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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初晴 🥳
小雪初晴
习劲风与唐二十都是“取暖帮”门下高手,因近日帮内帮外怪事频生,故奉命巡视边陲一带。习劲风是冀东习家庄的好汉,“习家失魂刀”在他手中使来,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界:   唐二十出身蜀中唐门,唐门唐家堡的子弟以暗器冠绝天下,唐二十的暗器更是败敌无数、伤敌无算、杀敌无情!   这两人可以说是艺高、胆大、见识博、反应敏捷、翻山倒海打熬出来的江湖人,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这面、这种情形。   这时候已夜深,天中一钩残月:因雾气的关系,淡霭一团,似有非有,在这荒山野地里映照在枯桠断柯上,分外冷寂。枯林里每一根树桠都似月芒下千手千爪的妖魔精灵,而叮叮的钉凿声,也就在这里传出来的。   唐二十和习劲风猛想起了近日“取暖帮”里里外外的怪异事情,手心里捏了把汗,只听钉凿声中还夹杂着汲着极奇特粗鄙的咒语声。   从背后看去,念咒语的人显然是一个女子。她背向两人,长发及腰,背身匀美,白袍宽松,唐二十和习劲风对望了一眼,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就被一件事物震住:那女子一面念着咒语,一面用一把木捶,把一个小布人打入树身里去。   那布制小人全身插满了针,而且贴上了符咒,最奇特的是五官画得栩栩如生,直像个真人一般,身上还写上了生辰八字!   习劲风忍不住喝问:“你这是干什么?”他话才出口,唐二十已凭着淡朦的月芒看清楚那布小人绘着的五官和脸孔!   他乍觉得十分眼熟,想制止习劲风,但习劲风喝问已出。那女子骤然止住了钉捶的动作,在月色黯淡下,树影下,长发低垂白袍上,一动也不动。   习劲风这时也看清楚了那布小人的面目:赫然就是“取暖帮”帮主龙会稽的样子!   习劲风此惊非同小可,却见那布小人的五官,竟渗出血来,想起近日怪事频传,耸然道:“你,你是……”   那女子发出“吱”地一声,缓缓、缓缀的、缓缓地回过身卫来。   这是一张碎裂的脸,除了血水和脓液外,这一张脸没有一处有完整的五官。习劲风发出一声怪叫之际,唐二十已出了手。   习劲风刀法虽高,但唐二十经验更是丰富。他知道,敌人既然敢动帮主的手脚,恰好给自己两人撞破,便决不能善了!   唐二十出手极快,七颗铁蒺藜,在半空呼啸着、急鸣着、旋转着急射而出,但半空骤然爆成一百七十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同时间,他左手的七颗“雷公弹”已打了出去,挟着厉风之中,更令人无法防御的是他脚尖一蹬之下,一支与夜色同黑的飞箭,无声无息地射向对手下部。   ——无论对方是人是鬼,这次遇到了他的暗器,都得躺下来!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天地一黯。同时间,在他身旁的习劲风,听到了他同伴的一声惨叫。   这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叫得出来的,这惨叫不是因为痛苦,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痛苦恐惧绝望死亡一起不涌上来罩住他,使他这惨叫声歪曲如一张人脸被煮成了浆糊,然而这的确是唐二十的惨叫。   习劲风一听这惨叫声,心就在下沉。他单掌护胸,瞬息间已变了六式,右手唰地掣出单刀,但他的双脚,是一直飞退了出去。   他不是见死不救他的同伴,而是凭他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这非人鬼的东西,他们二人绝非其敌。   ——与其为救一个死去朋友的尸体而牺牲,不如留着条命纠众来复仇。   所以他立即退走,用他一生所能,最快的速度。   他退得可谓极快,一口气跑到了巡察坛,就算是一头快马,也地不可能有他这种速度。   但是人毕竟不是马,他到了巡察坛。   已气喘吁吁。   巡察坛是“取暖帮”四大坛之一,主掌坛主是唐十五。唐十五是唐二十的兄长,武功比唐二十和习劲风加起来都还要高。   他俩巡视丛林一带,正是因为近日流传的异事,正由这唐十五派去勘察的。   尽管习劲风知气喘如牛,但奔到了赤松坡的分坛,见着了四把巨炬的熊熊烈火,心倒是放下来了。   有唐十五以及其他护坛的十六名弟在,他还怕什么?想到这里,恐惧顿失,代之而起是一阵兴奋,几乎晕了一晕。   他忙剑定心神,想:我这不战而逃,在“取暖帮”而言,是不小的罪,加上死的伙伴是唐十五唐坛主的亲弟弟,自己总要编造一番理由,说是怎样与敌一场恶斗,自己又如何冒死闯出云云……但可是能因急奔气腾之故,脑里一片混沌,竟连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听一声断喝:“什么人?”六七道人影,已包抄了过来。   习劲风是知自己兄弟,竭力叫了一声:“是我!”勉力停了下来,脚下一阵虚浮,脑袋一阵空荡,人几乎仰天摔倒,来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他。   “是老习,看样子不大对劲!”   “是遇事了么?唐二十呢?”   “快,快请坛主过来,说老习遇麻烦了。”   只听一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声浪:“什么事?”一人排众而出,身后跟了七八个人。   习劲风见到烛炬下的人,高大豪壮,十指如钩,正是“巡察坛”坛主唐十五,忙道:   “唐坛,我……”   唐十五沉声道:“你怎么了?二十弟呢?”   习劲风道:“我们……在黑森林那一带……遇到了……遇到了一个女人……”说到这里,只见帮里的兄弟们个个瞧着他,眼神都是极之诡异、奇特的。习劲风怕大家不信,急说“……是真的呀……那女人……很恐怖……”说到这里,只见那一干兄的眼神,又露出极之畏俱的神态。   习劲风还想再说,忽觉自己头上有湿湿的东西滴下来,便用手去抹,就这一抹之下,手心便抓了一大堆东西,他一看,原来是整块带血的头皮和半只耳朵、一大络头发,不知怎么的,都抓在手心里了。习劲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不禁用手揉揉自己的眼睛,迄此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发出一声惨呼。   这声惨呼跟他听听到唐二十的惨呼声是一般的,充满:绝望、恐惧、痛苦与濒临死亡的呼号。   他自己是看不见了,但他的兄弟们却亲眼目视,他那一揉之下,一双眼球,都揉落了下来,一落到地上,一佳在鼻梁上,还滴着血浆。   坛里的兄弟眼见他脸发胀、破裂、无一处不渗出血水,而习劲风本身还懵然未知,不禁纷纷退后。   这些江湖汉子并非不够义气,而是这场面委实太过可怕,加上最近传说纷坛,这些人都是有家室子女的,人心是血肉做的,没理由会不怕。   众人往后退时,独有唐十五站着,冷冷地喝了一声:“谁?!”   他那一声喝出去后,人人都凝住了身形,这些人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谁都知道这时候乱了阵脚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不知他们的“敌人”是不是“人”呢?这时只听一阵极端诡异的笑声传来。与其说是笑声,这声音不如说是受伤的豺狼峰月,或荒山的枯庙破门被风吹动时的声响。这声响自每一个角落传来,再听仔细,声音宛似在天上发出,又似在众人脚底钻了出来。   众人不禁都跳了开去。就在这时,在月芒下一照,有六七人互相指着对方,叫道:   “你——”   原来他们彼此都瞧见对方的脸容:膨胀、爆裂,但自身毫无所觉,就像习劲风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几个人震住,其余的人扶住他们,心中有说不出的惊愕。   唐十五忽大喝一声:“别去碰他们——”因为他已看出,现在脸部肿裂的六七个人,正是刚才扶持习劲风的那几个人!   但唐十五想通时,未免太迟了一些。那六七个人,脸上已渗出了血水,而扶过他的八九个人,脸容地开始变成惨异的绿色,目毗欲裂地看看自己扶过人的手掌,只剩下三名坛里的高手,没有碰触任何人,都已抽出了兵器。   这时那怪笑声,忽呈尖锐,宛似有人用石块尖端在一柄薄刀口上磨擦一般刺耳。   唐十五脸色变了,他一手探入怀里,一面呼道:“守住阵势!”   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退。退到他那火炬下的擅木桌旁。这时火炬被急风带动,晃动不已,他迅速在纸上写了四个字:“为我报仇。”   他写完这四个字时,已听到第一声惨叫。他看也不看,桌旁竹笼里抓出一只白鸽,把纸迅速折成一小卷,这时他已听到第二声吼嚎。他即把纸卷系在白鸽足爪上,这时第三声惨嘶又响起了。他长吸一日气,知道仅剩下的三名坛中兄弟的命也断送了。   他回过身去之际,已把白鸽放了。   ——只要这白鸽能飞得出去,他一切都不怕了。因为就算死,也会有人为他报仇。那人曾答应过,一定会替他做一件事。   那个人答允过的一定做到,就算是要那人把南极的一座冰山移到长安或要那人在沙漠里钓一条红鳟,那人都一定可以办得到。   他跟那个人是朋友,好朋友。   但唐十五随即又发现火炬映照下,那毛笔笔尖的颜色,是幽异的绿而不是墨黑。   ——他蘸的明明是墨,墨又怎会变成了绿?他忽然觉得手心发麻,而因为他正探手入怀扣着暗器,一下子连心脏也麻痹了。这时那怪笑声又响起,就在他耳边响起,尖锐、可怕、如撕裂血肉模糊的肉体。   唐十五很想再挣扎,但他知道,自己此刻跟习劲风的情形已差不多少。他心中本还有一点欣慰:那信鸽会飞到该飞到的人手上,那人只要接到了,一定会为他报仇,一定能保住“取暖帮”……但是,那墨水,连他用笔蘸上来写时,也使他中了毒,而今,那墨汁写在纸上,绑在信鸽腿上,信鸽又怎么禁受得了那剧毒?……这是他最后的一个想法,这想法更令他原来仅存的一线生机都幻灭了。这加速了他的死亡。   ——那信鸽,是不是永远不会飞到那人的手上呢……是的。   白衣方振眉的确是永远都收不到这封信。但这封信却给别人收到了。   那只白鸽飞不到一里路,便毒气自足爪攻心,掉落下来。白鸽却掉落到一人的手上。   这也不是凑巧。因为那人便是沈太公。   沈太公除了年纪大、锋头大、脾气大等“三大”外,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得罪人和爱打抱不平,其余就是喜欢钓鱼、抓鸟。   他钓鱼不用钩,他钓鱼是为了放鱼。鱼是他的朋友,他的鱼曾经协助他在一次在水底下极恶劣的形势中击败一个水中高手施敬塘,他抓鸟同样是为了好玩,绝不是要残害鸟类。   他一眼就看见天上飞鸟有一只不大对劲,所以追了半里,终于接到了落下来的鸟,看到了字条,却不知道这字条是写给谁的。   同时也中了毒。   这毒极厉害,蔓延得极快,但要毒倒沈太公,却不容易。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大侠我是谁。   我是谁一生中过无数次毒,有人说、他着了敌人的道儿要比他一生里打的喷嚏还多,但他却是个解毒名家,所谓“久病能自医”,我是谁虽无自医之能,但医人还是有一套的,何况那笔墨上毒性经数度传送,毒力已然极微。   我是谁解了沈太公的毒。这回,就算没有那“为我报仇”四字,沈太公也一定非要为他自己报仇不可了。   何况还有个我是谁。   惟恐天下不乱,只有天下大乱时他正好可以行他的侠仗他的义的大侠我是谁。   有这两个人在一起,纵是宁静如镜的西子湖、也要变作潮汐怒涨的钱塘江。   这时候,离开云南“三虫原是一条龙,三司云贵取暖帮”的“取暖帮”帮主龙会稽的五十岁寿辰,还有三天。   这时候,沈太公和我是谁正在研究那毒的来源。   “究竟哪个王八兔崽子要谋害我老人家?”沈太公蹙着银眉:“那兔崽子下了毒居然还指望我老人家替他报仇?”他问我是谁。   我是谁答:“你问我,我问谁?”   沈太公的眼睛亮:“你叫我是谁是不是?”   我是谁一愕,沈太公又说:“假如江湖上要找一个武功不算太差,常常替人出头但也常常给人打得像王八一般而要劳那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来救驾的家伙,那一定准是你我是谁无疑了。”   我是谁虽听得满不是味儿,也只好点点头。那沈太公嘴里的“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便是白衣方振眉。沈太公最看不惯方振眉常穿白衫,便戏称之为“没衣服换洗的”,至于“财神爷”,系指每逢我是谁、沈太公吃了饭住了店没钱付店家之际,方振眉总是及时赶来做“冤大头”的意思。   ——在沈太公和我是谁这等江湖汉子的心中,他们有难方振眉舍身相救,乃是义所当为的事。因为换了对方,他们也一样为义不惜身,反而方振眉替他们“破财消灾”,他们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正如要找一个童颜鹤发、英俊潇洒、武功飘逸神奇、心地善良可爱,为人可敬可亲的武林不世高手,自是非我沈太公莫属了。嘿嘿,这名号我想不认也没法子。”沈太公继续说,“所以,要找下毒的人,只要找到这里一带的用毒高手,便可以了。”   沈太公越说越肯定,瞪住我是谁问:“你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云南。”   沈太公点着头道:“云南的武林人物中有谁是用毒高手……”我是谁冷冷地截道:“不用问了,云南这一带的高手,很少人不会用毒的。”   沈太公跺着脚道:“毒自是人人会用,但能毒得倒我沈太公的,当然是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你说,有谁……”   我是谁沉声道:“有,‘三虫原是一条龙,三司云贵取暖帮’。”   沈太公也沉静了下来,一会儿才涩声道:“这十四个字,说的是四个帮派。”   我是谁道:“‘三虫’、‘三司’是其中三个蛊毒绝门,即是司空退、司寇小豆、与司无求三人各所领导的神秘帮会。”   沈太公也沉声道:“还有‘一条龙’和‘取暖帮’,就是指龙会稽龙大侠和他那帮人马。”   