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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汉不坐牢     唐肯躺着,一动也不动,趁着阳光还没有沉下去,他算到有二十九只苍蝇、三十只蚊于、还有四只蟑螂、一只蚱蜢,在这间牢房里出没。当然,在自己躺着的阴湿木板下面,想必还有一些蜈蚣、蝎于之类的毒虫,也趁着难得的阳光暖意,在龌龊的角落里磨着触须爪钳,只是自己未能看见而已。   阳光是动的,可以知道外面有风,以致阳光映在叶影也在微微颤动着,再投射出来。只要是好天气,每天午间送饭来的狱卒走后,阳光必然轻巧地从天窗那儿照进来一会儿,跟外面牢头沉重的步伐恰好形成对比。   阳光只照亮这么一会儿,马上就要沉下去,只有从较暖烘的墙壁上,才感受到阳光还在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仍是活的!   ——只有自己是死的!   就连房里的虫豸,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出入,而自己只要三天给牢头遗忘掉,就准像一团饭似的饿毙在这里。   阳光那么美、阳光那么好、阳光那么暖和,眼看又要沉下去了,不为渴望阳光的人耽待片刻——他真奇怪自己以前为何从没有花过时间去享受阳光。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到铁链“轧轧”的声音!   铁链轧轧之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被铁链重锁着的要犯在牢廊走动,另一是牢役拿铁链要锁某人出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趴在牢墙底下的送饭孔里,常常都可以窥见被锁链绞得血迹斑斑而寸步难行的脏脚,或是牢卒用铁链鞭鞑犯人的情景。   每打一下,他就颤一下,犯人通常都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吟,他听着看着,不敢再看下去,捂住耳把头塞在墙角下,恨不得把头种入地底里。   这时是千间刚分发过“鼻涕糊”之后,--在里面的人都不叫它做“饭”或“粥”,那是因为那米的成分稀薄得像人的鼻涕,偶尔加几条粪池旁种的“菜”或一些像死去动物内脏的肉碎,这肉碎还要在天气好视线清楚的时候才可隐约发现---人吃了它,懒懒散散的,身上唯一最活跃的是蚤子,人只有躺在地上,等它们光顾。   铁链轧轧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仿佛铁板与铁链之间已沉累得绽不出火花。   步伐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止。   唐肯可以想象到神气的牢头后面跟着四五名狱卒,活像判官带牛头马面的就在那里。   ----难道那么快就轮到自己……?   唐肯想到这里,全身都绷紧了起来。   “青田张义宏,出来!”   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沉重的巨响,押走犯人远去的步伐。   犯人没有离开牢廊之前,总是喜欢用手肘或脚枷碰触各牢房的的门墙,发出声响,表示他要走了。   而在这个时间里这样被叫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   能有幸从牢里出去的人,他日想到这些年来老邻居或老同房的家乡探访,所得到的消息,不是家人以为他死了,便是从不知道他们在牢里出来过。   所以在这样的时间里被隆牢头叫出去的人,有去无回,也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一种命运,临走前故意发出些声响,算是跟这些日子来的同劫者告别。   牢房里的犯人再怎么懒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或通风孔去招呼一声,算是今生今世两人之间缘份的最后一个交代:除非是已经判了死刑的囚犯,才动也不动,不多看一眼,心里只盘算着很快就可以和对方在黄泉路上碰头。   奇怪的是这时候被叫出去的囚犯,有诡秘的味道,不管犯的罪是多轻,牢里的人都不认为他还能活着回到世上。   隆牢头叫“张义宏”名字的时候,唐肯心头一舒,同时也一紧。   张义宏就住在自己牢室对开来的牢栅里,密封的牢室通常是扣押重犯,如:杀人犯,流寇、大盗、叛乱分子,而牢栅里拘押的多半是犯案比较轻的犯人。   唐肯就住在张义宏对面,两人在这些枯燥寂闷的日子里,窥狱卒走远时,互传消息。压嗓对话,也不知分享过多少时光了,而今张义宏这一去,唐肯心里像空了一大片位于,无法填得上。   他打从透气孔望过去,张义宏脸如死灰,全身发着抖,几乎是给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架着走的。   唐肯在看他的时候,张义宏也向这儿望了一眼,那眼神里全无活意。   唐肯看了这眼神,仿佛全身浸到了潭里,他俟着铁门软瘫下去,才发现阳光已经沉下去。   囚室里再无阳光。   一一为什么要把张义宏拉走?   一一蓝老大和张义宏,一个个都拉去了,只剩下自己和吴胜,吴胜他在哪里里?   -一一我们都是冤枉的!   ——为什么要拉走我们!   唐肯悲愤的想着,希望就像太阳一般的沉了下去,入夜的囚牢更难渡过。   他仔细计算一下,他进入这青田大牢八个多月以来,不认识的不算,在劳役时间的操事室里,还有每月一次共同沐浴的澡堂里认识的犯人,至少,有十六八个是这样被叫了出去,一去无返。   一一他们去了哪里?   ——自己犯的,还算是“监守自盗官饷”的大罪,但像谭婆、陈昌等只是犯了偷窃小罪,怎么也这样消失了影踪.   --一为什么会没有人追究?   ——张义宏正在遭遇些什么?   唐肯用拳头在铁门上轻轻的擂着,发出冬冬的震响,却捶不破他心里的疑团。   他一下一下地捶着,在幽森的牢狱里,像隐伏着一头不屈的兽,沉重地呼息。   拳头隐隐震痛了他的手心,幽暗里,他仿佛看见自己和镖局的兄弟们,在北旱砂坝的一役。   他的拳头猛挥,把一个扑向黄二小姐的淫贼,打得鲜血自鼻孔里标溅出来,翻身倒飞出一丈之外。   他的拳头猛烈地挥击着,脚步像怒虎般的疾跨着,敌人一个一个地俯蜷仆倒或仰跌出去,蒙面的敌人越涌越多,刀闪剑晃,他始终不退,和蓝老大、吴胜、张义宏等一干兄弟,拼死守护着黄大人的后裔以及税赋银饷,不退一步。   他清楚地记得镖局局主高风亮提着十一环大刀,刀挥处,血飞溅,贼人掩面跄琅而退,只是——   只是来的贼人是那么多!   随后来的一批蒙面人,武功又那么深不可测!   兄弟们流着血。淌着汗,已经越战越疲,镖局里自小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个个在敌人的刀光中倒下去……   想到这里,唐肯的拳头越击越响,仿佛这样可以多杀几个眼前的强敌……忽觉手上一阵剧痛,唐肯住了手,只见拳头皮层已击破,铁门上也凹陷了一处,染了斑斑鲜血。   唐肯住了手,然而敲击声并没有停止.   牢房里的人,藉着张义宏被押走的余忿,和着唐肯的击门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着。   这响声惊动了狱卒,纠众而入,在牢廊上用木棍挥击,发出彭彭的沉响:   “干什么!想干什么?”   “要造反呀?嗯!”   “再敲,再敲就先剁了你的手!”   牢狱重新又静了下来。   这时,隆牢头颟预下石阶的咳嗽音,场面都静了下来。   “是怎么一回事?!”隆牢头在狱里外号“隆阎王”,他愤怒地惩诫犯人的时候,曾把犯人的五趾剁掉,要每一个犯人列队经过看他切割脚趾的过程,以示儆尤。   “他们…在作乱!”   “是谁先搞起的!”   “好像是……寅六字房的先敲响铁门的.”   “晤……寅六字姓唐的跟刚才拖走的是同案;扯他出来!”   “砰!”紧随着铁匙轻锁的刺耳声响,门被大力推开,四个狱卒像要把唐肯撕成八截似的:“出去!”   唐肯被推得跌撞出去。   唐肯跄跄琅琅跌步出去,差些儿没撞在隆阎王身上,急忙收步,由于收势过急,趴倒于地,这下脸撞及隆阎王脚上,隆阎王喀吐一声,一口浓痰飞出,一脚喘在唐肯脸上,唐肯给喘翻了个大跟斗。   唐肯怒叱:“你……”   隆阎王冷笑:“你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后翻卸去我踢在你脸上的力道!”他双眼喷火似的吼道:“别以为你是‘神威镖局,的镖师就可以在这儿闹事,告诉你,在这里,英雄好汉也得喝我洗脚水!”   他的口气直往唐肯脸上喷:“你不相信?上个月,陕北人人竖大拇指称一声英雄的关飞渡,不也一样给我抽了腿筋脚筋命根子后,泥一样瘫在那里!”   关飞渡锄强扶弱,义勇双全,而且豪气干云,人人都佩服他侠骨义气,此人平日劫富济贫,而今落入牢里,依样扶弱济危,常替病弱者代为劳作,牢里的人不分族类都称他一声关大哥,竞因得罪隆阎王而落到这种下场!   一条英雄汉子,双腿废了又给阉了,落在这种地方真是不如一死。   隆阎王掩嘴咕咕的笑着,“你知道我是怎么整治他,他,不错,武功是好,但武功好又有什么用?又不能不吃饭!吃了我的饭,他就软了,眼睁睁看我把腿筋,一根根抽出来,咔嚓一声,连同命根子,一起剪断一一!”   唐肯听在耳里,想到昔日关飞渡关大哥对牢里兄弟的种种照应,一时热血上冲,再也顾不得一切后果,吼道:“百姓犯法,自有国法制裁,你不过是牢里的一名看守,竟然逾法私刑,你是人不是?!”   这一吼,殊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几个狱卒都怔住了,唐肯的声音远远的回荡着,牢里的人大都听到.   隆阎王眯着眼,全身像淋了一层火油,就待人员一把火就炸烧起来,自齿缝里一字一句地道:“好哇!姓唐的!你这是替关废人做加梁来着!”   唐肯豁了出去,也不顾一切了:“关大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们把他打成了残废,我们要出去找官老爷评理!”   隆阎王嘶声道:“去你妈的评理!”   唐肯道:“去找我妈评理也一样!你把关大哥打成这样子先不说,我们牢里的这些兄弟们,有的只是关三两个月、一年半载的监,怎么给你无端叫唤了出去,全没了影踪,说!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隆阎王声音反而有些馁了:“你……他们,他们调到别个牢去了!关你什么事?!”   唐肯怒笑道:“调到别的牢去了?!那按照刑期,他们早已出来了,为什么收不到你们片言只字,也不来探看我们——”   隆阎王撒赖道:“探看你们这些废物狗屎不是人的么?!出去以后,改过自新,自然便不会再一脚踩到你们这团墨屎来啦!”   唐肯道:“好?算是他们不念旧情,不想来,不要来,也不肯来,为什么连他们家人也不知道他们出来了?!”   隆阎王怒道:“你没出去,你知道个屁!他们一个个都抱老婆生孩子去了。”   唐肯道:“他们的家人来探监,人人都说,人平白的不见了!”   隆阎王猛一点头,后面几个狱卒拳头木棍,往唐肯背后擂去,唐肯双脚双手铐着铁链,闪躲不易,旋被打倒在地,隆阎王狞笑道:“你好汉?是好汉的就不要犯了事,来这里坐牢?”几个狱卒拳打脚踢,要把唐肯活生生的打死。   这时,牢里各室突然都被人大力的敲响着,开始只是一两个,进而到七八间,很快的每一间牢户里的犯人,不管是密囚着的还是关在铁栏里的,纷纷摇着铁栅,捶着铁门,激烈撞响的声音在牢里交织回荡,连隆阎王也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住了手在发愣。   狱里的犯人剧烈的叫喊,用手边一切可敲得更响的事物猛力敲打着,狱卒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隆阎王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冒出,吩咐道:“先押他回牢。”几个人夹手夹脚的把唐肯推回囚室,砰地又关上了门。隆阎王带着狱卒匆匆离去,加派值班牢役,严阵防守。过了大半夜,骚乱才平息下来。   唐肯在黑暗里,运气调息了一会,所幸他武功走刚强路子,精长“少林拳法”所必修的“三展气功”,牢卒那几下还伤不了他的筋骨,调理一会儿,便无大碍。   调息着的时候,唐肯突然听见有人在远处侧室里低声唤他:   “唐三哥,唐三哥!”   唐肯分辨得出那是“神威镖局”里的镖师吴胜的声音,两人一被押进牢就失散了,迄今才听到他的声音,想必是因为今午的这一闹,吴胜才知道他被押在这里,也因下午的事,狱卒不敢逼人太甚,所以吴胜才敢扬声叫他。在此情此境听得这熟悉的叫唤,唐肯好像在茫茫人海里抓到一截浮木,忙不迭应道:“吴胜,吴胜。”   吴胜喜道:“唐三哥,你没有事?”   唐肯道:“没事,没事,那几下子,我还熬得住。”   吴胜道:“三哥,你要小心,今天的事,我看隆阎王不会放过你的。”   唐肯道:“我知道,我等着.”   只听吴胜那么发出一声浩叹,除了他那一声叹息,也有几个牢房里的人都发出叹息。唐肯知道自己是被许多人在关怀着的,心里一阵温暖,只听狱卒走到吴胜发话的地方用铁杆大力捣敲,吆喝道:“不许说话!”吴胜便不再说话。   唐肯缓缓坐了下去,只觉地板透凉,寒意直透上来,才知道秋已快尽了,想到自己进来,也有好一些日子。   不知道天几时明。   第二章 血 尸     天色未明,唐肯在朦胧中突听铁锁钻开的声音,心中警惕,一跃而起,门已被打开来,七八名狱卒掩了进来,夹手夹脚抓起唐肯,往外就拖。   唐肯怒叱:“要干什么?!”但已被狱卒推了出去,唐肯想要顽抗,但知人落在此处,挣扎也没用,心里叹一声,任由人缚住推了出去。   唐肯跌撞出去,只见一人在暗处山一般屹立着,正是隆阎主。   唐肯见落在此人手里,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不发一言,只狠狠的瞪着他。   隆阎王嘿嘿一声冷笑,手一挥,狱卒扣押住唐肯往前推,走了七八道牢廊,有些犯人在铁栅里被异声惊醒,睁眼看见这种情况,也不敢声张。   就快要被押出去之际,经过了一间门外下了七八道巨锁的囚室前,突然间,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那几名狱卒本来飞扬跋扈,趾高气昂,听这隔着铁门低沉的一喝,都不由自主收敛了一些,一同顿住,不敢往前再走,有两名较有经验的狱卒班头涩声道:“关……关大哥……你早……”   里面的人沉默了老半天,没有说话。   其中一个班头期期艾艾的道:“我们……我们也只是……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囚室里低沉的声音立即问:“奉谁的命?一个个都有去无回,李鳄泪也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那几名狱卒相觑不敢回答,唐肯在昏曙中运目望去,只见那囚室跟平常没什么二样,只是特别狭窄、镌铁特别坚厚。   隆阎王神色也有些不定,清了清喉咙道:“关……关爷,这是狱中的规矩,咱们是奉命行事,您,您这就不要再管了!”   里面的人突然斩金截铁的叱了一声:“隆自破!”   隆阎王一震,被这一喝喝得蹬蹬退了两步,只闻里面的人喝问:“你灌了我迷药,废了我两条腿于,又阉了我,是你的主意?!”   隆阎王神色大变,仔细看了看门锁还牢扣无误,才敢回答:“关……关大哥……我……   我也是逼不得已!”   里面的人苦笑一声,然后再吸了一口气,似慢慢把愤懑凄怨平息下来,道:“好,隆自破,我不怪你,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李鳄泪?”   隆阎王涩声道:“李……李大人……他……”   关在里面的关飞渡大喝一声:“说!是李鳄泪还是李惆中?!”   这一喝,罔郎一声,把隆阎王手中锁链吓掉了地;这一喝,把青田大牢十八座里九成的犯人都震醒。   隆阎王颤声道:“你……关大哥,我知道,您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但来了这里,就得听李大人、李公子的;本来大伙儿都把你照顾得好端端的,但是——”   关飞渡喉头发出荷荷之声,悲酸地道:“监牢里的女犯也是人,李惘中尽情侮辱她们,我自然要管!”   隆阎王看看囚室的铁锁和身边的部下,胆子壮了一些,道:“你管是管,李公子本来也要重用你,但你……得罪了李公子,这下成了残废,可怨不得人!”   囚室里面的关飞渡静了静,道:“隆阎王。”   隆阎王挺了挺胸,道:“怎么样?”   关飞渡道:“昨天你在牢里扬言说,我给阉割和废了双腿,全是你于的?”   隆阎王硬着头皮撑面子,咽下一口唾液道:“是李公子的意思……我……我下的手,你又能怎样?”   那声音阴森森地道:“现在我双腿废了,人不像人,鬼不似鬼,李大人也不会再拢嘛谝,你当然不怕我了。”   隆阎王大声道:“关……姓关的,过去我敬你是条好汉,给你面子不要面子,也怪不得我手下无情!”   那声音惨笑道:“手下无情?手下无情——好,好!”   隆阎王怒气冲冲的吩咐道:“走!我们别理会这废人!”   倏地,“砰”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在囚室铁门内击了一记。   这一击何等沉重,整个铁门为之震荡,“卜”的一声,其中一只铜锁被震断,“嗖”地激射而出!   隆阎王急忙一闪,铜锁原本是射向他胁部的,现在打在他的肩上,“托”的一声,有点像骨碎的声音。   隆阎王捂住左肩,痛得龇牙裂嘴,只听里面的人悠悠笑道:“幸好这废人还剩下一双手……要不要把我这一对手也剁了?”   唐肯眼见在囚室里的关飞渡内力如此高绝,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听他这般说话,心里自是大急:因为关飞渡再英雄,也是被关在牢狱里,如此开罪隆阎王等人,只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真的会把他一双手也砍下来!   关飞渡忽道:“唐兄弟,你不必为我急,我肯待在这里,原本是伏法,现今却知无法无天,我又落得这身残躯,早不想活了。”   唐肯心里想的什么,关飞渡隔着一道铁门,居然一直似瞧见他内心里去,唐肯心中震佩,道:“关大哥、你……你要多加小心!”   关飞渡隔了一栋铁门,笑起来轰轰传声:“昨天下午你为我叫屈,今天我给你送行,可惜今天咱们都落在狗官豺狼手里,要不然,在外面碰头,可痛痛快快喝他个三百杯!”   后面的狱卒推了推唐肯,暗示他启步,唐肯也自知这趟跟狱卒出去,料无幸理,便道:   “关大哥,你有一身好本领,牢里的兄弟,还妄你多加费心——”   关飞渡哈哈笑道:“我这无腿不中用的东西,还能替人出头么?”