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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手道 🥳
空手道
1、差一点就要发生的格闹     “空手道自由博击的时侯,不准说对不起!”一个棕带叁级的学员闪电般的击中另一个棕带四级的脸部,那四级学员猝不及防的捂脸蹲下身去,叁级学员慌了手脚,李中生猛地雷公般吆喝了起来。那叁级学员被唬得不敢再扶,依照规矩,转身屈坐,运气调息。李中生俯过去板开那四级学员的手,发现他的鼻子像捣烂的柿子,鲜血脸、手一摊滩的淌,李中生嘀咕道:   “妈的,下手太重!”   两个白带的学员把那位四级学员扶了进去。李中生吆道:“打架时要眼明手快,对方逼近来的时候不要慌,不慌便能反击,慌便非捱拳头不可!看哪,这就是榜样。”   今天“老教练”们都没有来。郭静在墙角倚着,像平常一样没有作声。老二皱着浓眉,显得非常暴燥。李中生照常教着武功,现在是自由搏击的时间。每次轮到李中生指导自由搏击的时侯,学员都惧怕得噤若寒蝉。李中生无疑是个天生的刺客——他出招狠毒,不留余地,能打胸腹绝不打臂膀,能打鼻眼绝不打胸腹,学员搏击时不卖力,他甚至会跳进场内示范搏击,他这一进场,对手无不披血折骨的退下来的。   我自幼跟随父亲学过罗汉拳,后来跟哥哥学铁线拳,自己又苦练北派短打、弹腿拳,兼修杨家拳和少林虎鹤双形,一九七叁年起才在侨居地加入了神道自然流空手道。一直断断续续,练到现在还是棕带一级。虽然还差一次升段检定考试就可以考获黑带,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多位“老教练”,以及李中生狠辣的拳脚。况且以我的体格,要通过击破技术这一关——两块红砖以及六片厚瓦——是不太可能的。   老二的“本钱”比我好多了。他扛锄扛惯了,熊背虎腰,铜筋铁骨;在他来说,白天是锻体力,晚上捱揍。老二脾气火燥,很喜欢中国功夫,也练过一两套中国拳,打起来一身都是汗水,他彷佛很满意这些汗水,因为这样才证实他下着苦功。他每天劈腿时,不但内十字能张得全开,连外十字也能臀部着地,打坐时叫人站上去用力踩,看他痛得脸部所有的肌肉都皱在一起,彷佛像皮圈交错打了结,但他还是在牙缝里出声叫人继续用力踏。   也因为他能得起这些苦,而且专心修习空手道,他的成就比我们都高。我们五个自海外来台的,以他最先取得黑带。一个来台后便弃武习文了。这是个忙碌的社会,忙搭车、忙上课、忙约会、忙期考,他不想也忙捱人打。一个练到棕带,便无法忍受这种锻而退出了。本来殷胜和我以及老二都同时取得棕带一级的,后来殷胜和老二去考黑带:我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老二狂吼,溅血,力战,一场一场的应接下来,终于碎砖裂瓦,通过了鬼门关。殷胜却在过了四关后,被总教练唐秋山的五指贯手中脸门,侧进再加一记擒拿,肘部猛向下一记敲压——平时一肘可碎十二块洋瓦——殷胜的手便废了。那晚他倒在杨榻米上,缓慢、痛苦、无声地倒了下来,像一个慢动作的镜头,无限期的延长他的苦楚……从此他便没有出现在武场上。我的黑带初段也一直迟迟未考。老二考获了黑带补,半年来风雨不改,照样苦练,终于取得了黑带初段。除了那班“老教练”外,李中生和郭静是第一批训练出来的二段,老二则是第二批的唯一个黑带初段。我呢?一直仍是棕带一级。   那边李中生的吆喝之声不断地传来,两个水红带的学员正在交手。看他们一进一退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对搏击的技巧并不纯熟,经验亦不足。自然流空手道的带段是由白带到黄带,黄进橙进水红,水红再深下去,便是棕带了。棕带分四级,级数越少,辈份越高,到了一级,便可以考黑带。黑带每两年方可考一次,一次考不到,又要等两年。黑带到了五段以上,才佩红白二色的带。到了八段以上,便是纯红。空手道最高的是十段,这十段全世界没几个,在每一派系来说,可算是掌门或长老之类。   水红带的学员练功不到一年,一年的时间,基本动作也许已经练得不错了,但要谈到搏击,经验还是不够,互击的时侯多,得分的时候少。但这两个水红带的已经算不错了。   