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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 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乾净的衣服,舒服 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 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 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约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 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 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 生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 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烟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麽 事都能今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城市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 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 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 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睑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 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 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麽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 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麽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 坏蛋,一个坏蛋就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叁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 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麽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麽要回家?”   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叁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 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 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沈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麽?”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 心,就凭她们叁个人,南七北六十叁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 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 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 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那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旁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 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 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麽,青衫少年却已走到 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 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了,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 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 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 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沈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麽能 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你叁杯。”   青衫少年桁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叁十杯也没关系。”   叁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麽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 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 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叁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痞得 还不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是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必定已醉得人事 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毫不在意,别人这麽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 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 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 物。   但他们无论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麽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 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 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险,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 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 麽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 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 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叁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叁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末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 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後,就不该再有名字了麽?”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叁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 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 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麽?”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 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 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麽,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 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宵药的,这麽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 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 不禁变了颜。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扎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 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沈得住气,胡 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头上已疼得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 “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麽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 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的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 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末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 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 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附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麽?你最 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为什麽?”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麽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麽?”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 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的女人很多麽, 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 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麽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 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 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 病,有的噜里噜苏,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 酒,自己却拚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麽?”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 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还有第二个,我拚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麽?”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 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麽?”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麽?她若是画眉鸟,那 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国香笑了笑,不再说什麽,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 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乾净的客栈,订下了两间乾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那里瓢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 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 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 明月,悠然道:“桂花这麽香,中秋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 秋……”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按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麽?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 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叁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千滴溜溜一转, 抱拳笑道:“那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 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 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 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 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 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麽……“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 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赓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 “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 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生 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 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後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 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乾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麽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 朋友……这位毛健扁,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 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 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 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 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 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 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末说完,一群人已都涌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叁杯下 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 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 是他手下留情,这疤怕还要大叁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麽?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麽,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 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 子都震得“吱吱格格”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 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金鱼缸少说也有叁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 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 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破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 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那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 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哭,两个面具一 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 诡异。 第二章 英雄会>>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二章 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 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麽?”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麽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麽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 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地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 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 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 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 为之骇然。   戴着哭睑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麽?”