语音里悲愤难抑。   两个班头把唐肯推了出去,在关飞渡凄愤的笑声中,砰地关了门,隐约还可闻一丝微微的笑声,像隔了个世界。唐肯抬头望望曙色,晨风带着寒意袭来,他挺了挺胸,想:虽然是走了出来,但是,却不是获得自由……   ——只怕这一生一世,自由都难以再获了……自由是以前的事,可是当日又不知自由的可贵……   狱卒们押他走了好一段路,摆设装饰愈渐豪华,而墙也愈渐薄了,矮了,守卫也不那么多了,唐肯心中纳闷不知道他们要把他带到何处,只知道跟以前一去无回的弟兄们肯定是同一个地方。   走到一间漆上白色、朱藤窗棂的精致大房前,狱卒班头示意他停下来,并都望向隆阎王,隆阎王强忍痛楚,毕恭毕敬的轻轻敲了两下门,静下来等待回应。   但没有回应。   就像黎明的冷风一般静。   隆阎王再敲了敲门。   只听房里有一低微的声音道:“谁?”   隆阎王恭敬得近乎畏缩的应,“是老奴。”   那声音“哦”了一声,即道:“怎么受了伤?”   唐肯一听,吃了一大惊,先时关飞渡隔门伤人,已教人匪夷所思,但这房里的人单凭隆阎王一句话便辨定受伤,也同样不可思议。   隆阎王用一种诉屈的声调道:“公子,你不许我杀那姓关的,但他毫不感激,伤了老奴还不打紧,还在牢里扬声把公子您骂得狗血淋头!”隆阎王生得高头大马,用这种嗲声嗲气说话,直教人寒毛直竖。   里面的人语音一变,愠怒地道:“关飞渡真不识好歹。把人押进来!”   “砰”地一声,唐肯被推入房间。   这房间一片白,地上铺了白色的厚毯,但在房间中间地上,却有一大滩悚目惊心的鲜红!   这鲜红已在白色毯子里渗透凝固,还夹有一股腥味,显然是血!   但这些血流得之多,令人不敢相信。   血迹上面还有一具事物:如果不是看见这事物上明明有着四肢轮廊,没有人敢信是一具人尸。   一具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人尸!   这被剥了皮的血尸,肉体般隐隐还似有些跳动,唐肯是个名镖师,外号“豹子胆”,刀头舐血剑影亡魂的日子数也数不清,但亲眼目睹一个人被活剥了皮的感觉,可也不好受。   唐肯差点想呕吐。   他强自忍住,因为他不想自己在临死前还要受胃部的折磨。   一人躺在云床上,两个丫环正替他扇风。这人正在全神贯注绣一张面积很大的布帛,绣了一阵,抬起头来,原来是个白脸少年,眉低压眼,这少年人说了一句:   “这个被剥了皮的人是你的老友啊,你不认得了吗?”   脸色苍白的少年又道:“他叫张胜宏,你们不是相熟的吗?”   唐肯仿佛看见地上鲜血淋漓的人似在血浆里望着他,唐肯终于忍不住呕吐。   呕吐的时候,胃像被人大力的榨扭着,胆汁都快揸干了,但唐肯的怒火却升了上来。   一张胜宏跟自己一样,都是冤枉的!   ——就算他犯了再大的罪,也不应遭到这种残无人道的极刑!   唐肯全身血液,一下子像被愤怒注满,他想奔过去,拥有他多年来一起并肩作战的老友,也想扑过去,把那卧在床上的烟精似的少年撕成八片,但他强忍住。   少年的石床在房间的最里边,靠着墙,离床八九尺处,也就是鲜血染浸地毯之所在,有四张高大的檀木椅。   有四个人,一直在墙的四个角落,打坐不语,而今,缓缓睁开眼帘,徐步走了过来。   这四个人,高矮不一,样子都有很大的差异,唯一相同的是,脸色都极端苍白,全无血色。   唐肯也是武林中人,在道上走镖的对武林人物务必要有点认识,这点比手上功夫还重要,而且唐肯一向对武林人物都特别留心,脑里马上闪现陕西武林中,三个令人胆战心寒的辣手人物来。   这三个人物,原本只有两个是在一起的。这两人是兄弟,大的叫言有信,小的叫言有义,这“有信有义”两兄弟在一起,做的却完全是“无信无义”的事!   这两兄弟原本是“辰州言家僵尸拳”的后人,为争掌门人的位置,这两兄弟不惜暗杀了父亲言大诺,还挑拨离间,使同门师兄弟互相残杀,结果令言家一噘不振,无法团结,这言有信、言有义也一样互不到掌门人的位子来坐。   言氏兄弟出道江湖上,一样做的是背信弃义之事,他们见利忘义,临危背信,兄弟之间,也一样互相欺骗,但两人武功互有依仗之处,合在一起,转弱为强,互补缺失,致令他们数度反目,依然联成一线。   直至后来,这言有信、言有义为练成绝世僵尸拳,竟按照古法把人活埋三天后,烹食其尸,惨无人道,终于惊动了当今“天下四大名捕”成名之前的一个六扇门中的名宿:“三绝神捕”中的“捕王”李玄衣。   李玄衣千里追缉他们,终于在怒江畔一人印上一记掌,使得这言家兄弟,从此绝迹江湖,已有四五年。   唐肯之所以认得两人,是因为言氏兄弟有一特征:言有信缺左耳,言有义缺右耳——他们倒不是先天性的缺陷,而是他们在中“捕王”一掌之前,曾遇见“四大名捕”中的铁手,而在他们遇见铁手的时候,又正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铁手当时并不知道这两个败类就是恶名昭彰的言氏兄弟,所以只略施儆诫,一人撕掉一只耳朵。   可是这样一来,缺耳成了言氏兄弟的特征,以致他们一旦作了恶事,想要不承认也无所遁形。   另外一个人,叫做易映溪,书生打扮,手上拿的不是扇子,也不是伞,而是一柄巨斧,这样一个形象,除了“巨斧书生”易映溪外,不会有别人。   这个易映溪,行事也十分之怪,三十岁以前,他是一个人人尊仰的侠士,锄暴安良,替天行道,做出不少为民除害令人叫好的事,但三十一过,销声匿迹了一两年的光景,再出江湖的时候,人心大变,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魔,力求一己私利不惜大动干戈,手段残毒,才不过两三年时间,过去他所积的善还不蕊讵恶的一半。   这个“巨斧书生”的武功,也是极高,听说一年前他与“陕西大侠”关飞渡拼了一百多招,才给关飞渡打了一掌,此人负伤“后遭受七大门派十一高手的暗袭,居然仍能逃生,于是更加声名大噪。   除了言氏兄弟和易映溪之外,还有一个人,腰畔系了三个葫芦,满头白发,有一种苍老的辛酸,脸现疲色,不过眼色十分深沉,让人一眼望去,仿佛望在死寂的深潭里。   唐肯却不知道他是谁。   但唐肯原本就知道,事无善了,但却也料不到这狱中的一处,竟然有了三个以上武林间的出名头痛人物。   他立刻意识到此际扑上去是一件愚昧至极的行为,凭他的武功,这四人中随便一人,他都敌不过。   他留意一下后面,除了隆阎王之外,谁都没有跟进来。   隆阎王笔直而垂首的在那里,在犯人面前像头石狮子,而今却像头摇尾乞怜的看门狗。   那少年这时正在问他:“关飞渡被关在铁牢里,怎能伤及你?”   隆阎王可怜巴巴的说:“奴才走过,听他胡言疯语,辱及公子,所以就大声喝止,他一掌击在铁门上,震断铜锁,幸好我避得快,不然恐怕要射在脸上,那只怕奴才不能再向公子复命了。”   少年邪意的眼睛注向隆阎王:“哦?那实在是难为你了。”   唐肯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他胡说八道!关大哥根本就没骂什么人来,倒是你说出是什么李鳄泪还有李什么中的向他下的手,主使他挑断了关大哥的脚筋和阉割了他,就凭你,哪敢喝止关大哥!”   隆阎王变了脸色,虎跳到唐肯面前吼道:“你敢冤诬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一掌往唐肯劈去。   少年忽叫:“隆自破——”   隆阎王的手半空僵住,返身扑地,跪下,哭也似的道:“公子,这人诬赖奴才,奴才对公子忠心耿耿,对外亦从无一言敢有不敬,怎敢如此放肆,公子明察,公子明察———”   唐肯看见这种情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唐肯这一笑,众人都向他望来。   唐肯因度必死,也没了顾忌,哈哈笑道:“看他那副奴才相,怕成这个样于,真把你当作皇上不成!”   他这句是冲着少年说的。   少年淡淡一笑。“我叫李惘中,不是李什么中。”少年居然没有生气。   这时,那“巨斧书生”易映溪忽道:“公子,关飞渡断腿仍有能力震断铜锁,伤了隆牢头,此人还是宜速速斩草除根的好。”李恫中沉吟了一下,道:“我本要好好用此人,为爹效力,不过,看来他是死性不改,留着也没用处——“说到这里,向隆阎王道:“你去把关飞渡请过来,记住,是请过来。”   隆阎王见李惘中并不责罚,反而命他做事,大喜过望,应道:“是!”匆匆行了出去。   这一来变成只有唐肯一人,面对五个脸色苍白的诡异人物。   第三章 关飞渡     李惘中斜起一对邪异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盯住他:“你叫唐肯,是不是?”   他笑了笑,道:“本来嘛,倒不会那么快轮到你,但你昨天在监房里一闹,只好先选用你这张皮了。”   唐肯心知无幸,但也听不懂李惘中何所指,便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盗饷杀人。就算判罪,也得以国法行之,你们这般算什么?”   李惆中淡淡地道:“来到这里,不谈王法、国法,我说的话就是法。”   唐肯强抑激愤道:“好,我们‘神威镖局,的人没有监守自盗,我们是冤枉的。你还我们个公正。”   李惘中道:“人人都说他自己是冤枉的,一个人杀了人,也会说他因醉酒自卫错手;一个人奸污了人,也说那女子引诱他……银子明明是在你们押解中失掉,不是你们是谁干?!”   唐肯怒道:“北旱砂坝那一役,我们‘神威镖局,四十一人拼死了的有二十七个,这还不是证明!”   李惘中一笑道:“那只是你们分赃不均,闹内哄自相残杀而已!”   唐肯忿然道:“你硬要诬陷我们‘神威镖局,是什么意思?!”   李惘中道:“意思就是:我要你活你才活,我要你死嘛——”   他用眼睛向场中的血尸瞄了瞄:“你就死定了!”   唐肯道:“好,要定我罪,把我送到衙里审判!”   李惘中乜着眼笑道:“我都说了,来到这儿,给你什么罪少爷高兴,用不着审来判去多费事!”   唐肯悲愤地道:“好!而今虎落平阳,大不了杀头罢了,多废话干什么!”   李惘中笑道:“我倒不想砍你的头。”   唐肯一怔,李惘中已接下去道:“我只是想剥你的皮,把你的皮,从发顶到脚趾,整张地,完好地剥出来……你的皮虽然粗糙了一点,但是很有韧性,是块好材料。”   唐肯惊怒中一时没回过意识来:“你说什么?”   李惘中看了看他,忽然一笑,小心翼翼地把手中那张布缎似的东西扬了开来。   这一扬,足有数丈长数尺宽的是一幅画:这幅画刺绣得十分精美,唐肯瞥过一眼,只见里面绣的是亭台楼阁,豪华排场,像一个什么寿宴珠光宝气的祝贺场面。   唐肯只觉这画一展开,便有一种逼人的气氛,但却不知这画有什么特别。   李惘中笑道:“我是说,我要把你绣成画中人。”   唐肯更不明白。   在檀木椅上的言有信忽然说话了:“公子手上这张绝世奇画,是用人皮造的。”   言有义接道:“太老太嫩有疤纹不适用的不计,这幅画已用了三十四张人皮最精美部分接驳的。”   言有信笑道:“你应该觉得高兴,因为你是接下来的一个。”   言有义道:“所以公子不要你砍头,只要你一张皮囊,要是你被剥了皮而能不死,那么活着也无妨。”   唐肯几时听过这种可怖的手段,看到浴血中的老友,喉咙里挤出一声:“你们——!”   李惘中颔首笑道:“便是。那个姓蓝的原来身上有十七八道伤痕,可用的皮只有数寸,这姓张的好一些,大部能用,就不知你这张皮好不好用?”   唐肯怪叫一声,全身一挣,锁链虽然未脱,但头上木枷居然给他挣裂了。   “巨斧书生”易映溪立即摇头,道:“‘豹于胆,你也是武林中人,应该要自量力,凭你的武功,我们四个人里哪一个你有办法接上三招五招的?你还是免作无谓挣扎罢!”   唐肯知道易映溪说的是实话。   他曾经设想过自己各种死法:战死、暗杀死、甚至病死、失足跌死、砍头而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却遭受被剥皮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苦。   他外号“豹于胆”,自然胆大过人,但眼见地上血肉犹在抽搐的血人,使他无法不感惊惧。   这时,外面忽传来敲门声,一中年锦衣人随即匆匆走了进来,先向李惘中一揖,随后向那个不知名的人一抱拳,道:“聂爷,大老爷有请。”   那姓聂的白头人“哦”了一声,望向李惘中,李惘中对这人倒礼遇有加,礼仪周周地道:“爹想必有急事,聂爷就先去一趟。”   那姓聂的向众人点点头,算是告退,也不见他长身而起,那檀木椅竟离地而起,倒似地面上有一层无形的垫子,这人连人带椅,平平飞了出去,不徐不疾跟着锦衣人背后而去。   李惘中笑道:“聂爷的‘神龙见首,越练越见火候了,爹爹得此强助,何愁事不成!   哈,哈哈!”   李惘中这几句话和一笑,言氏兄弟和易映溪都陪着笑,言有义笑得特别大声,言有信只是轻微嗤地一声,算是笑了,易映溪则笑得很开心似的,不过是隔了一会才展现笑容。   唐肯当然没有心机去留意他们的笑容。   他只是从李惘中说话中,蓦想起武林中顶尖高手里一个也是姓聂的厉害人物……对那一个人物,唐肯所知也不多,只知道局主高风亮老爷子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也都跌足叹息,说:“这魔头本在陕西一带扬名立万,而今名震天下,但愿咱们镖局里的人,谁也不要碰见这魔头才好!”   那姓聂的自发人走后,李惘中又望着他笑嘻嘻地道:“剥死人的皮,人一死皮就开始萎缩硬化,不宜刺绣;剥昏迷的人皮,皮肤松弛无力,也不适合下针,所以,只有活剥,人越痛,皮肤就越绷得紧,最适宜这幅绝世佳作……你就……忍痛一下吧。”   唐肯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拼一拼,死在这些人手里,也总比眼睁睁被人活剥皮的好。   ——要死,也得在自己身上刺他个六七十刀,把皮肤割破,以免人死了身上皮囊还要受人整治!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的隆阎王叫道:“公子,犯人已经带来了。”   李惘中一扬眉,道:“带上。”   隆阎王答道:“是。”被推开,一人坐在木轮椅车上,推了进来。   这坐在木轮椅上的汉子,双腿松软无力,下盘虚空摆荡,生得两道浓眉,满腮虬髯,虽就这样坐着,但依然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唐肯一见此人,喜唤:“关大哥!”   这坐着的残废人正是关飞渡。关飞渡“晤”了一声,满眼血丝目光落处,瞥见地上的血尸,登时虬髯像刺猬般竖了起来,怒道:“姓李的,到如今你还在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言有信冷笑道:“关飞渡,你今日自身难保,还口出狂言,多管闲事!”   关飞渡道:“言有信,你们枉为武林中人,不知自重,为虎作伥,可恶已极!”   言有信还待说话,李惘中截道:“前日我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怎样?”   关飞渡哈哈一笑,道:“我现在双腿已废,报效于你,又有何用?”   李惘中道:“坦白说,以关兄的身手,纵答允为我父子效力,也难保不有变卦,而今……”看了看关飞渡一双废脚:“反而可以更信重关兄。”   关飞渡哈哈笑道:“我断了一双腿子,纵要窝里反,你们也无所畏惧了?”   言有信插口道:“其实这种人,也不希罕,江湖上乐意为大人、公子效忠的没一千也有八百。这人傲岸性大,不如杀掉算了。”   李惘中笑着斜睨关飞渡,道:“关兄,你可听见了?”   关飞渡道:“听见了。”   李惘中道:“要是你再执迷不误,我可不一定再保得住你。”   关飞渡道:“我关某素来就不要人保住才能活下去。”   唐肯挣动铁链,挪近关飞渡身前,大声道:“关大革谝和你一同死。”   没想到关飞渡低声的回了一句话:“小兄弟,能不死时,还是不死的好。”话一说完,双手抓住铁链发力一扯,崩崩数声,唐肯身上所系的铁链竟给他一扯而断!   这一个举动,使得言有信、言有义二人一齐望向李惘中。   李惘中也因关飞渡完全罔顾他颜面而勃然大怒,“杀了!”   李惘中才讲到“杀”字,言氏兄弟一左一右,形如迅枭飞掠而起,夹击而来,刹那之间,关飞渡所坐那张椅子,像给一种无形的压力澎湃激荡,“蓬”地砰裂成百片千点。但关飞渡也在这刹那间前离开了木轮椅!   关飞渡双掌一按椅沿,借力飞扑向李恫中。   他离开轮椅不过刹间,整张轮椅已经粉碎。   他的身形在言有信、言有义之间穿闪而去,十指箕张,眼看要扑到李惘中身上,突然,半空精光一闪,一斧迎空劈来!   这一斧威力之猛、速度之快,简直如同电闪,但却毫无声息,关飞渡沉喝一声,双掌一拍,己夹住斧面,两人都同时落了下来。   出手的人当然便是易映溪。   易映溪这一斧,居然被关飞渡双掌夹住,如嵌入巨岩里,挣动不出,心中惊怒,但两人同自半空落地,情势却自不同。   易映溪双足平平落地,立即扎马催力。   关飞渡却吃亏在没有腿。   所以他是平空跌下的。   这一跌只要他一失神,易映溪聚力劈下,足可把关飞渡劈成两半!   但关飞渡却没有跌倒,那是因为唐肯及时奔了过来,关飞渡是平平落在唐肯的肩膊上的。   唐肯在下面大叫道:“关大哥,你不要怕,我扛着你,我扛着你———”接下去他还想讲些什么,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在他头上的关飞渡,已经和易映溪交起手来,交手的状况,他是看不见,但肩上的压力,重得直把他腰脊压断似的。   唐肯咬牙苦撑,忽见易映溪一抬足,向他小腰踢来。   这一脚要是踢个正中,不但自己要身受重伤,只怕连关飞渡也背不住。   可是唐肯却不敢闪躲。   因为他只要移转半步,不知对上面关飞渡交手的情形有什么影响,宁熬着身受重伤,也不要因自己的移动而使关大哥失了一招半着。   没料到的是易映溪那一脚,只踢了一半,便顿住,久久才收了回去。   这之后,易映溪有四次要向他顶膝,出脚,但都中途收回,易映溪每要出招伤他,事后必脚步凌乱了~阵子,几乎把桩不住。   唐肯的武功也很不错,在陕西一带,“神威镖局”可是大大有名的,而“豹于胆”唐肯在镖局里,也算是一员悍将,他的“少林神拳”底子极好,三十六路“锋头刀法”也使得出神入化,但这都比不卜他的见识好。   唐肯立时可以判断得出来:易映溪与关飞渡的交手中,易映溪取关大哥不下,数度要先伤了自己,来逼使关大哥失去了下盘的依靠,但关大哥却以双手的攻势逼使易映溪数次攻至一半,便自动放弃。   一一这样看来,关大哥是占了上风。   唐肯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向上望去,   他一望,把他吓了一大跳。   头上全是斧光。   甚至斧头已贴着他的头皮,逼近他的鼻子,在上空回来施去,银光熠熠,煞是惊人!   唐肯这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马上低下头来,再也不敢往上看。   ——如此说来,占上风的倒反是易映溪了?!   唐肯刚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之间,易映溪倒后退了八步,脚步跄琅。   唐肯心略一宽,又往上一望,却见适才的斧光,反而大盛,风雷之声震起,形成银芒灿目!   唐肯这才知道,关飞渡早已劈手夺得易映溪手中巨斧,正在应付着言氏兄弟的盘空攻袭! 第四章 断 臂     突然之间,“嗖”地一声,巨斧飞出!   易映溪一纵身,半空接住巨斧!   ——巨斧原本是在关飞渡手上的,现脱手飞出,显然是非言氏兄弟之敌。   ——看来,言氏兄弟的武功还要在易映溪之上!   唐肯心中大感震栗:他一直以为易映溪的武功会在言氏兄弟之上,而今见此情境,知道言氏兄弟更难应付,不禁耽心起来。   只闻关飞渡一声浩叹:“要是我的腿还能动,你们一样讨不了好。”   言氏兄弟还未开口,李惘中已道:“幸好言氏昆仲向我进言,要是留下你双腿也许还真留不住。”   突然之间,屋顶上“轰”地一声,跟着“呼,呼”疾响,灰尘瓦砾,大片落下,唐肯被一些尘埃弄入了眼睛,一时睁不开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   只听有人大声呼道:“关大哥,我们来救你!”跟着便是激烈的搏斗声响。   唐肯只觉自己肩上一阵震荡,再便勉力承受,再睁开眼时,只见言有义嘴角溢血,扶在白色的墙边,血像花河一般溅了开了。   唐肯忽觉肩上的人一阵摇晃,正想发问,忽见自己头上也有一些腥湿的液体淌落,唐肯一看,原来是血。   唐肯骇问:“关大哥——”   关飞渡沉声喝:“追李惘中——语音中断,似肺部突然抽紧一样。”   “砰”地一声,唐肯瞥见一个穿密扣劲装的汉子,浴血倒地,手中的刀也跌在一旁。   关飞渡断喝一声:“快!”   李惘中这时已从床上站起,易映溪神色苍白,一面发出尖啸,一面挥动银斧,又一名劲勇的汉子给他劈倒!   唐肯再理不得,举步向李惘中处发力猛奔——   “虎”地一声,易映溪一斧横劈而至!   唐肯正要闭目不敢看,勇奋前冲,忽觉膊上一沉,然后一轻,关飞渡已越过易映溪头上,飞扑李惘中!   易映溪登时顾不得斩杀唐肯,斧锋一翻,倒割而上,唐肯清楚地瞧见斧面上喷溅出一蓬血花,在关飞江的腹腔飞割而过!   可是关飞渡也到了李惘中身前。   李惘中“铮”地拔剑,关飞渡一掌击落他的剑,一手抓住他的咽喉,关飞渡落地时,把李惘中也一起扯倒。   两人才倒地,一人已然扑至,便是言有信。   言有信虽已赶到,但却不敢出手。   因为李惘中已落到关飞渡手中。   唐肯几乎不敢置信,李惘中的武功竟如此低微,一招之内,便被身负重伤而且残废的关飞渡擒住。   言有信后面,紧跟着三名汉子,一个挥动流星锤,一个手持月牙铲,另一个拿齿锯刀,一起向言有信背后递刺出去!   言有信霍然回身,也不见他怎么动手,已把一人踢飞,夺下月牙铲,架住齿锯刀,关飞渡倏地一声大喝:“住手!”   言有信丢下月牙铲,退到一旁。   这时言有义和易映溪己一前一后,包抄关飞渡,虎视眈眈,却个敢动手。   关飞渡道:“你们再动手一--”声音一噎,显然内外伤一齐发作,痛楚非常,“我就杀了他!”说着手上一用力,那李惘中早已脸白如纸,这一捏,却使他胀红了脸。   言氏兄弟和易映溪相觑一眼,谁也不敢妄动。   李惘中却也倔强,嘶声道:“你们快进来杀了他,别管我!”   关飞渡怒叱:“你不怕死?!”   李惘中傲慢地道:“谅你也不敢杀我!”关飞渡抓住他脖子的手又一紧,李惘中闷哼一声,依然咳呛着说:“你杀了我,天涯海角,都逃不掉!普天下的捕快,也不会放过你!”   关飞渡另一手捂住胸膛,怒笑道:“我就杀你看看!”   言氏兄弟一齐急叫道:“关老大,且慢动手!”易映溪也情急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关飞渡脸色转了转,看了看唐肯,又望了望在房里殷切盼待的三名汉子,长吸一口气,道:“不杀他,可以,让我们走!”   易映溪脸上立即现出为难之色,言有信却立即道:“放你门走可以,但要先放了公子。”   李惘中嘶声道:“别让这些王八羔于走——”   关飞渡手上又紧了一紧,李惘中的声音立时哽住了,关飞渡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以,他要跟我们一道走,待到了安全所在,才放他回来。”   言有信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言有义接道:“关……关大哥,您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关飞渡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言氏兄弟,我说过的活,几时有不算数的?!”   言有信、言有义一起异口同声的说:“是,是,江湖上的弟兄,那个不说关大哥一言九鼎,生死无悔的!”   易映溪立刻现出不同意之色,望向言氏兄弟,踌躇地道:“可是……”   言有信沉声道:“易兄,救公子要紧。”   言有义也道:“关大哥说话一向算数。”   易映溪只有把要说的话吞回肚里,李大公子的命万一有了个什么差错,这是二十个易映溪都担待不起的事。   那三个在房里的汉子,本来脸色都一直绷紧着,现在才较宽松下来,其中两人去察看已经倒地的两个同伴,剩下拿齿锯刀的大汉兴奋地道:“关大哥,我们走!”   关飞渡道:“我已叫你们不要来了,你们就是不听话!”   拿锯齿刀的大汉道:“不仅我们来,丁姐姐也来了。”   关飞渡忽然间神色变得牵置、苦涩,交织成一片,唐肯自见到他开始,直到带伤出手制住李惘中,脸色都从来没这么难看过。   关飞渡脸色虽然难看,但眼睛却似烛苗般点亮了起来。   唐肯见过这样子的神情。那是他局子里的小跟班“小弹弓”恋爱上了局主的掌上明珠高晓心的时候,便有这种患得患失的神情。   他做梦也没想到英雄豪勇的关飞渡关大哥,也会现出这样的神情。   言有信、言有义见关飞渡脸色数变,生伯关飞渡杀人,各趋前一步,只听关飞渡厉声问:“裳衣在哪里?!”   拿锯齿刀的汉子不料关飞渡如此声厉,一怔,持月牙铲的放下已死去的同伴,道:“丁姑娘以为您仍在牢里,跟老七老九闯进去了。”   关飞渡急叱:”还不施发暗号叫他们撤走!”   持月牙铲的汉子忙答;“是。”仰大撮唇尖啸,一长三短,又三短一长,啸音凄烈,直似电割云层,传了开去。   这时外面已经有骚乱的声音,火光熊熊闪晃。   言氏兄弟相觑一眼,又自往左、右逼前一步。   关飞渡气急地道:“糟了,他们被人发现了。”   拿流星锤的汉子道:“大哥,您先退走,您走了,大伙儿都会随你走。”   唐肯也插口道:“是呀,关大哥,你先走——”   关飞渡沉声道:“大家一起走——”忽瞥见言氏兄弟又各逼进一步,已经离自己极近,吆道:“停——”   蓦然“砰”地一声,一身着亮蓝绸质劲装,紫兰色披风的女子,自屋顶而降,犹似一朵紫色的壮丹花,在一个令人全然意料不到的环境里冉冉绽放。   这女子一落地,叫了一声:“关大哥。”嗓音微微有些低沉,像古琴中几个低调一起拨响,语音的情切犹似秦筝的乍鸣。   关飞渡一见这女子,眼中尽是爱慕之色,正想说些什么,倏然之间,掌握中的李惘中。   竟一反时,重重撞在他的腰胁上!   关飞渡吃了这一撞,闷哼一声,手一松,李惘中脱离掌握,急掠而出!   言有义、言有信这时已同时掠了上来,一迎向李惘中,一截向关飞渡!   关飞渡知道自己这行人生死存亡,全在能不能制住这恶少身上,身形一接一弹,急射而出,已到了李惘中后面。   关飞渡再要出手,言有信已扑到,双指迸伸,直插关飞渡双目。   关飞渡左掌一遮,以掌格住言有信双指,但言有信指劲了得,竟在他掌心戮了两个血洞。   可是关飞渡的右掌易为爪,抓住李惘中之后拎,同时间发出一声大叫:“你们快走,聂人魔回来了可谁都走不了!”   李惘中性于桀傲,一被抓住,回剑反斩,但关飞渡五指一紧,分别扣住他后颈三处穴道,李惘中登时挣身不得,剑也垂了下来。   这几下鹘起兔落,李惘中脱逃,关飞渡追捕,言有信阻拦,及至关再捉住李,而李出剑落空之际,言有义双拳已向关飞渡胸膛击出!   这刹那间,关飞渡一手挡住言有信双指,一手抓住李惘中,除非放人,不然就得硬挨言有义足可碎石裂碑的“僵尸拳”!   关飞渡居然不放人,也不退身,连言有义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以为双拳已经击中关飞渡,然而事实上,言有义的双拳只险险在关飞渡双胁与双肘间穿了过去,击了个空!   言有义双拳击空,心知不妙,如果关飞渡还有双脚,自己便一定吃了大亏!   言有义也是应变奇速,尖呼一声,直冲而上!   李惘中刚挣脱之时,场中的四名汉子和那女子,都一起兜截过去,但他们身形甫动,易映溪也同时发动!   易映溪的巨斧舞扬开来,一片银光烟熠,如狂飚骤至,电旋星飞,以一柄巨斧,笼罩五名敌手,仿佛无人能入雷池一步。   银光中蓝衣一点,突破斧影而出!   眼看巨斧像巨石辗花一般要把这纤纤细腰切为两截,倏然之间,女子足尖就在斧面上借力一蹬,急纵而起,巨斧砍了个空!   女子投向关飞渡处!   易映溪知道眼前数名敌人中,只有这女子武功最好,言氏兄弟已在全力抢救李公子,如果自己连几个小脚色都罩不住,日后自己想在李大人麾下呼风唤雨,恐怕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心中一横,飞斧脱手而出,半空呼啸急旋,追劈那女子!   那女子已抢近言有义背后,跟言有义交了一掌,言有义匆促招架,两人各向左右退了一步。   关飞渡见那女子来到,自是大喜,但这时飞斧已然斩到!   关飞渡陡喝一声:“小心——!”   那女子已然省觉,乌发“伏”地一甩,紫披风急骤升起,宛似一朵蓝海棠忽自地上开到了天上!   飞斧带着尖啸与银光,险险擦过!   飞斧击空,即急旋飞劈向关飞渡!   挡在关飞渡身前的是李惘中!   飞斧变成向李惘中旋劈而去!   这一下,不仅易映溪大吃一惊,就连言氏兄弟也措手不及,李惘中颈上穴道受制,更吓得脸无人色。   这下突变,众人都不及救李惘中。   关飞渡突喝了一声,本来抓住李惘中后颈的手,陡然一松,跟着手臂一长,在李惘中肩膊上直伸,在急旋得只剩一团光影的飞斧里一抓!   这一抓,已拿住斧柄!   急旋的飞斧立时停止!   这时,易映溪等才松了一口气,连言有信、言有义都不禁喝起采来。   却不料剑光一闪,李惘中猝然回剑斩落,关飞渡不意李惘中居然下此毒手,不及缩手,然双腿已废,飞退无及,一只右手已给李惘中当了下来。   李惘中一招得手,“哈哈”一笑,剑势回指,抵住关飞渡下颔,怪笑道:“你也有今日。”神情得意已极。   这时,关飞渡右手才“哨”地落下地来,五指还紧握着银光闪闪的斧头。 第二部 牡丹罗刹 第一章 逃 亡     关飞渡一时之间,还未感觉到痛楚,只感到愤怒、悲恨与难过。众人也都静了下来。   李惆中用手一捺,在关飞渡颔下抹了一条血痕,得意地道:“怎么样?现在落到我手里了罢?——”还要说下去,忽给关飞渡深痛恶绝的眼神慑住,一时说不下去。   随着便是那女子一声充满哀伤、心痛的轻呼。   言有义忽然叫了一声:“公子,杀了他,快1”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李恫中一错愕间,关飞渡碎然扬起手掌,他唯一剩下的一只手,一拳就向李恫中脸部挥去!   李惆中武功并不好,但关飞渡这一掌也全无章法可言,李惆中情急间挥剑一架,关飞渡也没有缩回左拳。   拳“砰”地击中李惆中脸部,李恫中鼻血飞溅,往后飞跌了出去,他的剑也穿在关飞渡的的手臂里!   那女子恨叱一声,扑到关飞渡身前,舞剑卷起狂花,把要扑过来的言有信与言有义逼了出去。   关飞渡已开始感觉得椎心刺骨的疼痛,哑声道:“你走,你们快走——”   女子的剑挥得更紧,女子不住地回头看关飞渡:“我不走,不走,要走,一起走——”   暮地,李惘中怪叫一声。   声音轧然而断。   他中了关飞渡一拳,本来一直往后跌去,不容易才站住了身子,突然间,胸前凸露了一截带血的刀尖。   李惘中怔了怔,不敢相信这是个恐怖而绝望的事实,才叫出声来,便已气绝。   在背后刺他一刀的人是唐肯。   唐肯的武功,比起那些劲装汉子,也不会好到那里去,他武功在这些人中并不特出,又不知如何跟这班援手配合,只好呆在那里,看瞬息数变,触目惊心,直至李惘中卑鄙暗袭斩掉关飞渡一只手,唐肯血气沸腾,往上直冲,再也憋不住,地上抄了一把刀,见李惘中恰好飞跌而来,一手抓住稳下,再一刀就搠了过去。   这一刀,把李惘中穿心而过,立毙当堂。   李惘中一死,在场的人,无有不怔住的。   半晌,言有义症声道:“你——!”   言有信试着叫了一声:“公子——”   唐肯松了手,李惘中连人带刀趴了下去,这时,准都可以看得出李惘中已然死了。   唐肯也感觉到自己一时愤怒,虽是做了一件痛快事,担却是错事。   ——这些人中,最尊贵的是这个恶少,武功最弱的也是此人,照理应该挟持着他,让大家得以平安离开这儿的!   ——自己却把他一刀杀了!   唐肯看着地上的死人,鲜血迅速地染红了一大片白地毯,漫延到自己脚下,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亲手杀了黑自两道无人不卖帐,陕西省高官,青田县县大爷的独子!   关飞渡忽喝了一声:“一定要把他救走!”他这句话是对女子说的,那女子愕了愕,才意会到话中的“他”是指谁。   关飞渡一说完了那句话,脸上显出了一个悲痛决绝的神情,涩声叫了一句:“保重,快走!”突把头二拧,左时一拧,尽余力急射而出,“砰”地头撞墙上!   一时鲜血飞溅,女子和数名大汉均不及抢救,纷纷惊呼:“关大哥!”   言有信、言有义这时一齐掠到李惘中伏尸处,带起一阵罡风,唐肯本来张大了口,因心中极度的恐惧而大叫一声,但都给劲风逼了回去。   那四名劲装汉子见关飞渡一死,心都乱了,屋顶上又落下了一名精悍青年大汉:“丁姐,咱们——?”   丁裳衣背向他们,跪在关飞渡尸首之前,双硷冖微起伏着,显然是在抽搐着。   言有信确实李惘中已回天乏术,脸色青白一片,疾站起疾喝:“杀无赦!”言有义却闪身抄起落地上的那幅人皮画。   那四名大汉手持兵器,严阵以待,隆牢头奔出房去,大声疾呼,这时丁裳衣忽然回头,她回头的时候,脸上本来还有泪痕,但在回首的刹那,她已经挥手揩去,她用低沉得像触动伤痛最深处的语言道:“保护这个人离开!”   那持月牙铲的大汉问:“大哥的遗体——?”他本来是想把关飞渡的遗骸抱走、不料“哄”地一声,丁裳衣纤手挥处,打出数点星火,一下于蔓成大火,把关飞渡的遗体烘烘地焚烧了起来。   那精悍青年诧异地呼道:“丁姊——!”   丁裳衣起身,自地上抄起剑,说了一句:“人都死了。”已掠到唐肯处。   唐肯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香风袭来,那女子已到了自己身前,唐肯只看到一张风韵楚楚的脸,有说不出的雅致,道不尽的高贵,但再雅致和高贵都掩饰不了,这女子眼神里刻骨铭心的痛苦,唐肯在这时分里怔了一怔,忘了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仿佛重见到一个亲人,在自己身旁,刹那间的安慰和满足,仿佛老人在死前见到最心疼的儿女到了床前。”   丁裳衣看也没看他,疾道:“还不走?!”   言有义喝道:“截下杀人凶手!”   丁裳衣一扯唐肯,呼地一声,紫云般飞升上屋顶的破洞!   言有信、言有义、易映溪三人分三个方向同时包抄了过来,但使月牙铲、锯齿刀、流星锤的三名大汉各自兜截了过去,只有那精悍青年跟着丁裳衣和唐肯掠出屋顶。   丁裳衣足尖才沾屋瓦,弯声四起,飞矢如蝗,自四面射到,丁裳衣忽卸下紫披风,卷舞兜迎,把箭矢都拨落,向屋瓦的破洞下叱道:“不可恋战,快走——”   她只说了几个字,再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瞥见里面的情景。   那一瞥当中,已经知道那三个好兄弟再也不可能走得了——他们为截住言氏兄弟及易映溪的追击正在拼出生命的最后一点余力。   她跟下面的三名大汉正如已经伏尸在室里及牢中的三人一样,都是情同手足的好弟兄,原本他们在下面拼死,她也不会独活。   但她只瞥了一眼,立即下了一个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出去。   她的剑突然不见了。   披风狂舞,像一朵失去控制紫色的迅云,舒卷翻涌着,飘到官兵伏身之前,官兵拔刀相抗,在紫色祥云中无处可袭,忽“哎哟”一声便倒了下去。   当他们看见披风中露出一截紫蓝色的剑尖之际,都已来不及相抗。   唐肯和英悍青年也在全力厮杀。唐肯已夺得一柄红缨枪,青年拿的武器是银棱,两人并肩杀了出去。   丁裳衣披风过处,如摧枯拉朽,回首再把唐肯和青年身边数名敌人刺倒,黑瘦子叫道:   “丁姊,西南方!”   丁裳衣一扯唐肯,往西南方掠去,在围墙上、屋瓦上埋伏的七八名衙差,纷纷阻拦,唐肯正要动手,却见眼前紫气中隐现剑光,敌人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突然之间,丁裳衣的抢进陡止。   月色下,墙头上,站了一个人。   乍眼间,看不清楚,还以为是一具僵尸。   唐肯怔了怔,再看才知道是言有信。   言有信道:“披风罗刹,放下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丁裳衣没有答话。   她的剑已出手。   紫披风云朵一般罩向言有信,剑尖在刹那间刺向言有信眉心穴。   言有信双目平睁,一眨也不眨,待紫披风舒卷中木然不动,一挨剑尖突现,他的头一偏,避过一剑。   丁裳衣一剑不中,义刺第二剑。   言有信也是凝目以观,待剑尖刺出时,才退了一步,避过刺胸一剑。   丁裳衣的披风笼罩之下,等显现剑尖时,已间不容发,但言有信就在这千钧一发问避了开会。   丁裳衣的披风抖动,像玫瑰花蕾乍然吐绽一般,层层叠叠,往下罩落。   言有信双眼发出幽异的蓝光,定定的望着紫披风,不闪不躲。   紫披风罩下,并无剑光。   言有信全身已给紫披风罩住。   这时,丁裳衣倏然出剑,剑尖要穿破披风刺杀言有信。   言有信倏地出手,中指“拍”地弹在剑身上。   丁裳衣吃了一惊,右手稳住剑势,左手一卷,紫披风紧击言有信的脖于。   正在这时,下面呼喝连声,易映溪挥舞巨斧,飞掠过来。   唐肯提着红缨枪,舞得虎虎作响,可是逼近的衙役越来越众,唐肯也越舞越吃力,仿佛是枪带动着人,而不是人带动枪。   丁裳衣心中大急。   忽听罩在披风里的言有信含混的道:“姑娘,先往内里闯,那儿是家眷居处,很少伏兵,到最高那阁楼才转向西南,即可突围。”   丁裳衣起先听到言有信说话,怔了一怔,未能置信。言有信既然能发声,那紫披风自然奈何不了他,最令丁掌衣惜愕的,倒是言有信的话。   言有信正在指示她一条出路!   ——只是言有信的话,可不可信?   