老二皱皱眉,低声道:“叫水红带的学员打得那么狠,万一出了事,不是害了道馆的名声。”   “李教练的脾气你知道。”我摇摇头说:“他是不容得人劝的。”   老二嘀咕一声:“妈的!”我笑着说:“晚上要升级检定考试,李中生自然会急了一些!”   老二低吼了一声:“这些人都打伤了,晚上又考个鸟!”   我了一惊,瞥见李中生侧头望过这边来,忙低声道:“你吼什么吼,郭静都没出声,你叫什么!”   老二以拳地,道:“妈的,以辈份来论,只有他可以制住李中生,偏偏郭哑子就是郭哑子!”   我怕老二的脾气会出事,李中生又是一个容易记仇的人,忙拍拍他肩膀说:“今晚他们练得好,我们也松下一口气,练得不好,他们是瞎子打沙包,乱打乱捱!来,到我家喝酒去,管他鸡跳鸭睡觉。”   我们起身进更衣室,没料到一个“老教练”躲在浴室里脱个精光,不知在干什么。浴室门未关,他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我们一楞。他涨红了脖子,怒吼一声。我忙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砰”地关上了门。   我向老二伸了一下舌头。老二在地上啐了一口痰:   “哼!这种‘老教练’派头,在这儿干这玩意儿,也未免太狗!”   我没搭腔。那“老教练”怒气冲冲的走出来,揪住我就掴了一记。我至少有十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揪住我衣襟的手折断,但我没有那么做;稍一迟疑,他又一巴掌打过来,半途被一只冷、静、有力、如铁镌般的手,五指如钩,扣住。   那“老教练”一怔,老二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打!”那“老教练”又涨红了脖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他,干你屁事!”   老二冷笑,没有作声,右手却缓缓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收手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破绽,手收回到胸前时,更加无瑕可袭。与人对敌,两只手或一只手离身子太远是不智的,至少腋窝的“攒心穴”就是致命伤。从那儿用“凤眼”或“鹤凿”打进去,直攻心房,必定休克。   老二这一收手,那“老教练”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就在这时,猛听一声吆喝,李中生走了进来,双手在他的绣金边二段黑带上,斜着眼睛看着两人,阴冷的说:   “晚上要考升级,大家都要打点打点,日本总会副会长冈田荣一要来,他儿子冈田久米也是高手,那时总教练怪起来,我可不想说是打这一场架引起的。”   老二回瞪了一眼,一宇一句地道:“他不打人,我不打他!”   那“老教练”牙露齿道:“你给我小心点!”老二回身道:“怎么样!”李中生猛道:“要打出去场上,按照规矩打!”猛听一声如焦雷般的暴喝:“不准打!”喝声来自门口,却震得四面回响,彷拂从四面八方击汤过来。   我们回头一看,是郭静。   李中生耸耸肩。我搭住老二的肩膀,扯了他出去。李中生擦擦鼻子,也跟了出来。那“老教练”骂了几句,就再也没作响。   走到场上,原来人已散了,学员有些已回家,有些叁叁两两在歇息。老二悄声说:   “我们请郭哑巴酒。”   没料到还是给旁的李中生听见了,声音像削了皮的梨,怪得很省:   “怎么?没我的份啊?”   他从来很少与我们在一起,郭静倒常在一起,但很少说话。他的为人我们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武功很高,不爱说话。我们聊天时,他总是把手反反覆覆的往地上敲,他的手光滑匀韧,像一柄菜刀。     2、煮酒论武林     “老教练”们其实不一定很老。总教练唐秋山就只不过叁十来岁,可是他的武功很高。平常我跟普通学员格斗时,出脚踢中,再收回来,放回原地,对方还未及伸手招架。如果是没练过武的人,我有信心叫他不知道中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但是我跟唐秋山平常约定对练的时候,我一脚踢去,他一定捞得到。