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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人者唐斩 🥳
杀人者唐斩
一、灯笼     屋顶上的年轻人伏在屋檐暗处。是夜,无星、无月。他完全可以感觉到天上的风云起变化,蜷伏着、翻涌着、变幻着,而他的心跳也并不调匀,平伏在屋瓦上的身躯,就像飞檐后的暗影,就算运足目力,也不会察觉他躲藏的地方。   刚才有两个人,一个喝得酩酊蹒跚,一个哼着亵调艳曲,刚走过去。他却知道,这两人既没有喝醉,也无心唱歌:这两人是锦衣卫,而且是锦衣卫中的好手!   可是这两人没有发现他,他就在他们头上的梁下,随时可以探身下来撷掉他们的脑袋瓜子。   这两人同样也没有发现除他以外,还有八个人。   八个跟他一样的人。玄衣劲装、身怀利器,自八方赶来,匿伏在黑暗处变成了刺杀,为赴一场刺杀。   那八个人也跟他一样,藏在这街道不同的地方,在那两个锦衣卫头领经过的时候,都没有动手。   他很了解,如果没有一声暗号,任谁也不会先动手的,因为这一,次刺杀的行动,杀的是足可震动朝野的一个宦官,这宦官本身也是一个杀人工,所以这次刺杀,绝不能失手,而且宁可战死,不能就擒,因为在阉堂私刑下,是生不如死的。   长街寂寂。   远处偶尔响起了几声幽凄的犬鸣。   他平伏在光滑硬冻的瓦上,缓缓地右手自腰胁下平伸出去,摸到了一柄冰凉但又带韧性的皮鞘。   那是他的鲨皮匕首,匕首还在。时机一到,他就要从这里一跃而下,半空拔刀,扑向轿舆。他的对象是守在轿子四角中前左方的档头以及步辇前的轿夫。   这里的八个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否则,最终目标就不能达成,这场暗杀就变得全无意义。   每个人的任务是艰巨的。他知道他要对决的锦衣卫档头,叫武知仁,外号“赶尽杀绝”,是许显纯部下的三张“三不留”的刀之一。这武知仁杀人如麻,在许显纯部下作事,二月不到,其心狠手辣,已人所皆知。其中较为人知的一桩,便是在狱中残杀内阁中书汪文言事件。   汪文言原县人,任侠有智,以布衣游京师,输货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与朝中几个在内孽骄横以致在朝政日非中敢上疏忠谏的忠臣:左光斗、韩炉、赵南星、魏大中等交游甚密,志气相投。魏忠贤深恨东林党人,听从大理寺丞徐大化献策,硬诬汪文言纳、杨镐、熊廷粥等贿赂坐赃。藉此株连良将熊廷粥、左光斗等名将重臣。   初阮大铖、傅槐劾奏汪文言,幸得镇抚司刘桥,从御史黄卿孝、叶向高言,只将汪文言廷杖除名。魏忠贤即起用爪牙许显纯处理此案。御史梁梦环巴结魏忠贤、上疏诬劾汪文言。汪文言再度下狱,饱受私刑,三日后已不成人形。   是日汪文言再度受审,许显纯严鞠汪文言,迭加惨刑,要他拔诬杨涟、左光斗诸人。汪文言是有骨气的好汉,始终不承,许显纯下令用刑,用针刺破汪文言之右耳膜,用铁钳拔除其左手五指指甲,汪文言痛不欲生,但依旧不认罪。   许显纯便假意和颜悦色,语以彼若肯供承左光斗、杨涟等罪状,即可释放,并可享富贵荣华,否则诛连全家。汪文言道:“你要我承担何罪,只管写便是,我愿签押,但诬赖他人,我决不从。”许显纯假意答允,先书供状,骗汪文言签押后,即以此为据,恣肆磨难汪文言,令其供认同谋之人,汪文言当然不肯,许显纯下令刑加于其身,即令汪文言下肢尽残。   到了最后,汪文言不胜拷掠,吵目仰视许显纯道:“我口总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依你。”许显纯以为汪文言招供,乃令松刑,汪文言勉力扑至案前伏仰厉叱:“天乎冤哉!杨、左诸贤,坦白无私,宁有受贼情弊?我宁死不敢诬人!”说毕,仆倒奄然。许显纯被这一吓,便不再迫供,心生一计,自捡纸捏写供状。岂料汪文言悠悠转醒,悲愤道:“你休得妄写!他日我当与你对质!”许显纯被这一说,“格得”一声,笔掉了地,一时倒写不下手,当下令狱卒牵退文言。   是夕,许显纯仍伪造供词,令武知仁假意探监。武知仁原本是汪文言友好,一同投师学艺,一学剑法,一习刀法,汪得大学士叶向高赏识,同时也提携同门武知仁。惟武知仁但见魏忠贤东厂得势,暗相私通,待汪文言案发,武知仁恐受连累,即投效许显纯,许显纯令其诱使汪签押,戴罪立功。   武知仁故意将自己弄得伤痕处处,投入牢中,与汪文言同囚,极尽勉慰之情,后藉其案情较轻,被御史高攀龙。黄厚素等掌权正臣所救,临行时不胜依依,故班汪文言写遗书告家室及告诫杨、左等挂冠避祸,汪文言因被姜椒水浸瞎双目,又信任武知仁,以为其所书及遵照所嘱,便签下押号,岂料那正是诬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之供词,出自许显纯手笔。许得此书,呈将入宫,魏忠贤得此伪证,堂而皇之,飞骑逮六人人狱,仍由许显纯拷掠,血肉狼藉。极尽惨刑,并道明是汪文言所作之证供。   武知仁待汪文言画罢花押,即露出本来面目,对已瞎的汪文言大肆讥讪凌辱了一番,才将之生生剖腔切肺,凌迟至死。武知仁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取得许显纯信任,自己是一片耿耿忠心。   许显纯对武知仁的表现,确也相当满意,而武知仁的快刀,许显纯也极需借重,于是武知仁就成了许显纯座下三名刀手之一,而今屋顶上的年轻人要对付的就是这个武知仁。   他很明白自己一行九人,每人都各有任务,绝对不容一丝淆乱,他掠下去是要吃住武知仁,使前边抬轿者进退陷成瘫痪,其他八名高手,有两名是专门对付许显纯的两个刀手。另外三人,格杀其他锦衣卫,造成混乱,两名则全力行刺许显纯,一人专门以暗器打熄灯笼,在黑暗中掠阵。   灯笼一旦被打熄,全场必陷入一片黑暗,但他们这九人,平时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在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别事物,而且他们一出手就认准了方位,绝对是有利的。   要打熄火光是因为自己人少,对方却有三倍之多,而且这里离衙门并不远,对方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所以他们一定要在刹那问下手,片刻间得手,顷刻间撤走。   这一次暗杀,要干净利落,要准确无误,他们已算定了出手的方式,也订好了撤走的退路。   他们甚至测准了天气风势,选择了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手。   ——等待暗号,打熄灯笼,刺杀许显纯!   他们这项行动就叫做:   “灯笼”。   二、保重     远处黑路上,亮起一团微光。   街角转弯处本有一盏灯笼,有一个大大的“酒”字。却忽然被拿进去了,那酒帘里的灯,也自灰白布蓬熄了。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一声野犬的长小哮叫了一声,歇了一歇,又叫了两声,还想再叫,只半声就鸣咽了,像黑夜凄凉而荒凉带原始的遗韵。   他的手紧了紧,已抓住了匕首的柄。   ——来了。   那犬哮是来的前兆,酒帘的灯笼被拿进去是准备行动的意思。,现在只等——只等那一声暗号了。   光蓬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走到近前,分成了两排,两排又分成了前后,原来是两行人,每隔一人就提着个灯笼,约十六个,中间有一顶轿子,前六人后六人吃力地咦咦嘎嘎的抬着走,后面大概也有十七八个灯笼,星星点点合起来照得这通街都亮。   很多住户都闻声探首出来看,惟一见锦衣卫的装束,及灯笼上左边“见者旁跪”,右边“近者叩首”,辇上横匾“许镇抚司”,无不怵目惊心,慌忙掩窗,哪敢再看?   别看小小一个镇抚司,百姓可没有忘记,三日前泥塑店的泥人麦的三儿子,就为了好奇多看几眼,而被疑为行刺,当众不由分说,剜去双目,并要老泥人麦硬生生吞食下去。   这队人马缓缓走近了,只见轿舆十分华贵,漆朱红,楠木杆,四处挂满了垂密的珠帘,轿衣绣了只长翅的麒麟,气派十分华贵,由十二人前后抬着走。看来对方人数比估计中还多了些!   人马很齐整的已走到屋檐下,他清楚地看见三个人。这三个人,服饰跟别的人不一样。但教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服饰,而是他们一种特别的气态。   别的人走起来都很威风,虽然只是许显纯的兵卒,但仰鼻子露牙齿大摇大摆,一副好像别人千万双眼睛都该往他那里瞧似的样子。   这三个人却没有这种趾高气扬。