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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奇侠传 🥳
塞外奇侠传
第一回 师兄弟沙漠奇逢   玫瑰花开象云霞,   果子比碗还要大,   嗽啦——   客人呀,你的口儿干了吧?   请下你的马,这里有甜甜的哈蜜瓜   歌声杂着驼铃,飘荡在黄沙漠漠的空际。几匹骆驼,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塔克拉马干的 大沙漠上行走。一个哈萨克青年引吭高歌,歌声方歇,驼背上另一个青年笑着骂道:“伊士 达,没有把你渴死呀?唱这样的歌,我给你唱得喉咙都焦啦!”   伊士达也笑着答道,“亏你和我们住了这么多年,还不懂得哈萨克人,我们哈萨克人 呀,在最苦的时候,也笑得出来!”   另一个哈萨克青年插口说道:“伊士达,你说得好。只是,你唱的歌未免太不对景啦! 你看前面尽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找一点水都难,你呀,在这个鬼地方,却提起什么哈蜜瓜, 你这不是成心呕人吗?”   伊士达忽然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道:“麦盖提呀,你居然说我们的地方是鬼地方?你 在草原上出生,在草原上长大,足迹踏遍天山南北,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们草原上有多好多美 的东西。这里是沙漠,我给你数数看:那像孔雀一样翠蓝的孔雀果,河边两岸家家户户梨园 里压弯了树枝的梨子;甜得像马奶样的吐鲁番葡萄;阿克苏、喀什的桃和杏;还有一提起就 让你流涎的哈蜜瓜,哪一样不是好东西?哼,瓜果还算不了什么呢,我们还有白云似的羊 群,拖着长辫子的大地上最美的姑娘。啊!麦盖提,走过这个沙漠,我陪你去找你那美丽可 爱的牧羊姑娘。”   麦盖提昂头说道:“你别数啦,要数我们的好东西呀,一天也数不完;我们还有阿尔泰 山在阳光闪耀下的金子;昆仑山流下的玉河,在岩石上就镶着石榴一样红和百合花一样白的 宝石,使流水都变得斑烂。只是这些东西都快要给满洲挞子拿去啦!”   开头责备伊士达的汉族青年接声说道:“所以我们要把他拿回来。麦盖提,你别笑我想 得太怪,我还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天山的雪水引到这个沙漠,那时呀,我们不但保住所有 的好东西,我们还会添出许多新的好东西来!你的牧羊姑娘再也不怕黄沙吞下她的羊群,一 定会笑得更美丽更可爱!”   伊士达一下跳到那个汉族青年的骆驼上,抱着他道:“杨大侠,你的心比我们最好的宝 石还要好上万倍,你是汉人,可就像我们哈萨克族的兄弟一样,不,简直要比兄弟还要亲! 你帮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还累你陪我们走这个大沙漠。呀,我真愿意亲亲你。”   被称做杨大侠的带笑斥责他道:“别胡闹!我是领队,我要下命令啦,大家不准多说 话。现在越来越热,我们水囊里的水不多啦。说得口干了,又要多喝水,那可不成呀!”伊 士达伸伸舌头,跳回自己的骆驼,响动皮鞭,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伏在驼峰上做鬼脸。   这位被哈萨克族人称为杨大侠的,名叫杨云聪,是天山上晦明掸师的大弟子。晦明禅 师,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中土来的,他隐居天山之巅,精研剑法,采集了各家各派之长,独创 了一百四十八手天山剑法,徊环连用,奇妙无穷。杨云聪父亲是明代忠臣之后,为避“阉 祸”(明育宗时,太监魏忠贤守政,称为阉祸。)逃到新疆,得人指点,将儿子送给晦明禅 师为徒。从八岁人岁,一共学了十年,已尽得天山剑法精髓。   十八岁那年,杨云聪开始下山,在天山南北路,游侠仗义,锄强扶弱,和牧民们成为好 友,那时正是顺治入关后的第七年,大局已定,清廷开始侵略西北,新疆各族,纷起作战。 杨云聪进人哈萨克军中,帮助他们抵抗清兵。打了六年,终因寡不敌众,自新疆中部一直退 至南疆,被迫进了塔克拉马干大沙漠。各部分成了零星小股,四处逃散。杨云聪这一股只有 八个人,合乘四匹骆驼。伊士达和麦盖提是哈萨克族两个出名的年轻武士,也在这小股之 中。这两个人天性乐观,虽在危难之中,却坚信哈萨克族一定不会长久受人欺负。他们虽爱 说笑,可也激起同行者疲乏的精神。   漠漠黄沙,无边无际。他们在大沙漠里行了多天,还是未到人家,水囊里的水也越来越 少。阳光射在黄沙上,烫得骆驼也直喘气。幸好到了傍晚,天气就渐渐凉快下来。杨云聪找 了道小沟,沟底已经龟裂。杨云聪用手往下插了几插,拨开泥土,抓起一把泥沙,看了一 看,说道:“今晚我们就宿营在这地方。”   架好帐幕之后,大家喝了几口水,送下干粮,杨云聪道:“这小沟的泥土虽然干燥,但 却可能是个水源,伊士达和麦盖提,辛苦你们一趟,从这条小沟走下去,找找那里有没有水 源。”   在沙漠里找水源,可得有很丰富的经验,要不然,到处乱掘找水,那可是白费力气。伊 士达和麦盖提熟悉沙漠,就如熟悉得在自己的家一样。叫他们去找水,杨云聪自然可以放心 了。   沙漠气候变化很大,中午酷热,晚上却寒冷起来。杨云聪许久,尚未见二人回来,猛然 想起,这两个人匆匆出去,身上还是穿着单衫,虽然他们有一身武功,也怕他们抵御不住。 杨云聪拿起两件老羊皮袄,步出帐幕,正想叫唤,忽然听得伊士达口哨之声,急忙赶去,只 见寒星冷月之下,他们和一个汉族青年打的+分激烈。两人连连退后,显见不支。而那个汉 族青年背后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十来个人。   杨云聪大吃一惊,这两个人武功,在哈萨克族中数一数二,那和他对敌的一定是武林高 手了。他未带兵器,一跃而上,两手抡开两件老羊皮袄,向那人当头罩下,那人剑法好不迅 捷,一个回身拗步,剑锋已避过杨云聪的“铁布衫”招数,直刺过来。杨云聪“噫”了一 声,两件皮袄左右一卷,疾似飘风,只听得“嗤”的一声,皮袄给撕破一块,而那人的剑也 给夺了出手。杨云聪叫道:“你是不是楚昭南师弟?”那人满面通红,在地上拾起宝剑,迈 前一步,看清楚后,急忙行礼,说道:“啊,怎么杨师兄来到此地!”   楚昭南是一个孤儿,后杨云聪三年上山,是晦明禅师的第二个徒弟。杨云聪下山之后的 第三年,他也学满了十年,下山行侠,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杨云聪六年未见师弟,此际忽在沙漠相逢,心中大喜,一把拉着楚昭南道:“师弟,你 几时下山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师弟,几年不见,你的武功大进了。居然能把我的老羊皮袄 也撕破一块。哈,哈!”他却不知楚昭南使的是一把宝剑,名唤游龙剑,和自己所使的断玉 剑一样,同是晦明禅师所传的宝物,楚昭南手使宝剑,只两招就被师兄夺出了手,非常尴 尬。杨云聪热烈招呼,他却是有一句没一句。杨云聪道:“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同来的,今 晚和我们住在一起罢。”楚昭南道:“我们有要紧事,要连夜赶路,往北边去,我们只是想 要一点水。”杨云聪道:“你们没水啦?”楚昭南点了点头。伊士达上前拉着杨云聪,用哈 萨克话说道:“你这师弟好没道理,我们辛辛苦苦掘出了水源,他跑过来要独占。看你的面 上,要不然我们真不给他!”杨云聪听后,很不自然,看了楚昭南一眼,心想:“怎的他变 成这样的人?”本想训他一顿,只是久别重逢,又兼和他来的人也已知道,不想令他当众丢 脸,说道:“既然掘出了水源,就大家分享吧。”问伊士达道:“水源在哪里?”伊士达一 指,只见在沟边,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来。麦盖提这时正拿着一个大皮袋在盛水。   杨云聪过去,并指一戳,用“铁指禅”功夫把岩石插开,水流似泉般的射出来。即是这 样,也守到半夜才装满六个皮袋。这时,水已没有了。在装水时,帐幕中其他五个人也都出 来问长问短。杨云聪在这时间中,竟没有什么机会和师弟说话,就是和他说,他也是支吾以 对,问不出什么来。他只是说到了一些时候,想找师兄,可没有找着。倒是杨云聪很详细地 告诉了他这几年的经历。楚昭南非常用心地听,而且还不时发问。   杨云聪一看水源已涸,微微笑道,“总算不错,居然有六袋,好,师弟,你们那边有十 二个人,但你们北去,路程也远,就分给你四袋吧,你看公不公平。”楚昭南连声道谢,叫 人拿起水袋,回到他们的帐幕,装上骆驼,连夜便走。杨云聪问他有什么要紧事,他总不肯 说。杨云聪以为他的事和他同行的人有关,也不便再问。   杨云聪别过楚昭南后,又走了三夭,尚未走出沙漠。伊士达道:“幸好这么多天来都没 有刮大风,要不然一场大风,就算没事,但沙丘改形,也会迷路。”话还未了,忽然一阵阵 风吹来,黄灰色的沙雾向东方飘去。杨云聪道:“幸好是微风。”伊士达道:“也不能不防 备。”杨云聪正想找地方钉好帐幕,一抬头,忽然远处驼铃叮当,还有马嘶之声,杨云聪 道:“奇怪,好像有几十个人,又不是买卖季节,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等了一会,那群骆 驼队已走了近来,前面还有两匹蒙古驼群。马上的人一个竟是自己的师弟楚昭南,另一个却 是个劲装装束的汉子。驼背上那些人这时也都跳了下来,汉人满人都有,个个手里拿着兵器。   杨云聪暮然一惊,上前喝道:“师弟,你又走回来干吗?”楚昭南面色一沉,指着杨云 聪对那个满人说道:“他就是领着哈萨克叛乱的杨云聪!”