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十一郎 🥳
第一章 情人的手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通过那层簿簿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 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脚高高地跷 在盆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她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奔驰之后 世上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畅快的事情呢? 她整个人都似已溶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已的一双脚。 ? 这双脚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 寒冬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江河。 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还曾将盘踞祁连山多 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但现在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 迹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 她心里觉得满意极了。 炉子上还烧着水,她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水虽然已够热,但她还要再热些, 她喜欢这种“热”的刺激。 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 的人。 别人常说:“刺激最容易令人衰老。”但这句话在她身上并没有见效,她的胸 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也还是很坚固,全身 上下的皮肤绝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 三十三岁的女人。 这三十三年来,风四娘助确没有虐待过自己;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 样的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 也懂得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 ?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 完全满意了;只除了一样事— 那就是寂莫。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现在,连最后一丝疲劳也消失在水里了,她这才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 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磨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但她却不知 多么希望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 无论多么柔软的丝巾,也比不上一双情人的手,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样事能代 替情人的手!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理疵的胴体,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说 不出的忧郁……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个脑袋伸 了出来,每张脸上都有双贪婪的眼睛。 ? 有人在格格地怪笑着,有人已看得眼睛发直,连笑都笑不出来;大多数男人在 看到赤裸裸的美女时,都会变得像条狗——饿狗 窗子上的那个洞位置最好,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这人满脸横肉头上还长着 个大肉瘤.看来就像是有两个头叠在一起似的,那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 其余的人也并不比这人好看多少。就算是个男人在洗澡时,突然见到这许多人 闯进来只怕也要被吓得半死。 但风四娘却连脸色都没有变,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 轻地洗着自己的手。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拾起来,只是凝注着自已春葱般的手指,慢慢地将这双手 洗干净了,才淡淡地笑了笑,道:“各位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吗?” ? 七八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最大,笑得最起 劲,抢着大声笑道“我不但看过女人洗澡.替女人洗澡更是我的拿手本事,你要不 要我替你擦擦背,包你满意。” 风四娘也笑了,媚笑着道:“我背上正痒得很呢!你既然愿意,就快进来 吧!” 小伙予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大笑着“砰”的打开了窗于,就想跳进来,但 身刚跳起,已被那长着肉瘤的大汉一把拉住;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铁青 着脸,瞪着那大汉道:“解老二,你已经有好几个老婆了,何必再跟我抢这趟生 意?” 解老二没等他把话说完,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打得飞了出去。 ? 风四娘嫣然道:“你擦背着也像打人这么重,我可受不了。” 解老二瞪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又阴又毒,就像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却比响尾蛇 还难听,一字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来的。” ? 她又笑了笑,才接着道:“达里是乱石山,又叫做强盗山,因为住在山上的人 都是强盗,就连这小客栈的老板看来虽很老实,其实也是强盗。” 解老二厉声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来?” 风四娘道“我又不是来若你们的,只不过想来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解老二狞笑道:“你什么地方不好洗,偏偏要到这里来洗?” 风四娘眼波流动,柔声道:“也许我就喜欢强盗看我洗澡呢,这岂非很刺 激?” 解老二突然又反手一掌,拍在窗台上,成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显见 铁砂掌的功夫已练得不差了。 风四娘似乎根本没瞧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我没叫这人来替 我擦背,粗手粗脚的。” 解老二怒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还不老实说出来?” 风四娘又笑了笑,道“你倒真没有猜错,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只 为了要洗个澡。” 解老二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探这里的消息?” 风四娘道“那倒没有,我只不过想来看个老朋友而已。” ? 解老二道:“但这里并没有你的朋友” 风四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我就不能跟强盗交朋友?说不定我也是 强盗呢!” 解老二脸色变了变,道:“你的朋友是谁?” ?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这些年混得很不错,已当丁关 中群盗的老大哥,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解老二脸色又变了变,道:“关中黑道上的朋友有十三帮,每帮都有个老大 哥,不知你说的是谁7” 风四娘谈淡道:“他好像当了你们十三帮强盗的总瓢把。” 解老二楞住了,楞了半天,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风四娘笑道:“就凭你这女 人,也配跟我们的总瓢把子交朋友?” 风四娘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朋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解老二的笑声停住了,眼睛在风四娘身上打了几个转,冷冷地道“你是谁?你 难道还会是风四娘那女妖怪不成?” ?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两头蛇’解不得?” 解老二脸上诺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不错,无论谁见到我这两头蛇都得死,谁 也解不得!” 风四娘道:“你既然是两头蛇,我就只好是风四娘了。” 两头蛇的头像突然裂开了,裂成了四五个。 坐在洗澡盆里的,这赤条条的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着都头 疼的女妖怪? 他简真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他的脚已开始往后退,别人自然退得更快。 突然听到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 等别人真的全都站住了,她脸上才又露出一丝微笑,笑得仍是那么温柔、那么 迷人。 她柔声地笑道:“你们偷看了女人洗澡,难道就想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了吗?” 两头蛇道:“你--你想怎样?” 他声音虽已有些发抖,但服睛还是瞪得很大,看到风四娘赤裸裸的胸膛时,他 的胆子突然又壮了,冷笑道:“你难道还想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不成?” ? 风四娘笑道:“哦--原来你是欺负我没穿衣服,不敢跳起来追你们?” 两头蛇怪笑道:“不错,除非你洗澡时也带着家伙,坐在洗澡盆里也能杀 人。” 风四娘四了门气抬起了手道:“你们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 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像是兰花。 两头蛇道:“不像。”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像,奇怪的是,有时它偏偏会杀人!” 她两双手轻轻一拂,指缝间突然飞出十余道银光。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呼,每个人的眼睛上都插上了一根银针。谁也没看到这 些银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躲开。 ?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偷看女人洗澡,会长‘针眼’的。这句话你们 难道没听见过?” 七八个人都用手蒙着眼睛疼得满地打滚。 七八个人的惨呼声加在一起,居然还没有让风四娘掩上耳朵,因为她还是分看 着自己的这双手。 看了很久,她才闭上眼睛,叹息着道:“好好的一双手不用来绣花,却用来杀 人,真是可惜得很……” 突然间惨呼声一下停止了,简直就像是在刹那间同时停止的。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树叶簌簌的响。 ?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的泛起一丝微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了你之外还有谁 能在一瞬间就杀死七个人!还有谁能使这么快的刀!”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 风四娘道:“我知道你杀他们,是为了要让他们少受痛苦,却不知你的心几时 也变得如此软了。”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风四娘?” 风四娘笑道:“难得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还没有忘了我。” 花平道:“除了风四娘外,世上还有谁在洗澡时也带着暗青子!” 风四娘吃吃笑道:“原来你也在偷看我洗澡,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在洗澡的?” ?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道:“你要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进来看呢?”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出关六七年,大家都觉得很太平,你为什么又 回来了呢?” ?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想你。” 花平的嘴又闭上了。 风四娘道:“你不相信我想你?我若不想你,为什么来找你?” 花平又在叹气。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要叹气?你以为我来找你一定没有好事?一个人发达了, 连老朋友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 花平道:“你穿上衣裳,我等会见你。” 风四娘道:“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你进来吧!” 花平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本来就很白,看到风四娘还是赤裸着坐在 澡盆里,他的脸就像是突然又白了一倍。 ? 风四娘格格笑道:“有人存心想来偷看我洗澡,我就要杀了他,你存心不想 看,我倒反而偏要你瞧瞧。” 花平其实很矮,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矮子,因为他看来全身都充满了一般 劲,股慑人之力。 他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却露出了刀柄上的红刀衣。 花平能为关中群盗之首就因为这把刀。 ? 风四娘道:“听说你前些年杀了‘太原一剑’商飞,是吗?”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听说‘太行双刀’丁家兄弟也是败在你刀下的,是吗?” 花平道:“嗯 ? 他非但不敢看风四娘,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 风四娘笑道:“高飞和丁家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居然能将他们杀 了,可见你的刀法已越来越快了。” 花平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风四娘道:“我这次入关,为的就是要看看你的快刀!” 风四跟嫣然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不是来找你比剑的,因为我既不愿死在 你的刀下,也舍不得杀你。” 花平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复原,冷冷道:“那你就不必看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平道:“因为我的刀只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人看的!” ? 风四娘眼波流动,带着笑道:“我若偏偏要看呢?” 花平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你就看吧” 花平的话虽说得很慢,但一共才不过说了五个字。无论谁说五个字,都用不了 很久。可是等他这五个字说完,他的刀已出鞘,又入鞘。刀光一闪间,摆在门口的 一张木板凳已被劈成两半了。 花平的快刀果然惊人。 ? 风四娘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想着的是你杀人的刀法,不是 劈柴的刀法。在老朋友面前,你又何苦还要藏私呢?” 花平道:“藏私?” 风四娘道“你的刀法虽然是左右开弓,出手双飞,但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用的是 左手刀?你的左手至少比右手快一倍。” 花平脸色又变了变,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一定要看我的左手刀?” 风四娘道:“看定了。“ 花平苦苦叹了口气,道:“好,你看吧!” 突然用力扯下了身上的披风。 风四娘正在笑,笑声突然僵住,再也笑不出来。以“左手神刀”名动江湖,号 称中原第一快刀的花平,他一条灰臂竟已被人齐肩砍断了。过了很久,风四娘长长 吐出了口气,惊叹道:“这--这难道是被人砍断的?” 花乎道:“嗯。” 风四娘道:“对方用的是剑?还是斧?” ? 花平道:“是刀!” 风四娘动容道:“刀?还有谁的刀比你更快?” 花平闭上眼道:“只有一个人!” 他的神色虽然凄凉,但并没有悲愤不平之意,显然对这人的刀法已口服心服, 觉得自己伤在这人的刀下并不冤枉似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 花平目光遥注着远方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这四个字说出来,风四娘面上立刻就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也分不出究竟是 愤怒?是欢喜?还是悲伤? ? 花平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还该认得他的。” 风四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花平的目光自远方收回,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不想找他?” 花平四了口气,道:“你迟早总是要找他的。”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花平道:“其实用不着骗我,我早知道你这次入关是为了要做一件事。” ? 风四娘瞪眼道:“谁说的?” 花平道:“我虽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大事。你生 怕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想找个帮手。” 他很凄凉地笑了,接道:“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 风四娘冷笑道:“就算你猜得不错,我还是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萧 十一郎?武林中的高手难道都死光了吗?” 花平道:“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帮你的忙?” 风四娘赤裸裸地就从盆里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个人 给你瞧瞧。” 花平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缓缓道“你想去找谁?莫非是飞大夫?” ? 她眼睛放着光,道:“飞大夫有哪点比不上萧十一郎?他不但轻功绝高,指上 的那份功夫,十个萧十一郎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 江湖传言,据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挽奔马;那手 “燕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妙手回春,武林 中有很多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公孙三绝住的地方也绝得很,他住的屋子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坟墓,睡的床就是 口棺材。 他觉得这样子最方便,死活都不必再换地方。 他家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个应门的童子,长得也是怪模怪样的。风四娘问他: “公孙先生在不在?”又问他:“公孙先生哪里去了?”再问他:“公孙先生今天 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风四娘问了五六句,这孩子一共才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共才两个字:“不在”。 风四娘气得真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 其实她也知道飞大夫出门只有一件事:替人看病。 飞大夫的脾气虽然怪,但心肠却不坏。 她也知道飞大夫晚上也绝不会睡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睡在棺材里,那么就算这 一觉睡着不再醒,也不必费事再搬别的地方了。 风四娘本可坐着等他回来的,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坟墓里,坐在棺材上, 那滋味总不好受。 ? 她宁可坐在路口等。 暮色沉沉,秋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在路旁的山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来,望着黯淡的苍弯,等着第 一颗星升起。 ? 很少有人看到第一颗星是如何升起来的。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件有趣的事来做,她绝 不浪费她的生命。 唉!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这种生活的情趣? 夜已深了,星已升起。 暮色中终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抬着顶软兜小轿沿着山路碎步跑过 来,上边坐着个大布青袍的枯瘦老人。 老人的神情很萧索,很疲倦,正闭着眼在养神。 抬轿子的两个人更似累极了,牛一般地喘着气走到山坡前,前面的轿夫就扭转 头道:“前面好长的一段山路,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再往上爬吧” ? 后面的轿夫道:“这两天我精神不继,上山时在后面的人自然要吃力得多。” 前面的轿夫笑骂道:“好小于,又想偷懒,莫非昨晚上又去报效了小甜瓜两 次,我看你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她肚子上。” 两个人说说笑笑脚步已放缓了下来,那老人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没 有听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到了山坡前,轿夫就停住了脚,慢慢地放下轿子。突然间,两人同时自轿子中 各抽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前心,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后背! 第二章 飞大夫的脚>> 古龙《萧十一郎》 第二章 飞大夫的脚 这老人正是飞大夫。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 下,前一后,刹那间已将飞大夫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无论怎样闪避身上都难免被 刺上两个洞。 风四娘虽然是老江湖了,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再想赶去阻止也来不及了,只 道这次飞大夫只怕就要变成死郎中。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飞大大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已贴着他身子擦过;另 两柄剑刚刚已刺人他衣服,却又被他以两根手指夹住;这两根手指就像是铁做的, 两个“轿夫”用尽全力也扳不动。 只听“格”的一声,两柄剑竟被他手指生生拗断。 轿夫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 飞大夫连眼都没有张开,手轻轻一挥,手里的两截断剑已化做了两道青光飞 虹。然后就是两声惨呼! ?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轿夫人虽已死了,但去势未退,身子还在往前冲,鲜血 在地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问立刻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落地响了起来。 ? 飞大夫厉声道:“谁?” 他眼睛一张开,目光如闪电,闪电般向风四娘藏身的山崖上射了过去,就瞧见 了风四娘动人的笑脸。 飞大夫皱了皱眉头,道:“原来是你” 风四娘嫣然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公孙先生风采依然如昔,武功却更精进 了。” ? 飞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道:“四姐对老朽如此客气,莫非是有求而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对人客气,人家就说我是有求而来的,我若 对人不客气,人家就说我无礼,唉!这年头做人可真不容易。” 飞大夫静静地听着,毫无反应。 ? 风四娘一掠而下,拍了拍衣裳,道:“你看,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为 何要来求你?” 飞大夫道:“现在你已看过了我么?” 风四娘道:“看过了。” 飞大夫道:“很好,再见。” 风四娘眨了眨眼,忽然银铃般笑起来,道:“果然是条老狐狸,谁也骗不了 你。” 飞大夫这才笑了笑,道:“遇着你这女妖怪,我也只好做做老狐狸。” 风四娘眼珠予转了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道这两人是谁?为何要杀 你?” ? 飞大夫淡淡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数!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 义的事,我又何苦要去迪问他们的来历。”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被一些后生小子不明不白 地杀了,岂非冤枉得很,你难道不怕一世英名扫地?” 飞大夫目光闪动,盯着风四娘,良久良久。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 样?” ? 风四娘背负着手,悠然地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将仇家打听出 来,你总该知道打听消息是我的拿手本事。” 飞大夫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找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四娘正色道:“但这次却是件好事。” ? 她在飞大夫的轿前蹲了下来,接着道:“不但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大事,事成 之后,你我都有好处。” 飞大夫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道:“我本来也很愿 意助你一臂之力,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风四娘皱眉道:“来迟了一步,为什么?” 飞大夫没有回答,却将置在他腿上的一条毛巾掀了起来,风四娘就像是突然被 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僵住。 飞大夫的一双腿竟已被人齐膝砍断了。 飞大夫轻功高绝,“燕子三抄水”施展开来,当真可以手擒飞鸟,但现在他的 一双腿却被人砍断了。 ? 风四娘简直比看到花平的断臂还要吃惊,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大夫黯然一笑,道:“自然是被人砍断的。” 风四娘道:“是谁下的毒手?” 飞大夫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不想找 他,你们为何偏偏要我去找他!” ? 飞大夫道:“你本该去找他的,只要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风四娘道:“你呢?你不想找他复仇?” 飞大夫摇了摇头,道:“他虽然伤了我,我却并不怨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 飞大夫闭起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好,你既不肯说,我就送你回 去吧!” 飞大夫道:“不必”。 风四娘道:“谁说不必,你这样怎么能上得了山?” 飞大夫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动大驾,四娘你请便吧!” ? 风四娘瞪眼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从也没把自己当做女人,从来也不管 这套。” 她也不管飞大夫答不答应,就将他抱了起来。 飞大夫只有苦笑,遇到这样的女人他也没法子了。 ? 夜色凄迷,那石墓看来更有些鬼气森森的,诡秘可怖;墓中虽有灯光透出,看 来却宛如鬼火。 风四娘道:“我真不遭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种地方,你真不怕鬼吗?” 飞大夫道:“与鬼为邻,有时比和人结伴还太平些。” 风四娘冷冷道:“鬼至少不会砍断你的两条腿。” 墓室里虽然有灯,但却没有人,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于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最怪的是那口棺材也不见了。 这种地方难道也会有小偷来光顾?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小偷倒也妙得很,什么不好偷,却来偷棺 材,就算家里死了人,也不必到这里来……” ?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飞大夫的身子在发抖,再看他的脸,竟已 沁出了冷汗。 风四娘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皱眉问道:“你那口棺材里莫非有什么秘 密?” 飞大夫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绝不会是守财奴,自然不会把钱藏在棺材里,那么……” ? 她眼睛突然亮了,道:“我知道了,你认为世上绝不会有人来偷你的棺材,所 以就将你的医术和武功心法全都刻在棺材上,将来好陪你葬。” 飞大夫点了点头,他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私,为什么 不肯把自己学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喘息声响了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回来了,正站在 门口。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鲜血染红,右臂也已被砍断,两眼发直瞪着飞大夫,以 嘶哑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宇。 他—字一字道:“萧十一郎!” ? 说完这句话他人巳倒下,左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靴子,他抓得那么紧,竟连死 也不肯放松。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想不到他——竟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我从来也 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飞大夫道:“这绝不是他做的事。” 风四娘目光落在那双靴子上。 靴子是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手工很精细,还镶着珠花。非但规矩人绝不会 穿这种靴子,江湖豪侠穿这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长长吐出口气,道:“他本来的确不穿这种靴子的,因鬼知道他现在已 变成什么样子了。” 飞大夫道:“萧十一郎永远不会变的。” 风四娘虽然板着脸,目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道:“这倒是怪事,他砍断了你 的两条腿,你反而帮他说好话。” ? 飞大夫道:“他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堂堂正正地伤了我,我知道他是个堂堂正 正的人,绝不做鬼鬼祟祟的事。”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了?可是这孩 子临死前为什么要说出他的名字呢?” 飞大夫目光闪动,道:“这孩子不认得萧十一郎,但你却认得他的,你若追着 那凶手,就可查出他是谁了。” ? 风四娘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替你追贼。” 飞大夫黯然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 风四娘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好,我就替你去追,但追不追得上,我就不 敢说了,你总该知道我的轻功并不太高明。” ? 飞大夫道:“那人背着口棺材必定走不快的,否则这孩子就不至于死了,这孩 子想必已追上了那人,而且还抱住了他的腿。” 风四娘咬着嘴唇,喃喃道:“他为何要冒十一郎的名?为何要杀这孩子?否则就 算偷了几百口棺材,我也绝不会去追他的。” 冷月,荒山,风很急。 风四娘是一向不愿迎着急风施展轻功,因为她怕风吹在脸上,会吹皱了她脸上 的皮肤。 现在她却在迎风飞掠,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快些追上凶手,而是想藉这脸面的冷 风吹散她心上的人影。 她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 雷霆的急流,冲上龙秋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 撞得头破血流。他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 蜂,站在峰头拍手大笑。 从那一次起,风四娘心头就有了萧十一郎的影子。 无论多么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影子。 ? 风四娘咬着嘴唇,咬得很疼;她从不愿想到他,但人类的悲哀就是每个人都会 常常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地上有个人的影子,正在随风摇荡。 风四娘满腹心事根本没瞧见。她垂首急行,忽然间看到一张脸,这张脸头朝 下,脚朝上,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几乎已凸了出来,正一瞬一瞬地瞪着风四娘,那 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无论胆子多么大的人,骤然见到这张脸,也难免要吓一跳;风四娘大骇之下, 退后三步,抬起头。 见这人被倒吊在树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风四娘刚想用乎探探他的鼻息,这人的眼珠子已转动起来,喉咙里“格格”的 直响,像是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那人想点头也没法子,只好眨了眨眼睛,嘎声道:“是强盗— 强盗—” 风四娘道:“你遇着了强盗?” ? 那人又眨眨眼睛。 他年纪并不大,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碴子,身上穿的衣服虽很华丽,但看起 来还是满脸凶相。 风四娘笑道:“我看你自己倒有些像强盗,我若救了你,就不定反被你抢上一 票。” 那人双目露出了凶光,却还是陪着笑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我必有重 谢。” 风四娘道:“你既已被强盗抢了,还能用什么来谢我?” 那人说不出话了,头上直冒冷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人都不像好东西,但我却也不能见死不 救。” 那人大喜道:“谢谢— 谢谢—” 风四娘笑道:“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我救了你后,你莫要在我身上打歪主意 就好了。” 那人还是不停地谢谢。但一双眼晴已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风四娘倒也并 不太生气,因为她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这种轻骨头。 ? 她掠上树正想解开绳索,忽然发现这人被绳索套住的一只脚只穿着布袜,没有 穿靴子,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再看他另一只脚,却穿着只皮靴。 小牛皮的靴子上,镀着很精致的珠花! ? 风四娘呆住了。 只听那人道:“姑娘既已答应相救,为什么还不动手?” 风四娘眼殊一转,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 那人道:“有什么不妥?” 风四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不能不分外仔细。现在半夜三更的,四下 又没有人,我救了你之后,你万一要是--要是起了邪心,我怎么办?” ? 那人勉强笑道:“姑娘请放心,我绝不是个坏人,何况,瞧姑娘所施展上树的 身法,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风四娘道:“但我还是小心些好,总得先问你几件事。” 那人显然已有些不耐,嘎声道:“你要问什么?” ? 风四娘道:“不知道你贵姓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迟疑着道:“我姓萧,从口北来的。” 风四娘道:“害你的那强盗,是个怎样的人?” 那人叹了气,道:“不瞒姑娘说,我连他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已被他吊了起 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你偷来的那口棺材呢?也被他黑吃黑了么?” ? 那人面色骤然大变,却勉强笑道:“什么棺材?姑娘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风四娘忽然跳下去,“劈劈拍拍”给了他七八个耳刮子,打得他脸也肿了,牙 齿也掉了,顺着嘴角直流血,大怒道:“我正要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偷 飞大夫的棺材?是谁主使你来的?假冒十一郎的名是何用心?” ? 那人就好像被砍了两刀,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目中露出了凶光瞪着风四 娘,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风四娘悠然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风四娘,落在 我手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不说实话的。” 那入这才露出恐怖之色,失声道:“风四娘,原来你就是那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 那人长长叹了曰气,喃喃道:“想不到今日竟遇上了你这女妖怪,好,好, 好,好— ” 说到第四个“好”宇,他突然一咬牙。 风四娘目光一闪,立刻想去挟他的下颚,但已来不及了,只见这人眼睛一翻, 脸已发黑,嘴角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睛凸了出来,瞪着风四娘嘶声道:“你现在还 有法子让我说话么?” 这人竟宁可吞药自尽,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显然是怕活着回去后,受的罪 比死还难受。 风四娘跺了跺脚,冷笑道:“你死了也好,反正你说不说都和我全无关系。”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 将这凶手吊起来的人是谁呢?那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棺材赫然已回到飞大夫的墓室中了。 这口棺材难道自己会走回来? 风四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蹿了过去,大声道:“棺材怎会回来 的?” 飞大夫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送回来的。” 风四梁道:“是谁?” 飞大夫笑得似乎很神秘,缓缓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萧十一郎?又是他!原来那人就是被他吊起来 的!奇怪他为何不迫问那人的来历呢?” ? 飞大夫淡谈道,“他知道,有些人的来历是问也问不出的!” 风四娘怒道:“那么他为何还要将那人留在那里?难道是故意留给我的吗?” 飞大夫笑而不语。 风四娘目光四扫,道:“他的人呢?” ? 飞大夫道:“走了。” 风四娘瞪眼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不等我?” 飞大夫道:“他说你不愿见他,他只好走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冷笑道:“不错,我一见这人就有气……他到哪里去了 呢?” 飞大夫微笑道:“你既不愿见他,又何必问他到哪里去了?” ? 风四娘楞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大声道:“你这老狐狸,我希 望他再来砍断你的双手!” 话末说完,人已飞一般奔了出去。 飞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孩子,这倒也真是怪 事——” 第三章 夜半歌声>> 古龙《萧十一郎》 第三章 夜半歌声 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 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拾起头望见了明月, 心里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 “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 她十五大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 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 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岁月为 何如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的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纹,谁也不相信这已是 三十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虽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 想起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 她以前从来也末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 己孩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 最近这些年来她曾经有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 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也不会要她了,唉, 三十四岁的女人 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 ?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应--一个女人到了 三十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 己,嘴角不禁露出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的单调,但人的生命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 鼓声中一分分消逝。 “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 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 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飞出窗 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摊摊己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吹过,灰烟随风四 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门已开了,天地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 式各样的鬼魂? 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日郎,你也是个鬼,你出来呀!” 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听到他的歌声?” 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 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 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 已的家一样。 “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 ?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 哪里。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于里有个人在慢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 萧郎是路人——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 风四始全身都骤然热起来,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 露面了!” 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己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 便便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 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翘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 床上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 风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 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多丑了?” 枕头虽巳被甩开,床上的入却已用手遮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 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 --”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一缩,整个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增上,偏偏 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跟晴里仍充满了笑意,他浓眉很浓,鼻于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 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 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 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 情。” 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 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说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 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出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 这种老太婆呀……”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说--” ? “呛”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眨眼间她己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大壁虎似的贴在屋顶 上,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手,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 来最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 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摇头道:“幸好我不常 见着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岂非也很新鲜有 趣?” 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 那是柄一尺多长的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 用,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 长歌赞美她的剑法:“昔日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 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成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 光……” 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可见一斑了。但她身 子却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 剑,向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泥,却也差不多了, 逍遥侯一向将它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一眼。”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问道:“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你,是么?” 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了你了。” ? 风四损冷冷地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老?” 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样的人看上,可真 不容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 角瞅着他,道:“你既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吧?’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关所用的‘蓝玉’。” 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便该有‘赤 霞’才是,除非……” ? 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都送给你。” 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双手捧上来 的。” ? 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在哪里呢?” 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气了。” 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却穿了件貂袭来见 我;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已着了凉,要穿暖些……” 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 ? 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献,就只好献献现世 宝了。” 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摆脱不了脂粉气。” 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奇怪吗?” 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 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这次我就偏偏不告 诉你,也免得你说我献宝。” 萧十一郎眼珠于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饿了,走,我请你 吃宵夜去。”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在这里,而且不论 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 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 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 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帐外,也很少有人听到 他说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从来没有吃到过。” 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道:“老张,今天我有 贵客,来些好吃的。” 老张头也没有拾,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 这碗汤再说。” ?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 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风 四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的摆在桌子上,就头也不 回地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帐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巳还清了。” 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道:“江湖中人都说萧十一郎 是五百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又有谁知道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 吃牛肉面,而且说不定还要赊账。” ? 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但却很少有 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他从未替自已打算过。 ?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 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朦 朦胧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 大,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第四章 割 鹿 刀>> 古龙《萧十一郎》 第四章 割 鹿 刀 现在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萧十一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 你不想听了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听了。” ?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因为我若想听,你就不会说出来。我若不想听,你也许 反而会忍不住要告诉我。’ 他话末说完,风四娘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骂道:“你呀!你真是个鬼……别人 常常说我是个女妖怪,但我这女妖怪遇见你这个鬼也没法子了。” 