有一个人看来很神气,但是他的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刀柄,每一步跨出去,都像一把锤子钉稳了一枚钉子后,另一只脚才肯跟着跨过去。   另外一个人,却看来消沉,人也散散漫漫的,满脸通红。满身酒气,但一双眼睛,精光炯炯,不但连一丝醉意都没有,简直就好像刚刚一天一夜才洗了个热水澡后的眼睛!   还有一个人,连模样都说不上来,这人实际上并不高大,可是看来很高大,这人衣着很随便,但给人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气派。这人眉心一颗红痣,顾盼之间,棱然有威,脸上常带笑容,但谁都可以从他轮廓脸容上分晓:他不笑时有多威严好看!   这人身上没有刀,连一把武器也没有,甚至也看不出有镖囊、袖箭、匣弩之类的暗器,他只是平平和和地走着。   他在上面看着,手一握紧,已抽出了匕首。他所看到的第三个人,便是指定要他对付的人,也就是外号被叫做“赶尽杀绝”的武知仁。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武器,没有特别,也没有弱点,甚至没有下手的地方——他现在就要向这样的一个人下手。   如果叫他向第一个高手下手,他会马上考虑打断那高手的腿;如果向第二个高手出手,他会先挑掉那高手的双眼。   可是对武知仁,仿佛攻击他任何一处都可以——但也可能都不生效。   如今他要对付的,却是这个人。   他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跟一群师兄弟,要经过师门的“历炼”。师父请回来了十几个外派高手,由他们自己挑选来对决。同门里有些专挑难对付的,有些专挑好对付的,轮到他,站了起来,却挑了一个没人敢挑的人: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在怒笑中击倒了他三次,但在第四次,第四次他就击中了他的师父。他师父在愤怒痛疾中,失去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冷静沉着,所以他连接着四次击败他的师父。   那一次“磨练”,把他“熬”了出来,他也不能再在那师门中呆下去,他收拾了包袱背负了剑,以江湖作为下一个“磨练”的场所。后来同门也纷纷投到险恶江湖来,但他的名气早已惊起很多江湖人的注意,所以对让他参与这场刺杀的行动。   这时,轿辇己过屋下。   然而,暗号尚未响起。   他握匕首的手,已渗出了冷汗,另一只手却是抓了一包椒粉,那是摧毁敌人战斗意志的武器。他竭力镇定自己,便深长地吸了一口气——   暗号再不来,那队伍就要过去了。   错过了这最好的时机,下一次是不是还有这种绝妙良机呢?   如果暗号始终不发,他是不是该不管一切,下手再说?——而“他们”,是不是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突听轿里一阵浊咳,“喀吐”一声,似在吐痰,只听一人说了一句话:   “风凉露重,大人保重。   来了!   ——这就是暗号   这暗号一起,匿伏在这街上的九个人,连他自己,不管是藏在张阿四竹笼店前两只大箩筐中的严虬,还是跨在阴沟里仿佛与臭水已化成一体的风半疯,还是染布铺晾布棚里的桂铁拐,总共九人,立刻而且同时动手,谁也不可有片刻迟疑。   在三大刀手。数十名护卫面前刺杀许显纯,是一件难至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攻其不备,配合精确,旨在一触即发,一击得手。   他却稍微愣了一愣。   因为他听到了那句暗号,是从他要对付的人:武知仁嘴中说出来的。   在这刹那间,他脑中迅快地浮现了几件事:   ——武知仁是许显纯新引人的得力助手,与许显纯狼狈为好。   ——武知仁亲手剖杀自己同门汪文言,惨无人道,丧尽天良。   ——武知仁是许显纯新近起用之护卫,成了许显纯身边的第三张刀。   ——武知仁怎么能预先算准许显纯会在此时咳嗽,而及时说出了这句暗号!   这个意念,如云吞残月,在他脑海里一明即灭,但这点事实却有一个令他萌生了一个结论:   ——武知仁怎会是要杀许显纯的人!?   他稍一迟疑,唿哨声中,八个人影同时现形。   八个同他一般的黑衣人,有的自木桶碎裂中现身,有的自裹着茅草滚地而来,有的自茅屋鞭马一拥而出,在数十匹健马蹄啸中挺抢冲至!   只见白茫茫一阵粉雨,有人撒出了石灰!   石灰漫天里,“唆唆”连声不绝,有人发出了如蝗雨密集的暗器!   一切都在刹那间进行!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   他在屋瓦上,虽觉有些不妥,但又不想在这足以震动天下——东林党人对阉宦作出第一次不光明的反击里——的行动中没有参与。   他刚要掠出,但贴身的两块瓦片,夹住了他的衣拎。   无疑的是他与瓦檐贴伏得太紧,以致衣襟被夹进去了他犹一无所知。   他怔了一怔,“刷”地一刀,割下衣襟,再想跃下,场中却已生了更惊人的变化。   这变化使他决定仍伏在阴影里。   这个“灯笼”刺杀计划,最主要的一环,不是在刺杀,而是在“灯笼”。   只要将灯笼打熄,对刺客而言,便大大有利,刺杀不成问题。   石灰是撒下去了,全场迷朦一片,但灯笼并没有熄灭掉,甚至也没有燃烧。   暗器也没有打偏,几乎每一枚暗器,都能正中郜的——但当暗器射中灯笼时,并不是发出“噗”地一声烛火熄灭的声音,或“啪”地一声灯笼燃烧的声音。   而是发出一阵“叮叮”的声音。   跟着下来,便是暗器自灯笼处弹开。   那些灯笼外壳,罩着一层极难分辨的纱网——暗器射着,全都反弹出来,分明是专为以防灯笼被打熄而制的。   所以这一轮暗器都是白费了的,如果它是往锦衣卫的身上招呼而不是射向灯笼,至少还可以减少几个敌人。   但是暗器已经出手,约好的人也同时跃了出去,一场厮杀已经开始。   石灰檬檬,那八个人,亮出了兵刃,杀了过去。   锦衣卫身上都沾有石灰,在黑夜群战中,是不容丝毫失误的,那些石灰沾衣衫的人便是刺客剪除的对象,而全不必顾虑到错杀。   那些石灰本来是要令锦衣卫眼受障碍,造成混乱,以便刺客一击得手的,只是这些锦衣卫就在石灰撒下时,都闭上了双眼,刺客冲杀过来时,都拔出了兵刃截击。   格斗异常凶险,而且凄厉,但十分短暂。   八名刺客,被一干锦衣卫迎上包围,只听刀剁在骨骼上的声音。兵刃落地的铛嘟声。鲜血喷溅的声音、负伤倒地的哀呼声,很快就倒下一个刺客,也倒了十数名锦衣卫。   七个刺客,分出了两名,杀出一条血路,冲向轿舆。   七去其二,剩下五名,奋力抵当数十名锦衣卫围剿,就显得十分吃力了。因为灯笼并未被打熄,所以刺客一切行动,均可被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两名刺客,杀到了轿前,只不过是刹那间多一点的功夫,那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很多灰檬檬的粉未,犹在风中飘飞。   那大眼睛的酒鬼刀手眼睛仍是紧闭着的,两名刺客,立刻认准了这个虚隙。一个刺客的九节金鞭,呼呼旋舞,“唆”地打入轿里去,另一个在马上的刺客方天戟一挺,就要把那揉眼睛的刀手刺于马下。   但是在这刹那间,大眼睛的刀手忽然一晃,戟未刺到,戟风袭至,他就顺着戟风飘飞出去,一探手,抓住九节金鞭的链子,低头冲入,反手一送,“嗤”地一声,刀尖全刺人刺客的腹腔里去。   他杀了那使金鞭的刺客之后,眼睛仍是闭着的。   他一身功夫都在极其狡敏的身手身法里,而不是那双大而无用的眼睛里。   那挺戟的刺客一见如此,挺乾就走,但马步极沉稳的刀手就金刀大马的拦在他前面。   挺戟的刺客一咬牙,全力策马,要把这刀手的沉桥稳马冲开!   马嘶人吼,那刀客却拔天而起,半空手起刀落,如电光一击,马冲过了那刀客原来站立的地方时,马上的人已分开两行,分左右落下,马也自颈部裂开,首尾两截,血雨激溅。   这一刀之力,不可谓不畏人至怖;但可怕的是这每一步如钉犁地的刀客,马步非但并不沉健,反而如飞鹞一般轻盈敏捷!     三、刺杀     他居高临下,一旦看见这种情形,就没有掠身下去了。   这时被困杀的五名刺客,又倒下了一人,但锦衣卫也碚地不起的有近十人,剩下四名刺客,越战越勇,都知道如果此刻不奋力抗斗,将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一名刺客,双刀环舞,杀向轿舆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许显纯,锦衣卫群龙无首,就会大乱,而且任务是必须要完成的!   