那满人把手一招,几十个精壮汉 子倏地冲了过来,把杨云聪等八个人围在核心。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二回 劫后忽逢奇女子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二回 劫后忽逢奇女子   这刹那间,杨云聪又惊又怒。他惊恐的不是自己生命的危险,而是关心同行的哈萨克 人。他自信以他精妙的剑术,闯出这十人的包围,尚非难事。何况他几年来出生入死,早已 将生命置之度外了。可是他却不能不为同行的伙伴担着心,他们都是哈萨克族最优秀的青 年,敌众我寡,若然折损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那可比损失一百个羊群还惨重。他惊 恐,他愤怒,他愤怒的是自己师弟楚昭南,年纪轻轻,正是有为之时,心灵却像腐烂的苹 果,他居然变节投降,给敌人带路,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他的顶子。   然而这也只是一刹那间之事,惊恐与愤怒的情绪,电光石火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时 间不容许他思想,敌人的兵刃已刺来了。就在这刹那间,他大吼一声,一柄短剑摹然出手, “青凤扫尘”,展出天山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四面一荡,登时有几个敌人的兵刃,给扫出了 手。   杨云聪猛如怒狮,一口短剑,精芒电闪,在敌人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不一会就碰着了 自己的师弟楚昭南。楚昭南叫道:“师兄,你过我们这边来吧,何苦去帮那些哈萨克人!” 杨云聪一剑劈去,喝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楚昭南连退三下,道:“天命已定,满 清已在北京坐稳龙廷,中原百万明军都已经瓦解,回疆叛乱,也快扫平。你带着几个人,奔 驰大漠,又能成了什么事!”杨云聪咬着牙齿,刷!刷!刷!连刺三剑,骂道:“无耻之 徒,为虎作怅!”一剑紧似一剑,把楚昭南杀得手忙脚乱。   楚昭南在拼命招架中,忽地一声长啸,在旁助战的清兵,像退潮般两边分下。杨云聪正 在奇怪,只见一个满洲军官,策马上来,离开他们还有七八丈的光景,摹然在马背上腾空掠 起,手持着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兵器,当头插下就象苍鹰一般,杨云聪大怒,双足一顿,也平 地拔起短剑,“举火燎天”,往那人的兵刃上一搭撩,只听得当的一声,那人的兵刃,已给 震出了手。就在此际,杨云聪身子悬空,猛见一股寒风,直射上来,他顾不了伤害敌人,以 绝顶轻功“细胸巧翻云”之技,倒蹦出去,轻飘飘落在地上。回头一看、只见楚昭南也刚落 在地上,横剑四顾。刚才乘虚进袭,救出那家伙的正是自己的师弟。   杨云聪目闪精光,重凝浩气,短剑倏翻,要和两个人打在一起。那满洲军官名叫纽枯 庐,乃是长白山派风雷剑齐真君的门下,手使一把丧门挫,能当五行剑使,又可作点穴拥 用,在八旗兵中,武功数一数二,满清的宗室年青的将领多铎,论起辈份,还是他的师侄。 他自入关以来,罕逢敌人,最近才给调到新疆,帮助伊犁将军纳兰秀吉,平定回部。他也是 因自恃过甚,不知杨云聪天山剑法的神妙,所以一见面就凌空下击,想显一手给楚昭南看, 哪料轻功跳跃之术,正是杨云聪所长,方一交锋,就几乎死在杨云聪剑下,他不由得气焰全 消,骄气尽敛,执起“丧门挫”,打点精神,施展平生所学,再和杨云聪缠斗。   这样一来,杨云聪倒不容易得手了。纽枯庐的丧门挫,飘来晃去,时而当刀剑劈下,时 而当判官笔指来。所指的全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更加上精通天山剑法的楚昭南,一面在旁 牵制,一口长剑紧紧跟定杨云聪,一面随时提醒纽枯庐,叫他如何应付,就好像教练一般。 楚昭南的功力虽浅,远不如杨云聪,但因他熟悉本门剑法,做教练指挥纽枯庐协同作战,却 是甚为默契,两人这一配合缠斗,倒把杨云聪绊得很紧,不让他脱出身去援救其他的哈萨克 人;:   这时大漠上已陷于混战之中,杨云聪只听得伊士达和麦盖提两个哈萨克勇士呼喊叱咤之 声,敢情已是打得十分激烈。他心中大怒,剑法一变,凌厉无前,剑光闪闪,缤纷飞舞,盘 旋起落变化,不可名状,不可捉摸。楚昭甫虽然知道这是天山剑法中的回旋连环剑法,但因 为杨云聪越展越快,迅速之极,而且是把招数折散来用,令他目不暇给,自顾不暇,哪里还 能提醒纽枯庐。   杨云聪越战越勇,忽地楚昭南使了一招“极目沧波”,剑尖直刺,杨云聪轻轻一闪。短 剑已乘虚直取中路,楚昭南回救不及,本来万难逃脱。不料杨云聪下手之际,忽见楚昭南满 面恐惧之容,心中一软,剑尖在他胸前轻轻一点,只割破他的衣服,没有划伤他的皮肉。短 剑迅又收口,叫道:“师弟,你还不悔悟过来!”杨云聪心地纯厚,他想起同在天山之际, 楚昭南在技艺上不明之处,常向自己请教。师兄弟感情本来就好。而且他又是孤儿,先是为 晦明禅师一个俗家师弟收养,后来才送上山来。杨云聪见他可怜,也就特别照管他。不料他 下山三年,却变成这个样子,杨云聪想:他定是年少无知,给坏人诱叛,因此下留情,仍想 劝他改过。   不料这样缓得一缓楚昭南分外留神,剑法乘势反击,更为毒辣。而纽枯庐的丧门挫,所 使的也尽是毒招。两人又连吹胡哨,叫来了十多个清兵再把杨云聪围在核心,这时近处又传 来哈萨克惨叫之声,想是已有伤亡。杨云聪鬓眉倒竖,怒极气顶,天山剑法一紧,倏前倏 后,立时剑光挥霍,酣战中好几个人中剑倒下。纽枯庐和楚昭南二人,也屡遇险招,只觉寒 风就似在面前划来划去!   正打得十分火热,极度紧张之际。忽然间,大漠上黄沙囚起,有人大叫“狂风来了!” 杨云聪吃了一惊,纽拈庐和楚昭南己收起兵刃,跳出圈外。霎那间,狂风刮地而来,一望无 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数十百里重厚厚的黄幕,遮天蔽地,白日青天,顿成 黑夜,沙雾中只见人影幢幢,四处奔逃。各自去抢骆驼,找帐幕,或寻觅蔽掩之地。   杨云聪高声大叫:“伊士达!麦盖提,你们在哪里?”但在狂风呼啸中,他的声音正如 孤舟之淹没于海洋,哪里有人答应。就在此际,杨云聪又觉背后被沙石猛击,他这一惊非同 小可,若是沙漠上的沙丘被风移动,任武功再高,也会被活埋丧生。   危急中他避过风头,发足狂奔。他虽在新疆多年,却未曾在沙漠中过过日子。本来若碰 到这样大的风,最好是掘地成沟,躲在其中。假如刚好碰着沙丘落上,那当然没命。但若不 是这样凑巧,沙石在上面刮过,却是无伤。而且纵算沙土积有几尺厚,风过后也可以挖出 来。杨云聪却没有抵御风沙的经验,只是狂奔。他的轻功虽然超卓绝伦,却怎样也不及狂风 的迅疾。跑了许久,还是在狂风威胁之下,衣裳已被沙石刮破,神志也渐迷糊。这时忽闻有 水声瀑漏,杨云聪精神一振,心想:莫非是找到了沙漠中罕有的湖泊,他循着水声,奋力跑 去。猛然间,风势骤大,狂风挟着大量的黄沙,似千军万马,疾涌而来,中间还有着几块大 石头,落下时正击中了他。杨云聪筋疲力倦,脑袋欲裂,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挣最后 一口气,奋力一跃,只觉落足处软绵绵一片,人也立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云聪才悠悠醒转。神志初复,便觉幽香缕缕,沁人心肺。杨云聪睁 眼一看,发觉自己竟是躲在一个帐幕之中,帐幕四周堆着鲜花,中间竟是一位穿着猎装的少 女,背向着自己,捧着一卷书在阅读。   疑假疑真,如梦如幻。杨云聪几乎要叫了出来,但他久经战场,处处小心。他双眼一 磕,假装未醒,细察动静。   那少女不知他已醒转,仍在低声吟哦。杨云聪细听,那少在念一首词。词道:“楚江空 晚,恨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革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 一点。料因循误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推怜旅愁茬再,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 呼,怕摹地玉门关重见。未羞庶归来,画帘半卷!”   杨云聪是忠臣之后,幼读诗书。在天山学艺,也未曾丢荒废。一听就知是南宋词人张炎 咏孤雁的一首词。他想:这少女在塞外,想是寂寞极了,孤独极了,所以才念这一首词!   正思想间,帐幕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向猎装少女问道:“小姐,那人醒了没有?你有什 么吩咐吗?”猎装少女掩卷说道:“没有醒吗?你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出冷汗?头上的热退 了没有?若有冷汗,你就给他换衣。”那进来的少女“哟!”了一声道:“小姐,你专差遣 我去服侍这个臭男人,我可不干。”杨云聪心想:“这走进来的少女大约是个丫鬟,猎装少 女定必是富豪或官家小姐,要不然就是部落酋长的女儿。”   猎装少女“呸”了一声说道:“你几时学起汉族小姐的派头来了,我们满洲女儿,从不 研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你别喜欢读汉人诗书,我可不喜欢他们那些虚文俗礼。再 说,你闻过他身上的气味吗?怎说他是个臭男子。”那个丫环掩嘴笑道:“小姐的口越来越 厉害了,专拿我们做下人的来打趣。是,他一点也不臭,还是个美男子呢!”