如果用双手兜住犹可,偏偏他是用一只左手,其实不是捞住,而是用姆指钳佐我的脚胫骨,就像铁钳子一般,这才叫人受不了。他的武功很高。自由搏击时有多高,我们没见过…以前日本人教时侯,据说是他打得最好。但是最近他练壁虎功时摔了跤,从天花板跌落水泥地,腰背弄伤了,也较少格闹了。   其他的“老教练”们比较上了年纪(比起我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他们是日据时代练起来的,有些是当时日本人来台湾开馆时学的,他们学的原因我不知道,但知道有些因在日本分公司服务,非学不可;有些是日本要在台湾发展他们的武术精神时半被迫招募进来的。他们练习的时候、远比我们现在苦,站一个猫足立姿(后腿屈前腿稍微着地,前虚后实,一旦攻击时,虚者为实,实者为虚,而且弹跳攻击,十分捷便,宛若猫扑鼠前的姿态。日本刚柔流空手道十段老拳师山口刚玄,以此得绰号“猫儿”。)足足站半个钟头,而且要低姿势,前踢一百下,左脚踢完,再踢右脚。左右脚踢完,再踢侧踢侧踢踢完,再踢转踢,稍有偷懒,木杖便劈在腿上,足令人痛倒于地。而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会使教练把你从地上掀起来,一阵吆骂后,还得继续练下去。   “老教练”们便是这些日本武士的产物。他们的身体很奇怪,很早就衰老出手很狠,走起路来也有些民本人内八字脚的味道。因他们国语不好,而且多为苦工,所以没有继续升段,也没有拍电影,或其他机会,大部份人回家忍受他们的关节风湿痛,少部份还继续在道馆里默默无闻的练下去。唐秋山是到日本学得二段,回来修完大学,再去日本考叁段,有这些资历,自是声名大噪。他在此发扬空手道精神,前年又到日本考了四段(二段以上,必须到日本总道场考取),名誉五段,便当了这儿的总教练。   我们拎着鞋子,退后齐立,向道馆齐齐鞠躬之后,才离开道场,一路上哼呀唉呀的到了挂着“天字第一号牛肉面”的老店。事实上,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很不愉快。李中生和郭静他们是一半由唐秋山指导出来的,一半是“老教练”们教的。李中生也是大学生,在思想形态上,这两派之间有很大的鸿沟。譬如看武打片的时侯,“老教练”们不是冷笑椰揄,就是羡慕得眼睛发亮。这点在我们这一代来说,是不会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自信”,可是我知道我们的“自信”伤了“老教练”们的“自信”。   吞下一口温辣的酒,竹叶青的味道不像青竹倒像老竹,空肚子是有点承受不了。忽然想起南部有家诗社就叫做“竹叶青”,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来的名字。气氛不太好,我看见趴煮面的老板娘正端坐在那瓦斯炉前面,脸向街心,那煮面的锅不断地冒出了白黏黏的水气。老板娘的脸像被蜂螫过似的,显得眼珠子像进去的,一动他不动,端静坐着,她的唯一等待,便是等面煮软,捞起来加油添料,捧给客人吃。我不禁笑说:   “如果我练武,有她那么静心静气就好。”   老二扬扬眉:“她是谁?”   我知道他爱挑战的老脾气又来了,笑说:“老板娘。”   他“哦”了一声,放下了酒杯。   沉静很久的李中生忽然开了口。他跟着我们来,料想他必有一番话想说,果然没有蹩久:   “二兄,在道馆中,你老兄的拳头最硬,兄弟是知道,但是你也该知道‘老教练’们对你的印象不太好,万一遭到埋伏,双拳难敌四手,不可不防…”   老二坐起瞪了一眼:“这是干嘛!你意思是我的黑带一段不是他们二段的对手,打起来——”   李中生陪笑道:“二兄误会,不是这个意思。空手道这桩武技,不是带段高就可了事的。上次东南亚日东流大赛,不是让一个棕二的拿去了吗!五段都拼他不过哩。二兄的拳脚,当无问题,只是老是跟‘老教练’们冲突,兄弟在道馆里,也有些难做。”   老二道:“好,我以后尽量不叫你难做便是。他们不来惹我,我便不惹他们!”   李中生嘿嘿笑道:“说句良心话,他们也没兴招惹二兄,只是以前在日本人那儿受的苦,现在把鸟气都出在这些刚学的小雏儿身上……”   老二一拍桌子指向我:“他就不是小雏儿!”   