这使双刀的名叫严虬,是“双刀舞蝶”派的名宗师,他曾叫人骤开匣子,放出蝴蝶一十九对,他如风快般的双刀,切下十九双蝴蝶触须,而不伤蝴蝶分毫而名噪一时。   这当下他刀光如雪,滚向轿舆,三名要截击的锦衣卫,纷纷惨呼躇地。严虬这一下,是志在必得。另外两名刺客,为了要严虬得手,不惜杀将出来,一人缠上那大眼睛的档头,另一个绊上看似马步雄稳的档头,分头搏战,令他们都分不开身去救援。   只见刀光滚至轿下,又自下而上,掠人轿中,双刀一递,直人帘里,“叮叮”二响,却似刺人铁板之上,严虬反被震得双腕一抖,那一直没有动手的武知仁,就在这刹那间摹然动了手。   他空手抢进严虬的刀光中去。   在屋顶上也能清楚地看见,那闪光火石的功夫,武知仁已用夺来的双刀,将严虬剁成了一十九块。   就跟严虬自己切掉那些蝴蝶触须的数目一样多。   情况急剧直下,兵败如山倒。   缠住大眼睛的刀客之刺客,旋即被杀;跟看似马步稳健的刀客相搏的刺客,且战且退,却被一名锦衣卫从后刺死。   剩下两名刺客,却十分勇猛,足足杀了二十几人,然后一个被乱刀分尸;剩下一个,血披全身,锦衣卫都呼叱:“要留活口!”那刺客左冲右突,杀得一会,知无法冲出重围,长叹一声,反手横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账。   这一来,八名刺客,无一生还;而锦衣卫也死伤过半。战斗虽然短促,但不可谓不剧烈。   他在屋瓦上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一个个同伴被杀,他双唇紧闭着,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擅住匕首之柄,都是紧紧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局面如此,自己掠下去也不过多一人在死。   现在看来,剩下的行动只有悄悄地溜走一途。   但就在这时,轿子里传出了呵呵笑声:“武知仁、曹无愧、平越珊,你们三人,剪除乱党,这次立了大功。”   说罢又呵呵笑了起来,那三名在轿子旁不远的刀客,都低垂着头,双手靠腿,样子十分恭谨。这时又一阵轻咳,一阵机簧声过后,似一道铁板刚被扳开,轿子里跨出一只脚来。   这脚穿藏青高靴,锦袍下摆,十分华贵。他伏在屋瓦上,本侍要走,却见这人自轿中出来,想必是许显纯,他心中不禁一阵扑扑乱跳: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他只要这样飞越下去,正在许显纯头顶,一刀斩落,就完成了这一桩可以使他足以名惊八表的暗杀——只要、只要他这一刀能命中无误!   他一想到这一击足以名扬天下,成为当代如同萧佛狸、顾曲周、唐斩一般的一流杀手时,呼息也不禁有些急促起来,究竟要不要发出这一刀呢?——下面还有十几名锦衣卫虽不足畏,但自己得手后,又怎能逃过那三名档头的追击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许显纯已经出得轿里来了,由于锦衣卫死了多人,很多灯笼都打翻于地,或烧作灰烬,那许显纯的样子,很是模糊不清,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武知仁,你这次假扮叛贼,探得联络讯号,一网打尽,居功不少……凭这些小毛贼,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哼哼、嘿嘿……”许显纯的笑声似从鼻孔里哼出来一般,又道:“你很能干,我会重用你。”   武知仁顿即伏前跪下,叩首道:“谢镇抚司栽培。”   许显纯笑道:“你也要拿点真本领我才能栽培。”   武知仁额上的痣奇大,在黑暗中猛见分明,忽然叱道:“檐上有人!”   众人大吃一惊,在屋檐上的他,也大吃一惊,只见曹无愧、平越珊一大一小两双眼,如冷电般的厉芒望向自己藏身之处来!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拼?还是伏着不动好?!   接下来的变化,却令他当堂呆住。   原来就在曹元愧、平越珊四目往上望之际,刷地一道刀光掠起,拦腰斩中许显纯。许显纯惨叫一声:“你——!”武知仁刀势一抹,许显纯便拦腰分为两截!   这下变起非常,曹无愧飞扑而至,武知仁左手一掌,右足一蹴,将许显纯两段身体,撞向曹无愧!   曹无愧一下见两截血淋淋的尸体迎脸撞到,这下可慌了手脚,又知是许显纯躯体,不敢不接,接得下来,却被血水洒得一头一脸,一时忙不过来。   平越珊却大吼一声,金刀直斩而下。   武知仁以许显纯两截尸身,迫退曹无愧,为的就是专心对付平越珊而无旁骛。   武知仁在这时倏然一撒手,一股白灰直扑平越珊,平越珊被撒得通脸白灰,武知仁就在这刹那反击一刀,两人在电光石火间一照面,都施出了全力。   两人交错而过,平越珊的身体,自胸臂剧然裂开,血水喷迸,只听平越珊骇然惨叫道:“你是谁?!”   目睹情形的曹元愧,却毛骨悚然地呼叫:“是‘一刀两段’!”   “‘一刀两段’唐斩!”   “是唐斩!”   待惊呼稍平时,场中已多了两具斩为两截的死尸,一具是镇抚司许显纯的尸骸,一具是杀手刀客平越珊的尸首。   那“武知仁”早已在各人惊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但却仍然有一人知道。   他在“武知仁”杀许显纯后,已稍定神来,又见其杀平越珊后,即乘乱掠出,他也展开轻功,在屋瓦上飞掠,紧蹑而去。   两人一在屋脊。一在巷街飞驰,平行而逸,奔得一会,已近荒郊,屋顶不再绵延,他“嗖”地斜斜掠落地面,那“武知仁”当即站住。两人前掠之身法,何等之快,只闻耳畔哗哗生风眼前事物疾逝,但屋宇一尽,他藉前掠之势转落草地,姿态无暇可袭。但“武知仁”却是说停就停,猛然止住,像一只本来激旋中的陀螺突被钉入土里!   两人相对,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武知仁”即道:“你都看见了?”   他有些心虚,蹑蠕道:“前辈是唐斩?”   那人哈哈笑道:“我也是‘武知仁’!”   他恍然大悟:“原来‘武知仁’是‘无此人’!那……汪文言跟你……他……不是被你所杀吗?”   唐斩没回答他的话,却反问了一句:“你怎么活下来的?”   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唐斩冷冷地道:“‘灯笼’计划共十个人行事,一个主杀,九个牺牲,现刻九个牺牲者死了八个,你倒是好好的,并不是你武功比他们好,而是号令下了,你却并没有动手,所以能得苟存,是也不是?”   唐斩的话字字如锤,击打得年轻好胜的他,呆立当堂。“我要达成黄大人的指令,暗杀许显纯,首先便得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这你明不明白?”   他心里一阵翻腾,虽是事实,但一下子竟无法接受。“可是……汪文言大人是你的同门至交啊。”   “至交又怎样?”唐斩眉心上的痣随着他剔眉而跃动,“你指我杀他的事?反正他已落在魏忠贤党人手里,死是死定了,由我杀他,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别人也一定杀他!那张供状他不肯签押又怎样?许显纯自会包办。不如哄他签上名字,再解决他,然后取得许显纯信任,以便今晚之行刺,不是更妙吗?”   “可是……这些牺牲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做大事哪能没有牺牲的人,只是,与其我牺牲不如你牺牲罢了;”唐斩淡淡地道:“没有你们‘灯笼’的八条人命,许显纯这老狐狸又怎会从他机关重重,铁板匡护下的舆辇里走出来?又怎能在曹快刀、平大刀护卫下一击搏杀这老匹夫?”   唐斩双目平视他对面的年轻人,道:“我跟你讲了那么多,是因为我觉你还有可为之处,日后,说不定,能跟我一样有名。”   “我欣赏不是你的轻功,而是在同伴出手后相继被残杀时能忍得住不出手。”唐斩又道。   “我走了。”唐斩转身欲走,一面说:“你不要再跟来。我是杀手,你知道,杀手是不能被人追踪的。”   他没有再跟,只是唐斩那一番话,在他脑海中掀起了百千浪涛。翻涌汹汹,似把他以往对待人事的看法全打翻从头建起。   唐斩要走,忽又加了一句:“你将来会是很好的一个杀手,一个人要杀人而不被人所杀,不但要把自己当作无此人,还要做个无耻的人。”   说罢转过身来,那一颗红痣在眉心上很明显的一点黑,眼神中有一种教人说不出来的感情,就像一个主人看着自己豢养心爱的小猫快要溺死的神情:“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一种自己平常不是这样的声音,答:“王寇。