暗助自己,但见她得了金瓶,却不逃走,反而下来, 心中是捉摸不定。这时八大高手已奔出阵中,左右包抄。   忽见武氏兄弟,疾走如风,抢在大内八大高手的前头。冲出阵来,后面跟着的十多位西 北黑道英雄,也一涌而上,争先迎接冰川天女。   武氏兄弟只道冰川天女是同道中人,手抚剑柄,施了一礼,道:“多谢女侠拔刀相助, 请将金本巴瓶交与我吧。咱们大功告成,可以随大队撤退了。”在武氏兄弟,原是一番好 意,他们见清廷大内八大高手,都准备围攻冰川天女,怕她怀有金瓶,目标太大,不易逃 脱,所以建议她交了金瓶,好掩护她一同撤退。   冰川天女眉毛一扬,道:“你是何人?”其时清军已包抄而上,武氏兄弟急道:“咱们 都是来夺取金瓶的一条线上的朋友,闲话以后再叙吧。”伸手就要来接金瓶。冰川天女冷冷 说道:“你闪不闪开。”摹地双指一弹,连发两枚冰魄神弹,武氏兄弟突感奇寒透骨,登时 跌倒。后面的伙伴大惊,急忙抢上,冰川天女双指疾弹,又将五六个人打倒,余人急避,冰 川天女冲开缺口,一掠即过。   麦永明又惊又气,清军将领喜出望外,想不到冰川天女却是站在他们这边。焦春雷一马 当前,抱着狼牙棒就在马背上唱了个暗,施礼说道:“女侠深明大义,助朝廷杀贼,夺回金 瓶,这功劳非同小可,我焦春雷有礼了。我是内廷侍卫统领,请将金瓶交与我吧。”伸手也 要来接金瓶。冰川天女眉毛一扬,淡淡说道:“谁管你什么统领不统领?我没有工夫与你多 叙虚礼繁文。”募地又是双指一弹,焦春雷登时打了一个冷战,从马背上直掼下来。大内高 手齐都大惊,急急上前,有几个抢着去救护首领,有几个抢着去攻击冰川天女,冰川天女连 连冷笑,双指疾弹,刹那之间,将大内高手击倒一半。   清军个个吃惊,人人错愕,只见冰川天女笑靥生春,已是迫近阵前,想不到这样一位美 若天仙的小娇娘,手底却是如此狠辣,而且冰川天女自然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神 情。而对着这样一位貌美如化武功又深不可测的女子,弓箭手竟然不敢放箭,钩镰手也举不 起钩镰枪。   麦永明是正在又惊又喜,忽见唐经天从人丛中钻出,抢到自己身边,抱拳说道:“麦大 侠,今日绝不能夺取金瓶了,请麦大侠下令,叫众家兄弟撤退。”麦永明道:“哼,想不到 你与清廷一鼻孔出气!”举拳欲击,唐经天三指一扣,按着他的拳头:姜在他耳边低声说 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清廷保有西藏,总胜于让与异邦。这金瓶万万不能劫夺!”麦永 明心中一栗,摹地冷汗直流,却道:“武氏兄弟他们中了那女子的邪恶暗器呢,此仇岂可不 报!”唐经天道:“这包在我身上给他们医治便是,快快撤退,快快撤退!”   麦永明略一沉吟,这一瞬间,他心中已反覆想了几转,他初意本是为了与清廷作对,才 劫夺金瓶,想不到事情如此复杂,尼泊尔人和印度的喀林邦汗王也都为了想染指西藏而来劫 夺金瓶,唐经天的“宁与清室,不与番邦。”说来确是道理。于是略一沉吟,暮然说道: “好,我依你便是。咱们等下在前山相见!”一声令下,北五省英豪扶着武氏兄弟等受伤的 人都向前山撤退。   在唐经天劝麦永明之时,龙灵矫也正在劝护送金瓶的钦差大臣和硕亲王,劝他止住御林 军,让冰川天女入阵。和硕亲王眼见冰川天女如此厉害,而且金瓶又在她的手中,纵算能把 冰川天女擒杀,金瓶若有损坏,护送金瓶的官员,只恐个个都要问斩,如此一想,也是冷汗 直流,只好听从龙灵矫的劝告,下令止住清军,不许动手。   陈天宇与幽萍二人杂在军士之中,挤到前面,忽见清军前翼,两面散开,让出一条通 道,竟让冰川天女从容走进,不禁大为诧异,对幽萍笑道:“看这模样,真像迎以公主之礼 呢!”