听到“小雏儿”叁个字,本想拍桌发作,不过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我也知道李中生说的不是我。“也难怪,听说他们以前被打得很惨。有一位还肺出血,日本教练叫他练气功捱拳头,他硬顶了两下,日木人说他肌肉不够结实,所以再狠狠给了几下,回去后没几天就翘了辫子,他老婆哭天喊地的,明知她丈夫被人活生生打死,就是告官无门。官家会说:你的丈夫自己不闪不避,自己愿捱的。她又怎么说?难道请得动律师?”   李中生笑道:“对,对对,想想‘老教练’们过去的日子也是蛮苦的。”   郭静坐着喝酒,不说一句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老二一仰首把杯里的酒吞掉,说:“要是国术也能够有这样的效率和威力,咱们干脆投到国术馆算了,也省得在这儿受闷气。”   “哎,哎,老二,这话可差了。”我说,“空手道本就是达摩祖师的武技,是一九一五年冲绳岛人官城长顺在中国习艺时学得的。他看见白鹤飞起时,屋顶上的瓦片,给它的翼拍碎了几块,官城长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白鹤这么柔软的翅膀,却能发挥这样大的力量,后来他悟出了一套武功,配合以呼吸为主的拳法,发现了刚柔互制的道理,创立了刚柔流空手道。据说他运气时,刀棍都伤他不了呢!”   老二点头说:“对。就算是名震国际的柔道,也是明朝陈元传去的,陈元是福建少林寺派系的人。”顿了一顿,又说:“跆拳道亦传自北少林。就算目下国际知名的泰国拳,他们侧的膝肘都十分利害,也不过是传自梁山泊中一百零八位好汉之一燕青的拳法!”   李中生忽然说:“泰国拳很可怕。据说香港国术团去了两次,败了两次。”   老二反驳一句:“一九六六年六月自泽村忠起,空手道败在泰国拳的手下,不知凡几,怎只国术而已?”   我赶快打岔:“据我所知,香港习武人比国内较有出路,一是那儿抢劫事件很多……。所谓出路,我指的是他们大有动手之处。抢的也好,被抢的也好,自行防身需要,打家劫舍也需要。”老板娘把滚烫烫的牛肉面捧上来,还是那么专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话说上了头,眼看牛肉面一来,怕被阻断,忙接着说下去:   “出路其二是武馆,因为世风的影响,加上武打片,他们自然要到武馆喊杀一番,练得好的开馆授徒,桃李天下。另外就是当打星去了。而在台湾,除了几家武馆,真谈不上什么出路。练得好辛苦,也没有用…也许政府真需要替他们安排安排,这也是复兴文化,传扬国粹啊!”   老二忽然又插嘴:“你说,台湾国术界的人胜不胜得过香港的?”   我呆了一呆:“你问这干什么?”   老二说:“香港的被泰拳打败,我们这儿该有人去打嬴一场回来。”   “废话!”我说,“现在又不是刀光剑影的世界,有枪啊,砰,你就完蛋了。而且,香港那两次去打,打败了回来,香港武术界也轰动。其实,那批人是为钱而出赛,谈不上代表香港的国术界。反正上了场就有胜有败,有人打败了,心里已够惨了,无须太过苛责。这年头什么场合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不过,武功未练到家,最好别什么代表出赛,免替中国人丢脸。”   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说:“你问得好没道理。什么台湾比香港的?这也不是全部啊。像我们好一些前辈高手留在大陆呢。侨居地也不乏高手啊。其他国家也有,要不要我列出几个?……”   老二拨了拨手,有点不耐烦。李中生笑说:“吃面吧!”大家津津有味的起面来。老二忽然又把话题捡了起来:   “你说,国术究竟能不能胜泰拳?”   我一时没话说。李中生说,“很难。”   老二放下了筷子,“为什么?”   郭静的嘴还是抿成一线,此时只是略扬扬眉,像仔细听我们的话,又像一句也没听下去。   