萧十一郎只管自己喝酒,也不答腔,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答腔,一答腔风四娘也 许又不肯说了。 风四娘只有自己接着说下去,道:“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的, 那柄刀,叫‘割鹿刀’!” ? 萧十一郎道:“割鹿刀?” 风四娘道:“不错,‘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 风四娘道:“因为这柄刀出炉还不到半年。” 萧十一郎皱眉道:“一柄新铸成的刀,居然能砍断古代的利器?铸刀的这个 人,功力难道比得上春秋战国时那些名匠大师么?” 风四娘先不回答。却反问道:“继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大师之后,还有位不 出世的铸剑冶铁名家,你可知道是谁么?” 萧十一郎道,“莫非是徐夫人?” ? 风四娘笑道:“不错,看不出你倒真有点学问。’ 徐夫人并不是个女人,他只不过姓“徐”,名“夫人”,荆柯刺秦王所用的 剑,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鲁子徐大师铸成的?” 风四娘讶然道:“你也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徐鲁子乃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说起徐夫人,自 然是和那柄‘割鹿刀’有关系的了。”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道:“不错,那柄‘割鹿刀’确是徐大师所 铸,为了这柄刀,他几乎已将毕生心血耗尽,这‘割鹿’两字,取意乃是:‘秦失 其鹿,天下共逐,唯胜者得鹿而割之’。他的意思也就是唯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 能得到这柄‘割鹿刀’!他对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萧十一郎眼睛发亮,急着问道:“你自然是见过那柄刀的了。” 风四娘闭上眼睛,长长处叹了口气,道:“那的确是柄宝刀!‘赤霞’遇见 它,简直就好像变成了废铁。” 萧十一郎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拍案道:“如此宝刀,不知我是否有缘一 见?”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你当然有机会见到。” 萧十一郎叹道:我与徐大师素昧平生,他怎肯将如此宝刀轻易示人?” 风四娘道:“这柄刀现在已不在徐鲁子手里了.” 萧十一郎动容道:“在哪里?”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次真的楞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来兜了个圈子,又坐下 来,挟起块牛肉,却忘了放入嘴里。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让你着急的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人 沉不住气。”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你说我是年轻人?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两岁嘛!” 风四娘笑骂道,“小鬼,少来拍老娘的马屁,我整整比称大五年四个月零三 天,你本该乖乖地喊我一声大姐才是.” 萧十一郎苦笑道:“大姐,你记得当真清楚得很.” 风四娘道:“小老弟,还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 莆十一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风四娘看着他倒完了酒,才笑着道:“哎——这才是我的乖小弟。” ? 她虽然在笑,但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凄凉伤感之色,连眼泪都仿佛要流出来了, 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关的道上了。” 萧十一郎紧张得几乎将酒都洒到桌上,追问道:“有没有人沿途护刀?” 风四娘道:“如此宝刀,岂可无入护送?” 萧十一郎道:“护刀入关的是谁?” 风四娘道:“赵无极……” 她刚说出这名字,萧十一郎已耸然动容,截口道:“这赵无极可是那‘先天无 极门’的掌门人么?” 风四 娘:“不是他是谁?” ?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似已胸有成竹。 风四娘一直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的变化,接着又 道:“除了赵无极 外,还有‘关东大侠’屠啸天、海南派硕果仅存 的唯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苦笑道:“够了,就这三个人已够了。” 风四娘叹道:“但他们却认为还不够,所以又请了昔年独 臂扫天山,单掌诛 八寇的‘独臂鹰王’司交曙。” ?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风四娘还是盯着他,道:“有这四人护刀入关,当今天下, 只怕再没有人敢 夺刀的了。’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激我 去替你夺刀?”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笑道:“我替你夺刀,刀是你的,我还是一场空。”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他们护刀入关,你可知道是为什 么?” 萧十一郎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也 不会为了要将刀 送给我。” 风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夺刀,难道也不想去见识见识 么?” 萧十一郎道:“不想。” ?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难免要心动,心动了就难免想去夺 刀,夺不到就难免要送命.” 风四娘道:“若是能夺到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夺到了,你就难免会问我要.我虽然舍不得, 却又不好意思不给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 风四娘跺着脚站了起来,恨恨道:“原来休这样没出息,我真看错了你!好, 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没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这看见好东西就想要的脾气,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 改得了。” 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因为它是自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 边来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经过这地方 时,差不多都会歇上一两个晚上。 ? 由于这些人的豪侈,才造成这地方畸形的繁荣。 : 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 ?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 足各种男人的口味。 这里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里的还好、还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 烧狮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 客,在这里也应该可以一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 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 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 人的脚。 “恩德元”是清真馆,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条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 菜,而且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 ? “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潢也不考究,但腰上扎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 着胸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过这里的江湖豪杰若没有到“恩德元” 来跟马回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总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特 别的高兴。 还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 什么贵客光临似的。 ?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这条 行人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 练的良驹,所以马车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出乱子。 ?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还是少见得很,大伙 儿一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 只听健马一声长啸,赶拿的丝缰一提,马车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 已抢步迎了出来,陪着笑开了车门。 ?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 为何对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 渐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圆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微 服出游的王孙公 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请,请。”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里已隐隐约约请出了这中年人 是谁,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 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功、八十一路 “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个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个下车来的是个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过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 系在灰市棉裤之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 但双目神光闪动,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马回回弯腰陪奖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的健朗了.。 这老头子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还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这老头子姓屠,莫非是坐镇关东垂四十年,手里的旱烟袋专打人身上三十六大 穴、七十二小穴,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马车上有了这两 人,第三人还会是弱者吗? 路旁窃窃私语兴趣更浓了。 第三个走下车的是个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 他虽是个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酱紫色的道袍上都缕着金线,背后背着柄 绿鳖鱼皮鞘,黄金吞口上还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 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辈久慕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 有幸。” 那老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 海道长!难道是海灵子? 海南派的剑法以迅急诡秘见长,海南派的剑客们也都有些怪里怪气,索来不肯 和别的门派打交道。 七年前“铜椰之战”震动武林,铜椰岛主以及门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 派剑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灵子一个人了,自从这一战之后,海灵 子的名头更响,眼睛也长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会和赵无极、屠啸天走在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这三个人下车之后,并没有走入店门,反而都站在车门旁,等着 第四个人走下来。 过了很久,车子里才慢吞吞走下一个人。 ? 这人一走出车门,大家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的长相实在太古怪。 ? 他身长不满五尺,—颗脑袋却大如笆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条浓眉几乎连 成一条。左眼精光闪动,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乱草 以的胡子里露出一张嘴来,却是鲜红如血。 他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一条左臂长得更可怕,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 的脚趾。 他手里还提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这次马回回连头都不敢抬起,陪着笑道:“听说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条 公牛……” , 独臂人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道:“公牛比母牛好,却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马回回赔笑道:“当然是活的,正留着给老前辈尝鲜哩。” ?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孙子总算还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将马回回当孙子,马回回居然还像是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这独臂人来 路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为马回回不平。 但有些人已猜出了这个独臂人的来路,心里反而替马回回高兴——能被“独臂 鹰王”当孙子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o “恩德元”的后面有个小院子,是专门留着招待贵客的!院子里有座假山,假 山旁有几棵大树。 树上系着条公牛。 这条牛实在大得出奇,牛角又尖又锐,仿佛是两把刀。 “独臂鹰王”手里的黄布包袱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此刻正围着这条牛在打 转,嘴里啧啧有声,不停地说道:“很好,很好……” 海灵子青渗渗的脸上现出了怒容,冷冷道:“我用不着练什么鹰爪力。” ? “独臂鹰王”眼睛一瞪,道:“你用不着练,难道你瞧不起我老爷子的鹰爪 力?”他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已向海灵子抓了过去。 海灵子一个翻身,后退八尺,脸都吓白了。 “独臂鹰王”仰面大笑道:“小杂毛,你用不着害怕,我老爷子只不过吓着你 好玩的,我跟你那老杂毛师父是朋友,怎么能欺负你这小孩子。” 海灵子活到五十多了,想不到还有人叫他“小孩子”,他两只手气得发抖,却 偏偏没有拔剑的勇气。 “独臂鹰王”那手力穿牛腹、巧取中心的鹰爪力,那份狠、那份准、那份快, 的确令人提不起勇气。 ? 已经上到第七道菜了。 马回回的手艺的确不错,能将牛肉烹调得像嫩鸡、像肥鸭、像野味,有时甚至 嫩得像豆腐。 他能将牛肉烧得像各种东西,就是不像牛肉。 到第八道菜时,马回回亲自捧上来,笑道:菜虽不好,酒还不错,各位前辈请 多喝两杯。” ? 独臂鹰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酒也不好。” 马回回楞住了。 幸好赵无极巳接着笑道:“酒虽是好酒,但若无红袖添酒,酒味也就淡了。” ? “独臂鹰王”展颜大笑道:“不错不错,到底还是你念过几天书,知道这 ‘酒’宇,和那色字是万万不能分开的。” 马回回也笑了,道:“晚辈其实已想到这一着,只怕此间的庸俗脂粉,入不了 各位前辈的眼。” “独臂鹰王”皱眉道:“听说这里的女人很有名,难道连一个出色的都没 有?” 马回回沉吟着道:“出色的倒是有一个,但只有一个……。” “独臂鹰王”又一怕桌子,道:“一个就已够了,这小杂毛是出家人,赵无极 出名的怕老婆,屠老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用不着替他们担心。” ? 屠啸天笑道:“不错,你只要替司空前辈找到一个就成了,我这糟老头子只想 在旁边瞧瞧。年纪大的人,只要瞧瞧就已经很过瘾了。” 赵无极笑道:“怕老婆的人,还是连瞧都不要瞧的好。但若不瞧一眼,我还是 舍不得走,马掌柜的,就麻烦你去走一趟吧!” ? 马回回道:“晚辈这就去找,只不过——” “独臂鹰王”瞪眼道:“只不过怎样?” ? 马回回陪笑道:“那位姑娘出名的架子大,未必一找就能找来。” “独臀鹰王”大笑道:“那倒无妨,我就喜欢架子大的女人,架子大的女人必 定有些与众不同,否则她的架子怎么大得起来?” 马回回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前辈稍候……” “独臂鹰王”道:“多等等也没关系,别的事我老爷子虽等不得,等女人的耐 心我倒有。” 第五章 出色的女人>> 古龙《萧十一郎》 第五章 出色的女人 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那位出色的女人还没有来。 屠啸天喝了杯酒,摇着头道:“这女人的架子倒还真不小。” “独臂鹰工”也摇着头笑道:“你这糟老头子真不懂得女人,难怪要做一辈子 的老光棍了……你以为那女人真的架子大么?” 屠啸天道:“难道不是?” ? “独臂鹰王”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真的架子大,只不过是在吊男人的胃 口。” 屠啸天道,“吊胃口?” “独臂鹰王”道:“不错,她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等得越久,心里越好奇, 越觉得这女人珍贵,那种一请就到的女人,男人反而会觉得没意思。’ 屠啸天抚掌笑道:“高见、高见——想不到司空兄非但武功绝世,对女人也研 究有素。” “独臂鹰王”大笑道,“要想将女人研究透彻,可真比练武困难得多久’ 他突然顿住笑声,竖起耳朵来听了听,悄悄笑道:“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就连海灵子也忍不住扭过 头去瞧,他也实在想瞧瞧,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出色的女人。 门是开着的,却挂着帘子。 帘下露出一双脚。 ? 这双脚上穿的虽只不过是双很普遍的青布软鞋,但样子却做得很秀气,使得这 双脚看来也秀气得很, 虽然只看到一双脚,“独臂鹰王”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那特大的脑袋开始在摇,一双发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双鞋,眼珠子 都似乎快凸了出来。 只听帘外一人道:“我可以进来吗?” ? 声音是冷冰冰的,但却清脆如出谷黄莺。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当然可以进来,快——快请进来。” 脚并没有移动,帘外又伸出一双手。 ? 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的得很干净、很整齐!但却并不像一般爱打扮 的女人那样,在指甲上涂上凤仙花汁。 这双手不仅美,而且很有性格。 只看这双手,已可令人觉得这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独臂魔王”不停地点着头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只见这双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这与众不同的女人终于走了进来。 在屠啸天想象中,架子这么大的女人,一定是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甚至满身 珠光宝气。 但他错了。 这女人穿的只是一身很浅淡、很合身的青布衣服,脸上看 不出有脂粉的痕 迹,只不过在耳朵上戴着一粒小小的珍珠。 屠啸天觉得很吃惊,他想不到一个风尘女子打扮得竟是 如此朴素,甚至可以 说连一点打扮都没有。 ? 他吃惊,因为他年纪虽不小.对女人懂得却不多,而这女’人对男人的心理懂 得却太多了。 她知道自己越不打扮,才越显得出色脱俗。 男人的心理的确很奇怪,他们总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 女子,而像是个小家 碧玉,或者是大家闺秀。 但当他们遇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 希望这女人像是个 风尘女子. 所以,风尘女子若是像好人家的女子就一定会红得发紫, 好人家的姑娘若像 风尘女子,也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 赵无极虽然怕老婆,但怕老婆的男人也会偷嘴的,世上 没有不偷嘴的男人, 正如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猫。 他玩过很多次,在他印象中,每个风尘女人一走进来时, 脸上都带着甜甜的 笑容——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 但这女子却不同. 她非但不笑,而且连话也不说,一走进来,就坐在椅子上, 冷冰冰地坐着, 简直像是个木头人. 只不过这木头人的确美好很. 她年龄似乎巳不小了,却也绝不会太大,她的眼睛很亮, 眼角有一点往上 用,更显得妩媚。 ? “独臂鹰王”的眼睛已眯了起来,笑着道:“好!很好——请 坐请坐。” 这女人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眼,冷冷道:“我已经坐下 了。” “独臂鹰王”笑道:“很对!狠对!你已经坐下了,你坐得很好看。” ? 这女人道:“那么你就看吧!我本来就是让人看的。” ‘独臂鹰王”拍着桌子,大笑道:“糟老头,你看——你看这女人多有趣。就 连说出来的话都和别人不同,居然敢给我钉子碰。” 若是别人给他钉子碰,他不打扁那人的脑袋才怪,但这女人给他钉子碰,他却 觉得很有趣。 唉女人真是了不起。 ? 屠啸天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姑娘能不能将芳名告诉我们?” 这女人道:“我叫思娘。” ? ‘独臂鹰王”大笑道:“思娘……难怪你这么不开心,原来你是在思念你的 娘,你的娘也和你一样漂亮吗?” 思娘也不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独臂鹰王”大叫道:“等等,等等,你要到哪里去?’ 思娘道:“我要走。” “独臂鹰王”怪叫道:“走?你要走?刚来了就要走?” 思娘冷冷道:“我虽是个卖笑的女人,但我的娘却不是.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 了要听你们拿我的娘开玩笑的。” 她倒是真懂得男人,她知道地位越高、越有办法的男人,就越喜欢不听话的女 人,因为他们平时见到的听话的人太多了, 只有那种很少见到女人的男人,才喜欢听女人灌迷汤。 “独臂鹰王”果然一点也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道:“对对对,以后谁敢 开你娘的玩笑,我先扭断他的脖子。’ 思娘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 赵无极忍不住道:“姑娘既然不喜欢开玩笑,却不知喜欢什么呢?” ? 思娘道:“我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独臂鹰王”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简直比别人唱得还好听。” ? 赵无极笑道:“姑娘说的既是如此好听,唱的想必更好听了,不知姑娘是否能 高歌—曲,也好让我们大家一饱耳福?” 思娘道:“我不会唱歌。” 赵无极道:“那么——姑娘想必会抚琴?’ 思娘道:“也不会。” 赵无极道:“琵琶?” 思娘道:“更不会。” 赵无极忍不住笑了,道:“那么——姑娘你究竟会什么呢?” 思娘道:“我是陪酒来的,自然会喝酒。” “独臂鹰王”大笑道:“妙极妙极,会喝酒已足够了,我就喜欢会喝酒的女 人。” ? 这位“思娘”倒的确可以说是“会喝酒”,赵无极本来有心要她醉一醉,出出 她的丑态。 但思娘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赵无极反而不敢 找她喝酒了。 ? “独臂鹰王”也没有灌她酒——他是个很懂得“欣赏”的男人,他只希望他的 女人有几分酒意,却不愿他的女人真的喝醉。 他也很懂得把握时候。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自己先装醉了. 超无极也很知趣,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笑着说道:’司空兄连日劳顿,此刻 只怕已有些不胜酒力了吧?” ? “独臂鹰王”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是,是,是,我醉欲眠...我醉欲 眠...” 赵无极忙道:“马掌柜早巳在后院为司空兄备下了一间清静的屋子,就烦这位 姑娘将司空兄送过去吧!” 思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拒绝,扶着“独臂鹰王”就往外走,好像对这 种事已经习惯得很。 屠啸天失笑道:“我还当她真的有什么不同哩,原来到最后还是和别的女人一 样。” 赵无极也笑道:“到了最后,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这种女人,她 们本就是为了要‘卖’才出来混,不卖也是白不卖。” 屠啸天笑道:“只不过这女人‘卖’的方法也实在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而 已。” 马回回为“独臂鹰王”准备的屋子果然清静。 ? 一进门,思娘就将“独臂鹰王”用力推开,冷冷道:“你的酒现在总该醒了 吧?” “独臂鹰王”笑道:“酒醒得哪有这么快。” 思娘冷笑道:“你根本就没有醉,你以为我不知道?’ “独臂鹰王”的酒果然“醒”了几分,笑道:“醒就是醉,醉就是醒,人生本 是戏,何必分得那么清?” ? 他自己找着茶壶,对着嘴灌了几口,喃喃道,“酒浓于水,水的确没有酒好 喝。” 思娘冷冷地瞧着他,道:“现在我已送你回来了,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独臂鹰王”用—只手拉起她的一只手,眯着眼笑道:“男人在这种时候想要 干什么,你难道不懂?” 思娘甩开他的手,大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是那种女人?凭什么以为我会跟 你做那种事?” “独臂鹰王”笑道:“我就凭这个。” 他大笑着取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眼角瞟着思娘,道:“这个你要不要?” 思娘道:“我们出来做,为的就是要赚钱,若非为了要赚钱,谁愿意被别人当 做酒罐子?” “独臂鹰王”大笑道:“原来你还是要钱的,这就好办多了。” ? 他又拉起思娘的手,思娘又甩开了,冷冷道:“我虽然要钱,可是我也得选择 人。” “独臀鹰王”的脸色变了,道:“你要选择怎么样的人?小白脸?” 思娘冷笑道,“小白脸我看得多了,我要的是真正的男人。” “独臀鹰王”展颜笑道:“这就对了,你选我绝不会错,我就是真正的男子 汉。” ? 思娘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道:“我要的是了不起的男人,你是吗?” “独臂鹰王”道:“我当然是。” ? 思娘道:“你若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让我瞧瞧,能令我心动,就算一分银 子都没有,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跟你……”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不认得我,自然不知道我什么了不起,但江湖中人 一听到我的名字,我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 思娘道:“吹牛人人都会吹的。” “独臂鹰王”道,“你不信?好,我让你睢瞧!” ? 他的手轻轻一切,桌子就被切下了一只角,就好像刀切豆腐似的。 思娘淡淡道:“好,果然有本事,但是在我看来还不够” “独臂鹰王”笑道:“不管你够不够,我已等不及了,来 吧!” ? 他轻轻一拉,思娘就跌入他的怀里。 思娘闭着眼,动也不动,道:“你力气大,要强奸我,我也没法子反抗,但一 个真正的男人,就该要女人自己心甘情愿地跟他。” “独臂鹰王”的嘴不动了,因为他的手已在动,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比两只 手的男人动得还厉害。 思娘咬着牙,冷笑道:“亏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子汉,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欺负 女人的男人非但最不要脸,也最没出息。我倒想不到你会是这种人。” “独臂鹰王”喘着气,笑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 思娘道:“我看你长得虽丑,倒还有几分男子气概,所以才会跟你到这里来, 若换了那三个人,就算醉倒在地上,我也不会扶一把。”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谁知我竞看错了你,但这也只好怨我自己,怨不得别 人……好,你要就快来吧!反正这种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的。” ‘独臂魔王”的手不动了,人也似已愣住。 愣了半晌,他才跳起来,大叫道:“你究竟要我怎样?” 思娘坐起来,掩上衣襟,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会杀人,别人都怕你,但这 却没什么了不起。” “独臂鹰王”道:“要怎样才算了不起?” 思娘道:“我听人说,越有本事的人,越深藏不露。昔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后 人才觉得他了不起。他当时若将那流氓杀了,还有谁佩服他?” “独臂鹰王”大笑道:“难道你要我钻你的裤档不成?” 思娘居然也忍不住笑了。 她不笑时还只不过是个‘木美人’,这—笑起来,当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 种;若有男人见了不心动,必定是个死人。 “独臂鹰王”自然不是死人,直着眼笑道:“我司空曙纵横一世,但你若真要 我钻你的裤裆我也认了。” 思娘嫣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她眼波流动,接着道:“譬如说,我虽打不过你,但你被我打了—下,却肯不 还手,那才真正显得你是个男人,才真正有男子汉的气概。” “独臂鹰王”大笑道:“这容易,我就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 思娘道: “真的?” “独臂鹰王”道:“自然是真的,你就打吧!打重些也没关系。” 思娘笑道:“那么我可真的要打了。” 她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独臂鹰王”居然真的不动,心甘情愿地挨打。 这就是男人。可怜的男人,为了要在女人面前表示自己“了不起”,表示自己 “有勇气”,男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 思娘娇笑着,一掌轻轻的打了下去。 她出手很轻、很慢,但快到“独臂鹰王”脸上时,五根手指突然接连弹出,闪 电般点了他四处大穴。 “独臂鹰王”显然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着,等他想到时,已来不及了——他自 己就成了个木头人。 思娘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吃吃笑道:“好,‘独臂鹰王’果然有大丈夫的气 概,我佩服你!” “独臂鹰王”瞪着他,眼睛里已冒出火来.但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整 张脸已完全麻木。 ? 思娘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更不必难受,无论多么聪明的男人,见了漂 亮女人时也会变成呆子的。” 她娇笑着接道:“所以有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能将一些老奸巨滑的老色鬼 骗得团团乱转,世上这种事多得很——。 ? 姻一面说话,一面已在“独臂鹰王”身上搜索。 “独臂鹰王”穿着件宽大的袍子。 ? 他方才提在手上的黄布包,就藏在袍子里。 思娘找出这包袱,眼睛更亮了. 解开黄布包,里面是个刀匣。 ? 匣中刀光如雪! 思娘凝注着匣中的刀,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夺 不到这把刀?你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了女人,女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男人只 怕永远也想不到….” 唉!了不起的女人! 风四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 但风四娘毕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就看不到危险了。 ? ——世上大多数色狼,都知道女人这弱点,所以使用些眩目的礼物,来掩护自 己危险的攻击。 风四娘全副精神都己放在这把刀上,竟未看到“独臂鹰王’面上露出的狞笑。 等她要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独臂鹰王”猿猴般的长臂,突然间闪电般伸出,擒住了她的腕子,她半边身 子立刻发了麻,手里的刀“当”的掉到地上! ? 这一着出手之快,竟令她无闪避的余地。 “独臂鹰王”格格笑道:“你若认为我真是呆子,就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 男人了,男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女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风四娘的一颗心已沉到了底,但面上却仍然带着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剩 下的唯一武器,就是微笑。 她用眼角瞟着“独臂鹰王”,甜笑着道:“你何必发脾气?男人偶而被女人骗 一次,不是也蛮有趣的?若是太认真,就无趣了。” “独臂鹰王”狞笑道:“女人偶而被男人强奸一次,不是也蛮有趣?” 他的手突然一紧,风四娘全身都发了麻,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再被他反手一 掌掴下来,她的人就被掴倒在床上。 ? 只见“独臂鹰王”己狞笑着向她走过来,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飞起 一脚向他踢了过去。 但这一脚还未踢出,就被他的鹰爪般的手接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她的脚踝就 好像要断了,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那薄薄的青布鞋,也变成了破布,露出了她那双精巧、晶莹、完美得几乎毫无 瑕疵的脚。 “独臂鹰王”看到这双脚,竟似看得痴了,喃喃道:“好漂亮的脚,好漂 亮……” 他居然低下头,用鼻子去亲她的脚心。 ?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心不怕痒的,尤其是风四娘,“独臂鹰王”那乱草般的 胡子刺着她脚心.嘴里的一阵阵热气似已自她脚心直透入她心底.她虽然又惊、又 怕、又愤怒、又恶心... 但这种刺激她实在受不了。 ? 她的心虽已快爆炸,但她的人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她一面 笑、一面骂:“畜生,畜生,你这老不死的畜生,快放开我...” 她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独臂鹰王”瞪着她,眼睛里已冒出了火,突又一伸手,风四娘前胸的衣襟已 被撕裂,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 她几乎晕了过去,只觉得“独臂鹰王”的人已骑到她身上,她只有用力绞紧两 条腿,死也不肯松开。 只听“独臀鹰王”喘息着道:“你这臭女人,这是你自己找的,怨不得我!” 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喉咙, 风四娘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反抗,她的眼前渐渐发黑,身子 渐渐发软,两条腿边渐渐地放松…… 突然间,“砰”的一声,窗子被撞开了。 ? 一个青衣人箭一般蹿了进来,去掠取落在地上的刀! “独臂鹰王”果然不愧是久经大敌的顶尖高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没有晕 了头,凌空一个倒翻,长臂直抓那人的头顶! 那人来不及拾刀,身子一缩,缩开了半尺。 只听“格”的一声,“独臂鹰王”的手臂竟又暴长了半尺,明明抓不到的地 方,现在也可抓到了。 ? 这就是“独臂鹰王”能纵横武林的绝技,若是换了别人,无论如何,也难再避 得开这一抓。 谁知这青衣人的身法也快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个旋身,掌缘直切“独臂魔王” 的腕脉,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刀向风四娘挑了过去。 风四娘左手掩衣襟,右手接刀,娇笑着道:“谢谢你们.....” 笑声中,她的人已飞起,蹿出窗子。 ? 青求人叹了门气,反手—挥,就有一条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划出,削向“独臀鹰 王”的肩胛。 这一刀出手之快,当真快得不可思议。 “独臂鹰王”纵横江湖数十年,实未看过这么快的刀法,甚至未看清他的刀是 如何出手的,大惊之下,翻身后掠,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也不答话,着着抢攻,只见刀光缭绕,风雨不透,“独臂鹰王”目光闪 动,避开儿刀,突然纵声狂笑道:“萧十一朗,原来是你……” 青衣人也大笑道:“鹰王’果真好眼力!” 笑声中,他的人与刀突似化而为一。 刀光一闪,穿窗而出 “独臂鹰王”大喝一声,追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沉,秋星满天,哪里还有萧十一郎的人形! 风四娘一面在换衣裳,一面在嘴里低低地骂,也不知咒骂的是谁,也不知在骂 些什么。 ? 只不过她的面上并没有怒容,反有喜色,尤其当她看到床上那刀匣时,她脸上 就忍不住要露出春花般的微笑。 这把日思夜想的割鹿刀,终于还是到手了。 为了这把刀,风四娘可真费了不少心思。很多天以前,她就到这镇上来了,因 为她算准这是赵无极他们的必经之路。 在镇外,她租下了这幽静的小屋,再找到马回回,马回回是个很够义气的人, 以前又欠过她的情,当然没法子不帮她这个忙。 但“独臂鹰王”可实在是个扎手的人物,到最后她险些功亏一篑,偷鸡不成反 要蚀把米,若不是萧十一郎…… 想起萧十一郧,她就恨得牙痒痒的。 ? 她刚扣起最后一粒扣子,突听窗外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奉劝各位千 万莫要和女人交朋友,更莫要帮女人的忙。你在帮她的忙,她自己反而溜了,将你 一个人吊在那里。” ? 听到这声音,风四娘的脸就涨红了,不知不觉将刚扣好的那粒扣于也拧断了, 看样子似乎恨不得一脚将窗户踢破。 但眼珠子一转,她又忍住,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道:“—点也不错,我就恨 不得把你吊死在那里,让‘独臂鹰王’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有多黑。” ? 窗子被推开—线,萧十一郎露出半边脸,笑嘻嘻道:是我的心黑?还是你的心 黑?” 风四娘道:“你居然还敢说我?问我?我诚心诚意要你来帮我的忙,你推三推四 的不肯,我来了,你又偷偷地跟在后面,等眼见我就要得手.你才突然露面,想白 白捡个便宜,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她越说越火,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过去,“砰”的将窗子打破了一个大洞,恨 不得这窗子就是萧十一郎的脸。 ? 萧十一郎早已走得远远的,笑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明明是人,怎会是东 西?”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就让那大头鬼去嗅你的臭脚 也好,臭死他更好,也免得我再——” 风四娘叫了起来,大骂道:“放你的屁,你怎么知道我的脚臭,你嗅过吗?” 萧十一郎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雅兴。” ? 风四娘也发觉自己这么说,简直是在找自己的麻烦,涨红了脸道:“就算你帮 了我一个忙,我也不领你的情,因为你根本不是来救我,只不过是为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若真来救我,为何不管我的人,先去捡那把刀?” 萧十一郎摇着头,苦笑道:“这女人居然连声东击西之计都不懂——我问你, 我若不去抢那把刀,他怎会那么容易就放开你?” ? 风四娘听了萧十一郎的分析,不由愣住了。 她想想也不错,萧十一郎当时若不抢刀,而先击人,她自己也免不了要被“独 臂鹰王”所伤。 萧十一郎道:“若有个老鼠爬到你的水晶杯上去了,你会不会用石头去打它? 你难道不怕打碎你自己的水晶杯吗?” 风四娘板起脸,道,“算你会说话……” ?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自己错了,但嘴里却是死也不肯认错 的!”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心里已认了错,已经很感激我,所以才会对我这么 凶,只要你心里感激我,嘴里不说也没关系。” 风四娘虽然还是板着脸,却已忍不住笑了。 ? 女人的心也很奇怪,对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心肠会比铁还哽,但遇着她喜欢的 男人时,她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萧十一郎—直在看着她,似已看得痴了。 风四娘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萧十一郎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虽然想扳着脸 却又忍不住要笑的时候,这机会我怎能错过?” ? 风四娘笑啐道:“你少来吃我的老豆腐,其实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 道。” 萧十一郎道:“哦?你几时也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风四娘道:“这次你落了一场空,心里自然不服气,总想到我这儿捞点本回 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 ?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已有了‘割鹿刀’,还要那柄‘蓝玉’剑干什 么?” 风四娘失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小贼在打我那柄剑的主意——好吧!看在你对我 还算孝顺,我就将这柄剑赏给你吧!” 她取出剑,抛出了窗外。 萧十一郎双手接住,笑道:“谢赏。” ? 他拔出了剑,轻轻抚摸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剑,只可惜是女人用的。” 风四娘忽然道:对了,你要这把女人用的剑干什么?” ? 萧十一郎笑道:‘自然是想去送给一个女人。” 风四娘瞪眼道:送给谁?” 萧十一郎道:“送给谁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不过我总会找个合适的女人去送给 她的,你请放心好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悠悠道:“好,可是你找到的时候,总该告诉我一声。” 萧十一郎道:“好,我这就去找。” 他刚转过身,风四娘突又喝道:“慢着。” 萧十一郎慢慢地转回身子,道:“还有何吩咐?” 风四娘眼波流动,拿起了床上的“割鹿刀”,道:“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这把 刀?” 萧十一郎道:“不想。” ? 他回答得居然如此干脆,风四娘不禁楞了楞,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若猜得不错,这把刀八成是假的。” 风四娘耸然道:“假的?你凭什么认为这把刀会是假的。” ? 萧十一郎道:“我问你,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这三个人哪个是省油 的灯?” 风四娘冷笑道”三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萧十一郎道:“那么,他们为何要远巴巴地将“独臂鹰王’这老怪物找来,心 甘情愿地受他的气,而且还将刀交给他,事成之后,也是他一个人露脸,像赵无极 这样的厉害角色,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他们要这‘独臂鹰王’做替死鬼。做箭垛子。” 风四娘皱眉道:“箭垛子?” 萧十一郎道:“他们明知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人会来夺刀,敢来夺刀助自然都 有两下子,所以他们就将一柄假刀交给司空曙,让大家都来夺这栖假刀,他们才好 太太平平地将真刀护到地头。’ 他叹了口气,接道:“你想想,他们若非明知这是假刀,我们在那里打得天翻 地覆时,他们三人为何不过来帮手?” 风四娘道:“这——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拍打扰了司空曙….,而且他们本来 就是住在别处的,马回回只为司空曙一个人准备了宿处。”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司空曙带着的若是真刀,他们三个人能放心将他一个 留在那边么?”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 她愣了半晌,突然拔出刀,大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这柄刀会是 假的!” 刀,的确是光华夺目。 但仔细一看,就可发觉这灿烂的刀光带着些邪气,就好像那些小姑娘头上戴的 镀银假首饰似的。 萧十一郎拔出了那柄枘蓝玉,道:“你若不信,何妨来试试?” ? 风四娘咬了咬牙,穿窗而出,一刀向剑上撩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 ? 雪亮的刀已断成两半! 风四娘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半截刀也掉落在地上!假如有人说风四娘绝不 会老,那么她在这一刹那间的确像是老了好几岁。 萧十一郎摇着头,喃喃道:“人人都说女人比男人聪明,可是女人为什么总常 常会上男人的当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怒道:“你明知刀是假的,还要骗我的剑,你简直是个 贼,是个强盗。” 萧十一郎叹道:“我的确不该骗你,可是我认得一位姑娘,她又聪明、又漂 亮、又爽直,我已有很久没见过她的面了,所以想找件礼物送给她,也好让她开心 开心。”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道:“那——那女人是谁?” 萧十—郎凝注着她,带着温暖的微笑,缓缓道:“她叫做风四娘,不知你认不 认得她?” ? 风四娘突然觉得一阵热意自心底涌起,所有的怒气都已消失无踪,全身都软, 软软地倚着窗户,咬着嘴唇道:“你呀!你这个人——我认识了你,至少也得短命 三十年。” 萧十一郎将那柄“蓝玉”剑双手捧过来,笑道:“你虽然没有得到‘割鹿 刀’,却有人送你柄‘蓝玉’剑,你岂非也应该很开心了么?” 第六章 美人 心>> 古龙《萧十一郎》 第六章 美人 心 茶馆。 济南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 方,只怕也很少。 风四娘坐茶馆的机会真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馆里,她都觉得很开心,她喜欢男 人们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今男人们的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这茶馆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的确都在盯着她,坐茶馆的女人本不多,这么美的 女人更少见。 ? 风四娘用一只小茶碗慢慢地吸着茶。茶叶并不好,这种茶她平日根本就不会入 口,但现在却似舍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茶的滋味,只不过她自己觉得自己喝茶的姿势很美,还可以 让别人欣赏欣赏她这双手。 萧十一郎也在瞧她,觉得很有趣。 他认识风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风四娘的脾气。 ? 这位被江湖中人称为“女妖怪”的女中豪杰,虽然很难惹、很泼辣,但有时也 会天真得像个孩子。 萧十一郎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 候,却并不难受。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怕自己也分不清. 他们赶到济南来,因为割鹿刀也到了济南。 ? 还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济南…… 突然间,本来盯着风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于全都转到门外面去了;有人伸长 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来,跑到门口。 风四娘也有些惊奇,她心里想:“外面难道来了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风四娘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赶到门口去瞧瞧。她心里想到要做一 件事,就绝不会迟疑。 ? 她到了门口,才发现大家争着瞧的,只不过是辆马车。 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的华贵些,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车窗车门都关 得紧紧的,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 马车走得也不快,赶车的小心翼翼,连马鞭都不敢扬起,像是怕鞭梢在无意间 伤及路人。 拉车的马虽不错,但并非什么千里驹。 ? 奇怪的是,大家却偏偏都在盯着这辆马车瞧,有些人还亦窃窃私语,就像是这 马车顶上忽然长出朵大喇叭花来了似的。 “这些人宁可看这被马车,却不看我。”风四娘真有点弄不懂了,这地方的男 人难道都有点毛病? 她忍不住冷笑道:“这里的人难道都没有见过马车吗?一辆马车有什么好看 的?” 旁边的人扭过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却又立刻回到那辆马车上去了。只有个驼背 的老头子搭汕着笑道:“姑娘你这就不知道了,马车虽没有什么,但车里的人却是 我们这地方的头一号人物。” 风四娘笑道:“哦?是谁?” 老头子笑道:“说起此人来,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里‘金针沈家’的 大小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 他满脸堆着笑,仿佛也已分沾到一分光彩,接着又道:“我说错了!沈妨娘其 实已不该叫做沈姑娘,应该叫做连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想必知 道姑苏有个‘无瑕山庄’,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无瑕山庄’的主 人连城璧 连公子。” 风四娘淡淡道:“连城璧……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其实她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听得多了。 “连城璧”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头之响,简直如日中天!就算他的对头仇 人,也不能不对他挑大拇指。 ? 那老头子越说兴趣越浓,又道,“沈站娘出嫁已有两三年,上个月才归宁,城 里的父老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这两年来是否出落得更美了。只可惜这位姑娘从小知 书识理,深居简出,我老头子等了二十年,也只不过遇见她一两次而已。 ? 风四娘冷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们济南人心中的宝贝了?” 老头子根本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之意,点着头笑道:“一点也不错,——点也 不错……” 风四娘道:“她坐在车子里,你们也能瞧得见她吗?”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车子也是好的。” 风四娘几乎气破了肚子,幸好这时马车已走到路尽头,转过去瞧不见了,大家 这才纷纷落座。 有人还在议论纷纷:“你看人家,回来两个月,才上过一趟街。唉!谁能娶到 沈姑娘这样的媳妇。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Y “但人家连公子也不错,不但学问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听说武 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样的女婿哪儿找去?” “这才叫郎才女貌,珠连碧合。” ? “听说连公子前两天也来了,不如是否……” 大家谈谈说说,说的都是连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简直将这两个人说成天上少 有、地下无双! 风四娘也懒得听了,正想叫萧十一郎赶快算帐走路,但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 来,眼角突然瞥见一个人。 茶馆的斜对面,有家“源记”钱庄票号。 ? 当时的行商客旅,若觉得路上携带银两不便,就可以到这种钱庄去换“银 票”。信用好的钱庄发出的银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钱庄就根本无法 立足。当时“银票”盛行,就因为所有钱庄的信用都很好。 做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为山西人的手紧,而且擅长于理财!这家 “源记”票号,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风四娘看到的这个人,此刻刚从“源记”票号里走出来。 这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 蓝缎抱,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胸上穿着经久耐穿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上下干 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无论将什么事交托给他都可 以放心.、 ? 但风四娘见这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 蛋遇着了债主似的。 不巧的是,这人的眼睛也很尖,走出来就瞧见风四娘了。一瞧见风四娘,他眼 睛里就发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风四娘…。.” 他嗓子真不小,三条街外的人只怕都听得风。 风四娘只有停下脚,狠狠道:“倒楣,怎么遇上了这个倒楣鬼。” ? 那位规矩的人已撩起了长衫,大步跑过来。 他眼睛里有了风四娘,就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街那边刚好转过来一辆马车, 收势不及,眼见就要将他撞倒。 茶树里的人都不禁发出了惊呼.谁知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车轭,竟硬生生把 马车拉住了! 只见他两条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条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满街上的人又都不 禁发出了喝彩声。 这人却似全没听到,向那已吓呆了的车夫抱了抱拳,道:“抱歉。”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馆,四四方方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的微 笑,笑道:“四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风四娘用眼白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么?