成者为王的王,败者为寇的寇。”   “王寇”。   这是王寇第一次遇见江湖上名震八方的杀手唐斩。     四、杀手的夜宴     王寇再次见着唐斩,是在过了几个月之后。那是在被魏忠贤削籍休官让许显纯能任镇抚司之职的刘桥夜宴上。由于这夜宴非常秘密,所以在宴的厅上,摆好了酒菜之后,除了与宴者,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与宴的杀手有六名。“杀手之王”顾曲周也在场。每种行业,都有那行业的领袖,绸缎行、五金行、商贾行、洋办行甚至妓院以至杀手,任何一种行业,都有个领头。   无论谁也承认,包括杀手们自己,都认为顾曲周是他们的“杀手之王。”   很多杀手们都能有足够的武功和勇气,胆大和细心,准确和残忍地杀死他们要杀的人,不过只有顾曲周能使一大群梁骛不驯的杀手,做同样的一件事,去杀同样一个人。甚至要这一群冷血杀手去救人。   杀手们都服膺顾曲周,不仅是因为他最懂杀人的方法,以及骇人听闻的武功,更加重要的是,在谋刺魏忠贤之役中,八十三名刺客,被二千多名锦衣卫包围,但居然仍能有四十二人逃得性命,便是因为顾曲周披汗浴血。领导他们苦苦冲出重围,来回三次救援,直至只剩下一口气存着的杀手也全部被救走为止。   那一役顾曲周受伤大小二十四处,但救出来的四十二人,从今以后变作了顾曲周的死士,杀手们对这个“杀手之王”,都心悦诚服,再无异议。   顾曲周在场,显然刘桥这次请客有着非同小可的事。那五个杀手,都是顾曲周百中选一的好手,譬如纽玉枢,外号“无名杀手”,他最出名的是他十九岁以前杀人的事迹。   他十九岁就杀了无人能杀得了,防备森严的“幽州龙王”。但纽玉枢十九岁以后,再不出名,因为一个真正的杀手,都是无名的。   名是给予一个人的记号。但只要有名,有其特点,这个人就等于有了记号,就很容易找得着这个人,或者杀掉这个人,抑或防范他的暗杀。一个无名的人,教人元从防范,因为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他现年二十九岁。   一个好的杀人者,是无名的,他已“无名”了十年,甚至人们只能猜臆某件案子可能是他干的,但不能确知是他所做。   另外一个叫贝玄衣的杀手,最著名的不是杀人成功,而是他杀人失败,他杀的是“武林三大杀手”中的萧佛狸,杀了九次,失败了九次,居然能九次逃生。   而他还不死心,准备第十次谋杀萧佛狸。   武林中人是敬重好汉的。人人都知道,能在“无敌杀手”萧佛狸手下逃过九次命的人,是不得了的事。所以贝玄衣第一次去杀萧佛狸时,他的朋友都离开了他,连女友也投入他人怀抱。   只是到了贝玄衣第二次逃得性命后,他的朋友、女友,比以前足足多了十倍。名声也响了十倍!虽然还是人人都认为他逃不过下一次萧佛狸的反击。   连萧笑也敬重他。   萧笑就是这两个座上刺客之一。常眯着眼,摸着用剑把胡子刮得精光的下巴。   萧笑是萧佛狸的徒弟;也是萧佛狸唯一的儿子。   还有一个刺客是蒙面的,终年都以紫巾包住了脸部,只留下眼以上的部分,额中有一块青记。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叫廖碎,虽然没干过什么大案子,但每次单独行刺,从未失手过一次。   王寇是第六个座上刺客,自从许显纯一役后,他就变得非常有名。   刘桥眯着眼睛,抚髯打量着他,然后对他说:“了不起。比我想像中还要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说罢呷了一口酒,笑道:“‘灯笼’去了九人,就只有你一人回来,了不起,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王寇举杯喝了,他站起来举杯的时候,用杯子挡住了脸孔。因为那时他心中一直反复在想,我该不该承认呢?我该不该坦承呢?   ——“灯笼”一役中,我根本没有出手。   ——我只是在屋檐上,不敢下来。   当酒液润滋了唇,灌到喉里,一阵熙暖,直透下了心肺,然后浑身热腾腾了起来,他待刘桥坐下去后才坐下,坐下的时候已决定了一件事:   ——既然没有人知道,他又何必自揭疮疤。   ——正如喝下去的酒,温暖了自己,沸腾了自己,就得要胜酒力,像个男子汉,不让它吐出来。   “谋杀许显纯”之役后,他无疑是身价百倍,虽然许显纯的头是唐斩祈的,但九大高手,只有他一人生还,亦是不争之事实。   “可惜,”刘桥道:“可惜‘鬼杀手’唐斩今晚没有来。”   “武林三大杀手”本向以萧、顾、唐为序的,但刺杀许显纯一役后,唐斩又一连串杀了几个大名鼎鼎的人,声名变得在萧佛狸、顾曲周之上。   “萧佛狸也没有来。”顾曲周说。他也没有见过行踪诡异的萧佛狸和唐斩这可以说是他毕生遗憾,顾曲周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但周身肌肉,没有一块是松弛的,满脸红光,神完气足,他也故意袒胸露臂,让人看见他一身十六岁年轻小伙子也羡慕的肌肉,以及身经百战留下的伤痕累累。对顾曲周来说,这些伤痕便是他搏战一生的碑搂。   “萧佛狸是‘武林三大杀手’中最神出鬼没,神秘莫测的一个,要请动他来,似比登天还难。”刘桥笑道。   萧笑忽然一笑,笑得很狡黠问道:“刘大人难道认为要办的事,非要我师父来不可么?”此言一出,座上有几个人颇不以为然及均有不服之色。   刘桥也一笑:“萧老弟言重了,有顾兄以及六位在,我刘某人再说这种话,岂不是瞧扁了诸位?”   那额有青记的蒙脸杀手接道:“刘大人请我们来,酒也喝过了,菜也吃饱了,要做的事,就待刘大人指示了。”说话的人是廖碎。他终年以紫巾檬脸,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身世,他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刺杀。但是他的刺杀,却从未失手过一次。   刘桥笑道:“廖老弟不必心急。这次召集诸位来,还是为了许显纯的事。”   众人一呆,顾曲周道:“许显纯?不是已被腰斩长街了么?”   刘桥摇首道:“他没有死。”   王寇也动容道:“我亲眼看见他死了。”   刘桥叹道:“死的只是他替身,那晚乌云蔽月,根本就看不清楚。他死了倒好,他死了‘六君子’就不致如此下场了。”   众人心中震愕,纽玉枢静静地道:“刘大人你指的是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周瑞朝、顾大章六位大人惨死狱中的事?”   刘桥黯然颔首:“是。”原来左、杨、魏、袁、周、顾,世称“六君子”,六位清吏廉臣,因汪文言诬服案被执,迭加惨刑,致发秃齿落,后来左光斗为保存一口气,以图将来,免邦国殓瘁,朝野人空,便在狱中议道:“魏阉等欲杀我们,不外二法:我若不肯诬供,掠我至死,或夜半潜令狱卒,将我等浮毙,伪以病殁报闻,据我所思,同是一死,不如权且诬供,俟移交法司定罪,再陈虚实,或得一见天日,也未可知。”议后诸人均以为然,俟再讯时,便一同诬服。   顾曲周叹道:“‘六君子’诬服一案,确是失策至极,魏阉何等奸诈,哪让左大人等交法司托出真相?唉……”   “便是如此。”刘桥道:“魏阉得到诬供,即缉熊廷粥经略大人归案,又饬令许显纯这好贼五日一比,刑杖无算,要严行追赃……左大人等乃是清官,哪有银两可赔?诸人始悟失计。奈已无及。几月下来,六位大人先后惨死。唉,他们身为朝廷命官,为百姓功德无算,却死得体无完肤,连狱卒也惨不忍闻。杨涟杨大人死得尤惨,土囊压身,铁铃贯耳,仅以血衣置棺中,躯肉不全,填尸牢陛,血骼交横,……”   顾曲周“砰”地一掌,击在桌上,骂道:“可恶!”   廖碎霍然站起,手握成拳,怒吼:“可恨!”   座上唯一的一名女子,身着天竺绸质尉蓝衣,也忍不住自贝齿迸出了两个字:“可杀!”   这女子叫水小情,座上六名刺客杀手,都是男子,女子却只有她一人,她原来是王寇师父的幼女,王寇击败师父后,这一向佩服他至深的小师妹跟他的一段情,也告无疾而终。但一门虽众,刺客行列里除王寇享得盛名外,成名的就只有这水小情一人。   水小情骂了这两个字,王寇心中怦地一动,想起昔日在清溪畔他逗小师妹玩,在背后唬她一下,结果她坠人水中,他急忙抱起,水小情佯怒叱道:“可恶!”那一身窄衣沾水后的曲线玲珑……想到这里,他不禁直勾勾地瞧着水小情,脑里想着当日的情愫。   水小倩本来正对魏忠贤许显纯残杀忠良,极感愤慨,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她轻抬美眸,正与王寇双眼打了个照面……她急忙又低下头去。   这不是谈情的时候,也没有说爱的时局。   