李中生也放下了筷子,“你想我们空手道,练到现在已近四年了,每天就只练那几下犀利的,譬如一记手刀、要练到姿态完全正确,而且练快,快到可以一掌削断叁只酒瓶的颈子而没伤到手;又要练力,一掌斫下去,十二块瓦都要碎裂;更要练准,准到半空丢来一个圆西瓜,也可以在半空把它齐斩为二片,练到这样还不够,还要练在各种不同的情形下使用出来,在任何角度下,都可以用得得心应手。这样招式虽少,但却很实用,在搏斗的时候能制胜于人的不是花招,什么虎形鹤形、土形金形,而是一拳击出去,够快,够准,够力,敌人就倒。空手道花那么多时间苦练这数招武,而且花那末多的时间训练自由搏击,养成对打的经验与勇气,这是国术所没有的。而泰拳比空手道的训练更绝。一个泰国拳手要上擂台前,至少已经过叁四百回血肉苦战。单看他们练,譬如用铅球及木槌扔和力打腹部,使腹部坚硬如铁。用酒瓶打脚胫——平常一位武术家的脚胫骨,也是要害,最怕被人伤到,空手道中的下段侧踢,就是专门踢这儿,可是泰拳师的脚胫骨,却像铁棍一样,反而是武器。他们的擂台倒地率是百分之九十,我们的国术连护具仍尚未划定呢!”   李中生顿了顿,咕噜咕噜的了半碗汤,只剩下牛肉面,泡在碗里。那瘦子老板走过,看了他一眼,又巍巍颤颤继续抹他的桌子,整个背部驼了起来,像一只躬背老猫。   “我不是说国术不好,而是我怀疑它的搏斗能力。像太极拳,拖呀拉的,漂亮是漂亮了,打起来这样慢,遇着西洋拳可糟了,他们每秒钟可打十一拳。当然我想太极拳高手就不会这样,可是如果栽培一个高手要那么久,岂不…”停了下,又说:“有一次我看某地的国术大赛,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一拳一脚可以称得上门派的,总是扭打在一起,更糟的是压轴戏,一些国术名家出来表演,一位光头老拳师表演青龙偃月刀,有一招是人骷贴地蹲下,刀自右手反剪于背,滚交左手,嘿!谁料到就在这一交替溜了手,叮当壹声刀掉了地,老拳师涨得老脸通红,观众也不知叫好还是不叫好……。”   老二这一点倒是非常赞同李中生的。“我也是觉得国术太注重花巧了。什么十形四象,五花八门都有,可是一旦使用起来不够辣。各门各派之间,又常意见不和,我阴阳无极门的刚柔内劲才是正宗武技,你太极两仪掌算什么!而太极两仪的人也这样想。这样想来想去,疑来疑去,加上师傅怕徒弟造反,所以教时留了一手,千百年传下来,牛角也变成牛毛啦。还有些徒弟,根木未敢与师父动过手,换句话说,就连师父的斤两也未秤过,这倒不如咱们空手道,或跆拳道,或唐手道,或合气道、柔道、南拳道等等,每隔一定时候有测验,有固定关要闯,力不足便破不了砖,武功不好便打不过师兄们,轻功不合格便飞不过七个人的身子踢断木板……所以国际联盟的总馆一条黑带颁发下来,系在腰间的人都有了信心。这一条黑带,也等于稳定了他们的血汗和功力。”老二的面已吃完,现在穷酒,我说:   “留点神,今晚还要升级考试呢。总教练和日本人都会来,不要醉了。”   “嘿,醉不了的。”老二说。“要是国术能联盟结合起来,这倒还有些希望。看哪,空手道、跆拳道、合气道、柔道都是我们中国传过去的,但他们现在雄踞天下,咱们呢?还好,前几年李小龙踢出了江山,加上中国热潮,洋人都知道,‘功夫’这个名词了,真是起来做点事的时候呀!”   我也学过国术,觉得有必要为国术说几句话。我把面带汤一股脑儿喝完,看见老板娘仍木讷地望着我们,心中有些好笑,她不懂我们在说些什么吧。“你的话我赞同。不过中国功夫渊远流长,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结合得起来,况且各家各派练功施式都不同,成见都根深,能统一他们的人还没有出来……套句武侠小说的术语吧:江湖动乱,武林盟主还没有出来。”   几双眼睛望着我。我灌了几口酒,心实了一些。“拿年前的一桩事情来说吧。那时候李小龙尚未成名。他在叁藩市被邀请参加一次电视的表演,被邀的都是当地的国术师,他们正如洋人心目中所想像的中国武师一般:穿劲装,携烟,或者戴瓜皮帽,或者剃光头,全身肌肉虬实。李小龙只穿一袭唐山装。因为他是场中最年轻的,而且授徒的方式又与众不同,当地的中国武师都不大看得起他。他坐在那儿,只顾跟熟悉的人谈话,也不招呼其他国术名家。电视拍摄录影时,翻斗的翻斗,弯铁条的弯铁条,李小龙则一直未上台演出。后来一位彪形大汉上台,坦胸露肌,扎稳马步,叫了几个人,都推不倒他。他瞥见李小龙一脸不屑的样子,于是叫他过来推。李小龙也没理睬,那人说:你没种也学人家开馆!