猎装少女板着 脸道:“你别瞎说,我是见他佩的短剑乃是宝物,想他定有来历,这才救他你知道什么?” 那个丫鬟又道:“是呀,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小姐还没有如意郎君!”猎装少女给她逗 得笑了出来,笑骂道:“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那个丫环向杨云聪缓缓行来,那个猎装少女也转过了面。杨云聪微启眼皮,偷偷一看, 只见她美艳绝伦,连那丫环也是姿色不俗。那个丫鬟忽然拍掌笑道:“小姐,他醒来了,偷 偷在看你呢!”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三回 仇人的女儿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三回 仇人的女儿   那猎装少女噗嗤一笑,走近前来。杨云聪给丫环道破,只好睁开眼睛,欠身欲起。不料 方一转动,只觉百骸欲散,筋骨酸痛。这才知道那一场大风沙,竟使自己受创甚重。急调好 脉息,不敢乱动。猎装少女盈盈笑道:“你已经睡了一天零一夜了,怎么样,很不舒服是 吗?”   杨云聪低声道谢说道:“多蒙小姐相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姐又是哪里的人?” 猎装少女道:“这里是扎木台,离伊犁不过四百多里。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只顾在我这儿 静养好了,你呢?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一个人在沙漠里乱闯?”   杨云聪大吃一惊,自己从新疆北部走入戈壁,原拟通过沙漠走入南疆,不料却走到西部 来。这里离伊犁既近,而伊犁又是清军集结之地,倒不能不分外小心。那丫鬟见他怔怔的望 着小姐,没有回答,又笑着道:“小伙子,尽望我们的小姐做什么,你道她是谁?哼,说出 来要吓你一跳,她叫……”   话未说完,猎装少女急截着说道:“别多口,我叫明慧,前天带人到这里打猎,刚刚踏 进沙漠,不料就遇到弥天卷地的风沙,幸好这里有一座山峰,挡住风沙的来势,我们的帐幕 又都坚固,这才侥幸躲过。”   小丫环又道:“前天黄昏时候,风势转缓,我们到布腾湖去打猎,猛然间风沙又大起 来,我们看见你没命飞奔,好象和风沙赛跑一样,跑到湖边,你也不知道。我们只见你似羚 羊遇到狮子一样,突然跃起,扑通一声,就陷入湖边的泥沼去了。小姐和我把你拉出来, 哼!你满身都是污泥,我们叫马夫给你洗了半个时辰,才弄干净。而你就象死人一样,什么 也不知道!”   杨云聪又是感激,又是羞惭,但蓦然想起,这个叫做明慧的少女,既不肯告诉自己的名 字和身世,而看她的气派,有丫鬟、有马夫,还亲自带人到这里打猎,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 女儿。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杨云聪怎么也猜不透。   小丫鬟又道:“我们已经告诉你了,你未回答我们小姐的问话呢!”杨云聪道:“我本 来是和一大群驼马客商,从北疆来的,走了约十来天,半路碰上大风沙,一个人就闯这儿来 了。这并没什么奇怪呀。”   小丫鬟抿嘴笑道:“这才真奇怪呢!从北疆走了十来天,应该到了沙漠中部,从中部走 到这里,少说也有五六百里,看来你的脚程真可以和羚羊比赛了。”   明慧小姐微微一笑,从衣底抽出一把精芒夺目的短剑.说道:“小丫头见识太少,不必 理她。看你有这样一把宝剑,一天跑几百里也当不是难事。我看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待你气 力恢复之后,教几手给我好吗?”小丫鬟插口道:“‘是呀,我们的小姐顶爱武艺,许多教 头都不够她打呢!”杨云聪听得“教头”二字又是皱了皱眉头。   这时外面又进来了两个婢女,捧进一大瓢酸马奶给杨云聪喝,杨云聪正饥饿,也不客气 的喝了。猎装少女道:“你刚刚醒转,还不能说大多话,再静养两天吧,待你好后,我和你 去玩。”   杨云聪静养两天,果然气力完全恢复。在这两天中,明慧和那个小丫鬟陪在他的身旁, 与他聊天解闷。明慧既通武功,亦解文事。杨云聪与她谈得很是投机。只是一碰到谈及两人 的来历时。大家都把话头绕了开去。   第三天,杨云聪已能走动如常了。明慧小姐带他步出帐幕。杨云聪只见帐幕附近果然有 一个湖泊,想来就是她们所说的布腾允湖的东面,有一座山峰,太阳透过乳白色的云,照在 山上,倒影泛在碧波荡漾的湖中,真是日丽风和,一点不像刮风沙的样子。湖上有成群的野 鸭和水鸟在悠闲的游来游去,发出悦耳的鸣声。云团般的羊群在草地上吃着草。湖边有多个 猎装男女,挥着皮鞭高唱牧歌。他们见明慧小姐出来,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对杨云聪更是十 分注视。   杨云聪微微一震,问道:“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人吗?”明慧点了点头,把话头绕开去 道:“你看这里真是沙漠中的绿洲,这样好的风景!”杨云聪叹口气道:“这地方这种寂静 安详的气氛,真像世外桃源一样,要是没有兵戈多好!”明慧道:“你又在发什么感慨了? 你不愿意有战火兵戈,为什么佩着宝剑,还练了那么一身武艺?”杨云聪道:“假如没有战 火带到新疆,我们也不会拿刀弄剑!”明慧小姐美目流盼,盯着杨云聪道:“你是哈萨克族 还是维吾尔族?我看你好像是军中的?”杨云聪面色忽变,问道:“假如我是你的敌人,你 后悔救了我吗?”明慧笑道:“我和你一样,也不愿意打仗,你可能是我们一族的敌人,但 不会是我的敌人!”   正说话间,忽然山的那边,传来的马铃驼铃之声,明慧小姐道:“如果有人来到,问起 你时,你就说是迷了路的牧人,给我们救起来的,记得吗?”杨云聪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是 一套牧民的服装,知道是明慧小姐给他换的,暗赞她想得周到,点了点头。又把短剑递给他 道:“这把剑还给你,想你不会拿来与我为敌。”杨云聪低低说道:“我永不会伤害你!”   这时山拗处转来一彪人马,为首的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竟是一位满洲将军。杨云 聪一见,几乎叫出声来,此人非是别人,正是伊犁将军纳兰秀吉,他是带清兵侵入新疆的将 领之一,在率领哈萨克人抵抗清兵的战斗中,曾和他交过手。杨云聪低下头来,眼望别处。 只听得纳兰秀吉叫道:“明慧,你爸爸打了胜仗回来咯!路过这里,听说你在这里打猎,怎 么样,猎得什么东西送给爸爸?”   杨云聪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位救自己性命的少女,竟然是纳兰秀吉的女儿。 猛然间!他好像觉得非常空虚又非常失望!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升了上来:自己负着重大的使 命,要重新聚集哈萨克人,战斗再战斗!自己不能给他发现,假如被发现了,立刻就得想法 逃跑。他试试活动自己的筋骨,觉得力气充沛,他抚着短剑,充满了勇气!   这时纳兰秀吉已带领人马,走到湖边饮水,明慧的从人跳着笑着,唱着满洲的战歌迎接 他们。杨云聪咬紧牙齿,但立即想到:“何必恨这些人,他们也都是受欺骗而被骗来的 啊!”他混人了人群之中,也假作唱歌舞蹈,希望避过他们的注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两个清军军官,像喝醉酒一样,拥舞过来,在杨云聪肩头重重的 撞了一下,杨云聪本能的运起内力往外一迫,那两个军官跌跌撞撞的直给碰出丈许,才收得 住脚步,大声喝道:“他是谁?”原来这两个军官看见他牧人打扮,杂在明慧小姐的从人 中,觉得有点特别,故意来试他。   明慧小姐急忙拦上去道:“他是维吾尔族的牧民,你们不要难为他!”这时纳兰秀吉的 士兵和明慧小姐的从人都已静了下来,注视着这突然的事变!   杨云聪镇静得很,迎接着两个军官的注视,朗声说道:“我是从库尔罕来的牧民,我的 羊群和同伴,都给前几天刮的大风沙打散了。我是你们的格格(满洲话尊贵的姑娘)救 的。”明慧应声给证实,两个军官兀是将信将疑。   纳兰秀吉目不转睛地盯着杨云聪,忽然右手一扬,一支袖箭向他射来,杨云聪略侧身躯 就避过了。纳兰秀吉大叫:“这是奸细,赶快拿下!”他身边的几个满洲武士,立刻四面跃 出,准备合围,作势擒拿,原来纳兰秀吉和杨云聪的队伍作战过,在战场见过一面。此时见 他牧民打扮,觉得有点面熟,但又记不起来,后来试他一支袖剑,见他避暗器的身法,极为 轻巧,绝不是个普通牧民可比,因此马上醒起,立刻下令把他生擒。   杨云聪陡然大喝一声,迎着一个扑上来的满洲武士,一个照面,喀嚓一声,把那个武士 的手腕硬生生的折断下来,那个武士痛得杀猪般的大声号叫,杨云聪理也不理,“啪塔”一 声,扔在地上,转了半个圆圈;又接着第二个武士攻来的拳头,一扯之下,把他活捉过来, 又是大喝一声,将他抡了起来,一阵急风急舞,把那武士胖大的身躯,直向湖心掷去,只听 得“扑通”一声,激起了一股浪花,吓得纳兰秀吉目瞪口呆。   这时清军武士,已纷纷扑了上来,杨云聪身手何等敏捷,看情形不对,短剑挣然出手, 一掠数丈,反向纳兰秀吉扑去,几个上来拦阻的军官,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或受短剑所伤, 或被了穴道,哪里拦阻得住?霎眼之间,他便扑到纳兰秀吉面前,纳兰秀吉武功,也着实来 得,迎面就是一拳,杨云聪脖子一闪,他趁势就来夺杨云聪的短剑,杨云聪何等厉害,手腕 一翻,短剑直刺出去。这时,耳际忽听得纳兰小姐的喊声:“爸爸,爸爸!”