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末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 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 麽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麽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扁涨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乾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师都在 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 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後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 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于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 化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扁陪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麽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麽?”   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 忙麽?”   毛健扁连嘴唇都发自了,颤声道:“你……你是什麽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 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头上,毛健扁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 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 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身功夫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 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 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麽?”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恨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麽好的功夫,只有 一个“鬼王”韩非,但叁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麽?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 这种火候的,叁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 为回来後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麽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 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末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末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 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道:“又是个坟场,为什麽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土 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 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凄凉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 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 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 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里已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铺着张草席,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 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着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麽?”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生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麽过节?”   他一连问了叁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土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麽?”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什麽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後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 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口口口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行一礼,又转身走入乱 坟里。   彷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麽?”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麽?”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麽?”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恪叱”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 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叱”一声,将这 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末说出,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叱”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 子。   按着,又是“格叱叱”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 流。   胡铁花瞧待全身寒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麽时候也学会吃死人 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麽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 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 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般上面侥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 里,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禁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拚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麽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睑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 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了想出这法子来, 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附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怕天下 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 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麽样开心。”   弊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於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 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没有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 种季节,却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边慷慨得 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 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 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 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于,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叁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 亮,俱不在叁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 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叁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 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叁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 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 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 便已羽化登仙,近二叁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叁十年来,最蠢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 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畔,柬邀天下叁十一位最着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 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叁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 第一剑客。”   楚留香附掌道:“不错,这叁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叁十年来,却还是要以 姑苏海涌上,“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 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 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声,早已被 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 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後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 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後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 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来,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 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一种不治之 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饼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 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於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 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同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麽事才能算得上是大 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 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了。”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拚 一拚,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于门前卖百家 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叁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嵌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相交两位,实是不胜 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 井,号称天下第叁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附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 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手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按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怕不能去 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後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 哩:“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泵娘,什麽事也不懂,也 不知从那里听说什麽“盗帅夜留香”罗了!流氓中的公王罗!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 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错 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 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麽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第三章 暗器之王>>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三章 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叁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夹荫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找六条动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 俱是神情骠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 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後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麽紧,谁也休想瞧得见 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 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 李玉函一齐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令人不觉旅途劳顿之 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麽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後,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车马渐多,瞧见这麽样叁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 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後,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 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 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 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竟已成了废人,武林一辈日 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麽一个仔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 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以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 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叁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 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叁五岁 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 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 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麽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它是画 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 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麽?”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 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後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 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麽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 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 人。”   柳无眉嘶声道:“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痛。”   楚留香沈声道:“这痛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 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 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麽病呢?”   楚留香沈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 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麽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他,人闻李观鱼医道极高 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 了她的毒?