于是李小龙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大汉。那大汉再扎稳步子说:‘推吧!’‘碰’地一声,李小龙的掌变成了拳头,已击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老二“喝”地一声,道:“不是推吗?怎可打人!”   我慢条斯理地接道:“是呀。那大汉捱了他一拳,直飞到幕布条后,爬也爬不起来。李小龙看着自己还留在两尺外的拳头,一字一句的说:‘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这时台下喧哗一片,堂上也有人向他抗议,李小龙却悻悻然独自走了。”   老二反覆沉吟道:“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   李中生喝下了一杯酒,拍桌道:“好个‘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李小龙说得好,要是真跟别人干上了,这几十年的扎马,推是推不倒,但别人一掌一刀压过来可怎么辨?”   老二道:“那些叁藩市国术家怎么了?”我喝了一杯酒,摊摊手道:“怎么了?难道高兴得跳起来,拥着李小龙去喝茶?李小龙虽然死了,可是他的话还在……。”   李中生手里玩着酒杯,斜着眼看我:“这事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从别处听来?”   我哈哈大笑:“管他肥,就算是我杜撰吧,也没辱了你们的尊耳。”   李中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借刀杀人,自己的话却叫李小龙讲。”我也大笑出来。   也许是太大声了,老板娘瞪了这儿一眼。我们都有两叁分醉意了,我意犹未尽:“就说现在的道馆升级制吧,怎样也严不过当年的少林木人巷。从那儿打出来,不是我们开开砖头可以相比的。不过如果现在政府不支持,谁又撑得开少林寺那末大的场面!我听台南詹兄说,他的师叔可以把丈二长鞭使得像枪般直,一收的时侯,丈二长鞭全缠到腰间去了。一条绳索给他练到这样,软硬都到家了。又如一对老夫妇,点点头就飞过十余尺的围墙而不见。这可是亲眼见着的。试想,十余尺的墙哇。国术里练轻功的方法有很多种,较普通的有绑铁板,较高超的有赤足在石笋上走,最正宗的,是拿一个竹箩,箩里盛满了砂,人站在箩沿上走,箩不可倾下来……等到可以走得疾快时,砂渐渐减少,减少到无砂为止,而人可以在空竹箩上沾足飞行,这样就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了。”   “詹兄那时感叹很深。”我说:“他曾说过,练这么久功夫,在战时一不小心、‘砰’一声,就了结你江湖叁十年辛酸泪,这个时代功夫是干什么的!”   这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在喝着闷酒,没有说话。金澄澄的夕阳,已沉重地从西边沉下去,它的光芒反射在酒瓶上,折射得一蓬金芒,直刺在眼睛上,一时无法张开。   李中生看看夕阳,又看看表:“快六点了,今晚要早点到道馆。”   “我们这么辛苦的练是为什么?”老二忽然嘶声问,他紧握着拳头,我清楚地看见他拳骨上有一道针缝,那是他有一次一拳碎尺厚水块时留下的伤痕。   我怕这种气氛会影响今晚的考试,便试图努力的来压平这股凶焰!“我们习武者是挑一个担子,你说是传统的担子,是文化的担子,是武学的担子吧,都可以。也许有一天,我们学习了有威力的空手道、西洋拳、截拳道等,或许可以为国术做一点改良。”   李中生显得有些沉重。老二说:“那像我们几个大学生,既没有专心在武技上,学武又有什么用?”   我忍不住又说了下去:“一般不习武的人也许平常对武打,武侠之类的东西嗤之以鼻,事实上在他们年轻的梦里,都想当来去无迹、所向无敌的大侠。只是他们后来渐渐成长,成为另外一类的人,不得不衣冠楚楚,他们除了悲伤抑或欣喜若狂时舞击几下,也只能在念辛苏诗词,读史记游侠时,让侠意豪情在心中飘那么一下。他们既无勇气弃文而习武,又苦无文武兼备的能力。然而咱们练了武、有抱负,但文不成武不就,只成了异类,哈哈哈,好笑啊好笑。”   