我是谁道:“这四帮人马,凭你和我连半帮都挑不起。”   又缄默了一会。沈太公低声问:“但我们闯荡江湖的原则是什么?”   我是谁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义理在,管他刀山火海。”我是谁语毕,两人击掌大笑,沈太公问:“三虫三司一条龙,却是先找谁好?”   我是谁浓眉一剔,道:“一条龙龙会稽。”   “龙会稽?”   “因为龙会稽是云南群龙之首。因有他在,云南的三大施毒高手才俯首称臣,团结戮力,不毒害无辜平民。他最不可能下毒,所以,惟有从他那儿,最可能找出下毒的人。”   龙会稽在他离五十岁寿辰前二天、站在宽敞的石阶上的平合,看着被抬进来的三十六具尸首,其中还包括他手下四大坛主之一“剑掌刃指”湛天从。   这是他第二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坛主。也是他在帮中二十八年来第二个死去的坛主。   二十八年来,他的“取暖帮”以仁为旗,以义为帜,谁人取捋虎髯?就算是在收复“三司三虫”那一场决战里,自己亲自出马,以大义服人,不流一滴血,更没有牺牲过如许多的人马。   此刻他手下四大坛主之二——唐十五与湛天从——已无缘无故送了性命。其他牺牲的手下,近月来已经逾百,就像这三十五人,其中有五六人,这是因碰触到已死的弟兄死尸才致中毒身亡的。   可是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呢?龙会稽也一无所知。单凭这点,他手心微微出汗,敌手的下毒本领,决不在他之下。   ——究竟是谁呢?他仰首看着平台上的本柱,黝黑的檀木一层一层交错地架上去,使得屋顶上一片黯黑。这房子也筑了相当时日了吧?房子经过一些年代,如不复修,始终要倒塌的,难道帮里也一般相似?龙会稽双手负在背后,心里有着根深的慨叹。   然后他就听到背后有一丝微细碎的步履声。   他不用回过头去便知道来的是什么人。林清莺虽是他的续弦,但十分了解他的脾性,在他思虑一件事情的时候是绝不会打扰他的。   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莺儿。”   林清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关注地凝在龙会稽的侧面上。她丈夫英雄式的脸骨,双颧分外地扩张,鼻如悬简,挂在微带铁色的脸上。   她叹了口气,随而也看到了那三十六具用油布纸裹住的尸体。   “……这些……谌坛主他……”   龙会稽点了点头,用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不能教她受了惊吓。   他看着林清莺略为丰腴的身段、柔顺听话的圆脸,充满了平实与深情,但却有一双智慧的明灯,烛照着自己,使自己暖,便自己亮,使自己爱惜……也使他想到从前那人儿……   不,他不想去想,她,便柔声道:“莺儿,你不要阁楼里歇着,出来作什么?”   林清莺微微苍白的脸靥有一种淡淡的慌惶:“休、叶二位坛主要求见。”   龙会稽随即向阶下的壮丁传谕道:“请二位坛主进见。”他感觉出妻子的未尽之意,执握若她的柔荑柔声问:“怎么了?你?”   龙会稽这一问,本来极力掩饰着的林清莺,无助地合上了眼,两行情泪自眼梢流了出来。   龙会稽急得摇着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声音。”林清鸾的声音近乎是呻吟和抽泣的。   “声音?什么声音?”   “……我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只说了半句,林清莺仿似怕触及那恐惧的记忆,便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声音?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里听到的?尽管龙会稽觉得他妻子可能只是怀孕期的幻觉与不安,以及因近日的传言而受影响,不过他还是试图藉其他的情形来问出个究竟。   林清莺的身子抖哆着,但她竭力抑制畏怖与伤悲,同时因为丈夫的关切问候可以依仗,使她更为脆弱。   “……很多、很多的声音。开始是来自屋顶上,有声音在说:你生的时候,就是死的时候……还说:你没来得及生,那死婴会咬死你……还有很多可怕的话……”龙会槽双眉一剪:“屋顶上?”   林清莺哭着:“……后来,后来就到了我肚子里在说……说很多可怖的话。你不知道,晚上,你都不跟我在一起,但是我见到了……”   “见到了什么?”龙会稽看到妻子那因惶怖而散乱的眼神,不禁一阵心痛。   “孩子……”林清莺的神智显然非常迷乱。   “孩子?”   “……我看到了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那孩子……他……他……”林清莺噎地一声哭了出来,说得很伤心,非常之伤心。   “……他……他身体好小,好嫩,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模一样……但是,头……他的脸,老得……都是皱纹,龇着长牙,狞笑着,要噬我……”   龙会稽一手揽着妻子,霍然回首,喝道:“是谁?!”随即觉得自己未免紧张了一些,定了定神,强笑道:“你们。”     第 二 章  蛊     两人一起半跪,以右掌拍地为礼,齐喊道:“内坛休子符、外坛叶编舟向帮主请安。”   龙会稽横目向那些尸首扫过去,伸手示意两人起身,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两人道:“知道了。”其中一人甚是英伟俊朗,年轻潇洒、上前一步抱拳道:“禀帮主,外边传言……”   龙会稽双眉又是一耸:“外面传言又是怎样?”   那俊秀青年望了林清莺上眼,道:“因为最近方圆数百里内怪事频生,实在使人心沸腾,阿狗镇附近的墓冢,一夜之间,棺木尽起,尸首全部都不见。次日在镇关墙上发现数十具墓棺里的尸骸,挂在烈日下,但守夫的戍卒全被人在喉管吸干血液而死。……还有这一带三十六个大小市镇,路上都钉满钟孔有涂上人血的小人,还粘上时辰八字,那所绘的人像五官,还……”   龙会稽微微一笑:“还怎么样?还很像我是不是?”林清莺听着,不禁紧紧地抓紧了龙会稽的臂膀。   青年低下头说:“是。”   他身后那威风凛凛的中年人接道:“除了休坛主所说的情形外,我们四坛弟子,常遭暗算……连一般民众,也怨载连天,因为他们所养的牲口,同一些黄花少女,也失了踪。还有一些怪事,以前不曾发生过的……好像村口平时的老实忠厚的李老头,竟发起狂了,好了自己的养女,还杀了从中阻止的老婆……”   青年接着说:“又如南山恶口的穷教书先生达公子,居然丧心病狂,宰了自己的老母,切成小块,在锅中煮来吃,还叫了邻人共餐,吃到一半,客人都说好吃,问吃的是什么肉,听那达公子说起,方才知道,吐都来不及了……帮主,这些丧尽灭良的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林清莺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要呕吐,龙会稽示意婢女过来扶她回房休息,边安慰她道:   “莺儿,你先回去,不要胡思乱想。   我处理妥一些事务,再来陪你……”   待林清莺离出,没入房廊深暗处后,龙会稽又双眉一杨,问那中年人道:“叶坛主,那两个没人性的家伙都处置了没有?”   “铁面神鹰”叶编舟答,“都处理了。取暖帮本就维护这一带的正义,没料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龙会稽沉吟半晌,道:“那些尸首的死因休坛主都检验过了么?”   “九命书生”休子符答:“都检验过了。”龙会稽即问:“中的是什么毒?”   休子符顿了顿:“毒……”龙会稽听他有些期斯艾艾,便道:“照直说。”   休子符道:“他们都似乎并非中毒而死的。”   龙会稽白眉陡扬:“那他们因何而死?”   休子符嗫嚅道:“属下查过了……如果是毒,一定有毒的根源,可能是一滴水,或一些粉未、一阵浓烟、一件暗器、一种功力,可是我们连一样毒物都搜不出,但死人身上的任何事物都染有剧毒。……去抬死者回来的人,有些在尸身上碰触过,也全身胀裂而死……但是隔了一天去碰触尸首的,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要是毒,怎会发作时那么厉害,消失时又一点效用都没有了呢?”   龙会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不是毒,难道连唐十五、谌天从二位坛主也是莫名妙病死的吗?”   休子符皱着眉,印堂间留下一道深深的皱纹,道:“不是病死,也不是毒。”   龙会稽双眉一起:“那是什么?”   休子符道:“蛊。”   龙会稽一震,失声道:“蛊。”   休子符道:“蛊比毒更高深,只有蛊,才能办得到杀人找不出根源。”   叶编舟忽插口道:“蛊不但可以杀人,而且可以驱魔唤邪、迷人神智,甚至可以令死人复活,作出惊世骇俗的事来……在云贵一带,使蛊术的帮派,多得不胜枚举……”   休子符接口低声道:“但真正成大器的只有三派,其他小服巫术蛊法,莫不各附庸干这三派之内……”   龙会稽沉声道:“你是说……”   休子符用力一颔首道:“正是奉帮主为龙首的三大势力:司无求的‘茅山峒’,司寇小豆的‘幽灵三十’,司空退的‘人头幡’。”   龙会稽怔怔地道:“可是……可是他们都是我的部属盟友啊!”   休子符道:“帮主勿怪属下冒死进言:以我之见,三司之所以服膺帮主,是因为在三司势力互相恶斗竞争下,死伤累累,不得不旗休鼓息,求和平以养实力。但他们绝非善良之辈,也非池中物,这日久以来养精蓄锐之下……”   尤会稽忽然问了一句话:“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那么多钉小人、路祭、流血的失常事情,大家对我和取暖帮的看法怎样?”   休子符道:“这……”   叶编舟道:“帮主有问,不敢相瞒:现在取暖帮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凡所过处,都说取暖帮没有积德,犯了天怒,致有悖常理,要换选龙头的呼声渐众。”   龙会稽扬着眉道:“没有积德?我姓龙的人是杀了不少,但自问没错杀一人……”   叶编舟道:“可是,龙帮主昔时有负于‘阴火公主’……”   话未说完,龙会稽脸色刹地变得通红,陡地双手一起,已抓在叶编舟双肩之上,十指深深地嵌入肉里去。   叶编舟痛得脸肌抽搐若,满额是汗,但神色依然无惧,道:“帮主,属下宁可战亡谏死,不忍负义昧主。”   龙会稽左右太阳穴青筋突实地跳着,十猜却一根一根地松了开来,好一会,拍拍叶编舟的肩膀,道:“好。”   叶编舟双眼眶中盈着泪,道:“属下自知说话不检处,恳请帮主降罪……”   龙会稽挥挥手道:“没什么。但公主……她已不在人间……就不要在二娘面前再提起了。”   叶编舟用力地点头,然后低着头。江湖上的汉子,就算是落泪,也不愿意让人看到。   龙会稽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说……那些人要拔掉咱们取暖帮,会选在什么时候?”   叶编舟和休子符对视了一眼,龙会稽的神情很有些苍凉。   “我说过了……直说无妨。”   休子符终于道:“还有……还有两天,就是帮主您的大寿……”龙会稽点了点头,摆了摆手,“你们去吧……要严加防守,他们既然拔了谌天从、唐十五,对你们,只怕也……”   休子符、叶编舟躬身道:“这个属下自会晓得,请帮主多保重。”   龙会稽又道:“好。庆寿的事,还是照原订的计划。敌人既相想要我们慌了手脚,咱们就偏不……也瞧瞧究竟有几条好汉敢来参加这死亡宴会……”   休子符道:“帮主别那么说,就算来的是鬼不是人,咱们也教他在幽冥地府里翻不了身。”   龙会稽摇首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能耐。但是,敌人既有这等声势,今日取暖帮也可以说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个人生死,并不足惜,只是取暖帮再不能维持此地正义,又造成数十年前的蛊毒残害无辜,三司篡位相拼互杀,那才是天大的不幸……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次寿宴,宾客虽少,但来都定必不凡。其中还有一人,只要他来了,足以将取暖帮起死回生……”   叶编舟、休子符不禁都问了出声:“是谁?”“不知……”他本来想说:“不知哪一位有此份量?”但一听那人的名字,想问下去的话都吞了回去。   “江南白衣,方振眉。”   休子符喜道:“有白衣方振眉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却不知……”   龙会稽微微笑道:“我本与这位江南名侠,也素昧平生,但唐十五跟他却是肝胆相照,唐坛主曾邀他来参加我的寿辰,那时,还没有发生这些事儿,唐坛主,他,也并未遇害……”说到这里,想起唐十五在取暖帮中的种种功绩,不禁十分感慨,看向那三十六具尸首前面的两具,即是谌天从与唐十五的尸体。   就在这一跟间,骤然,油布纸抖动了起来,龙会稽在刹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谌天从死尸已扑了起来,已暴涨欲裂的眼光碧绿如磷,十只手指,已向龙会稽的咽喉、休子符的腹腔骈插了过去!   这下变起速然,龙会稽及时一仰身,避过一插,一脚踢出,“砰”地踢在那僵尸的胸膛,但同时间,谌天从的左手,已刺入毫无防备的休子符腹里。   谌天从被踢飞,落到丈外,骨嘈量声,如一串被拆了线的珠子落到地上,休子符哎呀一声,踏倒于地。   叶编舟怒喝,上前,但谌天从已死了,真的死了,他本已毁烂的脸上,脓汁渗出,更为可怖。   休子符捂腹痛出了冷汗,嘶声叫:“……蛊……蛊!”   龙会稽心里最是清楚,自己那一脚“夸父奔日腿法”,只是将湛天从踢飞出去,绝不至于死。但是湛天从根本已经死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使这已死的未信变成了凶乎,向自己等人施一记辣手,然后再彻底地死去。   谌天从外号“剑掌刃指”,十指双手的功夫,比刀尖、比剑利、比斧更有劈所,要是一记击中要害,哪还有救?龙会稽那一脚虽踢得快,但休子符已着了半招。   