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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柔一刀 🥳
温柔一刀
一、不像人的人     到开封府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金风细细、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里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发生。就算发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洋溢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它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诗意一般的黄鹤楼,今已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浏览风景,乘机也可以逛逛市集。那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怆,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张了一张。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在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驹,戴上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作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注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却有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讲巴,只身体绝不如猴子灵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自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瞥一眼,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康,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地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手划脚,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采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手划脚,咿咿嗬嗬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乞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一下。   这时候,铿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弄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用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绺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揪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缔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傲无愧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败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纵或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开封府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用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另外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断肢残腿的人,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地思忖着。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手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哑哑,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他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谁这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条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进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百数十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别,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明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正似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二、柜子里的人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未知底蕴、发作何用?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上一脚,打上几鞭。   这样看去,不像是在同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畜牲。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越走越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吹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萧萧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长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一、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擎着招牌的相士,有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在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一、二人也各装着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店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门,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喝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店,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店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意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结舌: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   那十一、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功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那么快地出手!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募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巷浓情密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止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划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色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钩挂在椽柱上,就象风中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蘸了蘸舌头,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日中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的肢体舌头,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间房子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声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搓手磨拳,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的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花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里的汉子,于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峰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调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调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紊乱,可是,这呼吸如常。   ──有人早就伏在这柜子里!   ──是谁?   王小石全身都在戒备中。   只听外面店家和卖解人的对答:   “什么事?什么事?”   “没事,好象有人恶作剧罢!”   “什么恶作剧?”   “有人扔下瓦片,幸好走避得快,不然要伤人了。”   “瓦片?哪会好端端地摔下来?”   “我怎么知道,正是这样,才要看看。”   “本店老字号开了一十三年,还不曾闹过这样的事。”店伙计对这一干拿枪提刀的江湖人很不存好感。   “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闹事来着?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无事闹事?”   “不是不是,椽瓦有时年久失修,遭耗子弄松脱打落,也有的是,对不住,对不住,客官请多包涵,海涵,海涵。”老掌柜见这干凶神恶煞,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只求息事宁人。   那七八名壮汉这才悻悻然回到房里来。   壮妇守在门边、窗边,才又关上门窗,聚在一起,围在灯前,那名横眉怒汉把刀往桌上一放,忿忿地道:“操他奶奶的,要不是有事在身,俺可忍不了这口恶气,一刀一个,宰了再说!”   王小石屏息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另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沈七,你别毛躁,今晚此事,‘六分半堂’总堂的高手要来,你这么一闹,你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大家都想有个好死。午间你差些儿对人动武,我就看你耐不住性子,尽替我惹事!”   王小石自柜门的缝隙望出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矍烁的老汉,腰间斜插一柄铁尺,他身边还有一个虎脸豹眼的妇人,两人站在那里,旁的人都不敢坐。   那横眉汉低下头去,海碗大的拳头握得老紧的,但对老头的话不敢反驳。   隔了一会,另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插口道:“老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把厉爷气得这样子,你吃屁拉饭的么!”   横眉汉仍不敢反驳半句,但拳头握得青筋毕露。   只听那姓厉的老头扪着他那稀疏的灰白胡子,用凌厉的眼光一扫众人,道:   “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值得打草惊蛇?李越,那三个房间可都叫人看住了?”   那獐头鼠目的人立即恭声道:“刚才我已带人过去看过一遍了,每房两位把守的兄弟都说没什么变故。”   姓厉的老头闷哼了一声道:“那最好。”   獐头鼠目的汉子趁机加了一句,“三江六省,五湖七海,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走马卖解一脉的龙头老大厉单厉爷?何况,这次连厉二娘都移莲步亲自出动,谁敢自触霉头?”   王小石一听,顿时想起武林中几个极具盛名的人物来。江湖上,有各种不同的教派,其中放筏的,就叫做“排教”。凡是“排教”中人,必有点真本领,遇上天灾,木筏逢着暗流,在河上打漩儿,“排教”高手自有应付的法子;如遇上劫筏的,也可凭实力应付。另外走江湖卖解的,也自结成一个教派;医卜星相、士农工商莫不亦然。七十二行,三十六业,凡此种种,都有一个龙头老大主掌大局。   厉单就是其中之一,他同胞妹厉蕉红,武功极高,心狠手辣,在湖北一带甚有威名,不知何故全聚在此处?那叫沈七的,想必就是“过山虎”沈恒;而这个叫李越的,是活动在黄鹤楼一带的流氓硬把子,这儿的人背底里称他作“虎前狐”。   王小石的记性极好,他每到一处,便把一地的武林人物的特性与名号记牢。   他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一天,这些资料对他会非常有用。   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王小石不知道。   他却知道一件事:天下众教各派,都隶属于开封府内“六分半堂”的管制。   天下英豪,都服膺“六分半堂”。   他们把所得的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   天下即一家──“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天下好汉都奉他为“老大”。   也许,真正能跟“六分半堂”抗衡的,只有“金风细雨楼”而已。   而在开封府里能跟雷损并列称雄的,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楼主“红袖刀”苏梦枕一人。   在江湖上,未列入什么名门正宗的江湖中人,近几年来,不是投靠“金风细雨楼”,便是投靠“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有朝廷官衙撑腰,“六分半堂”则是在武林和绿林扎好了稳定的根基,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故此,有一句话传:“六成雷,四万苏”,意即天下雄豪,至少有四万人归于苏梦枕门中,但就总的比例来说,仍是有六成以上寄附雷损的堂下。   只见那在厉单身边身材魁梧的女人,咧开大嘴笑了一笑,“李越,难怪你在这一带越混越得意了,这一张嘴皮子忒会呃人心,看来,他日在江湖耍千术的那一帮人物,得要奉你为龙头老大了!”   李越眉开眼笑地道:“二娘别逗我开心了,龙头老大要手底下硬,我只有这张嘴,想当老大,不如去问老天。”   厉单却皱着灰眉,满脸都是深沟似的皱纹,一点笑意也没有:“今晚‘六分半堂’到的是什么人?怎么还没有来?”   李越小心谨慎道:“据我所知,来的至少有三人,十二堂主赵铁冷也会亲自驾临。”   厉单兄妹一齐失声道:“啊,他也来吗?”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总堂那儿说不定真有大事交给我们去办。”说着眼睛兴奋得闪亮。   厉蕉红却摇头道:“我却有些担心。”   厉单不解地道:“你担心些什么劲儿?”   厉蕉红道:“以前,我们只是走江湖卖武,看不顺眼的,明里动刀,砍下一颗人头是一个。遇上辣手的,暗里磨枪,戳得一下算赚了。哪似今天,尽抓些不相干的孩儿,把他们割肉残肢的,有的强塞入中,有的扯裂了背肌强里扎在一起,有的强他跟畜牲交配过血,全变了侏儒、畸婴、半人半畜的怪物,这种事未免伤天害理。咱们又不是不能拿刀动枪,行劫截镖,过招杀十来个人,我厉蕉红保管眼也不眨。但把人家的小孩好好地糟蹋成这个样子,我忍不下心。哥,咱们在走江湖的兄弟里,也有两三番名堂,何必做这不愿做的买卖?要是给人家掀翻了底,底下兄弟也未必服气,这岂不丧了咱们的威名?总堂要是交代这样的差事,不干也罢。”   她说到最末一句,一干人等,全变了色,厉单尤其厉喝道:“妹子,你疯说什么?”   厉蕉红给这一喝,也喝出了脾性,声音又加大了一倍:“我难道不该说么?   现在,闻巡抚的独生子也掳了过来,万一东窗事发,咱们这一教的人都难免牵连在内,到时哥你怎么服众?”   只见厉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桌上的八角烛也闪一阵、晃一阵。   最震惊的还是躲在木柜内的王小石。   ──原来那些残废的可怜人,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六分半堂”下的命令?   ──“六分半堂”又为何要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三、第三个人     厉单长吸了一口气,忍住忿怒,道:“大妹子,三十六分舵,七十二水瓢,水陆二道,不听苏公子,就从雷堂主,咱们在西湖足可呼风唤雨,但在武林里,咱兄妹算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万望李兄和在座各位弟兄,多多包涵,左耳听了右耳忘,勿再传扬为幸。姓厉的他日有各位朋友用到之处,必竭力以赴就是了。”   沈七率先道:“老大放心,我们都没听清二姊刚才的话。”其余几人,男男女女,均异口同声这般说。   李越眼珠一转,也附和道:“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道自己是场里唯一的“外人”,要避免遭受怀疑。这干人莫不是惯走江湖、杀人如麻之辈,万一怕自己卖友求荣,难保不先来个杀人灭口,忙正色道:“我来跟诸位发个雷公誓,以表心诚,我李越若把二娘的话透露一字半句,让我李某如过街老鼠,不得好死──”他还待立誓下去,厉蕉红已忍不住啐道:“你本就是‘过街老鼠’,早就人人喊打了。”   李越尴尬地道:“二娘笑话了。”但一颗空悬的心这才放下来。   厉蕉红叹了一口气,道:“哥,真要作孽下去吗?”   厉单再也忍耐不住,葵扇般大的手掌在桌上一拍,怒道:“住口,你这样说,不怕总堂的‘绝杀令’?自己不要命,可别累了一家弟兄!”   厉蕉红还待分辨,忽听外面有两声哀凄的犬嗥。   房里众人脸色俱是一变。油灯滋滋作响。李越仔细聆听,只听又是一长一短两声犬吠,才展容喜道:“是自己人。”   厉单灰眉一扬,双目杀气闪现:“还约了旁人来?”   李越陪笑道:“是这次总堂把‘砚墨斋’的顾大总管和戏班子的丁老板都约了过来。”只听楼下传来了两声轻微的拍掌声。   厉蕉红厉声道:“他们也来?!”   李越道:“我有弟兄守在外面,错不了的。”   忽听五下连续的敲门声,然后是“笃”的一响。   李越开门,烛光一晃,房里走进数人。两个人走在前面,身后各左右贴跟着两个人,仿佛生怕别人摸去他们所保护的人身上一块玉似的。这后面四个人,两个是书生模样,但眼光流露出来的不是文气,而是杀气。这两个人护着一名锦衣中年人,留了两撇小胡子,长得福福泰泰,像个殷实商贾,眯着两只眼睛,笑嘻嘻的。在他身边是一个白净脸蛋、双眉高挑的青年。两人同时但并非并肩地走了进来。这青年后面,有两个人,像幽魂一般地贴近他,腰襟上都系有鱼皮防水囊,一看便知是发放暗器的好手。   这两人一见厉氏兄妹,即拱手道:“厉老大、二妹子,别来无恙?”   厉单兄妹也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话,李越招呼众人坐下,厉单劈口就说:“看来,今天总堂可是大阵仗得很,不然,也不致同时惊动文房四保‘砚墨斋’的大主管顾寒林和戏班行的大老板丁瘦鹤了。”   那锦衣商贾顾寒林笑着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只是个帮闲的角色,厉兄和二妹子,还有这位丁老弟,才是总堂底下的红人。”   那戏班老板丁瘦鹤却并不客套,双眉微蹙,有些忧虑道:“今晚的事,还是小心些好,我接到报告,‘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也来了这一带。”   厉单兄妹失声道:“果然是他!”   顾寒林即问:“你们见着他了?”   厉蕉红道:“今天,咱们收拾家伙,回到这里,路上碰到一个人,很像这个传说里的煞星!”   顾寒林的笑意马上全都不见了,寒着脸喃喃地道:“薛西神,薛西神,要是‘金风细雨楼’出动了这个西天神煞,可不是容易啃得下来的。”   丁瘦鹤脸有忧色,但说话却十分清脆好听,既柔和而又字字响亮:“要是薛西神来了,那么,午间在覃家宅子旧垣那十二名捕快命案,很可能是他下的手。”   顾寒林喃喃地道:“十二条人命,一伸手就撷了下来,像撷掉一片叶子。”   厉单冷哼道:“我们可不是叶子。”   丁瘦鹤淡淡地道:“那也没啥两样。”   厉单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瘦鹤道:“就凭我们几个,还不致惊动得了‘金风细雨楼’里的‘西神煞’。”   厉单一时发作不得,厉蕉红问:“那么他是为谁而来?”   丁瘦鹤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京城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已闹得紧,有一个人,已为薛西神专程赶了下来。”   厉单悚然道:“十二堂主赵铁冷?”   丁瘦鹤摇头道:“九堂主霍董。”   厉氏兄妹惊道:“霍九堂主!”   丁瘦鹤点首道:“听说今晚总堂来了三个人,霍董是一个,赵铁冷也是一个。”   厉单正想问:还有一个呢?忽听外面又是两声犬吠,只不过,这次比先前的可是急促得多了。   只见房中的人,神色全都凝重起来,厉单道:“是总堂的人到了。”说着要整衽相迎。   丁瘦鹤道:“未必。”   厉单本就瞧这人不顺眼,但“六分半堂”的要人将到,不便发作,只瞪了他一眼,丁瘦鹤道:“我也有人伏在附近。”忽听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丁瘦鹤这才舒容道:“果真是总堂的人。”要起身开门,神态比厉单还要恭敬。   顾寒林却伸手一拦。   他身后两名书生,一晃身到了窗前,一个推窗,一个摸出把火石刀碰敲一下,星火一亮,不久,只见远处黑暗里,也有星火一闪。   顾寒林这才展眉:“确是总堂的人。”   厉单冷哼一声:“顾大总管和丁老板果然耳目众多。”   顾寒林绷着脸:“好说好说,今晚是总堂来使,不能不周全一些。”   厉单深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凳:“总堂还有一位来人,不知是谁?”   丁瘦鹤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安起来,随口应道:“可能是……”还未说完,就听到楼下传来的指掌声,就连在木柜里的王小石,这时也禁不住好奇。   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想要知道这些残障的可怜人,为何会遭人残害?不料却瞧上这一场热闹,连名动大江南北的人物赵铁冷、霍董,也将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门上又响起了五急一缓的敲门声。   厉单兄妹、顾寒林、丁瘦鹤等一齐整衽站近门前,由李越开门。   门打开,没有人。   李越奇道:“怎会没人──”王小石在柜缝里细看,只见烛光微微一晃,房里便多了三个人,像落叶从窗外飘进来一般,无声,无息。   三个人。   一个枯瘦秃顶的老人,银眉白髯,一双手全拢在袖里,似乎手里握着什么珍宝一般,不容他人看见。   一个冷硬如铁的人。   他的脸是四方型的,身材也是四方型的,连手也是四方型的,整个人就像一个箱子。   铁箱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一进来就似有意无意,往王小石这儿看了一眼,刚刚好正跟王小石的眼光对了一对。   王小石一震。   那人就是日间所见那个仰脸看天的人。   这时候他不看天。   他看烛火。   烛火闪在他眼中,他的眼神是亮的。   他的眉是飞扬的。   他身体在房里一站,烛光仿佛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又洒脱得连烛光都沾不上他的衣衫。   ──他是谁呢?   这时候,那一干武林人士已发现房中多了三人。   “赵堂主。”   “霍堂主。”   却没人去招呼那第三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也悠然自得,不以为忤。   赵铁冷清了清喉咙,也不坐下来,就用沙哑的声音道:“今天,总堂召集大家来,是要问三件事,要你们办三件事。”   厉单等人全毕恭毕敬地道:“请堂主吩咐。”   赵铁冷道:“厉单,我叫你把名单上的人全抓来,把他们全变了形,你可有做到?”   厉单道:“名单上四十二人,已拐到了十九名,有的阉了,有的割了,总而言之,照堂主的吩咐,保他们变作侏儒或丑物,保管教他们爹娘认不出来,他们自己也说不出去。”   赵铁冷道:“很好,闻巡抚的独生子已抓起来了吗?”   厉单立刻点头道:“已到手了。”   赵铁冷道:“你找人通知那姓闻的,如果他仍偏帮‘金风细雨楼’的人,我们就拿他儿子作猴儿当街耍把式,跟你班子赚银子去!”   厉单忙道:“赚银子不重要,我只按堂主的意旨行事。”   赵铁冷冷笑道:“赚银子也是要事。你们走江湖耍把式的,把人用沸水烫了,涂上螯子粉,又或把人手脚反捆接一起,再踩断他的腰脊,卖解时就说是‘软骨童’、‘人球’,这种戏法我见得多,倒能博得途人同情,多投几文钱呢!只不过,你知不知道我为啥要你做这样的事?”   厉单忙道:“请堂主见示。”   赵铁冷道:“刚才便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件事:这是处罚!”他游目如电,迅速地看了场中每人一眼,“这些孩童的长上,以前多是‘六分半堂’中人。而今因‘金风细雨楼’有朝廷高官撑腰,多投靠了过去,我们在未下手对付他们之前,先把他们的近亲狠狠地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日后再赶这些畸形人回去,让他们追悔末及,我们再一一剪除。这足以吓阻叛徒。   姓闻的巡抚收了‘金风细雨楼’一些暗红,就大事捕缉我们的人,我们也要先拿下他的独子,看他还敢不敢再作恶?”   他又冷眼看了众人一会,道:“看还有没有人敢造反!”   房里没有人敢搭腔。   赵铁冷道:“丁老板、顾管事。”   丁瘦鹤和顾寒林躬身道:“在。”   赵铁冷道:“我嘱你们在戏班子和翰林里物色文武可造之材,可有消息?”   顾寒林忙道:“我早已着手留意,有几个人,功名不第,却志高才博,正要禀呈赵堂主定夺。”   丁瘦鹤也道:“别的班子有几个出色的武生,有一两个是从镖局里转过来的,我已把他们留在班子里了。”   赵铁冷严峻地道:“好,我们堂里,现在恰逢敌人扩张羽翼,正要招揽人才。我们是唯才是用,德行不拘。‘金风细雨楼’已控制了镖行和翰林,我们无法在这地头物色文武好手,便要你们多出力了。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   顾寒林道:“能为总堂效劳,万死不辞。”   丁瘦鹤道:“为总堂分忧解劳,实在是我们的殊荣。”   赵铁冷道:“这倒没有叫你们去死,也没什么好光荣的。你们办事得力,就有升迁,办不成,就受处分,这是堂里的规矩,谁都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薛西神来了这里?”   顾寒林道:“这数日来,我都听到报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湖北。”   