可是两人都有些不经意的迷茫,他们已曾经沧海,在很多年前,阳光下,细雨里,他们曾很为对方一颦一笑,度过无数思念的晨昏,但是,人只要在江湖上混过了些年岁,就会知道人世间的情薄,不容许阳光细雨下的迷茫的…   为了杀一个人,她曾经虚情假意地依偎在多少男子的怀抱里,而他杀了一个人之后,又曾梦醒在多少个萍水相逢女子的寒臂里?   他曾经迷恋过她,她也曾经崇拜过他,但彼此都了解对方是脆弱无助的一面时,他们都没有相儒以沫,毅然离开了对方。   可是这一刹那间,他们都为过去而一阵迷茫。   “刘大人,今日叫我们来,却是为了什么?”然后他摹然听到这一问,他立刻以双指力扣自己腿肌,只觉一阵剧痛,指甲已陷入肉里,他心里不断的警告自己:   ——王寇,你在做什么?一个杀手,这样痴情是疯狂愚蠢的!   ——王寇。你今日是负重任而来,怎可如此!   只听刘桥答道:“太仓人孙文多、顾同实、编修陈仁锡、修撰文震孟,武于蔡应阳皆被降辟,而今魏阉当权,恣横霸道,无恶不作,叶大人仍关心国事,与御史黄厚素黄大人议定,要剪除魏阉羽翼,得先铲除许显纯!”   王寇却淡淡地道:“一切奸九都始自于魏忠贤,为何不先除祸根,却要来对付爪牙?”   刘桥道:“国法纲常,不可或废,魏忠贤受皇上宠信,不能说杀就杀。”却听廖碎仰天打了个“哈瞅”。   王寇徐徐道:“若说魏忠贤不可杀,应依天理国法行事,则许显纯也是朝廷命官,怎又可杀?”   刘桥一愣。   顾曲周即笑道:“朝廷中的国典纲纪,不是我们这些凡夫尘子可知的。”   王寇冷冷地道:“我学剑杀人,不知朝章典法,只知人若杀我,我先杀人,今日我等不杀魏阉,难道等魏阉来杀我?”   顾曲周直想说话,刘桥却笑着截道:“王少侠,长街一役,许显纯虽未授首,但天下人所皆知是,你与唐斩诛杀奸孽。现刻许显纯再现,是他机智狡诈,怪不得你,但为免江湖人骂你们欺世盗名,许显纯还是一定非杀不可的。”这句话说得平淡,但隐带威胁,王寇闭上了口。   刘桥又道:“一旦万恶能除,以王少侠身手,叶、黄二位大人早想结交,王少侠当可大显身手,叶、黄大人求才若渴,定必重用……”说着大笑,拍拍顾曲周的肩膊笑道:“顾老哥届时必定要在场,相爷、尚书和御史大人,早想面谢顾兄劳苦功高呢!”   顾曲周伏首拜道:“多谢大人提意。”又转向王寇道:“还不谢过刘大人?”   王寇很快地把形势想了想,摆在他面前是一道梯,上去是浮靡的富贵,下去是傲气的孤寂,中间尽是乌烟瘴气,他微一咬矛,道:“谢刘大人。”   刘桥持髯哈哈道:“肯上进的青年,我一向愿意竭力提拔的。”   却听纽玉枢冷哼了一声,刘桥即道:“谒见叶大人的事,待事情办好,人人有份,我自然安排。”   萧笑忽道:“大人今日召集我们来,为的是刺杀许显纯的事?”   刘桥道:“正是,许显纯现下正要迫杀熊廷粥,熊指挥是鞑子克星,镇守辽东,不可有失,我们要制止许显纯下毒手。”   纽玉枢即问:“狱中的事,刘大人怎地都知道得如此一清二楚?”   刘桥即答:“魏党之中,自然也有我们的人,譬如沈榷——”忽想起一事,襟口不语。   纽玉枢立即追问下去:“沈榷只是魏忠贤党羽,阁臣之职,刑部大狱里的事,他没理由如此清楚,莫非叶大人等早在狱中设有安排?”   刘桥正待说话,顾曲周忽然一使眼色,刘桥欲言又止,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贝玄衣厉声道:“纽玉枢,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纽玉枢“吓”地怪笑一声,反问道:“我问这些,也犯了朝章国法么?我犯了法,也委贝兄你来行刑鞠问么?”   贝玄衣冷笑道:“若这话是你自己无意无心间出来,我自然管你不着,但若是别人教你有心有意来问,我贝某就有理由严鞠你!”   纽玉枢忽然站起来,“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转身向顾曲周抱拳道:“顾老爷子告辞了。”   顾曲周端坐不动,淡淡道:“纽少侠,有话好说,何必不欢而散?”   纽玉枢见顾曲周并不起身,心中更气,向刘桥也一揖道:“刘大人,就此拜别。”   刘桥慌乱站起身道:“啊,这个……”   骤然之间,纽玉枢的手已按在腿间刀柄上,迅速地越过顾曲周位置,掩至刘桥身后,左手已锁住刘桥咽喉,这几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巧得连桌上一杯酒都未打翻,各人端坐未及有所动,只有顾曲周似乎扬了扬手,但纽玉枢已扣住了刘桥,在瞬息间控制了大局。     五、王寇的刀     众人看着纽玉枢,有的已站了起来,有的端坐未动。萧笑笑笑,摸摸下巴,道:“纽玉枢,你也无名得太久了。”纽玉枢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另一只手环箍刘桥的咽喉,脸对众人,眼睛也不眨一下。   “是啊,所以我要做点出名的事。”   他紧紧箍住刘桥的脖子,一只手搭在刀柄上,面对顾曲周、王寇、萧笑、贝玄衣、廖碎、水小倩等六大杀手,他知道他只要稍有疏失,就非横尸就地不可。   顾曲周慢条斯理道:“出名的方法,有很多种,这样并不好。”   纽玉枢淡淡地道:“这样很好。”脸色一沉,手臂用力,刘桥额上青筋暴露,孔瞳睁大,呼吸困难。“这样他可以带我平安出去。”   贝玄衣跳起来叱道:“放下刘大人,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你忘了,这里我是赢家,”纽玉枢脸上有一种残忍的笑容,“赢家才有权说话。”   水小倩戟指道:“你——你是魏忠贤派来的人?!”   纽玉枢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要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只坚持说了一句:   “现在刘大人性命在我手中,我要离开,只要你们之中任何一人要动手,或者跟踪,我都会杀了刘桥,你们懂不懂?”   没有人答话,纽玉枢咬了咬牙,手臂再运力,刘桥整个人就像一只被箍住了头的鹅:“你们让不让路?!要不要他死?!”   顾曲周仍然坐着,气定神闲的说:“我们不能放你。”   纽玉枢瞳孔收缩,顾曲周继续道:“刘大人落在你们手里,生不如死,我放你走,等于害了他,而且,”顾曲周淡淡地道:“你手臂运力箍死刘大人前,我们还来得及出手;如果你用刀。你的刀根本杀不死人”。   语音一落,顾曲周摹然站起,他身高七尺,威猛无比,红光满脸,银发戟张,直如天神一样!   纽玉枢已别无选择,拔刀。他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冒险,现在刘桥已不是护质,而是负累,他只好先杀了刘桥。   可是他的刀一拔出来,只有柄,没有刀,刀还留在鞘中,自含口部分起,已被截断。   这刹那间,纽玉枢心中的震惶,远甚于失去了他的刀。   就在这一刹那,一切已成定局。   廖碎、水小倩、萧笑、贝玄衣一齐掠至。   顾曲周出手最迟,但也一伸手,已将刘桥攫了过来,另一只手已拗断了纽玉枢环在刘桥脖子上的手腕。   水小情吃住了纽玉枢的所有动作和反应,廖碎手中寒芒一闪,纽玉枢的头飞在半空,但是纽玉枢倒下时,廖碎也倒了下去,嘴角流出了鲜血,呼息也断了。   他们毕竟是杀手。   一流的杀手。   只刹那间,两个一流的杀手已倒了下去。   当水小情回头时,局面的变化甚至不是这个一流的女杀手中的杀手所能预料的。   顾曲周救了刘桥,但在这电光石火刹间,萧笑的剑已至顾曲周的眉梢!   顾曲周甚至可以感到眉上一阵刺骨的刺寒!   顾曲周是杀手之王,他左手护住刘桥,右手一抬,在千钧一发间,挟住剑尖!   也就是这样一挟,顾曲周曾在纽玉枢攫得刘桥前,比闪电还快般不着痕迹的挟断纽玉枢离鞘不过半分的刀。   就在这时,另一道急风陡起!   这道厉风横斩而来,仿佛这武器的锋芒不及肉也可把人切成两截!   ——贝玄衣的斧头。   贝玄衣不但喜欢用巨斧杀人,而且还酷爱在杀人之后将人切成肉粒。   顾曲周大吼一声,骤然坐下去。   他左手护着刘桥,右手挟住萧笑夺命剑,进退不得,但在此刻,他居然坐了下去!   “砰”地一声,一张檀木椅,被他坐得四分五裂,如纸制的一般。   所以他和刘桥,等于是一齐倒下去的。   “呼”地一声,斧头斩空!   顾曲周、刘桥两人已在地上。   萧笑的剑被挟,贝玄衣的斧斩空,两大杀手的杀手锏,皆告落空,顾曲周毕竟是杀手之王。   只要他能再跃起来,萧笑和贝玄衣都没有办法杀得了他;而他要杀萧、贝二人,却有九成的把握。   要是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则有十成十。   可是顾曲周倒下去后,没有再起来。   顾曲周脸上还有一个极怪异的表情,用力地喘息着,刘桥压在他身上,现在已缓缓地站了起来。   顾曲周惨笑道:“我早该想到,他们……要杀的不是你……是我。”   