龙会稽这样想的时候,后房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那是婢女小楼的尖呼。   龙府的家仆婢女,自非寻常之辈,若不是遇着极大的惊吓,断断不会发生这样的叫喊:   何况,这叫声正是送二娘回房的婢女小楼所发出来的。   尖叫声甫起,龙会稽如尤游于天,一闪掠出,半空向叶编舟抛下了一句话。   “保护休坛主!”   尖叫声要到未了时,龙会稽已到了那惊骇欲绝的婢女身前。   他一把抓住她。喝问,“什么事?!”随即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林清莺。   他立即过去扶起她,内力透过掌心传入林清莺体内。林清莺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才泛起了约略红霞。   那婢女见到帮主,才能结结巴巴他说出话来:“……刚才,有一个小孩子,长了一张老人的脸孔,龇着牙、咧着嘴,对二娘说……”说到这里,指上露出一种极之恐惧的神色来,竟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   “他说……说……说老爷您……您害死了阴火公主和他的孩子……现在,那孩子就要化成魂魄,投入二娘肚里,重新投胎,来害死二娘肚里的孩子……他说完了以后,就,就扑上来,露齿而噬……那时,我就叫了……”   龙会稽游目如电,四处一扫:“现在那妖怪呢?”   “……我一叫,它……它就不见了。”   龙会稽重重地哼了一声、太阳穴凸浮起了育筋,心里想到了一些事,令他又痛悔,又懊恼,这时怀里的林清莺忽然动了一下,龙会稽忙低下头问:“莺儿,你怎么了?”   林清莺双目散乱无神,仅从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们……我们不要那孩子,好吗?……”   她说着,柔弱的手紧紧握住龙会稽强而有力的手掌。龙会稽觉得她的手是握住了他的心,他抽痛着、泣血的心!   龙会稽已五十岁,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对这样一个日暮近黄昏的老人来说,二娘肚里的孩子,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生命的惟一延续。   这时候,离开龙会稽大寿,只剩下了两天。   季节已春寒。烟花江畔,一线夕阳斜照,江上映得一片炫灿.像一幅金亮的画,画里有很多人物走过。原来这江水因积雪未融,仍铺薄薄的一层冰,但大部分都已消融了,所以薄冰浮在水上,映着夕阳,发出与波光同样的绚丽的颜色,这都是因为去年的雪下得太久之故。江里伸出几支不知名的水草。草端还开了小花,在不知名的岁月里默默开着。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金色的水光,却是柔静的。水鸟掠起,又迅即没入对岸的芦苇丛里。摆渡的舟子已去了对岸,待渡的人在江畔。   我是谁和沈太公也在江畔。   我是准痴痴地看着夕阳流水。他魁梧的身躯却有多愁善感的心思。当然,英雄好汉长街蝶血、山巅恶斗、弹铗高歌、醉酒气酣,为一件别人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惜拔刀而起,为正义真理不惜洒热血抛头颅,在在都是等闲事耳。但是,在偶尔掠过楼头,闻不知谁家女子所奏的清乐而涌起愁思,或在夜雨野店里,游子在独饮一壶烈酒,或在春寒江畔,那天涯的浪客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我是谁在想:这么美的江畔,为什么我身畔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或百媚千娇的少女,共沐在如此良辰美景中,而是那老不死的沈太公呢?他侧头过去看看沈太公,沈太公依旧眯着眼,歪着塌鼻子,噘着嘴燃着白胡子,一蹦一跳的,像个小孩子。   我是谁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这老家伙已讲了一天的话,在这夜暮黄昏时,还要自个儿跟自个儿说着话。   沈大公是在说着话。   “奇怪。”他说,“怎么一路上来,都尽是针扎的小人,钉凿的俩像……?这几天也不是孟兰节,为什么走过的几处市镇,街道上都飘着铅宝冥纸的灰炉?……为什么……”他转目过去,只见到江边也有两个村人,点了香烛,在叩头拜神,嘴里念念有词,那老婆婆还用桃木剑,大力打在地上铺展着的纸衣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大慈大悲菩萨,除魔逐妖,快将妖怪驱除……”   沈太公不禁走上前去问:“这位大叔大婶,因何这里数十里内,都有人拜祭,到底是什么节祭啊……”   那对老公公老婆婆拜到兴酣,有人骚扰,本大有火气,但听是外乡口音,口头见到胡子白花花地老头儿,又称呼自己两人做“大叔大婶”,不禁消了些气儿。   原来这一带村俗,喜欢人称呼自己为老大,尤其是老人称呼自己老、乃是添寿之吉兆。   他们当然不知道沈太公一向喜欢自认年轻。   当下那老婆婆答:“哎呀,您是从外乡来的,当不知这儿附近,闹鬼啊……”   说到这里,用手摆在腮边示意要小声:“……就是呀,单止这江畔,从前几十年,也没浸死过一头猪,最近个把月来啊,却翻了两次渡,淹死了七八个人……”沈太公这才明白,敢情这对老夫妇是这儿摆渡生意的老板和老板娘。   “怎么忽然闹得如此之凶呢?”他问。   老板娘这可怨气冲天了。“……不都是那龙老爷子!他老人家以前作了孽,竟敢弃了发妻,害死了老婆,哎呀,龙老爷子的前妻可是‘阴火公主’啊……”   “谁是‘阴火公主’?”沈太公不禁追问下去。   那老婆婆大感诧异。沈太公知她疑忌是陌生人,便没有问下去,只递给她一锭银子,掩在她手心里,说:“……这儿是我对神灵一点心意,你收了吧,拿来奉祝神明。”   老婆婆立即笑逐颜开:“既是敬神用的,我也不敢不收,待买三牲礼酒来,再替你祈福便了。我看您老实,也就说吧:“阴火公主就是当年云贵一带‘幽冥王’的独生女儿呀……”   “幽冥王?”沈太公倒是一怔。   “幽冥王”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云贵一带本是“幽冥王”薛梦山的天下。这人据说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半夜飞剑、取人首级,并善用毒,旦擅长蛊木,不但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更可以使人服膺于他,为他所用。当时的“三司”,是“幽冥王”座下官职,司无求、司空退、司寇小豆三人,都原只是他手下相当于堂主之职。直至“幽冥王”暴毙后,司无、司空、司寇三人争夺坛位、互相干戈,无所不用其极,方致有“茅山峒”、“人头幡”、“幽灵三十”三个派别的起源。   老婆婆似乎怪他孤陋寡闻似的。   “是呀,幽冥王死后,阴火公主是他惟一的女儿。本来‘幽冥王’创“取暖帮’的基业就是传女不传子的,而龙老爷子当初独占鳌头,娶了阴火公主……哎呀,龙老爷子当时名望确如日中天,但没料到还是男人那股德性,弃了糟糠妻,应了现眼报罗——”   说到这里,老婆婆似也发觉自己微带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忙补充说:“我……我也只知道那么多。总之……龙老爷子确实为这带居民造了不少福,但阴火公主去后,龙老爷子声誉一落千丈,最近又生那么多事,人人都看见到处有人钉龙老爷子的时辰八字和绘像,听说是阴火公主的幽魂作的呢。……要不是‘灵隐寺’的女菩萨赶到每处去拜祭念佛超度,乡里们的怨气还多着呢!”说着合十作“南无阿弥陀佛”状,向着沈太公背后,拜了一拜。   沈太公回身望去,只见自己身后,有四个女尼,也微微合十。   沈太公奇道:“灵隐寺?”   “是呀,”老婆婆说,“就是这十位为乡亲们奔走驱邪的女菩萨,生观章。”   由于这时边陲一带的武林外史,沈太公对于“灵隐寺”并不熟悉,但顾名思义,这必定跟司寇小豆所主持的“幽灵三十”有关。只听那老婆婆兀目喃喃地道:“……凡是这几位生菩萨拜祭过的地方,就再没有邪魔骚扰,定是神仙下凡来,再世如来观音……”   沈太公点点头,本再想向摆渡处的女尼望去。但就在这一转首间,那四个女尼,已失去踪影,只余下金波粼粼、连天的水,摆渡的舟子已将靠岸。   却在这时,沈太公的眼睛亮了一亮。   还是因为夕照赭辉,或映在水上冰上的眩人,沈太公却震住了。   摆渡江的木桥上,已等了许多待舟的人。这许许多多人,因听他问起老婆婆的话,也都咕哝地谈了起来,都是怨责龙会稽招惹了天怒的多。然而在这一样人里,沈太公这一望,只望见了一人。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许因为觉得他问得很憨还是胡子白花花或其他什么的,对他纯纯的,笑了一笑。   一刹那间,沈太公的眼中没有了浮冰、波光、舟子、夕阳,脑里也没有了阴火公主幽灵三十幽冥王,只有这一笑。   这一笑真好。     第 三 章 江边的少女     这女子大概只有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清秀,笑起来两颗特大的门牙,还着白皙的羞涩,大概是因为看到沈太公回望的样子有些可笑才不禁笑起来的吧?这女子根小,小额勾美,白净羞涩,头发很长,这是沈太公第一个时她的印象:很熟悉的感觉。   这女孩也发觉自己失礼了,但她很喜欢那老公公,银白花花的胡子,像许多许多的银子——可是她从来没有触抚摸过银子,仅有一次,她跟老奶奶去探望爹爹的时候,爹爹那高高大大的柜里,有一排排的银子,但银子也不是她爹爹的,她爹只是当铺里的写当票子的。   她爹爹过世了以后,她更没有见过银子了——甚至连铜钱也难瞧得见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失礼,羞怯地垂下了头,玩弄着衣角,希望老公公不要怪责她,她是因为觉得者公公可亲才笑的。   可是那老公公眼光还是看着她,她心里有些害怕。   老奶奶也知道她闯祸了,便佯作大声说斥她:“没规没矩的,笑,笑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   小姑娘红了张脸,却知道老奶奶不是真要骂她。沈太公真想过去叫那老妇不要斥喝小姑娘,他喜欢看她笑,就算太阳不照风儿不吹晚上夜猫子不叫,他也希望看见小姑娘笑。   由于心里渴望着,他就真走的过去了。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沈太公心里一凛:   自己怎么这般糊涂,要虽为敌人所趁怎么办?他一手扣住那只手的脉门,霍然回身,只见我是谁好像发现他额上长了两只角上般瞪着他,问:“你没发烧吧?”   沈太公气道:“你才发烧哪。”   我是谁仍是不敢相信他没事:“那你为什么陆上不走,要到水里去?”   沈太公低头一看,原来水已淹到膝盖上来了。原来自己只囹走直线去到那小姑娘的面前,而不知河水在前面,越走越深。   当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说:“我……我看到一尾,一尾很大的鱼。”   我是谁瞪着他,半晌才道:“美人鱼?”   沈太公又听到了小姑娘那像夹竹桃迎开绽的笑声。   这时候摆渡的舟子已靠岸,一行人已挤上船去。   那几个尼姑不知何时又已出现在人堆里,沈太公也想挤过去上船,我是谁一把揪住他:   “你上船去做什么?”   沈太公搔搔头,道:“我要过对岸啊!”   我是谁这次觉得沈太公不止头上长了两只角了,简直还在鼻子上长了一粒番石榴:“你几时变得这么虔诚?”   沈太公瞠目道:“你说什么?”   我是谁摇摇头,叹了口气:“过对岸去的人,都是为了拜祭‘灵隐寺’的‘济生娘娘’,你去世什么?”   这时舟子已用橹篙撑离了渡头,远远荡出去,小舟在江水中打着一折一叠的金波,在夕阳映照、雾气弥漫的江上,远远地荡漾开去,舟上中剩几簇黑点,沈太公已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小姑娘的名字叫小雪。她跟老奶奶上了岸,岸上杂草丛生,只有一条路,路通向数百道石阶,石阶上就是“灵隐寺”。   她跟老奶奶随着虎诚的人群,一直往寺殿走去。那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像走不完似的,每道石阶都因青苔的生长而布成不同的图案,小雪用手摸上一摸,那青苔还是软手的、微湿的。   然而老奶奶的体力可不行。上那么高远的石阶对老年人来说都是过分吃力的事。   但老奶奶心里是为了替小孙女拜神许愿而来的,听说这神寺是专保佑女孩儿家,凡是在这古刹祈过福的,都极少会在这次妖祸中遭动。因为她这个小孙子是她心里惟一的顾虑。如果她这把年纪,万一有个不测,小孙女就完全孤苦无依了。她正为这苦命的孩子操心,可是孩子见她走得蹒跚,停下来扶持他、等她,但一双眼珠子,在刘海下溜呀溜的,跟石阶外的茅草一般的野。   所以老奶奶叹口气说:“小雪,你就别等奶奶了,先上去许个愿吧,奶奶途中还要歇几次呢……”   小雪开心地笑说:“好,奶奶,我先上去给您老许愿,要菩萨保佑奶奶长命百岁,身体好得可以一天上上下下这些石阶十来趟……”   老奶奶笑哗道:“傻丫头,老奶奶要在这儿一天上上下下几十趟做什么……”因为她说这活时小雪已追一只大彩蝶跑远了。   她就喃喃地道:“傻丫头!”   又走了几十步,老奶奶累了,便咕浓着坐下来,正要吐一口痰,忽然瞥见石阶上凹陷的水畦上侗映着几个人影。她吃了一惊,吃力回头看去,原来是四个尼姑。   “哦,是四位女菩萨……”她这样招呼道。   可是那四个尼姑神色木然,一个说:“我看是最适合的了。”另一个尼姑说:“既是,何不动手?”   老奶奶正听得莫名其妙,一个尼姑问:“那女孩除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老奶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个尼姑向她也摇了摇头,老奶奶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女尼脸色苍白如刀,一手夺了她挂在肘部的篮子,抛下石阶去,香啊烛啊铅宝啊祭品都堆到一石阶下去。   老奶奶吓得呆住了,那女尼从侧一脚,把她踢了下去,咕咚咕咚的一直滚落,随着老奶奶一声悲鸣哀呼,已落下百来级石阶,额上都是血,流落在皱纹折里成了一条条血沟。   