厉单道:“我们今日在道上跟他碰了一面,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丁瘦鹤道:“我倒知道他是住在繁昌街的河神庙里,只等堂主下令。”   赵铁冷忽然笑了起来。   霍董也笑了起来。   两人相视而笑。   赵铁冷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笑着说:“老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青年微微一笑。那一笑里蕴藏了许多潇洒与冷傲,然后他跟众人道:“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身边红人,凭你们怎奈何得了他?   霍堂主这次来,便是专门对付那姓薛的,这便是今晚两位堂主要告诉你们的第三件事。”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顾寒林、李越、沈七等只好陪笑,脸上都现出尴尬之色。   霍董笑着笑着,银髯白眉齐动,突然在笑声里一字一句道:“伏着的人,听够了没有?还不给我滚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霍董虽然着,但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句话让他们同时吃了一惊。   王小石也大吃一惊。   ──霍董发现了他?!   他正要硬着头皮现身,面对众高手的时候,霍董倏然自双袖里“拔出”双手,就像“拔”出了一双独门兵器!   这是一双奇异的手。   淡金色的手。   这手一拍在桌上,立即吸住了桌面。   桌子往上一翻,飞掷上屋顶。   这过程迅若星火,除了王小石及时看清楚霍董一对怪手外,其他的人只见桌子像一只大雕撞上屋椽,而桌上的烛火,全都落在地上,整整齐齐地嵌在地板上,一根儿也没熄灭。   屋顶喀喇一阵响,桌子撞破了屋瓦。   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   像美丽女子在情人的诗句圈下一道眉批的刀光。   悠远的刀光。   刀光淡淡,挟风厉啸的楠木大桌,就化成八片,像八只风筝,飞散而去,从中冉冉落下一个人。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这道刀光。   他第一次看见这道刀光的时候,这把刀是拿来砍碎一张桌子的。   霍董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地板上。   众人以为这次可以看清楚他的双掌,但只见地板上的六支蜡烛,全迸射而上,飞击那如燕子般翱翔而下的人!   那一刀的刀意未尽。   刀色淡淡,如远山黛绿,夕阳依稀。   刀光过处,蜡烛霎时全灭,谁也看不到谁。   只有一支蜡烛仍亮着。   蜡烛托在来人的掌上,像一只小蜻蜓落在荷叶上,不惊落一滴露珠,刀光映着烛光,烛光滴映他温柔的脸上,刀光闪在他眸里。他落在众人的包围中。   轻盈若诗,悠美如梦。   这是王小石第一次看见温柔。   他第一次看见温柔的时候,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一支只亮在他掌上的烛光。   很奇怪的,在这样的烛火下,王小石还没有看清楚来人的脸,就先想起一个人。   那个曾在人群里仰首看天的锦衣书生。   他想着那常仰首望天的人,但他已隐身在黑暗里,想必也正在注视这个随着一片刀光、一朵烛光飘下来的人。     四、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正直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撞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他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他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也似的圈子,他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惧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他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他“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了,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气得一跺脚,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花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   “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什吗?”   丁瘦鹤歪笑着伸手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厉单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烛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声:“小心!”   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飞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已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丁瘦鹤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   这回是那女子一愕,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   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   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象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   那女子温柔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   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   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   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刹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   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仍然有千钟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抢先下手了。   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   立功!   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霎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人后,同时出手,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向温柔抢近。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到刀光。   他才一动,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没。   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微。   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刀光来得太快。   而且又太轻柔。   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厉蕉红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   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   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烛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他已镇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遮住了柜缝。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   王小石一怔。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洋洋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   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   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了她的背衣罢?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   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才驯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   赵铁冷笑问:“是时候吗?”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   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青年书生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笔我?”   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白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   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的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痛,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   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   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头烧融,热蜡流及掌心,肌肤灼痛之际,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   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脚都软了。   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正是顾寒林。   房间里一切,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   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象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中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赵铁冷一对铁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   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青年书生的身形东倏西忽,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动弹。   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嬴家,倒地的是输家。嬴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嬴得胡里胡涂,莫名所以;败的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疾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青年书生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本身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青年书生背着吩咐他的那句话,他再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所指示的。   所没做的,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青年书生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书生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书生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型的,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书生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书生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书生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书生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书生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温柔左看看锦衣书生,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象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轻重的角色。   她在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书生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五、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书生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书生,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得把刀舞得“霍”地一响,五尺外王小石的衣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书生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上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敬礼,锦衣书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书生微笑道:“不必客。”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锦衣书生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书生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道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书生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书生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没没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头。”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王小石”这三个字,也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杀光?”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着回去,你、我、赵九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样的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势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温柔忿忿道:“你们声声人呀、杀人呀,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的马花灯,他淘哭得使逛上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作石子拿去打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动祖父,再动祖母,然后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会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谦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惯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怔。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趁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请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罗?”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开封府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罢?”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增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当,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既然强弱败,者生存,就得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平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   赵铁冷双目直视王小石:“想不想富贵?要不要功名?”   王小石毫不犹豫“想,要。”   赵铁冷道:“你有好身手,你跟我,自会有出息。”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   赵铁冷道:“我是‘六分半堂’的十二堂主,单凭这个职位,别人想在我手下做事,唯恐求之不得哩。”   王小石冷然道:“可是跟你做事的人,都被你杀死在这里。”   赵铁冷道:“现在的局面,你都亲眼目睹,最好你能识相一些,我还要回‘六分半堂’,你看我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把事情张扬开来?”   王小石反而笑了:“你要杀我灭口?”   温柔一听有麻烦事,巴不得凑上她一份,走前一步,一副勇者无惧的样子:   “我也在旁边听着见着了,你把我一并杀了灭口罢。”   赵铁冷居然笑嘻嘻地回头,脸上有恭谨之色:“温女侠,我说谁都能杀,就是你杀不得。”   温柔一愕,不禁问:“为啥我杀不得?”   赵铁冷笑道:“我杀了这么些人,难道温姑娘还不了解我是为令师兄卖命效忠吗?”   温柔失声道:“你,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白愁飞怪有趣地看着温柔,又相当无奈地望了望王小石:“这一说,你今晚要生此地,只怕非要亮点本领出来不可了。”   赵铁冷向温柔温和地道:“‘六分半堂’的人也有在我们楼里卧底的,但究竟是谁,有的已找了出来,有的还在暗中。自来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看谁本领高强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遂转向王小石道:“你听清楚了?”   王小石道:“听清楚了。”   赵铁冷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分,白愁飞这人我虽无深交,但我信得过他。温女侠是自己人,我不能杀她,就只有你……”   王小石脸不改容地道:“就只我知道,你不只是赵铁冷?”   他此语一出,连一向沉着的赵铁冷也霍然变色,疾地跨前一步,喝道:“你说什么?”他这一喝,烛焰一吐,他脚下所立之处,木板吱咿作响,似乎将要断裂。   王小石望定赵铁冷,说道:“你不是赵铁冷,你其实就是薛西神。”   赵铁冷脸色赤涨,双拳紧握。温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说着瞥见赵铁冷的脸色,宛似庙里的四大金刚,怒目愤容,不禁有些微悸。   王小石却很有趣味似的望着赵铁冷,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赵铁冷海碗大的双拳缓缓握紧。   空里涨满了一炒栗子的声音。   赵铁冷太阳穴、颊额上的四道青筋,一齐凸现出来,瞪住王小石,也问了跟温柔同一句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笑了。   他向白愁飞笑。   白愁飞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奇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赵堂主。”   赵铁冷忽然回头:“什么事?”   赵铁冷问:“外面的事,都解决了罢?”赵铁冷不知白愁飞何故在此时此际而有此一问,便答:“解决了。”   白愁飞问:“衙里的人几时会来?”   赵铁冷道:“顷刻就到。”   白愁飞又问:“那巡抚的独子呢?”   赵铁冷道:“就在柜里。”他正要问白愁飞为何要问他这些问题,白愁飞已道:“我刚才一共问了你几个问题?”   赵铁冷微微一怔,心下盘算,道:“三个。”   白愁飞摇头笑道:“错了。连现下这个,一共四题。有这四个问题,已教你怒暂时平息了一些罢?你若在愤怒中,不一定能敌得过这位老弟呢!我见你是朋友,又慷慨给我银两,我才让你平一平,敛一敛神呢!”   赵铁冷心中大怒,心念一转,全身放松,长吐一口,才道:“你认为我不是这位朋友的对手?”   白愁飞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脑袋,“不过,他的脑筋动得倒挺快。他见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混入‘六分半堂’,又听见九堂主霍董此来湖北为的是对付‘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薛西神何许人也,谁也不知道。他目睹你杀霍董,便出语试你一试,你翻了脸,他便越发肯定。”   他悠闲地接道:“所以说,这秘密可以说是你告诉他的,我不想你连命都交给他。”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感觉到危。如果白愁飞和赵铁冷联手,只怕,他今晚真不一定能活着开这客居,而很可能会跟地上这些人一般下场了。   温柔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既是薛西神,那么,午间那杀死捕快差役的瘦高个子又是谁?”   赵铁冷道:“我怎么知道?”   白愁飞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道:“我也不知道。”   白愁飞笑了,笑起来的时侯,很有一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活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温柔算在里面。     六、一只酒杯、三条人命     温柔煞。   她从来没用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可以说简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他。   白愁飞说道:“且不管那人是谁,但总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赵铁冷向王小石道:“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能轻视的人物。来我这儿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地道:“你轻视我也好,重视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会因你重视而重要起来,也不会因你忽视而自轻于世。‘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的斗争,谁谁负,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为了破坏‘六分半堂’的名誉,所以故意要这些江湖卖解的、戏班的和商贾净干些伤天害理作孽的事?”   赵铁冷道:“‘六分半堂’要维持这样大的局面,养活这样多的手下,暗地里做的什么买卖,人尽皆知,本用不着我加这把劲。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誉,实力高张,效死的武林好汉多,我不用此计,怎能教一向跟雷损有勾结的巡抚大人,改弦易帜,进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势力,另行结纳苏公子?厉氏兄妹、姓丁的和顾寒林一向不干好事,再加这一闹,又来个全军覆没,‘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这地头连根拔起。”   王小石皱眉道:“那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见厉单、厉蕉红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赵铁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损雷总堂主,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这女的还有点人性,罪不至死。”   厉蕉红穴道虽然被封,但咬牙切齿瞪眼睛地骂道:“姓赵的,呸!我不管你姓薛还是姓赵,你这王八羔子,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厉单却喝了一声:“妹子!”软声央告道:“赵堂主,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兄妹俩的狗命吧!以后做牛做马,任你差使,决不生贰心。”赵铁冷道:“做牛做马,阎罗殿里也有这职守,下去做也是一样。”   厉单仍哀告道:“赵堂主,今晚的事,我决不泄露半字,要是说出一言半语,管教我姓厉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铁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厉蕉红怒道:“死就死,求饶作啥!”   厉单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乱说,得罪赵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厉蕉红大声道:“哥,你死心罢,看今晚模样,岂有我俩活的份儿!”   