别人还当我欠了你的债, 你才会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穷吼。” 这人的笑容看起来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陪着笑道:“我——我没有啊!” 风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找我干什么?” 这人道:“没——没事。” 风四娘瞪眼道:“没事?没事为何要找我?” 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只不过觉得 好久没、没见了,所以——所以 ——才——” ? 原来他一着急就变成了结巴,越结越说不出。本来相貌堂堂的一个人,此刻就 像变成了个呆头鹅。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没见,你也不应该站在街上穷吼,知道 吗?” 看到风四娘有了笑容.这位规矩人才松了口气,陪着笑道:“你——你一个 人?” 风四娘向那边坐着的萧十一郎指了指,道:“两个。” 这人脸色立刻变了,眼睛瞪着萧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涨红 着脸道,“他——他——他是什么人?” ? 风四娘瞪眼道:“他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他?” 这人急得脖子都粗了,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走了过来,笑道:“我是她堂弟, 不知尊驾是……” 听到“堂弟”两个字,这位规矩人又松了口气,说话也立刻变得清楚了起来, 抱着拳笑道:“原来尊驾是风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杨,草字 开泰,以后还请多指教。” 萧十一郎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动容道:“莫非尊驾就是‘源记’票号的少东 主,江湖人称‘铁君子’的杨大侠么?” 杨开泰笑道:“不敢,不敢……” 萧十一郎也笑道:“幸会,幸会……” ? 他吃掠的倒并非因为这个人竟是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而因为他是少林监 寺“铁山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 已公认他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 这么样土头土脑,见了风四娘连话都说不出的一个人,居然是名震关中的武林 高手,萧十一郎自然难免觉得意外。 杨开泰的眼睹又已转到风四娘那边去了,陪着笑道:“两位为何不坐下来说 话。” ? 风四娘道:“我们正要走了。” 杨开泰道:“走?到——到哪去?” ?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道:“我们正想找人请客吃饭。” 杨开泰道:“何必找人,我——我——” 风四娘用眼角膘着他,道:“你想请客?” ?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听说隔壁的排骨面不错,馒头也蒸得很白……” 风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还吃得起,用不着你请,你走吧!” ? 杨开泰擦了擦汗,陪笑道:“你——你想吃什么,我都请。” 风四娘道:“你若真想请客,就请我们上‘悦宾楼’去,我想吃那里的水泡 肚。” 杨开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们就上“悦宾楼”。 每个城里都有一两家特别贵的饭馆,但生意却往往特别 好,因为花钱的大爷 们爱的就是这调调儿。 ? 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一个人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 少少还是个人物。 其实”悦宾楼”卖五钱银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别家 卖一钱七的滋味好 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觉得大不相同。 ? 杨开泰从走上楼到坐下来,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风四娘开始点菜了,点了四五样,杨开泰的脸色看来已有点发白,突然站起 来,道:“我——我出去一趟,就——就回来。” 风四娘理也不理他,还是自己点自己的菜。等杨开泰走下楼,她已一口气点了 十六七样莱,这才停下来,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干什么去了?” 萧十—郎笑了笑,道:“去拿钱?” ? 风四娘笑道:“一点也不错,这种人出来身上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萧十一郎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个君子,你也不该穷吃他。” ? 风四娘冷笑道:“什么‘铁君子’,我看他简直像个铁公鸡!就和他老子一 样,一毛不拔!这种人不吃吃谁?” 萧十一郎道:“他总算对你不错。” 风四娘道:“我这么样吃他,就是要将他吃怕。”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这人有多讨厌,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 我一面后,就整天像条狗似的盯着我。” ? 萧十一郎道:“我倒觉得他很好,人既老实、又正派,家世更没话说,武功也 是一等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给他……” 话未说完,风四娘己叫了起来,道:“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 会嫁给这种铁公鸡。” ?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总希望自己的老公又 豪爽、又慷慨!等到嫁给他以后,就希望他越小气越好,最好一次客也不请,把钱 都交给她。” ?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杨开泰才赶回来。那边角落上刚坐下的一个面带微须的中 年人看到他,就欠了欠身,抱了抱拳。 杨开泰也立刻抱拳还礼,彼此都很客气。 那中年人是一个人来的,穿的衣服虽然并不十分华贵,但气派看来却极大,腰 畔系着的一柄乌鞘剑.看来也非凡品。一双眸子更是炯炯有神,顾盼之问,隐然有 威,显见是个常常发号施令的人物。 风四娘早就留意到他了,此刻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杨开泰道:“你不认得他?奇怪奇怪!”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认得他?” 扬开泰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当年巴山顾道人的衣体弟子柳色青,若论剑法 之高远清灵,江湖间只怕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了!” 风四娘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听说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已尽得 顾道人的神髓,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过吗?” 杨开泰道:‘这人生性恬淡,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认得他的 人很少,但却和嵩山的镜湖师兄是方外至交,所以我才认得他。” 他说别的话时,不但口齿清楚,而且有条有理!但一说到自己和风四娘的事 情,就立刻变成个结结巴巴的呆子。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道:“看来这地方来的名人倒不少。” 杨开泰笑道:“的确不少,除了我和柳色青外,大概还有厉刚、徐青藤、朱白 水和连城璧公子。” 风四娘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个名人了?” 杨开泰愣了愣,道:“我——我——我——” ? 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城璧、柳色青、杨开泰、朱白水、徐青藤、厉刚,这六人的名字说来的确非 同小可,近十年来的江湖成名人物中,若论名头之响,武功之高,实在很难找得出 几个人比这六人强的。 这六人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厉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但他们不但个个都是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而且为人都很正派,傲的事也很漂亮!连江湖中最难惹的老 怪物“木尊者”,都说他们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 “本尊者”这句话说出来,“六君子”之名立刻传遍了江湖。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萧十一郎仍在低着头喝酒,始终都没有说话,风四 娘这才转向杨开泰,道:“今天是什么风将你们六位大名人都吹到济南来了啊?”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有——有人情——请我们来的。” 风四娘道:“能够请得动你们六位的人,面子倒真不小。是谁呀?” 杨开泰道:“是——是司空曙、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和徐大师联合的 请柬,要我们到大明湖畔的沈家庄来看一把刀。” 风四娘眼睛亮了,道:“看什么刀?” ? 杨开泰道:“‘割鹿刀’!” 风四娘淡淡道:“为了看一把刀,就将你们六位都请来,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吧?” 杨开泰道:“据说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徐大师费了一生心血才铸成的。他准 备将这把刀送给我们六人中的一人,却不知送给谁好。” 风四娘道:“所以他就将你们六人都请来,看看谁的本事大,就将刀送给谁, 是吗?” 杨开泰道:“只怕是的..” 风四娘冷笑道:“为了一把刀,你们居然就不惜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拼命,你们 这六位‘少年君子’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 ?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其实我——我并不想要这把刀,只不过——只不过— —” 萧十一郎忽然笑道:“我了解杨兄的意思,徐大师既有此请,杨兄不来,岂非 显得示弱于人了么?我知道杨兄要争的是这份荣誉,绝不是那把刀!” 杨开泰展颜笑道:“对对对,对极了……” 他接着又道:“何况徐大师这把刀也并不是白送我们的,无论谁得到这把刀, 都要答应他两件事。” 风四娘道:“拿了人家以一生心血铸成的宝刀,就算要替人家擞二十件事,也 是应该的。” ? 杨开泰叹了口气,道:“这两件事做来只怕比别的两百件事还要困难得多。” 风四娘道:“哦?” 杨开泰道:“第一件事他要我们答应他,终生佩带此刀.绝不让它落入第二人 手中。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却简直难如登天。” 他苦笑着接道:“现在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把刀的消息了,无论谁将 这把刀夺到手,立刻就能成名露脸,震动江湖。带着这把刀在江湖走动,简直就好 像带着包火药似的,随时都可能引火上身。” 风四娘笑了笑道:“这话倒不假,就连我说不定也想来凑凑热闹呢。” 杨开泰道:“但若比起第二件事来,这件事倒还算容易的。” 风四娘道:“哦?他要你干什么?到天上搞个月亮下来么?” 杨开泰苦笑道:“他要我们答应他,谁得到这把刀之后,就以此刀为他除去当 今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 ? 他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抢着问道:“他说的是谁?” 杨开泰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 已经上到第十样菜了。 ? 杨开泰忽然看到满桌子的菜,脸色就立刻发白,喃喃道:‘菜太多了,太丰富 了,怎么吃得下?” 风四娘板着脸道:“这话本该由做客人的来说的,做主人的应该说:菜不好, 莱太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抱——抱歉,我——我一向很少做主人。” 风四娘也忍不住为之失笑,道:‘你这人虽然小气,总算还坦白得很。” ? 萧十一郎忽然道:“不知杨兄可认得萧十一郎么?” 杨开泰道:“不认得。” ?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杨兄既然与他素不相识,得刀之后,怎忍下手杀 他?” 杨开泰道:“我虽不认得他,却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这种人正是 ‘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何要不忍?” ? 萧十一郎道:“杨兄可曾亲眼见他做过什么不仁不义的事?” 杨开泰道:“那倒也没有,我——只不过时常听说而已。” ?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亲眼所见之事,尚且未必能算准,何况仅是耳闻 呢?” 杨开泰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其实就算我想杀他,也未必能杀得了 他。江湖中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但他岂非还是活得好好的?” ? 风四娘冷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若肯听我的良言相劝,还是莫要得到那柄刀 好些,否则你非但杀不了萧十一郎,弄不好也许还得死在他手上。” 杨开泰叹道:“老实说,我能得那柄刀的希望本就不大。” 风四娘道:“以你之见,是谁最有希望呢?” 杨开泰沉吟着,道:“厉刚成名最久,他的‘大开碑手’火候也很老到,只不 过他为人太方正,事法也不免呆板了些,缺少变化。” ? 风四娘道:“如此说来,他也是没有希望的了。” 杨开秦道:“他未必能胜得过我。” ? 风四娘道:“徐青藤呢?” 杨开泰道:“徐青藤是武当掌门人最心爱的弟子,拳剑双绝,轻功也好,据说 他的剑法施展出来,已全无人间烟火气,只可惜……” 风四娘道:“只可惜怎样?” 杨开泰道:“他是世袭的杭州将军,钟鸣鼎食,席丰履厚。一个人生活过得若 是太舒适了,武功就难有精进。” ? 风四娘道:“所以,你觉得他也没什么希望,是吗?” 杨开泰没有说话,无疑已默认了. 风四娘道:“朱白水呢?我听说他身兼峨嵋、点苍两家之长,又是昔年暗器名 家‘千手观音’朱夫人的独生子。收发暗器的功夫,一时无二。” 杨开泰道:“这个人的确是惊才绝技,聪明绝顶,只可惜他太聪明了,据说已 看破红尘,准备剃度出家,所以他这次来不来都很成问题。” ? 风四娘道:“他若来呢?” 杨开泰道:“他既已看破红尘,就算来了,也不会全力施为。” 风四娘道:“他也没希望?” ? 杨开泰道:“希望不大。” 风四娘瞧了坐在那边自斟自饮的柳色青一眼,压低声音道:“他呢?” ? 杨开泰道:“此人剑法之高,无话可说,只可惜人太狂傲,与人交手时未免太 轻敌!而且百招过后若还不能取胜,就会变得渐渐沉不住气了。’ 萧十一郎笑道:“杨兄的分析的确精辟绝伦……” 风四娘道:“你既然很会分析别人,为何不分析分析自己?” 杨开泰正色道:“我自十岁时投入恩师门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 来无论风雨寒暑,我早晚两课从未间断,我也不敢妄自菲薄。若论掌力之强、内劲 之长,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 萧十一郎叹道:“杨兄果然不愧为君子,品评人事,既不贬人扬己,也不矫情 自谦,而且——” 风四娘抢着笑道,“而且他心里无论有什么事都存不住的,脸上立刻就会显露 出来。有人要他请客他的脸简直比马脸还难看。” 杨开泰的脸又红了,道:“我——我一—我只不过——” 风四娘道:“你只不过是太小气,所以你的内力虽深厚,掌法却嫌太放不开, 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人虽很难胜你,你想胜过别人也很难。”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评论别人完了,也得让我评论评论你,对不对?” 杨开泰红着脸呆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四娘你真不愧是我的知 己。” 风四娘道:“知己两字,倒不敢当,只不过你的毛病我倒清楚得很。” 杨开泰叹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自觉不如连城璧。” 风四娘道:“你看过他的武功?” 杨开泰道:“就因为他的武功从不轻易炫露,才令人更觉深不可测。” 萧十一郎道:“据说此人是个君子,六岁时便已有‘神童’之誉。十岁时剑法 已登堂奥,十一岁时就能与自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 剑,历三百招而不败。自此之后,连扶桑三岛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他笑了笑,悠然接道:“但我也听说过萧十一郎也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 法自成一格,出道后从未遇过敌手。却不知道这位连公子比不比得上他?” 杨开泰道:“萧十一郎的刀法如风雷闪电,连城璧的剑法却如暖月春风,两人 一刚一柔,都已登蜂造极。但自古‘柔能克刚’,放眼当今天下,若说还有人能胜 过萧十一郎的,只怕就是这位连城璧了。” ?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微笑道:“听你说来,他两人一个至刚、一个至柔,倒好 像是天生的对头。” 杨开泰道:“但萧十一郎却有几样万万比不上连城璧!” 萧十一郎道:“哦?愿闻其详。” 杨开泰道:“连城璧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义,而且处处替人着想,从不 争名夺利。近年来人望之隆,无人能及.已可当得起‘大侠’两字2这种人无论走 到哪里,别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可说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萧十一郎呢?” 杨开泰道:“萧卜一郎却是声名狼藉的大盗,既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无论 走到哪里,都绝不会有人帮他的忙。” 蒲十一郎虽然还在笑,但笑容看来已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他举起酒 杯.—饮而尽,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想那萧十一郎只不过是个马车夫的儿 子而已,又怎能和连城璧那种世家子弟相比。” ? 杨开泰道:“除此之外,连城璧还有件事,也是别人比不上的。” 风四娘道:“什么事?” ? 杨开泰道,“他还有个好帮手,贤内助。” 风四娘道:“你说的可是沈璧君?” 杨开索道;不错,这位连夫人就是‘金针’沈太君的孙女儿,不但身怀绝技, 而且温柔贤慧,是位典型的资妻良母。” 风四娘冷冷道:“只可惜她已嫁人了,否则你倒可以去追求追求。” 杨开泰的脸立刻又红了,吃吃道:“我——我——我只不过——” 风四娘慢慢地吸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不知道沈家的‘金针’比起我的‘银 针’来怎样?…。” 她忽然抬起头,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到沈家庄去?” ? 杨开泰道:“明天下午——护刀入关的司空曙,最迟明天早上就可到了。” 风四娘眼珠子直转,道:“不知道他们还请了些什么人?’ 杨开泰道:“客 人并不多……”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瞧着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去?” 风四娘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人家又没有请我,我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杨开泰道,“但我可以带你去,你就算是我的——我的———” 风四娘瞪眼道:“算是你的什么人?” 杨开泰红着脸,吃吃道:“朋——朋——朋友——” 第七章 沈太君的气派>> 古龙《萧十一郎》 第七章 沈太君的气派 沈家庄在大明湖畔,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他们门口那两尊古老石狮子,就可 想见这家家族历史的辉煌与悠久。 ? 沈家庄的奴仆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绝不会令任何人觉 得自己受了冷落。 自从庄主沈劲风夫妇出征流寇: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口之后,沈家庆近年来实是 人丁凋零,只有沈太君一个人在支持着门户。 但沈家庄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却非但始终不坠,而且反而越来越高了。这并 不完全是因为大家同情沈劲风夫妇的惨死、崇敬他们的英节,也因为这位沈太君的 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 ? 连城璧一早就出城去迎接护刀入关的人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是沈太 君娘家的侄子‘襄阳剑客”万重山,最早来的是“三原”杨开泰。 他还带来了两位“朋友”。一位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叫‘冯士良’,另一 位是冯士良的堂弟,叫“冯五”。 万重山阅人多矣,总觉得这两位“冯先生”都是英气逼人,武功也显然有很深 的火候,绝不会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 但他却偏偏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万重山心里虽奇怪,表面却不动声色,绝口不提。他信得过杨开泰,他相信杨 开泰带来的朋友绝不会是为非作歹之徒, ? 但厉刚就不同了, 厉刚来得也很早,万重山为他们引进过之后,厉刚的一双尖刀般的眼睛,就一 直在盯着这两位“冯先生。” 这位以三十六路“大开碑手”名扬天下的武林豪杰,不但一双眼神像尖刀,他 整个人都像是一把刀,出了鞘的刀! 风四娘被他盯得几乎有些受不住了,但萧十一郎却还是面带微笑,安然自若, 完全不住乎。 萧十一郎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柳色青也来了。 再到的是徐青藤。这位世袭的杭州将军,果然是人物风流,衣衫华丽!帽上缀 着的一粒珍珠,大如鸽卵,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但他对人却很客气,并未 以富贵凌人,也没有什么架子。 这其间还到了几位客人,自然也全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但厉刚的眼睛却 还是一直在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秦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搭讪着道:“厉兄近来可曾到少林去过?’ 厉刚板着脸点了点头,忽然道:“这位冯兄是阁下的朋友?” ? 杨开泰道,“不错。” 厉刚道:“他真的姓冯?” ? 风四娘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阁下若认为我们不姓码,那么我 们应该姓什么呢?” 厉刚沉着脸,道:“两位无论姓什么,都与厉某无关!只不过厉某平生最见不 得藏头露尾、改名换姓之辈,若是见到,就绝不肯放过。” ? 风四娘脸色已变了,但万重山已抢着笑道:“厉兄为人刚正,是大家都知道 的。” 徐青藤立刻也笑着打岔,问道:“白水兄呢?为何还没有来?” 万重山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白水兄已在峨嵋金顶剃度,这次只怕是不会来 的了。” 徐青藤扼腕道,“他怎会如此想不开?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么?” ? 厉刚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大大的不该!朱家世代 单传,只有他这一个独子,他却出家做了和尚!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 他还念过几天书,竟连这句话都忘了,我若见了他——哼!” ? 万重山和徐青藤面面相觑,谁也不话了。 风四娘一肚子气还未消,忍不住冷笑道:“你看这人多奇怪,什么人的闲事他 都要来管管。” 厉刚霍然长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喜欢管闲事,你不服?” 杨开泰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厉兄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厉刚道:“是你的朋友又怎样,厉某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朋友。” 杨开泰脸都涨红了,道:“好好好,你——你——你不妨先来教训教训我 吧!” 两人一挽袖子,像是立刻就要出手,满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劝架的,因 为大家都知道厉刚的脾气,谁也不愿再自讨无趣。 突听一人道:“你们到这里来,是想来打架的么?” 这句话说得本来不大高明,非但全无气派,也不文雅,甚至有些像贩夫走卒在 找人麻烦。 但现在这句话由这人嘴取说出来,分量就好像变得忽然不同了,谁也不会觉得 这句话说得有丝毫不雅、不高明之处——因为这句话是沈太夫人说出来的。 沈太君无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已到了可以随便说话的程度。能够挨她骂的 人,心里非但不会觉得难受,反而会觉得很光荣。她若对一个人客客气气的,那人 反而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这道理沈太君一向很明白. 无论对什么事,她都很明白。她听得够多、看得够多,经历过的事也够多了。 现在她的耳朵虽已有点聋,但只要是她想听的话,别人声音无论说得多么小,她还 是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现在她的眼睛虽也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敏锐,也许已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每个人 的心她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 丫头们将她扶出来的时候,她正在吃着一粒蜜枣,吃得津律有昧,像是已将全 副精神都放在这粒枣子上。 方才那句话就好像根本不是她说的。 但厉刚、杨开泰都已红着脸,垂下了头,偏过半个身子,悄悄将刚卷起的衣袖 又放了下来。 满屋子的人都在恭恭敬敬地行礼。 ? 沈太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徐青藤,你帽子上这粒珍珠可真不错啊!但 你将它钉在帽子上,岂非太可惜了吗?你为什么不将它接在鼻子上呢?也好让别人 看得更清楚些。” 徐青藤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敢说。 ? 沈太君笑眯眯地瞧着柳色青,又道:“几年不见,你剑法想必又精进了吧?天 下大概已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了吧?其实你外号应该叫做‘天下第一剑’才对,至少 你身上挂的这把剑比别人的漂亮得多。” ? 柳色青的脸也红了,他的手本来一直握着剑柄,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现在却 赶快偷偷的将剑藏到背后。 他们的脸虽红,却并没有觉得丝毫难为情,因为能挨沈太君的骂,并不是件丢 人的事。 ? 没有挨骂的人,看来反倒有些怅依然若有所失。 杨开泰垂着头,讷讷道:“小侄方才一时无礼,还求太夫人恕罪。” ? 沈太君用手扶着耳朵,道:“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呀!” 杨开泰脸又红了,道:“小——小侄方才无——无礼——” 沈太君笑了道:“哦——原来你是说没有带礼物来呀!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 知道你是个小气鬼,连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怎么会送礼给别人?” 杨开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厉刚忍不住说:“晚辈方才也并未想和杨兄打架,只不过这两个人....” 沈太君道:“什么,你说这两人想打架?” 她笑眯眯地瞧了瞧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摇头道:“不会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是 好孩子,怎么会在我这里打架?只有那种没规矩的野孩子才会在这里吹胡子、瞪眼 睛,你说是吗?” 厉刚楞了半响,终于还是垂首道:“太夫人说的是。” 风四娘越看越有趣,觉得这位老太婆实在有趣极了,她只希望自己到七八十岁 的时候,也能像这老太婆一样有趣。 沈太君笑道:“这地方本来客人还不少,可是自从璧君出了嫁之后,就已有很 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人并不是来看成这老太婆的!但今天你 们若也想来看看我们那位大美人儿,只怕就难免要失望。” ? 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道:‘我们那位大丫头今天可不能见客,她有 病。” 杨开泰脱口道:“有病?什么病?” 沈太君笑道:“傻孩子,你着急什么?她若真的有病,我还会这么开心?” 她挤了挤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她不是有病,是有喜,但你千 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免得那丫头又怪我老婆子多嘴。” ? 满屋子的人立刻又站了起来,只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杨开泰更是笑得合 不拢嘴来。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你开心什么?孩子又不是你的。” 杨开泰的嘴立刻合了起来,连笑都不敢笑了。像他这么听话的男人,倒也的确 少见得很。 萧十一郎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太听女人话 的!男人若是太听一个女人的话,那女人反会觉得他没出息。 萧十一郎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好像是孤孤单单的,因为他永远是个“局外 人”,永远不能分享别人的欢乐。 ? 他永远最冷静,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连城璧。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 个人就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 攀的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 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侠少,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 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 得他确是的与众不同。 赵无极本也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风采也会令许多人倾倒,若是和别人走在一 起,他的风采总是特别令人注意。 ? 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舍身的衣服,身上佩戴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 细的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 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 是这人的跟班。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 他也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站在大厅门口石阶 上的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 不同,他也说不出。 ? 他很愿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 貌的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等大家看到连城璧和赵无极的时候,当然又有一阵骚动。 然后,赵无极才拜见沈太夫人。 沈太君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似乎已觉出事情 有些不对了。 赵无极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 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没 有脸来见我?” 赵无鼓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老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责任绝不在你。有 ‘老鹰王’和你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抢着要带那把刀,所以刀一定是在他手里丢了 的。” 赵无极叹道:“纵然如此,晚辈亦难辞疏忽之罪。若不能将刀夺回,晚辈是再 也无颜见武林同道的了。” ?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有几个,夺刀 的人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 但就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大厅中的人果然都不愧是君子,听到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大家居然还都能沉得 住气,没有一个现出惊讶失望之态来的,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在这种 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令赵无极觉得难堪。 ? 君子是绝不愿令人觉得难堪的。 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盯着 风四娘,风四娘却在盯着萧十一郎。 她心里自然觉得奇怪极了,她自然知道丢的那把刀并不是真刀,那么,真刀到 哪里去了? 听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沈太君才皱了皱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 郎……最近我怎么总是听到这人的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个人做尽了。” 她忽又笑了笑,道:“我老婆子倒真想见见这个人.一个人能做出这么多坏事 来,倒也不容易。” ? 厉刚板着脸道:“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天提他的首级来见太 夫人。” 沈太君也不理他,却道:‘徐青藤,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 徐青藤沉吟着,道:“厉兄说得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 柳色青道:“晚辈久已想与此人一较高低。” 沈太君目光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你们信 不信,他到我这里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 杨开泰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了。 ? 沈太君道:“你想说什么?说呀!难道你也想学他?” 杨开泰偷偷瞟了风四娘一眼,道:“晚辈总觉得有时不说话反比说话好。” 沈太君笑了,道:“那么你呢?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 杨开泰道:“此人恶名四溢,无论谁能除去此人,都可名扬天下,晚辈自然也 有这意思,只不过——” 沈太君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垂下头,苦笑道:“晚辈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沈太君大笑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说话老实,我老婆子就喜欢这种规规矩 矩、本本份份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孙女嫁给你。” ? 杨开泰的脸马上又涨红了,眼睛再也不敢往风四娘那边去瞧——风四娘脸上是 什么表情,他已可想象得到。沈太君目光这才回到厉刚身上,淡谈道:“你看,有 这么多人都想要萧十一朗的头,你想提他的头来见我,只怕还不大容易吧!?” ? 风四娘瞧着萧十一郎:“你感觉如何?” 萧十一郎道:“我开心极了。” 风四娘道:“开心?你还觉得开心?’ ?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倒还不知道我的头如此值钱,否则只怕也早就送进 当铺了。” 风四娘也笑了。 夜很静,她的笑声就像是银铃一样。 这是沈家庄的后园,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到了沈家庄的人著不肯住一晚上, 那岂非太不给沈太君面子了。 风四娘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皱起眉道,“我们夺到的明明是假刀,但他们 丢的却偏偏是真刀,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萧十一郎道:“不奇怪。” 风四娘道:“不奇怪?你知道真刀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真刀…”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闭上嘴。 因为他已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必定是杨开泰,只有 君子的脚步声才会这样重。 君子绝不会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偷听别人的说话。 ? 风四娘又皱起了眉,喃喃道:“阴魂不散,又来了——” 她转过身,瞪着杨开泰,冷冷道:“你是不是要我谢谢你?”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我——我没有这意思。” ?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应该谢谢你,你方才若说出我是风四娘,那些人一定不 会放过我.” 杨开泰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说我就是那偷刀的贼么?”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我知道你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杨开泰又擦了擦汗,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就是相信你。” 风四娘望着他,望着他那四四方方的脸,诚诚朴朴的表情,风四娘的眼睛忍不 住有些湿了。 ? 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有被感动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她也不禁真情流露, 忍不住握住了杨开泰的手,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 杨开泰的眼睛也湿了,吃吃道:“我——我并不太好,我——也不太坏,我— —”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可也真是个呆子…。.” 她忽然想起萧十一郎,立刻松开了手,回首笑道,“你说他...” ? 她笑容又凝结,因为萧十一郎已不在她身后。 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风四娘楞了半晌,道:“他的人呢?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 杨开泰楞征了楞,道:“什么人?” 风四娘道:“他——我堂弟,你没有看 见他?” 杨开泰道:“没——没有。”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瞎子?他那么大一个人你会看不见?” 杨开泰道:“我——我真的没看见,我只——只看见你”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你呀!你真是个呆子。” 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风四娘只希望萧十一郎已回到屋里,但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很了解萧十一郎 这个人。 ? 她知道萧十一郎随时都会失踪的。 萧十一郎果然已失踪了。 ?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台下压着一张纸。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正是萧十一郎写的一笔怪字。 “快嫁给他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绝对再也找不到 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连眼圈都红了,恨恨道:“这混帐,这畜生,简直不是人生父 母养的!” ? 杨开泰陪着笑,道:“他不是你堂弟吗?你怎么能这样子骂他?”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吼道:“谁说他是我堂弟,你活见鬼了吗?”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他不是你的堂弟是什么?” ? 风四娘忍住了眼泪,道:“他——他——他也是个呆子!”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 狠聪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能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 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 每当他哼着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最满意的地方, 就是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 天地问分外静寂。 ?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独行,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 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自己 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 从不敢休息, 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 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旅途岂 非就太无趣? 第八章 鹰王的秘密>> 古龙《萧十一郎》 第八章 鹰王的秘密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很劲急的衣抉带风声,他一听就已判断出这夜行人的轻 功显然不弱。 风声骤然在前面的暗林中停了下来,接着暗林中就传出了一个人急促的喘息 声,还带着痛苦的呻吟。 这夜行人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 萧十一郎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还是向前面走了过去,走入暗林,那喘息声立刻 就停止了。 过了半晌,突听一人大声道:“朋友留步!” 萧十一郎这才缓缓转过身,就看到一个人自树后探出了半边身子,笆斗大的头 顶上生着一头乱发。 这人赫然竟是“独臂鹰王”! ? 萧十一郎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缓缓道:“阁下有何见教?” “独臂鹰王”一只独眼饿鹰般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受了 伤。”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独臂鹰王”道:“你可知道前面有个沈家庄?” 萧十—郎道:“知道。” “独臂鹰王”道:“你背我到那里去,快!片刻也耽误不得。” 萧十一郎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为何要背你去?” “独臂鹰王”大怒道:“你——你敢对老夫无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 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 “独臂鹰王”盯着他,目中充满了凶光,但一张脸却已渐渐扭曲,显然正在忍 受着极大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挣扎着自怀中掏出了一锭 金子,喘息道:“这给你,你若肯帮我的忙,我日后必定会重重谢你。” ?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这倒还像句人话,你为何不早就这么说呢?”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锭金子,但他的手刚伸出来,“独臂鹰王”的 独臂已闪电股飞出,五指如钩,擒萧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臂鹰王”虽已伤重垂危,但最后一击,仍然是快如 闪电,锐不可当。 但萧十一郎更快,凌空一个翻身,脚尖已乘势将掉下去的那锭金子挑起,反手 接住,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净、漂亮、利落,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了解,别 人简直想都无法想象。 “独臂鹰王”的脸色变得更惨,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道:“我早就认出了你,你还不认得我?” ? “独臂魔王”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笑道:“你总算猜对了。” ? “独臂鹰王”眼睛盯着他就好像见到了鬼似的, 嘴里“嘶嘶”向外面冒着 气,喃喃道:“好,萧十一郎,你好!” 萧十一郎道:“你也还不坏。” “独臂鹰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触及了伤处,更是疼得满头冷汗,但他还是笑个不 停,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 萧十一郎相信他这一生中只怕从来也没这么样笑过,忍不住问道:“你很开心 吗?” “独臂鹰王”喘息着笑道:“我当然开心,只因萧十一郎也和我—样,也会上 别人的当。” ? 萧十一郎道:“哦?” “独臂鹰王”身于已开始抽搐,他咬牙忍耐,嘎声道:“你可知道你夺去的那 把刀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独臂鹰王”恨恨道:“就凭那三个小畜生,怎能始终将我蒙在鼓里?”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才要杀你?” “独臂鹰王”道:“不错。” 萧十—朗叹了口气,道:“以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这三个人的身份地 位,怎么会为了一把刀就冒这么大的险,竟小错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何 况,刀只有一把,人却有三个,却叫他们如何去分呢?” “独臂鹰王”不停地咳嗽着,道:“他——他们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 萧十一郎道:“是谁想要?难道他们幕后还另有主使的人?” “独瞥鹰王”咳嗽已越来越剧急,已咳出血来。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这人竟能令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听 他的话?他是谁?” “独臂鹰王”用手捂着嘴,拼命想将嘴里的血咽下去,想说出这人的名字,但 他只说了一个字,鲜血已箭一般射了出来。 萧十—郎叹了口气,正想先过去扶起他再说,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又跃起, 只一闪已没入树梢。 也就在这时,已有三个人掠入暗林里。 ?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能,似乎总能嗅出危险的气息,虽 然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 间奇迹般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 湖,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诸葛亮、管仲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能够居安思危,治国平天下。 韩信、岳飞、李靖,他们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决胜千里,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李寻欢、楚留香、铁中棠、沈浪,他们也都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叱喀风 云,名留武林,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经过许多年之后,仍然是游侠少年心目中 的偶像。 ? 现在,萧十一郎也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纵然不能比别人活得长些,但死得总 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从林外掠入的三个人,除了海灵子和屠啸天之外,还有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青衫 人,身材并不高,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上全无表情;但目光闪动间却很灵活,脸上显 然带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的身法也未见比屠啸天和海灵子快,但身法飘逸,举止从容,就像是在花间 漫步—样,步履安详,犹有余力。 ? 他的脸虽然诡秘可怖,但那双灵活的眼却使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多看一眼。 但最令萧十一郎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一把刀。这把刀连柄才不过两尺 左右,刀鞘、刀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炫目的装饰,刀还未出鞘, 更看不出它是否锋利。 但萧十一郎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柄刀带着种令人魄散魂飞的杀气! 难道这就是“割鹿刀”?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不借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偷换了这柄“割鹿刀”, 难道这是送给他的? ? 他是谁?有什么魔力能令赵无极他们如此听话? “独臂鹰王”的咳嗽声已微弱得连听都听不见了。 海灵子和屠啸天对望一眼,长长吐出口气。 ? 屠啸天笑道:“这老怪物好长的命,居然还能逃到这里来。” 海灵子冷冷道:“无论多长命的人,也经不起咱们一剑两掌!” ? 屠啸天笑道:“其实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够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们多事 出手了。”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声道:“真的吗?” 他慢慢地走到“独臂鹰王”面前,突然手一动,刀已出鞘。 只见刀光一闪, ‘独臂鹰王”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青衫人连瞧也没瞧一眼,只是凝注掌中的刀。 刀如青虹,不见血迹。 ? 青衫人轻轻叹了曰气,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人已死了,他还要加一刀,这手段之毒、心肠之狠,的确少见得很,连海灵子 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青衫人缓缓插刀入鞘,悠然道:“家师曾经教训过我们,你若要证明一个人真 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屠啸天和海灵子,柔声道:“你们说,这句话可有道理 么?” 屠啸天干咳子两声,勉强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青衫人道:“我师父说的话,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对吗?” 屠啸天道:“对对对,对极了。” 青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有人说 我师父的好话,我总是开心得很,你们若要让我开心,就该在我面前多说说他的好 话。” 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 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 看他的眼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可知道他年纪不大,但已经五六十岁的屠啸 天和海灵子却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温柔,但连死人的脑 袋都要割下来!瞧瞧! 萧十一郎暗中叹了口气,真猜不出他的来历。 “徒弟已如此,他师父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了。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司空曙己死了,但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是吗?”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是什么事呢?” 屑啸天瞧了海灵子一眼,道:“这——” 小公子道:“你没有想到?” 屠啸天苦笑道:“没有。”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凭你们活了这么大年纪.竞连这么点事都想不到。” 屠啸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涂了,还请公子明教。” 小公子叹道:“说真的,你们倒真该跟着我多学学才是。” 屠啸天和海灵子年纪至少比他大两倍,但他却特他们当小孩子似的,屠啸天他 们居然也真像小孩子般听话。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问你,司空曙纵横江湖多年,现在忽然死 了,是不是会有人要觉得怀疑?”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怀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么会死的?是谁杀 了他?” 屠啸天道:“不错”。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再问你,司空曙究竟是谁杀死的?是谁杀 了他?” 屠啸天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了起来,道:“你说司空曙是我杀的?你看我像是个杀人 的凶手吗?” ? 屠啸天楞住了,道:“不——不是——” 小公子道,“不是我杀的,是你吗?” ?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小公子展颜笑道:“这就对了,若说你杀了司空曙,江湖中人还是难免要怀 疑,还是难免要追究。” 海灵子忍不住道:“我也没有杀他。, 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没有杀他,但我们既然都没有杀他,司空曙是谁杀的 呢?” ? 屠啸天、海灵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叹息道:“亏你们还有眼睛,怎么没有看到萧十一郎呢?” 这句话说出,萧十一郎倒真吃了一慷:“难道此人已发现了我?” ? 幸好小公子已接着道:“方才岂非明明是萧十一郎一刀将司空曙的脑袋砍了下 来,他用的岂非正是‘割鹿刀’!” 屠啸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错不错,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萧十一郎一 刀杀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只是年老昏花,竟险些忘了。” 