那四个女尼互视了一眼,正待往石阶上走,忽听到老奶奶在石阶上一声低声呻吟。四个女尼的脸上,一齐露出狠辣的神情,其中一尼,急窜而下,半空中三次以脚尖占在石级上,竟就落到石阶下面。   老奶奶微睁着眼。因为眼球沾了血迹,又因夕阳照在她脸上,所以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低声唤她孙女的名字。   那女尼冷哼一声,一脚就踩下去,踏在老奶奶胸前,老奶奶呕了一口血,立即身亡。   小雪跟着彩蝶,追了一阵子,本来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总是惦念着老奶奶,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所以她就无心追逐蝴蝶了,从野草地回到石阶上来,怔怔望着高耸的石塔,嘴里叨了根草等了一阵,还不见老奶奶上来,便忍不住蹦跳着下去探看老奶奶。   忽然她的蹦跳顿住了。因为她看见石阶。止散落了一地的东西,石阶下围了一大群人,还看到大滩的血迹,还有一直在奶奶臂弯里的蓝子。   她心里一直说着:不会的,下会的……但抱着不是绝不会是的心情,凑在香客人丛里一看,果然是老奶奶。可是在她心里,还是说着:不是的,不是的……但这次却哭着嚎啕着搂着老奶奶的尸身说。   旁边的香客都纷纷发出可怜悲悯的语调:“可怜啊,一个老婆婆……”   “唉,这小姑娘孤伶伶的……”   “最近不知怎么的,尽发生这种祸事……”   “哎,这都怪以前龙老爷子作的孽……”   “别提了,快到济生娘娘前去祈个平安福吧。”   “可是小姑娘还有亲人吗?要有人带她回家叫人来收殓呀。”   小雪听到周围的声音,可是她心里的一直在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奶奶没有死……   忽听一个冷静的女音说:“她无亲无故,这丧事,就由敝寺来料理好了。这小姑娘,我们会照顾她的……”   小雪听得有些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孤怜怜的一人呢……又觉得头发有人轻抚,不禁盈着泪眼,回头看去,只见四个灰衣女尼,很慈和地看着她。   旁边的香客听到了都说:“有神寺的女菩萨照顾这小姑娘,那自是最好不过不过了……”“放心了……咳,实在是可怜。”   “小姑娘不要太伤心了。”   “灵隐寺又作了一件善事。”   那脸色如刀的女尼说:“应该的,应该的。阿弥陀佛。”说着用手抚摸着小雪的后脑。   小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就交给这几个陌生的人了,心里好伤心,大大声地哭出来,希望老奶奶能被她凄凉的哭声唤醒。   “我奶奶是怎么死的?”   “石阶上的青苔,也太多了。”那女尼幽幽叹了口气,说:“你奶奶是跌死的。”   尽管小雪心里想:那些石苔这么青绿得这么可爱,怎会害死老奶奶……但却不敢说出来。一个女尼挽着她的小手,企图把她自老奶奶的尸身挪开。   “小姑娘,来,我带你上庙沐洗吃斋去,你老奶奶,我们会追人抬上来收葬、为她超度的。”   小雪还是哭得个泪人儿似的,不住地问:“我老奶奶怎么死的。”   “跌死的。”   “老奶奶怎么跌死的?”   “老人家一失足,就会跌死。”女尼的脸色已开始有点不耐。   “我也是老人家,为啥我没有跌死?”   那女尼霍然回首,就看见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嬉皮笑脸,少的绷紧了脸。   沈太公与我是谁之所以会渡江来灵隐寺,主要是沈太公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一直想到灵隐寺,所以他问我是谁:“龙会稽外号一条龙,他在武林中的评价,我想你是知道的。”   “云贵两地的武林,能得十数年之靖平,可谓全是其人之功。”   “不错。此人之前的‘幽冥王’,虽然是武林奇葩,尤长用蛊,但常以杀止杀,致使江湖动荡不安。他死后,座下三司,任一人执大权,均为对方不服,因而龙会稽崛起,由于他多施仁义,以德服人,武功出众,所以能使这一带武林群豪,俯首称臣。”   “龙会稽也的确做了不少善事,至少使得这十数年的云贵一带的江湖好汉,不敢滥杀无辜,不致招摇生事,而且在龙大侠的义旗下,不少人改邪归下,在这里的水利、农田、施教、医药上都有不少贡献。”   “以龙会稽为人而论,此人不管如何,都是功大于过。”   “自是如此。”   “那未,飞鸽传书、下毒害人,本来正要去一问一条龙。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看来多少都跟龙会稽有关,人们诅咒他、怨责他,当作中元节的的鬼魂般挂大蒜辣椒,送小鬼般的烧衣制压,似乎都忘了他以前的功德……”   “人们总是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总是忘善记恶,成败论英雄的多。”   “再过一天,就是龙大侠的寿辰,咱们去找龙大侠问清楚这事,也是好的……不过,在未找一条龙之前,不妨先找一两个人,先明白概况,多方面了解,也是好的。”   “你是指谁?”   “司寇小豆——就是‘灵隐寺’的女主持。”   “找她做什么?”   “她是当年三虫之一,亦是‘幽冥王’的麾下三司之一,现今跟一条龙交情最好,从她那儿,可得知一些龙会稽的讯息。”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刻要渡江,到灵隐寺去?”   “你真聪明,我如果有你样的儿子,一定笑死。”   “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你说。”   “你如果想过烟花江去看那小女孩,为什么不直接说,拐弯抹角废活那么多做什么?”   我是谁摸着下巴问已经笑不出了的沈太公:“怎样?你有那么聪明的儿子的话,一定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的了?”   于是我是谁和沈太公搭上下一次摆渡,上了岸来。   他们上岸的时候,已经近暮,天空一片沉紫,野花开在山壁。他们赶到通向灵隐寺的石阶,就看见了死人、血泊和散落一地的香箔铅宝。   当然还有小女孩。   女尼瞅着这两人,冷冷地道:“老施主是站在平他说这话,当然摔不死了。”   沈太公笑了一下,大步往石级走了上去。   众人见他健步如飞,上了百来级,背向众人,蹲低了马步,笑着说:“哪,我已站得那么高,还是没摔死。”   女尼冷冷他说:“这可难说。”   这时沈太公故意一跃,半空拧身,膝不弯曲,落回原级,笑道:“难道没摔死我,你出家的人还不高兴哪!”说着表现似的,又是一跃,跃回原级,背向下面诸人。   他这两下是卖弄,同时气气这几个女尼。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女尼,双肩微微一动,四颗铁莲子,就在沈大公将落未落时,打向他的小腿后关节四个要穴!   沈太公双脚要落地时,忽然一曲后蹬,一脚二颗,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将暗袭的铁莲子都瑞到不知哪几去。   就在那女尼双肩甫动之际,骤然同,她只觉双膊如遭铁箍,其余三个女尼,刹地分散开来,两尼拔出了明晃晃的剑,那脸削如刀的女尼向正以双手扣着那施放暗器的女尼双肩的我是谁吆喝道:“佛门清净地,你想做什么!”   我是谁冷笑反问:“这儿清净么?”   那些香客、路人对“灵隐寺”都十分虔诚,见我是谁侠制尼姑,纷纷骂道:“可恶!”   “真无法无天!”   “连女菩萨也胆敢亵渎,快报官去!”我是谁百口莫辩,没奈何只好气虎虎地站着。   沈太公冷笑着,一掠而下,旁人见他轻功这般好,都给吓住了,加上我是谁浓眉一沉,双目暴睁,人人都给他威猛的样子唬得把下面要骂的话倒吞了回去。   沈太公微微笑着,摊开手,四颗“铁莲子”赫然就在他手心:“要是清净的家人,为何要对我老人家作出这种卑鄙暗算?”   那女尼虽在我是谁钳制下,但有恃无恐,冷笑道:“我几时偷袭过这种铁莲子?……我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你少血口喷人。”   沈太公冷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武林中人,你又怎能一眼认出这玩意叫铁莲子?”   那刀脸女尼接口冷冷地道:“这暗器有什么希罕?认出来也不见得是她发射的呀!”   我是谁沉声问女尼:“你真的不肯承认是你偷袭?”   女尼冷笑道:“我是佛门弟子,难道你敢搜我的身!?”   我是谁说:“不敢。”   话未说完,他双爪易为掌,女尼的脸色立即变了。随着她脸色剧变的当儿,身体如同触电般的一阵颤抖,只听一阵格落格落的声音,十数粒铁莲子、自她双袖子滚跌了出来。原来我是谁以内力逼出了她身上所藏的暗器。   沈太公捡起两颗铁莲子、跟掌心的一对照,笑道:“你们还不承认?”   路人香客见真有其事,都不敢作声维护女尼了。   刀脸女尼道:“她年纪小,跟您老开开玩笑,也不如何吧?”   沈太公笑嘻嘻地道:“要是我摔死了,便不如何了。”他指指地上的老奶奶道:“你们为什么杀了她?”   刀脸女尼冷冷地道:“我们是出家人,出家人怎会杀人?”   沈太公:”她不是自己跌死的。那些香箔蜡烛篮子,散在石阶那头,她自己却摔死在这头的,要不是有人强把她篮子分开后再推她下去,决不会有这种情形。”他说着,一沉身,捞起了刀脸女尼的脚,布鞋底下果有血渍,“你怕她不死,还加踩了这一脚。”   刀脸女尼怒啸,另一足飞踹出去。   沈太公往后轻巧地一个筋斗避了开去,叫道:“哎哟不得了,尼姑发威,和尚要逃!”   小雪自从沈太公的和我是谁出现后,一直哭着,此刻她向刀脸女尼扑过去:“你为什么要杀死老奶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老奶奶……”   刀脸女尼冷哼一声,反手打出三枚飞镖,一射沈太公,一射我是谁,一射小雪。   沈太公喝道:“小心!”用掌风拍开飞镖,滚到小雪身前,右手揽住她的纤腰,止住她的去势,左手接下飞镖。   他原本可以用指弹开飞镖,或用内力震开也行,但因恐伤及小雪,所以便接下飞镖。他这一接,机伶伶地全身打了个冷战,连忙扔掉飞镖。他冷得抖哆了一下,同时间,被他接着的小雪也抖了一下,鲜红的唇色刹那全自。   原来飞镖上传来了一道寒气,沈太公虽然被镖上的寒气所袭,但内力充沛,立即护住要脉,逼出寒气。但沈太公体内所承受的部分寒气,却已传到毫不会武功的小雪身上。   沈太公此惊非同小可,忙封了小雪穴道,以几十年真气交熬的内家罡气,传入小雪身内,替她逼出寒气。要知道以体内罡气护住心脉不难,但替已中蛊的不会武功的人逼出寒气,可是件大耗内力的事。   我是谁闪身避过飞镖,但打空了的飞镖,射向人群。我是谁大喝一声,回身疾追那飞镖,越在前面,一脚踢出,“飓”地那飞镖被湍到不知哪里去。   他这一追逐,回过头来时四个尼姑已不知去向,他恨得牙嘶嘶地道:“下次再要给我见到这几个妖婆……”   这时沈太公正悉心为小雪疗毒。小雪脸色青白,汗已湿透重衣。在她而言,中蛊尚属轻微,但老奶奶的死,对她打击着实太大。   我是谁你怒气冲冲,他大步走向“灵隐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去我她们算清楚楚这笔帐1”说着他魁梧的身躯直奔上石阶。   ——他坚信有沈太公在,必定照顾得了小雪,何况对于安慰小女孩、埋葬死人的事,他素来不大在行。   ——不如趁这个时间让他把害人的“灵隐寺”铲平!   他这么想的时候,便那么做了。很多人都是想做就去做的个性,无疑是个性情中人,但是,这种人闯祸、闹事不在话下。   “灵隐寺”的主寺是云贵一带”三司”之一——司寇小豆——所属,她座下的“幽灵三十”,武功奇忽,以蛊成名,何况今晚还是“灵隐寺”的春祭!     第 四 章 古之舞者     我是谁迎着灵隐寺愈渐高大的石阶大步走去,心里生起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他总是觉得:一个人,一条命,一双拳头,为义赴义,实在是很悲壮的一件事。他喜欢这种感觉,而不惜为此拼掉这条性命。   他走上去这寺中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这寺是一座石塔,都是白色的巨岩砌成的,蔓藤攀爬得满石墙都是,而且制造出很多裂缝。寺中的女尼念经,神色木然,中央的一坛火,火焰掺杂着一些绿焰,直冲上塔顶。塔顶是擎空的,上头倒悬的一样东西,像只蝙蝠,香客们似对那“东西“很崇拜,低下头掏出纸箔烧着,又用桃木样子打着布做的小鬼。   除开这堆火焰外,就是几盏七星灯,大殿里神龛旁都出奇的黯,只有香火在黑暗中透着幽异的红点。   我是谁突然回望,觉得有双眼睛在注视他,但就在他霍然回身之际,那双“眼睛”已不见了,只剩下一座神像。   我是谁凭藉着那如蛇身曲动的微芒望去,只见那神像是女的,雕像栩栩如生,笑得很妩媚。   我是谁心中很不是味儿,只觉得满殿重着单调的念经声,很他本想高声喊:“主持在哪里?”忽然间,那火焰闪亮了一下,像有人在火焰中撒下了什么,火焰映照之下,我是谁发现他身旁的女神像,竟是一副饮泣之容。   这一下,我是谁不禁鸡皮疙瘩尽起,这神像竟在自己身旁有那么大的变化,而自己竟一点都不觉察,难道,难道这女神像是真人?这样想着,他便用手去触摸神像,但触手是镀一层金粉的泥塑无异,我是谁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大殿阴暗处,充满了玄奇与神秘,仿佛又有东西在注视着他,但尽管他用尽眼力,仍看不出那神幔后是什么?好一会他才把跟神收回来,正想离开,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不意又抬头向那女神像望了一望,这一望,才教他完全震住了。   那女神像竟成了啼笑皆非的容貌!   我是谁被这一吓,退了半步,但他立时上前了一步。他生平从不信邪,既不受吓,也不怕鬼,但眼前的景象委实太过惊骇,才使他退了半步,但他个性倔强,反进了一大步。   他这一进,角度口异,反而看清楚了神像,原来这神像雕工甚为奇特,左半边脸是悲状,右半边脸是喜状,从中间看去,便是啼笑皆非的样子。他三次抬头相望,角度都不同,是以才产生“神像改换表情”的错觉来。   