赵铁冷笑道:“厉蕉红,你大着嗓门,想把事情嚷嚷开来不成?可惜,这店里上上下下,全换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杀得干干净净。”   王小石道:“什么,你连那些残障的人也杀了!”   赵铁冷哈哈一笑道:“这倒不曾,那些人是给官领功,提作‘六分半堂’的淘天罪证!”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问道:“柜子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是闻巡抚的独子?”   白愁飞笑答:“这是薛西神安排这个局的引子,没有他,闻巡抚和一干狗官,不一定会更弦换辙,而今‘六分半堂’连闻青天的公子都敢动了,自然成敌。”   赵铁冷过去,双手一伸,劈开木柜,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格登”一声,锁被拔去,赵铁冷一脚开箱子。   一个秀眉秀目、鼻子单薄的髫龄儿童,蜷伏在箱子内,像陷在沉梦里不能醒来。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受迷药,身上倒没什么样,想来还未遭毒手,同时也明白难怪在黑柜子内有这般定匀慢的呼吸。   赵铁冷更显出宽平的神态:“这次,闻大人、练总带等一定十分满意。”   白愁飞道:“想必苏公子也对你更加满意。”   赵铁冷笑道:“其实全仗白兄相助。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办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温柔忍不住道:“胡说,大师兄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叫你这人干这样的事!”   赵铁冷不去理她,转首看了看地上的厉氏兄妹一眼,然后向王小石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收拾他俩,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虑了。”   赵铁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经决定了。”   赵铁冷展颜算是一笑,“总算你知情识趣,大有前程。”说着走向厉蕉红。   王小石横闪一步,拦在厉蕉红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人死,何况,这个女匪首并不该死。”   赵铁冷双目神光暴涨,讥刺道:“她不该死?她生平作恶多端,正是恶贯满盈,你来护花不成?”   王小石道:“刚才我的决定便是:今天决不让你再杀人。”   赵铁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连点了三次头,都说:“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对赵铁冷,眼珠却向白愁飞转了一转,道:“白兄,你帮哪一边?”   白愁飞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见,跟赵堂主也不过见过四次,跟他的买卖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帮。”   温柔嗖地跃到王小石身边,愤慨地道:“我帮你──”赵铁冷双拳飞击,一脚勾跌温柔。   温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脸胸膛,王小石已来不及闪躲避开。   赵铁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杀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经是个死人。   他并不怕苏公子责怪。   因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动,那都是煞同侪的功劳。苏公子一向赏罚分明的,只把苏公子的师妹绊那么一跤,那是不必负任何后果的事。他又不曾连她也杀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   既然人才不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进棺材!   他等待听到王小石的骨碎声。   脸骨碎裂的声音跟胸骨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骨较实,胸骨较闷,比起来,还是肋骨碎折的时侯要脆利一些。   不过脸骨碎折则更刺激。   赵铁冷打碎过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欢打敌手的脸。   就象他打在霍董的脸上一般。   把一个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脸骨,和着疑及不信一齐打烂,对赵铁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听到骨折声。   不是脸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发出来的声响。   清脆悦耳。   “卜”的一响。   王小石右手还是搭在剑上。   剑柄占剑身的三分之一长,剑镶略圆,剑鞘古雅,看不见剑身,但剑柄却微弯,缘头呈刀口状,发出一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连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剑。   他也没有闪躲。   他的左手掌沿准、迅捷地切在赵铁冷的左手腕上,“卜”的一声,那手腕就软垂了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刁住赵铁冷的右拳。   赵铁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后他用右手扶着左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掌声。   白愁飞拍掌。   “好武功。”白愁飞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却不知道居然还可以不动剑,就伤了他。我还妄想以为可以从你剑法中觑出你的师承,你有意要留他一只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对脚来逃跑了。”   温柔听不明白。   因为她看不清楚。   动手那一瞬间,太快了。   “其实你这样做,对赵铁冷只有好处,”白愁飞道,“他若像个没事的人儿,你想精明如雷总堂主,会不生疑窦吗?这倒让他顺利领功了。”   “象他那么深沉的人,就算我不伤他,他也会故布疑阵,来自圆其说。”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为达到目的,杀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训教训他。”   “其时今晚杀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飞笑望着他:“这样就够你一辈子忙的了。”   王小石摊摊手道:“我还年轻,我不在乎。”   温柔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飞,又溜来瞧瞧王小石,只说:“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对怪人。”   白愁飞剔着眉问:“温姑娘又何以到这怪人的地方来?”   温柔以为白愁飞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舐了舐红唇,两颊的小酒涡隐现又隐,道:“我师父和爹、妈,要我到京城去助师兄,我一路玩赏着来,听说这儿拐带小孩,闹得很凶,连几员大官的儿女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到屋脊上伏着,就这样──”白愁飞打趣道:“就这样给人掀下来。”   温柔玉手往纤腰一叉,怒目嗔道:“嘿,掀我下来?本姑娘要是──”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只听“嗡”的一响,窗棂“格”的一声。   温柔只觉发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温柔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是什么招式,攻出了七招八招,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烛光顿灭。   烛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登上屋顶。   时月已偏西,月色如银,恰自屋瓦上那一个破洞洒下来,房内不致全黑。   温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压着她。   一阵强烈的男子息。   温柔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上屋顶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惠里来。   温柔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温柔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抱里,可是那山又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白衣人已点亮了烛光。   今晚,房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过三次。   第一次,是温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烛光,陷入了众人的包围里。   第二次,是大变遽生,赵铁冷和白愁飞几乎杀了一屋子的人,还冒出了个王小石。   这是第三次灭烛。   烛光再燃起的时侯,又是怎么一景象呢?   温柔忽然觉得:每一次烛光重亮,都像掀开重重的夜幕,以一双温柔的手,唤起自己的再一次苏醒。   那么,烛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只杯子。   杯子并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这只杯子是嵌在柱子里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这杯子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白瓷青花镶边,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其易碎之物,这一只杯子却整个嵌入木头里,杯子连一丝裂痕都没用。   如果有奇特之处,是杯子沿仍压着几绺乌黑的发丝,一小片白布,还有一点点血迹。温柔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   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白愁飞。   飞上屋顶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拢了拢发鬓,就看见白愁飞好象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王小石仍凝视着杯子:“走了。”   白愁飞又问:“是谁?”   王小石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追不及。”这次轮到白愁飞心中一愣:以王小石的轻功,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响。   温柔望着白愁飞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象是一张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温柔越发恨了起来。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们!   杯沿的发丝,是自己的。   压着的白巾,是白愁飞头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细而鲜艳的血痕。   ──那用一只酒杯下手暗算得人,竟能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要一杯暗杀三大高手!   温柔当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这回也决不致低估来敌。因为这小小的一只杯子,的是差一些儿就要了在场三人的命!   白愁飞喃喃地道:“好一只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醒一位自己心爱的人似的:“用杯子作暗器的人,不知会不会也使得一手好枪法?”   王小石这么一说,白愁飞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温柔同时问:“谁?”   白愁飞忙道:“一个人。”   王小石摸下眉上血迹瞧了瞧,又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唉呀!”   这次轮到白愁飞和温柔一齐问:“怎么?”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飞没好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罢。”   温柔粉脸含嗔唾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蝙蝠?”   白愁飞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白愁飞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接道:“这回来的可不是一个。”     七、千流云的梦、梦里的人     温柔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   白愁飞忙道:“这次来的是官衙方面的人。”   温柔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抓我们的?”   白愁飞笑道:“你犯了法不成?”   温柔又怔了怔:“是来抓你们的?”   王小石解释道:“这想必赵铁冷原先安排好的,不过这班衙差官兵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白愁飞道:“所以还是走为上着。”   只听一阵阵吠声、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温柔也听得分明了。   白愁飞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王小石自屋瓦破洞拔起,温柔越出窗外,白愁飞则往门外掠去,就在这瞬间,白愁飞陡然用手指,在酒杯底弹了一弹。   白愁飞这一弹,酒杯立即碎了。   碎成两半。   这两块瓷片,一射向厉单、一射向厉蕉红,去势之疾,快逾电光。   王小石人已明明升上了屋顶,陡听风声,身形骤沉,急坠至厉氏兄妹所伏之处,头下脚上,伸手一抄,竟抄住一片碎瓷!   另一片却“啸”地一声,直射了过去,王小石出手无及,衣袂还被瓷片划破一道口子,钉入厉单的额上!   厉单闷哼一声,登时死去。   王小石忍不住心头一阵忿怒:“你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不可?”   白愁飞悠然道:“你的心肠太软。”   王小石听了更:“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何苦要杀人!”   白愁飞依然没有生:“放了这儿其中任何一个,他日,这件事传了出去,雷损、苏梦枕都不会放过咱们,你想,你这妇人之仁,划得来么?”   王小石仍悻悻然。   只听温柔在外面嚷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   白愁飞似乎并不想王小石再起冲突,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捕快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   厉蕉红也吃力地抬首,两眼闪着强烈的忿恨。   白愁飞摊摊手道:“也罢,这女人我留着不杀,希望她能不枉了你的出手相救。”说罢飞身出去。   王小石再看看地上的厉蕉红,在看看地上东倒西仆的死人,长长的叹了一口。这时,汹涌杂沓的人声马嘶已逼近了,王小石抛下一句话:“你不要再作伤天害理的事了。”一脚把厉蕉红身上被封的穴道踢活,飞身掠出窗外。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王小石。他衣着随便,长衫的颜色就像月色一般,柔和得就跟月色一样。   锦衣的是白愁飞。他身上的布料高贵而华丽,纵在月色下,也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枣红衣的是温柔。枣红的紧身衣装,镶着细秀的绣金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也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道清楚而秀的眉毛。   王小石忍不住要望她。   白愁飞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温柔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武功不比他两人高,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   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才。   温柔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秀的隼头、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高挑个子的美好身段,让这些点都特别突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温柔总嫌自己鼻梁不够隆,样子好象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嫂子、姨娘她们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才掠出店外,在灌林旁踏到了一具尸:那是赵铁冷把所有在外放哨的“六分半堂”的人都杀掉的其中之一,温柔一时不慎,踩上一脚,得叫了一声,一时间,箭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一人一边,挟着温柔,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官兵缠在一起了。   温柔被拖着走,一口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怕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不管她,照样搀着她飞掠。   此刻官兵已远,三人才放缓下来慢行。   温柔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温柔可爱。   白愁飞忽道:“你鬓边别的是不是月桂花?”   温柔摸了摸鬓边,把月桂花拧正了一下,嗔瞟了白愁飞一眼,道:“是呀,怎的啦?”白愁飞“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温柔的王小石张扬道:“我说呢,果然是月桂花。”   王小石不明所以:“月桂花?”   白愁飞喜洋洋道:“上次月仙和鸾喜头上也戴着这个,我问过,那些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月桂花。”   王小石仍不明白白愁飞的意思:“月仙?鸾喜?”   “对呀!”白愁飞道:“秦淮河上迎春轩、凤香阁,大大小小的婊子,十个中有七八人,头上都戴着这么一朵便宜又时兴的玩意儿,没想道……”   话未说完,温柔已嘟着嘴,抢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白愁飞向王小石挤挤眼,笑笑。   王小石摇了摇头。   白愁飞问:“你要上哪儿去?”   王小石道:“京城。”   白愁飞又问:“去做什么?”   王小石道:“碰运。”   白愁飞笑了:“你可有朋友?亲戚?”   王小石道:“没有。”   白愁飞笑着问:“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名?”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我有一身本领,而且心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白愁飞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象你一样,有志,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王小石没有立即回话,好半晌才道:“我总要试试。”   白愁飞笑道:“那很好。”   王小石反问:“那你呢?”   白愁飞道:“我?我什么?”   王小石认真凳:“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白愁飞倦乏中带有一说不出的孤傲,“我也是去京城,碰碰运。因为我不想在‘六分半堂’的分堂主外围势力下讨饭吃,所以才干了一票结实的,捞了把银子,到京城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王小石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白愁飞笑道:“你当然不愁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侯,就会飞掉了。”   王小石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白愁飞笑道:“我不是叫白愁飞么?如果我叫白饿飞的话,就会在你闹肚子饿的时侯飞走。”   王小石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你只是不能再骗我,象刚才说过不杀人,却又──”白愁飞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王小石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侯,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白愁飞也没想到王小石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道:“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然一阵风袭来,温柔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阔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王小石道:“你先说。”   王小石只好道:“蒙古。”   温柔只好问白愁飞:“轮到你了。”   白愁飞认真地想了想,道:“秦淮河畔迎春轩。”   他们是到了河畔,不过当然不是秦淮河,而是滔滔汉水。   他们要乘舟一段水路,再上陆路,直驱京城,那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下午,来到南渡头,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觉得白愁飞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作事手腕非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白愁飞和王小石却觉得温柔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底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温柔和白愁飞认为王小石平实诚挚,修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了解了许多。   但也有一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象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   ──善?   ──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一路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到了渡口,他们租下一艘船,准备明早出发,白愁飞说:“我们从水路去,较舒一些,反正我们并不路。行船的惯例是:顺风则行,逆风则泊。一般而言,只要不遇到风,对江酌月,倒惬意得很。”   温柔却道:“本姑娘不赞成。”   白愁飞道:“那你走陆路,咱们走水路。”   温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当响着:”白愁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忙道:“姑娘是怕床上不便么?”这一句话本想替温柔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温柔把足一顿,鼓鼓地戟指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白愁飞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王小石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王小石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温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王小石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温柔怒,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王小石一个清脆。   本来,以王小石的武功,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王小石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怔了一阵子。   白愁飞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温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蹿上了岸,咕咕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王小石想上岸去追,白愁飞却拦阻道:“别急,她一过,没处热闹,准会回来。”   王小石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会说这些轻薄的话呢。”白愁飞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起床,才不是男人。”   王小石着实吃了一大,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更没啥大不了,怎么,难道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么!放心,放心,入夜她没处投宿,包准回来!”   王小石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江心,怔怔地道:“希望没走她就好。”   白愁飞从旁观察王小石,心中料着了几分,道:“不走的,……”突然住口,用肘部顶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一愣,只听白愁飞以严肃的语低声说了一个字:“看!”   王小石远远看去,只见一班仆婢奶娘之类的人,簇拥着一个穿水葱绿衫裙的女子,上了左近一艘华美的船鲂。   