小公子笑道:“幸亏你还没有真的忘了,只不过——司空曙虽是萧十一郎杀 的,江湖中人却还不知道,这怎么办呢?” 屠啸天道:“这——我们的确应该想法子让江湖中人知道。” 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你已想出了用什么法子吗?” 屠啸天皱眉道:“一时未想出来。” 小公子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法子简单极了,你看。” 他的刀突又出了鞘,刀光一闪,削下了块树皮,道:“司空曙的血还没有冷, 你赶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这树上写几个宇,我念一句,你写一句,知道 吗?” 屠啸天道:“遵命。” 小公子目光闪动,道:“你先写: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 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然后再留下萧十一郎的名字,那么普天之下,就都知道这 件事是谁干的了,你说这法子简单不简单?” 屠啸天笑道:“妙极妙极,公子当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计无双,这几句话也 写得有金石声,正活脱脱是萧十一郎那厮的口气。” ? 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谦虚,这几句话除了我之外,倒真还没有几个人能想 得出来。” 萧十一郎几乎连肚子都气破了。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心计之阴险,就连积年老贼也万万比不上!若让他再多 活几年,江湖中人只怕要被他害死一半。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我们的事都已办完了吗?” ? 屠啸天笑道:“总算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看你们做事这么疏忽,真难为你们怎么活到现在 的。” 屠啸天干咳两声,转过头去吐痰。 海灵子面上已变了颜色,忍不住道:“难道还要将司空曙的头再劈成两半?” 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着了,只不过萧十一郎若也凑巧经过这里,看到 了司空曙的尸身,又看到树上的字,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海灵子楞住了。 ? 小公子悠然道:“他可不像你们这么笨,一定会将树上的字削下来,再将司空 曙的尸身移走,那么我们这一番心血岂非白费了么?” 屠啸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声道:“不错,我们竞未想到这一着。” 小公子淡淡道:“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话的原因,因为你们实在不如 我。” 屠啸天道:“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 ? 小公子道:“这法子实在也简单得很,你们真的想不出?” 屠啸天只有苦笑。 小公子摇着头,叹道:“你怕他将树上的字迹削掉,你自己难道就不能先削掉 么?” 屠啸天道:“可是——”小公子道:“你将这块树皮削下来,送到沈家庄去, 那里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妨叫他们—齐来看看司空曙的此状。” ?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这么多人的眼睛看到,萧十一郎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 清这冤枉了——你们说,这法子好不好?” 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公子心计之缜密,当真非人能及。” 小公子道:“你也用不着拍我的马屁,只要以后听话些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不但屠啸天和海灵子都已服服帖帖,就连萧十一郎也不得不佩服这 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两下子。 ? 他倒还真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萧十一郎有个最大的毛病,越困难危险的事他越想去做,越厉害的人物他越想 斗斗。 只听小公子又道:“你们到了沈家庄后,我还有件事想托你们。” 屠啸天道:“请吩咐。” 小公子道:“我想托你们打听打听连城璧的妻子沈壁君什么时候回婆家?连城 璧是否同行?准备走哪条路?” 屠啸天道:“这倒不难,只不过——” 小公子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听她,又不敢问出来,是不是?” ? 屠啸天陪笑道:“在下不敢,只不过——” 小公子道:“又是只不过,其实你问问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出 来,为的就是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后啸天试探道:“其中一样自然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还有一样就是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壁君。” 屠啸天的脸骤然变了颜色,似乎一下于就透不过气来了。 小公子笑道:“这是我的事,你害怕什么?” 屠啸天讷讷道:“那连城璧的武功剑法,公子也许还未见过,据在下所知,此 人深藏不露,而且——” 小公子道:“你用不着说,我也知道连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还要请你们帮 个忙。”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请吩咐。” 小公子笑道:“你也用不着擦汗,这件事并不难——连城壁想必定会护送他妻 子回家的,所以你们就想个法子将他骗到别的地方去。” ? 屠啸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连城璧夫妻情深。只怕——” 小公子道:“你怕他不肯上钩?” 屠啸天道:“恐怕不容易。” ? 小公子道:“若是换了我,自然也不愿意离开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无论多 么大的鱼,我们总有要他上钩的法子。” 屠啸天道:‘什么法子?” 小公子道:‘要钓大鱼,就得用香饵。” 屠啸天道:“饵在哪里?” 小公子道:“连城璧家财万贯,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誉满天下,又娶了沈 璧君那样贤淑美丽的妻子,你说他现在还想要什么?” 屠啸天叹了口气,道:“做人做到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 小公子笑道:“人心是绝不会满足的,他现在至少还想要一样东西。” 屠啸天道:“莫非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不对。” 屠啸天皱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实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心 动之物。” 小公子悠然道:“只有一件——就是萧十一郎的头!” 屠啸天眼睛亮了,抚掌道:“不错,他们都以为‘割鹿刀’已落在萧十一郎手 上,他若能杀了萧十一郎,不但名头更大,刀也是他的了。” 小公子道:“所以,要钓连城璧这条鱼,就得用萧十—郎做饵。” 屠啸天沉吟着道:“但这条鱼该如何钓法,还是要请公子指教。” ? 小公子摇头叹道:“这法子你们还不明白么?你们只要告诉连城璧,说你们已 知道萧十一郎的行踪,连城璧自然就会跟你们去的。” 他目中带着种讥消的笑意,接道:“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 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 屠啸天失笑道:“如此说来,嫁给连城璧这种人,倒并不是福气。” 小公子笑道:“一点不错,我若是女人,情愿嫁给萧十一朗,也不愿嫁给连城 璧。” 屠啸天道:“橡萧十一郎这种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而连 城璧的顾忌太多了,做这种人的妻子并不容易。” ? 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 树荫下有个挑担卖酒的,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开花蚕豆、椒盐花生 和卤蛋下酒,口味虽未见佳,做得却很干净。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红鼻子老头,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 喜欢喝两杯。 他衣衫穿得虽褴褛,但脸上却带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别人虽认为他日子过得 并不怎样,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 萧十一郎一向很欣赏这种人, 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别人的想法?萧十一郎很想 跟这老头子聊聊,但这老头子却有点心不在焉。 ? 所以萧十一郎也只有自己喝着闷酒, 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穷极无聊,一个人喝酒也实在无趣得 很,萧十一郎从不愿喝独酒的。 仅这里恰巧是个三岔路口,他算准沈壁君的马车一定会经过这里,他坐在这里 并不是为了喝酒的。 被人家当傲“鱼饵”并不是件好受的事,萧十一郎那天几乎要出面和那小公子 斗—斗了。 但他己在江湖中混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 要等到最好的时机。 ? 萧十一郎喝完了第七碗,正在要第八碗。 红鼻子老头斜眼瞟着他,撇着嘴笑道:“还要再喝吗?再喝只怕连路都走不动 了。” 萧十一郎笑道:‘走不动就睡在这里又何妨?能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就算 一醉不醒又何妨?” 红鼻子老头道:“你不想赶回去?” ? 萧十一郎道:“回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却叫我如何回去?” 红鼻子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只怕巳醉了,满嘴胡话。” 萧十一郎笑道:“卖酒的岂非就是希望别人喝酒么?快打酒来。” ? 红鼻子老头“哼”了一声,正在舀酒,突见道路上尘土起处,远远地奔过来一 行人马。 萧十一郎的眼睛立刻亮了,简直连一丝酒意也没有。 这一行人,有的臂上架着鹰,有的手里牵着狗,一个个都是疾服劲装,佩弓带 箭,马鞍边还接着些猎物,显然是刚打完猎回来的。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 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粉妆玉琢般—个人,打扮得 花团锦簇,骑的也是匹万中选一的千里驹,正是:“人有精神马又欢。”好模样的 一位阔少爷。 ? 红鼻子老头也看出是大买卖上 门了,精神—振,萧十一郎却有点泄气,因为 那并不是他要等的入。 只听红鼻子老头扯开喉咙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一碗下肚有精神, 两碗下肚精神足,三碗下—肚,神仙也不如。” ? 萧十一郎笑道:“我已七碗下了肚,怎么还是一点精神也没有,反而要睡着 了?” 红鼻子老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时人马已渐渐停了下来,第—匹马上的阔少爷 笑道:“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先在这儿喝两杯吧!看样子酒倒还不错。” 只见这阔少爷圆圆的脸,大大的服睛,小小的嘴,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脸上 一边一个酒涡,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连萧十一郎也术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世上阔少爷固然很多,但可爱的却不多, 可爱的阔少爷而没架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位阔少爷居然也很注意萧十—郎,刚在别人为他铺好的毯子上坐下来,忽然 向萧十一郎笑了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位朋友何不也请过来喝—杯?” 萧十一郎笑道:“好极了,在下身上只有八碗酒的钱,正不知第九碗酒在哪 里,若有人请客,正是求之不得。” 阔少爷笑得更开心,道:“想不到朋友竟如此豪爽,快,快打酒来。” ? 红鼻子老头只好倒了碗酒过来,却又瞪了萧十一郎一眼,喃喃道:“有不花钱 的酒喝,这下子只怕醉得更快了。” 萧十一郎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能快些醉更是妙不可言,请。” “请”字刚出口,一碗酒已不见了。 别人喝酒是“喝”下去的,萧十一郎喝酒却是“倒”下去的,只要脖子一仰, 一碗酒立刻点滴无存。 ? 阔少爷拍手大笑道:“你们看到没没有?这位朋友喝得有多快。” 萧十一郧道:“若是他们没有看见,在下倒还可以多表演几次。” ? 阔少爷笑道:“这位朋友不但豪爽,而且有趣,却不知高姓大名?” 萧十一郎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请我喝酒,喝完了我就走;我若知道你的名 字,心里难免感激, 日后少不得要还请你一顿,那么现在这酒喝得就无趣了。所 以这姓名么——我不必告诉你,你也是不说的好。” ? 阔少爷笑道:“对对对!你我今日能在这里尽半日之欢,已是有缘,来来 来……这卤蛋看来还不错,以蛋下酒,醉得就慢些,酒也可多赐些了。” 萧十一郎笑道:“对对对!若是醉得太快,也无趣了。” 他拈起个卤蛋,忽然一抬手高高地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接 使,三口两口一个蛋就下了肚, 阔少爷笑道:“朋友不但喝酒快,吃蛋也快……” ? 萧十一郎笑道:“只因我自知死得比别人快,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从不敢浪费时 间。” 这位阔少爷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四五岁,但酒量却大得惊人,萧十一郎喝一 碗,他居然也能陪一碗,而且喝得也不慢。 跟着他来的助,都是行动矫健、精神饱满的彪形大汉奴,但酒量却没有一个能 比得上他。 萧十一郎的眼睛已眯了起来,舌头也渐渐大了,看来竟已有七八分醉态。有了 七八分醉意的人,喝得就更多、更快。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人,想不喝醉也困难得很。 ? 萧十一郎毕竟还是醉了。 阔少爷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原来他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倒教我失望得 很。” 红鼻子老头揩着笑道:“他自己说过,醉了就睡在这里,醉死也无妨。” 阔少爷瞪眼道:“他总算是我的客人,怎么能让他睡在这里?” 他挥了挥手,吩咐属下,道:“看着这位朋友,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他回 去。” 这时太阳还未下山,路上却不见行人。 阔少爷似乎觉得有些扫兴了,背负着双手,眺望大路,忽然道:“老头子,准 备着吧!看来你又有生意上门了。” 远处果然又来了一行李马。 黑漆的马车虽已很陈旧,看起来却仍然很有气温。车门自然是关着的,车窗上 也挂着帘子,坐在车里的人显然不愿被人瞧见。 ? 赶车的是个很沉着的中年人,眼神很足,马车前后还有三骑护从,也都是很精 捍的骑士。 这一行车马本来走得很快,但这位阔少爷的车马已将路挡了一半,车马到了这 里,也只得放缓了下来。 ? 红鼻子老头立刻乘机拉生意了,高声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客官们 下马喝两碗吧!错过了这里,附近几百里地里也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马上的骑士们舔了舔嘴唇,显然也想喝两杯,但却没有一个下马来的,只是等 着阔少爷的属下将道路让出来。 突听车厢中一人道:“你们赶了半天的路,也累了,就歇下来喝碗酒吧!” 声音清悦而温柔,而且带着一种同情、体贴与关怀,令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她。 ? 马上的骑士立刻下了马,躬身道:“多谢夫人。” 车厢中人义道:“老赵,你也下车去喝一碗昭,我们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 赶李的老赵迟疑了半晌,终于也将马车赶到路旁,这时红鼻子老头已为骑士们 舀了三碗酒,正在舀第四碗,拿到酒的已准备开始喝了。 老赵突然道:“慢着,先看看酒里有没有毒!” 红鼻子老头的脸立刻气红了,愤愤道:“毒?我这酒里会有毒?好,先毒死我 吧!” 他自己真的将手里的酒喝了下去。 ? 老赵根本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银勺子,在坛子里舀了一勺酒,看到银勺子 没有变色,才轻轻吸了一口,然后才点头道:“可以喝了。” 拿着酒碗发愣的骑士这才松了口气,仰首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倒还不错, 不知蛋卤得怎样?” ? 他选了个最大的卤蛋,正想放进嘴。 老赵忽然又喝道:“等一等!” ? 那位阔少爷本来也没有理会他们,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卤蛋里难道 还有毒么?这位朋友也未免太小心了。” 老赵瞧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好。” 他又自怀中取出柄小银刀,正想将卤蛋切开。 阔少爷己走了过来,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还带着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 我们也想照样做一套,不知朋友你能借给我瞧瞧吗?” ? 老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将手里的小银刀递了过去。像这位阔 少爷这样的人,他说出来的要求,实在很少有人能拒绝的、 银刀打造得古雅而精致。 阔少爷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脸上的表情更温柔,微笑道:“好精致的一把刀, 却不知能否杀人?” 老赵道:“这把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 阔少爷笑道:“你错了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 说到“杀”字,他掌中的刀已脱手飞出,化做了一道银光,说到“人”字,这 把刀已插入了老赵的咽喉! 老赵怒吼一声,已反手拔出了刀,向那阔少爷扑了过去。但鲜血已箭一般射 出,他的力气也随着血一齐流出。 他还未行出三步,就倒了下去,倒在那阔少爷的脚下,眼珠子都已凸了出来, 他至死也不信会发生这种事。 阔少爷俯首望着他,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而可爱,柔声道:“我说天下的刀都可 以杀人的,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那三个骑士似已吓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秀气、如此可爱的一位富家公 子,竟是个杀人不眨服的恶魔。 直到老赵倒下去,他们腰刀才出鞘,怒喝着挥刀扑过来。 阔少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来送死呢?” 方才喝第一碗的大汉眼睛都红了,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力劈华山”,一柄鬼 头刀已劈向阔少爷头顶。 阔少爷摇头笑道:“真差劲...” ? 他身子动也未动,手轻轻一抬,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刀锋,这一刀竟似砍 入了石头里。 那大汉手腕一反,想以刀锋去割他手指。 突听“笃”的一声,一枝箭已射入了大汉的背脊!箭杆自后背射入,自前心穿 出,鲜血一滴滴自箭镞上滴落下来。 这些事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也不过只有两句话的工夫而已。另两条大汉此刻刚 行到阔少爷面前,第一刀还未砍出。 就在这时候,只听车厢中一人缓缓道:“你们的确都不是他的敌手,还是退下 去吧!” 第九章 倾国绝色>> 古龙《萧十一郎》 第九章 倾国绝色 车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他们这一 生中从来也未曾见到过如此美丽的人!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 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对她来说,珠宝和脂粉都是多 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 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 又有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韵? 就算是天上的仙于,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任何人,然要瞧了她一眼,就 永远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 刻都会突然自地面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沈壁君。 ? 在这—瞬间,那位阔少爷的呼吸也已停顿。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他自然有些惊奇,有些羡慕,有些目眩神迷,这是 任何男人都难免会生出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嫉妒。 但过了这一瞬间,他又笑了,笑得仍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的眼睛盯着沈 壁君,微笑着道:“有人说:聪明的女人都不美丽,美丽的女人都不聪明,因为她 们忙着修饰自己的脸,巳没功夫女修饰自己的心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对的……” 沈壁君已走出了车厢,走到他面前。 她眼睛中虽已有了愤怒之意,但却显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 她这一生所受的教育.几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就得将愤怒、悲哀、欢喜……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就算忍不住要流泪 时,也得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位阔少爷说话。 她这一生中从未打断过任何人谈话;因为这也是件无礼的事,她早巳学会尽量 少说,尽量多听。 ? 直到那位阔少爷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公子尊姓?” 阔少爷道:“在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怎及得沈姑娘的大名?这姓名实在羞 于在沈妨娘面前提及,不提也罢。” 沈壁君居然也不再问了。 别人不愿说的事,她绝不追问。 她瞧了地上的死尸一眼,道:“这两人不知是否是公子杀的?” 阔少爷道:“沈姑娘可曾见到在下杀人么?” 沈壁君点了点头。 阔少爷又笑了,道:“姑娘既已见到,又何必再问?” 沈壁君道,“只因公子并不像是个残暴凶狠的人。” 阔少爷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常言道:勿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站娘千万要 特别留意。” 沈壁君道:“公子杀了他们,想必是因为他们与公子有仇。” ? 阔少爷道:“那倒也没有。” 沈壁君道:“那么,想必是他们对公子有什么无礼之处。” 阔少爷道:“就算是他们对在下有些无礼,在下又怎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 沈壁君道:“如此说来,公于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就令人不解了。” 阔少爷笑了笑,道:“姑娘难道定要求解么?” ? 沈壁君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两人说话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札,全没有半分火气,别的人却瞧得全都楞住 了,只有萧十一朗还是一直躺在那里不动,似已烂醉如泥。’ 过了半晌,沈壁君突然道:“请。” 阔少爷边楞了楞,道:“请什么7” 沈壁君仍是不动声色,毫无表情:“请出手。” 阔少爷红红的脸一下予忽然变白了,道:“出——出手?你难道要我向你出 手?” 沈壁君道:“公子毫无理由杀了他们,必有用心,我既问不出,也只有以武相 见了。” 阔少爷道:“不过一一不过一一 姑娘是江湖有名的剑客,我只是个小孩子, 怎么打得过你。” ? 沈壁君道:“公于也不必太谦,请!” 阔少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杀——杀了我,替他们偿命。” 他竟似怕得要命,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沈壁君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阔少爷苦着脸道:“我只不过杀了两个奴才面已,你就要我偿命,你——你未 免也太狠了吧?” ? 沈壁君道:“奴才也是一条命,是吗?’ 阔少爷眼圈几也红了,突然跪了下来,流着泪道:“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们,姐 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姐姐人又美、心又好,一定不忍心杀我这样——个小孩子 的。” ? 他说话本来非但有条有理,而且老气横秋,此刻忽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调 皮撒赖的小孩子。 沈壁君倒楞住了。 江湖中的事,她本来就不善应付,遇着这样的人,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 好, 阔少爷连眼泪都己流了下来,颤声道:“姐姐你若觉得还没有出气,就把我带 来的人随便挑两个杀了吧!姐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无论谁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孩子都无法下得了手的,何况沈壁君?谁知就在这 时,这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突然在地上一滚,左腿扫向沈壁君足踝,右腿踢向沈壁君 的下腹;左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 他的双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暗器同时射了出来, 简直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 沈壁君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只皱了皱眉,长袖已流云般卷出。那七几种暗器被 袖风一卷,竟立刻无影无踪, 要细沈家的祖传“金针”号称天下第一暗器,会发暗器的人,自然也会收。沈 壁君心肠柔弱,出手虽够快、够准,却不够狠;沈太君总认为她发暗器的手法还未 练到家,如临大敌,难免要吃亏。 所以沈太君就要她在收暗器的手法上多下苦功。这一手“云卷流星”,使出来 不带一点烟火气,的确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 她脚下踩的步法更灵动优美,而且极有效。只见她脚步微错,已将阔少爷踢出 来的“鸳鸯腿”恰巧避过。 谁知这位阔少爷身上的花样之多,简直多得令人无法想象。他两腿虽是踢空, 靴子里却又“铮”的一声,弹出了两柄尖刀。 ? 他七八件暗器虽打空,袖子里却又“波”的射出了两股轻烟。 沈壁君只觉脚踝上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 的桃花香…… 以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阔少爷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沈壁君 笑嘻嘻道:“我的好姐姐,你功夫可真不错,只可惜你这种功夫只能给别人看看, 并没有什么用。” 突听一阵掌声响了起来。 阔少爷立刻转过身,就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鼓掌的人正是萧十一郎。 方才明明已烂醉如泥的萧十一郎,此刻眼睛里连一点醉意也没有,望着阔少爷 笑道:“老弟呀老弟,你可真有两下子,佩服佩服。” ? 阔少爷眨了眨眼睛,也笑了,道:“多谢捧场,实在不敢当。” 萧十一郎道:“听人说昔年‘千手观音’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就像是个刺猬似 的,碰都碰不得!想不到你老弟也是个小刺猬。” 阔少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只有这两下子,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 跟着沈壁君来的两骑士本己吓呆了,此刻突又怒喝一声,挥刀直扑过来,存心 想拼命了。 ? 阔少爷嘴里还在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连头都没有回,只不过轻轻弯了弯 腰,好像在向萧十—郎行礼。 他腰上束着根玉带,此刻刚一弯腰,只听“蓬”的一声,玉带上已有一蓬银芒 暴雨般射了出来。 那两人刚行出两步,眼前一花,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暴雨般的银芒已射在了 他们的脸上。 萧十一朗的脸色也变了,长叹道:“原来你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阔少爷拍了拍手,笑道:“这真的已是我最后一样法宝了,不骗你,我一直将 你当朋友,来——既然还没有醉,我们再喝两杯吧!” ? 萧十一郎道:“已经没有胃口了。” 阔少爷道:“酒里真的没有毒,真的不骗你。” 萧十一郎叹道:“我虽然很喜欢喝不花钱的酒,但却还不想傲个鬼,酒里若有 毒,你想我还会喝吗?” 阔少爷目光闪动,笑道:‘我看酒里就算有毒,你也未必知道。” 萧十一郎笑道:“那你就错了,我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阔少爷笑道:“难道你对我早已有了防备之心了?我看来难道像个坏人?” 萧十一郎道:“非但你看来又天真、又可爱,就连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看来也不 大像坏人,我本来也想不到他是跟你串通好了的。” ? 阔少爷道:“后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卖了几十年酒的老头子,舀酒一定又快又稳,但他舀酒时却常 常将酒泼出来。这样子卖酒,岂非要蚀老本?” 阔少爷瞪了那红鼻子老头一眼,又笑道:“你既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还 不快走呢?” 萧十一朗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 阔少爷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等你。” ? 阔少爷也不禁愣了愣,道:“等我?你怎知道我会来。” 萧十一朗道:“因为沈壁君一定会经过这里。” 阔少爷眼睛盯着他,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倒真不少。” ? 萧十一朗道:“我还知道你会写文章。” 阔少爷又楞了楞,道:“写文章?” ?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 哉’——这几句话,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写得出来?” 阔少爷的脸色已发白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你虽未见过我,我却已见过 你,还知道你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小公子’。” ? 这一次过了很久之后,小公子才笑得出来。 他笑得还是很可爱,柔声道:“你知道得确实不少,只可惜还有件事你不知 道。”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虽无毒,蛋却是有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你不信?” 萧十一郎道:“蛋中若是有毒,我吃了一个蛋,为何还未被毒死呢?” 小公子笑了笑,道:“酒若喝得太多,毒性就会发作得慢些。” 萧十一朗大笑道:“原来喝酒也有好处的。” 小公子道:“何况我用的毒药发作得都不快,因为我不喜欢看人死得太快,看 着人慢慢地死,不但是种学问,也有趣得很。” 萧十一郎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有这么狠的心肠, 我真不知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小公子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但我却知道你要怎么样死”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被卤蛋噎死,是吗?那么我就索性再吃一个 吧!” 他慢慢摊开手,手里不知怎地居然真有个卤蛋。 只见他轻轻一拍手,将这个卤蛋高高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用 嘴接任,三口两口,一个卤蛋就下了肚。 萧十一朗道:“滋味还真不错,再来一个吧!” 他又摊开手,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个卤蛋。 他插手、抛蛋,用嘴接住,吞了下去。 但等他再摊开手,蛋还是在他手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谁也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不是鸡,也不是母的,却会生蛋,你们说奇怪不奇 怪?” ? 小公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倒真看错了你,你既已看出红鼻子 是我的属下,怎么会吃这卤蛋7”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总明白了。” 小公子叹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你既醉了,就不该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醉了的人,一醒烦恼就来了。” 萧十一朗道:“我好像例并没有什么烦恼。” 小公子道:“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萧十一郎道:“我难道是死人?” 小公子道:“因还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想杀我?” 小公子道:“这只怪你知道得太多。” 萧十一郎道:“你方才还说拿我当朋友,现在能下得了手?” 小公子笑了笑,道:“到了必要的时候,连老婆都能下得了手,何况朋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朋友”这两个字已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悠然道:“但你既曾经说过我是朋友,我也不想骗你,你 要杀我并不容易,我的武功虽不好看,却有用得很。” 小公子笑道:“我好歹总要瞧瞧。” 只听弓弦机簧声响,弩箭暴雨般射出。 ? 这些人都已久经训练,出手都快得很。但方才还明明站在树下的萧十一郎,等 他们弩箭发出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小公子刚掠上树梢,就看到了萧十一朗笑眯眯的眼睛。 萧十一郎竟然早已在树上等着他了。 小公子一惊,勉强笑道:“原来你的轻功也不错。” 萧十一朗道:“倒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公子道:“却不知你别的武功怎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出手攻出七招。 他的掌法灵变、迅速、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 是虚,哪一招是实。 但萧十一郎却看出来了。 ? 他身形也不知怎么样一闪,小公子的七招便已全落空。 他的手虽已落空,只听“铮”的一声,五指手指上的指甲竟全都飞射出来,闪 电般射向萧十一郎胸骨间五处穴道。 他的手柔灵而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指甲上竟还套着一层薄薄 的钢套。 萧十一郎竟也未看出来。 ? 只听一声惊呼,萧十一朗手抚着胸膛,人已掉下了树梢。 小公于笑了笑,喃喃道:“你若以为那真是我身上最后一样法宝你就错!” ? 他活还未完,已有人接着道:“你还有什么法宝,我都想瞧瞧。” 方才明明已掉了下去的萧十一郎,此刻不知怎地又上来了, 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手上赫然有五个薄薄的钢指甲。 ? 小公子脸色变了,嗄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只不过是个鱼饵而已。” ? 小公子“哎唷”—声,人也从树上掉了下去。 小公子的人虽然掉了下去,裤管里却“蓬”的喷出了一股淡青色的火掐,卷向 萧十一郎。 树梢上的树叶一沾着这股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但萧十一郎却又已在地上等着了。 小公子咬着牙,大声道:“萧十一郎,我虽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为何 要跟我作对?”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不喜欢钓鱼,更不喜欢被别人当鱼饵。” 小公子跺脚道:“好,我跟你拼了。” ? 他的手一探,自腰上的玉带中抽出一柄软剑。 薄面细的剑,迎风一抖,便伸得笔直,毒蛇般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剑法 快而辛辣,有些像是海南剑派的家数。 但仔细一看,却又和海南的剑法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倒也未见过如此诡秘怪异的剑法,身形展动,避开了几招,两手突然 一拍、 ? 小公子的剑竟已被他手掌夹住,动也动不了。 萧十一郎的两手往前面一送,小公子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身子再也站不 住,已仰天跌倒。 但他的身形刚跌倒,人已滚出了十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射出了一般浓浓的黑 烟,将他的人整个隐没。 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萧十一郎,你的武功果然有用,我斗不过 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人已在很远的地方了 但萧十一郎已在前面等着他。 小公子一抬头,瞧见了萧十一朗,脸都吓青了,就好像见了鬼似的——萧十一 朗的轻功身法,实在也快如鬼魅。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 小公子哭丧着脸,故意重复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萧十一朗淡淡道:“法宝若是真的已用完,就更休想走了。” ? 小公子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我作对?若是为了那位大美人,我就让给你 好了。” 萧十一郎道:“多谢。” 小公子道:“那么你总该放我走了吧?” 萧十一郎道:“不可以。” 小公子道:“人——你还要什么?难道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刀并不在你身上,否则你早已使出来了.” 小公子道:“你着想要,我就去拿给你。” 萧十一朗道:“那也不够。” 小公子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萧十一朗叹了口气,道:“你认为我能眼看你杀了四个人就算了么?” 小公子冷道:“你若真的如此好心,我杀他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萧十一朗叹道:“你出手若是没有那么快、那么狠,我还能救得了他们,现在 我也许就不会要你的命了。” 小公子道:“你——你真想杀我?” ? 萧十一郎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留着你这种人在世上,我怎么睡得着觉? 你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小孩子,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小公于忽然笑了。 他虽然常常都在笑,笑得都很甜,但这一次笑得却特别不同。 他的脸似忽然随着这一笑而改变了,变得不再是小孩子。他的眼睛也突然变 了,变得说不出的妖娆而妖媚。 他媚笑道:“你认为我真的是个孩子么?” ? 他的手落下,慢慢地解开了腰畔的玉带。 萧十一郎笑道:“这次无论你再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出手。 他既已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其实他招式很平凡,并没有什么诡秘的变化,只不过实在很快,快得令人不可 思议, 他的手一仰,便已搭上了小公子的肩头。 若是换了别人,只要被他的手搭上,就很难再逃出他的掌握!但小公子的身子 却比鱼还滑,腰一扭,就从萧十一郎掌下滑走。 只听“嘶”的一声,他身上一件织锦长袍己被萧十一朗撕了开来,露出了他丰 满、坚挺、白玉般的双蜂。 原来小公子竟是个女人,成熟的女人! 她的人虽然矮些,但骨肉匀停,线条柔和,完美得连一丝瑕疵都没有!只要是 个男人,无论谁看到这样的胴体都无法不心动。 萧十一朗骤然楞住了。 小公子的脸红得就像晚春的扬花,突然“嘤哼”一声,整个人都投入了萧十一 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只觉满怀软玉温香,如兰如轻,令人神魂俱醉!他想推,但触手却是 一片滑腻。 怀抱中有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谁的心能硬得起来? ? 这时小公子的手已探向萧十一郎脑后。 她的指甲薄而利,她吃吃地笑着,轻轻的喘着气!但她的指甲,已划破了萧十 一郎颈子上的皮肤。 萧十一郎脸色立刻变了,大怒出手,但小公子已鱼一般自他怀抱中滑了出去, 吃吃的笑道:“萧十一郎,你还是上当了!我指甲里藏着的是“七巧化骨散”,不 到半个时辰,你就要全身溃烂,现在你还不快走,难道还想要我看你临死前的丑态 么?” ? 萧十一郎跺了跺脚,突然凌空掠起,倒飞三丈。 他的身形再一闪,就瞧不见了。 ? 小公子轻抚自己的胸膛,银铃般笑道:“告诉你,这才是我最后一件法宝,虽 然每个女人都有,但是要对付男人,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 第十章 杀 机>>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章 杀 机 沈壁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还坐在她那辆旧 而舒适的车子里。 ? 连城壁仿佛还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巳三四年了,连城壁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 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个女人能嫁给像连城壁这样的夫婿,都应该 觉得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壁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壁都会 想法子去为她买来。 这三四年来,连城壁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事实上,连城壁根本就 很少说话。 ?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很平静。 仍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壁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是连她自己出不知道缺少的究 竟是什么? 连城壁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壁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壁也会 留下来陪她的。 但她从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壁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 完全占有的。 沈壁君知道连城壁也不属于她, 连城壁是个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 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这次连城壁本该一直陪著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 眸子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没有显露过这样的热情。他嘴里 虽然说“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 她嘴里虽然劝他去,心里却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壁终于还是去了。 沈壁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埋怨:嫁给连城壁这样的人,就得先学会 照顾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壁君觉得有双手在扯她的衣服、 她知道这绝不会是连城壁的手,因为连城壁从未对她如此粗鲁, 那么这是谁的手呢? 沈壁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那恶魔般的“孩子”。她立刻惊出了一身 冷汗,大叫—声,自迷梦中醒了过来。 ?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里,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 沈壁君宁愿和毒蛇关在—起,也不愿再看到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乖乖地 躺着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驾 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 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 亲亲你。” 沈壁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你敢?” ?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男 人若是真想要一个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过去。 沈壁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这是一场 梦,噩梦。 ?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 他的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 沈壁君这—世中虽然从未大声说过话,此刻却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 美,我若是男人,有了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 “妒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壁君又晕了过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过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 —晕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 她晕过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秋水双瞳虽已阖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还带着 一丝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 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还会有我吗?” 突听车顶上也有个人轻轻叹了口气,逼:“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 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 亮的眼睛。 ?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还有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因了八辈子 楣,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有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转,现在我所有的法 宝全都用光了,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壁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壁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 也不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莆十一郎笑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予苦笑道:“既然没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苦笑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么样?” 萧十一朗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 会认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体想要我上当了。” ?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朗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位还想要我怎么 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壁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朗道:“一直向前,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壁君放下 来……我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 她居然真的连头也不敢回,一步步地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 不通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 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壁君的人向萧十一郎怀里抛了过来,萧 十一朗根本还未来得及思索,己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个翻身,手里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朗 杯中的沈壁君。 方才小公予若以沈壁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 但现在沈壁君就在他怀里,他怎能不救? ? 等他避开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壁君再去追时,小公子已逃得连人影都不见 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 吧?” ? 萧十一郎望着怀里的沈壁君,只有苦笑——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 抛下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才好, 沈壁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了个破庙里,这庙非但 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里,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 已生起了火堆,沈壁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里低 低地哼着一首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 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 这种情况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 寂寞,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 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 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这个人 看来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这个人究竟是友?还是敌呢? 沈壁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这个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壁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壁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人对她说如此无理的话;她虽然狠温柔,但 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 烤火的人还是没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 论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条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壁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那么大,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 笑。 ? 沈壁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 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壁君道:“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堕君沉默了半晌,嗫嘱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壁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地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问仿 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 除了连城壁之外,沈壁君从来也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尤其是这呼啸的 风声,这闪动的火焰,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这 样的千金小姐,在这种地方一定待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 些,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壁君被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 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最好是断,都 和你无关,你既没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还是挣扎着跳了下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 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朗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壁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 别人都说沈壁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 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壁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也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壁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 她,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 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跟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壁君的一条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 的针,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 ?