杨云聪心中一 软,略转手腕,剑锋在纳兰秀吉颈边斜刺而过。纳兰秀吉虽然身经百战,但这时只觉颈项凉 飓飓的,冷风沁肌,也吓得失了三魂七魄,手脚酸软。杨云聪左手手指如在他腰际“涌泉 穴”一点,立刻把他挟了起来,大声喝道:若要性命,赶快让我出去!”清军士卒,见主将 被擒,哪敢乱动,杨云聪一声长啸,飞奔而出,觑准一头骏马,猛然飞掠上去,左手手肘一 撞,就把马上军官撞跌下去,右手仍然挟紧纳兰秀吉,策马奔驰,清兵投鼠忌器,不敢放 箭,只得也用快马追赶!   杨云聪马跑得快,转瞬已把清兵抛在后面,只有一骑马紧紧跟着后面。杨云聪回头一 看,只听得清脆如银铃的女声叫道:“你已逃得性命,还挟持我的爸爸做什么?”这女的正 是前几天救出自己性命的纳兰明慧小姐!”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四回 女侠飞红巾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四回 女侠飞红巾   杨云聪怔了一怔,看着纳兰明慧策马飞驰而来,声音颤抖,神色凄惶,顿时失掉了主 意。这个敢在十万军中来去自如,勇敢果决的奇男子,如今给一个少女哀怜的目光所惊住, 思想像一股浪潮重击着另一股浪潮,他想起被无辜欺负凌虐的哈萨克人,而自己所挟住的正 是哈萨克人的大对头;他又想起在帐幕中温馨的几个晚上,想起自己的性命,就是这个异族 少女救的。他突然勒住了马,回过头来,一伸手,解开纳兰秀吉的穴道,将他掷在地上,迎 着纳兰明慧说道:“小姐,你的父亲在这里,他丝毫没有受伤,你可放心了吧!”   纳兰秀吉吁喘着气,望着女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纳兰明慧将父亲扶上了马,冲着 杨云聪说道:“谢谢你。”杨云聪道:“用不着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你的父亲,我们 谁也不欠谁的恩情!”两腿用力一夹,骏马嘶鸣,头也不回,疾驰去了!   杨云聪口中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心里却是充满怅惆。他感到生命的充实,又感到感情的 空虚!他是一个英雄,但却不是一个超人,他驱逐不开心头的倩影,他不敢想起她是“仇人 的女儿”,然而这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样一个温柔明理的女子,却有一个双手沾满血腥 的父亲。   杨云聪迷迷惘悯的策马飞奔,向南疆驰去,火红的日头渐向西移,天边一抹晚霞,映照 着大草原,发出霞辉丽彩。杨云聪喃喃自语道:“白天就快过去,黑夜又要来了!”蓦然间 他觉得又倦又饿,他今早在布腾河畔,夺命之时,抢了一个军官的马,却没有抢他的干粮。 在心里所思,迷惘策马之际,饥饿,像一个隐蔽多年的敌人,没有出来袭击;现在红日西 移,“隐蔽的敌人”出来了!他感到饥饿的袭击了!   一阵晚风吹来,杨云聪依稀听得前面有马铃之声,心想:若碰到客商就好了,他伏在马 背上,轻拍它的颈项,那马骤的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追上去,追了一会,见着前面有两匹 白马,马上人骑术精绝,杨云聪人倦马乏,虽然拼命冲去,却总是追不上他们。   杨云聪正在大感失望,忽然前面那两骑马放慢了脚步,并辔而行,杨云聪大喜,催马赶 上,只见一骑马上,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头上包着一条红中,迎风飘荡;另一骑马上,则是 一个年青的小伙子。杨云聪正待开声相唤,忽听得晚风中断断续续飘来的话语:   “飞红巾,你为什么要催着马儿赶路呢?让我多活一刻,……你不也是没有幸福 吗?……哎,飞红巾,你真的这样忍心吗?”   前面飘来了一声叹息,充满着女性的温柔,两匹马更慢下来了。   杨云聪心头一震,“飞红巾?难道前面的少女,就是草原上驰名的女英雄?飞红巾是罗 布族老英雄唐努的女儿,真名叫做哈玛雅,她骑木剑术两俱精妙,常驰聘于天山南北,像杨 云聪一样,也是塞外的传奇人物,因她喜欢披着红巾,在马背奔驰,因此得了飞红巾这个绰 号。杨云聪久闻她的声名,可是军旅匆匆,从未与她见过面。   杨云聪虽然饥饿,但也暂时忍住,放松了马,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只见飞红 巾将皮鞭一挥,叫道:“你再给我唱一首歌!”   那年青的小伙子吹着一根芦笙,声音非常凄楚,又好像充满惧怕和失望,吹了一阵,唱 起来道:   “姑娘呀!   记得在那快乐的时辰,   你说你的爱情——比海还要深!   你怎能这么忍心?   要伤害你的爱人?   你称赞我的歌声,   说是草原上的夜莺,   它歌颂你的美丽和聪明,   这美妙的歌声,   你往哪里寻?   你怎能这样忍心?   把我赶上死亡的旅程!”   杨云聪感到一阵颤栗,他突然想起了纳兰明慧,他想:难到飞红巾和这个年青小伙子, 也像他和纳兰明慧一样,是爱人和敌人?但看来又不似呀?正思疑间,那少年乘着飞红巾如 醉如痴之际,突然一个拉马,纵马飞驰,飞红巾柳眉倒竖,长鞭一挥,叫声:“押不庐,你 找死!”少年的马刚一回头,飞红巾长鞭一卷,就把他卷了回来。杨云聪“啊呀”一声,叫 了起来,飞红巾回头一望问道,“你是谁?”杨云聪道:“我是一个迷路的旅人。”飞红巾 道:“既然这样,你赶你的路吧,别多管闲事!”杨云聪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女英雄, 恕我粗鲁坦率,我的于粮和水都没有啦!你若有多的话,能不能给我一点?”飞红巾望了杨 云聪一眼笑道:“你这个汉人很好,不会做作。”随即从皮袋里取出一包干粮,连同水壶抛 过去道:“这包干粮给你,水可不能喝完。”杨云聪喝了几口水,送下干粮,将水壶抛了过 去道:“谢谢姑娘!”飞红巾道:“好,你走吧!我不要和你一路。”杨云聪应了一声,策 马斜刺冲出,过了一会只见飞红巾和那少年,又策马飞驰,霎忽赶过他的前头,飞红巾不断 挥鞭,似乎在威胁那个青年快走!   杨云聪满腹狐疑,十分不解。心想:这飞红巾在南疆大大有名,不管她是怎么回事,我 都要探个究竟。要是得她合作,抵抗清兵,也多一臂之力。杨云聪也是骑术极精,晴暗跟在 飞红巾后面,保持着冈!看得见的距离,走了不久,天色渐黑,飞红巾似乎很熟道路,径自 策马走到一个古堡垒前面,将马系在路旁崖石上,和那少年携手进入堡垒去了。   杨云聪在外面兜了一个圈子,其地已脱出沙漠,草原上水泊并不稀少,杨云聪找到了 水;让马饱喝了一顿,自己也饮了几口水,送下剩余的干粮。养了一会神,将马系在水泊之 滨,施展轻功,夜探古堡。   其时已是一钩新月渐近中天,杨云聪借着月光,看那古堡上面,刻有“烽火台”三字, 杨云聪通晓历史,知道这是中国古代行军所筑,用木和釉土建成高高的金字塔形的东西,草 原沙漠,道路易迷,古时的军队就筑此来表示各地的距离,兼作“指路标”和“休息所”之 用,有事之时,在上面的戍卒,燃起烽火,又可互相救应。新疆的烽火台多建筑于唐时,北 疆甚少,南疆较多,加以日久年深,大半坍塌,若非熟悉道路的人,很难算准宿头,利用 “烽火台”歇息。   杨云聪双足一点,象大雁般掠上堡垒,这堡垒共有两层,上层露天,可供戌卒眺望,下 层方是人马安歇之处。杨云聪到了上层,蹲了下来,短剑轻轻一插,穿了一个小洞,伏下偷 看,只见飞红巾和那少年正在下面,他们取干草点起了一堆火,似是谈兴很浓。   飞红巾见上面有些泥土彼彼落下,瞧了一瞧,并没发现什么,道:“这堡垒也太古老 了,风一吹泥上就剥落下来。”但她还不放心,随手一挥,杨云聪急闪过一边,用掌风一 震,只见几根银针跌在露台之上。心想:“那飞红巾好厉害!她也提防上面穿有小孔,有人 偷看,所以放出飞针。若是我不避开,就瞎了双目。”   杨云聪震落银针,再伏下来。飞红巾见毫无动静,也不再注意。杨云聪只听得飞红巾喝 道:“押不庐,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唤做押不庐的少年道:“飞红巾,你怎净听别人的说 话,我的说话?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我怎能暗害你的父亲?老英雄在阿克苏草原,骤遇清 兵,受了包围,激战三天三夜我;都陪着他老人家,后来清兵人多,破了我们的阵形,冲进 老英雄的帐篷,把他杀死,我痛心之极!你怎能怪我?”   飞红巾道:“胡说,我的父亲何等英雄,岂有同一帐篷,你能逃他却不能逃出?而且我 听得长老说,他有凭有证,证实是你带领兵夜袭,并将他暗害的!再说,如你不是做贼心 虚,为什么远远逃避,不敢回到部落?”   押不庐忽然抽噎起来,带着哭声说道:“飞红巾呀,你怎能不信我,你是明理的人,你 想想看,你父亲是我们一族的头领,清兵夜袭,当然先要捉他。我不和他一道死,是我不 对,我做懦夫,我不反抗。但你要说我暗害他,那却是太冤枉我了。你知道族里的几个长老 都和我不和,他们陷害我,所以我不敢回来。但你来捉我,我不是亲自来见你了吗?飞红 巾,你是让我去送死呀!”   这时飞红巾似乎有点意动了,声调也缓和了许多,低声说道:“押不庐,长老说,他们 有凭有证呢!你和我回到部落去吧。如果他们误会的话,我请他们饶你便是。”押不庐道: “长老有什么凭证,说我暗害族长?”飞红巾道:“你们受包围时,我正去罗布泊去联络, 我还未回到部落,就得到长老报信,要我先捉你了。”押不庐道:“那你也还未见到什么凭 证,怎能轻信。飞红巾呀,你放我走吧!要不然我和你一道到草原飘泊去,天天晚上,给你 唱歌!”飞红巾说道:“咱们的长老是正直的人。说什么你也要回去和他们对质!”她话虽 如此,可是声调已更柔和。押不庐又取出芦笙吹了起来,吹完一曲,轻轻说道:“飞红巾, 你还爱我吗?”   杨云聪正听得出神,忽然堡垒外好像有脚步之声。