幽萍道:“她本来是公主嘛,咦,她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只见冰川天女手捧金瓶,神气庄严之极,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下,从容举步,缓缓行 来,美目流盼,明艳照人,被她眼光扫着的人,都觉得神摇目眩,不敢仰视。忽见她在阵中 停了下来,眼光注视到一个人的身上,陈天宇跟着她的眼光望去,不禁又惊又喜,悄声对幽 萍说道:“原来她是找他!”幽萍道:“谁?”陈天宇道:“就是那白衣少年!”这时幽萍 也看见了,冰川夭女距离她不过百来步,她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峡谷中静悄悄的,数千军士 都在凝神观望,幽萍被这气氛吓得襟不敢声。   忽听得冰川天女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嗯,你果然在这里。”唐经天道:“你也终于 下山了。”两人眼光碰在一起,冰川天女不禁脸泛红潮,唐经天一笑说道:“愧无佳句酬知 己,喜见金瓶历劫回。今次你慨然相助,不只我多谢你,这里的人和西藏的官员,都要多谢 你了。”冰川天女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淡淡说道:“这金瓶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替 他们去夺金瓶,谁要他们多谢了。这金瓶有什么宝贝,值得你争我夺?我才不要呢!你曾替 我的冰宫风景,题过几首佳联,我知道你想要这金瓶,现在我就将这金瓶送与你作为笔资, 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也就不必再来纠缠我了。”唐经天一笑接过金瓶,忽道,“你忘 记一件事,咱们那日约好在冰峰下面比剑,还没有比成呢!”冰川天女眉毛一扬,道:“你 还想与我比剑吗?好,那你今夜三更再到这山上来吧。”眼光一瞥,看见了陈天宇与幽萍二 人。   冰川天女颇感意外,招一招手,将二人唤到跟前,问幽萍道:“你怎么也到这儿?”幽 萍道:“那日我和谢姑姑去采草药,冰峰倒塌,火山爆发,熔岩阻路,回不了山,所以来 了。”冰川天女道:“你呢?”眼光停在陈天宇的面上,陈天宇不知从何说起,辍嚅说道: “我未得你的释放,只因那日地震,不得不逃出来,你要处罚便处罚吧。其他的事问你的侍 女便知道了。”冰川天女道:“好,你这小人子倒很倔强,我还真怕你逃不出来呢。你犯了 我的禁令,本该终身被囚,但经过这场大难,等如死了一次,也可以作抵了。往事一笔勾 销,你自去吧。”叫幽萍道:“你也可以跟我回山了。”幽萍心头一震,她下山以来,无拘 无束,正自玩得高兴,尤其在见了陈天宇之后,一路同行,甚为相得,更舍不得分开,但主 人有命,岂敢不遵,只好低下头来,应了一声,冰川天女瞧在眼里,也不说话。   冰川天女交了金瓶,携了幽萍,正想转身,忽听得唐经天叫道:“且慢。”冰川天女 道:“什么?你急不及待,就想在这地方与我比剑么?”唐经天笑道:“不是比剑,你的冰 魄神弹太厉害了!”冰川天女甚是得意,道:“你怕我的冰魄神弹,我不用它就是。”唐天 经道:“你用冰魄神弹打伤了我的许多朋友,请你送一些解药。”冰川天女道:“原来如 此,好吧,这解药给你便是。”唐经天接过解药,长揖作谢,冰川天女好像自言自语,又好 像对幽萍说道:“世俗之人,就是如此罗嗦讨厌。”唐经天煞有介事的说道:“我再罗嗦一 次,今晚之约,不要忘了。”