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 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淤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 汤绝对没有毒药。” ?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 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壁君不由自主地捧过这碗汤,用手接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是 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 小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充 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壁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壁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 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 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壁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个男人 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强,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 个孩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 伤、忧郁…… 沈壁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如不觉睡着 了…… 第十一章 淑女与强盗>>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一章 淑女与强盗 沈壁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往,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 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 沈壁君望着这闪动的火焰,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 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 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 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 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样的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 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 已自门外传了进来, 听到这歌声,沈壁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 更温暖了。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挟着一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 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只猛虎。却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 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份快乐。 沈壁君面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 沈登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谈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 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沈壁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 低低地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 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壁君楞住了。 她发现这个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亿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 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出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 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用这个铁锅熬出 来的。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 一朗将一桶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声,锅里冒出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7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 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 沈壁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 的身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 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理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壁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畔 的‘沈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地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朗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壁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壁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觉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 是,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沸了。 ? 萧十一郎慢慢地将那捆草药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根树枝慢 慢地搅动着。 沈壁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 不愿求人。 ?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对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 只好发疯。 沈壁君长长地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壁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朗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壁君楞了楞,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匹会飞的。” 沈壁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壁君的脸立刻绯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你下去,是不是?” 沈壁君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 来?” 萧十一朗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一只受了伤 的小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沈壁君绯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地给 这人几个耳刮子。 萧十一朗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壁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缩,但萧十 一郎的眼睛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壁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 你的鞋袜脱掉。” 沈壁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 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朗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说着,竟真的自腰畔拔出了一把刀. 沈壁君额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捅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 去,就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捅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 在那个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 困难。 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 也就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壁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也没有。 沈壁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壁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地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 了。” ?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壁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胶地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 多少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壁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 一切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份,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仿佛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壁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希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 快些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壁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 去,就因为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那他就 是英雄好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 沈壁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的 那种样子。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壁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 子”踢中时,绝未想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 恼,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 着送给沈壁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来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壁君望着他高的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 但她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 满了热情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壁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朗道:“哦?” 沈壁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术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朗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只不过懂得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 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沈壁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 则没有人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什么医道,但 它们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 沈壁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朗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 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 沈壁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躲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 有许多药草腐烂在那田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 本不愿意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和野兽也一 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和野兽一样么? ?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壁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 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烛、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 与孤独竟是如此的可怕. 沈壁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 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 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壁君试探着问到:“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 萧十一朗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壁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 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 沈壁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 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个家 了!只不过“家”并 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建立 的——要毁掉卸很容易。 沈壁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 家的。你若是有什 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围难,只要你肯闭 上嘴,就算是帮我 个大忙了。” ? 沈壁君又愣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 这破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 的人年纪较长,佩 剑的人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壁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 色。其中一个年纪 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 沈壁君愣了愣,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通:“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 日夫人与连公子 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壁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么?”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了,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 不敢当的。” ?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 材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壁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 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 ‘玉面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欢。” 沈壁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 的旧疾已大好了吗?”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多了。” ? 沈壁君道:“两位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 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壁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 界,再也用不着受别人欺负,受别人的气。 ?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朗的存在了。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 小轿走了进来。 沈壁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 应该的。” ?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 萧十一朗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壁君,沈壁君轻轻咳了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 好意,我——” 萧十一朗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 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像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 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畔的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 萧十一朗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了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拆’,普天之下除了柳 三爷和柳公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壁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拆’,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壁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 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 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营闲事。” 沈壁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 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 为难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壁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朗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 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 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 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 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 保护好再说。 所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 方的虚实而已、 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功。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荡。那两个抬轿的 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却恰巧弥补了“芙蓉剑”的不足,萧十一 郎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 南道:“是。” ?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 口?” 他身形一转,一双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绵密,索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 肉掌抢攻了进来。 ? 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 倒了什么。 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 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壁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 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拳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致人死命的杀 手,柳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 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壁君这才轻轻叹了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论谁能交到这样 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 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沈壁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所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何以见得他就是萧十 一郎?” ?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 而且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 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地擦汗。 沈壁君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壁君道:“萧十一朗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坏 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壁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 非….” ?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 柳永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不是萧十一朗,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 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第十二章 要命的婚事>>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二章 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炔,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 在男子之下。 ? 就快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壁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 对,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竞有些闷闷的!彭鹏飞与柳水南跟在轿子旁, 她也提不起精神来跟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 是我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 他?” ? 她想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 退缩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 正和大多数一样!” 沈壁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贵。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壁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 一着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何等丰富, 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趁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 “呛”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膛。 ? 突听萧十一朗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手腕一麻, 手里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声,刀剑惧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破庙的 墙已被擦破一个大洞。 ?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朗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花往外冒,身 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在是我生气末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吗?”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别人看到他的面孔。 沈壁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壁君一眼,才 躬身道:“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而且沈壁君觉得他的眼 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农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 天咱们还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壁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 吧!” ?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 了,用不着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壁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愣了愣,才慢慢地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 沈壁君 皱眉道:“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 沈壁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 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找麻烦。” 沈壁君 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巳看到他嘴角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 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 飞干咳了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壁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 车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壁君的双手都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 挣脱,怒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壁的朋友,怎能 眼看她们如此对待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壁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 出来,竟被人拖拖拉拉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明白了。” ? 沈壁君嘎声道:“你家公于莫非就是那——那——” 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她,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 人们的咽喉;右手抛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 , 那车夫绝未想到他会有此一着,哪里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 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 沈壁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壁君还记得这张脸 孔,正是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 胆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 被惊得长嘶一声,四蹄陡起,带动马车向前行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 人竟被辗成了两截。 ?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 了受惊狂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身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 可真的闯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 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地下了车,眼睛望着沈壁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 夫人送到那帮恶魔手上。” ? 沈壁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 都快要流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 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了我了?” 沈壁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 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7你我三人加 起来也绝非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 经到了极点。 沈壁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在那山神庙里?” 沈壁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 怪他了。” ? 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 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绝不是好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 么好心眼。”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众南道:“当 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 “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 意竟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 么?” 沈壁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 黄花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 是‘芙蓉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壁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是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他只有乖乖地听 话……” ?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 小公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 道?你明里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 卸任的张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于干净净,你 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没人知道?” ?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个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予 就好像变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壁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么样?” 彭鹏飞道:“你若肯乖乖地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 你不死!” ?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套“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的火候,此刻一拳击 出,但闻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 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 鹏飞的肩胛。 他掌法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 刚,“芙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 负高下的。 沈壁君咬着牙,慢慢地爬上牢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 所惊,正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壁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 马,夜半临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壁君却不在乎。 ?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 知道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壁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 壁,而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壁。 连城壁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 但是她心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地对待我, 将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 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 面的草地上。 ?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掩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巳奔出去很 远;车轭显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壁君若还在车厢里,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瞧见了柳永南。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 已被打得又青又肿,全身不停地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壁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壁君。 ? 于是他就向沈壁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 了根七入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劈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 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就死在这里!” ?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壁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 就是,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壁君一听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 却实在太小,所以沈壁君一直没有看到。 ? 沈壁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了的声音, 就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 死也死不了,还是好好地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鲜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 着她那雪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壁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 为何连死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 她笑瞎嘻地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 人,难道还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 那人就不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 直等他走到沈壁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 竟被人打肿了。”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地擦着柳永南脸上的淤血,动作又温柔、又体 贴,就像是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瞧,这样才总算勉 强可以见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 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壁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认得么?” 沈壁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个 机会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 道么?你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壁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 小公子展额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 好朋友彭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壁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壁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 住眼泪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 沈壁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壁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 死?” 沈壁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壁还好,是不是?” 沈壁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 凉的……” 沈壁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了舌根,就必死无 疑;她虽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 的衣带,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 是?” 沈壁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壁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 她此刻的痛苦。 ?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地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 会再做这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壁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壁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 该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巳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 乎只剩下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 么?” ? 柳永南一下子愣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 小公子笑道:“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 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 何况,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死盯在沈壁君脸上,似乎 再也移不开。 ?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位们就 在这里成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 做坟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水南立刻不停地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 么,我都愿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务洞房花烛。你要好好地看着 新娘子,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 洞房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 媒人抛过墙就好了。” ?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壁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 —我——” 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个如花似玉的新 娘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 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你什么?” ?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了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铆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 湖,若是被连城壁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椰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 莫要见人。连城壁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 夜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 怕谁也想不出这么样绝的主意。 ?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 能不给她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服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是谁得罪了 她,真是生不如死。 但她却偏偏有法子让人来活受罪——沈壁君根本就无法死,而柳永南却是舍不 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壁君,留着沈壁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 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 是快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壁君那花一般的娇艳脸庞,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桐,也只有硬 着头皮跳下去了。 沈壁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 起她,她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 花红叶绿柳成萌,他日…。” ?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察觉。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 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朗?”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地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直转,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向是最听人的话了,你叫我不要 动,我绝不敢动的。” 萧十一朗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 字,魂都吓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的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愣了愣,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的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朗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舔了舔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朗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媚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 福气。” 萧十一朗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 花烛,都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愣住了。 他也不如道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香宝贝,人 人都抢着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 萧十一朗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铆永南垂下了头.又忍不往偷偷瞟了小公子—眼,吃吃道,“我——我——” 萧十—郎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人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 功,再剥光她的衣服,她就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 的。” ?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 “好人,还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椰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朗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得脖子被人用力一柠,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 对着萧十一郎,反而将小公主隔开了。 ?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朗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壁 君射了过去。 萧十一朗这次虽然早已知道她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壁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 来我想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 沈壁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的心之黑、 手之辣、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朗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 却又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 眼的恶魔. 