杨云聪耳目何等聪敏,顾不得再听, 站了起来往外一瞧,只见四条人影,已迫近堡垒。就在此际,下面飞红巾一声冷笑,喝道, “抑不庐,你不许动。我看是什么人敢来袭击姑娘!”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五回 古堡夜战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五回 古堡夜战   那四个夜行人正行近堡垒,忽见堡门倏地打开。夜色沉冥,一条红中迎风飘拂,显得特 别鲜艳夺目。飞红巾左手持着一条软鞭,右手拿着一柄宝剑,一声不响,站在门的正中,就 如古代一个女神的石膏雕像。大漠之夜,寒星闪闪,衬着这个少女冷艳的容颜,令人不期然 的感到一股寒意。杨云聪伏在堡垒上层,向下观望,心想:先看看飞红巾的技艺如何。   那四个夜行人骤见飞红巾仗剑现身,反给慑住了,一时不知动手。飞红巾突的冷笑一 声,左手马鞭刷的一响,一个夜行人竟给卷了过去,飞红巾向外一挥,把那个人抛出数丈开 外,头破血流,这才骂道:“先把你这奸细击掉!”原来这人是罗布族的人,那另外三人则 是清军武士,飞红巾一见就知他带领清军武士来捉拿自己的。   飞红巾出手如电,那三个人全吓了一跳,兵刃急急出手,围了上来。飞红巾冷笑声中, 左鞭右剑,盘旋飞舞,独战三名武士,毫无惧色。   这三名武士功夫委实不错,一个使单刀,一个使铁拐,另一个使的更是奇门兵刃虎头 钩,施展开来,分进合击,势也很惊人。可是飞红巾比他们更厉害,近用剑挑,远用鞭击, 左鞭右剑.全是进手的招数。杨云聪看得啧啧称奇。连连赞叹。飞红巾果真的是名个虚传。 称得上大漠中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飞红巾正在占尽上风之际,忽然红巾一拂,扭头叫道:“你出来作什么?”原来是她同 行的那个少年押不庐,象小偷似的静悄悄的溜了出来。飞红巾一个旋身绕步,长鞭倏地收 回,回身反手打出,只听得“哎哟”一声,押不庐已给鞭梢扫中腿弯,跌倒地上,这还是飞 红巾手下留情,只用一二成力,只用鞭梢轻轻扫他一下,要不然他焉熊活命?:   飞红巾一鞭扫出,口中嚷道:“你赶快自己爬回去,要不然我可要再打你了!”押不庐 呻吟嚷道:“飞红巾,你好狠啊!我是想出来帮你的忙啊!你怎的把好意当成坏心!”飞红 巾不理不睬,宝剑划了半个弧形,一转身又拦住了三般兵器!   就在飞红巾回身对付押不庐之际,那三名武士以为有机可乘,使虎头钩的从侧面一跃扑 进,一招“青龙出海”,就向飞红中胸口扎去,飞红巾宝剑一格,只听得“喀嚓”一声,虎 头钩上的月牙断了两齿!那使铁拐的和使划刀的这时也双双从中路攻到。飞红巾宝剑划了半 个弧形,挡过虎头钩,余势兀是未衰,把单刀铁拐也荡了开去!使虎头钩的不知死活,兵刃 一沉,照准飞红巾腰肋再插,飞红巾勃然大怒,左手长鞭一个横扫,喝声:“撒手!”那柄 虎头钩已飞上半空,飞红巾猛的一掠而前,一剑把那名武士拥了个透明窟窿,短剑自前心直 透后心!   使虎头钩的武士,在三人中本领最强,近身厮拼,不一两招,就送了命,其他两人,惊 心动魄,哪敢争前,并肩一立,铁拐横敲,单刀侧击,且战且退,连打胡哨,似乎是在召唤 救兵。   杨云聪在古堡上看得分明,只见古堡远处,两条黑影,飞驰而来,一看竟是八步赶蝉的 上乘轻功,不禁大诧!怎的大漠之中,夜深时分,还有这样的高手前来。难道他们就是清兵 的帮手;但以自己所知,关外武士,长于击剑骑射,轻功好的,也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这 份轻功,显明是汉人中的内家高手,有这样功夫的人,又岂肯为虎作伥?   飞红巾也似乎瞧见这两条人影了,招数一紧,长鞭连挥,把两人裹着,剑光鞭影中,只 听得一声清叱,飞红巾猛的跃起,一个“乌龙搅海”,那使单刀的武士,看也未看得清,胸 口便着了一剑,扑地而死!那使铁拐的乱扫一拐,便想奔逃,但还未来得及。飞红巾长鞭一 卷,又把他的铁拐夺了出来,反手一鞭,这名武士的天灵盖立被打裂,惨叫一声,脑浆流了 满地。这时那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已赶到来。杨云聪大吃一惊,这人竟是自己的师弟楚昭 南,杨云聪心想:原来他在沙漠之中,逃出了性命,又到这里打什么坏主意了。我倒要看和 看他飞红巾又有什么“过节”。(即曾结过什么怨之意)飞红巾挥剑扬鞭,连毙三名武士、 一名叛徒,快意之极。这时见楚昭南蓦地来到,面色倏变,扬鞭指道:“楚昭南,原来是 你!”楚昭南道:“是呀,飞红巾姑娘,咱们已快有三年没见面了,难为你还记起我。”飞 红巾冷笑一声,说道:“听说你投了清兵,在清军中,很是得意。”楚昭南面上一红,强笑 说道:飞红巾,你一直都不知我的心意,我还不是为了你?”飞红巾一鞭打去,叱道:“胡 说八道,你既投了满奴,你就是我的敌人。”楚昭南反身一跃,避过长鞭,冷笑道:“你所 爱的那个人,比我更不如!他要投降过去,人家也只把他当做一个小角色!”飞红巾气得柳 眉倒竖,喝道:“甘心作贼,休要多言!”刷刷长鞭直扫,宝剑横挥。   杨云聪听得大为诧异:原来楚昭南竟是和飞红巾相识的,听他们的话,似乎他们之间还 有一段恩怨。大约是楚昭南有意于飞红巾,飞红巾却爱上了那名歌手。杨云聪不禁替飞红巾 十分不值,以这样一位大漠女英雄,追求她的人和她所爱的人,却都是灵魂卑劣的东西。   楚昭南连避数招,飞红巾越打越急,楚昭南苦笑一声,游龙剑挣然出手,叫道:“飞红 巾,是你迫得我动手!”飞红巾一声不响,刷的又是一鞭扫去,楚昭南飘身一晃,宝剑上 撩,鞭梢立刻给截去一段。飞红巾怒道:“有宝剑也不怕你!”左鞭右剑,展开了轻灵的招 数,竟然和楚昭南打了个平手。   楚昭南一声长啸,剑法一变,迅如闪电雷飘,在剑光鞭影中欺身直进。飞红巾也娇叱一 声,长鞭挥舞,短剑盘旋,两般兵器,攻守相连,配合得妙到毫巅,楚昭南天山剑法,虽然 神妙异常,飞红巾的招数,变化也极为繁杂,大战数十回合,都是未能得手。   杨云聪在上面看得极为惊奇,刚才见飞红巾打败三个武士,虽然佩服她的武功,还未觉 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见她应付楚昭南神妙的剑法,仍是挥洒自如,这才知道她确有独到 的技艺。她能左右两手,使两种不同的兵器,丝毫不乱,只此一点,在第一流好手之中,已 是难找!只是楚昭南功力较强,又有宝剑,久战下去,飞红巾只怕要抵挡不住!   飞红巾力战楚昭南,全神贯注,无暇旁顾。和楚昭南同来的那个人,竟然走进了古堡, 把押不庐扶了出来。押不庐受了一鞭,却只是稍伤皮肉,并不碍事,出来之后,就和那人急 急奔逃。飞红巾一见大怒,待去追赶,却又被楚昭南的剑光罩住,脱身不得。而且因为这一 分心,楚昭南还抢了先手,剑招催动,有如长江大河,攻势绵绵不绝!飞红巾迫得凝神防 御,那两人已在她的身边一掠而过!   正当此际,古堡上一条黑影,突的疾冲而下,就如半天飞下一头大鸟!押不庐正在奔 逃,蓦觉肩头一紧,好像给五支铁钩钩住一样,痛彻心肺,刚叫得一声,“罗大哥,快来救 我!”肋下已被手指一戳,顿时全身软麻,瘫在地上。   冲下来的正是杨云聪,他把押不庐制服之后,双掌一搓,就迎上了楚昭南的同伴。这人 名唤罗大洪,是关内的独脚大盗,多尔衮带清兵入关,收罗满汉武士,把他收揽了去,纳兰 秀吉进军新疆,又把他要去,在帐下当一名牙将。现在是楚昭南的副手。   罗大洪正领着押不庐奔逃,忽听背后叫声,回过头时,押不庐已是倒在地上,又惊又 怒,藤蛇棒连忙出手,打头顶一个盘旋,棒挟劲风,呼的一声,向杨云聪拦腰扫去。杨云聪 一扭身,藤蛇棒贴身而过,说时迟,那时快,罗大洪棍棒还未收回,杨云聪已扑入怀中,罗 大洪急用棒头敲击,杨云聪大喝一声,双手抓去,一照面就用大擒拿手把他双腕拿住,手指 用力一捏,罗大洪惨叫一声,浑身无力。杨云聪把他抓起,随手一抛,不再管他死活,径自 去救飞红巾。   飞红巾正在吃紧,听得叫喝声也无暇顾望。猛然间楚昭南收招急退,飞红巾正自惊奇, 忽听得一声大喝:“站住!”睁眼看时,只见一个人疾如飞鸟,拦住了楚昭南的去路。   楚昭南见师兄双手空空,心里虽然惧怕,还希冀仗剑逃生,一剑狠狠刺来,杨云聪怒 道:“你还敢与我动手?”双掌飞扬,在剑光中直劈过去,霎时之间,就拆了二三十招,飞 红巾赶了过来,看得惊异不已,怎的这个人竟敢空拳来斗楚昭南的宝剑?正待出手相助,只 是这两人厮杀得极为激烈,身形迅疾之极,连帮手都插不进去!   楚昭南许多功夫都是杨云聪代师传授的,杨云聪就是闭着眼睛,也熟悉他的剑招变化, 他还是仗着宝剑,才能拆到四五十招。时候稍久,就感抵挡不住,正想设法逃命。杨云聪手 腕一翻,劈手夺了楚昭南的游龙剑,双指向上一招,就点了他的“愈气穴”。回身笑道: “姑娘,这个人交给你了!”飞红巾双目闪光,见杨云聪正是日间向自己讨水喝的人,翘起 拇指道了一声:“好”,就请杨云聪牵着楚昭南,她自己也拉着押不庐同进古堡。   飞红巾睁眼看着楚昭南,喝道:“原来你这厮真是投了清军,现在还有何话可说?”楚 昭南一声不响,眼光直盯着她。飞红巾双指向前一伸,喝道:“先把你的招子废掉!”伸手 就要挖楚昭南双目。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六回 女侠与叛徒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六回 女侠与叛徒   飞红巾手腕一抬,伸出双指,正要挖楚昭南眼珠,忽觉胳膊一麻,杨云聪轻轻伸手,将 她手腕托住,飞红巾诧异道:“你这是干吗?”杨云聪微微笑道:“他是我的师弟!”飞红 巾睁大眼睛问道:“你是哈萨克人?”杨云聪道:“我叫杨云聪,我帮哈萨克人打仗,惭愧 得很,打败了,现在我要到南疆去,纠集南疆的哈萨克人,再和清兵决个胜负!”飞红巾跳 了起来,叫道:“啊!原来你就是杨大侠,我的爸爸,生前一直称赞你,只是没有机会和你 见面!”杨云聪微微一笑,正想说道:“我久仰你的的大名。”飞红巾又抢着说道:“你想 把他放了吗?”