丁裳衣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手腕一震,披风再也罩不住言有信,震扬开来,言有信忽“哎哎”一声,自墙头摔了下去。   丁裳衣眼角瞥处,百数十名衙役正蜂拥而出,再也不及思索,一拉唐肯,挥剑刺倒三四人,正想救那精壮青年,却见青年已给易映溪缠上,知已无望,往内直掠!   这一下,丁裳衣不往外逃反往内闯,果令众人惊讶,言有信在下面大叫道:“快,快去保护大人家眷!”   内围的防守本就疏松,加上阵脚大乱,丁裳衣与唐肯很快就掠到了后园,瞥见最高的楼阁,即转西南,沿围请飞驰,遇到两次阻击,丁裳衣披风激扬,刺倒了三人,忽听下面一声嗯哨,一辆马车,正在围墙下等着!   马车旁,正有两个汉子,仰着脖于往上望。   还有一名老者,坐在马车前,手里执着鞭子,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三人一见丁裳衣,喜叫:“大哥呢?”   丁裳人摇了摇首,三人一起现出失望之色,其中一人,刷地掣出雁翎刀,往内就闯。   另一个粗眉但眼睛发亮的大汉一把抓住他,呛喝道:“牛蛋!做什么?!”   那叫做“牛蛋”的斯声挣道:“别拦我,我替关哥报仇!”   丁裳衣忽觉后面风声陡起,原来是那精悍青年喘气休休的赶至,后面追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是易映溪,手中银斧漾起灿光。   丁裳衣一跃而下,掴了牛蛋一巴掌,牛蛋一怔,丁裳衣低叱道:“你要报仇?你这是去送死!”那坐在辔上的老者叫道:“丁姑娘,快上马车!”丁裳衣向唐肯、青年一招手,三人同时掠人马车。   丁裳衣向那在外的两个汉子喝道:“还不快进来!”   那粗眉大眼的汉子道:“人大多,马跑不快,咱哥儿俩去引开追兵!”   丁裳衣深深的望了他们一眼。   她只望了一眼。牛蛋与粗眉大汉眼里都透露了感情。丁裳衣一点首。   那御辔者立即吆喝一声,四马齐嘶,撤蹄急驰。   青年执住银棱,臂额都是沾着汗滴和血水,蹿到车后,抓紧车沿,双眼直直的望着车外;唐肯也随他看去,只见那些衙差已翻过墙来,四面八方也出现许多官兵,涌向那两名留着的大汉。   那两名大汉正各一、拍对方肩膀,往两个跟马车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很快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跟其他许多黑点厮杀起来。   马车奔驰,风很猛烈,唐肯已经自由了,但他的心情依旧沉重。   丁裳衣坐在车内,背向二人,始终没有说话;驾车老者的呼吆之声,不断传来,也不知是在催马速奔还是要喝出心中的郁闷。   马车奔驰了一会,后面居然砂尘滚滚,有七八劲骑渐渐逼近。老者鞭响之声更急,两旁景物,越闪越快,驰入镇中,路上行人慌忙走避,但老者在危乱中依然控纵自如,不但偌大的马车没有碰伤一人,连车身也没碰撞过街边的摊于。   后面紧追的马匹,遭遇可就大大不一了,每逢弯角或陡然的窄路狭桥时,不是自己跌得个马翻入卧,就是把行人撞倒,十分凶悍狼狈,只是其中有数骑,看得出来精悍好手,一面呼着:“别让杀人重犯逃了!”一面鞭马控辔直追。   忽然间,前面道旁跃出八九名衙差,拔刀喝道:“停车!下车!”   老者只望了丁裳衣一眼。   丁裳衣犹自沉思里乍醒,点了点头。   老者低吟一声,手一收紧,马车渐缓,拦车的一名都头拦身喝道:“统统滚下车来……”话未说完,老者长啸一声,长鞭半空速起四个鞭花,拍拍拍击在四匹马背上。   四匹烈马,一齐蹄卷鬃扬,疾骋飞驰,那都头走避不及,登时被撞倒,其余两三名衙役,也忙不迭的跑避。剩下三名衙役拔刀要斫马,但见丁裳衣一扬手,细如毛发的银光一闪,已倒下了两名,另一人手起刀未落,已给老者一鞭卷飞了斩马刀。   马车继续前闯。   后面追得最贴近有三匹马,马上三人都英悍十分,其中一人张弓来射,但因马上巅巅,难以瞄准,都给唐肯和青年拨落。   忽然,后面一骑,追上三骑,马上的人弯弓搭箭,竟是言有义。   “嗖”地一声,箭脱弩飞射,正好老者驾着马车在此时转了一个弯,这一箭劲力虽强,但却在唐肯与黑瘦子二人之间穿了出去,射了空!   这一箭虽然射空,但一直飞出去,正好射向老者后心!   唐肯和青年都知道言有义的武功了得,见那一箭射空,自是谁都不去硬接,不料这一箭取的是老者背心,两人均吃了一惊,一齐往内扑将过去。   两人同时抢出,都是应变奇速,唐肯身形魁梧,势较威猛,抢在前头,但青年胜在伶俐,在唐肯腋下钻出,一手抓住箭尾。   同时间,唐肯亦握住箭身!   两人手指一触及飞箭,只觉犹如碰沾炙铁,但两人救人心切,都不缩手,箭身强力反震之下,拍拍二声,年轻人的无名、尾指指骨发出震裂的声响,而唐肯悖强握住箭身,掌心也烙了一道血印。   不过两人始终没有放手,才截得下那一箭。   那青年脸色痛得发青,瞪了唐肯一眼:“好汉子!”   唐肯也闷哼一声:“有种!”   英悍青年忍痛道:“叫什么名字?”   唐肯道:“唐肯。”   精悍青年又白了他一眼,道:“豹于胆?”   唐肯反问道:“‘阁下?”   青年人道:“许吉。”   唐肯一惊道:“‘拼命阿吉’?”   丁裳衣忽道:“现在还不是叙谈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低沉,仍背着身子。   许吉即应道:“是。”与唐肯回身把守车后,才知言有义那箭射出,跨下坐骑竟被生生压毙,坐骑萎倒,言有义己飞上另一骑,一掌把马上捕快推了下来,不过,这样己是慢了一慢,老者熟练卓越的御马术已把这些人抛离了一段路。   只听那老者一面在大街小巷左穿有插,一面疾问:“要出城还是回巢?”   丁裳衣只略想了一想,即答道:“回巢。”   老者嘶呜一声,策马又转了七八个弯,忽向丁裳衣作了一个眼色,齐喝一声:“起!”   飞身掠入一家大宅里。   唐肯一怔。许吉一把抓住他,也向大宅围墙上跃去。那马似通人性,继续拉着车蓬往不远处的城门疾驰。   这时,城门口已把满了官兵,以致唐肯在大宅飞檐上才张了一张,也可以感觉“插翅难飞”这句话之贴切。 第二章 英雄旧事     唐肯和许吉落入大宅内,落脚处可见兰亭台榭,山石花木,是在宅子的后园之地。   丁裳衣和老者已前疾去,没入假山篓草间。   唐肯和许吉稍稍呆了一呆,忽听一个啸声呼道:“喂,这边,这边!”   只见一个装扮似家丁的人,招手示意,向园林旁闪去,唐肯和许吉连忙跟上,不一会便看见一道半月门,门外有四名大汉,两顶宽大的宽轿。   只闻第一项轿子竹帘里传出丁裳衣低沉的声音:“快,上来!“许吉招呼一声,跟唐肯迅疾地掠入另一竹轿里,两人贴身而坐,近得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他们一入轿内,轿子就被抬了起来,支支戛戛作响着,一摇一晃的往前行。   他们在轿子里听到外面骚乱的声音,有步卒、马蹄、呼喝、还有人们争相逃避,小孩哭叫的声音。   轿子忽然停住。   前面有人喝问:“吠!轿里是何人?我们要检查!”   又听一人没好气的道:“喂,你没看见这是‘菊红院’的轿子吗?里面准是‘菊红院’的姑娘们了,嘻嘻……”   先前那人改用一种近乎侮狎的声音道:“嘿,里面坐的是那位姑娘啊——?”只听抬轿的汉子道:“我们抬的是牡丹姑娘的轿子。”   拦路的人一听,都似吃了一惊,忙道:“不知是牡丹姑娘的轿子,恕罪恕罪,请过请过。”就让两顶轿子过去了。   唐肯自然一头雾水。隐约听到后面二人犹在低声嘀咕道:“牡丹姑娘哇……她不是跟咱们鲁大人相好的……”   “别说得那么响,鲁大人的手段,你没见识过?!”   唐肯从竹帘缝隙望去,只见先前说话的那个官兵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轿子继续前行,把后面的官兵都抛远了,却来到一座仙馆银灯、玉石拱桥的府第前,府前张灯结彩,充溢着莺莺燕燕的荡语靡音,自有一种柔靡回荡的气氛。   唐肯虽然一直是住在宋溪镇中,但也见过这青田县的首要大城里最著名的流莺艺妓之所在:“菊红院。”   唐肯断没想到,自己前脚才离开监狱,后脚已跨入妓院来了。   那两顶轿五且抬入“菊红院”,鸨母和龟奴也没有阻拦。   两顶轿子一直往楼上抬去,直到三搂长廊,这些抬轿的人脸不红、气不喘,显然都是内功甚有造诣的高手。   唐肯至此方才比较可以猜得出:这些人想必是来自一个有组织的帮会,这些人平常各有司职,贩夫走卒,风尘女子各适其所也各恃所长,他们这次本拟救关大哥出困,不料关大哥因为一念之仁,遭好贼所害;想到这里,唐肯不禁义愤填膺。   ——这班狗官!仗势欺人的衙役!那有资格做执法的人!   轿子在长廊,忽分两方而行,丁裳衣那顶轿子,往东折去,东面廓室衣鬓香影,华贵典丽,而唐肯和许吉这顶轿于是往西抬去,西面是几间小房,倒也清雅干净。   轿子抬入房中。   许吉向唐肯一点首,一跃而出。   只见抬轿的两名大汉,神情都有些发急,一人哽咽着问:“关大哥……他真的……?”   许吉难过的摇首:“大哥他……遭了贼子暗算!”   那唆咽者脸上现出一副决绝的神情,陡拔出牛耳尖刀。便要走出房去,另一虬髯大汉一手抓住地,低声喝问:“你要怎样?”   原先的高颧大汉咬牙切齿地道:“今晚那姓李的狗官会来这里寻欢作乐,他害死大哥,我就给他一刀!”   虬髯汉子叱道:“老六,李鳄泪的武功何其了得,大哥都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你莽然行事,只害了大家!”   那“老六”气得冷笑道:“老八,你没胆子,你不要去!”   许吉忙道:“六哥,不能去,大哥不在了,一定要听丁姊的命令行事,你不顾帮规了么?!李鳄泪带的是那姓鲁的狗官来,他自己可不一定到,你又从何下手?!”   “老六”一听,垂下了头。   许吉向唐肯介绍道:”这位是‘豹子胆’唐肯,大哥在牢里的患难弟兄。”   唐肯向那两名大汉见礼。“多谢两位相救之恩。”   两人一听唐肯在狱中跟关飞渡共过患难,也都尊重起来,老八拱手道:“我姓嵇,你叫我嵇老八便是。”   “老六”也道:“刚才我气急,唐兄弟一定见怪。我姓万,也叫我万老六便得了。”   唐肯忙道:“两位哥哥义薄云天,为关大哥之死当然悲愤,唐某只有佩服,何以见责。”   这时,有两个乖巧白净的婢女端水盆走了进来,在内室也盛好了热水,水里还放了抽蕊柏叶,要替唐肯等人擦脸洗身。嵇老人、万老六初似不惯被人这般服待,说道:“罢,罢,我还是到后面去洗。”两人说着退出房去,只剩下许吉和唐肯。   唐肯见那两个女子前来替他揩抹换衫,颇不习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许吉笑道:“你们出去吧。”两婢留下脸中水盆,退身出去。   许吉用手示意,叫唐肯揩脸,自己也掏水洗脸。   唐肯擦了脸,浸在木盆里,把月来在狱中的秽气脏物擦个干净,许吉笑道:“你是犯什么刑的?没想到那么快便出来罢!”   唐肯长叹了一声。   许吉忙问:“怎么?是我说错话了么?”   唐肯叹道:“并非许兄说错话,若没有大家救我出困,我真的不知何年何月出来!”   许吉道:“这便是了。唐兄弟应该高兴才对,又叹什么气呢?”   唐肯道:“我是出来了。但是,跟我一起被抓进去,同样冤枉无辜的兄弟,有的死了,有的还在那里。”   许吉沉默了一下,拍拍唐肯肩膊。道:“也许有一天,我们实力充足的时候,便可以恶惩善赏,把好人放出来。”唐肯苦笑一下,牢里关着这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真的有罪哪个是无辜的,就算能攻破监狱,也不知如何判决。   唐肯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这儿是……?”   许吉笑道:“妓院呀。——”   唐肯仍问:“你们是……?”   许吉道:“妓院里打杂的呀!”见唐肯脸色发怔,便笑道:“这儿原是一个帮会的人,有的做轿夫,有的当樵夫,有的在妓院里混混。这些人在这豺狼当道的乱世里,大家化整为零,在市井间为百姓作些小事……这组织叫做‘无师门’,他们之间没有师父,只有一位大哥,就是关飞渡关大哥——”   唐肯听他的语气,便问:“你跟他们——?”   许吉展开两列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我是最近才承蒙关大哥引介加入‘无师门’的。”   唐肯“哦”了一声,道:“关大哥一定对你们很好的了?”   许吉道:“何止很好。我听兄弟们说,要是没有他和丁姊,大家早都要给那班贪官污吏整死,更学不得这身本领。”   唐肯忍不住问:“那位丁姊……”   许吉笑道:“丁裳衣,丁姊姊。”   许吉道:“你放心,丁姊虽是女流,但她比这儿的男子汉还要坚强,她不会有事的。”   然后又道:“我出去打点一下,你不要乱走动,这儿闲杂人多,免惹麻烦。”唐肯点点头,许吉便走了出去。   唐肯冲洗后换上衣服,站在栏杆上望下去,只觉凉风习习,夕阳如画,风窗露槛,视野极佳,可见远处晚鸟碧空,云海金碧,近处芍药吐秀,绿荷含香,正是初上华灯的时候了,远眺过去,居然可以略及城门。城门守备森严,又似列队准备迎迓什么人物似的重大仪仗。   唐肯纳闷了一阵,忽听门口“嗖”地一声轻响,唐肯急回身,似有一物闪过,又似空无,只有夕阳斜晖,无力的烫贴在画栋上。   唐肯以为自己眼花,但是在刹那间的映像里,确是有人一窜而过。   唐肯怔了怔。楼下依然传来行酒令押戏笑闹之声,隐隐约约。   唐肯忽然想到,这一班市井豪侠,寄居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还能保持雪志冰操,忒也难得。   但他仍然肯定自己刚才明明瞥见有人。   不过这感觉很奇怪,明明看到是人,但仿佛人的形象又不完全,就像看到鸟而无翅,花而无色一样。   他想了一想,不觉探头出去。   没有人。   这一探头间,看到了走廊上东厢那列高雅的房子。   唐肯再回到房里来,夕阳在画栋上似贴了一张陈年的旧纸,唐肯忽然想起丁裳衣。蓝衣紫披风的丁裳衣,带着风尘和倦意站在那里。唐肯揉了揉眼睛,才知道是幻觉。   他揉去了幻觉,但揉不去内心的形象,仿佛丁裳衣还倚在柱上,那感觉伴着楼下的签簧靡音,像一个习惯于岁月无常的幽怨妇人,在物是人非的琼楼玉字雕龙画凤里幽思绵绵。   唐肯觉得自己一旦想起丁裳衣,就越发忍不住要想下去。   丁裳衣美得像一朵在晚上盛开的蓝牡丹,但又定得像香龛里的淡烟,那么艳的开在那里,又飘忽无定。她跟关大哥是什么关系,关大哥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了罢,她现在在干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唐肯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往东廊的厢房走去。   这时日暮迟迟,暖洋洋的照在檐上、柱上、瓦上、梁上,有一种封尘的感觉,人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唐肯经过三四间厢房里,都听见笙歌、劝酒、浪语、狎戏的荡语淫声,心中一阵怦怦乱跳,三步变作两步,蹑近东边厢房,也不知哪一间。   这时,“咿呀”一声,一道房门被推了开来。   唐肯觉得自己这时候被人看到似乎不好。心里一慌,背后便紧贴一扇门户,心乱间不觉用了些力,忽地折门一松,向后跌了进去。   唐肯“骨”地跌了进去,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那房间布置得雅致温馨,幽香扑鼻,显然是女子香闺,便想离开,但那在对面开门出来的丫环似听到微响,侧首往这儿张了一张,唐肯忙把全身退了进去。   待得一会,那丫环走后,唐肯正想离去,忽听房内有饮泣之声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好奇心驱使之下,便往内走去,那房间布置得甚为奇特,愈走愈是深阔,在一座精雅的黑色屏风之后,还有一层布幔。   唐肯觉得这样偷窥别人的隐私,似乎有些不妥,正想干咳一声示意,却正好在此时听到这样凄而低沉的声音,像把无数悲思贮积成暗流的碎冰,刺伤心头。   “关大哥,你死了,叫我怎么活?你死了,就逍遥了,自在了,我呢?不是说过,谁也不许先死的吗?!……”   唐肯听得心头一震,这正是丁裳衣的语音!   这时又听到丁裳衣抽搐着道:“……你把这残局都留给我,这不公道的,我都不要管了,你活着,我帮你照料,你死后、我要来作什么?你时常要那班兄弟过得好、活得好,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死呢?你这样一死……我,我也跟你一起去,大哥,你慢走一步,等我把——”   语音决然。唐肯大吃一惊,再也顾不了许多,呼地冲了进去。   这一冲进去,就瞥见丁裳衣手腕持着利剪,指着自己颈上。   唐肯大叫一声:“丁姑娘,万万不可——”因为冲得太猛,卷起布慢,迎头罩下,卷住了他的身子,然而他还一味发狠往前直冲,以致“吣波波”数声,整张布慢裹着他的身子被撕裂了一大片。   唐肯奔至丁裳衣面前,双手被布慢卷裹着,一时腾不出来抢夺丁裳衣手中的剪刀。   只见丁裳衣穿着白色的内服,乌发披在肩上,丰胰匀好的姿态更增媚色,虽然她眼神里有些微惊怒的样子,但看去依然淡定。   唐肯见到她美艳的样子,怔了一怔,更加心痛,一叠声的说:“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丁姑娘……”边说边挣动,他力大如牛,一挣之下,幔布是裂了缝,反而扯了下来,罩住他的头脸。嘴巴也给布絮塞住,一时作不得声。   好不容易才挣出脸来,又想说话,丁裳衣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好似幽黯的全室都亮了一亮。她背后的黄铜镜、梳妆奁、披挂在古老椅背的宝蓝衣裙都照亮了起来。   然而她的唇红如凤仙花汁,脸白如雪,一对眼睛弯弯的像娥眉月一样,唐肯不禁看得痴了,布帐仍裹卷在他身上,他已忘了挣扎。   丁裳衣脸上又换上一层冷寒的薄霜:“你来干什么?”   唐肯愣然道:“你不是自杀……?”目光瞥见桌上有数嘛谮发。   丁裳衣忍不住笑了笑,用贝齿咬了咬红唇,道:“出来。”   唐肯狼狈地抖开了裹在身上的布裹,一直说着:“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转身要行出去。   丁裳衣忽叫住他:“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关大哥的?他……他在里面活得可好?”   唐肯转首望去,夕阳在窗外的画檐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树,树梢轻摇,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啁啾着。唐肯不知道丁裳衣眼里漾晃着的是不是泪光。   