第十三章 秋 灯>>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三章 秋 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博斗,有 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 么大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 十一郧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种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必须如此o ?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 萧十一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 ? 灯光温柔地照在沈璧君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 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 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 ? 这难道又是个梦?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 她闭上眼睛,只希望现存这个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 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的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柔声道:“这次又 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 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 庙里,自己却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 ? 沈璧君叹道:“可怕的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 他站了起来,翻开窗子,冷冷接着道:“你懂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 这地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钱”。 小院里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 独、更寂寞、 ? 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 大树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地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已笑了,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 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吗?” ?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 他,绝不会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个青衣 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过来。 ?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步,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 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陪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 进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庆的庄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 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来,推门而 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还望小姐 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好?”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 处打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 得却如同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小姐了,太夫人若 是知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欢喜得流下泪来。 ?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会太 晚了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较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巳为小姐备好 了车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陪着笑问道:“这位公子大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 身受。” 萧十一郎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 给了他十几个耳光。 ? 沈义满嘴牙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对 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通,“回去告诉要你来 的人,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地大叫:“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 的宰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阵青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着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 了四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极力控制,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 萧十一郎提起双手,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补偿他、报答他, 绝不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 事,却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是赐酒,也是浅尝即止;她平生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 有这一次喝得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般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 在燃烧着。 ?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丁就 变得空空洞桐,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平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 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 但现在所有的束缚像是—下于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 她晕晕迷迷地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了,态度又暖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 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 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要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吗?” ?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 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7”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 丁。” ?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 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 好?” ? 沈璧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 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嗵”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起来, 大叫道:“救命啊!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夜他的手背上, 血都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 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 萧十一郎慢慢地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 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 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 那店伙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楞。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 店伙也莫名其妙地随地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不讲理,是不是?” ?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 沈璧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 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己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陪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陪着笑道:“姑娘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 小人就认得了。” ?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早已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 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 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庆的人,只怕是回不去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 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 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 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赔 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 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 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没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 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 的打击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 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 枉,也免得讴气。 听到外面的马车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 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替她担心?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 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来时 必定会后悔的,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 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 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 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松的睡眼,瞪 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 :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如何?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管别人 心里的想法?” 马车走得很急。 ?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沈璧 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晴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 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 等她一刀刺进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 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她仍佛听到有 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在她耳边大 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旁,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 已经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 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 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着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第十四章 雷电双神>>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四章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沏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有雾的时 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梳妆楼就在湖畔,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 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 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 小的梳枚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梳妆楼已没有了。 梳妆楼旁那—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 瓦砾! ?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水,似乎还在冒着 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 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 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 却没有拉住。 ?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 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 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 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 心抛在地上用力踩得粉碎。 “连店伙计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 而不信任他,反而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还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当然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末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 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 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 那店伙计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 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持,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 因为悲痛欲绝,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计当作个人——店伙计,车夫、丫 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 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会找他们。 对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凭吊,莫非是和‘金针 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 沈璧君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 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末愈,武功十成中只剩下的还不到两 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始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 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 —壮—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 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 矮的一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 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皱,而且沾着点点污泥水渍,像是已 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恭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裣衽还 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个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他,谁知他开口竟是声如洪 钟,仿佛将别人都当作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的人两 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为 “雷电双神”。 ?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 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 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绝高。两人雄踞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 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 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 都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 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这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大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 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雷,震散 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大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等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 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经...”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 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渍,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 日不眼不休,所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 “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先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 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 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 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受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 他说得虽然好像是“再也没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很明显地是说“再也没有 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闻道:“沈天菊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船上去歇着, 再从长计议。” ? 湖岩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艘船影。 沈璧君跟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了,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夫人前 往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忽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 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 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俩。” 他这几句话说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 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眼,他嘴里一 直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 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 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 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是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 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 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一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自踢腿挣扎,却再 也奔不出半步. ?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 不扬的小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 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 气,为沈璧君设想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 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橱,此刻软榻上各 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个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 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土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 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地 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容颜,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 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放过 你……” 这声音与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 莫说夫人不会放过,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 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间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 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 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岩上传来一声惨呼。 ? 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呼出来,就已被人扼 住了咽喉。 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的了起来,推开船舱。 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 雷满堂轻叱道:”跟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 花了吗?” ? 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 龙一阀轻功极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 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甩腰,巳将一双击打人穴位的精钢雷公凿拉在手 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雷,震得桌上的茶盘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 只见龙一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拉住了腰带上 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了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 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 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忽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闻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全令他不察觉,轻功之 高,实在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 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个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 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体放下,一双眼睛竟 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 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可怕的一 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动 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连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慢慢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 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前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内,是谁杀了他? 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 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 他武功虽不见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续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 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傻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否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 说。” ?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缝君眼晴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7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朗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 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忽然见到了个吃 人的厉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沈璧君仿佛忽然被人 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 大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1 ? 一刀刺向藏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跟 着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 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竞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 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 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 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上.” ?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 沈璧君咬了唆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搐,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 沈璧君的手在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 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 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 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 雷满堂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 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内.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 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 什么不躲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伦,此刻忽然如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 轻捷,哪里像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地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 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 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刨,枪中夹剑,正 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甩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 抖,红缨闻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 兵刃一攻一守,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 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为的就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 手长枪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 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 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 打萧十一郎的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到半尺,左面有龙一闪的 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软剑,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痴 痴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剑。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 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喳”一声,“噗”的一响,三声凄厉的惨 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使了沈天菊的手腕, “格喳”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只觉—般不可抗拒的 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竞将龙一闪当作了活盾牌,沈 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拍手,就已将 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他的下腹。 ? 三声惨叫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 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末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 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一刀。 ?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日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 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找沈璧君,但自己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 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竞似雷满堂的 声音. 笑声中,只听“ 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 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投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的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嗤”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他的前 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萧十 一郎。 ? 这人难道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个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麻,人已自 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 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不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插在他心 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 扭曲的脸。 ?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都简直已快吓疯了。 ?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啊!” 他的脸巴僵硬,眼珠子如死鱼般地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 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尖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扑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 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 见到了这个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 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笑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 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行, 我死了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邢么狠心?只有女 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半点也不解风情, 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 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 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 像没有良心的女人呀!” ? 沈璧君咬着牙道::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 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就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予,杀了你祖母的 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 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帐王 八蛋的话,谁知你看起来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已杀错了人,她实在没 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 也不能不承认。 原谅我又冤柱了他....原谅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 什么又冤枉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 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得粉碎. ?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 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巳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叹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着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 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 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 对他,他还是要想尽办法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给杀 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 她赶的,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愿将她活生生地带回 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 爱爱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 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着,道,“你师父是谁?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小呀!” ?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三十招.但在他四十招之内,一定 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能挡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 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 小公子笑嘻嘻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 道,我就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 你越缠得我紧,我便越高兴。” ?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道,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 就是想打听出她师父的名字。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 王”、“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对 她却是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确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在施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 璧君救出去。 第十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茫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墨菊,在这秋日的夕 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 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 然是那样温柔。 ?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 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 阳,无边秋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 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 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 宴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 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 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郎的时 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 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馒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被散营,只束着根布 带,身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 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但远远望去,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 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 生的—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 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 么?她自己也不如道。 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 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 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巳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 为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地送入萧十一郎嘴 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 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 一定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和菊花一样.’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 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我却宁可用嘴。” ?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煞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 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 但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就 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 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 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 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 小公子又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何不 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 她生怕自己—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被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哦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 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 她本来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一眼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 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 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有时却又往往会在睡梦中将 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 立刻跌倒, 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 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 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袍子 ,为什么总是带着狠浓烈 的香气, 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 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 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朗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 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 狠的心呀!”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吗?是你狠心?还 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 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 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 刀,也舍不得伤他—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 我真不懂这句活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 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 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 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 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 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又 明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 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 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子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 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待你,尽 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望着西方的晚雾,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 也好……” ?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 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 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 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 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 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 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述。