刘桥站起来,舒了舒身子,拍了拍袍子,微笑道:“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知道我就是萧佛狸。”   顾曲周瞳孔收缩,道:“那我死在你手上,也算不冤……萧佛狸本来排名一直在我之上的。”   刘桥也点点头道:“我的排名一直都是在你之上。”   顾曲周眼睛喷发出一种永无法消解的仇恨:“但你当杀手的品行,却远在我之下。”   刘桥居然也同意的点头,不过他道:“一个杀手若要无敌,是不能有人格的,所以我是‘无敌杀手’。”   顾曲周猝然跃起,狂吼着向萧佛狸发出一击!   这一击乃蓄他平生之力,濒死一发,势不可当!   萧佛狸向后疾退,他似乎还未找到适当的抵挡这一招的方法,但刀光一掠,闪电般钉入顾曲周胸膛中,顾曲周一击狂吼轧然而哑,他也如脱水的鱼,在半空一勒,“砰”地掉落地上,再也没有了气息。   萧佛狸望着顾曲周的尸身,望着顾曲周胸前的匕首,道:“好刀!”     六、唐斩的刀     发刀的人是王寇。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动手。   “无名杀手”纽玉枢偷袭刘桥时,他没有出手,顾曲周救走刘桥,廖碎、水小情双攻纽玉枢时,他也没有相助,乃至纽玉枢彼杀,而萧笑、贝玄衣对顾曲周猛下杀手时,他也没有任何举动。直至刘桥计伤顾曲周,道明身份后,他才站了起来。   等到顾曲周濒死怒扑萧佛狸,他才发出了这一刀。   萧佛狸也没想到王寇会发出这一刀。   这时“无名杀手”纽玉枢和“杀手之王”顾曲周已死,场里只剩下了王寇、萧佛狸、萧笑、贝玄衣、水小情等五人。   萧佛狸笑了:“今晚在场的,都是名动江湖的杀手。”他一面笑,一面抚髯。   王寇点点头道:“是。但不知哪个能活着出去,哪个躺在地上?”   萧佛狸笑声一遏,他的眼睛只完全注视一人:王寇。   “我以前的确低估了你。”   王寇没有答话,他样子、容貌、神态、完全保留原状,甚至有些僵硬。   萧佛狸瞳仁收缩,他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绝对不容易对付:“你以前只是一个小杀手,小到不能再小的杀手,但是‘灯笼’一役中,比你大到不能再大的杀手都死了,你却仍活着;另外活着的只有唐斩而已。”他笑笑又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幸运。”   “今天看来,你成功确不只是因为运气。”   王寇却说了一句跟这完全无关的话。   “萧笑笑的时候,跟你完全一样;你常常抚髯,他不断支下颐,顾曲周早该看得出来,你们是父子。”   萧佛狸哈哈大笑:“顾曲周也早该知道,贝玄衣九次杀我不遂可逃命,若不是我故意放他,使他早日成名,贝玄衣早死了九百次了!”   王寇点点头道:“他成名了,今晚方才能列席,助你杀了顾曲周。”   萧佛狸满脸笑:“是呀,否则我儿子怎敢帮着他老子的敌人?”说着一把把他儿子拉过来,大力拍着他背,父子俩一起大笑起来。   水小倩惊愕莫已,到现刻才清醒了一些震诧叱道:“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顾老爷子!?”   萧佛狸和萧笑径自在笑。   贝玄衣却冷冷地道:“黄厚素、叶向高这些老匹夫,常使杀手暗杀魏公公的部下。这些杀手都听顾曲周这老贼的指令,老贼不除,魏公如何安寝?”   水小倩嚎懦道:“……你们原来是魏阉手下刺客!”   萧笑停止了笑,道:“连叶向高这等人也豢养了一群杀手,魏公公怎会反而没有?”说着又脸露淫笑,道:“你很美丽,死前给我享用一番,我或可请爹饶你。”   水小倩翻了脸叱道:“你这无耻的东西!”又指伏尸地上的纽玉枢问:“……他又是谁?!”   萧佛狸漫声道:“他?他么……只是在死城里的冤死鬼。他才是许显纯的部下,许显纯命他来探知哪个阁臣替叶向高、黄厚素连络杀手,他便以为是我,要取我性命,抓我归案,哈哈哈……许显纯向魏公公禀报后,便令我利用这场冲突,引顾曲周入壳,除此大患……否则,要杀顾曲周也真没那么容易呢。”   王寇淡淡地道:“魏公公自然不肯断送许显纯性命了……所以我们的刺杀,只是杀了个替身,根本就是在送死而已。”   萧佛狸满目笑意“当然,这本来就是我策划的;一个真正无故的杀手,借刀杀人,兵不血刃,才算无敌。”   王寇沉声道:“你告诉我们这些做什么?”   萧佛狸道:“因为现在摆在你们前面只有两条路:一,拿起武器来拼命,替顾老爷子报仇;二,放下武器来投诚,替魏公公卖命。”   “魏公公在朝权势,谁可与比?你们是聪明人,当知怎么选择;”萧佛狸眯着眼笑道:“我们这里有三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你不是笨人;”他指指地上的顾曲周,接道:“你要是笨,就不会替我杀了顾曲周。”   三人都没有作声,半晌,王寇才说:“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萧佛狸笑道:“其实是没有。”   王寇道:“你告诉了我们这些,就不会容我们不加入你们而活着出去,所以放下武器,死得更快。”   萧佛狸道:“你果然聪明。”   顿了一顿又说:“至少,我这个‘刘桥’的角色还要扮演下去,不被人揭穿,才能一一剪除叶向高等人之羽翼。”   王寇笑了笑:“可是你看错了一点。”   萧佛狸眯着眼,仍保持笑意:“对你可能会看错,你是个不可估计的人。”   王寇一字一句地道:“你看错的是:我才是魏公公手边的人!”   “是魏公公派我来探察你们是否忠心执行任务,否则,我怎会替你发出那一刀,杀了顾曲周?”   这次水小倩也喃喃自声:“你……你也是魏忠贤的番子!?”她已不敢再扬声发问,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已孤立:完全的孤立。   萧佛狸眯着眼睛,已全无笑意:“魏公公不信任我们,要派你来监视我们么?”   王寇冷冷地道:“许显纯的替身,十分不易找,却给唐斩杀了,你身为魏公公密使,居然无法阻止此事,许镇抚司跟魏公公说了,也会疑信参半。”   萧佛狸打从鼻子里哼道:“我替魏公公卖命十年,他老人家会不信我?”   遂而强笑道:“如果真是如此,老夫倒看走眼了;不过,魏公公屡派阁下的印鉴密枢,还得先让我过目过目。”   王寇冷冷地道:“你没有资格看。”   萧佛狸笑了一声,再笑了一声,又似忍不住一般,爆出了一连串忍俊不住的笑声:“我没有资格看?”说到这里像已下气不接上气:“还是你根本没有东西让我看?”   王寇道:“你其实已经笑不出了。”   萧佛狸笑得更大声:“我笑不出还是你笑不出?我笑不出?我为什么要笑不出?”   王寇道:“因为你有负魏公公。”   萧佛狸忽然没有了声音。   王寇道:“万变不离其宗,没有什么事是毫无原因的。你适才在席上痛陈狱中惨史,又辱骂魏公公,你完成使命便了,又何必说了那么多狱中秘辛,透露给外人知道?”   萧佛狸抢着辩:“因为我是要你们取信于我……”   “取信!”王寇截断:“取信于人就可以辱及魏公公吗?”   萧佛狸不觉打了个寒噤,魏忠贤只要稍遭拂逆,便动辄取人性命,诛连全家的手段,他是耳熟能详的,当下横心道,“别忘了,这里听到的人,不一定能说得出去。”   王寇冷笑道:“魏公公派我来,怎会没有接应!”   萧佛狸脸若死灰:“就算有接应,也先杀了你,死无对证!”   “对证?”王寇探手人怀,道:“这就是魏公公给我的密令!”   萧佛狸心情震荡,张目望去,便在此时,王寇手上一扬,一篷灰色粉雾,对准萧佛狸脸上撒去!   ——椒粉!   萧佛狸怒吼,急退,口水鼻涕齐涌了出来。   在他身周五尺之内,变作一团剑光。   他已拔剑出鞘。   这条狐狸纵然受伤,但也无人能近其身。   何况他受创的时间短——只要他恢复视线和呼息正常,就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王寇撒出了胡椒粉,并没有扑向萧佛狸,却大叫了一声:   “你该出手!”   他扑向的是贝玄衣、萧笑,在贝玄衣来不及措手之时,已击倒了他。但萧笑已经出剑,剑光已把他如一座铁桶般罩住。   他击倒贝玄衣时,再发出第二声大吼:“快动手!”   人人都以为他这一声大吼是对水小倩发出的。   连水小倩都是这样想。   这几下兔起鹃落,水小倩反应,已不谓不快,飞索双剑卷向萧笑时,萧笑的剑已伤了王寇身上三处。   萧笑甫被水小倩的双剑接下,一长剑二短剑斗在一起,快得莫可形容,又煞是好看。   王寇这时却面临另一个强敌。   贝玄衣已跃起,他的嘴唇被打裂,鼻梁被打歪,但他战斗力依然存在。   而在这时,萧佛狸已快恢复过来了。   ——居然中了这样一个后生小子的诡计!   