他很快就接下去说,说时带着神采:“……关大哥一到了狱中,我们狱里就似来了救星,你不知道,从前那牢头和几个班头,爱怎样就怎样,有一次,用一种极毒辣的刑具,把韦老爹的手指甲一只只拔出来,但大哥即时破牢而出,你道他怎样……?”   丁裳衣眼睛闪着神采:“怎样?”   唐肯一拍大腿哈哈地道:“大哥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惨无人道的家伙打倒,然后用那扯指甲的器具,来把他们的牙齿一只只拔掉!”你猜大哥怎么说?大哥说:“你们害人害得兴高采烈的,这次反害其身,让你们尝尝害人的滋味!’大哥元气充沛,这一说话,全牢都听见,牢里兄弟,莫不拍手叫好!”   丁裳衣也不觉低呼一声,“好!”   唐肯见丁裳衣欣然,便又叙述关飞渡在狱中的第二阙英雄事。关飞渡在牢里虽然虎落平阳,但仍然有说不完行侠仗义的事。   唐肯说着说着,叫着“大哥”的名字,仿佛也真个成了“关大哥”身边那一名生死患难的老兄弟,自己讲得时而热血贲腾,时而顿足捶胸,浑然忘我。   丁裳衣也悠然听着,有时含笑,有时带泪。   窗外夕阳西没,繁星如雨,布了满空,已经入夜了。   然而房内两人,还在一听一诉,像细说着天宝遗事。   只是那些英雄故事里的英雄,已跟天外的星月一般,纵有英魂,也是闪亮而无声。   第三章 男与女     房外的世界,渐渐热闹了起来,这热闹夹杂着喧哗、狎戏声和寂寞沙哑的胡弦琴的鸣响,有人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曲,相形之下,房里更显凄寂,仿佛那一切喧闹,是属于房外的世界,只有那一二声胡琴才是属于房里的。   唐肯说着,丁裳衣听着,房里暗了下来,谁也没有去点灯。   丁裳衣静静的聆听着,最后是一声叹息:“真不明白大革阡功这么好,明明可以逃出来的却不逃。”   唐肯看见静坐在灰暗中的丁裳衣,乌发披在右边的白衣服上,发色比夜色更浓,只有三件事物在这暗室里是亮着的:那就是铜镜,挂在椅背上的蓝衣和丁裳衣的眼神!   唐肯从来没有见过圆脸的女孩原来天生有一种柔和,可以没有顾碍的跟空间合为一体,圆融剔巧,唐肯也从没有想象过那么丰腴的身材,腰身却盈仅一握。   唐肯道:“我知道。”   丁裳衣侧了侧头,微带着问号的表情。   唐肯道:“关大哥跟我们说过:他是在一次格斗中,误伤了围观的途人,觉得有罪,便束手就缚,依法服刑,大概只一年不到的刑期……”   了裳衣颔首道:“这我知道,以大哥的武功,如果他不要留,谁拦得了他!”   唐肯道:“了姊,衙里新来了几名高手,你可晓得?”   丁裳衣道:“言家兄弟武功虽高,但还胜不了大哥,加上一个‘巨斧书生’,至多扯个平手,也不见得如何难缠。”   唐肯道:“我听大哥说,有个高手,姓聂——”   唐肯立即可以感觉到丁裳衣在黑暗里微微一震。“聂千愁?!”   唐肯忙道:“我不知道叫聂什么,只听大哥说,那姓聂的不好对付,如果他一遛了之,姓聂的就会到处搜寻他的下落,一定会连累他的弟兄的……关大哥还说,他是来坐牢赎罪的、根本不想逃,在牢里,顺此可以帮帮里面的苦命人!”   丁裳衣幽幽低沉的道:十大哥真是……!”   唐肯道:“……后来,官老爷知道关大哥进来了,要请他出来,他就是不肯出来,李大人命人送他锦衣玉食,他若不是虐悉退还,便是给我们分而享之,李大人后来好像气了,遣人来召请他几次,每次回来,大伙儿问他怎么了?关大哥总是潇洒他说:‘他们要我去当走狗,真是狗眼看人!’大概李大人给他回结多了,以后,也少召见关大哥了,关大哥依旧常替狱中孤苦无告的弟兄出头,不料……”   丁裳衣倏伸手握住他的手,唐肯一震,只觉丁裳衣柔荑软得像棉花一般,但冰冷而微湿。   唐肯嗫嚅道:“不料……”   丁裳衣低叫了一声:“关大哥……”语言一凝,命道:“说下去。”   唐肯吞下了一口唾液,道:“不料……后来关大哥好像得罪了李大人的少爷,”好像……好像不肯替那李惘中做什么……那的李惘中便暗下叫隆牢头用迷药把关大哥弄倒,阉割挑筋,废了他下盘……”   丁裳衣恨声道:“大哥,我们来迟了,我们来得迟了!”   唐肯道:“以后的事……你都看见了?”   丁裳衣惨笑道:“我们派人去李鳄泪的府邪捣乱,目的是把聂千愁引走,再全力劫狱救大哥的,谁知……”丁裳衣说到这里没有再作声。这时,房里已经暗得不憋阱指,唐肯只感觉到丁裳衣就存在自己对面,听到细细的呼息,也有一种艳美的感觉。   这暗室相对的感觉十分动人,唐肯忽想:关大哥刚刚才殉难,他和丁姊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他现刻思潮却像牵丝攀藤尽是在念着丁裳衣的气息,感觉着丁裳衣的一颦一笑一哀一怨,仿佛比刚才的生死大难还重要十倍百倍,他不禁想掌掴自己:唐肯啊,你是人不是?   随着他又想到:既然这种思念是真诚衷心而又无法抑制的,哪有什么罪恶呢?自己并无有逾礼教,而又是至诚想念,哪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要自制呢?   这样想着,好似先是挤塞了冰块,然后浸入烘炉里,时寒时燥,心绪百转,脸上烘烘地热了一片。   丁裳衣在黑暗里不知是在流泪?还是堕入忆想里?唐肯不禁追寻着这些疑惑。   其实丁裳衣什么都没有想。她听完了关大哥的轶事,仿佛自己已经死了,自己化作一个全不相干的角色,在一旁看看别人为自己的死尸装饰、上香、膜拜、入棺、钉封,她也全不动容。   她想起身点灯,却没有点着。那纯粹是因为懒于点灯,在这一刻里,不想见光,也不想有任何动作。   这时,外面忽有破锣似的声音尖喊:“哎呀牡丹,鲁大人来了,你在里面干什么呀?还不快点灯出来迎接。”   唐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丁裳衣冷淡地道:“又一个狗官来了。”“刹”地刷亮火引子,兜得手脸一团檬漾的淡黄,在敦煌像石窟里烛照见雕望在壁上的天女像。   唐肯道:“我……我该……”   丁裳衣道:“这狗官一来,外面都有人把守,你先进衣橱里避一避,我先打发掉他,一切回头再说。”   唐肯本来想说:不必为我把人赶走,忽又觉得自己似没资格说这句话,只嘴唇翕动一下,便没有说下去。   丁裳衣没有再看他。她斜了侧面,肩膊的白服随着胴体漾起了匀好的弧度,正在披上那蓝色的外服。也许因为她是江湖侠女,故此没有什么顾忌,偏就唐肯望去的时候,丁裳衣正在穿着右袖子,可以瞥见她左袄露出的酥胸,灯映出一晕微贲的馒丘。   唐肯怔了一怔,向左走了几步,回头,再向右走,走了几步,忙晕了头。   丁裳衣不经意的问:“你干什么?”   唐肯急道:“我找衣橱。”   丁裳衣也没去笑他,用手一指道,“那不是偌大一个衣橱么?”   唐肯这才醒悟,忙跑去衣橱那边。丁裳衣这才微微一笑,成熟艳丽的脸上,在一笑间流露稚气。   那鸨母在房外又叫道:“牡丹,牡丹,还不快点,要给鲁大爷等火了——”   忽听一声轻咳。   鸨母这一类很可能是天底下最知机的一种族类,即刻转换道:“要给鲁大爷等急了,你可没福分唷!”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丁裳衣慢条斯理的披上蓝衣,然后点燃了一枝香,双手合着,闭起双目,拜了一拜,插在炉上,房间登时香气袭人,才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在髻上插上金铰,又化妆画眉,一面淡淡地道:“他要走,给他走好了。”   鸨母登时发急:“你——”   那干咳声又响起,倒是斯文有礼:“不要紧,不要紧,牡丹姑娘慢慢来好了,我不急,我不急——”   鸨母在外笑道:“鲁——鲁大爷的耐性真好,这样的耐心,女儿家咸真喜欢到贴心里!”   只听那斯文淡定的声音也干笑道:“我不急,我当然不急,我还急什么呢?嘿哈!”   唐肯躲进衣橱门缝望去,只见丁裳衣淡然梳妆,不知怎的,一看这灯下的美人图,唐肯不但觉得怒意全消,而且过往在狱里所受的种种苦,都仿似有了交代,没有缺失。   这时,忽一人长身步入,旁边随着满脸堆欢的鸨母。   丁裳衣也不惊惶,微微转过身来,裣衽一幅,道:“见过鲁大人。”   那人五绺长须,容貌甚为清俊,笑呵呵地道:“免了,来这里找你,只分大的小的,那分什么大人小人的。”   丁裳衣道:“鲁大人不分,小女子可不敢不分,男女有别,大人说在门外稍候。不通传一声,却就过来了,这算什么意思?”   那“鲁大人”“呃”一声,鸨母道:“哎呀牡丹你这姑娘,今个儿吃错了什么药了?竟对大老爷这般说话!”   鲁大人用手一扬,制止鸨母责斥丁裳衣,仍陪笑道:“姑娘要是怪我礼数不周,我就出去门外静候再来。”   说着正要退出去,丁裳衣冷然道:“这也不必。”鲁大人横了鸨母一眼,鸨母知趣,左摇右摆又欢天喜地的走了出去,还把房门关上,并在门外唱嚷道:“你们俩好好叙叙,我会叫人端酒菜来伺候大爷。”   丁裳衣冷寒着脸色道:“你便是靠这种人才往来自蕊谵阻碍!”   鲁大人掏出一把梳子,梳子梳颔下的唇髯。笑着用手搭向丁裳衣肩膀:“今晚谁激怒了你了?美人儿。”   丁裳衣肩膀一沉,鲁大人搭了个空,他本身官位甚高,官威也炽,就算皇亲国戚,也会给他三分颜面,而今丁裳衣一再让他碰钉子,不禁心头有气,正想发作,瞪目望去,只见一盏孤伶伶的灯下丁裳衣芙蓉似的娇靥,怔了一怔,终于没把脾气发作出来,用手理理长髯,发出了几声冷笑:“我知道。”\   丁裳衣不去理他,侧坐下来,把披在肩上的乌发盘回头上,露出一段圆润的后颈,口里咬着钗夹,扁首在镜中凝视,从唐肯在橱里的角度望去,灯光映着面颊,有一种帝后似的风情,幽灵似的美。   那鲁大人懊恼地道:“牡丹,你所做的一切,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想揭露出来罢了。”   丁裳衣把粉盒在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回身,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看我会不会就怕了你。”   鲁大人口气登时放软了:“我们在五年前就已经相好过,我们又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丁裳衣把脸转了过去,不去看他。   鲁大人语音带着很深的感情,道:“牡丹,你的身子,我哪一处没有看过?哪一寸没有摸过!你现在对我这样,算是什么嘛。”   丁裳衣道:“鲁大人,你说话放尊重点,过去,我在青楼里,混得很凄凉,还给你下了迷药,失了身子,这就罢了,你要再提,别怪我把你赶出去。”   鲁大人依然涎着脸道:“你可知道我朝思暮想,都在思念你的身子,你这冷艳的容色,奇怪!我不是没有见过美丽漂亮的女子,但我还是对你思念得紧……你过往对我也不致如此,今晚怎么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丁一裳衣道:“今晚我不高兴看到你。”她的红唇像鲜亮颜色的指天椒,声音却低沉如叩磐响。   鲁大人显然有些光火了:“为什么?”   丁裳衣道:“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鲁大人狠狠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那给人阉割了的姘夫,今天给人宰了!”   丁裳衣寒起了脸,“你!”   鲁大人也扯破了脸:“我怎样?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就是女强盗头子“蓝罗刹”丁裳衣,别以为我叫你牡丹,就不知道你是罗刹!”   丁裳衣冷笑怒道:“好,鲁问张,鲁大人,那你想怎样?”   鲁问张老羞成怒的道:“我一直不说破你的身份,就是留待你一个机会,让我俩可以重拾旧欢,让姓关的小子事败之后,你也好有一个活命之所——我不保你,天下哪有人保得住你?李鳄泪是什么人!他心细如发,明察秋毫,没有我,你能活到现在?!我这番苦心,你还不了解么?!”   了裳衣先是有些微激动,随后也镇定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鲁问张道:“有聂千愁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丁裳衣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吐出来:“聂,千,愁!”然后惨笑道:“聂千愁探得的消息,李鳄泪没有理由不知道。”   鲁问张趋前一步,执任丁裳衣的双手,道:“如果不是我,关飞渡一死,他就会发兵到‘菊红院’把你们七个分坛剿灭个鸡犬不留了!”   了裳衣淡淡一笑道:“那你来干什么?”   鲁问张气得胡子都激扬了起来,“我是来保住你呀。”   丁裳衣一笑,抽回双手,淡淡地道:“谢谢了,鲁大人,你保够了,请回吧。”   鲁问张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裳衣淡淡地道:“我对你没有意思?”   鲁问张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了死去了的关飞渡,值得吗?”   丁裳衣冷笑道:“你要真是好人,就该保住关大哥不死,要是诊讵了我,就不该让人杀了关大哥?”   鲁问张情急道:“关……关飞渡这小子在狱里胆大妄为,我怎保得住他?”   丁裳衣一手指着他:“那是你不保!你不保他,体想来保我!他死了,我也不准备活了!”   鲁问张强忍恚怒道:“这又何必呢?你是你,他是他,你又不只有他一个男人,你为他这样,犯不着罢?过去那么多日子,你都过了,如今何必为一时之气……”   丁裳衣道:“不是为一时之气,你不懂得。”   鲁问张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问:“什么我不懂?!你说得出我就懂!”   丁裳衣突然提高的声调,脸靥也在刹间飞起两片红云:   “他不止有我这一个女人,我也不只沾他一个男人,可是他死了,我不要活,如果我死了。他也不会活得开心——”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猫:“你懂不懂?不懂,出去!”   鲁问张胸膛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又掏出把梳于整理长髯,但手在震抖,这时房门外有两声轻叩,只听那鸨母挤着像母鸡下蛋一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鲁大爷,酒莱送来罗唷!”   鲁问张不理外面的声音,突问:“你知不知道为办这桩案子,京城里来了什么人?!”   丁裳衣嘴儿一噘,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从这儿望下去,黑鸦鸦的迎过人物一大堆,倒是要恭迎丞相大人入城一般!”   鲁问张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道:“来的人便是‘捕王’李玄衣。”   丁裳衣的眼神灿亮了一下,像一只猫踽踽行着忽然遇敌。   鲁问张顿了一顿,接下去道:“这位捕王到来,就是为了提拿你们这群叛乱和杀人凶手归案!”他的胡子已梳得又齐又亮、但他还是用梳于梳括着,仿佛怕它沾了一粒微尘。   他接着说下去:“四大名捕里也会有人来,名捕一到,就算十个关飞渡百个高风亮,也一样完蛋大吉,更何况是你!”   第四章 突 围     鸨母偕两个婢女把门推开,眼前出现鲁问张脸红耳赤的与丁裳衣对峙着,不由得错愕了一下。   只听鲁问张慧怒地道:“丁裳衣,你再不知悔悟,休怪我无情!”   蓦然之间,砰訇数响,四面窗门皆被撞开,每个出口处皆有一人,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   丁裳衣神色不变,一扬袖,灯忽灭!   灯灭之间,挣地一声,一道剑光已闪着锐芒刺出,刺至一半,灯灭,剑光也倏地不见!   剑光虽已不见,但剑依然刺出!   忽“刷”地一声,一道光团渐亮,映出了拿火引子者的手,正是鲁问张。   鲁问张左手持火引子点烛,右手拇、食二指,挟住了丁裳衣的剑尖。   只听鲁问张道:“蓝罗刹,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丁裳衣没有答话,她突然踢起布幔,布幔向鲁问张当头罩下,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被罩入布幔里,唐肯望去,只见那布幔像海水一般翻蜷着,却看不见两人决战的情形!   唐肯登时为之急煞。这时整个“菊红院”上下忽然响起了一片打杀搏斗的声响。   忽见“嗤嗤嗤”数声,那布幔一下子多了一处破洞,一下子又增一条裂缝,那蓝汪汪的剑尖映着白光,惊忙一瞥的闪耀一下,立时又没了影踪。   唐肯心里松了半口气:——至少,丁裳衣的剑再也不是给鲁问张抓着的。   但他仍不明白鲁问张如何能在狭窄得无可施展的布幔笼罩下,如何闪躲腾跃来避开丁裳衣的剑法!   正在他才刚刚放了一点心之际,“呼”地一声,那布幔像一面扑旋的飞碟斜旋而起,蓝影一闪,急蹿而出,后面紧追着的是森冷的剑光!   剑原来已在鲁问张的手里。   鲁问张长髯激扬,手中剑似灵蛇一样,追噬丁裳衣。   丁裳衣身形极快,她疾掠之时,披风成一张铁片也似的激扬开来,但剑尖就往她披风之隙刺进去。   丁裳衣迅速往前掠,但门口已有三四名衙役持刀守着,那鸨母和婢女早已被砍倒在地,丁裳衣自度可以在三招内把这几人击倒,但背后的剑已逼近她的肌肤,她连半招的时间也没有。   她身形一转,转向窗根,那儿也有人把守着,她立即再斜掠出去!   剑已追到!   丁裳衣掠到了衣橱之前,蓦然转过身子,她一张冷玉似的脸在剑光下映寒!   鲁问张眼看这一剑要刺中丁裳衣,剑意未尽,剑势已收,就在这剑将刺未刺,要中未中之际,丁裳衣双手一扬,两道白光急闪,已射向鲁问张脸门!   鲁问张沉腕一掣,划了一道剑光,“可”地震飞一截“掌剑”,另一道“掌剑”却己袭至脸门,鲁问张一偏首,隐闪过剑光,头发却披散了下来。鲁问张在江湖上外号“寒夜闻霜”,他不但是进士出身,文才谋略,都有过人之处,而在同期进京考试的人中,只有他可以在比武擂台中夺魁,由于他文武双全,文章武略,皆获当朝鉴品为翘楚,引起八名来自各方应考的高手不服,在雪夜袭击他。   当时,鲁问张与三名朝廷大官司围炉小酌,谈诗论词,正在讨论。“雪暮赏梅疏见月”   的下一句,鲁问张正悠然说:“寒夜间霜……”忽含笑而止,因为他已听到夜行人飞上屋顶惊落几片雪花的声音。   鲁问张笑笑道:“……我去去就回。”出去应七人围攻之战,杀三人,伤二入,退二人,回来后把句子接了下去:   雪暮赏梅疏见月   寒夜闻霜笑杀人   故此,鲁问张也得了“寒夜闻霜”的雅号,实则意指他“笑杀人。”   他险险躲过丁裳衣两记“掌剑”,吸一气,正想说几句体面话,不料丁裳衣又是一顿足。   