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拆磨,坏人却往往 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却能逍遥自在活下去,萧十 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亦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 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里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因难得 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 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 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如道自己是想 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 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经像是路的尽头,再 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 想往上走?……真的,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 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 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 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 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 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扶着她的 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迷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 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卟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 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 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 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个缘故, 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却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 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里,忽 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 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 知道有许多种药草是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 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 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 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 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 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到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 只有闭住了嘴。 ?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着:“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郧,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能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粘.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 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 害,陷落得越快 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粘的泥水就像是 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郎一面。 “但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 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 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 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 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 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 ? 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灵敏的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住,也正是女性的荣 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 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对自己还没有出世的孩予,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 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 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 任何代价。 ? 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 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 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 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 松,就好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 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 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 ? 这声音更近了。 ”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一 沈璧君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 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 系。” ?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 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 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 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 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 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 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 沈璧君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 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 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 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 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 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 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 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 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 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 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 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 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 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 丈夫7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 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 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 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 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 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 一段悲惨的往事。 ?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 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 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 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 就似已变得痴了。 ?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 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 找得到。” ?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 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 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 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 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 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 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 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 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 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 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 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 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 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 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 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 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 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 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 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 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 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 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 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 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 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 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 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 夫,面是一口棺材。 ?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 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 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 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 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 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 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 直到现在—— 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 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 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 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 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 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 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 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 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 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 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 “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 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 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 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 着自己的肚子。 ?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 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 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 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 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 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 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 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 “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 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 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 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 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 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 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 几天。 ?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 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 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 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 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 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 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 却在不停地颤抖,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 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 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 人的脸上。 ?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 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 走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 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 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 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 是?” ?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 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 但现在她却绝 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 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 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 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 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 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 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 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 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 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 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 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 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 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 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 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 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 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 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 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 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 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 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 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 ?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 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 怀念他的。 ?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 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 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 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 持着一段距离。 ?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 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 “见色不乱真君子”的厉刚。 ?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 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 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 酒;就算喝,也是浅尝即止,喝酒喝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 未看到过一次。 ?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 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 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 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超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来,为 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仍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她对丈夫朋友 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 会说话了。 ?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 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微笑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 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 净!” ?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 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 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 下自己的姓名——” ? 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 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 人。” ?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 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这些话, 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朗的已太多,现在 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 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 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道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 说的话绝不会假。”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定是误会了,再说..” ? 赵无极也在不停地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 告辞,明日再为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 去,他才沉着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乎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 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这句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 不容易。 ? 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 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 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 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 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 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 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 在她那秃头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 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 恶,也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垂下头,慢慢地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 两次地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 —”。, 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 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 ? 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我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乎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 司徒中乎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 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 没有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个人了, 只不过——” 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吗?” 沈登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 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 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 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 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 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只不过— —” 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 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 他微微—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历兄 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七章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 激动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也许太 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 能喝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 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 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 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 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 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 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 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虽没有真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对不起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 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 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 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 的柔发。 ?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 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 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 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 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了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 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将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 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 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 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 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 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 除去了长衫,只穿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 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 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默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予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齐去吗?”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不 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 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 地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 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 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 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 司徒中平道:“我——” 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 下块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在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 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 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壁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 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谈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 虚。” ?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壁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 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 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 我们都充足多——” 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 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 的君子——” 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 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 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 算他脑子里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 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 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 清醒的人,对喝醉了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 站起来。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 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 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 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 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 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巳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个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 剑,脸色却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 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 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辨白,原来两人已——哼!” ?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睛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来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 入了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 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竟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 的剑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 走到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画了个圆弧,不但身法手式,连 气度更是从容潇洒。 ?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 打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向萧十一郎脊椎下 “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 又准、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屑啸天这 一招攻出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 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 的人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特更响,所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 被人抢去了这份光彩。 只听又是“盯”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 转身追击。 ?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 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 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 后若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 教!” ?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晌、 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 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 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份量极是沉重. ?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 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 了。” ?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 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 —” 海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 得很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 手’,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老练,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吗?” ?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 我不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 我!’ 他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刚刚触及萧十一郎的胸 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 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 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 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 只要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 稳,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 惊骇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地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笑问道:“你练的这真是 ‘大摔碑手’吗?” ?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依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 干丝,他都很喜欢吃, 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却留下 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 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 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朗不但武功高 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 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郎挨了他两 掌,受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 来,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 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 聪明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 萧十一郎苦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 惜萧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 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表面上虽然笑着, 眼睛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屑啸天道:“正有此意。” ? 这四字说了,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泉、 将台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 下,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支旱烟管就莫名其 妙地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抖,似乎想将这烟管折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抖末断, 忽然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 嘴里也喷出了— 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 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 剑已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 寻不着马卒。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 也不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 为冷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了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旱烟管,也未 必就比剑不中用!” ?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 兄使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 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 的衣裳。” 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内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 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 少见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末乘人之危,捡人便宜,” 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 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刻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 胆子的,就来拿吧!” ?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吗?——你为 何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现在为何不来 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 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 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 早巳看透你了,你现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 前移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巳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个无论谁来下手, 我都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 颗大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 有一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 竟只能在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烂醉如泥, 也许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 先灌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射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当。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 住! ?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 “砰”;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又已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 摇,也随着倒下。 第十八章 亡 命>>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八章 亡 命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赵无极又一 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 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死—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 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 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 倒在刀下了。 超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 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赵无极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 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这人是谁? ?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 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 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蓬 金丝暴射而出!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 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 沈经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 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刻刺穿萧十一 郎的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 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 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 屠 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萧十一郎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 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于,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 起?”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 她也走不远的。” 厉刚道:“不错,追!” ?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跟前。 ?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 君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 了连城璧还有谁?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 ?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 流过他的脸,他却 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 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 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 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 ?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 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 ? 沈璧君道:“你明白吗?真的明白?”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问,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 她纵然还是会后悔的。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 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 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壁君——” 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 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 连城璧身形动了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 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 如泰山”司徒中平。 ?