冰川天女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携了幽萍,转身便走。   队伍中忽然挤出六个尼泊尔武士,走到冰川天女面前,一齐跪下,双手搭在头顶,口中 哺哺有辞,状若祷告。和硕亲王甚为奇怪,问龙灵矫道:“这几个番贼要不要捆缚起来?” 龙灵矫道:“今日之事都让冰川天女处置,否则有变。”和硕亲王虽觉此话令他不大舒服, 但得回金瓶,已是万幸,也就不敢多管,勉强笑道:“这女子叫做冰川天女么?名字真是奇 特。”   冰川天女用尼泊尔话与那几个武士谈话,在场的人,除了龙灵矫、唐经天与幽萍外,其 余无人懂得。只听得那几个尼泊尔武士众口一同,都是劝冰川天女口国。冰川天女冷冷说 道:“我说过的话从不更改,你们回去告诉大汗,叫他多读汉人的圣贤之书,好生治理国 事。”那几个尼泊尔武士不敢作声,冰川天女问道:“你们的国师呢?”武士道:“他已死 了。”冰川天女道:“他总爱多事,无端的来抢什么金瓶?回去告诉你们的大汗,治理好自 己的国家已够他费一生精力了,何必还派人到西藏来捣乱。他的国师死了也好,给他一个教 训。”龙灵矫与唐经天听了,一惊一喜。   令龙灵矫吃惊的是:这冰川天女不但武功奇幻,而且还是尼泊尔的公主。唐经天喜的却 是:冰川天女虽说不理世事,但看她此次所为,却是暗护中国。   冰川天女咐咐完毕,把手一挥,那六名尼泊尔武士鱼贯退出,清军早得到主帅命令,不 加阻拦,让他们自去。冰川天女昂头一笑,对幽萍道:“咱们也该走啦!”数千御林军屏住 呼吸,目送她美丽的背影,走出阵中,恨不得能挽留她再停半刻。   陈天宇目送她们的背影,心中也是愁思如潮,只见她们主仆一先一后,缓缓走出峡谷, 幽萍忽地回眸一笑,目光和陈天宇碰个正着。陈天宇心头震荡,忽地想起那藏族的神秘少女 芝娜,芝娜姻静深沉,有如幽谷百合,而幽萍却顽皮活泼,有如夏日玫瑰,风情各擅胜场, 陈天宇心中暗暗祷告:但愿芝娜还在人间。   忽见清军一阵骚动,原来冰川天女与幽萍已走上半山,背影在树木丛中冉冉而没,军士 们纷纷站在马背,纵目遥望,发出啧啧的叹息之声。   和硕亲王松了口气,传令整队,并亲自来见唐经天。唐经天淡淡地和他点一点头,却将 金瓶交与龙灵矫,一笑说道:“好生保护,不要再失去了。”龙灵矫将金瓶交与和硕亲王, 安置妥后,和硕亲王眉开眼笑,对唐经天道:“侠士尊姓大名?此次建立大功,小王自当禀 奏皇上,定有厚赏。”唐经天冷冷说道:“山野小民,闲散惯了,不求功名,不求利禄,有 甚厚赏,请分与护送金瓶的官兵吧。”掏出几颗药丸,交与龙灵矫道:“这便是解冰魄神弹 的灵药,开水服了,不出半日,便可痊愈。后会有期,我先走了。”和硕亲王见他冷淡自 己,反而对龙灵矫亲热,心中甚是不快。   龙灵矫迈前半步,忽他说道:“唐兄且慢。”唐经天回头说道:“有何见教?”龙灵矫 摸出一个五寸见方的玉匣递过去道:“这件东西,请唐兄留下。”唐经大佛然不悦,道: “难道我是贪图礼物,才来护送金瓶的吗?”龙灵矫笑道:“这不是我送你的礼物,这是君 家故物,因缘时会,落在我的手中,我替你家保管了几十年,现在归还给你,你若有所疑 惑,回去一问令尊,便当明白。”唐经天疑云大起,心中暗道:“听他所说,这件东西好像 非比寻常,我父亲的武功,在当今之世,数一数二,怎会有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倒奇了。 这位龙老三,武功不在我下,行径奇特,如此人才,却肯在福康安帐下当一名不大不小的官 儿,难道是他当真另有来历?”当下百思不解,只好接过那个玉匣。   正是:   神龙见首不见尾,玉匣藏珍侠士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