萧佛狸眼泪滚滚而流,视力也快复原,只见贝玄衣、萧笑已跟王寇、水小倩斗在一起,护身剑法便缓了下来。   这时却慕然掠起一道刀光,地上的廖碎骤然掠起。   半空刀光化作电光,霹雳击下!   这刀光切入了萧佛狸的剑网之中,卷入了剑气,切断了剑芒,粉碎了剑的本身!   剑碎千百片,刀光一闪而没。   萧佛狸自左肩至右肋,衣裂而开,他摇晃了一下,嘶声道:“唐——斩——!”   声嘶力竭,自膊至胁的缝口,突然大量涌出鲜血,只见“已死的”廖碎淡淡道:“你杀顾曲周,我杀你。”   萧佛狸发出了一声如狼嘶曝:“我——好——恨——!”身自创口处裂为两片,血溅当堂,死而睁目。     七、杀人者的对白     贝玄衣虽然并不是真的九次谋杀萧佛狸不遂,还能逃出生天的杀手,但他的武功,绝对可以当得上一流杀手之列,他的铁链巨斧,舞转起来,连一只蚊蝇也休想飞得进去。   王寇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险,仍不断地欺人抢攻,可以说是棋逢敌手。   他俩若在平时交手,情况如何,没有人知道,但这一战,却很快有了结果。   萧佛狸惨死的时候,贝玄衣马上觉察。   一个杀手杀人时当然是要集中精神,杀手出手,一击必杀,绘不能耗费时间、精力的。一个好杀手更能眼看四面,耳听八方。   所以贝玄衣就“不幸的”看见萧佛狸的死。   而且更不幸的听见了“廖碎”就是唐斩。   这下他可谓“魂飞魄散”——王寇也立刻让他真个的“魂飞魄散”。   他杀了他。   贝玄衣死的时候,萧笑忽然抛下了剑,跪地叩头:“饶命!”   水小倩不由得怔了一下。唐斩却道:“饶不得,杀!”此语一出,萧笑已扑起!   萧笑这一下,无疑是想抓水小倩为人质,水小倩退了三步,萧笑正待再攻,王寇已迎了上来,萧笑半空一折,掠出大门!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半空雷霆,电硕而下!   萧笑的上身双手,已抓住了门,但下身已奔了出去,就在他开门掠出的刹那,他的腰已被凌厉的一斩为两截!   何等可怕的魔刀!   何等厉害的人!   ——唐斩!   唐斩执刀,缓缓回身,他紫色的脸纱依然没有除下,第一句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唐斩?”   王寇这时搂着仍在惊惶中的水小倩,却淡淡地道:“因为我见过你。我认得出你的眼神。恰好,你的青记又在眉心,你眉有痣,部位相同,而我又不相信有什么高手是凭虚而来的。况且,你杀纽玉枢那一刀,似曾相识,我毕竟曾见识过你的刀法。”   王寇说话的语调镇定、自信、冷静,像眼前一切所发生的事,皆在预算之内一般的。可是水小情因紧贴着他,所以很明显的感觉出,王寇搂她的手用力太大,握得太紧,而心跳得那么快   ——就像那如春水拂过庭圃的夜晚,他们瞒着师父,在草地上,赤裸着,听着彼此的心跳,那么快、那么剧烈……。   可是王寇的样子,却似一点都不紧张,唐斩有一种逼人的魄力,使她现在所依赖的人的心跳加快?   她是个好胜的女于,更是个好奇的女子。   她很想上去撕掉这男子脸上的覆巾。   唐斩哈哈大笑:“因为你认定廖碎就是我,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所以萧佛狸取得绝对优势时,你根本不怕。”   王寇却摇头。   唐斩双眉一扬:“你不承认?”他扬眉的时候,似乎感觉到额角下不舒服,便随手撷去了那块“青记”,现出了原来眉心的一粒痣。   王寇道:“不是不承认,而是那时我怕。”   唐斩忽然道:“你可知我在‘灯笼’之役,为何让你活着,还跟你谈话,以致你可以随时认出我的真面目?”   王寇摇首道:“不知道。”   唐斩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你奸诈,也因为你诚实。”   “你忍心见八个同门身死,而不参与刺杀,是残忍欺诈;”水小情听到这里,失声道:“那一役……你没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却感觉到王寇搂她肩膊的手,又紧了一紧。   “但你坦白承认害怕,两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诚的一面。”唐斩的眉似两道剑闸一般,往眉心的红痣一锁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认,因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贤的密探,只是要用话来乱人心而已,你没动手是因为你在还没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绝不妄动。因为那时你彷徨极了,所以反而故作镇定。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唐斩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说不出的讥消,又似自嘲:“你杀人处世,都进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杀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   王寇低首道:“杀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干的……这似乎……”   唐斩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众满天下,若让人知道杀蔡狗王是你,你今日连出门一步都成问题了!杀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声大雨点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觉;有些人杀了应该吹擂半天响,有些人杀了,最好不与外人说。拿今日时局来说,阉党可恨,杀人如麻,但所谓忠臣良将,犹疑不决、妇人之仁,屡上弹劾,结果被魏忠贤肆行掠击酿成大狱,他日纵得明君,恐怕臣也死光死绝,朝野精英无几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执法,如不暂潜迹以存身,此所以杨左等‘六君子’招灭门之祸因也!明哲保身,待机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杀人如做人,都是一样”。   王寇很专注的听着,又问:“我曾在‘十字坡’斩杀万里狂和千里痴,这一役较为满意……”   唐斩却截道:“你这一仗,较为人知,但我认为尽皆模仿,缺乏了风格。每个人杀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杀每个不同的人,也有杀那一人的特殊风格。”   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斩杀千里痴,再扫杀万里狂,却正是你惯用的手法啊。”   “坏就坏在这里。”唐斩摇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学我,或我学你,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个真正的宗师,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风格。你胆子不够大,但不轻易动手,一动手则得手,临危心乱而人定,这些都正是你的风格。”   唐斩傲然道:“我只向人学习,但从不模仿别人。”   “因为我自己的最好。”   唐斩意兴风发,忽又问:“我这次也可以迟一些儿出手——只要我迟一点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为何要救你么?”   王寇摇摇头。他还在回味着适才唐斩那番话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好的杀手太少了,我在没有杀顾曲周、萧佛狸之前,已经在担心,他们死后,没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刺客。”   “所以我救你。”   听了这句话,王寇不知怎的,浑身都热了起来。   水小倩禁不住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萧佛狸,又要杀顾曲周?”   