却眼见着她受苦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的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 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末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破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 什麽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突听“扑落”一声,院子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 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两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 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 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化 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影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折,同墙外的沈沈夜色中窜了出 去。   胡铁花还末弄清是怎麽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 眼,忽似想起了什麽,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针”。”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 见了。   口口口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 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 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 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 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叁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叁行极细的针孔,每行 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 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麽,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後 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胁下,另一只却去抢那 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 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 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 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後,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 转身。   那人竟沈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 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 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麽?我叁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 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帅,怎麽追了半天,也将他 的人追去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 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女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麽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 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麽?”   楚留香道:“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麽?”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 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 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 箭穿过,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麽?”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麽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那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环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按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 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 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究竟是什麽 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暗器制作之精巧,发射力量之猛,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四字,当今武林中几件有 名的暗器,和此物一比,速度至少要相差两成,而暗器一吻,决胜伤人,就在一刹那间,纵 然是毫厘之差,也差得大多了。”   胡铁花道:“此物难道比石观音所制的针筒还强得多麽?”   楚留香道:“石观音那针筒射出来的毒针虽急,但你等它发射後再闪避,也还来得及 的,而这“暴雨梨花钉”发射後,天下却无一人能闪停开。”   胡铁花道:“可是你方却闪避开了。”   楚留香苦笑道:“那实在是运气,只因我在它还末发射前,就有警觉,但纵然如此,那 人发射的位置若再近几尺,我还是避不开的。”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珍贵已极?”   楚留香道:“在武林中人眼里看来,它实在可说是无价之宝。”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那人为什麽要将它抛在地上呢?他既然有那麽高的功夫,难道 连这小匣子都拿不稳麽?”   楚留香道:“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柳无眉屋子里灯已熄了,这夫妻像是已睡着。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回到屋子里,他们屋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只是灯芯也已将燃尽。   胡铁花将灯芯挑大了些,叹道:“咱们穷追了半夜,却连人家的影子也末见着,再不快 喝杯酒,我简直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只酒壶,胡铁花却嫌酒杯太小,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在茶杯里倒满 了酒。   楚留香摇了摇头,笑道:“你迟些喝酒也一定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到院子里瞧瞧那些 “暴雨梨花钉”是否还在那里。”   他拿起了灯,拉着胡铁花走出去。   屋子里有只小虫,也随着灯光向外飞出,但飞过酒杯上面时,竟忽然掉了下来,掉进酒 杯里。   这小虫难道是被酒气醺醉,才飞不动了。   但酒气又怎会有如此强烈?   楚留香此刻若还没有走出去,就可发现小虫掉进酒杯後,酒杯里竟发出“嗤”的一响, 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再看那小虫已无影无踪,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竟已完全溶化在酒里,变成一片泡沫。   再一霎眼,连泡沫都瞧不见了,一杯酒还是一杯酒,而且看来也还是那麽清冽,连一点 渣滓都没有。   这杯酒若是喝到胡铁花的肚子里去,胡铁花约五脏六腑岂非立刻就要被它腐蚀得稀烂。   开封城并不常下雨,院子里的土地又乾又硬,简直和石头差不多,就算用铁锤敲,也要 敲半天才能将钉子敲下去。   但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楚留香却发现这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竟全都入地下,连一 点头都没有露出来。   楚留香道:“你看他发射暗器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胡铁花打量了一会道:“怕有四五丈。”   楚留香叹道:“这些梨花钉在四五丈外射过来,居然还能直没入土,这种暗器的力量是 何等强猛,你就可想而知。”   胡铁花道:“我真想将这匣于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的机簧究竟是怎麽做出来的,这匣 子简直就好像有二十七个小表在拉着弓弦似的。”   他嘴里说着话,已用一柄小刀将地上的“暴雨梨花钉”挖出了两枚,只见这梨花钉名虽 是“钉”,其实却和绣花针差不的,只不过尾端比较粗些,但放在手里还是轻飘瓢的,似乎 连风都吹得走。   胡铁花骇然道:“这麽小的一根针也能钉入地下,我若非亲眼瞧见,随便怎麽我也不会 相信。”   楚留香道:“就因为它的速度快,所以力量才大。”   胡铁花叹道:“这小小一根钉打在地上,便直没入土,若是打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我一定要将它们装回去,试试它们射出来时究竟有多快?”   他果然将二十七枚梨花钉都挖了出来,捧在手里。   楚留香道:“此物看来极为锋利,你要小心了。” 第四章 暴雨梨花钉>>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四章 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 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 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末瞧见那只被毒气醺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 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後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 道:“你发了羊癫疯麽?”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啡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麽毛病,为什麽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 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已不在 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 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麽好大惊小敝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人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後,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 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 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末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的。”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 动这茶壶干什麽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 毒,但他却末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後,随手将茶壶放回了去,茶壶的 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 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 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童,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 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 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麽?”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的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 都用右手,为什麽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 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的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 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按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麽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的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麽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局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 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平时也看不出有什麽好处, 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 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 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 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麽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 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 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麽事麽?”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 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麽?”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麽太大的关系,只 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 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什麽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复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 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 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麽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 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 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 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停开,连昔日 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 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 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 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後份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 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季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 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 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 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叁,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 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鄱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 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南四义”的四位前辈麽?”   李玉函道:“正是。”   他按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 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效诸 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 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 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麽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 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末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着 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按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于里一耽就是叁年,谁也不知道他们 在屋子里干什麽,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 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叁年後,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 而已,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 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 再活在世上的,他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针”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後,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 手部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 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麽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於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叁巡之後,周世明竟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麽?”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 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 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麽光采。”