说罢,伸手向楚昭南指了一指。   杨云聪哈哈大笑,也指着押不庐道:“姑娘,你肯把他放走吗?”飞红巾怒道:“当然 不肯!”杨云聪道:“那你还问我干吗?你要押他回部落,我也要押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回 到天山。”飞红巾面上一红,知道自己说错了活,怀疑杨云聪会殉私情,给他反问回来,当 然默然不语。   杨云聪面色一端,双目炯炯,迫视着楚昭南,说道:“昭南,你不记得天山学艺的时候 吗?师父和我是怎样对你?你是一个孤儿,我爱护你就像爱护自己的弟弟一样。师父又是怎 样教训你,他难道没有再三叫你记住自己是贫苦人家出身,要你技成之后,替草原上的牧民 做一点事?难道他没有再三叫你记着,千万不要仗着自己的技艺,去替官府当差,欺压穷苦 的人?”楚昭南避开杨云聪迫视的眼光,默然不答,杨云聪沉声说道:“师弟,我这是最后 一声叫你,你若再不悔悟,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不用把你押回天山,也可以惩罚你。你告诉 我,是你自己甘心投靠胡虏,还是受了别人的引诱?投靠胡虏,欺凌自己的同胞,哼,这比 替官府当差更可恶!”楚昭南低声答道:“两样都不是。”杨云聪怒道:“那你是怎样过去 的?”楚昭南向飞红巾一指,说道:“你问她!”飞红巾勃然大怒,执起马鞭,一鞭扫去, 骂道:“是我叫你投降胡虏的吗?问我?”杨云聪道:“姑娘,你别动气,你就告诉我他是 怎样认识你的吧!”   飞红巾道:“三年前,我们的部落里来了一个小伙子,他说是晦明禅师的徒弟,我们就 把他收容下来啦!他常常借故和我亲近,我也把他当成兄弟一般,哼!谁知他没安着好心 眼!”杨云聪心里笑道:“如果他只是想追求你,那还不算坏心眼。”飞红中“哼”了声, 继续往下说道:“那时我们正和清兵打仗,很需要人,像他那样武艺高强的小伙子,我们尤 其看重。哪料不久我就看出来啦,他并不是诚心帮助我们打仗来的!”楚昭南大声说道: “那时在你们的部落,我杀的清兵,不是比谁都多吗?”飞红巾冷笑道:“如果是你和我在 一队,你就比谁都勇敢;如果不在一队,你就没精打采啦。你杀清兵好像只是杀给我看似 的。”杨云聪眉头一皱,飞红巾继续说道:“你的剑法在我们部里,那是谁也比不上的。可 是,一到危险之时,你的剑法就只晓得拿来保护自己。杨大侠,你领哈萨克人打过这么多年 仗,你当然懂得,打仗的时候,不是靠一二个人,打起仗来,全军就是一个整体,要配合得 十分适当!”杨云聪点点头道:“是的,姑娘你很懂得打仗!”飞红巾又道:“可是你这师 弟呢,他只晓得自己!只晓得自己逞威风,很少去救援别人,有一天,他和我不是编在一 队,而是和我的哥哥同在一队,忽然问中了清兵的埋伏,被包围起来啦,形势十分危险,池 急起来,一个人挺剑就冲出去,仗着他的剑法,居然给他冲出重围,可是我的哥哥却给围了 三天三夜,为了救死扶伤,掩护同伴,我的哥哥受了十处箭伤,浴血死战。后来我们及时赶 到,给他解了围。救出了许多族人,但我的哥哥却已救治不了,过两天就去世啦!”杨云聪 大怒,骂道:“混蛋!”飞红巾道:“打那件事之后,我对他就说不出的讨厌。可是我的爸 爸却原谅了他,说他到底是个客人,见到危险,自己逃出来也无可非议。只要他继续帮我们 打清兵,我们也就不必责怪他啦!比如没有他来帮忙又怎样?那次受围,你的哥哥还不是逃 不了一死。我的爸爸很爱我们兄妹,他原谅啦,我也就不再说了。只是我一走近他,就好像 闻到—股臭味,我可以原谅他,但却实不愿接近他。”杨云聪道:“这样,过了不久,他就 逃跑啦,是不是?”飞红巾点点头道:“正是这样!”杨云聪又气又恼,抬头一看,见楚昭 南眼中蕴着泪珠,心中又是一软。想道:“楚昭南人很聪明,又是孤儿。因此,当他天山之 时,师傅和自己都对他特别宠爱,也许正因如此,就造成他的任性和自恃,下山之后,更没 人教导他,他品质中坏的一面,就慢慢暴露出来,终于走上了歧途。这,自己也应该负一部 分责任。自己是他的师兄,知道他下了山,却不派人找他。虽说当时军旅匆匆,无暇及此, 但终是一个遗憾,若他在自己身边,也许不会这样做,杨云聪想了一会,蓦然说道:“昭 南,按说我应把你杀掉,念在你是我的师弟,我留一个机会给你,你若能改过自新,我就把 你放走!”飞红巾怒道:“只说说那可不行,谁敢担保他真能改过自新!”杨云聪继续说 道:“你自己细想一会,然后告诉我们,你错在什么地方,投降清兵是一个大错,但在这件 大错之间,早已经有许多错了!比如,你只是为着这个姑娘而打仗,虽然作战勇敢,也是错 误。”杨云聪沉吟半晌,再道:“我不提你啦,一个人的错误,要他自去细想,自己去挖掘 出来。投降胡虏这个大错,是许多错误总因,你要把错误的根挖出来!”杨云聪面色十分庄 严,飞红巾看着他明亮的眼光,听他这番话,其中似大有道理,本想反对,也转口说道: “就由他去想吧!”   这霎那间,楚昭南心中一阵激荡,师兄的话,似乎是在他的心中响起警钟。猛然间,前 尘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刚下山之时,也曾仗着本领,做了几件侠义之事。后来听说飞红 巾是大漠中第一个美女,武艺又十分高强,不禁起了求偶之心,千里迢迢,找到了她的部 落,本以为以自己这样英雄年少,和飞红巾那可真是天作之合。不料飞红巾却越来越疏远自 己,不久又发现她爱上了那个歌手,那个漂亮的却是卑贱的歌手。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抬起 头来看看那押不庐,押不庐正在呼呼的打着鼾,睡得像个死猪。楚昭南轻蔑的笑了一笑,心 里说道:“这个人有哪点比得上我,飞红巾却爱上了他!”直到此际,他还不清楚飞红巾为 什么不爱他,心中仍是有着一股愤愤不平之气。   现在都还这样,那个时候,更是可想而知!那时他恨不得把飞红巾和押不庐全都斩死; 可是飞红巾的武艺和他不相上下,押不庐又经常和她在一起,他没有下手的机会,同时他又 发现唐努老英雄渐渐地疏远自己,虽然对自己还算客气,但重要的任务都不交给自己,只把 他当做一个普通的战士看待。那时,他不止一次怨骂!哼,我楚昭南的剑法,谁比得上,他 却把我如此轻视!起初是在心中怨骂,后来就渐渐说出声来。有几个和他气味相投的“朋 友”,听了他的怨骂,就劝他道:“以你这样的英雄,何必在这里受气,若说是为了飞红 巾,飞红巾这个小狐狸可又有了心上的人。于是有一天,那几个人带他去见一个伪装成驼马 商人的清军军官,一说之下,就把他拉过去了。这几个人原来都是清军的奸细。那时楚昭南 还这样的想:我一朝得志,要把你这飞红巾气死。他没想到从此就越陷越深,变成了替清兵 屠杀草原上善良牧民的刽子手。   此际,楚昭南越想越乱,师兄威胁的眼光直迫着他。他想师父师兄对自己的爱护,心中 起了一阵悔意。但自己的错在么地方呢?满洲人已坐稳了江山,要想建功立业,不替朝廷的 又替谁出力呢?在清军这两年中,他给灌输了一套“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思想,师 父师兄的话已渐渐抛在脑后,甚至他还把当时追随唐怒老英雄,抵抗清兵的事,看作是少年 的冲动。   杨云聪见他久久不语,又迫他道:“昭南!你想得通透没有?知道不知道,你究竟错在 什么地方?”楚昭南本想抗声说道:我没有错!”但他害怕师兄的目光,也害怕飞红巾手上 的长鞭,想:“师兄还好,飞红巾这个野女郎,脾气可坏透啦,我和他争辩,她真会把我打 死!”于是他转口说道:“师兄,待我再想一想!”杨云聪叹了口气道:“我的性子也是太 急,一下叫你通想透,那也真难。好吧,我索性给你两天功夫。我们先陪这位姑娘回到她的 部落,然后我再带你走。那时你该想得有些眉目目了。”杨云聪心想,楚昭南曾追随过唐努 老英雄,那边有他当年的战友,带他去那里,让他见见旧时战友,听听唐努老英雄的壮烈事 迹,可能会把他感动,帮助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可四楚昭南一听这话,却不由得害怕起来。 他知道罗布族人,把清兵恨得刺骨。他们若知道自己是清兵的军官,一个人一块石就会把自 己打死,于是他暗暗盘算逃走之法。   这时已过三更,古堡外夜风低呼,杨云聪整日奔驰,又挨了大半天的饿,大病新愈,不 觉打了几个呵欠!飞红巾道:“杨大侠,我和你轮流守着这厮吧,你先睡片刻,到五更时我 唤醒你。我再去睡一个时辰,明天晚一点再赶路。”杨云聪道:“还我先轮值吧,你去 睡。”飞红巾道:“我生长草原,跑惯沙漠,并不觉得疲倦。”杨云聪见她好胜,笑了一 笑,伸手在楚昭南“软麻穴”上就重重点了一下,说道:“不妨事了,你看着他,五更时分 叫醒我。”   在飞红巾轮值的时候,楚昭南想跟她说话,飞红巾总是不理不睬,有时还挥挥手上的皮 鞭。楚昭南心里气极,暗自调好呼吸,运内力来解开自己被封闭的穴道,杨云聪也是过于大 意,他只知道楚昭南在天山时还没有自解穴道的本领,不想楚昭南在这几年中,功夫已经大 进,虽未比得上他,可是运气解穴,却是不难,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已气达四梢,心中大 喜,正想发难,忽然听得杨云聪在地上叫了一声:“师弟呀!”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七回 歌手的死亡旅程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七回 歌手的死亡旅程   楚昭南猛然一惊,杨云聪叫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觉了,原来是说梦话。飞红巾瞪了 楚昭南一眼,恨恨说道:“你的师兄梦里还记得你,你却尽不向好!”楚昭南噤声不语,暗 想:怎么这样糊涂,把师兄都忘记了。幸好自己尚未发难,要不然纵能赢飞红巾,给她一 喊,师兄一定惊醒,自己即算逃得出古堡,也会给他擒回!这时他穴道已解,但仍装着不能 转动自如样子,低声嚷道:“飞红巾,给我一点水。”