这一顿足间,两道剑光自靴尖激射而出!   鲁问张大叫一声,叮地震剑格飞其一,另一已打入他的右胁里,他只觉一阵刺痛,怒上心头,一剑便向丁裳衣胸膛刺下去。   丁裳衣虽然以“靴剑”伤了鲁问张,但她却避不开鲁问张这一剑。   暮地哇的一声大吼,衣橱裂碎,现出一人,抓住一件衣袍,卷住了剑身,用力一扯!   若在平时,唐肯不但卷不住鲁问张的剑,也不可能扯得动鲁问张,只是此刻鲁问张全没料到衣橱里有人,而且受伤在先,一时把桩不住,直跌入衣橱里。   在这瞬息间,鲁问张只觉胸部剧痛,他只来得及护着头和胸,其他身上不知中了多少拳,挨了多少脚。   唐肯一下子把鲁问张打入衣橱里,借衣服缠卷痛打一轮,全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这时,那些衙役已全涌了过来。   那些衙役一见唐肯自衣橱冲了出来,都吃了一惊,有几个衙役戟指大叫:“杀人犯!杀人犯!”   唐肯听得一愣,他想,自己可没有杀死那姓鲁的官儿呀!   那些衙差也怔了一怔,即刻提刀喊杀冲了过来。   瞧这些人冲过来的神态,倒不是着紧为救鲁问张,而仿似只要抓到唐肯或杀了唐肯,也会有重大赏赐一般。   丁裳衣劈手夺回长剑,剑光闪动,已刺倒当先一人,一拉唐肯衣袖疾道:“走!”   唐肯突然发了狠,叫道:“等一等!”居然不退反进,拳打脚踢,击退四五人的围攻,还劈手抓住一个衙役的衣拎,揪了上来,那衙役吓得脸无人色,手中刀也当琅落地,摇手叫道:“不关我事,不要杀了,不要杀我……!”   唐肯喝问:“什么杀人凶手?!”   那衙役愕了一愕:“什么?”   这时两名衙差潜近,一名给丁裳衣刺倒。另一名在唐肯臂上砍了一刀,唐肯可拼出了狠劲,一起脚把那人踹飞出去,仍喝道:“为什么叫我做杀人凶手?!”他原本给栽陷的罪名是“监守自盗,打劫官饷”,几时又多了一条杀人罪?心中更是耿耿。   那衙役吓得牙齿打架似的抖哆:“我……我……不……不关我事……上面说你……逃狱……杀了李少爷——”   唐肯虎吼一声,双手一撑,把偌大一个人直甩了出去,咆哮道:“好,好!杀人是我!   盗饷是我!你们高兴判我什么罪就什么罪,你们喜欢用什么刑就什么刑!”   唐肯身形魁梧膘悍,这一番逼虎跳墙的神威,吓得包围者一时不敢抢进,其中一名六扇门捕快似的人沉声道:“唐肯,你既然知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真要挨到‘捕神’李大人亲自出马来降服你才知悔么?!”   唐肯其实心里也极害怕,尤其自狱中一旦得释,何其不希望能不再陷牢里的非人生活里!如今又听闻名震八表的“捕神”李玄衣也参与围捕行动,明知已难望活命,心中更是惊惧莫名!   唐肯嘶吼一声,正要豁出了性命冲杀上前,忽然之间,听得房外不远处有人惨叫一声。   这一声惨呼,异常凄厉,使人不寒而栗。   这一声惨呼过后,外面兵器交击之声依然不绝于耳,有人叱道:“吠,贼子,还不就缚,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又有人喝道:“不必多说,拒捕者格杀毋论!”   唐肯却认得那一声惨号。   那是万老六的声音。   从那一声惨叫听来,万老六已身遭毒手了。   由于那一声惨呼,反而激起唐肯求生的斗志,只觉冤屈缠身,步步杀机,但他越要留一条命,来雪冤洗耻。   这时,丁裳衣已第二次向他叱道:“走!”剑光耀耀,已冲破一道血路。   唐肯跟在她后面杀出房门。   本来两人打算自窗口掠出去,但窗外、檐上、楼下、栏杆处埋伏无疑大多,他们刚冲到栏前,只见漆黑夜里有几处都起了火。火光中映出了窜伏交手的人影、那火也像玩具火一般,有不像是真的,离得太远的感觉。   丁裳衣却知道关飞渡和她所联络的一于忠肝义胆的兄弟,全要给这场火毁了。   她掠到栏前,只见苍穹星光寂寂,然而四面八方的衣袂之声带着杀气刀光向她逼近。   所以她反而不从寂寞跃下。   她一扯唐肯衣襟,反自房内杀了回去。   房里的衙役不虞丁裳衣和唐肯竟反扑回去,一时措手不及。   两人一杀出房间,就看见龟奴、艺妓有的死,有的伤,有的倒在血泊中呻吟,余下嵇老三和刚才乔装轿夫二名,分别与衙役搏战着,另外两名“轿夫”,一个横尸就地,另一个已被擒住,伤得奄奄一息。   唐肯一面挥舞双拳,夺得一柄虎头刀,瞥见有一个在向伤倒在地呻吟的女子用脚力踹,唐肯看得按捺不住,一刀就斫过去,那衙役没想这四个要突围而出已万难的亡命之徒,居然有一个倒回头来砍自己一刀。   衙差忙中一刀反搠。   这一刀刺在唐肯右胸,但唐肯来势汹猛,丝毫不减,一刀斫下。   衙差空手去挡,五只手指被砍掉。   衙差过度恐慌,已忘了疼痛,嚷道:“饶了我,饶了我——”   唐肯本想再砍一刀,终改起脚把他踹飞,骂道:“你们这样见人就杀,比强盗还不如!”   这时丁裳衣已冲至楼下,蓝衣映着刀光闪伏,唐肯退留回楼上,七八个衙役已包围着他,丁裳衣一仰首,似乎正决定要不要去救唐肯,忽见房口“砰”地一声碎裂,一人激射而至!   这人到得何等之快,自房里直掠楼下,右手已搭在丁裳衣左肩上,丁裳衣回剑反刺,那人一缩手,左手又搭在她右肩上。   丁裳衣向后一卸,连退三尺,但那人身形一晃,又在她身前。   丁裳衣知不能困守,在这等仓皇的情势之下,依然反刺一剑,直套那人咽喉。   那人冷笑一声,伸手一捉,竟把剑身捉往,丁裳衣一看,见那人五络长髯,巍然而立,正是鲁问张,知道今晚要逃出这干人的魔掌,已然无望。   这时,楼上刚斗中的唐肯,被一名捕快踹了一脚,背脊撞断栏杆,丈八高的直摔下来!   唐肯往后跌下的时候,只觉耳际呼呼作响,旁边的断木,兵器一齐打落,还有三四名衙差跟着跃落追击,就像夜叉恶鬼一般,他心里呼喊着:这次完了,这样死去,实在冤枉,实在是大冤枉了……!   忽然间,他觉得背部触着了事物。   他以为已经着地,心里正等待那一下震荡与剧痛。   不料他就像跌在云端里似的,一点也不觉得痛。   唐肯的反应也相当之快,他一弹即起,却见身旁倒了三名衙差,不是手腕被刺就是脚踝受伤,这三个原本正追杀他的衙差,全在刹那间受了伤而失去战斗的能力。   唐肯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人,衙差打扮,帽插官翎,但以布覆脸,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的大刀,他拿着却轻蕊谵物。   唐肯想到那在刹那间失去战斗力的三名衙差,所受的伤俱是极轻但又恰可使人失去力量作战,原来竟是这蒙面人手中足能一击断大树的巨刀造成的,心中震讶实不下于那几名正冲上来的衙差之下。   那人沉声道:“杀出去!”只见他大刀挥舞起来,变作雪也亮的一旋刀光,冲入衙役之中,但去没有用刀伤人,只在指时肩膝间把敌人撞倒或震跌出去。   唐肯只觉那人出手,似曾相识,大叫道:“好汉,你是——?”   那人身形十分高大,刀亦甚为沉重,他每以无可匹御的声势,抢入敌手近处,刀扬处竟以刀愕把对方击倒,这样子的刀法非要艺高胆大而且又宅心仁厚的人不能使。   那人向唐肯喝了一声:“蠢材!”唐肯这才醒悟,这么多在三扇门吃饭的好手正在围剿他们,他居然当众问那人是何方神圣,可谓蠢钝至极!   那入打出一条血路,让唐肯退了开去。   唐肯退到了大门口,只见有一人挥舞长鞭,像一条长龙的影子,把衙差逼得走不近去,唐肯一见大喜忙过,原来便是那驾车的老者,长鞭快速迅疾,但已喘气呼呼,后劲不继了。   唐肯叫了一声:“我来助你!”   那人嘴里咕噜了一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说助人!”却连人带刀舞旋过来,把围攻老者的衙差也击倒震飞。   那人又喝一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唐肯看到老者,想到许吉和嵇老八的安危,便问:“许吉他们呢?”   老者脸上血泪纵横,“都死了……大家都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人喝道:“别多问,快走!’卜   唐肯和老者已掠出门口,唐肯这时回首,只见人群中一点蓝衣,仍夹在数十黑衣红边的衙役里,正跟对面一个白衣长须人苦苦力抗,唐肯于心不忍,觉得自己不能剩下她不理,当下浑忘生死之险,叫道:“我不走!”   这时门口包抄过来的衙役很多,四面八方都涌了过来,那人又急又怒:“你于什么?!”   唐肯往内就冲,吼道:“你们先走,我跟丁姊一起走!   第五章 疱丁刀法     那人实在搞不懂唐肯,恨恨地一斜身用头撞飞了一名扑来的衙差,问身边的老者:“他干什么?”   老者摇摇首,比刚才还要六神无主。   唐肯挤了命杀回去。   那些衙差见他形同疯虎,不去反回,都不敢阻拦,反而让他杀至丁裳衣身边。   唐肯气喘呐淋,伤口流血,满身是汗,“丁姊……”   丁裳衣叱道:“滚!”   唐肯道:“我不滚!”   丁裳衣气白了脸:“你——!”   只听一人冷笑道:“你不滚他不走,正好擒成一对!”   唐肯一看,见是鲁问张,鲁问张白脸长须,本来一脸儒雅温文,现在都变成凶狠恶煞。   唐肯“虎”地一刀当头砍去,边叫道:“丁姊先滚——!”他本来是想说“走”字,但因接丁裳衣先前的话语,说成“滚”字,自己亦未觉察。   丁裳衣听唐肯居然这样喝她,不觉怔了一怔,睐了唐肯一眼,唐肯却不知道。   鲁问张的身子突然跃起。   唐肯的刀自上往下砍,鲁问张却迎面从下迎上、唐肯眼看这一刀得手,不想杀人,只觉用力太猛,正想收回大刀,不料手上一紧,接着一空,大刀已被鲁问张劈手套去。   鲁问张冷笑道:“狗男女、你们还有什么法宝,都使出来吧!”   丁裳衣道:“什么狗男女!”   鲁问张气得长须激扬:“你和他,孤勇寡女,同处一室,不是狗男女是什么?!”   丁裳衣道:“那么说,我和你才是狗男女!”   鲁问张见丁裳衣在众多部属面前这样说话,更气:“你……你这妖女,在我对你……”   丁裳衣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别人对我好就是狗男女了么!”   鲁问张怒道:“狗男女!狗男女!”他自己因太愤恨而长髯摆动,他生怕胡须乱了,一面骂着一面掏出梳子来梳括着。   丁裳衣一剑又刺了出去。   鲁问张粹放本来托着长髯的手,凭空一抓,又抓住了丁裳衣的剑。   鲁问张道:“你和他,是狗男女!你和关飞渡,也是狗——”   丁裳衣凄呼一声,摇首一偏,竟以脖子抹向剑锋。   鲁问张一楞,已不及阻止,唐肯也没料丁裳衣性子恁地烈,也不及相救。   突听一人喝道:“放手!”一刀砍下!   鲁问张见那一刀声势浩大,不及捉拿,放剑疾退。   他的手一松,剑尖一落,丁裳衣这一抹首,迎了个空。   蒙面大汉一拍丁裳衣肩膊,道:“姑娘,不到最后关头,勿随意轻生,否则追悔莫及!”   丁裳衣无奈地一笑,甩扬散披在颊眉上的一嘛谮发:“死了那还会后悔!”   那出刀逼退鲁问张的人正是那蒙面壮汉。   鲁问张神色凝重:“阁下是谁?这一刀分量好重,为何藏头缩尾,不敢见人?”   那人默不作声,横刀当空,巍然而立。   这时,十余名包围的衙差争功心切,想要在上司面前讨功,正要一拥而上。   鲁问张作势一拦,道:“退下。”   衙差从未见过这位从来谈笑间杀人的鲁大人神色会如此凝肃,纷纷退后,有的窜到别处战团里,有的在外形成包围网,他们虽知道这三人武功都非同小可,但也知晓这三个正是要犯,为保头上翎帽身上官服,怎样也不能让他们脱逃。   那人向唐肯沉声道:“我缠住他,你们先冲出去。”   唐肯道:“我要跟你——”   那人喝道:“看不出你堂堂男子汉,竞如此婆妈!”   丁裳衣一看情势,即道:“我们在这里只碍了前辈出手。”   唐肯犹迟疑了一下,问;“许吉呢?许兄弟他不知逃出来了没有?”   丁裳衣瞪了他一眼。   人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难免都只顾自己逃命要紧,眼前这个鲁男子跟一般人的确有些不同,这个时候,居然还牢牢不忘萍水之交。   鲁问张掏出梳子,梳下颔胡子。   他的手出奇的稳定。   那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一双手。   鲁问张道:“谁也走不了。”   那人道:“你不要逼我出手。”   鲁问张的长髯梳得又烫又贴,又黑又亮,然后笑道:“你再不出手,恐怕就不必再出手了。”   只见菊红院杀入了一个手持巨斧的书生,斧光焰熠。瞬间已把那叫“牛蛋”的大汉砍个身首异处。   那人一顶,双手执刀。   鲁问张目光一闪:“‘五鬼开山刀’?”   那人执刀柄的一对拇指,忽张弛开来,仅以八指扣住大刀。   鲁问张一震道:“‘八方风雨留人刀’!   那人发出沉浊的一记闷哼,双手举刀,空门大露,刀在上方旋转得只剩一片光影。   鲁问张如临大敌:“‘龙卷风刀法’?!”   那人吐气开声,一刀劈下!   这一刀声势之烈,掩盖菊红院一切叱喝与兵器碰击之声。   鲁问张五络长髯,一起激扬。   他在电光火石间,双手一拍,夹住大刀。   这一刀力以万钩,鲁问张白脸巽血,但依然给他双手合住刀锋。   那人蓦地松手,反手拔帽上翎毛。   翊毛如刀砍落。   一道血泉,自鲁问右手激溅而出。   鲁间张怒吼,疾退,掌中挟的大刀落下。   那人一扳腰抄起大刀。   不料鲁问张掌中梳子,激射而出,那人闪躲无及,梳子嵌入胸中。   那人闷哼一声,吼道:“走!”   丁裳衣披风卷涌,剑光迸闪,四五名衙差伤倒,唐肯扶持那人向门外杀出去。   门口突然漾起一片斧光。   这斧光带起的威力,像雷霆一样,谁闯了进去,都得被震碎。   丁裳衣蓝衣紧贴身上,发尾激扬于头后,眯眼抿嘴,剑齐眉峰,显然要力闯此关。   突然之间,“嗤”的一声,一物自楼上激射而至!   “巨斧书生”易映溪扬斧一格,只觉脉门如着锤击,一套之下,斧脱手飞出,劈入巨柱内,几及断柱。   另外,“笃”地一响,那事物也钉入柱内,竟是一截蜡烛!   易映溪一怔,丁裳衣已化作一道剑光,抢出门外,当者披靡。   唐肯也护着那人闯出门槛。   外面伏击的衙役,因惧于那蒙面人以一根翎毛杀伤鲁问张之声势,一时未敢动手,只拿着火把,吃喝围住丁裳衣等人。   忽然,鞭影马鸣,一辆驷马大车风驰电掣而至,车上扬鞭的正是那始终不肯独自逃生的老者。   老者策马冲散火把队伍,扬鞭卷飞八人,唐肯揽那人跃上马身,丁裳衣蓝衣旋卷,片刻已刺倒了逼近的几人,“刷”地倒飞入马车,老者吆喝一声,策马长驱!   马车硬闯出了一条路!   衙差们提刀追赶,把火把扔到马车上。   黑夜里,衙差们呐喊呼吆,提着火把晃扬,但追赶不上。   只见马车沾满了熊熊烈火,一蓬光地飞驰而去,夜色中,沿路也染了星点火光,远远看去,反而有寂静的感觉。   这时,易映溪扶持鲁问张走出门口,眺望远去的火光。   只听蹄声忽起,原先准备停妥的马队,有十数人成两组,打马急追而去。   黑漆里的火光是显眼的目标,仿佛命里注定燃烧是接近寂灭的标志。这马队就是要使这标志彻底毁灭。   鲁问张望着远去的火光,跟着如雷动般的马队,叹道:“他们逃不了的。”他心中在感叹最终不能保住丁裳衣,这一别,就是生死两茫茫了。   易映溪禁不住要问:“究竟……是什么人?”   鲁问张看着手臂上的伤痕,他实在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人以一根羽毛使出刀法,几乎砍下他一条胳臂。   “疱丁刀法……这人的刀法,已经落花伤人、片叶割体、炉火纯青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这数百里内,能使出这种举重若轻,变钝为利的刀法者只怕不出三人,这人——”   易映溪眼神一亮,“是他?”   鲁问张肃容抚髯,点点头道:“是他。”   易映溪喃喃地道,“是他……”其实他开始问那一句“究竟是什么人”的时候,他问的是什么人用一根蜡烛隔空击落他的巨斧;如果说那蒙面大汉以一根翎羽伤了鲁问张令人膛目,那这发出一根蜡烛的神秘人简直是神乎其技了。   易映溪到现在还觉虎口隐隐作痛。   老者策马狂驰,驰向郊外。   唐肯、丁裳衣正在窜起伏落的将火把扔出车外,把火焰扑灭。   两人好不容易才把火势扑熄,回头看那大汉、只见那一对精光炯炯的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大手捂着胸前,胸襟不住的有血水渗出来。   唐肯叫道:“好汉……你……觉得怎样?!”   那人勉强提气问:“我们……驶去哪儿?”   这时风啸马嘶,老者听不清楚那人的问话,唐肯扬声替那人问了一遍。   老者没有回首,他在全心全意的打马,驾御这辆马车变成了他聚精会神的事情。“闯出城去!”   那蒙面人叫道:“不行!捕王刚刚入城,撞上了他……可什么都没得玩了!”   老者的车并没有因此而缓下来,在风中嘶声道:“那该去哪里?!”   蒙面人也大声道:“往城西折回去,那儿有一大片乡郊,到那儿再谋脱身之法!”   马车突然一颠,四马长嘶,蓬车一个转折,几乎贴地而驰,已然转向城西。   唐肯哗然道:“老哥,你这一手,要得!”   蒙面汉道:“你迟生了几年,不知道当年‘飞骑’袁飞的威名。”   唐肯皱眉道:“猿飞?”   那老者被人提起名字,似大为振奋,往内大声道:“我姓袁,叫飞。”   唐肯也探首出去吼道:“我姓唐,叫肯。”   这时马车疾驰,在暗夜里东奔西窜,时过高岗险峻,断木残柳,高低跌荡,但马车依然在极速下前进。   马蹄与风砂交织里,唐肯和袁飞互道了姓名。   这时丁裳衣自车后探首进来:“后面有数十骑追上来了。”   唐肯道:“不怕,有袁飞在。”   蒙面汉摇首道:“也不行,马拉着车,总跑不过单骑。”   唐肯急道:“那该怎么办?”   丁裳衣咬了咬唇,“前头必定还有兜截的高手,这马车目标太大。”   蒙面汉接道:“只有弃车步行,反而易于藏匿。”   唐肯道:“可是你的伤……”   蒙面汉强笑道:“你也不一样有伤么?却来管我的伤!”   丁裳衣道:“那好,我叫袁飞打个隐藏处停车——”   马车辄然而止!   马车本来在极速的情形下奔驰,骤然而止,足可令车内的人全都倾跌出去。   丁裳衣双足悬空,但她双手却抓住车沿,人已借力翻到车顶之上。   蒙面人吐气扬声,像磁铁一样吸住车蓬,落地生根,居然分毫不动。   只有唐肯被倒了出来。   唐肯一跌到外面,一滚跃起,只见四马人立长嘶,袁飞的人仍贴在马背上,没有被甩下来。   马车是怎么猝停的呢?   唐肯立即发觉,马车的左右前轮全都不见,以致车蓬前首斜插入地里,无法再拖动。   谁能把急旋中的巨轮拆掉?   唐肯这才发现,星月下,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他们一个左手,一个右手,都提了一只大木轮。   这两人竟是在急驰中用手臂硬硬把车轮拔了出来的。   这两个人,在冷月寒星下,跟鬼魅僵尸没什么两样。   唐肯认识这两个人。   这两人是他一生一世都不愿再见的人,但现在正是穷途末路亡命逃逸之际,又教他撞上了:   言有信、言有义。   