他这一下自己吓自己,心里倒有了计议。本待扬声拜谒“灵隐寺”主持,现下觉得此寺甚为特异,决意要偷潜进去,看个究竟再说。   他像一保狸猫、闪进了殿内。如果这时候有人看见他,绝不敢相信这么一个高大威壮的好汉,走起路来,比壁虎还无声无息。   我是谁翻过几栋石塔后的寺院,越走越幽深,但却没有发现什么。远处殿外的诵经声传来,更是幽异。这时天色已全黯了下来,夕阳从一些残破的窗棂透来,仿佛一本古书,已陈旧到了发霉的状态。   我是谁这一阵搜索,什么也没见到,如果要说有,只有一间禅房里、分别吊着、挂着或用针扎着许多布人、纸人、稻草人,仿佛不用特别残酷的方法把这些小人针着捆着,这些小人就会走出来作恶一般。此外,就是几间房里,都有神色木然的尼姑,幽录一般的端坐着,我是谁凑在用手指戳穿的纸孔望过去,有一个女尼,坐在中央,唇色非常鲜艳,我是谁乍看之下,只觉非常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谁来。   ——这一定是他新近见过的人,……可是究竟是谁呢?我是谁就这样愕了一愕,那女尼秋水如刀的双冒,竟往他眼孔这边扫了过来。   我是谁心中一凛,立即离开了窗口,掠上了屋檐,一下子飞越三幢瓦檐,到了另一座院落。   这座院落在石塔后面,更是破旧,这时夭色昏蒙,这院子里的禅房,都是紧紧锁着的,静悄悄的连蝉声也没有。   我是谁本待要走了,这时,忽然一丝空洞的琴音传来。我是谁立即像狸猫一般闪了进去,飞越过几个禅房,落了下来,是其中一座特别斑剥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就在我是谁要落定下去探究之际,那孤寂的琴音之声、忽然停了。   由于停了,这禅院里忽然更加寂寞难受。   我是谁真想为了这蚀人的寂静大叫起来,这时那琴声又微微响起了,似远似近。   我是谁身上每一分肌肉都在感受那声音,他迅速地穿过几间打坐修练的禅房,到了一座小小的、涂得漆黑的禅房前,肯定了琴声是从里面传来,心想:无论如何,这次总不让你逃得了。   这时暮色全浓,我是谁的黑衣,已渐跟夜色浓得化不开来。   他凑过眼睛,往里面一张,只见里面一盏小灯、灯旁有一个人,身空玄衣,脸色焦黄,额角甚为突出,他坐在那里,静得就似一尊雕像。就是他在抚着琴。   他的琴古老漆黑,只有几处发着火焰一般的红色。   琴韵很缓慢而古老,仿佛一个女子,在缓缓陈述她的身世。   最令我是谁惊讶的是,室内还有一个舞着的女子。   我是谁本来最无耐心看人跳舞,他觉得一条好汉看人旋来旋去转来转去像陀螺似的,是最没趣的事。但如今他一看见那女子,便被吸了进去。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的舞——那女子的云发高高梳起,耳垂至脖子敞开,白得连玉坠子戴上去都看不见一般,修长美好,而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秀气而高做的鼻千,昂扬着的脸颔,以及高挑浮幻的身姿,像一头高做的凤凰,顾盼自丽,又像一个绝世的皇室,扪镜自许。   而在古琴那么慢的节拍里,她舞出那么轻盈的动作,宛似蛋孵中小鸡要出壳那几下轻啄那么轻一(而又在古琴未韵里的干戈杀伐的金兵之声里,她又似面对十万雄军一般淡定威皇而无畏。只见她修长如玉篦的手指挥处,时如水云一般抹过,时像十万兵甲的大旗一挥。   ——这是谁人呢?可是我是谁已看得忘了思索。他屏息在那儿不是怕被发现,而是怕惊扰了这一舞。   忽然那女子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那男子赫然稽首:“属下错弹了一个调。”   那女子盈盈地问着他,脸上不喜不悲:“你,还想着那些事……”男子的脸上,现出一种强抑愤懑的表情来:“属下实是不愤……”女子莞尔一笑,悠悠他说:“你不愤又有何用……明天便是他的寿辰了,到时候……”   我是谁聚精会神,想听下去,但忽然听到一大叫:“我是谁,你在哪里?”   这声音不知有多远,但依然能鼓荡着,悠悠地传入耳中来。   我是谁一震,知道是沈太公的声音,叉不扬回答惊动了里面的人,不自觉得又凑眼过去张了一张。   这一次张望,使他完全怔住了。   那盏小灯,依然在。   但禅房里,半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张古琴,琴身焦黑,只有几斑动人心魄的血红色!   ——人呢?——二人去了哪里?夜雾愈来愈浓了,我是谁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没有半个人。暮色已成夜色,夜里有雾——难道刚才所见,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幻觉?难道沈太公那一声呼唤,把自己从魔魇中拉拔了出来?可是那女子呢?那古之一舞的女子,是真是幻?   我是谁多么不愿意那是梦幻,而希望是真。可是人生的似真似幻,眨眼问就变了样,我是谁多愿能梦下去。   可是只要有梦,就有醒的时候。   我是谁虽在仿佛中,被一声冷哼唤醒。   他乍醒的时候已被人包围,这些包围他的人也如梦幻一般,但却是梦魇里的幽灵,这些人穿着白色的袍子,在黑夜里像一片片雪——他们手中的剑,也漾着雪一般的寒光。   “施主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是谁被问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有些恍恍惚惚不知自己处身何境。   只见那为首的女尼剪水般的双目,盯着他问:“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是谁茫茫地道:“这儿是……灵隐寺……”   那女尼鲜红的唇像接吻似的,“你知道就好……灵隐寺是不容外人胡闹的地方,你居然闯到禅院重地来。”   我是谁记得这女尼就是自己在禅房张望的,但仍是觉得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   “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他这一句话说出去,其他的女尼纷纷大怒,戟指骂道。   “张狂!你敢这样对师父说话!”   “无耻之徒!灵隐寺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胆的登徒子,还不自掌嘴巴!”   我是谁被骂得也光火了起来,“她是你们的师父,可不是我的!……还有,你们把那舞者收到什么地方!?另外,老奶奶的性命,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害的,那四个凶手躲到哪里去了门”   他越说越火大,把“舞者失踪”、“杀害老妇”的帐一齐算了。   那些女尼都呆住了。“这人说什么?”“看来是神经汉!”“把他撵出去算了!别跟他瞎扯!”   我是谁也觉得这班尼姑不可理喻,大声喝道:“你们的主持是谁,叫她出来前面跟我说话!”   那女尼冷笑一声,一双剪水般灵妙的眼眸瞅着他,道:“我早已在你面前。”   我是谁愕然了一下,“你……你,你就是——”   那女尼点点头,有点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是谁:“我就是‘幽灵三十’的大姐,也是‘灵隐寺’的主持……”   “我就是司寇小豆。”   隔了半晌,我是谁才恍然大悟:“你……你就是司寇小豆,我正是要找你!”他这时望定司寇小豆,只觉得那一只剪水的瞳孔,如一口清澈的古井,他竭力想不去望它,但偏偏还是要望定下去。   司寇小豆笑盈盈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谁想回答,但舌头好像打了结似的,答不出来了。我是谁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跃进了一口古井,身体明明是虚浮着的,但一直在进内沉下去、沉下去……司寇小豆笑着,走上前了一步:“你找我是为了要臣服我,是不是呀?”   我是谁很想说:“不是,不是的……但他那一股气壮山河的男子气概,却似被打入了地窖,埋入了泥湾,发作不出来。   司寇小豆柔声道:“既然你来是为了向我俯首称臣的,何不先跪下来……”   我是谁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大力,要他跪下去,尽管他脑里命令着他:跪,跪……但仍有有一份心志:不跪,不跪……是以他双腿一直抖着,像羊痫症发作时一般,但就是一直没有跪下去。   司寇小豆脸色微变,就她而言,也是在用蛊的第一次遇到了意志力极强的对手。所以她立即改换了一种方式。   “……如果你不跪,就是违抗了我的命令:既然你来是为了要拜服我的,而又触犯了我的规条,你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吧?”她虽是子柔声说话,但缓缓走上前去,右手举至脸部,那只手像雪玉一般自,好像在掌上结了一层冰一般。   这时我是谁迷迷茫茫中的心里,却有极大的矛盾,他一面想,跪,跪下吧,……但另外一面却仍有强烈的意志,一直在呼唤:不能跪!不可以跪!我是我是谁,如果跪下,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吧”这意念一起,竟至不可心拾,他举起了右掌,正准备向自己的天灵盖拍下去。   司寇小豆一见我是谁举起了手掌,眼中发出欣慰之色。   我是谁这时脑中好像被马车辗过一般地喊:死了吧,还是死了吧……但心里还有一丝清醒,在翻腾着、矛盾着、挣扎着……正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一声大喝:“大狗熊,你要干什么!?”   其中夹着一个小女孩的清叱:“大哥哥,你不要死……”   我是谁一听,如焦雷乍省。一只手也僵在半空,只见半空落下一个胡子眉毛头发俱白花花的人来,背负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柔顺得像一头小猫,且甚乖巧灵秀。   司寇小豆怒叱:“你又是谁……”   那老人豪笑道:“你老子!”更不打话,一巴掌掴在我是脸上,头也不回,一脚已向正要冲过来阻止的司寇小豆腰部踢去!   来人正是沈太公和小雪。   原来沈太公替小雪逼出身上所中的“寒蛊”,化了好一会功夫,小雪倒是感到身心舒畅,原来沈太公竟将部分功力移转到她的身上去。   小雪见沈太公累得气呼呼的,但一张孩子气的脸胀得通红,心中很感到不安,知道眼前这老公公对她实在是很好的。   待得沈太公运气调息告一段落,睁开眼便看见小雪泪痕未沈太公对她笑笑,尽量使自己笑得慈祥一点:“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   “我叫小雪,”   “哪个雪?”   “下雪的雪。”   “弥姓什么?”   “以前我爹爹姓游。”   “那你是游小雪了?”   “嗯。”   “名字很好听呀。名字那么好听的人,就不要伤心难过了。   来,我背你奶奶的遗体,上去找我那朋友大狗熊,要是这是间好寺庙,就把你老奶奶葬在这里,要是坏的,我们就放一把火把它烧了,再来安葬老奶奶,好不?”   “嗯。”小雪仍把头垂得低低的。   于是沈太公背负小雪,双手捧着老奶奶的尸首,上了灵隐寺。这时候灵隐寺的高手因发现了我是谁的行踪,大部分都在内院赶过去,沈太公的行踪,于是并未被发现。   他找了一会,见不到我是谁,便急得大声呼嚷。最后到了后院塔顶居高临下一望,见我是谁神志迷惚,显然身处险境,当下先将老奶奶尸身放下。负着小雪,直奔了下去,决意把灵隐寺搞得个天翻地覆。   沈太公后后蹬一脚,可谓巧妙至极,司寇小豆本来扑过来的身子,等于撞在沈太公这一脚上!   但司寇小豆前撞的身子,忽然轻薄如纸,半空飘起,沈太公一脚踢空,司寇小豆已人在半空,拂尘自上在下,散作一蓬纱网,直罩下去。   沈太公本可前掠或后挪,避开这道杀手,但他生恐背上的小雪受到了损伤,猛一仰身,白花花的胡子倒甩上去,缠在拂尘的银丝上,绞在一起。   沈太公大喝一声,用力一扯,硬要将司寇小豆拉下来。司寇小豆人在半空,无处借力,被沈太公一扯而下。   沈太公忽然团团转着,他银花花的胡子也拉至绷直,他旋着转着,司寇小豆手中拂尘给他缠着,也如风车一般给甩着圈。   只见沈太公下颔胡须扯得笔直,绞着一柄拂尘,拂尘上黏住一个司寇小豆,呼呼地在半空倒划着大圈!   司寇小豆心里清楚:只要沈太公猛燃停往,自己就不得被摔飞出去。她一想到这里,就松了手。   这本来像一个人手上拿看一根绳子,蝇端系着一个球,在呼溜榴地旋动着,如果绳端的球忽然脱飞而出,摔到哪里可都是极凌厉的。   可是司寇小豆飞出去的身子虽然急,但司寇小豆飞窜出去的身子,一上、一下,一沉、一升,像飘送着一般,然后滴溜溜的一个转身,不但把大力都消掉了,而且掠到了沈太公背后。   沈太公顿觉胡子上扯力一轻,知司寇小豆飞了出去,他立即将旋动的身子硬生生地止住。   但就在这时,他忽觉背后一道急风。若换在平时,他可以回身硬接。但此际小雪在他背后,他转动时的身法,已不及平常灵动。   司寇小豆十只手指,直刺沈太公背后左右胁——小雪在沈太公背后,但左右胁并没有给小雪纤小的身躯遮挡——她十指指甲涂满顾丹寇似的鲜红,长及半尺,直似十片刀锋般利落!   她这指甲,却不是用来杀人的。如果沈太公给她刺着了一下,虽不会死,但比死还难受。因为敌人已被她下了蛊。   这蛊毒可足令任何男人为她效忠一世。   第 五 章 荒山之笛     司寇小豆闲来无事时,常仔细玩赏自己的指甲,她喜欢那“丹寇”的腥红、那形状、那模样,就如自己十指纤长有力的手指一样。   如今她十只手指伸出去,要把沈太公背后刺出十个血淋淋的洞——但血淋淋的洞却没有了,换来的是一张黑布。   黑布迅速裹住了他的手,然后两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黑布。司寇小豆一时痛得眼泪鼻涕都迸了出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手骨折裂的声音。   我是谁赤精着上身:他脱掉了上衣,兜裹住对方的手,然后用手抓紧了黑布。   ——就像两只熊掌压在橘子上。   司寇小豆没有哭,也没有叫,她只是向我是谁“吹”了一口气。   我是谁闻过很多种花香,从紫罗兰到辛夷花的香味,他都闻过,但是,空气里荡漾着的香气,比一切花香加起来都香,是可谓中人欲醉。   