飞红巾不理不睬,楚昭南又大声叫 道:“渴死啦!给我一点水!”飞红巾骂道:“渴死活该!你这小子,成心要把你的师兄吵 醒。”刷地一鞭横扫过来,楚昭南挣扎着躲避,“哎呀”一声,伏在地上,趁这时候,偷偷 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飞红巾毫不注意,皮鞭在空中挥动,僻啪作响,骂道:“你赖 死,还不起来?”   杨云聪给他们一阵闹,果然醒了过来,睡眼惺松,在那里道:“飞红巾,出了什么 事?”飞红巾道:“没有什么,你睡吧!”楚昭南又叫道:“师兄,我要一点水喝!”杨云 聪道:“飞红巾,给他一点吧。”飞红巾瞪了一眼;将水囊递过,说道:“好,瞧在你师兄 份上,给你水喝!”楚昭南用臂弯夹着水囊,作了转动艰难的样子,俯下头来,“嘟嘟”的 喝了几口水,右手却偷偷一捏一弹,把那小包东西弹进了水囊。   杨云聪这时已经醒转,睡意消失,坐了起来,说道:“飞红巾,轮到我当值了!”飞红 巾道:“尚未到五更哩!”杨云聪道:“我睡不着了,何必要两个人都守着他。”飞红巾把 皮鞭摔在地上,道,“也好,你可要小心点儿。”取出一件披风,铺在地上便睡。杨云聪心 里笑道:“真是个直率的姑娘。”   过了一会,地上起了鼾声,杨云聪悄声说道:“昭南,你不倦么?你也睡好啦。”楚昭 南低声答道:“我听师兄的教训,正在想呢。”杨云聪甚为欣慰,说道:“也好,你就好好 想吧。”楚昭南垂头闭目,状如老僧人定,杨云聪暗暗嗟叹,过了一会,杨云聪自己已感口 渴,拔开了水囊的塞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楚昭南偷偷开眼来瞧,又过了一会,杨云 聪忽觉眼睛发黑,身子摇摇晃晃,楚昭南忽然大叫一声“倒也!”托地跳起,闪电般的将挂 在墙上的游龙剑抢在手中,杨云聪骤出不意,睁眼看得清时,楚昭南刷的一剑,分心刺到。   原来那小包东西乃是麻醉药,明末海禁初开,已有些西洋药品输入中国。外科用的麻醉 药,尤为带兵的将官们所珍贵。楚昭南投了情军之后,屡建功劳,伊犁将军纳兰秀吉见他出 生入死,为笼络他,特别给了他几包药品,告诉他道:“这是麻醉药,如果你中了箭伤,或 中了有毒的暗器,要刮骨消毒,用这些药那是最好也不过了。一点也不会痛。”楚昭南当时 还笑道:“我虽然没有关公的勇武胆虽,若真的要刮骨消毒时,保管不会皱眉头。”纳兰秀 吉道:“有备无患,带上一两包总有好处。”楚昭南细问用法,知道这种药品,若然进口, 可要比江湖上用的蒙汗药还厉害,当时暗暗记在心里。   再说杨云聪蓦觉眼前发黑,神志昏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内功深湛,屡经大敌,知道 受了楚昭南暗算,急忙一摄心神,刚看得清时,楚昭南游龙剑微带啸声,分心刺到。杨云聪 一声大喝,刷地腾起,双掌一翻,左掌直劈楚昭南的华盖穴,右手一搭。便来抢他的宝剑。   楚昭南料不到师兄吃了麻醉药后还这样豪猛,一个“盘龙绕步”,避过掌锋,夺路便 走,杨云聪眼前一片模糊,强摄心神。听风声,辨方位,身形起处,疾如闪电般地封着了楚 昭南去路,双掌翻翻滚滚,硬斗楚昭南的宝剑!楚昭南未曾试过这些药品,还道是药性不 灵,暗暗叫道:“苦也!这回若再被擒拿,师兄定不会轻饶了。   两人霎时之间,已拼了许多凶恶的险招。飞红巾刚刚人睡,听闻喊声,托地跳起,一抹 眼睛,见杨云聪和楚昭南斗得非常激烈,大吃一惊,拾起皮鞭,拔出佩剑,骂道:“好小 子。居然敢逃跑!”抢了上来,长鞭呼地一响,向楚昭南狠狠抽去!楚昭南冷汗沁肌,师兄 一人他也不是敌手,更何况加上飞红巾!暗自叹道:“想不到我楚昭南年纪轻轻,就命丧此 处。   不料飞红巾不加入还好,一加入反累了杨云聪。原来此时药力发作,杨云聪双眼已看不 清东西,只是强摄心神,辨声进击。飞红巾的长鞭刷刷作响,还易辨认,佩剑的击刺劈挡, 发出的声响和带起的风声却和楚昭南的游龙剑一样,楚昭南为避师兄的掌力,已中了飞红巾 一鞭,飞红巾正暗自大喜,猛的揉身急进,一剑刺去,宝剑从杨云聪身侧刺出,杨云聪忽然 大喝一声,身子一翻,双指往剑身一搭,劈手就夺了飞红巾的宝剑。飞红巾大叫:“你这是 干嘛?”楚昭南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师兄念旧情,又一次的救了自己。心中大喜,转身便逃 出古堡。   飞红巾大怒,正想喝骂杨云聪,忽然杨云聪‘咕冬”一声,倒在地上,叫道,“飞红 巾,我受了暗算了!”飞红巾大吃一惊,急忙看时,杨云聪已昏迷不醒人事。飞红巾不知他 受了什么暗算,只道是中了喂毒的暗器,但细细检视,衣服并未破烂,皮肉也未受损,心中 暗暗纳闷。   这时押不庐也已醒来,见这般情景,莫明其妙,拔开水囊,也喝了儿口水。飞红巾见他 起来,正想喝他,忽见他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心中大骇,知道那袋水已给楚昭南放下 毒药,短剑一剑刺去,把水囊刺破,水流触地,霎那就给地下的黄沙吸得干干净净!   飞红巾先摸摸杨云聪的心口,又摸摸押不庐的心口,只见两人的心都在跳动,面上也不 见有什么黑气,只是呼呼的睡得很甜,松了口气,索性持鞭仗剑,守在两人身边。   这一守直守到第二天的中午,杨云聪才悠悠转醒,第一句话就问道:“楚昭南这厮逃跑 了?”飞红巾点了点头,杨云聪叫声“惭愧!”蹦起身来,活动筋骨,只觉一如平时,说 道:“这厮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蒙汗药偷偷放进水里,哎,这可怪我大过粗心,想不到他会自 己解穴!”飞红巾想了一想,说道:“我比你更粗心,他喝水时,伏在地上,敢情就是在那 个时候做的手脚。哼!我们两人都粗心,因此都不要埋怨了。谅他也逃不到那里去!”说罢 哈哈一笑。   过了一会押不庐也醒转来,见飞红巾和杨云聪谈笑甚欢,又妒又恨又是害怕。哀求道: “飞红巾,你放我走吧!”飞红巾道:“为什么要放你走?你若没有做错,回到部落里去, 又怕什么?”押不庐低声说道:“飞红巾,我们总算相好一场,你若另外有了喜欢的人,就 让我去吧,我在天涯海角,也会给你们唱歌,求真神保佑你们!”飞红巾大怒,一鞭扫去, 喝道:“胡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来了!这次回去,若你无罪,我会向你陪罪,但以你这样的 人品,我不会再喜欢你,若你真是谋杀了我的父亲,哼,那我可要亲手宰你!你若现在要 逃,那可更是找死!我会把你割碎!”押不庐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再说半 句。   飞红巾押着押不庐上马,对杨云聪道:“你也到我们那里去吧,我们的族人一定很欢迎 你!”   杨云聪道声“好!”跨上马背,就与他们同行。   快马行了两天,第三日走过南疆的“铁门关”,只见一排高山中间,劈开一条隙缝,一 条急湍的河流,就从这隙缝中通过。飞红巾道:“这就是我们南疆有名的孔雀河了。”押不 庐面色苍白,又取出芦竺,又唱起哀伤的歌儿。飞红巾先是皱皱眉头,后又叹口气道:“唱 吧:唱吧,让你唱一天,以后再不听你唱了!”押不庐又哀求道:“飞红巾,你不是很爱我 的歌吗?你愿意以后永远听不到这歌声吗?”飞红巾鞭子刷地一响但却并不打他,只作势说 道:“你爱唱就唱!再多话,我就要打你了!”   走过了“铁门关”,前面是一大片草原,孔雀河在草地上蜿蜒如带,远处雪山隐现,云 彩变幻,两岸垂杨丝丝飘拂,景色雄壮之中,带着旖旎,杨云聪心胸开阔,弹剑长啸。飞红 巾道:“到了!”长鞭遥指,远处已隐隐出现炊烟。押不庐歌声骤止,面色益发苍白。   三骑马在草原上疾驰而过,不一会,只见帐幕林立,许多牧民迎了出来,妇女们小孩们 跑在前头,又跳又笑。叫道:“我们的哈玛雅(飞红巾之名)回来啦!”有一队青年弹起东 不拉唱道:   “我们的女英雄哈玛雅,   她在草原之上声名大,   孩子们看见她笑哈哈,   敌人们看见她就害怕!   白手中四边上绣满了玫瑰花,   挥动中儿歌唱我们的哈玛雅,   草原上的青年人人知道她!   依啦,你看她的马儿跑来啦!”   杨云聪低低说道:“飞红巾,这许多人的歌声比一个人的歌声要好听得多。”飞红巾眼 角潮湿,也低低说道:“我知道!”一下马,牵着押不庐,带着杨云聪,缓缓地走进了人群 之中。押不庐身子微微颤抖,竭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情。   帐篷中最后走出三个老人,须发如银。对飞红巾弯腰作礼,飞红巾跪了下去,流泪说 道:“我来得迟了。”老人扶起了她,问道:“押不庐已经回来了,这位又是谁呢?”飞红 巾道:“这位就是杨云聪杨大侠!”   旁边的人一阵欢呼,青年们围拢上来,三个老人又弯腰作礼。杨云聪知道这三人定是族 中长老,急忙答礼。老人道:“杨大侠来,好极了!”长老们把飞红巾引进帐中,把押不庐 缚在帐外,带杨云聪去沐浴歇息。在草原上作客,主家请客沐浴,那是对最尊贵客人的待 遇。   黄昏日落,草原上新月升起,晚饭之后,帐幕外的草地上烧起野火,罗布族的妇女们青 年们,弹着各种乐器,围着野火,高声唱歌。歌声苍凉悲壮,令人激愤。一个长老揭开帐幕 进来请道:“杨大侠,今晚我们礼祭唐努老英雄!”杨云聪跳起来道::“请借一扎香,我 也要向老英雄致敬!”长老说:“留待哈玛雅祭过再说吧。”杨云聪跟他走出帐幕,只见飞 红巾和押不庐已站在草地上,飞红巾全身镐白,押不庐面如死灰,气氛十分沉重。   ------------------    扬剑轩居士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塞外奇侠传》——第八回 草原夜祭 梁羽生《塞外奇侠传》 第八回 草原夜祭   仲夏夜的草原,天空特别明净,满天星斗,像一粒粒的宝石镶嵌在蓝绒幕上,远处雪山 冰峰矗立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草原上,罗布族人围着野火,围着他们 的女英雄飞红巾,也围着叛徒押不庐。