王小石只看了一眼,忽然间,所有的人仿佛都不见了。他只看见一个水绿衣饰的丽人,婀娜多姿地上了船,远远只依稀见着那女子修眉美目,姗姗毓秀,一动便是一风姿,千动便是千风姿,王小石就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觉得一阵牵痛,再看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的美景,处处都是这一见的风情。   那船上的橹手已经开始把船撑开,泊到避风的塘口,专觅了一处僻静之处停舟,这几下拢舷撑篙,船上七八条大汉倒是吆喝连连,忙了个团团转。   白愁飞道:“可瞧出来了?”   王小石喃喃地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么些个美丽女子,温女侠是一位,这一位……啊”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未免失态。   白愁飞忍俊不禁,道:“嘿,你倒是会看,光看绝代佳人,不看──”语音一沉,神态又傲决了起来:“我看,那一艘船,有些不对劲。”   王小石吃了一,心里有些担心起那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了:“怎么?”又有些不相信,疑白愁飞是故作人之语。   白愁飞眼睛像雕一般盯着远泊的船,仿佛他的眼光是两柄断金碎石的利刃:   “大凡在江上撑了几年篙的人,篙落水上,不溅水花,掌橹的更不会不懂借水力,撑这官船的人,更加是这行的老手,才敢领航。刚才这船上的几个摇橹撑篙的,一则双目炯炯有神,臂肌贲凸,马步沉稳,一看便知是会家子;二则这干人不懂就应水势,下篙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望便知是生手;三则这几人皮肤太白,跟行船的日晒雨淋,完全不同,而且互换眼色,泊在僻处,必有图谋。”   他一字一句地道:“看来,今晚,这船要遭殃了。”   王小石还在想着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禁不住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示警……”   白愁飞脸上慢慢升起一深山中野狼在伏伺猎物的眼神,有力地道:“不!”   八、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三两盏挂在高楼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安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的船夫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搞不准这些贱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裹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条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他后脑一扳,那人“嘤”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他。   王小石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儿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王小石一听,大吃一,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乌发哗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那不是温柔是谁?   王小石又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捱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觉察,脸也烧热热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但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却是更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怔在船舱旁,都望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声,隐约可辩水时鱼在上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泳术,只好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有再冒上来。王小石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入江心,似乎还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着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三丈,月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王小石这时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紧贴着温柔的有一个人。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散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象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爱,但她越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镖,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的……?”   然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到在地上一个被制住穴道、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知道。”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先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入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鼻端猛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在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蝶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下的命令是截杀你,不过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叫慌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个大汉,正把三、四名女子围了起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贴身深黛滚蝠花边的一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逢巨变,但见她寒神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这几日老撮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似的落荒而逃,不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真还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见不得光的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任则怪声怪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脚色很有两下子,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不比力,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身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嘛,者老大先上,咱们按照辈份,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喉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子就呜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放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侯,老子一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么?”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么?”一个道:“欺你又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剩的,你也可以抱着干一把独劲!”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都不要,我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阄不着,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暖枕的。”   那“老么”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份,也得按排行,辈份排行都不按,咱们按年岁,谁年纪大,道形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抓阄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都没话说。”   “对呀,对呀。”于是六个丑哈哈一起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有有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名恶匪灵魂都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喝一声采,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定应变。   那“老么”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女子夷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尿壳蛋,谁不敢比武,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得时侯,只见一个身影噗跌入江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人里,有五人已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在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么”伸脖子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么”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子把竹子一扯,罩落在“老么”头上,在“老么”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过去拔出袖里的利刃,往“老么”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么”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八、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三两盏挂在高楼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安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的船夫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搞不准这些贱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裹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条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他后脑一扳,那人“嘤”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他。   王小石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儿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王小石一听,大吃一,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乌发哗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那不是温柔是谁?   王小石又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捱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觉察,脸也烧热热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但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却是更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怔在船舱旁,都望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声,隐约可辩水时鱼在上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泳术,只好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有再冒上来。王小石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入江心,似乎还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着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三丈,月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王小石这时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紧贴着温柔的有一个人。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散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象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爱,但她越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镖,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的……?”   然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到在地上一个被制住穴道、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知道。”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先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入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鼻端猛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在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蝶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下的命令是截杀你,不过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叫慌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个大汉,正把三、四名女子围了起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贴身深黛滚蝠花边的一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逢巨变,但见她寒神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这几日老撮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似的落荒而逃,不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真还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见不得光的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任则怪声怪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脚色很有两下子,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不比力,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身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嘛,者老大先上,咱们按照辈份,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喉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子就呜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放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侯,老子一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么?”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么?”一个道:“欺你又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剩的,你也可以抱着干一把独劲!”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都不要,我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阄不着,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暖枕的。”   那“老么”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份,也得按排行,辈份排行都不按,咱们按年岁,谁年纪大,道形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抓阄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都没话说。”   “对呀,对呀。”于是六个丑哈哈一起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有有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名恶匪灵魂都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喝一声采,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定应变。   那“老么”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女子夷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尿壳蛋,谁不敢比武,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得时侯,只见一个身影噗跌入江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人里,有五人已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在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么”伸脖子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么”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子把竹子一扯,罩落在“老么”头上,在“老么”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过去拔出袖里的利刃,往“老么”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么”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十、人鱼     如果四个人习惯了在一起,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个人,会有什么感觉?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戒指,初戴上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习惯,可是一旦成为习惯了的时候,再把它除下来,就会觉得象失去了什么似的。   更何况不是戒指。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天真稚、温柔多才、而且还会脸红、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连半句话儿也不留。   剩下的三个人,有什么感受?   温柔得不住咕哝着骂:“田纯这算什么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儿都没了,她怎么能这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王小石心里也难受,只道:“也许她有事罢,也许她是有苦衷罢,其实,咱们也不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办,有苦衷也可以言明,不过,”王小石一面替她解释,一面又驳斥了可以原谅她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找借口:“有些事,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发现白愁飞并没有答腔,而且是阴沉着脸,在静泊的江边垂钓。   王小石也向船夫借了鱼杆、鱼丝、鱼钩、鱼篓,坐在白愁飞身旁钓鱼。   温柔才没有那么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肆看热闹去了。   良久,白愁飞没有钓着鱼,王小石的鱼杆也未曾动过。   白愁飞没有说话。   王小石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他钓鱼。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两人却只静静坐在堤边,垂着长丝。   岸上绿柳,随风摇曳,垂拂波心,遥远翠峰峦叠,白塔映江,皑云蓝天,晨光如画。两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东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兴高彩烈地回来,便要催船开航了。   王小石说:“不再等一会吗?”   白愁飞头也不回,只说:“不等。”日头照在他的华衣上,却有一寂静的感觉。   三人在船舱里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鲤鱼,温柔嘴馋馋的,笑问:“我猜是哪一个钓的?”   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摇头。她垂眸侧头,眼珠儿一转,又指着白愁飞:“一定是你!”白愁飞自是不答理。   温柔得啪的放下筷箸,努着嘴懊恼道:“两个都不是,是鱼儿自己跳上岸来,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飞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只是船家买的。”   温柔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么你们钓了半天,什么都没钓着?”   说罢就迳自吃个津津有味。   白愁飞呷了一小口酒,回目问王小石:“怎么你也没钓着?”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的鱼钩没下饵,饵不足取,鱼是不会上钩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钓鱼的。”   白愁飞道:“不去钓鱼,难道去被鱼钓?”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鱼的。”他说,“鱼在水里,悠游自在,何苦要钓它上来?我们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里游的是人,下钓的是鱼,那又如何?”   白愁飞道:“但现在明明我们是人,它们是鱼。这世上的人一生下来就分有贫贱、富贵,也分聪明、愚笨,有幸不幸,到日后弱为强欺,理所必然,如果鱼是人,人是鱼,鱼也一样把人钓上来。既然你我不是鱼,鱼就合当遭殃,世事大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绿女红男穿梭纷忙,摇首笑道:“我们不是鱼?天公不正养了一大缸鱼,只看几时要抓一尾上来蒸的烹的煮的罢了!”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我既下了钩,就要钓到鱼儿;如果被鱼拖下了水,或反被鱼钓了,那不是因为我的手不够稳,我的饵不够瞧,而是因为我本来诚意,不想钓它,反给它溜了。”   话未说完,温柔已夹给他碗里一个大鱼头。   温柔笑道:“你们人啊鱼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钓鱼闪了鱼仙,迷了鱼美人!来啊,先把鱼头吃了再说罢!”   白愁飞望向碗里,只见碗沿搁着的鱼头,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京城较近,众人上了岸,打算由陆路走,三人以两百七十两银子,买下了三匹脚程有力的良骏,都是白愁飞付的银子。王小石过去牵马,温柔向白愁飞道:   “不如雇轿子罢,大热的天,这样路,敢情把人晒得皮焦唇裂。”   白愁飞没有好道:“你肉嫩,自己去雇罢,江湖风霜可不是让你这大小姐寻乐子的!”   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作身娇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的,也不惯让人出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要在马上程。”   