我是谁没有醉,他立刻松手,身子往后一翻、翻出八尺,足尖一点,再斜退七尺,再一个旋身,横跨六尺。   他自从差点被司寇小豆所迷,自杀身亡,就矢志要提防这如毒蛇一般的女人。   司寇小豆笑了,格格地笑着,像一只母鸡刚生下了蛋。   沈太公那边已被那三十个女尼包围住,三十个女尼组成一道明晃晃、亮晶晶的剑网,剑尖如灵蛇,但沈太公以胡子系着那拂尘,成了他长形的武器,蛇咬到哪里,他就毫不客气地往蛇头击下去。   所以三十个女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连剑也近不了他的身。   司寇小豆的笑声霍然一竭,闭着双眼,如一尊神像,念念有词起来。   这时,那三十个女尼,也猛然止住了攻击,肃立如泥像,各捏字诀,紧闭双目,喃喃地念着,专注得好像被点了穴道一般。   沈太公和我是谁都呆了一呆:在与高手对敌之际,突然如此,呆谓是极不明智之举,沈太公与我是谁实想不透这些尼姑们在闹什么玄虚,正在这时,在沈太公背后的小雪忽然微微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虽低,但小雪正竭力忍受强大的痛苦。不让两人分心的心意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可是这一声低低的呻吟还是惊动了两人,两人心里一凛,同时间,心口觉得一阵压缩,如一块铅,塞在心田,而且逐谛膨胀。   沈太公和我是谁想吐,但是吐不出。   他们同时发觉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好像有一面大鼓,在他们心坎里擂着。节奏慢慢加快,而鼓声也更加强烈,他们用手捂胸,可以感觉到心坎里有东西怦怦地撞突着,要呕出心肝五脏似的。   只见司寇小豆和三十个女尼,脸色透自如纸,脸上的静脉,全凸浮可见,她们的身子抖动,风中的布幔,好像也不胜负荷似的。双眼微翻,但都只见眼白。只是口中所念,愈来愈快,愈来愈急,愈来愈低沉。   相同的沈太公、我是谁、游小雪三人的心跳,愈来愈剧烈。   小雪已经赔倒于地。我是谁勉强站着,但指甲已嵌入掌肉里去。   沈太公毕竟人老了,他的胡子盾毛颤动着,似要被吹散的蒲公英。   三十女尼与司寇小豆,愈念愈急,她们的身子,也如寒风中的鹅毛,飘荡着,剧烈地摇颤。但小雪、沈太公、我是谁的心跳,如蛮荒里的擂鼓,每一下子的跳响,几乎都要自口腔里跃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幽的笛声响起。   本来天地弥漫着巨大的杀气,三人的心跳如有人一拳拳地击在心口,俱这清婉的笛音一起,如同清澈的流水冲走了在岸边快干涸的虾,暖阳驱走了阴霾的云朵,一切都重回生机。   这笛韵像远山飘逸的故人,仗剑远会;又像妇人在等个郎书信,终于传来的鱼雁:又像在阡陌山水间,雨后的天气,一望无尽的草原;远处山坳里,一只不知名的美丽的小鸟,轻快地唱着曲子。   笛韵一响,我是谁、沈太公、小雪的心跳都平和了下来。   三十个女尼的身子,却是越抖越厉害。司寇小豆猛睁开双眼——她决不能容让这一老一小回复功力。   她十指一扬,十只手指,迎空向沈太公、我是谁二人咽喉插去。   这下虽然极快,但半空中忽然掠来一人,只听一阵卜卜连声,司寇小豆一愣,只见自己双手十指,已光秃秃的,半片指甲也不剩。   那人微微一笑,把半尺长绿玉般翠葱可爱的小竹笛一倒,竹孔里花啦花啦地落下几片东西,倒在她手心里。   司寇小豆定睛一看,却不是原本长在她手指头上的指甲是什么?她这一吓非同小可,抬头看那人,那人微微笑着,像看一个常人一般的看着他,完全没有敌意。   最耀目的,是那人身着一袭宽袍。   白色长袍。   那人微微笑着,斜飞人鬃的眉毛,像两把剑,分别架着方正有力的额,笑的时候像两条龙,掠入天庭。   那人笑道:“在下心急救人,如有唐突冒昧处,尚请前辈恕罪。”   如一个一出手就削下了自己十指指甲的入拜作“前辈”,司寇小豆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只听沈太公“喈哈”一声的叫了出来:“那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来了!”   那白衣人回过头去,双手搭在沈太公的肩上。沈太公一巴掌打在我是谁赤裸裸的背上,我是谁正运功力抗,故而一跄踉,蹲了下来,一拳捶在地面,直打了一个及时的大洞。   瞧他们的样子,简直比乞丐在钵里捡到一个大元宝还高兴。——在他们这些江湖汉子来说,有什么比忽然见到思念已久的朋友还高兴的事。   这沈太公口中“没衣服换洗的财神爷”,当然就是方振眉,江南白衣方振眉。   司寇小豆忽然发出一声尖啸,尖啸的同时,她双目中发出一种罗刹似的厉芒来。   那些颤抖中的女尼这才如梦初醒,宛似寒雪中赤裸着没穿衣服的人儿,脸色苍白,牙龈打颤,双手环抱于胸前,跄踉退了几步,互相扶持着才能没有萎倒下去。   方振眉笑道:“前辈施‘扣心术’而不摧内息,实在是炉火纯青,深不可测。”   司寇小豆妙目向方振眉扫了一下:“那也不及公子唇边一支笛。”   方振眉道:“我以为荒山古刹,吹韵律以自娱,不料骚扰了诸位雅兴,可真罪过了。”   司寇小豆冷冷地道:“方公子这荒山之笛,可奏得甚是时候啊。”   沈太公禁不住骂道:“妖妇,用这种不三不四的蛊术来暗算我老人家,哼哼,要不是我老人家定力高强……”   我是谁冷冷地道:“得了。”   沈太公气冲冲地道:“什么得了。”   我是谁道:“我是说,您老人家定力高深,要不是那没衣服换洗的家伙及时吹那根横着响的东西,你早已‘得了’。”   沈太公一时没了声响。   司寇小豆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你们来干什么?先是他们两个人,也不入屋叫人入庙拜神先问一声,就闯入敝寺重地来,我们好言相同,这位好汉还出言不逊,说我们寺里窝藏杀人凶手、及匿藏不知什么人的……然后这位老人家闯进来,便拳打脚踢……我们荒山野寺里几个皈衣佛门的妇道人家,自不是诸位对手,诸位若要不讲理胡闹一通,有您方公子罩着,咱们又敢奈何呢……”说着又似满腹委屈的叹了一口气。   方振眉只好望向沈太公与我是谁。沈太公骂道:“谁叫你们寺见的尼姑杀了人!”   司寇小豆“哦”了一声,跟光像一片刀锋似的扫了全场一眼,“那杀人的尼姑在不在这里?”   沈太公早把一个个女尼全看遍了,就是那石阶下杀老奶奶的四人不在,只好搔搔头皮:   “好像不在。”他随即又发现什么似的叫道:“必定躲藏在寺里!”   司寇小豆幽怨地望向方振眉:“方公子,你看是不是?”她像满腹委屈他说:“我们‘灵隐寺’,上上下下,只有三十个个尼姑,江湖人结我们一个难听的雅号,就叫做‘幽灵三十’,从来不多一人,也不少一人。而今我三十个弟子都在这里,这位老公公还要硬诬赖我灵隐寺,我也没法子,惟有请他搜搜这破寺旧塔了。”   沈太公索性耍赖:“那你们既然是吃斋拜佛的出家人,为什么……又生古里古怪的火,留着头发,谈话举止,也那未……嘿!”   司寇小豆盈盈笑着说:“这位老伯大概是中原人氏吧?我们这儿拜的虽是佛,但不戒荤,主持的虽是寺庙,无须着相,只要蓄发拜火,更不以佛号相称,这都是这里的规矩。老丈要是……要是看敝寺不顺眼,又何须到敝寺来?”   沈太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指住我是谁:“才不是我老人家要来的哩……是你们相对付他,我老人家瞧不过眼,帮他来的!”   司寇小豆又转首望向我是谁,问:“那么这位好流潜入敝寺,为的又是什么?因何说我们窝藏什么人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曾潜入寺中,侦查每一栋禅房,但没发觉有可疑之处,自知理亏,但在那漆黑的房子里的确有那女子的舞姿啊。   “我看到这房中,有一男子击琴,有一女子舞……”   司寇小豆微有讶异之色:“这倒奇了,我们这里礼俗虽特异一点,但决非舞诵之地,怎会有……”说到这里,好像在这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事,因为这种事委实太令她震愕,所以连镇定的她,也不禁脸上不可抑制地现出了一抹震疑之色。   我是谁又向漆黑小屋张了张,的确里面已没有什么人。他想一想,沉思道:“是我莽撞,有得罪处,请多多包涵。”   司寇小豆强笑道:“那也没什么……”我是谁为人一是一、二是二,既觉得自己有不是之处。也不记仇怨,当即认错。   但瞧司寇小豆的神色,也似有不安之处,匆匆说了几句场面活,又问:“那面人……你真的见着了?是什么模样?”   我是谁道:“可能是我一时眼花。”   司寇小豆还想追问下去,方振眉便拍了拍沈太公与我是谁的肩膀,向司寇小豆笑道:   “今番是我们无礼鲁莽,骚扰了贵寺……幸蒙诸位见谅,我等就此告退。”   当下向三十女尼团团一揖,遂与沈太公、我是谁、小雪飘身而去。   四人下得山来,在夜色里,方振眉即向我是谁问道:“你见到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   看来你所见到的人跟‘幽灵三十’和司寇小豆有甚大干系,跟这案件恐怕也有牵扯。”   我是谁倒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案件?”   方振眉娓娓地道:“我倒不是凑巧赴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前年云贵一带已过世的武林霸王‘幽冥王’的女儿出了事情,有一个龙会稽手下的香主叫唐十五的,到中原来明察暗访,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惹怒了‘吸血湘妃’秦青。秦青纠众杀他,给我瞧见了,他一人力敌数十名强敌,但依然护着一个无辜路人不肯身退,我见他乃一条好汉,便出手救了他,于是两人成了朋友。”沈太公与我是谁均不明白方振眉所说的跟“幽灵三十”司寇小豆有什么关系。   “我跟唐十五相交,便屡听唐十五谈起龙会稽的为人,如何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原本就曾听说过西捶云贵一带,有‘一条龙’龙会稽的条好汲,也早想拜会。于是唐十五邀我在龙会稽寿宴时去拜见,我答应了。但去年因决战‘大胆将军’一役而不能成行,延至今年,我收到唐十五飞鸽传书,坚要我西行,我想想,身边也没有什么事,正想西来赏名花品名茶,没料……”说到这里,叹了一,接下去道:“……没料唐十五已被人害死,而且死得奇惨无比。唐十五为人正义,被人害死,我断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还有很多龙会稽‘取暖帮’的部下,接二连三的被人毒死,也在死了很多百姓……其中还有根多流言,但是对龙会稽极端不利的。据我所知,龙会稽为人光明磊落,他当权有几年里,也将西陲武林治理得甚好,没有纠众寻衅、党同伐异的事……除了听说他跟当年‘幽冥王’之女有些感情上的纠葛外,此人理应无大过,怎会有那么多对他不利的事?”   方振眉这般说着,沈太公和我是谁才有些明白起来。   “所以我决定暂时不表露身份,明查暗访。龙会稽确实曾为地方上出过不少力,做过不少修桥铺路的善事,但因最近惨祸连起,人总是记得近怨忘却远恩的,纷纷都指陈他的不是,连他的部下也渐渐离心了。……为了要查明此事,而又从一二个没有当场断气的死者口中,得知他们临死嚷着‘女鬼’两个字,显然是中了蛊以致神智不清,所以,我想从‘三司’着手查访起。下蛊的人手段极其高明,所以才连精通蛊术的‘取暖帮’弟子也一样遭了毒手。西南武林,蛊术应以‘三虫一龙’为最高。   一龙是一条龙龙会稽,三虫自然是‘三司’:司空退、司无求、司寇小豆了。因为司寇小豆三人中肯定是女的,司无求却是谁也没见过。司寇小豆所率领的‘幽灵三十’更是女子,所以我决定‘三司’中又从灵隐寺来看看有什么线索。”   方振眉笑笑又说:“找到了灵隐寺,却查不出什么来,这时却听到沈老公大呼小叫阿谁的名字,我便赶了过来,看见你们已动起手来了……”他顿了一顿,正色道:“可寇小豆的武功,并不比沈老您高,大概一百招内,就可以分出胜负,但能跟沈老支手一百招的,纵在中原武林,亦不多见……”   沈太公听方振眉称赞自己,早笑得乐开了嘴巴,揉揉小雪的头发道:“小雪,有没有听见方叔叔的话?方叔叔是中原说话最有份量最诚实的人。”   小雪点头说:“公公、我在听。”   沈太公咧着嘴向方振眉说:“你说下去呀。”   方振眉摇摇头说:“可是,你们跟她交手,只怕很难取胜,尤其若有‘幽灵三十’在,你们更是必败无疑。因为她善使‘蛊术’,一开始他用‘眼蛊’禁制住阿谁的心志,逼令他跪下,幸亏阿谁意志力十分坚韧,而沈老又及时赶到……但她情知不是你们敌手后,先用‘香蛊’再用‘扣心术’。‘扣心术’是一种‘心蛊’,能够凭三十一人联合的意志力,使敌人的心跳加速直至负荷不了,最终会导致血脉爆裂而死——”   我是谁不禁问:“有这等奇功……”   方振眉缓缓地道:“有的。我们随处可以听到这种事情:某某村的某某神童,可以凭意志力使窗外的花开花谢……更有人能用心神使毛笔在纸上写字、甚至用恨意碎裂花瓶、甚至用怒火的双目投向青蛙使其暴卒……还有一些茅山术士教人凭心意使杯子凌空走动,到自己所问卜的答案去,更有人卜筑时诚心专意使得竹筷在沙盘上划字……司寇小豆率领一干素受调练的女尼,合三十一人之心神意志,来控敌心跳,说来只是一种意志力的运用,并非是什么神奇的事……但你们若无对策,遇着这种情形,必败无疑。适才我看得很清楚,小雪因为没有学过功夫,所以心脉跃先被控制了,感觉到痛苦,小姑娘心肠好,忍住不叫出来,但只低吟了半声,即给你们发觉;可是你们稍一分神,也着了道儿……跟云贵西南的江湖人相斗,你们万万不能大意,否则决无胜理。”   沈太公心里佩服得要命,但他仍耸耸肩向小雪苦笑道:“唉,看来这人虽不说假话,但对敌人总是有些夸张。”   小雪低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都是我不好。”   方振眉、沈太公一起问道:“你有什么不好?”   小雪的额垂得低低的,不安的手搓着衫角:“都是我叫了出声,害了公公和大哥哥……”说着难过得要哭。   我是谁和沈太公一起跳起来、跺着脚道:“哎呀,怎会的呢!”沈太公说:“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难过什么!”我是谁道:“就算你不叫,你们也一样抵挡不住‘幽灵三十’和‘心盅’。”   