他们都没有笑。只有我自己笑开了。我真怀疑我自己喝醉了酒。我止住笑声问:“你呢?李中生?你练来做什么?”   李中生“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还要“嘿”多少声,但外面的天真的快要黄了。他说:“我平生不守任何规则,只有在道馆中,我才守那么一点规律。”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听来很诡异,像黑暗里的一点金红烟蒂,亮而无光,燃着便要熄了。   我笑着打破气氛,学起了杯子,说:“为我们可怜的武术干杯。”李中生一笑,学起了杯子,“喀勒”一声,与我的碰在一起。老二喝得差不多了,脖子都红了,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举起了杯子,正要碰杯的时候,在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郭静,忽然一拳碰击在桌子上,桌上瓶碗一起“突”地弹跳了起来,我们都唬了一跳,郭静一个字一个字道:   “武术绝不是这样子!”   这时碗筷陆续敲落在桌面上,碎声连连。我们都迷惑起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忽然两个女学生仓惶的走进来,嘴唇都吓得发白,手还微微颤抖着。她们穿着绿草衣,黑裙子,一个咬着嘴唇,要哭又偏哭不出的样子,另一个俏生的脸都白了。她们两人撞碰着走了进来,一面回头一面向着店里叫:   “有人,有人追我们。”   那老板放下了碗,缓缓站起了身子。那时后叁个太保跌跌撞撞的踏进店里,有两个头发是卷的,有一个只怕十五岁不到,头发留得长长的,花衣服在肚脐打了一个结。他们一进来,一个年纪较大,唇上留两撇仁丹胡子的家伙,看见老板拦路,推了一把沉声道:“不关你的事。她们,我妹妹。”   那老板大概五十多岁,说话很慢,回过头去向那两个受惊的女学生道:“是吗?”   女学生慌乱地摇头。“跟我们回去!”那留胡子的嚷道。一个最精壮的太保往老板身上就推。我们立时想到木栅区的陈绣明命案事件。我“虎”地站了起来,老二已闪出了桌子,像一头怒豹,快、猛、而无声。   可是惊变却骤然发生!   那壮汉一推之下,老阙纹风不动,他红脸白须,宛若天神一般!   壮汉一怕,老板闪电般伸手,一只左手,抓住壮汉的右手,姆指压掌,四指扣腕,这一招是正宗的擒拿手。   那壮汉立时弯下身去,并像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却“刷”地拔出了刀!   我脸色一变,正待出手,老板却肩一耸,右手已自肩上取下抹桌毛巾,“霍”地打了出去!   这真是可怕的速度!   第一下就卷住了刀子,抽回来的时候,刀已飞到半空!   第二下就抽击在小伙子的脸上,只听他那一声裂帛之响,我们以为这小伙子眼珠子大概废了。   这时刀才“噗”地刺入店上木梁里。   那留两撇须的立时抽出了扁钻,才上前一步,突然那老太婆打开热锅,把满是茧子的双手往热汤里一浸。   这一下,不但连那两撇须呆住了,连我们都怔住。   那老板娘“喝”地一声,双手一捞,热水就自手心倾泼而出,溅得那两撇须一身都是。   那两撇须立时就像火烧胡须一般地惨叫起来,一手抓住头皮,一手抓住背后,疯也似的窜出店子。   那小伙子也捂住眼睛,掉头就跑。   老板手一松,“伏”地一脚,把另一个壮汉飞出去!   我们目瞪口呆,眼看这老人一抬脚,把一个近两百磅的人踢得倒飞出去,心中也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才有几个人趋过来问个究竟。那女学生才“哗”地哭出声来。我们却有些惊魂初定,走过去想跟老板和老板娘攀个交情,可是他们对我们似不想理睬,只顾问那两位女学生:   “怎么了?亏了没有?亏了没有哇?”   李中生过来拍拍我肩膀,指了指腕表。我看表已是六时四十分了,外面夜色已临,路灯斋亮,像要共同矗立起来对抗这夜色侵临,我点点头,知道再不赶去道馆,只怕要来不及了。老二说:   “我们先回道馆,考完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