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 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後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後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 也一齐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 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 难道也不管他麽?”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麽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借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 名,他们却末想到,这麽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 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後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 器,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镑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 把火将周家庄烧得乾乾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麽後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麽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 的,但每隔叁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持有“暴雨梨花钉”的 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 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 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 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 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的。”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 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部绝 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麽又随随便便就丢了 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 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帐,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教别人再 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附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 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末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 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麽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 心的。”   口口口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 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 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末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 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子,方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 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 道。   “你又犯了什麽毛病?”   这句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 最”、“大凌”五处穴道。 第五章 病困英雄>>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五章 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半边身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楚留香。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楚留香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麽?”   楚留香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难道已喝下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 道:“胡兄是怎麽中的毒?”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道:“你方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钿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麽?”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 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 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 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 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雨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麽?”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 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那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怕也末必能一一分辨得 出。”   楚留香果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胡铁花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麽?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麽毒都不 知道,又怎麽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脸干什麽,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 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 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 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後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 麽?”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 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 也没有。”   楚留香失声道:“你难道想……”   胡铁花大笑道:“常言道:蝼蛇噬手,壮士断腕,这又有什麽了不起,你何必大惊小 敝?”   楚留香望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已是满头大汗,而胡铁花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李玉函长叹道:“胡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胡铁花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道:“你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 麽?”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会提起这位前辈, 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拚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末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 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末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到:“古松庄在那里?熊老伯是什麽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 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李玉函道:“这位熊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 湖中人,胡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柳无眉道:“至於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胡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 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陪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後犯了他 的忌讳,我夫妻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胡铁花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 比死还难受得多。”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 不会拒绝了。”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 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叁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老 臭虫,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楚兄还是……”   她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楚留香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 面如金纸。   胡铁花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他话还没有说出来,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层衣服,却已比烙铁 还烫手。   胡铁花终於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楚留香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不是中毒是怎麽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楚留香咬牙,却还是勉强笑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麽?又何必大惊小怪。”   胡铁花道:“可是你身体就像条牛一样,这麽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生病,这次 怎麽会病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次我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胡铁花方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嗄声道: “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李兄你……”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太急,我看楚兄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 上方为你一急,就急出病来了。”   楚留香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找……找解药要 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胡铁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痛要紧。”   楚留香皱眉道:“胡说。”   胡铁花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这麽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叁天再治 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胡铁花急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 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是义气于云,只不过……”   柳无眉道:“只不过楚兄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痛加重,好 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冶这种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按道:“不错,楚兄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 们回来之前,病情定绝不会恶化的。”   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胡铁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 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後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楚留香也病倒在 床,不能动了。   这麽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胡铁花如何度 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胡铁花用一只手捧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楚留香竟连药都拿 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虽末吃药,病势却也末恶化,反而渐渐睡,胡铁花肚子已饿得直叫,就叫店 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陪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坛,还是山 西来的原装货。”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酒”字,胡铁花更是满肚子冤气没处发作,跳起来大孔道: “老子又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麽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了,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却 不敢进来。   楚留香这一免竟睡了五个时辰,到黄昏时,才悠悠醒来,胡铁花本来几乎已以为他睡晕 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还末说话,胡铁花又道:“你用不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 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麽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胡铁花点起了灯,让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还是在 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胡铁花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楚留香喘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胡铁花瞧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於忍不住道:“江湖中那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 辈?我怎麽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 上多出两根枝指,如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 久。”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麽?”   胡铁花笑了,道:“他们为什麽要说谎?”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胡铁花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 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还末怎样,胡铁花自己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此刻楚留香 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 手之力都没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说这话时,胡铁花也末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 了窗子。   只听楚留香叹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铁花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末升起,雨点却已落下。   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後来竟如战鼓 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大袂带风时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   胡铁花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 幢魅影,在瞪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   胡铁花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也失声道:“有人来了麽?”   胡铁花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两人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们也不会 皱一皱眉头。   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 眼,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光,就像是在对胡铁花示威似的。   胡铁花眼睛忽也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 能用他夹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 活,很有用。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 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的 钉槽中。   又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   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   胡铁花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猫竟笔直窜入窗 户。   