唐斩淡淡笑道:“一个女子,可以适合做一个刺客,因为容易使人不加防范,但要做一个以行动为主的杀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错,但仍根本不能入流。”   “顾曲周是东林党必要时才动用的杀手头头,他甚受叶向高、黄厚素等器重,但一般来说,行动仍听刘桥调度,刘桥是一只脚踏两条船的人,但真正身份,确是魏忠贤手下的杀手,亦即是武林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佛狸,他见顾曲周坐大,为公为私,为名为利,都要把他干掉,所以计诱我们来,图一网打尽。他图以一番言辞,换取座中信任,再借许显纯手下纽玉枢的莽撞,一击而重创顾曲周……”   说着向王寇笑道:“顾曲周说来是你所杀的。”   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时我见顾曲周濒死一击,是万万不可能命中戒备全神的刘桥,便先杀了他,以取得刘桥信任,好反败为胜。”   “杀手原是赌徒本色,只不过赌徒的是钱,我们赌的是命,”唐斩似对王寇还真十分欣赏:“不要紧,你杀了顾曲周,别人也知个中恩怨,只要你活着,而且让人感觉到你仍站在正义的一面,人们仍会为你喝彩,你会声名大噪。”   王寇逮然放开搂水小倩的手,问:“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谁?”   唐斩微笑道:“我?刘桥是萧佛狸,我是唐斩,唐斩是廖碎。”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廖碎是个杀手。”   王寇忽然厉声道:“你是不是?”   唐斩问:“是不是什么?”   王寇的脸色更紧张了:“你才是魏忠贤派出来监视萧佛狸的密探?!”   唐斩没有作声。一刹那,三个人站在三个方面,都静了下来,像一个笼子里有:一条老虎,一只狼,一头犬。   唐斩终于笑了。   “你说对了。”   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场殊死战,而唐斩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对象,他所赢不了的人。   ——这一场赌注,别人已掀开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几乎输定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是别人派来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贤,也不是许显纯。”   “我原属杨涟杨大人培携引进,后来是叶向高大人的亲信。萧佛狸当日曾替许显纯逮捕杨大人的人,我杀他,也算是为死去的主人复了仇。现在叶大人也拟挂冠回乡,魏忠贤必命萧佛狸截杀,我先杀了他们,也算为旧主人报了恩,便是这个意思而已。”   言罢,又抱头望天,叹道:“人生在世,该当作些惊天动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贵的事,才算夙愿得偿。”   水小倩、王寇均没有说话,唐斩忽道:“我告诉你们这么多,按照杀手惯例,杀人灭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会杀你们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你们。”唐斩大步跨出去,一面道:“你们两个小子放心,你们很快很快就会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来,我门那时再碰面。”   唐斩似乎很喜欢在临走之前留下几句教人铭刻于心的话,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情忽然叫道:“唐大哥。”   唐斩回头,眼睛里有一种杀手的残忍、情人的温柔,水小倩叹手拆叠着衣襟,咬咬滑润的唇,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面纱掀开,我要看看你真面目?”   唐斩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没有表情,唐斩大笑道:“有什么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阳弹余姚的戏子?”又挤眉板着脸孔道:“可知道你们认出我样子才后患无穷呢。”   小倩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倩也不会强人所难。”   唐斩忽掀脸纱,向小倩抱拳道:“咱们也算忘年之交了,别时总该以真脸目见你。”   水小倩眼前出现一张脸孔,虽然堆满了笑容,但可叵测其不笑时很威严,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脸部配上去,像一颗发亮的发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听唐斩道:“江湖风险多,各自珍重。”   声音从外传来,外面风大,唐斩已去,场中只留下王寇和她。   唐斩离去的时候,王寇紧紧握着拳头,良久,他缓缓走过去,水小倩开始以为王寇走过来要拥抱她,她期待——但他不   他过去自顾曲周胸膛里,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脸被刀锋映成惨青,他用两只手指,挟抹去刀锋上的血迹。血染经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别人的血。   水小情看着他惨绿的脸色,试探的问:“你有心事?”   王寇没有立刻答她的话,他把刀锋上的血迹擦干之后,然后把刀口再在他衣摆上拭抹一阵,直至完全干净,才收入鲨皮刀鞘中。然后说:“他上次说‘珍重’的时候,就杀了他要他‘珍重’的人。”   水小倩不明白王寇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脸色为何这般凝重。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个闷雷。她听见王寇沉声道:“唐斩没有说真话。他不杀你是因为你漂亮。”   水小倩心中一阵惊诧:真的吗?一个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也会……?她忽然想到荆柯和夷姑的故事。   但她嫣然一笑说:“唐大哥名动江湖,第一杀手,他这种人,怎会喜欢人?你在说笑。”   王寇忽然抬起头来,水小倩觉得他神色有异,想到王寇在唐斩面前承认害怕,便道:“你还怕吗?——刚才我听到你心跳好快。”   王寇忽然大声道:“我从来没有怕过!”他虎地站起来,他对敌的冷静在女孩子的面前一扫而空:“我骗他的,我要让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   水小倩脑中忽然掠过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人追求她,而挑衅对方,与对方动武起来,但是他输了。但在当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杀了那人。不久后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愤怒,咆哮而去。从今以后,他们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独渡……   王寇忽然平静下来了,说:“没事了,咱们离开这儿吧。”   他想到她从前在众多师兄弟追求中,独挑上他的那天,是因为他在台上,击败了她的父亲,她在台下骂他、啐他、踢他,而最后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难为她年老力竭的父亲。   外面浙沥一阵雨急。水小情展颜笑道:“外边下雨了……我们一舞弄得一身湿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说着,红着脸。   “嗯。”王寇望着外头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杀手时的好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