第三部 老虎啸月 第一章 白天黑发·晚上白头     言有信道:“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逃了,因为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逃,也是逃不掉的。”   言有义道:“何必逃得那么辛苦呢?安安乐乐的束手就擒,不是比作无谓挣扎聪明百倍吗?”   蒙面人在车蓬内咳嗽。   言有信道:“就算你们逃得过我们的联手合击,还有‘老虎啸月’聂千愁在等你们,难道你们还斗得过聂千愁?”他这句话是对车蓬上的丁裳衣说的。   言有义道:“还有‘捕王’李玄衣守在城门,‘四大名捕’之一也在城中,这件案子,牵涉颇大,又杀了李大人的儿子,你们怎可能逃得了!”他这句话向车蓬内的蒙面汉说的。   蒙面人缓缓自车中步出,每一步都看好了才踏下来,仿佛生怕地面上的茅草里有十七八只老虎钳一般。   他站稳了,抚了抚胸,深吸一口气,才说:“言家二位昆仲,大家都是江湖人,这次摆明了是冤情,您们高抬贵手,我等永志不忘,他日必报!”   言有义道:“你看我们作得了主吗?高镖头,我看您也无需躲头藏脸的了,扯下遮帘布,跟我们回去吧!”   唐肯听得叫了一声。   他一直觉得这人出手义助,身形招法俱颇为熟悉,没料竟是失踪多时的“神威镖局”局主高风亮。   这时,只见蒙面人缓缓扯去脸罩,月光下,出现一张依然英伟的老脸,嘴边挂一丝苦笑,道:“我没瞒过你们。”   言有信道:“不是没瞒过我俩,而是谁也遮瞒不过。李大人和李捕神算定你会在这攻打菊红院消灭无师门里出现,你果然憋不住,现了形。”   高风亮没有答话,他突然用手自胸口用力一拔,拔出了嵌在胸前的铁梳。   血水,不住地渗了出来。   丁裳衣皱眉问:“痛不痛?”她蹙眉的神情,像小母亲疼惜孩子的胡闹,也似小女孩爱惜小狗小猫的淘气,稚气隐舰在成熟而有韵味的脸容上,端丽得令人轻狂。   唐肯看得痴了。   高风亮闷哼道:“痛。”   然后又笑道:“不过,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痛字都是不轻易出口的。”   丁裳衣微微浮起的笑容。她的脸靥稍大了一些,像满月时的气氛,越发衬出红唇的抢艳,女性的腕力。“痛就痛,有什么出不出口的。英雄好汉也一样痛,只有充字号的才哑忍不说!”   高风亮和丁裳衣这番对答,好似根本没把言氏兄弟的话放在心里。   言有信双目射出了狂焰。   高风亮道:“痛归是痛,但无大碍。大的交你,小的归我,如何?”   丁裳衣点点头,她用极自然而美丽的手势,拔下发上的一支金钗,用唇含着,然后用双手把颈后的头发束起来,束成一个小髻,然后把金钗插入髻去。   也不知怎的,这月下的姿影,使得言有信、言有义竟不想打断,是故都没有立即出手。   然后丁裳衣道:“好了。”转首向唐肯、袁飞道:“你们去吧。”   话一说完,剑疾地已到了言有信的咽喉。   高风亮的大刀也呼地荡起,飞斩言有义。   丁裳衣和高风亮的意思是非常明显的。   他们要缠住言氏兄弟,决不死战,但这一战结局胜负都难以逆料,他们都希望唐肯和袁飞先走。   袁飞明白。   他咬一咬牙飞掠而出,可是唐肯不走。   唐肯不走,袁飞折了回来。   “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要洗雪冤屈,就得先逃命再说!”   唐肯坚定地摇头。   “我知道,但我不走。”   袁飞长叹,终于一跺脚,跃上一匹马,绝尘而去。   唐肯也知道凭自己这身低微的武艺,既帮不上丁裳衣、高风亮什么忙,也没有什么用处,留着也是白送死,可是他这种人,就是无法忍受别人为他们拼死,他自己去逃命。   所以他留下来,已经准备必死。   高风亮是他的主人,这次冒险闯入菊红院救他,他不能独活;至于丁裳衣,奇怪的是,他觉得跟她同时死去,是一种快乐,一种荣幸。”   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有这种想法。   袁飞走的时候,局面已瞬息数变。   丁裳衣的剑虽然突兀,但剑至半途,改刺言有信肩膊。   因为她还不肯定言有信是敌是友。   言有信盯住她,一伸手,中指“啪”地弹出,弹歪了剑锋,猱身进击,一面低声道:   “你尽管走,到脾腹村灌木林里等着。”   丁裳衣抿了抿嘴,道:“你放我们一起走。”   言有信目光闪动,怫然道:“只有你可以走!听着,我只放你走!”   丁裳衣冷然道:“为什么?”   言有信一双森冷的眼睛迅速游过她的身子一遭,道:“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他们边交手边说了这几句话,高风亮和言有义那边已分出胜负。   言有义在高风亮攻出第一刀的时候,他就攻出第一轮快拳。   这一轮快拳追得高风亮回刀自守。   言有义一轮快拳未完,第二轮快拳又至,高亮风好不容易才接下四五十拳,第三轮快拳又如石雨般打来。   言有义的拳势指不折、腕不曲、臂不弯、膊不动,是失传已久的正宗言家僵尸拳法。   等到第四轮快拳开始的时候,高风亮知道自己再不反击,只怕没有机会再反击的了。   高风亮长吸一口气。   他吸气的时候,猛胀红了脸,血水自在胸膛创口猛标出来。   然后他就出了刀。   言有义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就像一具木偶,忽然给人拆散了线一般。   在这刹那之间,他整只手,软得像棉一般,竟蛇一样的缠住了刀身。   刀锋何等锐利,却切不入言有义双臂。   高风亮猝然弃刀,拔草,茅草飞斫而出!   言有义大惊,卷住大刀的双手一架,奇怪的是,那一记“茅草刀”并没有经过他的双手,却已攻到了他胸前!   言有义骤然吐气,整个人似突然瘪了下去。   但他的胸膛还是标出一道血箭。   高风亮一击得手,抄回大刀,再砍。   言有义急退,言有信看在眼里,登时舍了丁裳衣,迎击高风亮。   忽听一人道:“以无厚入有间,庖丁刀法,名不虚传。”   只听他淡淡地接下去说:“昔时庖丁解牛,把刀法融为一体,举手投足皆成韵律,你虽已举轻若重,刀随心易,但可惜——”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只听一阵缓慢的马蹄声,马蹄声中,隐有一两声凄心的狼嗥,似有似无。   高风亮的脸色变了。   开始闯入菊红院救人的时候他蒙着脸,但眼神炯炯,元气充沛,精锐逼人。   后来与鲁问张互拼受伤,眼中那一股逼人的神采却显著地消失了。   在击退言有义之际,他刚又回复那一股神气。却听到那铃声话语,整个人都变得紧张,甚至有些恐惧。   丁裳衣也是。   只不过她不是恐惧,而是不再从容淡定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已不寄存任何希望。   ——究竟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那野兽般的长嗥渐来,但马蹄声也得落落,得落落的缓缓逼近……   马蹄愈渐慢了——   得落落,得拓拓……   蹄声渐近——   一匹马。   一个人。   唐肯一看见那匹马,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袁飞呢?”   那匹马是袁飞骑去的。   现在马回来,马上的人已不是袁飞。   唐肯在叫了一声后,才看清楚那坐在马上的人。   这人一头黑发披肩上,脸无表情,但整个看去令人有一种倦乏的感觉,这人整张脸都是皱纹积聚在一起,可是又不是给人老弱的感觉,就像他的皱纹是五官之上,理应在脸上的。   马蹄声终于停了。那人腰畔系了三个葫芦,他打开一个的塞子,仰首喝酒。   人却非常熟悉。   唐肯左看右看,就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人——不过这个人,他一定见过。   ——他是谁呢?   高风亮一看见这个人,就出现了一种“既生瑜,何先亮”的悲愤神色,他问:“是你?”   披发人道:“是我。”   高风亮道:“你刚才的话,没说完。”   披发人道:“我说可惜。”   高风亮道:“可惜什么?”   披发人道:“你刀法已臻巅峰,却未入化境,但摘叶飞花流水行云皆可成刀,虽是如此,你却不能无刀!”   高风亮怔了一怔,长叹道:“是。以无刀胜有刀,还要长时间浸淫,我开的镖局,俗务烦身,无法专心练刀。”   披发人道:“所以你因小失大,事业有成,却失去性命。”   高风亮苦笑道:“神威镖局是完了,但我还活着。”   披发人道:“镖局完了,你也该死了。”   高风亮忍不住恚怒,眼神一炽,道:“你现在是替官府做事?!”   披发人道:“我只替李大人办事。”   高风亮道:“你要杀我?”   披发人缓缓的摇头,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蠢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样,“打从这件事一开始,你和镖局的人,早都应该自戕了。一个死定了的人偏偏不死,这不是浪费自己和别人的时间是什么?”   高凤亮惨笑,大刀一扬,道:“你来杀我吧!”   他的刀才扬起,言有信就在摇头,眼色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我想起了!”   唐肯突然大叫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这一叫,使高风亮和披发人都莫名其妙,唐肯指着披发人叫道:“我见过你,就在牢里,你跟他们三个人和李大人的公子,想剥我的皮……可是,那时候,你的头发是——”   披发人淡淡地接下去一句:“白色的。”   唐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对了。是银白色的。”   披发人,却反过来间唐肯:“那是什么时候?”   唐肯想了想:“早上。”   披发人唇上的皱纹向两颊振了振,算作笑容:“早上就是白天。”   唐肯仍不明白。   高风亮接下去说:“唐兄弟,你有没有听过,江湖上,有一个人,头发随着太阳升沉而变色的?”   唐肯立即道:“有,可是那位武林名宿,是白天黑发,晚上白头的人,而且那位前辈已死去好多年了。”   高风亮叹了一口气,道:“这位名宿,不但没有死,而且随着年纪增进,武功增进,同时人心大变,性情大异,变成了白天银发,晚上黑,还活生生的在这里——”   唐肯惕然地望着披发人:“他就是——”   高风亮道:“二十年以前,他被人号为‘白发狂人’,十年前,突然失踪,直至七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诡测武功极高的黑发白头人,便是这位‘老虎啸月’聂千愁。”   唐肯怔怔地道:“他是?”、   聂千愁问:“现在是晚上还是白天?”   唐肯看了看天上的星月:“当然是晚上。”   聂千愁道:“那么我理应黑发了。”   唐肯还是禁不住要问:“你……你就是当年的‘白发狂人,?”   聂千愁道:“怎地?”   唐肯不可置信地道:“昔年的‘白发狂人’,何等狂,何等傲,但不欺弱小,只抗强权,行事乖桀,却除暴安良,当年连朝廷和‘绝灭王’等大力拉拢尚不得其效力……而今……怎么会——?!”   聂千愁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极复杂的表情。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他这一喝,听来也不怎么大声,可是在唐肯听来,心头一震,好像给击了一捶,搐痛了一下,四肢都发麻。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也不会再说话。   可是唐肯这个人脾气之拗执。性情之倔强,也到了极点,他强忍一下痛楚,即道:“以前我是打从心里敬重‘白发狂人’,我以为他傲然屹立天地间,不畏强权不怕死,谁知—   —”   聂千愁的身子神奇般波动起来。   他黑发波动的节奏像一种波涛的韵律,甚是好看。   然而他双目发出深山大泽里野兽般的寒光,令人如坠冰窖之中!   唐肯却不理他,迳自说下去:“——谁知今日一见,却变成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在狗官左右为虎作怅的可怜虫!”   高风亮见情势不妙,叱道:“唐肯——!”   唐肯把胸一挺,把声音调高,大声道:“什么‘自发狂人’,早死了还好!现在这个‘老虎啸月’算是什么?!(这时聂千愁全身剧烈地巅簸起来,口中发出厉啸,树摇地动,眼中寒采更是逼人。)武功高又有何用?!(这时聂千愁已向唐肯走出了第一步,只不过一步已到了唐肯面前,唐肯居然眼也不眨,直着嗓子把话夹杂在聂千愁的厉啸传出去。)就算是一掌打死我,我也不当他是东西!”   他说完了那句话,心绞如裂,终于忍不住嘴边溢血。   聂千愁黑发猬张,戟起又垂落,一字一句地道:“好,我就一掌打死你。”   唐肯一面吐血一面道:“好,你打,打得死二十年后一条好汉,打不死你姓聂的捏着鼻子遮颜面!”   丁裳衣禁不住尖呼道:“唐肯——!”   高风亮身形一晃,想拦在聂千愁与唐肯之间,力谋挽救。   可是,聂千愁已经出手。   第二章 别问我是谁     聂千愁在厉啸声中出手。   风动、草飞、树木摇。   仿佛连月亮都变了颜色。   唐肯觉得自己双耳,像给一千条固体的蜘蛛丝扯拔着,痛人心肺,那厉啸声似一下子把他的眼球充血,把他五脏六脉打翻捣碎一般!   唐肯已失去抵抗的能力。   这一刹间,掌风已冷沉地,毫无生气地,甚至无知无觉无情无性命地掩近胸前。   出掌的手,仿佛没有生命。   中掌的人,也必死无疑。   丁裳衣手中的剑光自披风里发出夺目的厉芒,直夺聂千愁的咽喉!   聂千愁突然偏首向丁裳衣,发出比刚才更凄厉的狂啸。   白的牙、尖的舌、红的唇、黑的发,这一声厉啸,虎地宛似地底里卷来一道狂流,把松针倒射上空。   丁裳衣也觉得身体周围卷起一道逆流,卷起身上的披风,整个人像连根拔起的失去了依凭:等到能够勉强稳下步桩时,剑已脱手,嵌入松干里!   高风亮在同时间一刀砍向聂千愁。   他的刀一出就切断聂千愁的啸声。   那可怕的厉啸!   聂千愁只做了一件事。   他倏然打开了腰畔左边第一只葫芦。   葫芦塞子一开,“嗖”地白光一闪。   然后高风亮只觉手上一轻。   他的刀碎了。   碎成千百片,落在地上。   高风亮怔了怔,这时,丁裳衣也被啸声澈飞,聂千愁那毫无生命且摧残生命的一掌,依然向唐肯胸膛按下去。   三人联手,尚且抵挡不住聂千愁这一掌!   就在这时,唐肯左膝后关节处,突然一麻,这一下来得十分突然,唐肯脚一软便跪倒,聂千愁那一掌,仅在他头上三寸不到之处击空。   这一掌是没有掌风的。   也没有气势。   只有死。   掌击空。唐肯就死不了。   唐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避得了这一掌的。   丁裳衣、高风亮又惊又喜,还带一点错愕,他们也不知为何那一掌没有击中唐肯。   聂千愁也怔了一怔,他的掌就在唐肯头上,只要他再往下按,便击在唐肯的天灵盖上,唐肯一样是死定了。   可是聂千愁并没有那么做。   他只冷哼一声,“你幸运。”便缓缓的收了掌。   唐肯马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不是要跪你,我只是——”   聂千愁冷冷地道:“不管怎样,你都已避开我一击。”   唐肯想一想,自己也想不通,何以能适时躲开那一掌。便道:“你一掌打不死我,可以再打第二掌。”   聂千愁冷笑一声,不理他,迳自向高风亮行去。   高风亮叹道:“没料到十年不见,你己练成了‘三宝葫芦’。”   聂千愁道:“你刀法好,我不得不用了其中之一。”   高风亮苦笑:“现在我连刀也没有了。”   聂千愁往地上一指:“还有草。”   高风亮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彻头彻尾都是冤枉的,你非杀我不可?”   聂千愁木无表情地道:“打从这件事一开始你们就死定了,你自戕,我便不动手。”   高风亮毅然道:“好,我死。但你放了他们俩。”   聂千愁淡淡地道:“我一掌打不死的人,决不再杀;至于丁裳衣,鲁大人吩咐,要生擒。”   高风亮狠狠他说了一声:“好。”   聂千愁的黑发又波动了起来,他用一种很低沉、很缓慢、很悲悯的声音问:“可以了么?”   高风亮高声豪叱:“可以了。突然卸下带子,迎风一抖,衣带如长刀。”   可刚可柔的长刀!   高风亮解带时带已成刀,带化作刀时刀已砍到聂千愁头顶上。   聂千愁没有避。   他似来不及闪躲。   高风亮立即又砍第二“刀”。   聂千愁还是没有反击;   他似连招架也来不及。   高风亮扬气吐声,又砍了第三刀。   聂千愁还是木然不动,月色下,松树旁,他披发如狂,就像座不动明王。   高风亮砍了三刀,收手,丢掉带子,气咻咻的道:“你杀吧。”   聂千愁问了一句:“你还要不要再试试?”   高风亮气苦地笑了一下:“没有用的,你刚才已用手在刀锋要砍中前挡了三下,但在我们看来,你好像连动都没有动。”   聂千愁道:“真正的速度,反而不让人感觉得出来有多快。”   高风亮苦笑道:“就像大体运行,日出月落。”   聂千愁道:“也像光线、声音、岁月,自然的反应,快得没有让人感觉到速度。”   高风亮道:“所以我不打了。”   聂千愁道:“毕竟你曾经是我朋友,我不忍杀你——”   高风亮眼神一亮,聂千愁接道:“可是你仍是非死不可……你还是自决罢。”   高风亮“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好一个朋友,好得逼死人的朋友!”   聂千愁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无比的激动,使得让人看去,感觉到他的黑发如潮汐汹涌,脸上的皱纹像海水褶腾。   “朋友?!没有朋友,我会有今天?!”聂千愁厉啸的声音凄厉得直如割切入脑:“你以为我不爱朋友?当年‘自发狂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朋友,最自豪的就是朋友!”   晚风徐疾有致。   松针簌簌而落。   聂千愁如狼嗥月,又如夜枭一般凄戚,像厉鬼在追索魂魄!   “你没有被最好的朋友出卖过,又怎么知道朋友的无义?你未曾被至亲的朋友伤害过,又怎么了解朋友的无情?!”   高风高蹑嚅地道:“我……我没有出卖过你……”   聂千愁如夜叉般狂笑了起来,松针如雨一般折落,茅草如风般激扬。   “你当然没有,你只是我普通朋友,如果是你暗里给我一刀,我倒无所怨,只恨自己不戴眼识人……,而真正致命的朋友,是在我身陷囹圄之中,仍维护他,仍不惜为他牺牲一切,仍信任得一至于把财产武功权力全授于他的人。——”   他眯着眼、切着齿问:“你被人这样害过吗?”   “你被你救过的人冤枉过吗?”   “你被你一手栽培出来待他如兄弟一般好的朋友诬陷过吗?”   “你被那个人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但仍然以为他是你一生最要好的朋友,你尝过这种屈辱吗?”   “你一生的前程、理想、亲人、伴侣、名誉、性命、财产,全给你最信任的人一手毁了,而你还是信任着他,不虞有他,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混灭在他手里,你试过这种味道吗?”。   聂千愁哈哈大笑二声,又说了八个字:“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唐肯虎地跳了起来,叱道:“他是谁?他是谁?”   聂千愁眯起眼,嘴唇下拗:“他?他们!”   唐肯急着道:“他们究竟是谁?!”   聂千愁横了他一眼:“你要知道干什么?”   唐肯瞪大双眼,逼视过去:“为你报仇呀!”   聂千愁肢上的皱纹又翻腾了起来,闷哼了一声。   唐肯大声道:“像那样子的不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聂千愁冷笑道:“要是这样,你到街上去,随便揪十个人,起码有八个是该杀的。”   高风亮喟息道:“其实朋友好聚好散,你放的感情陷得越深,悲喜越强,喜则比兄弟还亲,悲则翻脸无情,这又何苦呢?”   聂千愁瞳孔收缩,一字一句他说:“不是何苦,而是你未真正受过这种椎心之苦。”   他冷冷的加了一句:“你幸运,因为你没有被人如此深切地背弃过,你不会知道这种痛楚。”   高风亮揶揄地道:“那你就大开杀戒,伤害无辜,以现在的杀戮来推翻以前的慈悲了?”   聂千愁盯住他,问:“你说得漂亮,真是菩萨心肠,要是遇到这种万劫不复,非人遭遇的是你,看你还那么潇洒不?”   他目光闪着电针也似的尖锐光芒:“那时,只怕你又有另一套杀人的宏论了。”   唐肯怔怔的看着他,突然大声道:“不值得的。”   聂千愁皱眉道:“什么不值得?”   唐肯认真的说:“为了小部分人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使得你带着深仇过活,那是多么不值得呀。”   聂千愁格格笑着,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有什么不值得?这样活着,我觉得很振奋、很强悍、很充实、很痛快!”   唐肯反问:“但比以前快乐吗?”   聂千愁一时答不出话来。   唐肯又道:“难道仇恨能使你从前一切失去的都能复活过来吗?”   聂千愁盯住他,脸上的皱纹又震动了起来:“但却可以使我为报仇而活下去!”   唐肯也怔了怔,最后道:“难道杀我们会令你快乐?”   聂千愁答:“不杀你们我要为人所杀;”他狠狠地道:“现在我学会了一件事;”   “与其我死,不如你亡。”   高风亮长叹道:“我们都不是你对手,你杀吧!“聂千愁霍然转身,道:“你不自戕?”   高风亮道:“我俯仰皆能无愧,决不自绝于江湖。”   聂千愁的黑发、皱纹、衣褶又似潮水般翻腾起来,双目寒如黑夜海角的两点飞星。   “好,你这是逼我亲手杀你。”   陡然之间,突兀到顶点的,聂千愁长身而起,腰间左首第一只葫芦,“噗”地激射出一道电也似的白光,雷霆万钧的劈击往丈外一棵松树,随着他的一声暴喝:   “着!”   轰然一声,千数百松针如暴雨般倒射上天,松树干中折,树枝四分五裂,聂千愁已掠到树后。   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是何等强烈。   他一落到树后,积聚多时的掌力,就要发出。   树后有人。   还有光。   厉芒。   他腰畔葫芦的光芒有多灿目,这光芒就更灿亮十倍!   如同电炸星分的奇芒中,他居然看见了一个人。   在这时候,无论他看见谁,他都不会感到震讶,同时手上的一掌,也必定会发出去。   可是他感到不止震讶的惊诧。   他那一掌也发不出去。   因为他看见的居然是自己。   ——自己又怎么会在树后?   松树裂开,怎么竟还会有个聂千愁?!   聂千愁一怔,这一震间,他立时已明白。   可是一道剑光,在聂千愁这样的高手感觉到和发觉的时候,已到了他后头三寸。   聂千愁手按在腰畔中间的葫芦上。   剑陡止。   剑锋没有再逼进。   聂千愁也没有拔出葫芦塞子。   一时间,剑和人都顿住。   松树,喀察地坠倒下来。   松树折落,发出蓬然巨响。   聂千愁整个身体僵硬,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最接近那剑锋的部分肌肤,已炸起了麻皮。   可是背后的人,站在那儿,无疑比剑锋更淬厉、锐利。   ——这是个什么人?   ——谁的杀气那么逼人?   聂千愁知道,今晚在这剑锋下的要不是自己,早已倒下了。   ——不是被剑锋所刺,而是被杀气摧毁。   ——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杀气!   聂千愁苦笑。   他看到自己苦笑。   他面前是一面镜子。   镜子雪亮,映着月光,人形般的大小。   敌人匿伏在松后,给他发觉了,不动声色施于一击,但敌人居然放了一面镜子,人却躲在另一处,让他击了个空,乍见自己,错愕之下,陡然出手!   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形,不能算败。   可是先机尽失。   ——对付这样可怕的敌人,先机尽失的结果会怎样?   想到这里,他握葫芦的手紧了一紧。   背后的人说话了:“你最好不要动。”   聂千愁冷冷地道:“你还没有胜。”   背后的人道:“我还没有出剑。”   聂千愁道:“我仍可以反击。”   背后的人道:“我不想杀你。你不开葫芦,我不刺出去。”   聂千愁姿态没有变,也没有说话。   他从镜中只看到一个人自腰以下的身子。   虽然这人的下盘有衣服紧紧裹着,但他知道里面没有一寸多余的肌肉,没有一分浪费精神的站着。   这人腰部以上给坍倒下来的松枝遮掩着,或许是这人故意站在那里,让人看不清楚。   聂千愁脸肌抖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背后的人道:“别问我是谁。”   聂千愁道:“你准备在我背后站一生一世?”   背后的人道:“我可以收剑。”   聂千愁道:“请。”   背后的人道:“但我有条件。”   聂千愁长吸一口气。   吸气的时候,黑发又如海涛波动。   然后他紧紧抓着葫芦,一个字一个字凑成一句话:   “我从来不在受威胁的情况下谈条件的。”   第三章 生命剑     他没有想到背后的人马上做了一件事。   即刻收剑。   聂千愁没有立刻回身。   他陷入沉思,过了一会,道:“你说罢。”   背后的人道:“三个条件。”   聂千愁感觉到背后犹如万箭在弩但又固若金汤的堡垒:“什么条件?”   “第一,不要回头。”   聂千愁点头。   “第二,不要杀他们。”   聂千愁沉默。   背后的人也沉默。   唐肯、丁裳衣、高风亮、言有信、言有义只见月色时暗时明,断松前,聂千愁披发而立,残枝旁,一个屹然独立的人影。   “我今晚不杀人。”   聂千愁即刻接下去道:“可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迟早死在我手上。”   “我知道。”   “除了那叫唐肯的;”聂千愁补充,“我一掌没打死他,决不杀第二次。”   “我明白。”   “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能躲过我那掌,是因为你用松果在他脉弯撞了一下;”聂千愁附加道,“不过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我清楚。”   “第三个条件呢?”   “不是条件,是要求。”   背后的人声音十分诚挚:“不要因为部分的人奸诈狠毒,而对所有的朋友失去信心。”   聂千愁忽同:“你说完了没有?”   背后的人答:“说完了。”   聂千愁道:“我跟你讲条件,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朋友。”   他说一个字好像击响一记雷鸣:“我宁信任敌人,也不再相信朋友。”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道:“所以你第三个条件,我不能答应你。”   背后的人沉重地道:“我了解。”   聂千愁忽然舒了舒身子,伸了个懒腰:“既然今晚不杀人,我可以走了罢?”   “请。”   聂千愁走了一步,言氏兄弟连忙跟在两旁,聂千愁忽然止步,笑道:“你不要我回头,是不希望我认出你。”   “可是,”他嘴角有一丝极诡异的笑意,“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认得出你的剑、你的气势、你的杀气。”   那在阴影中的人也没有什么动,突然间,却令人感觉到这不是个人,而是一具冷硬的石像。   “我不希望真的是你。”   “要真的是你,别忘了捕王已经来了。”   聂千愁抛下这两句话,人已上了马背。   这儿总共有四匹马,言氏兄弟上了另外两匹,三骑放蹄而去,冷月下,孤清清的只剩下一匹马和坍倒了的松树、毁坏了的蓬车,那马吊了吊前蹄,发出一声寂寞的嘶鸣。   冷月下。   断松旁。   大地无声。   那人仍在阴影下。   本来人处于暗影笼罩之下,轮廓难免会模糊起来,但那人的形象却更鲜明的标立在那儿。   高风亮舒了一口气,脸色一阵青白,摇摇欲跌,丁裳衣急忙扶住。   暗影里的人道:“你刚才跟鲁问张搏斗时,已受了外伤,伤得不轻;搏战言有义时,再伤元气,而砍聂千愁三刀,是聚平生之力,发而无功,就伤得更重了。”   高风亮笑笑道:“不要紧,我运气调息一下便没事;”他指指唐肯,道:“他伤比我更多——”   唐肯立即道:“局主,我壮得像头牛,挨得几下子算得了什么?”   丁裳衣抿嘴微笑:“那有人说自己像头牛的!”   高风亮也欣赏地道:“他像头豹子。”   唐肯道:“笨豹!”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连暗影中的人也有笑。   这人似乎不像他的杀气一般冷酷无情,也不像他的身份一般神秘玄诡。   唐肯突然问了一句:“袁飞呢?”   原来他还是惦记着丢下他们先行逃离的袁飞。   暗影中的人微微一叹,道:“给聂千愁杀了。”   唐肯居然很不悦的问了回去:“你既知道聂千愁要杀袁飞,为何不出手阻止呢?”   高风亮截道:“唐兄弟,蕊谝没猜错,那时候,这位大侠正把追骑打发掉,而且要运这明月镜来锁住聂千愁,只怕他也没法子两头兼顾。”   唐肯愣了愣,道:“对不起、我以为你见死不救;”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很感谢你的救命大恩的,但我又不敢问你贵姓大名。”他自从在菊红院拼斗时很不适宜的去问了高风亮的名号以后,便警惕了起来。   了裳衣忽然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她很肯定地道:“我知道你是谁。”   唐肯很吃惊的望向丁裳衣。   丁裳衣在月下柔得像在夜晚里观赏一朵静眠的玫瑰。   “你是许吉。”   “你一定是许吉。”   丁裳衣道:“我是女孩子,而且关大哥说,我很细心,听过一次别人说话,十年八载后一样辨认得出来。”   她说到关飞渡时,笑得很温柔甜蜜,幸福洋洋洒洒的溢在她脸上,正孕育一场梦碎:   “甚至只要听过一个喷嚏、一次呵欠,我都可以分得清楚。”   暗影里的人沉默半晌,道:“我看到别人剑上的血,就知道是伤了敌手的手还是脚、肝还是脏,连伤得重不重、会不会致命,只要见到一滴血,就可以推测出来。”他的声音冷硬,但声调温暖。“看来,你比我还要有本领。”   他说着,缓缓的自阴影里踱出来。这个人一走出来,正好月亮也自云层里全露了出来,大地亮了一亮。   马啸了一声。   远处有松风。   高风亮乍看,还以为是在丛莽里走出了一只精壮的兽,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却感觉到温暖。   一种活力的、朝气的,而又带着坚忍的、了解的温暖。   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相近而不相同的个性,强烈而不侵人的气质,高风亮的“神威镖局”以知人善任称著,竟都不曾见过。   唐肯却很高兴的叫了起来:“许吉,我一直都惦着你,原来你还没有死掉哇许吉,害我白担心。”   许吉的神态与先前那小跟班许吉全然不同,然而他还是许吉。   许吉笑道:“我知道。”他锐利的眼睛望着唐肯,神情却出奇的温和。“我们只不过才见过一次面,难得你有这样的情分。”   唐肯道:“我们共过患难嘛,共过患难还不算是好朋友?”   高风亮道:“如果他不当你是好朋友,怎会两次出手救你!”   唐肯不明白:“两次?”   高风亮道:“一次在菊红院门口,他以一支蜡烛截下‘巨斧书生’易映溪的追袭。”   唐肯还是不明白许吉几时出过手,许吉道:“高局主好眼力……”说着,身子微微一颤。   丁裳衣眼尖,一瞥便看见许吉嘴边微微溢血,叫道:“你……你受伤了?!”   许吉抹去嘴边的血,映着月光看一看手掌上的血迹,有一种很奇异的表情,像一头狼回到巢穴上舐身上的伤口一般平静,平静得有点像在鉴赏自己的血,有一种文静得十分兽性的感觉。   许吉道:“不碍事的。”   丁裳衣关切地问。“怎么受伤的?”就像关心自己的小弟弟摔倒流了血,见他不哭不嚷,反而怕他伤重,便耐心的问下去。   许吉花岗石似的轮廓有一丝笑容。“我刺聂千愁那一剑,是全力一击,但在半途陡止,内力反挫,震伤自己——不过,不碍事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剑术!   一剑既出,别说敌手无法招架,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一旦停手,竟然反震伤自己!   这已不是剑的招式,而是剑的生命。   用剑的人已使剑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傲然独立,不受人驾驭。   这种剑法的威力是剑本身和人本身合一的至大力量,一旦出击,生死已置于度外!   可是使这一剑的人宁可震伤自己,都不让这一剑杀人——这是何等的胆气心怀!   许吉解释道:“聂千愁在十年前‘老虎啸月’的绝技,已非同小可,而今他再练成“三宝葫芦”,更不可轻视。可是我不想杀他。”   丁裳衣道:“你不是已击退他了么?”   许吉道:“我是攻其无备,以一面镜子,夺去了他的注意力……何况,三个葫芦里,他只用了一个。”   他仰望明月,道:“这个人,性格极为偏激,行事易走极端,又至为骄傲,一击不中,便不再战”一旦处于下风,亦肯直认不讳,不过,他日他总要再决胜负不可。”   唐肯不禁问:“那你……你也没有把握能胜他?”   忽听高风亮道:“他不能胜?别的人胜不了‘老虎啸月白发狂人’,理所当然,如果说‘天下四大名捕’也胜不了,那教谁会相信?”   唐肯张大了口,望向高风亮。   高风亮冷冷地道:“有谁的剑,杀气那么大?有谁剑法那么好,却这样年轻?有谁一招能逼退聂千愁?有谁一剑陡止,反而震伤自己?”   他怀有些许敌意一字一句地道:“冷血、冷捕头,你要抓我们归案,就请吧,别再猫玩老鼠,擒而纵之、纵而再擒了。”   唐肯睁大了眼,望定“许吉”。月色冷。   剑锋也冷。   人心冷不冷?人血冷不冷?   “许吉”笑了:“我是冷血。”他一笑的时候,犹似春阳暖和了寒冬,烛火照亮了深夜,教人没法拒抗那一股温暖。   。“我本来是要抓你们的;”许吉继续道,“不过,看来,我不会抓你们了。”   高风亮即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冤枉的;”冷血道,“我是从来不冤枉好人的。”   高风亮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没有被真正地全面地彻底地冤枉过的人不知道,被人冤枉、不被人信任、到处像过街老鼠一般给人追击是一件多么可哀的事。   而今居然有人一开口就道出他们是冤枉的,而且,说的人还是追缉他们的最顶尖高手。   唐肯这次是望向丁裳衣:“丁姊,这是……?”   丁裳衣贝齿咬着下唇,也瞅着冷血,道:“我也不知道。他加入‘无师门’,日子很短,而且常常不在,是大哥介绍他进来的。很多行动,他都没有参与,有一段日子还无故失了踪……直至这次破牢救大哥的行动里,他才有出色的表现………”   她的神情不知是喜是嗔:“我不知道许吉就是冷血,一个‘无师门’新入门的小兄弟竟是‘天下四大名捕’里最年轻凶狠的冷血。”   冷血道:“对不起,因为要办案,我的身份不得不隐瞒。”   丁裳衣柔媚的眼色在月光下更柔媚,一个女子在这时候的脸靥蕴酿着一点点的春意最好看。“那你这次救我们,就没有准备再遮瞒下去了?”   冷血点头。   丁裳衣像不许一个孩子乱吃东西一般地摇首,道:“你还是骗了我一件事。”   这次到冷血有些诧异。   丁裳衣抿唇笑道:“你说你只看血便能测出伤口,但据我所知,冷四捕头还过目不忘,过耳不忘,我这听声辨人的功夫,比起冷少侠你,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格格地笑着,笑完之后,神情一冷,道:“冷捕头,谢谢你的赞美,但我不要听到假话,无论得意或失意的时候我都不想听到不真诚的话。”   刚才她凭声音认出是“许吉”,当时冷血赞她听音辨人的本领,但冷血除了著名的“剑狠人勇,拼命第一”外,一样能细心入微,凡过目入耳的事物和声音,都能牢牢记住。   冷血没料丁裳衣在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他似怔了怔,道:“我不说谎。”   丁裳衣定定的望着他,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冷血的心,有人说,是用剑磨成的,所以,不怕痛,不怕苦,不怕伤,不怕死。   听到丁裳衣这样冷漠的话,冷血的心就似是忽然死了。   丁裳衣站在那儿,丰腴的身姿使得裹在她身上的衣服胀绷绷的,双靥像包着美味馅子的小笼包子,她定定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感到“媚眼如丝”这四个字。   但他还是很定。   “你问。”   他说。   丁裳衣却在怀里掏出了一支香,点燃后当风拜了拜,长长的睫毛在尖挺的鼻子上轻颤着,有说不尽的意虔心诚。   然后把香插在土地里,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