草原上已搭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放着一个三尺来高的 瓷瓶,三个长老跪在瓷瓶之前,默默祈祷。台下鸦雀无声,空气十分肃穆。杨云聪用眼角偷 瞟飞红巾,只见飞红巾垂下了头,眼角有晶莹的泪光。杨云聪为她难过。心中暗叹在这样美 丽的草原之夜,演出的却是这样沉重的悲剧。   三个长老祈祷完了,默默的站了起来。飞红巾带押不庐走上高台,首座长老伸开双手说 道:“押不庐,在唐努老英雄的骨灰之前,你知罪么?”押不庐面如死灰,默不作声。长老 手掌一挥,叫道:“带那清军俘虏来!”台下一声应诺,两名罗布族勇士,押着俘虏上台, 长老银须飘动,和颜悦色对俘虏道:“你说真话,我们决不害你!”那俘虏回过身来,一面 对着台下众人,大声说道:“我是清军蓝旗都统阿巴古的卫士,上月在阿克苏草原和你们打 仗,激战了三天三夜,我们伤亡很重,还怕你们继有援军,都统本来准备在第二日就拔寨退 军。那天晚上,中军进见都统,说已和你们那边的内应联络上了,随即交出一片竹简,竹简 上书有地图,还刻有‘第三座帐幕,援军难赶来’十个小字。都统问了一声:那人可靠吗? 中军道:绝对可靠,是担保楚昭南的。都统‘晤’了一声,第二晚就抄捷径去夜袭。后来我 才知道,第三座帐幕就是你们族长的账幕。我们进了帐幕;唐努老英雄只有几个亲兵陪着 他,可是他作战非常勇敢,我们们的都统本想把他生擒的,给他一连斩杀我们十几名勇士, 他自己也是血染战袍,受伤很重。都统见他受了重伤,还是恶战,亲自带领卫士上去围捉, 不料他虎吼一声,忽然杀了出来,又斩了我们两名卫士,都统一刀刺进他的胸口,他的兵器 也给我们打掉。哪料他全身扑上,抱着都统不放。卫士们一阵乱刀把他斩死,拉了起来,一 看,我们的都统也已给他扼死了!我赶紧收拾都统的遗物,退出帐幕,想去报告副统领,哪 料刚出帐篷,就碰到你们一队勇士,拼死来救唐努老英雄,我们一队卫士,只有我受伤被 俘,其余全战死了!”   那俘虏讲完之后,台下起了一片啜泣声,首座长老合掌说道:“他的名字是我们罗布族 的光荣,他的鲜血保存了我们的儿童和妇女,他不愧是真神阿拉的儿子,他不愧是我们的父 亲。他的名字永垂不朽!”台下巨雷般的应道:“唐努老英雄永垂不朽!”杨云聪热血沸 腾,心道:有这样英雄的父亲,怪不得有那样英雄的女儿!   长老颂赞完了,待众人静下,又问那名俘虏道:“都统的遗物是你收藏,那片竹简可在 里面吗?”俘虏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长老接过来,转递给飞红巾道:“哈玛 雅,你自己去看!”   飞红巾接过竹简,低头一看,面色大变。上面刻着的字,正是押不庐的笔迹。虽然她一 路上已对押不庐起了很大的怀疑,可是心中有时还希望那是假的。这心情非常微妙,押不庐 到底是她曾爱过的人,她实在不敢想象他是那样卑劣的汉子。   首席长老见飞红巾捧着竹简的双手微微颤抖,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哈玛雅,我们的 族人都看着你!你说该怎么办!”飞红巾蓦然秀眉一挑,面对族人,扬着竹简说道:“真凭 实据已在眼前,害死我父亲的,就是这个押不庐!”她一个旋身,将竹简往押不庐面前,喝 到:“你敢说这个不是你刻的吗?”押不庐颤声说道:“是我刻的!”飞红巾凄厉长笑,叫 道:“把他绑起来,我要取他的心肝祭奠!”   这时刻台下鸦雀无声,空气死寂。除了三个长老之外,其他的人,事先不知道押不庐就 是奸细。押不庐是许多姑娘心爱的歌手,谁都没有料到,歌声唱得那样美妙的人,心地竟是 那么肮脏。青年们又全都知道押不庐是飞红巾的情人,这时除了替飞红巾难过之外,全都怀 着又惊奇又战栗的心情,看着飞红巾。飞红巾拔出短剑,跪在装着父亲骨灰的瓷瓶下面,哭 道:“父亲啊!女儿替你复仇了!”在众人注视下,飞红巾倏地起身,擦干眼泪,短剑在夜 空中闪闪发光,一步一步,走近押不庐!   押不庐忽然高声叫道:“飞红巾,你准不准我说几句话?”长老道:“若有冤屈,尽可 辩解!”飞红巾倒提青锋,迫近一步,陡然停下,喝道:“你说!”   押不庐哈哈狂笑,大声叫道:“飞红巾,你的皮鞭呢?你把我用剑刺死吧,我再不用怕 你的皮鞭了!”   “我不想辩解,唐努老族长因我而死,这是我的错,但,飞红巾,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我,押不庐,叫做你的情人,但你动不动就用皮鞭威胁我,事无大小,一切都要听你 的话,我哪里像你的情人,只是像一个卑微的仆人,而你就是我至高无上的主子!   “就是你表示爱我的时候,也总是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押不庐,乖乖的听话 啊!’‘押不庐做这样不要做那样啊!’‘押不庐,现在我有点烦闷啦,你赶快给我唱歌 吧!’‘押不庐,在我身边,你不用害怕呀!’你瞧,你哪里是将我当作同等的人对待,我 像是什么本领都没有的人,全凭你的保护。青年们又把我当成‘暴发户’,好像全因为你飞 红巾把我看上,我这才抖起来啦。在我们的民歌里,男的比做太阳,女的比做月亮。但在我 们之间,你是太阳,我只是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我若是有一点点光辉,也全是沾你的恩泽!   “你是值得骄傲的,我们草原上的女英雄,你走到哪里,小伙子们就像众星拱月的围绕 着你!可是难道我没有半丝骄傲?难道当我的歌声在大草原飘荡的时候,吸引不着年青姑娘 的眼光,   “飞红巾,你是女英雄,可是我忍受不了!这个时候,楚昭南暗地来见我,叫我帮他的 忙,将唐努老英雄捉去,然后向罗布族招降。他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人马都疲倦了,不 如投顺了清军,好好地过日子吧。你们这族,最坚决要打仗的是唐努父女,把老的捉住,小 的就不敢强硬啦!打仗不打仗,我倒不在乎,但是我成心想气气飞红巾,我要做一桩惊人的 事,令她有一天也要求我。现在我知道错啦,飞红巾,但我也不求你饶恕了,你用剑剖开我 的胸膛,把你所爱过的人的心肝拿出来吧!”   飞红巾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她恨极押不庐,她对他的爱已完全消失了,她不是举不起手 杀她,完全不是!而是押不庐所说的话,是她以前完全没有想过的!   有一些年青的姑娘们,本来就喜欢押不庐的歌,听了这一番临死前的说话,忽然觉得这 个人虽然该死,但也有些可怜,有些姑娘竟低下头来,不敢看台上的景象!   杨云聪站在台前,清清楚楚的看到飞红巾的短剑轻轻颤动。他也看到了飞红巾性格上的 优点和缺点。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好好的和飞红巾讲。   青年们怒叫着,许多人想上台去驳斥押不庐。长老伸开双手,缓缓说道:   “如果为了我们一族的光荣,要你把牛羊都拿出来,你就说连我的母马也拿去吧!如果 为了我们一族的光荣,要你去打仗,你就说连我刚长成的儿子也算上一份吧!如果你为大家 做事,受了委屈,不要忙着申辩,把事情做好了再说吧!   “这是我们经书上说的话,在草原上流传了许多年,大家都知道这些话,不是吗?押不 庐?   押不庐低下了头,长老声调高亢,越说越快,斥道:“我们罗布族人都懂得这些活的意 思,在真主的名下,在正义这一边,为了大家的事情,我们的一切都可以奉献,难道不是这 样吗,押不庐?   现在,满洲的军队从关外打到关内,又打到我们的新疆,他们的战马在草原上肆意奔 腾,他们的士兵焚烧我们的帐幕,劫掠我们的财物。他们要草原上的牧民像羔羊一样驯服, 做他们的奴隶,受他们的鞭苔。除非是完全没有骨头的人,否则没有一个愿意这样做!   押不庐,我们的族人在抗暴,在流血,他们为了罗布族的光荣,一切都奉献出来。而你 却一点点委屈也受不住,而你却要和你心爱的人比赛骄傲!   要有什么骄做呢,害死我们尊敬的老英雄,害死你的兄弟姐妹,替敌人做走狗,这是最 最下贱的没有骨头的奴才,亏你还敢说飞红巾!   飞红巾,你的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你的族人在台下看着你!现在你是我们族长的继位 人,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飞红巾,你要怎样去做呢?”   飞红巾高声叫道:“拿酒来!”一个青年捧着一双牛耳大酒杯走来,里面有半盅烈酒。 飞红巾左手接过酒盅,右手短剑闪电般地插进了押不庐的胸膛,霎时间,押不庐的鲜血飞射 出来,飞红巾用酒盅一挡,装满了满满一盅血酒!   飞红巾短剑拔出,剑尖上刺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心!一声凄厉长笑,脚尖起处,押不庐 尸身滚落台下。   飞红巾提着短剑,捧着血酒,回过身来,缓缓地走到父亲的灵前,三个长老跟在背后, 血酒倒在灵前,心肝钉在台上。飞红中失声痛哭,叫道:“父亲啊!你可以瞑目了!”   大草原上沉默无声,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去。忽然间,远远传来了一阵胡笳,马蹄声渐 近,东面冲来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挥着一面大旗,把风的罗布族人叫道:“塔山族酋长 到!”不一会,西面又冲来了一队马帮,把风的又通报道:“莎车五部联盟代表到!”不到 半个时辰,竟到三族酋长和十四个部落的入马,离高台数十步远,一字排开。高台上三个长 老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