胡铁花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麽?”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 乎被震倒。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 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 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麽?”   胡铁花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楚留香,只有咬牙忍 住。   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 里又该是什麽滋味?   胡铁花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 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走了楚留香非但已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 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 外。   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拚死活,胡铁花这种宁折毋由的脾气,正 是死也改不过来的。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後,若再有人来 寂楚留香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重了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 院于的凄凉与寂寞。   胡铁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有种的就先来和我姓胡的一 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他生怕惊动了楚留香,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 面顿足。   谁知他话还末说完,身後突然传来“嗤”的一笑。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谁叫你瞧不见我。”   胡铁花骤然翻身,只见人影一闪,已到了另一重屋背上,这人全身黑衣,脸上也有黑巾 蒙面,冷笑又道:“你若要和我动手,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怒喝一声扑了过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上,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望他不 住冷笑。   两人一逃一追,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胡铁花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 总是和他保持七八女距离,胡铁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够,这暗器已是他最後一杀 手,他怎敢轻举妄动,作孤注一掷。   要知胡铁花的轻功本来不错,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非但气血不能畅通, 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纵然用尽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专穿小巷,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西一折, 忽然不见。   胡铁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杀我,我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过来动手?”   话末说完,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嗤”的一笑。   那人探出半个头,冷笑道:“我还是在等你,你又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不等他说完,已用尽全力,扑了过去,身子刚转过墙角,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 头挑担子迎面而来。   他再想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锅里的热汤,架上的酱醋,全都倒在 他身上,一大叠面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後的石地本来已很滑,再加上满地麻油,胡铁花一撞 之後,那里还能站得住脚。 第六章 出乎意外>>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六章 出乎意外   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花蝴蝶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   胡铁花怒吼刚爬起来,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扑在他身上, 嘶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麽?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 子,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要想将这老头子用脱,自然容易得很,只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确是自己,只有 忍住气道:“你放手,摔坏了的东西,我赔你。”   那老头子道:“好,你赔,你拿钱夹,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个青 瓷碗,一锅好汤,至少也得要十两。”   胡铁花道:“好,十两就十两。”   他话虽说得痛快,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只因他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也绝不会存得住叁天,此刻实 是连一两都没有。   那老头不住道:“十两就十两,你还不拿出来。”   胡铁花道:“我………我明天一定给你。”   那老头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但胡铁花却还是不免急,也怒道: “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脱,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铁 箍。   胡铁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若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 人一路的。   若在平时,胡铁花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 了个七折八扣。   他的手被握,竟连动都动不了,单只那一个黑衣人,他已无法应忖,再加上这老头子, 他那里还有生路。   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不住道:“不拿银子来,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他话末说完,那老头子忽然掩住他的口,悄声道:“那小子还在那边站,我助你一臂之 力,他逃不了的。”   胡铁花一怔,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嘴里虽在骂,眼睛却在向胡铁花打眼色,叫他 准备。   胡铁花就势一翻身子,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他送了出去,胡铁花就借这一托之力,跃出 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胡铁花已凉到他面前一丈外,手里拿“暴雨梨花钉”的弩匣,厉声道: “我手里拿的是什麽,你总该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我就将你射出二 十七个透明窟窿来。”   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道:“你……你要怎样?”   胡铁花道:“你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麽仇恨,要如此暗算於?”   黑衣人道:“我和他没有什麽仇恨。”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是受人主使而来的麽?”   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不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 什麽变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得怔住了。   胡铁花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所以你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现在 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还想再瞒得下去麽?”   他顿住笑声,大喝道:“你若还不肯掀起你脸上的黑山,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你迟 早还……”   他话末说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麽?”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为何要喜欢多事,叁番两次的救了你性命,反被你恩将 仇报,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救过我的命?”   黑衣人道:“你被石观音困时,是谁为你杀了石观音的门下?你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 是谁给的解药?你难道已忘了麽?”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吃惊得叫了起来,失声道:“画眉鸟,你就是画眉鸟?”   黑衣人道:“哼!”   胡铁花道:“你……你既然数次救我?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现在麽?”   胡铁花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为什麽……”   黑衣人厉声道:“你不必再问,我现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负义,要恩将仇报,只管将 那”暴雨梨花钉”射出来吧!”   他嘴里说话,已转身而行。   胡铁花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胡铁花眼睁睁瞧他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 没有。   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这“画眉鸟”的行事多麽诡秘难测,总算曾经救 过他的性命。   只听身後有人乾咳一声,笑道:“关夫子华容道上,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胡大侠今日 此举,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後辉映了。”   那老头予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   胡铁花转身一揖,苦笑道:“在下与老丈素昧平生,多承老丈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那老头子笑道:“胡大侠虽不认得老朽,老朽却已久闻胡大侠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惭愧,敢请教老丈大名?”   那老头于道:“老朽戴独行。”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丐帮的前辈先人”万里独行”戴老爷子,难怪方轻轻一托,在 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下当真失敬得很。”   戴独行道:“不敢不敢。”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会……怎会……”   戴烛行道:“你是想问我,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是麽?”   胡铁花也笑了,道:“在下实在有些奇怪。”   戴独行叹道:“本帮弟子鹑衣结发,本为的隐迹红尘,做事也较方便些,谁知近年来情 势竟变了,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反而觉得份外扎眼,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非 但得不到方便,反而会意麻烦。”   胡铁花道:“不错,人闻前辈嫉恶如仇,最喜欢打抱不平,是以常年游踪不定,甚至远 去穷荒,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麽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前辈怕就 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接道:“因为有胆子敢在”万里独行”眼前做坏事的人,天下还没有几个,方那画 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万里烛行”,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独行微微一笑,又叹息道:“老朽远游南荒归来,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若 非楚香帅仗义援手,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   胡铁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辈一样,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   戴独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闻胡大侠与楚香帅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方听那画眉鸟说 出”花蝴蝶”叁字,这闲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前辈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画眉鸟的来历麽?”   戴独行道:“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看那画眉鸟的轻功,虽不能与楚香帅相提并 论,但在江湖中,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木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画眉鸟”这名字, 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   胡铁花皱起了眉,道:“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却又 绝不像是个雏儿呀!”   戴独行道:“依老朽看来,此人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只不过是他的化 名,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胡大侠的相识,是以才不愿被胡大侠看到他的木来面目。”   胡铁花道:“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但我却又实在 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麽一个人。”   戴独行道:“还有一点,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噢!”   戴独行道:“此人既无害胡大侠之意,为何要引胡大侠来追他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失声道:“不好,这怕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戴烛行动容道:“什麽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已来不及回答他这句话,连招呼都末打,就飞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 此刻处境之危险。   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   窗子没有关,猫已死了,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吹熄了灯。   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麽黯淡凄凉,此刻骤然黑暗下来,轨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   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唱的彷佛是李後主的词曲。   作客异乡,投宿逆旅,在这冷清清约两夜里,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听听抱琵琶的歌妓 唱两曲动人的小调,本是人生难得几回再的享受。   可是她们为什麽偏偏要唱後主的词呢?   难道这些人前强笑,昔人弹泪的女孩于,要将心里的哀怨,借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 出来麽?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绝世才 人,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   就在这时,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   这人也穿一件极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动之间,就如猫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扎个剑鞘,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隐在肘後,一反手,剑锋便可取人咽 喉。   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痛势非 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剌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 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 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份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帘,借这一按之力窜了进 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溶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 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 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 “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此生了锈的刀剑磨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 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自己,楚留香此番若破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 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那画眉鸟引他东折西转,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麽地方,也完全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约两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那间屋子看来都几乎 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 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在淌水,已分不出是雨?