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 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 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 已,但若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 连公子虽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 连城璧没有说话。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 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 既然已有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 公子。” 连城璧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 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 连城璧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 看,却未必。”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连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 看透的。”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 司徒中平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 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 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 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 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 在地上! 连城璧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 —” 他慢慢地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 已钻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 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 的心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 在哪里。 ?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 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 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 格”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 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 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 她忘却了惊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 宁静——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 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 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 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一 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 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 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 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 沈璧 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 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 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 自命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通:“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使用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了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 厉刚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是这么样说的。” ?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 君子,但遇着单 身的美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壁 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 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吗?” 萧十一郎道:“我如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 到我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 迹,连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她还带着个重伤的 人。” ?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 厉刚道:“我一个人走。” ? 这句话未说完,已施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路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身影消失。 ?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大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海灵子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 他又解释道:“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 走的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 了,怎会想不到?” ?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 觉得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 现,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朗在我们面前揭穿他 的秘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 萧十一郎道:“他 们猜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粘在一起似 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付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 功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吗?”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的武功和他们差不多?” ?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我只知道他们四个人,无论谁也不敢跟我交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们怕你,因为你是沈璧君,是连夫人,并不是为 了你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但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他们不如道,野兽对伤痛的忍耐力,总比人强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们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兽还强。” 萧十一郎道:“所以只要我算得不错,以我们两人之力,无论要对付他们其中 哪个人,都可以对付得了。” 他缓缓接着道:“只要他们分开来追,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 这句话中已带着种杀气。 沈璧君似乎打了个寒噤,过了半天,才叹息着道:“你若猜错了呢?” 萧十一郎道:“我们至少总有机会赌一赌的!” ? 虽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犹无法及远。 沈璧君扶着萧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们往哪里去?” ? 萧十一郎道:“哪里都不去,就等在这里!”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逃,我们是逃不了的,所以只有等在这里,引他们来。” ?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萧十一郎没有听她说下去,道:“这样做,虽然很冒险.但至少是在以逸待 劳,因为我们现在的气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费了。” 沈璧君望着他,目中充满了爱慕。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是在猜想,第一个找到我们的是谁?” 沈璧君道:“你猜会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屠啸天!”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猜是他?” 萧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轻功也不比别人差。” 他微笑着道:“第一个抓到鸡的,一定是条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来了,我该怎么样做?” 萧十一郎道:“老狐狸都难免会有种毛病。” 沈璧君道:“什么毛病?” 萧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们就要对准他这毛病下手。” 萧十—郎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只要——”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除了沈璧君外,谁也听不到。 第一个找来的,果然是屠啸天。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块石头上,似已痴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点感觉都 没有,屠啸天来了,她也似没有瞧见。 屠啸天一眼就瞧见了她,却没有瞧见萧十—郎。 ? 萧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里? 屠啸天迟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假笑,故作惊讶,道:“连夫人, 你怎会在这里?”沈璧君这才抬头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 才来?” ? 屠啸天目光闪动着,道:“连夫人难道在等我吗?” 沈璧君道:“我迷了 路,正在等着人来送我回去。” 屠啸天道:“那位萧十一郎呢?”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他已死了,你们本就该知道他是活不长的。” 屠啸天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叹息着道:“他受的伤确实很重,但若是有名医救 治,还是很快就会复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他的尸身在哪里,也许还未真的断气呢!” ? 沈璧君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山洞里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道:“我跑了半 夜,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将他的尸身抛下。” 屠啸天道:“抛在哪里?” 沈璧君呐呐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抛在哪里了,慢慢找,也许还可以找 着。” 屠啸天笑道:“—定可以的找的。” ? 他脸色突然一沉,人已蹿到山洞前,高声道:“姓萧的,事已至此,你躲在里 面又有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 山洞中没有应声。 沈璧君面上却露出了惊煌之色。 屠啸天眼珠子一转,突然蹿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个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屠啸天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请连夫人先走一步,带我到山洞里去瞧 瞧。”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犹疑着,终于跺了跺脚。 屠啸天已将她推入了山洞,厉声道:“姓萧的,你听着,连夫人已在我手里, 你若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叫你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宇,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死”字已变作一声惨呼! 他只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蜜蜂,一齐钉入了他的后颈和背脊。 沈璧君乘机挣脱了手,反手一掌击出。 屠啸天踉跄后退,退到洞口,霍然转身。 萧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地瞧着他。 屠啸天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咬着牙道:“你——你这恶贼——” 萧十一郎微笑道:“不错,我是恶城,你却是笨贼,你以为我在洞里,我偏在 外面。” 屠啸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么恶毒的暗器?”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是沈家的金针,自然是有毒的那种。” 屠啸天死灰色 的脸,突然一阵扭曲。 然后,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萧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来,扶起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怕自己会先倒下,我若先圈下,他也许就能再多支持一会 儿,先将我杀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针的手法,并不在我之下。” ?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平时做得 好些的。” 屠啸天自从倒下去后,就没有再动过。 萧十一郎喘息着,瞧着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则哪有 鸡的活路。” 沈璧君道:“我将他拖到洞里去好不好?” ? 萧十一郎道:“不好,他还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 萧十一郎闭上眼睛,道:“第二个来的,一定是赵无极。” 沈璧君并没有问他是从哪点判断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 萧十一郎道:“赵无极的为人,不但聪明,而且狡猾,聪明人大多有种毛病, 就是自作聪明,狡猾的人大多胆小。” 沈璧君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靴筒里有把小刀,你拿出来。” 刀很锋利。 沈璧君轻试着刀锋,嫣然道:“你什么都不讲究,用的刀却很讲究。”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欢刀。” 他立刻又接着道:“我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无暇的璧玉一样,你只要将 它拿在手里,心里就舍觉得很满足。” ? 沈璧君道,“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刀常常都会替人找来许多麻 烦。” 说了这几句话,他们都觉得松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 萧十一郎拿过刀,道:“你回过头去。” 沈璧君凝注着他道:“我不必回头,无论你做什么,我知道 都是对的,何必 回头?”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啸天的胸膛。 ? 然后,他才解释着道:‘这么样一来,赵无极就会认为我是 面对面杀死屠啸 天的了。”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对面有两排树,你瞧见了没有?” 沈璧君道:“赵无极认为你杀了屠啸天,一定不敢过来,一 定会退到那两排 树中去,是不是?” ?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你不但已学会很多.而且学得很 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过去后又怎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将右面一排树,选较柔韧的树枝,弯曲下 来,用——用你 的头发系在地面的石头或者树根上。” 他凝视着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吗?”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满头流云的柔发,道:“我一定能 做到。” 萧十一郎瞧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他知道女人们对自己的头发是多么珍视,有时她们 甚至宁愿割下头来, 也不愿牺牲头发的。 ? 沈璧君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左面第三棵树,枝叶最浓密,你就躲到那棵 树上去。” ? 沈璧君道:“然后呢?” 萧十一郎道:“然后你就等着,等赵无极进入树丛,牵动头发,左面的树枝一 下子就会突然弹起,赵无极必定会大吃一惊。以为左面还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会往右面闪避退却。” 萧十一郎道:“不错,那时你就在树上用金针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要看准他身法的变化已穷,旧力己竭, 新力未生的那一瞬间出手,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沈璧君媚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针,毕竟不是用来绣花的。” ? 萧十一郎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叫安排香饵钓金鳖,不怕他来,只怕他 不来!” 突听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计!” 第十九章 奇 计>> 古龙《萧十一郎》 第十九章 奇 计 海灵子。 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 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顶枯柴般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厉鬼! ?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体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 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壁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己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肋。 萧十一郎似已本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的剑锋入内,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 将海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 ? 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 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笨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 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额, 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寸‘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夜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末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 开他,她的人就会崩溃。 ?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 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 里?” 同样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 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 萧十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 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朗,满面都是惊讶和怀 疑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淮?” ?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 赵无极非但没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 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 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 他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 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吗?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往前走,反面又后退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 手?” ? 超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吗?”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挡,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 么土,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设想到赵无极会被你 吓走。” ?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巳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面。” 沈璧君道:“这场雨?” ?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 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 狈,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看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然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艰涩,那么疲倦。 ?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I” ? 萧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绝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但心里却都很明白. ?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的.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s‘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 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的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 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 祝”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 熟的胴体。 ?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 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 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 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 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 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地吐着气—— 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璧君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那春葱般的玉手上, 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格格”打 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璧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 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令她受到刺激,他绝 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正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 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购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劈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 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 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 了....” ?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予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嘴里已满是鲜血。 ?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在一 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接 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 细,那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 样华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 点,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 竟是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 气,看来甚至还很有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 不愿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 这段路他本来一眨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 骨路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么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7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 他? ?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 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人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 历过,也永远想象不到的奇境! ?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 桌子上也摆着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 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 鹤驯鹿。 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 会跑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 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劳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 似的。 另一个缘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 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 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房、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 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接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朦朦,情致潇 洒,仔细—看,那比蝇足还小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 是那副对联。 ? “常末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 两个轻衣小髻,正捧着茶掀窗而入。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环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 人对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环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 人手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 露,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 早膳。 ?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 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梳妆 也有的还娇慵未起, 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荫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 炉龙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 虽还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 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 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里,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 很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 死。” 萧十一郎慢惧地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道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 悦、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 一定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 没有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 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 那白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妖媚。 ?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 心迷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 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夺去了。 ?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 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 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待侯贤伉 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教,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 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 听到这里,沈璧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 幸好萧十一郎将活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 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吗?”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 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吗?”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譬如说,我劳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 的姓名告诉我,是吗?”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 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 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所以再三盼咐我 们,千万不可怠慢了两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地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 伤,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钢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 举,就活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萧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则又怎会知道我是 被哪一种掌力所伤?” 素素巧笑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话末说完,已转身走了出去。 ? 萧十一郎既没有阴止,也没有追问。 沈璧君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 萧十一郎道:“还不难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难看,而且美极了,只看她,就可想见主人是个怎么样 的人物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 是坏意?” 只听素索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厚又 软,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 已捧着两碗茶走进来,带着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接 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 毒,我也一样喝下去。” ? 他果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份豪气,已人所难及 的了。” 她看见沈璧君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 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 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古龙《萧十一郎》 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 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地笑,鼻子 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 还没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 呕吐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 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 他完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香炉。 炉中香烟袅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地站起来,欲看到桌上摆着的很名贵的端砚,很古的墨,很精美 的笔,连书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未完成的图画。 ?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仿佛 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正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儿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 迟迟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双梁福字 幅,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缘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从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地 又转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墙外边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 瓷的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 托在掌心中。 ?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沈璧君正在长长地呼吸着,已醒了。 ?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 定要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 思,为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 吗?”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画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面。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地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闭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 这里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口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朗。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 萧十一郎只是点了点了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 会变成了活人?” 萧十—朗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 奇的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 了。 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环推门走了进来,眼被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 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 前来请两位到厅上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形状古怪的高冠,看来 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自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 出他这一生中绝没做过任何粗事。 ?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纹,若非保养 得极得法,也许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 短,中指几乎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 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二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都没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清。”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 练的舞蹈家,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 客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 人高些。 ?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株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 他的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 得他高一些。 ?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萧十一郎道:“是” 麻子道:“在下雷雨,这位——” 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萧十一郎动容道:“莫非是 ‘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萧十一郎看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 必就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 萧十一道:“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 战,更是震铄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二人以快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 时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再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 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了,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 —” 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 ,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 了。”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 主人安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 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萧十一郎道:“可是——” 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 了。 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 ? 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 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象。”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 难唯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经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的是怎会到这里来的吗?” ?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 也不相信的——我来此已有二十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 —现在——” 主人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性命之 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 —” ? 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 过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 的人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一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 变化,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 到,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 他淡谈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 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瞧着,这岂非也可 怕得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 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 没有意思,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 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地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进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 根手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 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 绽。” ? 萧十一郎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 萧十—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博就会变得很无趣,一 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 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 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 释放,绝不为难。” ?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 出那破法的关键!’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吗?” 主人道:“着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子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 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 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 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着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 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 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 视的,就是自己的 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特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 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多。”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 自己的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 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品,换 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 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 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 沈璧君抗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依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 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 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吗?他还有什么勇 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 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 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休想做什 么,绝没有人管你的。”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享 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 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响叮当,宛如银铃。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 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 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看,都可 算是美人胚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地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 大家的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培育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地转 了个身,裙子扬得更高了。 ?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 梅子眨着眼,兰花股的手,轻巧地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盈盈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 雷雨道:“错了?” 主人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是在腰以上的地方。” ?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当罚一大杯。”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 沈璧君垂着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 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表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只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 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 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 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