小地听了,心情才好过了一些。我是谁遂将在“灵隐寺”所见巨细无遗他说了一遍。   方振眉听罢,似陷入深思之中,忽然问:“你觉得司寇小豆有点脸熟?”   我是谁肯定地点头:“是。”   方振眉又问:“而你以前确实没见过她?”   我是谁又毫不犹疑地颔首。   方振眉再问:“你见到室中那鸣琴的男子和舞踊的女子,可有什么特征?”   沈太公可不耐烦了,叽啦哇啦他说:“阿谁可是撞鬼啦,究竟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档子事不但先图谋害我老人家,连小姑娘的老奶奶也给杀了,不管可不行。”   方振眉奇道:“谋害你?是怎么个谋害法?这位……小姑娘的奶奶又是怎么死的?”沈太公等埋葬了老奶奶,又一路走下来,到了渡头,才把情况都跟方振眉说了。   这时竹筏还在江心,沈太公用双手凑成半弧型大叫:“船家、船家!”   但晚涛较壮,那舟子似乎未曾听见。我是谁叫了一声:“喂!   船老大的……”那时笠翁却听见了,挥着手,把舟子撑了过来。   方振眉凝视着粼粼波光映着一钩残月,道:“我想,那血书倒不是为了要毒害你,可能是最近这一连串牺性者的其中一人,将最后的一句话托信鸽交给能为他报仇的朋友——可惜毒已攻心,同时也传到了笔尖,而偏有沈老追鸽子的雅兴,所以才毒到你的身上来……这些日子来云贵一带发生的事,并不简单,似蕴藏有极大之阴谋。”   沈太公想了想,还是情愿对方真的算计为来毒他的比较好,至少这样显得他比较重要,否则反而茫然若失了。“那我们直接友找龙会稽,保护他不为他人所害,不就得了。”   方振眉点点头道:“这也是办法。不过,明天就是一条龙的寿诞,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要下手,恐怕还会忍到明天:我们今天,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晚上时间去哪里?”提到有事可干,沈太公的兴致可又高了起来。   这时竹筏已拢岸,方振眉目光闪亮如星:“我们先上摆渡再说。”   我是谁看着方振眉眼里黑晶晶的光芒,心中很感动,他认识方振眉很久,但那眼中的星光:却使他想起虽然大家同样是年纪相近的江湖人,但自己永远没有他那智慧的闪亮……     第 六 章 舟子的悲歌     舟子上的人的话题已经扯了开去:“想当年……嘿、哼,我以一根鱼竿力敌唐门两大高手:唐军和唐兵,当时唐军外号人称‘暗器再无第二人’而唐兵有名的是‘除非不出手,出手就没有’,那一战,呵,嘿,我用鱼篓和鱼网足足收了他们八十四件暗器,用鱼丝把他们捆成线殷的抛来抛去……那一战过后,到今天他们还躲在唐门里,不敢再出来现世哩!”   沈太公这样说着,我是谁听来可不服气:“你好像漏说一个居月亮。”   沈太公期期艾艾地说:“什么唐月亮嘛……不重要的。”我是谁的话今晚也似特别多:   “你别当小雪不知道,就乱吹胡盖自称英雄一番!你的确是把唐兵唐军打得像落水狗一般,只是,唐月亮一出来,她用十三根‘无形丝’绊倒了你,再用‘中秋月里的小雨’这等奇怪的暗器,要把你的头发、胡子全部拔光,来为她两个弟弟出口气。你吁,就被她打得、在菜门市场叫着跑着。就没得个地方让你给躲着!”   小雪担心地问:“那后来公公有汲有逃掉……”   沈太公怪不好意思地争着说:“我?我才不逃哩!我打不过她,只好破口大骂了,她就说,要我叫她祖奶奶,才饶了我,可是我这样一把年纪了,怎能这样叫她的,嘿、嘿!”说到这里沈太公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了,看着小雪,要她表示同意。小雪当然一直猛点看头,反正,谁打老公公,都是坏人,她什么时候都是站在老公公这边的。   沈太公见她点头就很开心,“所以呀,我就不肯叫,那叫唐月亮的八婆就叫我哭,我说哭来做什么,她说最喜欢看江湖好汉哭。我说你奶奶的八婆,你喜欢看,老子偏不哭。她就说要用一种歹毒的暗器叫‘梦裳’的来对付我,我说:我沈太公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以逃,可以叫,也可以认输,就是不哭,不暗算,也不尊称人半声……你看,我连‘财神爷’也没好好称呼他半句,又怎会好声好气叫她做祖奶奶呢!她甭想!”   小雪不禁问道:“老公公,你不肯叫,她怎么对付您啊?”我是谁挺身抢答道:“那时,我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挺身而出,和她打过!”   小雪睁着灵巧的眼睛说:“那一定把她打跑了!”   这次轮到沈太公大笑,笑到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生怕下次没机会再笑的模样儿:   “他?他呀——哪济于事!生生给唐月亮用‘十三无形丝’打得仆倒再起,起了又仆,那个臭婆娘,那个臭婆娘还笑他是大狗熊,——哈!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着的!”沈太公真是得意洋洋,仿佛已忘掉他当时也是败军之将。   小雪真不敢相信,这个能负着她在天空“飞来飞去”的神仙老公公,和这位高大威猛壮硕神气的大哥哥,都打不过人,急得直问:“那么那个什么婆娘有没有给打跑了?”   她生气唐月亮打败沈太公和我是谁,对他的称呼也不客气了起来,虽然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并不知道“婆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呀,”沈太公笑嘻嘻地指方振眉的鼻子道:“他就来了。”   小雪听是方振眉来了,心想他那么大的本事,一来到就把那些女尼姑吓到直愣愣的,一定是把那坏女人打跑了,便拍手笑道:“方叔叔来了,三个打一个,一定赢的了。”   谁知道她这一说,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谁脸上都是尴尬之色。原来武林中的好汉最忌是以多胜寡,何况对方是个女子,纵然是胜了,也胜得极不光采。   “不要叫我方叔叔。”方振眉笑道:“叫我方振眉,或者跟他们叫我财神爷,这样最亲切。”   可是小雪乌溜着眼珠子,就是不明白这个人跟她所见神龛里家家户户拜祭那福福泰泰的财神爷有哪一点相像?“我来了也投啥用,”方振眉苦笑道:“我也不是自出娘胎就有武功,同样是一战一战、一层一层的打熬上来的。那时我武功虽不弱,但不太有应敌经验,尤其遇到唐月亮这样的高手……”   其实武林中的名侠高手,哪一个是一生下来就是高手名侠?他们奋斗历险的艰辛血泪,在在都可以写成一部传奇故事,平凡幸福的人大都一样,但在大风大浪稳坐在涛上的人,都是有一番不平凡的遭遇。我些小雪可是还没有懂得的。   “所以呀。”我是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段可以挖苦方振眉的臭事,”他也打不赢唐月亮,到最后竟出到一招法宝——”   “什么法宝?”小雪问。   方振眉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就别来损人了!”   沈太公生怕旁人不说出来似地笑道:“他呀,这个白衣方振眉呀,就往街市里的猪粪屎堆里一滚,扑上前去要跟唐月亮纠缠,原来这唐月亮最怕脏,成其怕男人气,听说她每天沐浴五次,每次要用七种不同的鲜花泡着,而且她绝不用男人碰过的东西,包括她父亲碰过的东西在内,财神爷这一撒赖拼命啊——就把臭婆娘给吓跑了,再也不敢来纠缠了!”   小学听得非常好笑,他见方振眉一尘不染的样子,连相象都没有法子想象到他沾了一身脏物瞎缠着打的情形。四人笑作一团,直到方振眉、沈太公、我是谁都收声了,小雪还在笑。笑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笑了,便俏俏地收了声,但不经意又回想到那种情形,这三个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给打到如此,又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开始是吃吃地笑,后来忍不住笑出眼泪来。   我是谁、沈太公、方振眉看在眼里,都很安慰。其实他们旧事重提,故意拣好笑的来说,为的是逗这小姑娘开心,希望她谈忘老奶奶的死以及她孤伶伶一人的处境。   我是谁望着粼粼波光,有些感慨地道:“……那时候,我们还不识得……”其实方振眉和我是谁倒是不打不相识(详见《龙虎风云》即《剑试天下》一书〕,小雪听我是谁这一声叹,幼小的心灵在想:怎么这几个人,大家还不相识,就为彼此拼命呢?她遂而在想:他们待自己,问尝不是一样,老奶奶给人害死了,他们就为自己出头……想到我奶奶,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方振眉悠然蹲身下去,观流而悠然道:“古人谓:濯足于水,不复前流……过去我们本不相识,现在相交莫逆了……”忽然之间,他双手一起,一手一个,抓了两上湿淋淋的人上来,就像拎了两只小鸡一般,问:“你们两个,是不是也要认识我们?”   这两人被提上木筏,全身已不能动弹,显然是方振眉封了穴道。我是谁、沈太公见这两人穿黑色水靠,额目深陷,显非中原人氏,手执牛耳尖刀,分明是想在水里做工夫,一旦割散了木筏系着的麻绳,在这大江急湍之中,三人纵武功再高,也难以活命。   沈太公勃然大怒,揪起一个人怒问:“谁叫你们来的!”如此问了两三声、那人咬紧牙龈却不回应,沈太公怒火中烧,正正反反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   我是谁道:“你没看见他被点了穴道吗?”   沈太公连忙想解,方振眉却道:“不必了,还有人没有被点穴的。”   众人不明所指。   隔了半晌,方振眉道:“梢公,你想撑我们到哪里?”   这一句话,倒使沈太公、我是谁二人惊觉,这江水已不是来时的江水;而在茫茫江上,远处正有一艘漆黑的帆船,船上挂着一面漆黑的旗帜,上面像绣着样什么东西,但在残月下、波粼中看不清楚,黑色帆船正在迅即接近木筏。   那舟子停了橹,慢吞吞地将停后在木径的滑轴上。他像沉思什么似的,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他都做得十分缓慢。   “谈笑制敌于无形的方振眉,名不虚传,但满氏双蛇水性堪称第一,我撑舟子也经年累月,不知怎么疏失还是让方大侠发觉得出来?”   小雪想看清楚那说话声音低沉的人,但却不知在何时,沈太公、我是谁已一前一后挡着她,尤其牛一般壮硕的我是谁横在她身前,她想看到个缝隙都难。   ——同样的也可以免于别人暗算她。   “‘舟子杀手’张恨守是江中第一杀手,水里海上,都称第一,满氏双蛇的水性奇高,我自然瞧不出破绽——只是,阁下适才在江心,故意表示不急于载我们渡江,所以沈太公喊第一声假装没听到,我是谁喊第二声才叫见,但沈老的内力、虽不及阿谁宏壮,但悠长远在阿谁之上,阁下离得愈远,愈应听见才是……阁下既然是佯装的,在下自然多加注意,所以才能在满氏双蛇它未动手割锚凿洞前,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很好。”那舟子缓缓解开了蓑衣。蓑衣下,有一柄剑。他的剑甚为奇特,粗、宽而长、大,而且挂剑的姿态,更为诡异。   通常人都把剑悬在右腰侧,或腰背系挂,或以背负,但此人的阔剑,却在腰带当中一插,亦即是说,剑鞘直贴胸腹鼠蹊,而剑愕几乎顶着下巴。这样的挂剑形式,无疑是最难拔剑的方式。   沈太公看到他这样子的挂剑方式,左瞧不顺眼,右瞧也是不顺眼,便笑眯眯地道:“你这剑好挂不挂,挂在喉咙下,像肚兜兜一样——”   他话未说完,舟子猛一仰身,他这一仰身,姿势奇特,后脑几独及地,“呛”地一声黑暗中虹芒乍起,厉芒射向沈大公。   在这刹那间,这人已拔出武器,闪电般攻出一招;我是谁前面,小雪站中间,沈太公站在最后,但那人一出手,已绕过我是谁、闪开小雪,飞袭沈太公!   沈太公陡地住口,身形蓦地倒飞出去!   只见灰色宽袍在江面上一晃而回,沈太公又落回木筏上。   厉芒已不见,厉芒已回到鞘内。   剑鞘依然挂过蓑衣人钮劲装内,上顶咽喉,下齐膝。   沈太公一晃而回,但脸上戏谑的神态已不见。   他下颔三尺多长的银白胡子,被切去近尺长,在厉芒掠起的刹那,他已倒飞,他以躲避剑刺的最佳身姿倒掠而出,但对方自剑鞘所拨出来的,是刀,而不是剑。   他侥幸躲开这一刀,,背上已惊出了一脊冷汗。   方振眉忽然发话了,冷冷地,不像他平时讲话的温柔敦厚:“张恨守,你来做什么?”   任何人欺凌他的朋友,他就不会再跟对方礼貌客气。   黑暗中,张恨守的语音令人想到他木然的脸孔:“你知道,我是一个亲手。”   方振眉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人。”   张恨守停了停,缓缓道:“我来的目的,”他指了指躺在木筏上的满氏双蛇:“跟他们一样。”   方振眉道:“杀人?”   张恨守摇头。   沈太公虽犹有余悸,但依然笑道:“这倒奇了。中原杀手舟中刺客张恨守不来杀人,难道是做媒来着?”   张恨守双目又爆出了厉芒。   方振眉抢着问:“请问来意?”   张恨守:“买东西。”   方振眉问:“用什么买?”   张恨守道:“一艘采莲船,一把切梦刀,一百颗猫儿眼,外加孤山断桥方圆九十里。”   “采莲船”又名销金窟,采莲船上美女如云,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一宵的,船上女子,纵不是天下最美的,也可以说是最媚的,何况,越是买不到的东西,越多人渴求着不惜一切也要买到手来。   一艘“采莲船”,等于有三十位黄金换不到的活色生香的女子。但一把“切梦刀”,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因为谁有了切梦刀,不但功力加倍,而且还有极其绮丽的传说:谁有了切梦刀,便挥刀斩不断寸寸柔情,天下多情的美丽女子,都会向切梦刀的主人垂青慕爱。   ——这岂不正是年轻男子朝思暮想要成为的人物?“猫儿眼”,是钻石中的精品,往往十颗名钻,换不到半颗“猫儿眼”,而今却有一百颗!   至于“方圆九十里”的地业,田宅永远是财产的象征,而且比银票、黄金还更拥有活力和权力。何况这占地处是“孤山断桥”,这风光明秀的苏杭胜地,如在此处置家,足可令世人羡煞;如在彼处兴起,则如王业鸿图,正处卧龙之地。   采莲船、切梦刀、猫儿眼、孤山断桥——方振眉笑了,“是谁出得起那么大的手笔?”   