是 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并不是利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利 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 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轨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 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 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 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那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 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 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 你要怎麽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的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麽?”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叁番几次的来暗算於我,我纵不 伤你性命,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夹杀我麽?”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主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 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 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第七章 职业杀手>>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七章 职业杀手   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麽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他最後一口气被 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麽?”   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摺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 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   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 候。”   柳无眉燃起了灯,瞪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 兄。”   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麽来的了。”   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   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 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   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   楚留香一笑道:“这怎麽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   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 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   李玉函终於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痛竟好得这麽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   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 急,实在抱歉得很。”   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麽?”   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惨惨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 看出他生前的骠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末见过。”   李玉函皱眉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後还有别人主使?”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忱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住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 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   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叁寸,但却薄得多,也窄 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雪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 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   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旬,楚留香却又按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 却见过一次。”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 剑下一点红”的麽?”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论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 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 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麽高,用功多麽勤,也必然无法 登峰造极。”   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 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   李玉函道:“小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麽?”   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馀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   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麽楚兄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麽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 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   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 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   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麽?”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 在身上做赘。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市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 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 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 的,我倒末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   李玉函叹道:“这人竟不惜花二十万两来寂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 小。”   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麽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 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麽?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 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入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   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麽?”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 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   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麽东西呢?”   只见这面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十叁柄剑环绕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 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叁柄剑是什麽意思呢?”   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李玉函沉吟道:“十叁柄剑,难道就是象徵十叁个人麽?”   柳无眉道:“不错,这十叁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 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   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这秘密的集 团,利用这十叁个人做杀人的买卖。”   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   柳无眉叹道:“这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   楚留香虽末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 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   “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後,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 会放过他的。”   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麽深沉,那麽忧郁,他只後悔自己以前为何 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麽可怕了。”   李玉函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   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 过他们麽?”   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 “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麽?”   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想去拜见 当代第一剑客的手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小丑愉快得多。”   他凝注柳无眉的脸,缓缓按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去找 他。”   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急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那里去了?”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急,等他问起, 才淡淡道:“他方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   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麽可以轻身追敌?”   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 好动手杀了我而已。”   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麽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   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什麽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 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麽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   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麽?”   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破人踩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过来。   按,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   欢呼过後,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麽忽然爬起来的?”   楚留香还末说话,外面已又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麽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讲进来一见?”   外面的人道:“老朽非但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後来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 好。”   楚留香道:“为什麽?”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麽大一把 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後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後,再来找你 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说到最後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於他?”   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麽好处,但对丐帮却有。”   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千?”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一 辈。”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麽?”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   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麽?”   他大笑按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 想和他见面的。”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麽,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 道:“这……这是什麽?”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 觉再说话吧!”   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 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麽睡得,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让我说话?你 究竟有什麽事要瞒人家?”   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麽?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 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   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这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   胡铁花道:“人家有什麽鬼鬼祟祟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麽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麽?”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鬼计。”   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 到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 你,人家贪图你什麽?要你什麽?”   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麽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 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   楚留香道:“那麽我问你,蓉儿他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麽要出来游山玩水? 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麽巧的事麽?”   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麽不说明?”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刺客是怎麽来 的?”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 第八章 欲取先予>>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八章 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 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 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麽?”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麽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麽恶意,你若说柳无 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麽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样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於我,要 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她,是麽?”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她。”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後不能杀她……就算我已知道柳 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 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麽?”