温柔一听更,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要真的有,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大声道:“我服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得一张脸都红了,恨恨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儿走,咱们开封府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明究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动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是我不好,把她给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么?她独自去京城么?”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是活力的源泉,暮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时,往往不只是士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了开封府,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具派,但他就是没有名。   没有名,字画就得贱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可卖画,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是一“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连飞鸟也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作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湿了字画,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忒大了!”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红渍,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开封府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十一、雨中废墟里的人     白愁飞望着雨丝,牵动了愁,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下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罐烂毡。   一面崩败塌落得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得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茶花,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公子。”   那公子其时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役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花无错找不到古董?”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灰暗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花无错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罢,全身格格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毡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沃夫子。”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帐房先生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可。”   沃夫子即行过去,掏出两锭银子,要交给那惨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忽听剩下一名在檐前看雨的汉子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喜色在病公子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半边脸黝黑,半边脸白嫩,向病公子身后的残垣一指,“花无错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微微吃了一。   原来这汉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白愁飞和王小石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茶花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花无错背的是古董,古董给他擒住了。”   病公子微微地笑着。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觑一眼:原来古董不是古董,而是人。   花无错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向病公子跪禀:“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病公子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楼子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难道忘了吗?”   花无错道:“是!公子。”   白愁飞和王小石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武林中的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苏梦枕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花无错道:“古董已经押来了。”   “很好,”苏梦枕道:“弄醒他。”   花无错双手疾戳,在那被擒者的背上点了几下,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茶花在檐下水畦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苏梦枕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苏梦枕,震了一震,失声道:“苏……公子!”   苏梦枕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古董,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义。”   古董猛地摇头,苦笑着说:“公子明鉴,公子一向对属下行止,了如指掌,公子身边的六大亲信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么?”苏梦枕神色里隐带一郁燥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古董一味地道:“公子明鉴,公子明鉴。”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那是他们‘金风细雨楼’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白愁飞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王小石踌躇了一下,白愁飞道:“开封府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小石。王小石压低声音道:“这苦水铺倒一向是‘六分半堂’的重地,苏公子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   白愁飞点头道:“连‘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苏梦枕沉声道:“现在,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和你,只差了一个杨无邪,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就将六个分舵四百多人,全骨头不剩地卖给了‘六分半堂’?”   古董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茶花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住罢?你以为躲在于‘苦水铺”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能把楼里千多人变成孤儿寡妇,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苏梦枕道:“要不是花无错,我们也不知道‘六分半堂’在‘苦水铺’的实力,近半月来已转移阵地,驻在‘破板门’那地带。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共过患难、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古董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阴阳脸的汉子仍守着阶前,沃夫子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起发难。茶花叱道:“说!”   他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咱们!”   古董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茶花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古董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白愁飞和王小石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古董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还有四、五处穴道被封闭,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青刃闪电般没入茶花腹中。   这青刃是由下搠上的。   茶花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霎间,苏梦枕正想动手,花无错已经动“手”。   他一低首。   他背上至少有二十五暗器,同时射向苏梦枕,每一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汪蓝,显然是涂上奇毒的,而且全是劲弩括所发射的,快、疾、准、毒,正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苏梦枕的心神,被古董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茶花上他的亲信花无错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辣手。   苏梦枕大叫一声,他身上淡杏色的长袍,已在这电光石火间卸了下来,一卷一回一兜一包,卷回兜包四个动作同一霎间完成,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像一粒绿豆般大小,钉在苏梦枕的腿上。   沃夫子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苏梦枕那儿掠去!   那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毡一扬,向沃夫子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沃夫子马上警觉:这是祈连山豆子婆婆的“无命天衣”,粘上都难免全身溃烂而死,更何况是被当头罩着?   “无命天衣”带着劲风。   沃夫子就随着急风飘起。   一飘,飘到梁上,再飘,飘向废墟中央: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苏公子,自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轻而快。   但有三枚暗器比他更轻而快!   沃夫子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三枚无声无息至无形的细针,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幢残墙砖飞土裂。   发针的人冒了出来,只见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全身却穿着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这人原来一直就埋伏在墙里。   这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但为的只是要发这三支比发还细比风还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沃夫子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苏梦枕身前,一扬手,跟花无错对了一掌,花无错大叫一声,疾吐了一口血,急退。沃夫子回身又劈出一掌,古董双手接实,也喊了一声,退飞丈外,口角溢血。   这时,那老婆婆已然追到,沃夫子又反身一掌,老婆婆举拳一格,退了七、八步,仍把不住桩子,沃夫子仍想再劈,但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眼角、鼻孔都已溢出棕黑色的血丝来。   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才缓得一口,又向沃夫子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生死关头,也是立绝世功名的时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苏梦枕一定会找他们算帐!   苏梦枕猛掀开袍子下摆。   那绿豆般的小暗器蓦然就嵌在他左腿上。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里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像空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苏梦枕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颗“绿豆”沾上的地方和旁边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般消失。   他左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右手已扣住了沃夫子的背门。   那柄奇的刀,也突然红了起来。   他右手像弹琴似地挥、点、戳、拍、推、拿、揉、捏,每一下俱丝毫不失。   他左手刀却封杀了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剁下了古董的头!   豆子婆婆和花无错惧、急退。   花无错眼见古董的头飞了上来,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撕心裂肺地狂喊:   “红袖刀!”   红袖刀!   苏梦枕右手仍在救护沃夫子,左手刀已先杀了一名劲敌,退了三名大敌!   这一刀砍下一名敌人的首级之后,刀色更加深烈。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沃夫子飞身营救苏公子的同时,那华衣托钵的光头和尚,也全身掠起,要拦街夫子。   但茶花截住了他。   茶花拔出了递入他心脏的匕首,跟那和尚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只求苏公子有会喘息!   只要让苏梦枕有会喘一口,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茶花是这样想法,沃夫子也是这般想法,连师无愧,也是这想法。   废墟里,苏梦枕、沃夫子、茶花同时遭受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古董、花无错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阴阳脸的师无愧!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苏梦枕,又怎会让师无愧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苦水铺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至少有四百支劲弩一齐弯弓搭箭!   师无愧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箭就会射向苏公子!   师无愧只有硬挡。   两百多支箭齐发,他至少挡了一百八十支,他使的是一柄龙行大刀,大刀舞得虎虎作响,只见刀花不见人影,但他不能让任一箭射向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箭!   第一轮箭刚射完,轮到第二排箭手发箭。   师无愧狂嚎一声,一刀横扫,把一大片残垣扫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箭手一时也拿捏不准,师无愧拖刀回援,一刀逼退花衣和尚,茶花已软倒在他的里。   茶花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绿色。   另一边苏梦枕一手使刀,已杀了一人,退二敌;另一掌内力源源逼出,只听“波波”两声,沃夫子背部已有两枚透明的针,逼跳出来,落在地上。   沃夫子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公子,我不行了,我不及运功抵御,其中一枚‘化骨针’,已上了脑”这时花衣和尚、豆子婆婆、花无错全都退去,那四百名箭手,已抢进墟内,团团包围,即又分作两排,一排疾蹲下去,另一排立着瞄准,即要发箭!     十二、一个从来都不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象遇上这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燕狂徒出,李沈舟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猥,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苏梦枕立时就以古董的尸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身,斜挨着没有仆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踣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回,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一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的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功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善良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身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作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垛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合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脸更黑,白的一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兄弟,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切入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患。”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好不去!”他说着,把里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跟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去将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停,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什么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去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条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木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牛羊放牧。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不愿被牛羊骚,便建了木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向大宅的厅堂上,有好一团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是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有如弓之鸟。   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和如。   而且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祷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还来自他的一对“飞天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决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予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分,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苏梦枕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办法。   这使他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十三、刀与人头     “苏梦枕不是人!”   “那种情形之下,他看了花无错的“绿豆”,我、古$%、花无锗一齐截击他,还有外面四百张强弩对准看他,可是他只要一刀在手”“他一刀就剜去自己腿上沾毒的一大块肉,一刀就逼走我和花无错,再一刀就杀了古董,那柄魔刀饮了血,更红:”“如果我们走迟一步,只怕”“苏梦枕的刀,不足刀,他那一刀不是对若我们发,但令我们感觉到无可拒抗的$%怖,我们只有速退,那一刀的恐怖,我们前所未见。”   “可走,遥望苏梦枕砍向古董那一刀,妖艳得见所未见,看来那么风华绝代,令人无法相柜,古董便被一刀身首异处。”   “这是什么刀?!”   “苏梦枕是什么人?”   “人怎能使出这样的刀一。”   豆子婆婆犹有余悸,想到那一刀的艳冶与畏怖,本来正向雷滚禀报的话说成喃喃自语,接昊此处缺少许页面,希望网友能够帮忙寻找.墙里,闭住了呼息,闭住了杂念,甚至完全连脉搏和心跳也闭住了,为的是不让姓苏的王八蛋$%现,所以,我才能一击得手,沃夫子看了我三日“化骨针”,要不然,以沃夫子的“少阳摔碑手”,谁都不易制得住大局……”   “我又力战茶花,逼他毒发身亡;更敌住师无愧,让他无法过来抢救姓苏的王八蛋,可是,卸忽然冒出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否则,姓苏的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冉在江湖上充好汉了|。”   花衣和尚额上有若密密麻麻的水珠,也不知走汗,还是雨水?要不是他额上烧若香疤,瞧他花衣锦袍,准以为$%只是秃头,并非和尚。   “我安排好了四百张快弩,本要在苏公子身上穿四百个窟窿,但那两个人突然出现-使我们的战阵有了缺陷,阵脚大乱”“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在无意间造成的。有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走一时之念,日后可骷造成极大的影窖,甚至是可以易朝换代,改写青史。   我觉得这次行动,事先投有考虑到这些意外的事件,足失败的主因。”   三箭将军虹髯满脸,胡于长得浓密如乱草,但一张脸却极瘦削,双颧高窄,眉毛也乱而浓,所以乍看过去,在头盔下只有大团小柄的黑,而看不到脸容。   “完了。”   “苏梦枕是有仇必报的”“你们说过这次行动一定能把苏梦枕置于死地,我才敢动手的,可是,这样子重要的行动,怎么总堂主不来?怎么大堂主也没出现?”   “现在苏梦枕不死,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至少,他一定会来杀我的。”   “五堂主,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花无错全身都在$%看抖。   他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以前他面对生死,毕竟还有勇色豪情,但他现在$%感觉得全然的$%徨与无助,因为他忽然失去了让他勇和豪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为什么在他“出卖”故主的时候,狙杀他的“兄弟”之后,就突然消灭无$%呢?   现在轮到雷滚说话了。   他的一双$%$%生威的大眼,如雷动一般滚扫过去;豆子婆婆、花衣和尚、花无错、三箭将军全都有被雷霆辗过的特异感觉。   雷滚说话的语音也似雷声滚滚。   “豆于婆婆,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你们这次也干得并不坡,至少已$%了痨病表约两员大将,把他吓住了,少不免要对内部大事整勘,"这是无过有功。姓苏的只是人,人使的刀,也只不过足刀,你怎么越活越回头了?”   “这次剿敌战,大家都冒了点险,人人有功,花衣和尚居然还要争百功:   如果杀了姓苏的,你争的还情有可原,但现在姓苏的还末死,你争个啥|。”   “鲁三箭你这话算是自省、还是推诿责任?别忘了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你领四一曰张弓,射杀不了一个痨病表,如果要作检讨,恐怕你自己也还没把事情弄清楚罢:”“这个行动一日一进行,我们就不怕姓苏的报复:最好那痨病表敢来,我雷老五在这里候看他,花无错,你押的这一注,错不了,别魂飞魄散的当不上汉于一。”   雷滚又“盯”了每人一眼,直到他自觉眼神足可把人螫得痛入心脾,然后才道:“姓苏的这次受了伤、死了人,至少要一番整顿,这样挫一挫他的锐气,也足极好的事,是不是叩。”   当他问“是不是”的时候,他期待别人同答“是士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听到“不是”。   如果他要别人回答“不是”的时候,他的问题自然就不让人能有答“是”的机会。   ——有些人在会议的时候,根本希望人只带耳朵,不必带嘴巴;当然,在需要赞美或附和的时候是例外。   就在他问“是不是”的时候,外面喧哗的雨声中,陡然变为一种刺耳的铁笛尖啸声。   笛声刺耳,此起彼落。   ※        ※         ※   雷滚的脸色变了。   ※        ※         ※   三个穿宽袖短襟绉袍高腰机的汉于,一齐进入中堂,一齐跪倒,雷滚印道:“说:”后面两人,站在一旁,当先一名汉子道:“前卫有敌来犯,十一堂主正在全面抗敌。”   花无错听得险如死灰,全身一震。   雷滚只“嗯”了一声,道:“好大的胆于:”忽又“嗯?”了一声,即向三箭将军道:“你带人去守后街:”他闷雷似的道,“他们攻前街,更要提防后卫一。”   三箭将军立即站起,道:“是:”飞步而去。。   花无错失神的道:“他……他来了?”   雷滚深吸一口气,连下七道告急请援令,心想:总堂主和大堂芏究竟在那里?不然,老二、老二、老四至少也要来一来啊!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将与名动天下的苏梦枕对决时,手心都因奋亢而激出了汗口他稍微凝摄心神,道:“好,他来了,我们这就出迎他去”陡听一个声音道:“不必了。”   声音就响起雷滚的身前。   然后就是刀光飞起。   一片刀光,撷下了花无错的人头口   ※        ※         ※   刀光来自那两名侧立的汉子。   雷滚大喝一声,左重九十三斤、右皱十九斤双流星飞袭而出,这种奇门兵器又以不同重量的流星锤最难收放,不过一旦练成,又是最难招架的兵器,远攻长取,杀伤力大口流星锤打出,人已不见。   人随看刀光。   刀光。   刀轻轻。   刀飞到了花衣和尚的光头上。   花衣和尚大叫一声k手上铜钵,飞旋打出!   他手中的一百零八颗铁$%念珠,也呼啸而出!   同时间,他的人也破窗而出!   他只求把稣梦枕阻得一阻,方才有逃生的机会!   厅中的高手那縻多,只要他逃得过这一刀,一定有人会挡住苏梦枕一※        ※         ※   窗棂飞碎。   外头是雨。   他果然看见自己逃了出去。   可是他怎么“看见”自己“逃了出去呢?   他马上发现,从窗子里飞出来的是一具无头的躯体。   为什么会没有了头?I这确是自己的身体,那衣履、那身形……   莫不是……   花衣和尚的意识到此陡止,没有想下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想。   他失去了“想”的能力。   ※        ※         ※   豆子婆婆看见苏梦枕一刀砍下了花无错的头颅,就像他砍掉古董的人头一样,美丽而飘忽,还带看些许风情。   然后第二刀便找上了花衣和尚。   追上了花衣和尚。   婉约的刀光带看绯色,在花衣和尚刚要飞掠出窗外的脖上绞了一绞,花衣和尚这时正好撞破了窗予,所以头先飞出窗外,身子余势末消,也摔落窗外。   然后刀又回到丁苏梦枕手中。   苏梦枕转过头来,日如寒星,望向她。   豆子婆婆在这一刹那,几乎哭出声来。   二   ※        ※         ※   她还没有哭出声,但雷滚已发出了一声雷吼口雷滚不明白。   那一抹灰影掠到那里,他的双流星就追到那里。   因为他知道灰影子就是苏梦枕。   ——苏梦枕居然进入了它的地盘,正在格杀他的人这个正在发生中的事贸像一柄烧红的尖刃,刺在他的脚板上:   过激的反应使他整个都弹跳起来,而且充满了闹志。   这一刹那,$%志甚至要此生命力还旺盛!   ——宁可死,但决不能不战口——杀死苏梦枕,就可以在“六分半堂”独当一面、举足轻重曰——杀死苏梦枕,轨可以名扬天下、威风八面口一个人一直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既不敢叛长逆上,又不服膺已成名的人物,于是便在心中立定了一个“头号大敌”,以策励自己有一天要越过他、击败他,夹证实自己的成功。雷滚的“头号大敌”便是苏梦枕。   尤其是当别人对他这个人嗤之以鼻,以一种萤虫也与日月争光的眼色对待时,更令雷滚感觉到焦灼的愤怒:   ——有一天,一定要$%败苏梦枕。   ——只有击败苏梦枕,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口所以在这一刻,他已被$%志所烧痛。   他对苏梦枕作出疯狂的截击。   但他的招式却一点也不疯狂。   他的双流星,重流星自后追击,轻流星在前回截,一前一后,只要给其中一记流星绊了一下,就可以把敌手打了个血肉横飞。   他的轻流星明明可以从前面兜击中苏梦枕的身于,可是,苏梦枕忽一晃就过去了,已到了轻流星之前、$%不看的地方;而重流星明明眼看要击中苏梦枕的后脑,可是不知怎的,只差半寸,苏梦枕的后发都激扬了起来,但仍是没有击看。无论把铁$%放得再长,都是只差牛寸,击了个空。   苏梦枕这时已二起二落,砍掉了花无错和花衣和尚的人头。   ※        ※         ※   淡红色的刀变成艳红。   艳红如电。   豆子婆婆却连眼睛都红了。   她突然卸下身上那件百结鹑衣。   这件千穿百孔的破衣在她手襄一挥,就卷成了一条可软可硬的长棒,手中棒“呼”地划了一个大翻旋,横扫淡$%的刀。   红忽乱。。   乱$%如花雨。   豆子婆婆手中的布棒忽然碎哎了干百片,漫扬在空中,豆子婆婆疾闪飞退,苍发断落,乱飞在空。   刀光又回到苏梦枕袖中。   苏梦忱又把手拢入袖$%。他这样说道:“能接我一刀,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要记住,我不杀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并没有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谁杀死我的兄弟,谁就得死。”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他不但对堂上围堵了四百八十六名“六分半堂”的子弟视若无觏,而且也好像$%本就看不见雷滚这个人。   这一点足以把雷滚气煞。   这比杀了他更痛苦。   至少是更侮辱。     十四、市集里的人     如果雷滚不使出这一记“风雨双煞”,他所受到的挫折,也许就不致如许的惨痛。   不过,日后的成就,也许就不会如许的大。   人生里有很多步伐,许多决定,一日一跨出去、一经动念,也许现在看来是错的,但日后却变成了对;或许如今明明是对的,但到了将来却是成了大错。对错往往如一刀两面,切开因和果、缘和分。一个人如果一生得意,很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得意,反之,一个人常受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没有高山,就不会有平地。   雷滚那一$%结果如何?   苏梦枕的红袖刀呢?凄艳的杀气,是不是可以沛莫能御?   ※        ※         ※   雷滚的变流星,未打出去前已急剧旋转震汤,发出去后更互相碰击激撞,没有人能分辨得出这一对流星锤,会从那一个角度、那一种方式击在那一处要害上:纵连雷滚自己也不能?]$%。。   但却可以肯定,只要经这一对流星碰上,骨折筋裂,准死无疑口雷滚已骑虎难下,也开始有些自知之明。   他这双$%纵杀不了苏梦枕,至少也可以把他留上一留。   不料有一件事却发生了。   而且发生得毫无$%兆。   流星锤到了苏梦枕身前,也没见他怎么动,那两条精铁钢$%就断了。   流星锤舞得再好,只要$%子一断,流星锤就跟南瓜没什么分别,一只呼溜溜的滚到$%外,把$%堵约六分半堂弟子惊让出一条路,而另一枚拍地撞在一名正跟师无愧缠战的副堂主胸口,把那人的胸瞠整个打疠了下去,血吐得满$%子都是。   苏梦枕仍是没有多看雷滚一眼。   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跟他说。   他仍在往外走,一面向把涌上来约六分半堂子弟截住的师无愧说了一句:   “立即走。”   那滚落在地上的一对流星,也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师无愧马上收刀。   他收刀如此之急,使得正跟他$%拚的一刀三剑五把枪,几乎全要扎到他的身上。   师无愧骤然收刀,全身空门大开,反而使这几名高手纷纷收招,以为有诈。   甚至有一人还因急看收住冲杀的势子,竟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刻的枪痕,星花四溅。   师无愧已踉若苏梦枕,行了出去。   没有人敢拦住他们。   没有人能留住他们。   苏梦枕走到槛前,微微一顿,一抬足,脚跟回蹴,把那一枚九十三斤重的铁流星,$%得直飞了起来,众人哗然闪躲,只闻“轰”的一声,流星锤撞破了那幢写看一个草书“六”字的石墙。   墙坍砖裂,尘扬灰漫,再看苏梦枕已不见。   ※        ※         ※   外面仍是有雨。   雨势渐小。   不过仍乌云密布,风涌云动。   苏梦忱一出长街,奔行极急,师无愧则寸步不离的相随。   刚才苏梦枕叫他“立即走”,而不是“走”,所以他一听到、就住手,甚至对自身安危置于不顾。   “走”和“立即走”并不一样。   而他又深知苏梦枕在发号施令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只要多说一个字,便有一个字的用意。   大局已受控制,凶手也偿了命,苏公子为何走得这般急?   ※        ※         ※   苏梦枕一步出“破板门”,立即就发现左右的街角,疾转出了两个人,跟他并看肩走。   师无愧一向都圭在他的后面。   这刚出现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雨中,仍然漫不经意,神态潇洒悠闲,似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个却毫不把淋雨当作是件讨厌的事,在他而言,仿佛每一串雨珠都是一粒珍珠一般。   这当然就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他们见到苏梦枕,眼里都不自觉的转换了一种神色。   白愁飞的眼睛像燃烧了起来。   王小石却似星星般的闪亮。   苏梦枕没有问他们什么。   他派王小石去攻前街,白愁飞去攻后街,当然都是“佯攻”,为的不过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他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他就把这两件“艰任”交给他们。   ——如果他们办不吹功,前后街的兵力集中,来个人海战术,苏梦枕就不一定能镇摄全场,从容步出。   可是苏梦枕很放心。   他知道他们一定能办得到。   而且能办得好。   把一件事办得到和办得好是不同的:就像一个人能唱歌和能唱好听的歌及把歌唱得很好听都是不同的意思一样。   他们既在这儿出现,就已经等于是说,把这前、后街的兵力引走之后,才与他集合。   苏梦枕见到他们,只顿了一顿,说:“很好。”然后说:“走。”   “很好”,$%苏梦枕来说,已是最一口问的赞美。“金风细雨楼”里,被他说过“不错”的,只有一十八人,$%过“好”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更遑论“很好”。   “走”就是命令。   可是白愁飞立即道:“走?”   苏梦枕不应他。他不喜欢把话说上两次。   白愁飞道:“走去那里?”   苏梦枕道:“回风雨楼。”   白愁飞抱拳道:“我们素不相识,只是有缘并肩作战一场,何不就此功成身退。”   苏梦枕如寒火的双目迅若星火的在他睑上一掠,只道:“这不是你内心的话。”   然后他道:“你们现在想不跟看我走都不行了。”   这次轮到王小石问:“为什么?”   “看来,在苦水$%狙杀我不是“六分半堂”雷损的意思,但要趁我赴破板门报仇,然后在回去的路上全面截杀,才是雷损的真正用意。”   “所以,你们已别无选择。我们功未成,没有人可以身退。”   被敌军包围的人,已别无选择,一是突围、一是投降。   突围印战,投降则只能任人处置:不管对方把你处置得像一块猪肉还是一头狗,都不得反抗。   谁叫你投降?   一个人只要认了命,投了降,无论敌人怎么对待他,他也只有逆来顺受。   所以有些人宁愿死、不投降。白愁飞$%了一口气道:“看来,打从救了你开始,儿垣场祸事就脱不了身。”   苏梦枕冷冷的描他一眼,道:“难道你们希望这开封府里事事皆与你们无关?”白愁飞没有答腔。   四人走到东三北大街,只见在灰蒙蒙约雨势$%,街道上居然还有人在摆卖。   草棚$%若送匹骂,有两三人正在$%饲料,右三家肉摊子,一家摆$%牛$%,一家卖羊肉:一家贾猪肉,还有一家磨刀店,隔壁是$%豆子店,门前有人卖豆腐、右人责菜、有人卖鸡、鸭、鱼、虾,也有小贩在$%馍馍、烧饼、锅贴、煎包,还有在贾糖水、甜糕、甘蔗、麻薯、汤圆,甚至布玩偶、陀螺、风筝、冰糖葫$%、兽皮。   只要在市集$%会见到的东西,这儿都一定会有。   这件事本不希奇,这条街本来就是市集。   希奇的是这些事物,不应该出现在雨中。   这些小贩,简直只当没有下雨。   他们照样摆卖,就当是风和日丽好春光的好日于。   他们的摊子,都有一个特色:   没有顾客。   任何摊贩,营业是为了有人光显,可是这匹、五十家摊档,似乎不是为普通顾客而开。   其$%他们只为一位“顾客”而开。。   这“顾客”便是被誉为统管黑白两道、统摄正邪两派、统领官民二路,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最有权势、窜起得最快而来历又最神$%、刀法称天下第一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他们一转入东三北衡,这一整街的夫走卒、正在等待者他们的光顾”   ※        ※         ※   白愁飞禁不住要深呼吸。   他剔看眼眉,深深的呼吸。   他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要深呼吸;自小听人说,只要是在紧张的时候,多伴深呼吸就能平气,气平则心龙静,心静则神凝。   他必须要凝神。   因为大敌当前。   ——他出道已八年,格杀过不少劲敌但在当“之世,却很少人知道有“白愁飞”这个名字。   那是因为他还不想出名。   他一旦要成名,便要成大名,小名小利,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为了使他暂不出“无谓勺名”,他不惜把知道他有绝世武功的人除去。   一个像他那样心怀大志、身绝技的人,居然能隐忍了八年当一藉藉无名的高手,当然是极能沈得住气的人。   可是他往雨中的情景一看,口气就凝不住了。   在这雨景里看得见的人有七十二,还有匿伏若的十六人,这些人如果发动了总玫击,-主-田种情况要比刚才在苦水$%里,五百名神箭手快弩瞄准苏梦枕的处境,还要可怕一十三倍不多不少,刚好十三倍口白愁飞心$%一盘算,就算再沈得住气,也有点沈不住气了。   他沈不住气的时候,只好做深呼吸。   虽然做了深呼吸不见得就沈得住气,但深吸一口气,至少可以证实他仍活看。   只有活看的人能呼吸,能享受呼吸。   能呼吸,总不是件坏事。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脚$%。   他最不喜欢自己这个反应。   他一紧张,呼吸不乱,心跳不变,眼皮不跳,但就是手脚一下子像浸到冰窖里,全冷得像寒冬的铁耙。   别人如果在这时候握看他的手,或碰看他的脚,就会错以为他感到害怕。   他其实并没有害怕,他只是紧张。   紧张跟害怕是不一样的:紧张可以是奋亢的,害怕则可能是畏惧。   王小石很容易就紧张,其实,他看到温柔就手冷脚泠,初遇苏梦枕,手脚更$%得个欲仙欲死。   可是他并不怕温柔和苏梦枕。   跟温柔在一起,王小石感到无由约莒欢:与苏梦枕在一起,却是戚到无穷的刺激,不管是那一种情绪,都跟害怕无关。   不过别人一旦发现他手足冰冷,都会$%以为他在怕。   其实王小石除了死,什么都不怕。   他现在不是在怕死,可是一限看出那雨中店铺摊裆所摆出来的阵势,真要比诸葛孔明当年的“八阵图”还难以应付,偏又把极深奥的阵势化为市井常物,更令人无从捉摸,这种无可匹敌的感受,更激起了王小石的$%志。   他因而更加感到紧张”他一紧张,脚就自然而然的摆动,手指也搓揉起来。   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便成了他解除紧张的法子之一。   ※        ※         ※   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用他们自己各种不同的方法来解除紧张。   有的人在紧张的时候,就看看书、念念佛、写写书法,甚至睡个大觉,也有人完全相反,他们在紧张的时候就暴怒,打人、骂人,甚至杀人,只看他高兴。   有人解除紧张的方法很正常,譬如洗个澡、唱出戏、找个女人发$%,有的人消解紧张的方式就很奇特,他们要被人揍一顿、不停的工作、一口气吞十只大辣椒、甚至抓一个人把他的内一片片割下来吃工苏梦枕呢?   ——他如何解决紧张?   ※        ※         ※   没有人知道。   因为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就算在苦水$%里,苏梦枕眼看要在四百张快弩里中伏,他也只是变色,但并不紧张,——他一向认为紧张只会误事,并不能解决问题。   ——问题来的时候,他只全力解决问题,决不自己再制造问题:这是苏梦枕处事的原则。   可是当他面对这样一个“市集”的时候,连苏梦枕也难免觉得一阵昏眩、一阵轻颤。   ——其实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倒不易治好,反而是常生小病的人,一向耐得住大病小病。   ——擅饮的人少醉,一旦醉倒,也吐得比别人厉害口苏梦枕极少紧张。   他一紧张,就立即说话。   说话就是他解决紧张的秘诀。   所以人们只听见苏梦枕在说话,看不见苏梦枕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人岂不是一向都只用耳朵看人,眼睛听话的p要不然,为何只要声势汹汹,就可以理曲气壮?为何只要富贵权威,他说的话就成了金科玉律p※        ※         ※   “刚才“破板门”里雷滚说过一句话,十分荒诞无理,他骂鲁三箭说:   “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真是错到阴沟里去;”苏梦枕道,“其实天下最有资格言勇者,便是败军再战。只有败将才知道败在那里,对方胜在什么地方。常胜将军不足以恃,反而在败中求胜的良将才是难求。”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败将可以再兴,但死将军却不能再复活。”   苏梦枕斜瞄他一眼,“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愁飞笑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才能$%使这班二;分半堂口的好手,只杀你,不杀我呢?”   苏梦枕即道:“很简单k把我抓起来,献给敌方,你就可以领功受赏,化敌为友。”   白愁飞大笑道:“好主意。”身形一长,就向场中掠去。   看他这一捡之势,至少会有十人当即就要丧命在他指下。   白愁飞出手,王小石不能闲看。   他正要拔剑,师无愧忽然说了一句他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何却在此时说的话:“无法无天。”   ※        ※         ※   这句话一说,苏梦枕的神态立即变了。   他一手就挽住白愁飞直掠的身子。   白愁飞这一掠之速,就算八十条汉子也未必兜截得住他,但苏梦枕一晃身就拦住了他。   还是白愁飞故意让他拦住,才拦得住p苏梦枕一把留住白愁飞,只说了一句话:“先看看,才动手。”   这时侯,忽然来了一些人。   有的从大道东来,有的自北大街来,有的从三衔尾踱过来,有的自南角寮口转过来。主-田些人都来得很从容、很镇静、很笃定、很安详。   他们有者的少的、男的女的,也有高大的、矮小的、俊伟的、丑陋的、强壮的、美丽的,但他们只有两点相同处:   人人手里,都撑看一柄绿色油纸伞。   人人头上,都里看一方白巾。   手里拿看伞,是可以遮挡雨水,但便望不看天,人人用白山色看头顶,便看不见他们的发茨。   这样一干人,在东、南、西、九四面出现,全往中央靠拢,不徐不疾t但速缓有致,等于包围了这“市集”,堵截了这个阵势原有的威力。   这本来是如同棋盘一个绝好的布阵~但忽然堵上了十几子棋,一下子,把原来的优势破坏无遗。又像一幅盏k留自处木有余韵,但一下子来几记大披墨,把空白都堵死。   这干人三五成,相继出现,市集里的人面面相觑。那些持伞的人,有的走向鱼贩,有的迈向马房,有几个往肉店包抄,有两三人却向剃头的老板那儿“光顾”。总而言之,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目标”和“专司“。   这市集里头先伏下的“六分半堂”高手,至少有八、九十人,这一撑伞的人大约只右二、三十人,但这些人一出现,便形成一个分明的局势:市集里的人被撑伞的人包围了。市集里的人莫不变得紧张了起来。   连在市集前一名汉于,枯瘦得像一只晒乾了的柿子,颧骨旁的两道青筋,一直突突的跃动在太阳穴上。   他是雷恨。     十五、撑伞的人     雷恨很恨。   他一生鄱在恨人。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花时间,更何况他恨的人比他所认识的人更多,他把没见过的人也会恨之入骨,有时他把他自己也恨在内。   他唯一不敢恨的人,只有雷损。   现在他最恨的人,就走苏梦枕。苏梦枕居然闯入“六分半堂”重地“破板门”,杀了他们的人,拐长而去,雷恨一想到这点,就恨不得把苏梦枕连皮$%骨的吞下肚$%去。   狄大堂主就曾经这样对他下周评语:“雷老四一旦恨一个人,就算武功胜不了对方,但凭他的恨意,也走可把对方惊走。”   这市集里伏有九十二名高手,全是他堂下精兵,只要等狄飞惊一声令下,立即可以在一瞬间就把苏梦枕分成一千四百五十六块碎肉。   但狄大堂主并没有下令。   那一组撑绿伞的人已经出现。   雷恨恨得几乎吞下了自己的下唇。   因为那二十九名撑伞人来了。   这些人一来,自己和手下所布的阵势,无疑已被击垮。雷恨心头再痛恨,也决不敢湮举妄动。   他们是“无发无天”!   苏梦枕手下的一组精兵“无发无天”,而今至少出动了一半。   雷恨知道他妄然$%动,只怕便再也不能恨人,只有悔恨。   更可能的是连悔恨的机会也丧失了。   ※        ※         ※   一个看来笨头笨脑的年轻人,撑看一把黑桐油伞,越众绿伞而出:走向苏梦枕。   他经过师无愧身边的时候,本来呆滞的日光,忽然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他低低声的说:“都死了?”   师无愧苦笑道:“古董和花无错是叛徒。”   这表情呆滞的人$%震了]震,仍稳步走向苏梦枕作了一揖,道:“属下接驾来迟。   苏梦枕微微颔首道:“你没有迟,来得正好。”   王小石东看看、西看看、左右看、右看看、前看右、后看看,看来这次又是死不成了,他才忍不住道:“原来真的有绝处逢生、及时赶到的事。”   苏梦枕淡淡一笑,但眼光里有不屑之意。   师无愧瞒了瞄苏梦枕的神色,即道:“公子在赴“破板门口之前,一路上已留下了暗记,算定“六分半堂”的人会在回头路上截击,莫北神才能调兵赶来。”   白愁飞哦了一声:“原来是莫北神“”王小石奇道:“怎縻我看不见你们留下的暗号?”   师无愧道:“要是让你们也能看见,还算走暗号么?”   白愁飞叹道:“说的也走。如果“金风细雨楼田的苏公子贸贸然就去杀敌,世上早就没有[红袖梦枕第一刀口这个称讳了:”王小石怔怔地道:“原来你们是要激出“六分半堂口的实力,在此地来一场对决:”苏梦枕忽道:“他们来的是雷损?还是狄飞惊?”   这次是那看来愚愚$%$%的莫北神答话:“是狄飞惊。”   苏梦枕便道:“那今天只算是谈判,不是对决。”   白愁飞在一旁向王小石飞了一个肩色,道:“看来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十天下确没有侥幸的事。”   王小石笑看搓搓手道:“看来这故事早已编排好了我们的角色。”   白愁飞目注远方,又仰天一叹,“而且,这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王小石随他目光看去,便看见一行人,手撑漆髹黄色油纸伞,$%$%衍了过来。   莫北神忽然双目一睁,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突然撑开了压在眼皮上的数十道厚皮,像发射暗器一般厉芒陡射,只说了一声:   “雷媚来了。”   ※        ※         ※   雷媚当然是位女子。   在江湖传说里,雷媚已成了当今三个最神$%、美丽而有权力的女子之一,这三个特点,大都能教世间男子动心,至少也会产生好奇。   在传言里,有人说雷媚才是当年手创“六分半堂”雷震雷的独女,后让雷门旁枝的出色人物雷损夺得大权,坦仍念雷震雷扶植之恩,把雷媚安排为二堂主。另有一说雷媚爱上雷损,不惜把总堂主之位交了给他,但也有人说雷媚自知在才能上不及雷损,为光大“六分半堂”,故将大位禅让。   又有一说是:雷媚才是雷门的旁枝,根本就是雷损的情妇。雷损多年的发妻“梦幻天罗”关昭弟异离后,一直都跟这雷媚暗通款曲,甚至有人怀疑,关昭弟早就死在雷媚的手$%,所以了消声匿$%一十七年。   白愁飞当然知道“六分半堂”有这样一个雷媚,他曾向赵铁冷探问雷媚走一个怎样的人?赵铁冷只能苦笑道、“六分半堂里有三个人永远也无法让人了解:一是雷损,没有人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他不让人了解:   一是狄飞惊,只有他了解别人,没有人能了解他:一是雷媚t她太容易让人了解,不过,你很快就会发现,每个对她的了解都不一样,看她要让你“了解”她的那一面,你就只能『了解』那一面。”   白愁飞听说过雷媚,也想见见雷媚。   白愁飞是个小乔气傲的男于,但纵再才情傲绝的男子对有名的女子,也会感到有无好奇。   至少想看看。   看一看也好。   王小石也听说过武林中有一个雷媚。   “雷媚在“六分半堂”主掌了一支神$%的兵力,她是雷损的爱将。人说日下江湖上三位神$%而美丽的女子,一位是雷损的夫人、一位是雷损的女儿,一位是雷损的手下。雷损这个人真有福气,手下猛将如云,男的是英杰.,女的是美人。   王小石那时侯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一天,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手?   一个人若要练成绝艺,那只要恒心、耐力、勇气与才华,就不难办得到;但一个人要想掌握大权,就非得要极大的野心、$%残忍和擅于处理人事的手法权谋才行。   王小石自问自己地想办成一些别人办不成的大事,但却没有不顾一切要获得成就的野心与奢望。   如果要他牺牲一切、改变性情来换取$%势~他宁可不干。   不过青年人难免有所向往,有过想像,他想见见能臂助雷损“得天下”的电媚走怎么个模样?   所以他也转头望去。   可是他们都见不到。   见不到雷媚。   一行女子,约十七、八人,一律穿嫩黄色的衣衫,小袖束腰,眉目娟好,手撑黄纸伞,$%$%烧烧的行了过来。   这些女子都长得艳丽可人,却不知谁才是雷媚。   这一行女子一出现,那W市集里的人,除了雷恨之外,全都聚在东三北衡的一隅,好像要把路让给这十几位少女一般。   莫北神睑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来。   那廿九名手持深绿色油纸伞的人,阵法变了,变得很慢、很缓,也很稳定,很不看痕$%,但又明显的为了这一行鱼贯而至的女子变幻出一个新的阵势。   能$%应付这十几位看来娇弱的少女之阵势。   ※        ※         ※   王小石问白愁飞:〔谁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没有看见这些女子?”   王小石道:“可是这里有十几个女子,究竟谁才是雷媚?”   白愁飞道:“你看这些女子美不美?”   王小石诚实地道:“美。”   白愁飞道:“美就好了。有美丽女子,看了再说,管她谁是雷媚。”   王小石想了想,答:“是。”   他明白了白愁飞话$%的意思:行乐要及时。   看来眼前凶险无比,只得往好的尽力,不罢再往坏处深思:   ※        ※         ※   苏梦枕阴冷的眼神,望望撑黄伞的女于,又看看莫北神所统率的“无法无天”,又观察.了一下雨势,自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掏出几颗小丸,一仰脖吞服下去。   雨水落在他脸上,似溅出了涌苦的泪。   他服药的时候,无论是莫北神还是师无愧,谁都不敢骚扰他。   隔了好半晌,苏梦枕一只手轻按胸前,双目又射出阴厉的寒芒。   “狄飞惊在那里?”   莫北神立却答:“在三合楼。”   苏梦枕往街道旁第三间的木楼子望去:这原来是一伙酒家,挑若酒杆,总共两层楼。   苏梦枕向莫北神道:“你在这里。”又同师无愧道:“你跟我上去。”   师无愧和莫北神都道:“是。”   王小石问:“我们呢?”   苏梦枕突然剧烈的呛咳起来。   他掏一条洁白的手帕,掩住嘴唇。   他孩的时候双肩耸动,像一个磨坏了的风箱在肺里抽气一般,吸吐之间沈重浓烈,而又像随时都断了气一般。   好一会他才移开手帕。   王小石瞥见洁白的山上,已染上一滩怵目的红。   苏梦枕$%起了眼睛,连吸三口气,才徐徐睁开双眼e问王小石道:“你知道这楼子上面有个什么人?”   王小石盯若他,视线不移。当他看见他剧烈$%咳的时候,他已决定自己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了。   他答:“狄飞惊。”   苏梦枕问:“你知不知道狄飞惊是谁?”   王小石答:“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梦枕用手无力的指指那一座木$%:“你知不知道这一上去,谁都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是不是可以活看走下来?”   