张恨守蹬着他,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竹笠下的脸孔,但可以见到他令人一直寒到心深处的炯炯眼神。   “你一定要我说?”   “采莲切梦猫几眼,外加姑苏胜地断桥孤山,这样的手笔,听来像梦吃,若不说出买主,谁知道是真是幻?”   “好,我说,”张恨守道:“但说了你们就不能不卖。”   他没有回头,但用手笔直一指,道:“人头幡。”他指向后面,后面那艘黑船,已渐驶近,船头上的旗帜漆黑一片,粹然问,乍起一阵青幽的光芒,黑帆上竟若隐若现,出现了一只骷髅头的形状。   小雪吓得咬着牙,才没叫出声音来。   方振眉望去,只见黑船上帆布猎猎劲飘,但船上边半个人影也没有。   “是‘人头幡’的司空退?”   张恨守没有答他,只问:“你卖不卖?”   “卖什么?”   “一个人。”   “谁?”   “她!”张恨守用手一指。   小雪吓得向后一缩,躲到沈太公背后去了。张恨守指的正是她。   方振眉笑了:“她?”   “怎样?你把她送上船来,立刻就是采莲舟、切梦刀、一百颗猫儿眼、孤山断桥的主人了。”   方振眉道:“谢谢你,再见。”   张恨守怒道:“什么意思?”   方振眉道:“就是不卖了的意思。”   张恨守的手慢慢搭上了剑柄,用一种出奇的慢、但谁都知道他抑制着愤怒的声音问,“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方振眉道:“非亲非故,只是她是我朋友的朋友,亦就是我的朋友。”   沈太公笑道:“我卖鱼卖虾,有时也卖卖鸟,就是不卖朋友,大的小的男的大的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都不卖。”   我是谁冷冷地接道。他只说了一句活。   “你滚吧。”   张恨守冷笑,这时江风甚劲,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不卖朋友就得卖你自己一件东西。”他是向方振眉说的。   “什么东西?”方振眉怪有趣地问。   “手指。”张恨守一字一句地道,“你右手的中指。我只要这一根手指。”   “你只要卖出这根手指,所有东西,仍是你的,”   他说着的时候,大家都静了下来。突如其来地寂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听到我是谁大笑,他的大笑声震得江上波涛仿佛漾起一阵急湍:“谁都知道白衣方振眉武功最精妙处是一根手指:右手的中指。你买了他的手指,等于是买了我们全部人的性命。”   “是的,”张恨守的声音沉得似一口在丈高一丈厚的黄钟:“我正是要买你们的命,你们全部人的性命。”   方振眉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可以买其他活着东西的命,命是自己的,谁都有理由活下去!”   张恨守冷冷道:“但猫要老鼠的命就可以,逮着了,抛着、弄着、把着来玩也一样可以,弱肉强食,成存败死,是自古亦然之道理。”   沈太公冷笑道:“只怕你才是耗子,我们是猫——”   话来说完,张恨守猛一仰首,“铮”地一声,剑已出鞘,化为刀光,直袭沈太公!刀势如一片极其灼热而速度又极其之快的厉芒,刹间已到了沈太公的胸膛,这一刀比前一刀更快何止于倍,沈太公身形甫动,刀锋已侵衣襟。   就在这时,“啪”的一响,刀断为二。   方振眉右手中指,疾敲在刀身上;张恨守的刀,就像冰棒,遇到了火焰,自行折断。   张恨守一愣,这时,他手上只剩下了半截刀。   他看着自己的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沈太公笑了。他眯着眼睛道:“就算你是猫,这回也遇上狗——一头好猎犬了……”   方振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沈太公不要再调侃下去。这时,只听张恨守张喉唱着一首歌,歌声雄迈、有力、低沉、余哀无尽,像古之鲁人,对大江东去、岁月无常的洪荒天地,所唱的哀悼一般。   我是谁忽道:“小心,他唱毕就自尽。”他明白世上有一种人,是杀手也好、是义士也不好,宁死不败,一击不中,则是他灿若流星之芒已终告结束,最后一刀以自尽来回复生命的黑暗!   沈太公忍不住道:“要是世间的猫凡是给狗咬了一口,就没面目见江东猫老自杀去了,世上的猫就可要绝种了。”   张恨守没有理会他,继续唱下去,他的歌声已至一半。   方振眉忽道:“要他不死,还有一途。”   沈太公即问:“什么办法?”   方振眉一指那艘已靠的颇近的黑色大船,道:“咱们冲上去!”卞振冕忘乍谓缈尺虚晨颜杆的堕栖的十帆道“咱们帅卜在他歌声未完前,擒下他的主人——既然主人也一样不敌,座下刺客又何须要死!”   方振眉后面的几句话说得特别响亮:“要真的是值得为他效死的好主人,就不该让座下好手随随便便就把性命丢掉!”   只听那大黑船上有人阴阴地笑了一声:“好计划,不过,要他不死,也只有你们冲上来一途了。”   这时舟子的悲歌,已至后阙。     第 七 章 绕指柔     我是谁和沈太公对望一眼,也不打话,即蹿身而起。   大船离小船虽近,但也有丈余远,加上船舷高出舟子近十尺,我是谁、沈太公这一蹬而起,端的如天九急射,迅疾无伦。   方振眉微叹一声:如此一来,小雪留在小舟上,自己断不可能舍弃小雪而抢登大船,但只有留守在小舟上了。   我是谁,沈太公两人身子如鹰隼一般,急升而起,升起船首,正待扑入,忽觉江天劲风里,尤其这黑漆如洞的船身内,涌起几道极之怪异的幽风。   我是谁、沈太公毕竟是饱经阵仗的好手,瞬间一声低吼、一声怒吼,都旨在提醒对方一个字:“蛊!”   “蛊”字一出,沈太公、我是谁是闭住呼息,运功全身罩满真气,急扑向船舱内!   船舱甲板还有丈余距离,我是谁、沈太公既已先拔起丈余,再掠向船上,少不免要在甲板上运足一点,稍微借一借力。   可是两人足尖一点,毫未着力,身子如同大石落井一般,不住下沉。   两人心中一凛,原来这“甲板”上,既没有木板,也没有任何着力之处,只是一个极大而深的黑洞!   我是谁、沈太公二人平空提气,意图力拔而起,但身形已经下沉,力已用竭,加上闭气在先,一口真气调换不断,刚要吸气,殊料黑洞里所发出的一阵腐霉之气,迅即吸入二人鼻孔内!   饶是两人功力高深,一闭之下,好像肺里塞了一堆海藻,全身软绵乏力。   ——黑洞里,不是海水,而是比深海更可怕的死水!   方振眉在小舟上见一黑一灰两条身影,上拔即下沉,叫了半声:“蛊!”即声息暗哑,他已知情势不妙,当下向张恨守抛下了一句话:“照顾小姑娘!”   张恨守悲歌一竭,愣在当堂,方振眉已如一只白莺,飘了出去。   纸鸳与鹰鹫的飞行姿态相比,当然一悠然自若一迅疾遒劲,但方振眉这一飘确如行云流水,但速度却比鹰隼还急!   沈太公、我是谁向下沉落的时候,方振眉的身形已拔越船舷。   他立即感觉到空中有蛊毒!   对方诱他们过来本来就是圈套!   他也立刻知道船下的黑洞有剧毒!   方振眉立时吐气扬声,喝了一声,这一大喝,像一很大槌子,向他迎头击下,使他遽沉的速度,加快十倍不止!   他及时越过沈太公,但丝毫未停,又沉越过我是谁的身子——我是谁本就比沈太公重,所以下沉得也较快——这时离船底的“死水”已经不到三尺!   方振眉遽翻掌腕,一手抓住我是谁足踝,发力一托,把我是谁在上推去!   这下电光石火,我是谁刚往上弹起,沈太公已落至方振眉处!   方振眉微一侧身,让沈太公的脚踩在自己左肩上,方振眉再运力一顶,沈太公错力猛翻,向上蹿起!   此际方振眉一沉再沉,已落至离“死水”不过一尺之遥,那腥臭怪气,令方振眉晕了一晕。   方振眉倏地双袖如拍板一般运力击下,双袖所卷起之狂飙,击上水面上,一股逆流使他轻如薄纸的身子,急升了起来!   他遽升得如此之速,令激起的又臭又腥的黑水仍不及溅在他身上!   船舷与船舱之间相距一座偌大的“无底甲板”,船舱上有一道扶梯栏杆,栏杆上有三个人。   船舱漆黑,只有一星黄火,摇晃明灭,似点在舱中,又似燃在这遥远多风海上的鬼火。   栏杆上的三人背光而立。   左右二人,一团黑暗,谁也看不清楚他们的脸目,中间一人,在黑黝里,眼中两点绿火,就像站在中央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丛林里特别凶狠的野兽。   这三个人,眼见我是谁、沈太公、方振眉一个一个地掉落下去,但瞬即又看见我是谁、沈太公、方振眉一个一个地弹回上来。   他们立刻断定了一件事:这三个人沉落下去后还能再跃上来,全是因为一个人:——方振眉!   所以他们只对着一个人下毒手,那就是最后才冒升上来的几乎已旧力耗尽、新力未至的方振眉!   就算是万兽之王的狮子,也有它荏弱的时候,一只老虎掉到陷阱里,跟一只老鼠被关在笼子里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纵然方振眉目前处身的陷阱是为朋友而掉落的,但此际无疑是方振眉最脆弱的时刻。在敌手环视之下,任何微小的弱点暴露,都足以致命。   中间的绿火没有动。   我是谁上腾的时候,勉强把身子一挪,扑向左舱;沈太公上来的时候,也勉力把身形一折,掠向右舱。   三个漆黑中的人也没有动。   等到方振眉的白衣一掠上来,中间那盏绿火仍然没有动,但左右二人,倏地掠出!   这两人破空划出,夹着一声剑啸,只因为二人在空中拔剑,而又因为同时拔剑致使只有一声剑风。   这两柄剑在漆黑中像两片绿色的长蛇,偏偏剑阔不过蚊子的翅膀,在瞬息间已在方振眉的白衣前后左右闪动了二十一下。   但方振眉的身形,就像燕子乍过急流一般,剧烈抖动浮沉着,然而姿态极其优美,那四十二剑始终没能沾着他的衣衫。   只是他的身形,不得不往正中的船舱掠去。   三人在半空一闪面过,交手已数十招,方振眉双足落地,到了那两盏绿火身前,对方的剑招既伤不了他,但他也脱不了凌厉周密的剑网,两人仍在他一左一右。   方振眉足尖刚刚落地,“铮”地一声,一柄剑在黑暗中的红如香焰,已指在他咽喉上!   方振眉的身形陡地止住,僵硬。那柄通红的剑,也倏然而止,在方振眉喉咙不到三分处!   那对绿火霎了一霎,笑道:“好功夫!”   方振眉一动也不动,道:“好剑法!”   那对绿火哈哈大笑,但剑尖却半点不颤:“我原本只买方振眉一只手指,却不料分文不需要就买下阁下一条命。”   方振眉微微笑道:“‘人头幡’幡主司空退的‘碧火血剑人头蛊’,在下总算领教了一项。”   那双绿火猖然一盛。遂又哈哈笑道:“一项就够了。我的‘血剑’一伸,只怕你求死也难。”   方振眉却顾左右,神色不变,道:“如我没有弄错,这两位就是‘人头幡’座下四大杀手之伊卖和梅买?”   司空退笑道:“伊卖、梅买、张恨守,都是人头幡里的好手。”方振眉眉角一扬:“我却知道四大杀手中又以霍冤崖为最高。不知他身在何处?”   司空退的剑又乍红的亮起来:“你找他干什么?你已是砧上之肉,瓮中之鳖了,我的手一动,你这生这世,就再也动不了。”   方振眉笑了,却说了一句话:“奇怪。”   司空退冷冷地问:“你奇怪什么?”   方振眉说:“我跟人头幡无冤无仇,你要我的命做什么?”   司空退道:“因为你太多管闭事。”   方振眉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因为我太多管闲事而要杀我甘心的,也确不只你这一家。   只是,你本来要杀的,好像不是我。”   司空退绷紧了脸:“哦?”   方振眉继续说下去:“你原意好像也不是要杀人的。”   司空退眼神冷似冰霜,只“哼”了一声。   方振眉道:“你开始是要抓人的,而且抓的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可怜小女孩子。”   司空退半声不响。只盯着方振眉,好像盯着他就可以把对方的穿两个血洞来。   方振眉的笑意已到了嘴边:“我真奇怪人头幡怎么改行了?不干大买卖却来掳劫一个小孤女,还为了这个小女孩子不惜杀掉我们三个人。”   我是谁在一旁怒吼着跳起来:“放屁,谁杀得了我们!”说着挥拳就要冲前。   司空退冷冷地道:“你再上前来一步,就算你还能放屁,方振眉也无屁可放了。”只见他灵蛇一般的剑,又疾然急进二分。   此刻红如鹤顶的剑尖,离方振眉咽喉已不及一分。   我是谁立时像一根钉子被木槌打入木里去般僵住。沈太公额上也渗出了冷汗:“司空退,你这老不死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司空退叹了一声道:“可惜我跟你们,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沈太公激动得结结巴巴的,“司空退,我……我跟你下跪也行,叫你做老爸也行,只求你不要杀这个我的财神爷!”   司空退“嘿嘿”两声地怪笑道:“你一把年纪,我可没你这种龟儿子。”   我是谁十指嵌入了手心,龇牙道:“你敢杀他,我宰你全船!”   司空退怪笑道:“那叫诱之以利,这叫胁之以威……只是,我只要把你们的财神爷一剑穿了喉,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伊卖、梅买和张恨守的敌手。”   方振眉忽然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司空退一面,绿火一霎,仍是禁不住问:“听说过什么?”   方振眉笑吟吟地道:“有一种武功……”   司空退不而耐烦了起来:“什么武功,快说!”   方振眉:“有一种武功能后发先至,以后发制人,以柔制刚……”   司空退没有听完。   他已听懂方振眉的意思。   方振眉的意思很简单:他还没有死。一支剑指着他的咽喉不等于洞穿了他的咽喉。   司空退没有再让方振眉说下去。   他立刻出那一剑。   剑只离方振眉的喉管不到一分,他要方振眉永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剑刺出。只有一分的距离,可是那一分的距离,忽然多了一件东西。   方振眉的指头。   “叮”地一声,剑刺在指头上。剑尖折,断刃飞,“笃”地射入船舱上。   司空退舞起周身剑花,万缕红光,梅买、伊卖二人同时出剑,刺二十三,削四十一,方振眉身如白鹤,长空拔起,已悠然落足在船桅上。   只见船桅帆布上那颗绿磷磷的髅骷上,潇潇洒洒地飘上了一袭白色衣衫。   司空退怒吼道:“王指点将,干刀万剑化作绕指柔……你,你已练成了‘点石成金’!?”   只听方振眉在风中传来的语音:“可惜点是点了,石还是石,金仍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