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末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挣扎、呼喊、呻吟,是 麽?”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 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曾在意,是麽?”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 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因为你一直认为是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说话的声音, 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发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 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拚命揉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 出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 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 很引人注目,是麽?”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 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後,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 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直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兜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嘎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 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 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於我,以留退路,也不至於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一到沙漠,就找我们了,是 麽?”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 住处又是那麽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 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麽?”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末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 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後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 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麽?”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 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 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後,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 庄”数十年的侠名毁於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 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麽?”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麽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 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外,又有谁能得到那麽珍贵的暗 器?”   胡铁花抢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 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 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涌山,在苏州闾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 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闾冢在吴县闾门外,以十万人冶冢,取土临湖,葬後叁日,白虎踞其上,故名 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 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 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麽?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彷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 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麽?这里的人原来都不 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是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拖鞋,就算有穿鞋 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 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麽不喜欢穿鞋子麽?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麽?”   胡铁花附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 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茉莉花篮的 少女,轻盈地追逐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转的吴侬软 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 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 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泵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 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 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末说完,已有个穿青布短衫,流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茉莉花 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泵娘飞红了脸,抿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 麽?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泵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那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 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化球又送到那小泵娘面前。   那小泵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过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泵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苦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麽?”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乌光的小 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它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麽?”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麽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泵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 花,晚上还得帮做家事,那里会有她那麽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泵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麽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 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泵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麽?”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走来,道:“到了这里,怎麽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 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胜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 方发生过什麽事。   那小泵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蜓流过,河畔停叁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 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也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 有人远远就恭身陪笑道:“李公子回来了麽?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 丐帮弟于?”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 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阖闾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 成之後,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 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达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 道:“那石台又是什麽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为的就是 “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 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後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 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麽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 真会是杀人的凶手麽?”   然後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 点浮萍。   楚留香站在池畔,便觉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 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 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媚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喔?”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川叁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 的鱼藏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阖闾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 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叁泉也在 这里麽?”   绕过剑池,就可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馀,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约六角山 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怕就是天下第叁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 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 第九章 天下无敌>>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九章 天下无敌   这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山巅上的虎丘塔影间,有孤鹰盘旋,却将这如图画般的美景 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上亭里, 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的孤 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通:“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麽?”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 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却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 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麽等的是谁 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叁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瓢瓢落 下。   只听他长笑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已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 这里等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妻,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麽,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样?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 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叁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 出,你也可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麽?”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定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 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 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末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末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 柔枝帅一帆号称“摘星”,轻空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 声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叁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 “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 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 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 挡不了他宝剑的钱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麽便宜,至少也不会吃 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 帆。   “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 将之毁於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已吃了一 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後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 便饭一样。   这十多年来,也可说什麽样的对手部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 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麽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剌出後, 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末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 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 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种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瓢然有出尘之想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锋利可 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 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 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 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於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 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麽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却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停 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麽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 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麽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 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有千万斤的重物, 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矢矫如龙,他剑 失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麽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於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矢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 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 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 无踪。   