王小石淡淡地道:“我跟你面扑破板门的时候e也知道不一定能从那三条街走得出来。”   苏梦枕町了他一眼。   只盯一眼。   然后他不看白愁飞,却问白愁飞:“你呢?”   !”   白愁飞反问:“狄飞惊的武功很厉害?”   苏梦枕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你要上去,自己便会知道:如果你不上去,又问来干什么?”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道:“好,我上去。”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昂然走入二一台楼。   ※        ※         ※   楼下只有叠起的桌椅,没有人。   苏梦枕向师无愧道:“你守在这儿。”   师无愧便挺刀守在大门口,像就算有千军万马冲来,他也不准他们越入雷池牛步。   然后苏梦枕优雅的拾级上楼。   白愁飞和王小石落在他一个肩膀之后,不徐不疾的跟看上楼。   他们这样一起拾步上楼,心里有一个特异的感觉:   仿佛他们这样走在一起,便不怕风雨、不畏险阻,普天之下,已没有什么拦截得了他们的并肩前行。   并肩上楼。   楼上有楼上的世界。   楼上是什么?   其实人的一生里常常都有上楼的时分:谁都不知道楼上$%什么在等若他们?   不曾上楼的人想尽办法上楼,为的要一穷千里日;上了楼的人又想要更上一层楼,或者正千方百计不让自己滚下楼来。   楼越上越陡。   楼越高越寒。   楼上风大,楼上难倚,偏偏人人都喜欢高楼,总爱往高处爬。   高处就是危境。   ※        ※         ※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巨人几乎是同时上了楼。   于是他们也几乎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狄飞惊。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他在“六分半堂”裹在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   ——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六分半堂”里最受尊敬的人是他,而不是雷损。   ※        ※         ※   可走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想到,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十六、咳嗽与低头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        ※         ※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   即架你想日。短见。$%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纵连皇帝老子拿一千万两黄,求仃去死,$%也不肯为他割伤一只手指。   这是城里流传广的传说。   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要见他并不容易。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若他,既不是狄飞惊的儿女,因为狄飞惊没有儿女:也不是狄飞惊的夫人,因为狄飞惊没有夫人。狄飞惊一生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只独身一人。   能够随时都见得到他的,只有雷损。   任谁能交到狄飞惊这样的朋友,都一定能有惊人的艺业,但也许狄飞惊真正的知交,也只有雷损一人耳。   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不$%,等天下大定时也难免会两虎相$%,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大远忧,也是一大隐忧。   苏梦枕当然听过这些流言。   ——至于最后一项传说,正是他亲自“创造”出来的,故意让这些话流传江湖,然后他在等待“六分半堂”这两大巨头的反应。   消灭敌人的最佳方法是: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   让敌人自相残杀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们互相猜忌:   ——一但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无间,只要不合作无间,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敌人互和不信任,可以诱之以利,但对付像雷损和狄飞惊这等好手,威迫利诱全成了小孩子的玩意。   所以苏梦枕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因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种压力,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买疋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质保证的老字号,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纵使是从不听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对流言作一种逃避,换句话说,流言对他一样有影响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对。   ——能够面对流言、解决谣言的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苏梦枕把流言传了开去,然后在等“六分半堂”的反应:敌人那儿既然有炸药库,他无意要去把它搬同来,只需为对方点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作法就像把一桶水泼到面粉袋里头,隔不多久这袋面粉就要发霉、发酵。   ——你如果要一对夫妇争吵,很简单,只要在外面到处流传看他们相处不睦就可以了。   ——一个组织里的老大和老二开始互相$%争,往往是因为外面已经在传:   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要架空老大之后。。   苏梦枕有时候确也难免相信,只要雷损与狄飞惊仍相交莫逆,“六分半堂”的实力仍牢不可拔。   所以他拨出了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结果。   ——结果他得到什么?   没有结果。   雷掼仍是雷损,分毫无$%;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一个仍是“六分半堂”的鳃堂主,一个依旧是“六分牛堂”的大堂主,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进了海里,全无反应。   从此以后,苏梦枕对狄飞惊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都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   ——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成不虞有他?   ——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   苏梦枕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放弃。   他知道狄飞惊与雷掼之间必定有让他们彼此都绝对信任的理由,这理由可能是一个$%密,只要找到这个$%密,也许就可以击垮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梦枕极想找出这个$%密来。   ——为这个“$%密”,他不惜向设在“六分半堂”的卧底下令,把找出电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的“关系”视作第一要务。   现在他已有了头绪。   他见过雷损。   雷损是“六分牛堂”的领袖,只要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例如丞相大人大宴开封府里的当家们,雷损都难免会与苏梦枕遇上。   但苏梦枕仍未曾见过狄飞惊。   狄飞惊并不好出风头。   现在楼上有个狄飞惊。   他正要去会一会狄飞惊。   ※        ※         ※   他见看了狄飞惊。   ※        ※         ※   他吃了一惊。   口己   ※        ※         ※   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嫉一意。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或华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含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地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台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的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头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都是一惊。   ※        ※         ※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台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的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位居然不死,仍能撑若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土来。   ——他这样活看,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口——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那里去※        ※         ※   ——这样活看,实在是痛苦至极口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看,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的苍白,低看头这般笑看,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日狄飞惊一直垂看头,所以他很容易的就看到苏梦枕等从楼梯土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上了楼,他仍垂看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嫉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怎么个想法?   ※        ※         ※   苏梦枕先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同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开封府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羼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襄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法无天”队部。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忱同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的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鄱在$%搐看,每一条神经鄱在颤动看,每一寸筋骨鄱在受看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中,掩在嘴边。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霎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        ※         ※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辞。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        ※         ※   “你的头怎縻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最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处,才能-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头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也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        ※         ※   “头骨断了,为何不医臼”“我的头骨已断了七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口金风细雨楼口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我请他替你治病“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   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达的,在死亡和咳嗽里,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耽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雨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        ※         ※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台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敌忾同仇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在苏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的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泌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在开封。”   “对。开封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攻城,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开封$%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在内,那么,日金风细雨褛”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决不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北开封府,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撞头,”狄飞$%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十七、奇迹     第二同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        ※         ※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看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的望若苏梦枕,$%静的等若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看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篮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        ※         ※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在一孩嗽的时候,全身部分都似在变型,他的声一臼皿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挟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撵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险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的在跳跃看,太阳穴起伏看,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鄱在痉挛若,咳得双脚踮看,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鄱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的摺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        ※         ※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同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沈不住气。   沈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热亏,所以越发要沈得住气。   ※        ※         ※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分明: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二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的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的道:“但开封府里,“六分半堂口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忱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十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田金风细雨楼口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决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苏梦枕推开了$%上一叶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的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影约看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看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档微杨,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腹,正绣若一个“刀”宇。   狄飞惊慢慢的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不会高兴”他顿丁一顿才接下去:   “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南神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异己。”   苏梦枕道:“你说的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巳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驽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骘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决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的道:“我当惯了老二,到那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困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牛堂口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怔了一怔。   苏梦枕印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看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饰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耽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许文弱、又要罹$%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要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的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一眼。   三个同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        ※         ※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的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地方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        ※         ※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的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三两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若小蹦叫卖狄飞$%这才说话:“奇怪。”   ※        ※         ※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眼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        ※         ※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的走下来的。   这人穿看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约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堂圭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的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乾,敷在脸上,白烟昌,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的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颈下疏须微动,大概雨里还掠过了阵风罢:老者的衣袂也略略$%动看。   狄飞惊很耐心的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若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的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创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使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   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宝小业。   而今“六分半堂”当然不是小小宝业。   他特别能忍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飞惊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开封府里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狄飞惊的一双手。   狄飞惊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雷损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狄飞惊和苏梦枕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狄飞惊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狄飞惊终于发话了:“奇怪,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雷损很小心的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狄飞惊垂看眼、低若头、看若他的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雷损没$%答腔,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狄飞惊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好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雷损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煞,就可以找出败他的方法。”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縻?”   狄飞惊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雷损试探看道:“他的身体……了”这就是他请狄飞惊跟苏梦枕照面的主要目的:只右狄飞惊才能看得出苏梦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痞得怎样?是什么病?   ——苏梦枕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一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苏梦枕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雷损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飞惊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臼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末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的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并发;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损静静的等他说下去…他的脸上既无奋亢、也汶怒伤,他的表情只是专心,甚至近乎渡有表情。这是狄飞惊最“怕”的表情,因为在这“表情”里谁也看不出对$%内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种可能是他体内七、八种病症互相克制,一时发作不出来。”   “第三种可能呢?”   雷损问。   “奇迹。”   狄飞$%答。     十八、满脸笑容     奇迹。   天下间还我不出理由来解$%的事,还可以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奇迹!   “按照道理,这个人的病情,早该死了三、四年了,可是到今天,他仍然活看,而且还可以支持田金风细雨楼”浩繁的重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雷损默然沉思。   像他这种的人、今天的祷,当然懂得话不必多说,但每一句话说出去都重逾千钧。通常,他反而多聆听别人说话,只有再多面听的情况底下,他的判断才能接近正确,说的话才会更加有力。   所以他很小心的问:“你的意思是说:苏公于本来可以等,不必急,因为局势的发展都对他有利,他不必急于解决我们两帮之间的纷争……可是,他既沉不住气,你认为可能是”下面的话他便不说下去,因为下文应该由狄飞惊来回话他。   “他不等,便一定有不便等的理由。”狄飞惊立即把话接下去,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在一个集团里,每个人都难免有自己的位分,有的人说话要直接些,有的人说话应该保留些,有的人在做“好人”,有的人就不惜要当“坏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和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正如不知自己位分的人一般,迟早会在集团的组织里淘汰出去。狄飞惊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他自知跟自己在行事分寸上的掌握大有关系。“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以前所估计的局势不一样。”   “木来是:时间与局势,都对他有利。”雷损开了个话头。   “现在是: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道。   “你指的是:他的身体不行了?”雷损间得非常非常的小心、十分十分的谨慎。   狄飞惊目若电闪,迅疾的逡巡了搜上一遍,才自牙缝里透出一个字来:   “是。”   雷损立却满意。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答案。   这答案不止关系到个人的生死,甚至十数万人的成败,整座城的兴亡。   因为这个答案是狄飞惊嘴里说出来的。   有时候,狄飞惊说的话,要比圣旨还有效;因为圣旨虽然绝对权威,但君主仍极可能昏昧,狄飞惊却肯定英明就算他要判断的对象是雷掼,甚且是他自己,他都可以做到客观公平。   ※        ※         ※   狐飞惊说完了这句话,用袖子轻陉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他说这句话,似比跟人交手还要艰辛。   其实一个人对人对事的判断力,每一下评处都走毕生经验,眼光之所$%,跟以全副功力与人柏搏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雷损谙自屋顶上下来,外头下看雨,他身上却不沾上半点湿痕。   狄飞惊这时反问了一句:刁一天后之约,总堂主的意下如何?”   他很少问话。   对雷损,他知道自己应该多答,不该多问。   除非他知道他的出题是必须的。   其实在雷损的心目中,狄飞惊的问题往往就像他的答案一般有分量,“既然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何不尽量拖延时间?”   狄飞惊微征一叹。   雷损立部觉察到,所以他问:“你担心。”   狄飞惊点点头。   雷损道:“你担心什么?”   狄飞惊道:“他既然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拖宕,而且……   雷损问:“而且什么?”   狄飞惊忽改用另一种语调问:“总堂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   雷损也忍不住长叹:“这个时候却由来了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始料非及。”   狄飞骜问:“总堂主知道这两人是谁吗?”   雷损道:“我等你告诉我。”   狄飞惊迫:“我只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不到半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很有点身手,我以为他们只要再熬三几个月,只要依然熬不出头来,便会离开京城,没料到……”   “六分牛堂”知道有这两个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狄飞惊只约束手下,不要去骚扰这两个似乎“来历不明、身怀绝技”的青年,因为他知道,除了真正的劲敌之外,不一定事事都要出手,有些人,只要你对他不理不睬,周一段时候,就会消声匿$%,根本犯不看为他动手,这是更明智而不费力气的做法。   雷损道:“没料到他们一旦出面的时候,已跟苏公子在一起,突围苦水、冲杀破板门!”   他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总称之为“苏公子”,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他都一样客气、礼貌、小心翼翼。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不致与苏梦枕派系破裂得无可挽救?   当然没有人敢问他这一点,但人人都知道:苏梦枕在人前人后称呼“雷损”的名字、跟雷掼称呼苏梦枕为“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飞惊道:“看来,我们真的有点忽略了这两个不甚有名的人。”   雷掼道:“任何有名的人,本来都是个无名之人。”   狄飞惊道:“自今天这一役,这两个无名人已足以名震京师。”   雷损缓缓的自深袖里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很瘦、很枯乾。   惊人的是他的手只剩下一只中指、一只拇指!   拇指上还戴看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二、他的食指、无名指及尾指,若得出来是被利器削去的,而且已是多年前留下来但仍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见当时一战之动魄惊心!   ——江湖上的高手.,莫不是从无数的激战中建立起来的,连雷损也不例外。   狄飞惊知道雷损一伸出了这只手,就安下“决杀令”: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便是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伸出这只充满伤痕的左手,便是准备要消灭掉$%人的时候。所以他立却道:“那两人虽跟苏梦枕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雷损的手在半空凝了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狄飞惊道:“他们可以是苏梦枕的好帮手,也可以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不似雷损啡苏梦枕为“苏公子”,但也不似雷滚骂$%苏梦枕为“痨病表“。   ——究竟他不愿意称苏梦枕为“苏公子”,还是他碍看雷损与其对敌,不便作这般称呼?   有时候,雷损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答案。   ——因为只有狄飞惊了解人,很难有人能了解他。   雷损把手缓缓的揽回袖里去,眼睛却有了笑意:“他们既可以是我们的敌人,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狄飞惊道:“朋友与敌人,木就是一丝之隔,他们先跟苏梦枕会上了,我们也一样可以找他们。”   雷损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提起婚期的事?”   “苏梦忱先在苦水$%遭狙里,再自破板门歼敌而至,他来势汹汹在短短的时间内,莫北神的“无法无天田和刀柄神的“泼皮风”部队全掩卷而至,等于有了七成胜算;”狄飞惊答,“这时候跟他提那头亲事,恐怕反给他小觑了。他是来谈判的。”   雷损一笑道:“很好,我们这对亲家还是冤家,全要看他的了。”   狄飞惊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如果苏梦枕的气势不是今日这般的盛,这头亲事他巴不得一头磕下去哩:”这句请似乎很中听,雷损开怀大笑。狄飞惊也在笑,除非是一个刚自楼梯走上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眼里愈渐浓郁的愁色。   楼梯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雷恨。   雷恨道:“刑部朱大人求见总堂主。”   雷损只望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眼里明若秋水,忧悒之色半丝全无。雷损道:“有请。”   雷恨得令下楼,狄飞惊笑道:“刑部的消息可不算慢。”   雷损笑道:“朱月明一向都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狄飞惊也笑道:“难怪他最近擢升得如此之快。”   这样说看的时候,朱月明便走了上来。   ※        ※         ※   朱月$%肥肥胖胖、悠游从容、温和亲切、笑容满脸,若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像他在刑部的身分,去一个地方带三、两百个随从,不算是件$%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只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双手似乎拿看兵器上来。   其实那人是空看双手的。   没有人敢带任何兵器或暗器土来见雷损的。   不过那人的双手,若去不像两只手,而似一对兵器。   一对在瞬间足可把人撕成碎块的兵器。   另一个老人,眉须皆白,目光常$%,但在他走路和上楼的时候,胡子和眉毛像是铁锡的,晃都不晃那么一下。   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害臊的样子,几乎是常贴朱月$%朱大人的臂膀于而依看。   他好像喜欢站在别人的阴影下。   这样石去,臼让人以为他是“娈童”,多于随从。   朱月叫一见宙损和狄飞骘,就一团高兴的作揖道,“雷总座、狄老大,近来可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像商贾多于像在刑部里任职的酷吏。   雷损笑道:“朱大人,久违了,托您的福,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但总得胡混下去。”说看起身让座。   朱月明眉花眼笑的适:“我那有福气,只是皇上圣明,咱们都沾上点福泽而已。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知总堂主以为是不是?”   雷损心忖:果然话头来了,口里答道:“老夫只知道大人不只在刑部里得意,在生意上也发财得很,朱大人的金玉艮言,是宝贵经验,令人得益匪浅。”   朱月明眉眼一挤,嘻嘻笑道:“其实,在生意上,一向多凭总堂主提点照应,下官才不致有遭风冒险。”   雷损淡淡一笑道:“朱大人言重了,朋友间相互照应,理所当然。”   狄飞惊忽道:“是了,朱大人却是怎么得知我们在这三合楼里,还是适逢雅兴,也上来这里小息怡情呢?”   朱月明脸色一整,低看嗓子道:“我说实话,『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一与『金风细雨楼』的当家,今天在此地会面谈判,这等大事,不但传遍了京城,纷纷忖测,连下官上面的大爷们,也为之注目,就算是令上……嘿嘿,也略有风闻啦。”   雷损微微一笑道:“这等芥末小事,也劳官爷关注费心,惭愧惭愧。”   朱月明趋前了身于,笑道:“两位知我身在刑部,许多事情,赫,不得不作些交代,是了,三合楼上一会,却不知胜负如何?”   雷损和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们都猜得不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胜负如何,是全城的人都关心的事情,这朱月明是藉看公事,来探索局势虚实来了!   话又说回来,这朱月明一直算是“六分半堂”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原因是:如果“六分半堂”不支持朱月明,那么,他在刑部里破案就不见得能这般顺利,而且,就算有权,也不见得能有钱。   一个人有了权,自然爱钱,如果钱和权都有了,就要求名,连名都有了,使是要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人的欲望是不会得到完全满足的。   雷损和狄飞惊都没有回答,但满脸笑容,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朱月明有些急了,至少有三个上级托他来此一问,他不能无功而返:“两位,咱们是老朋友了,究竟、究竟你们两帮谁占了上风?谁胜谁负?”   狄飞$%笑看说:“你没见到我们$%险笑容吗?”   雷陨接道:“你何不去问苏公子?”朱月明知道一早就有人进去问苏梦忱了,但他自己这边厢却是不得要领。   不过也有一个收获。   苏梦忱与雷损谈判的内容虽不清楚,坦“事后”只见宙损与狄飞惊笑容满脸!   一个人能笑得出,总不会太不得意看雷损脸上的笑意,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窝小$%。   所以朱月明回报上司:   “看来是『六分半堂』的人占了上风。”   “为什么?”上头问。   “因为雷损和狄飞惊都笑得十分春风得意。”   他的上级虽然感到怀疑,但也只好接受了他这个“推断”。     十九、兄弟     苏梦枕和王小石、白愁飞一下三合楼,立即就有人唤他:“苏公子,”紧接看就问:“你和“六分半堂”这一场会战,结果如何?”说话的人是在马车里。   这部马车十分豪华,轨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情庄穆,看去要说他们是朝廷中的高官、庙堂里的执事,决没有人会不相信。   但他们现在只是替他赶车的。   车外站看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啕俑,白愁飞一眼望去,便知道其中至少有两人是当代刀法名家,另外三人是一代刀派掌门,其中一个还是“五虎断门刀”彭门彭天霸的衣$%$%人彭尖,还有“惊魂刀”的第七代掌门人习炼天,以及“相见宝刀”继承人孟空空。“五虎断魂刀”向不外传,刀法以厉辣称着,刀法中有六十四路是专攻人下盘,所以五虎彭门的子弟,就算被打倒于地,都一样不可轻视。   “五虎彭门”就像“蜀中唐门”和“江南霹$%堂”、“刀柄会”、“青帝门”与“飞鱼山庄”一样,门户森严,权倾一方,有人说,当上这几个门派的主持人,要比当皇帝还过瘾,但五虎彭门上一代掌门人彭尖,刀法在廿五岁前已名满天下,但三十五岁后竟毅然离开彭门,替人当贴身侍卫。   “惊魂刀”习炼天更是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的富家子弟,习家惊魂刀本就独创一格,历代都有高手辈出,习炼天更有天分,把“惊魂刀”变化为“惊梦刀”,破旧立新,青出于蓝,但他居然也为车中人的护法。   “相见宝刀”由孟相逢所创,当年在对抗“权力帮”和“朱大天王”之役里曾立过大功,博到了孟空空,声名不坠,而且一向是以正道自居,亦以正道自励。   但这位孟公子却只是车中人的护法之一。   车中人是谁?   白愁飞一向从容淡定,但他现在也不禁引目张望,※        ※         ※   车中人一说了那句话,便有两名白衣人,小心翼翼的,替他掀开了华丽柔软的车帘。   王小石没有白愁飞那般见多识广,但一见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便暗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一只手掌厚实粗钝,拇指粗$%肥大,而四指几乎都萎缩回掌中,整只手掌就似一块铁$%;另一只手掌软若无骨,五指修长,像柳枝一般,指端尖细得像竹签一般,但偏偏一点指甲也不留,王小石一看便知,两只粗钝如铁$%的手掌,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无指掌”功力,另一只软如棉花的手,至少右三十年“素心指”的柔功和三十年“落凤爪”的阴劲。   “落凤爪”是九幽神君的绝艺,“素心指”是当年天下第一大帮“长空帮”帮主“长空神指”桑书云的掌上明珠:桑小娥另辟蹊径的指法,这两门指功根本不能并练,能并练而得大成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兰花手”张烈心。   既然这人是张烈心,另外一人,就必然是“无指掌”张铁树。   这两人加起来有一个绰号:   “铁树开花”。   ※        ※         ※   “铁树开花”通常是吉祥的征兆。   但对张烈心、张铁树而言,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开花”的意思,就像玻璃开花是碎裂的意思一般,凡他俩指掌过处,不管是头骨还是胸肌,一样会“开花”,而且非“开花”不可。   连当年苦练“铁砂掌”的宗师刘宗穆的双掌,也被他们“开了花”。   “开花”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那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在他们的手上,一样可以顺利成功,就像“铁树开花”一样福从天降、得心应手一般。   这独门指掌都需数十年的功力方望有成,而且习者还要相当可怕的牺牲,不过,张氏兄弟两人的年岁加起来,却还不够六十…按照道理,两人合起夹连一门“无指掌”的火候都不够。   故此,“无指掌”绝少人肯练,因为就算练成,也已近风烛残年,精力消退,练成也难有作为了;至于“素小指”和“落凤爪”,一正一邪,是两门全然不同的指功,根本没有人能同时练成。   不过,“铁树开花”却是例外。   但这对“例外”却只是替人掀帘子。   车里的人是谁?   王小石一向好奇,现在不但好奇,简直是十分感兴趣。   口二   ※        ※         ※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提帘的,脸上都现出了必恭必敬的神情。   车里一个人先行探出头来,然后才下了车子。   车中人身分无疑十分尊贵,但对苏梦枕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样于十分俊朗,浓眉里日,脸若冠王,衣着却十分随便,神态间自具一种贵气。   苏梦枕停步,笑容一向是他睑上的稀客,现在忽然笑态可掬,拱手道:   “小侯爷。”   小侯爷观察似的看看他的脸色:“看来,你们并没有动手。”   苏梦枕笑道:“我们只动口,除非必要,否则,能不动手,就决不动手。”   小侯爷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小侯爷为难。”   小侯爷苦笑道:“公子和雷堂主名动天下,上达天听,加上数万人的性命,万一动手,只怕我也担待不起。”   苏梦枕笑道:“小侯爷这一番苦心,我们决不致辜负。”   小侯爷也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想不放心都不可以了。”随而又淡淡凳道:“谈判得怎样了?”   苏梦枕笑道:“很好。”   小侯爷目光起疑,接问道:“很好?”   苏梦枕道:“的确很好。”   小侯爷疑惑的看了半晌,忽哈哈一笑道:“谈话的内容,看来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机密了!”   苏梦枕微笑道:“待可以公开的时候,小侯爷必定第一个先知道。”   小侯爷轻抚微髯,目含笑意:“很好,很好……”目光落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这两位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将罢?”   苏梦枕道:“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小侯爷眉毛一扬,笑道:“哦?他们是你的朋友?”   苏梦枕笑道:“也不是。”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句话一出口,大吃一惊的是白愁飞与王小石,他们两个合起来,简直是大吃二惊口※        ※         ※   不是手下,不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两个字,对多少江湖热血心未死的汉子,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魔力,是多令人心血贲动约两个字!   兄弟!   “兄弟”,多少人愧负这两个字。多少人为这两个字如生如死。多少人纵有兄弟无数,却投有真正的兄弟。多少人虽无兄弟一人,但却是天下兄弟无数。多少人称兄道弟而做看违背兄弟道义的事。多少人无冗无弟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兄,弟:   ——是怎么一种祸福相守、甘苦与共,才算是兄弟?   ——是手握手肩并肩热血激发了热血心灵撞击了心灵,才能算是俯仰无愧的兄弟?   ※        ※         ※   小侯爷似乎微微一怔,即道:“可喜可贺:苏公子纵横天下,雄视武林,但却孤身一人,而今在你婚期将届,更闻说你多了这两位结义兄弟:我方某人,也只有钦羡的分儿。”言罢似不胜唏嘘。   苏梦枕道:“小侯爷言重了,开封府里的“神枪血剑小侯爷口,我们这等草野闲民,怎么高攀得起!”   小侯爷笑道:“我们就别说客气话了。看公子的神态,我回禀相爷,也算有了交代。”   苏梦枕道:“那就偏劳小侯爷了。”   小侯爷一笑,道:“苏公子,但愿不久之后,你的楼子里多几个分堂,开封府里,也能多几分安定。”   说罢他钻入车内,马车开动,仍是三人执辔,两人守在帘前,人人分布前后左右,车子幻幻消失在大街口。。   除了小侯爷这部马车之外,从苏梦枕进入市肆开始,绝对没有一个闲杂人进得了来。   当然朱月明是例外。   他也不是“闲杂人”。   他跟小侯爷一样,是来探听“金风细雨$%”主持人与“六分半堂”巨头一会的结果。   他们采到的是什么讯息?   ※        ※         ※   “你猜小侯爷会给相爷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苏梦枕向身边的莫北神道,“大家都想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强存弱死、谁胜谁,谁能有六成把握,便足以夺得先机,可惜,这个答案,我看连雷损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看起来很多人对我们都很关心,但其实巴不得我们门个半死!”   莫北神的一对眼盖像被人打得浮肿,又似$%肉太多[很不容易才抬得起眼皮~“公子一直在笑。”他的语言很钝八甚至似乎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会谈之后八只要仍在笑八就像是胜利者,至于在会谈里的情形如何入谁也猜不看。”   “笑有时候比拳头更实用!”苏梦枕道:“我想刑部和吏部的人派朱大人上去,雷损也一定在笑。”   白愁飞忽然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三个问题?”   苏梦枕道:“你说。”   他们一面行去,一面交谈。莫北神一路上撤下布阵与伏桩。   白愁飞道:“第一,刚才那位,是不是开封府里“翻手为云覆手雨”,相爷手下第一红人,“神通侯”方应看?”   苏梦枕道:“能够在一次出巡,便有“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十女员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天下间除了方小侯之外,恐怕再借十颗太阳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位来。”   白愁飞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明明可以对狄飞惊下手,先除去对方一名高手,却为何不下手?”   “你这句话问得不老实,”苏梦枕的目光冷冷的回扫,“你明明知道答案,何笔我口“那么说,”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是因为发觉屋顶上有个高手潜伏若,所以才不下手了“。”   “或许我根本不想杀狄飞惊,也说不定,”苏梦枕道,“你好像已问了三个问题。”   “问题都给你撇开了,”白愁飞道,“有的你根本没答。”   “问是你的事,”苏梦枕道,“至于肯不肯回答那是我的事。”   王小石忽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前面有几部马车正候在大路旁。   苏梦枕缓了脚步,侧首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大声问:“你……你刚才对小侯爷说……我们是兄弟?”   苏梦枕笑道:“你是聋子?这也算是问题?”   王小石怔了一怔,道:“可是,我们相识不过半日……   苏梦枕道:“但我们已同种过生死。”   白愁飞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管你们是谁:”白愁飞道:“你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跟我们结义?”   苏梦枕翻起白眼道:“谁规定下来,结拜要先查对过家世、族谱、六亲、门户的?”   白愁飞一怔:“你……”   王小石道:“你为什么要与我们结拜?”   苏梦枕仰天大笑:“结拜就是结拜,还要有理由?难道要我们情投意合、相交莫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大堆废话么?!”   白愁飞道,“你究竟有几个结拜兄弟?”   苏梦枕道:“两个。”   白愁飞道:“他们是谁?”   苏梦忱用手一指白愁飞:“你,”又用手一指王小石道,“还有他。”   王小石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上冲。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出了一句很冷寞的话:“我知道。”他盯看苏梦忱缓缓地道:“你要招揽我们进“金风细雨楼”。”   苏梦忱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   他一面咳一面笑。   “通常人们在以为自己“知道”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苏梦枕说,“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我要用这种方法招揽你们作为强助?你们以为自己一进楼子就能当大任?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我在给你们机会?世间的人才多的是,我为啥偏偏要“招搅”你们?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便冷冷的道:“你们要是不高兴,现在就可以走,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们仍是我的兄弟。”   他咳了一声接道:“就算你们不当我是兄弟,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王小石一头就磕了下去: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