然後,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 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 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竟连树皮都已被 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麽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 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平生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叁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向剑池中 落了下去。   饼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於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这柄剑落入剑他中。   楚留香卷四p101-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 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麽。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於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後辈如你,又岂 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末曾说起麽?”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於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 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麽?”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他又将这句话说了叁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 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江湖中已越来越少 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後一句话,究竟有什麽含意?你真的明白 麽?”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麽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 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 他笼罩,几乎运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苦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 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 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 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找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後,更看出他剑气凝炼,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 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 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麽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 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 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後,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 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 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 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麽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箸,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炼,我也不会给他机 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妙,普天之下,只怕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 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篾。”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末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末能将剑气溶入 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溶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於天下了!” 第十章 奇异夫妻>> 古龙《楚留香系列·画眉鸟》 第十章 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麽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 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 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我必死 无疑,所以找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儿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 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找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末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冢、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叁仙亭、仙人 洞…   …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 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麽?”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乌风帆,烟云竹树, 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麽,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麽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临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 斜内。   那一盏红灯,就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 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麽?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搭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 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麽?”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轨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 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於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 毕命於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 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撤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丝织成的,虽然极轻极 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 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钩镰枪”, 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麽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钩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 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钩镰枪再乘势一句,便将巨网挑起,於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 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 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麽落入网 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虹,同那张巨网割 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睹,彷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那方闪避,都在 这团黑暗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 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落,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 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於尽的拚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 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拚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 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 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钩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间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 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 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出,他宁可自己受伤, 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麽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 荤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饼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 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 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 说叁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轨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 人。   矮的这人就算垫起脚尖,也末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乾,头上却戴着 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 面目。   斑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 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 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叁个钮 洞里。   斑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叁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 来的。   这麽样两个人,竟有那麽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 道:“你们是什麽人?为什麽………”   他话末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麽?”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麽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 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 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麽?”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麽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麽?”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麽?………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噜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天在那里,天怎麽不见 了?”   他数了顶这麽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 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那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麽?”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会不知 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 天,但一进了它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侏儒的老婆,更 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 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往什麽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 风似的,突然消失,二叁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那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 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後,他就 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 何要穿这麽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 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矩二尺,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部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 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无论用什 麽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 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麽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 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瞧不清楚,现 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 了出来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 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 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 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麽?”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 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 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麽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那里有机 会龙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麽你用的是什麽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後的那一刹间,却还能动一动的,是麽?”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馀的真气流动, 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轨立刻将 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 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 七十岁,今天竟我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麽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麽冤仇麽?”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 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经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 山庄”去,是麽?”   杜鱼婆还末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 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 了我,以後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麽?”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什麽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 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麽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麽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麽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 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