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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水寒 🥳
逆水寒
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急了。   连他自己,也从来不会这样子急过。   胯下的坐骑,已经是第四匹了,一路来,他已骑毙了三匹马,每赶百五十里路,疲马折蹄,垮倒道旁,可是,他仍是没有停下来,歇一口气。   只是,现在,虎尾溪已经近了。   他的马箭也似的掠过一口道旁的水井,奔去寻丈远,才骤然停住,一阵猎猎的衣袂风声,他已掠至水井旁,打一桶水,自他的濯濯光头淋下去,然后舀了一瓢子水,咕噜咕噜的伸脖子猛灌下去。他一直不明白寨上的哥们为啥要在这里掘一口井,现在,他才明白一口井水对赶路的人有多大的用处!   在井水旁树阴下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住在虎尾一带,不可能没有见过轻功,但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赶路赶得那么急的和尚!   他才灌完了一瓢水,木瓢子往桶里一抛,“花”地一声人已侧掠上来,马长嘶一声,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人疾问:“是不是管大师?”   那“和尚”目光在树阴下一扫,直似厉电一般,自襟中掏出一口木鱼,“喀喀喀喀喀”   敲了五下。   一名汉子自人群里掠出,抱拳半跪行礼道:“属下‘铁组’冯乱虎,拜见五当家。”   那“和尚”见同是“连云寨”的人,便疾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冯乱虎惶恐他说道:“我不知道,只是,”   和尚怒叱:“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快说!”太阳照在他光头上,原先淋湿的部位全蒸发着腾腾热气。   冯乱虎鬓边也在淌着汗:“我只听说,大当家和大寨主发生了事情,急着要您回去。”   和尚再不打话,吆喝了一声,策马飞奔:那冯乱虎也掠上一匹马,待要追时,和尚的马已经只剩下前面一个黑点。   和尚一手执辔,一手拿木鱼敲响了五下,寨上的人道:“哦,原来是五寨主。”   和尚没好气的叱道:“怎么一路上没几个守卫,不怕官兵摸上来么?”   守寨的人只敢应:“是,是。”着人拉开寨门,和尚着马奔入,里面散布有好几处木阁,好几面帐蓬,一人正从一张大帐蓬里疾奔出来,向着他唤道:“师父!”   和尚认得那是平日大寨主、大当家及一众兄弟商议大计的“生杀大营”,昔日截击铁手等人追捕“绝灭王”楚相玉,也是在这里定议的,便问:“大寨主在里面么?”   奔出来接迎的青年俊秀的汉子道:“大寨主不在,大当家在。”   和尚听得心中一沉:敢情是大寨主出事了!自己欠下大寨主和大当家的恩情,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这和尚便是“四大名捕”故之“毒手”里:“连云寨”中的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连云寨”自从上次在虎尾拦截铁手及伍刚中等人追捕“绝灭王”不逮,便图自强革新,吸收了一名武功绝顶,智艺双绝的高人顾惜朝。说来大寨主戚少商气度极大,胸襟极宽,他重用顾惜朝,把“连云寨”的基业,采取两马并辔的制法,同治共理,“连云寨”本在戚少商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人多浩荡,加上顾惜朝尽展才华,“连云寨”之声威实力,更是扶摇直上。   “千狼魔僧”管仲一率领一支人马原驻守边陲,这日忽接到发自“连云寨”总舵的飞鸽传书,得悉总舵领导层有人出事,要管仲一“单骑回援”,管仲一素来服膺戚少商与顾惜朝,他曾经身受严重内伤,为戚少商悉心以内力治愈,且全家亦为戚少商所救护;顾惜朝也曾在一场官兵围剿的战役里发兵救过他,他对两人都欠下活命之恩,而今惊闻有人出事,他即不计生死,昼夜兼程,全力赶返,只想尽一已之能,粉身以报!   要知道江湖中的好汉,最怕便是欠下别人恩义难偿,武林中复仇固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报恩更是重大至要,欠下人情而恩将仇报的,都是教武林中人唾弃,蔑视的劣行!   “千狼魔僧”管仲一虽然是盗匪,但盗亦有道,尤重恩义,当下一跺脚,那俊秀汉子说道:“师父,您先见了大当家再说。”   管仲一躬身进了皮革大篷,背后的帐篷给他掀得“霍”地一响,管仲一只觉眼前一黯,许是刚才阳光大过猛烈,进得帐篷来,只觉很是阴凉,可能因赶路太剧之故,竟略为有些晕眩,几要用手扶帐篷内的那根大柱子才稳得住步伐。   管仲一强自宁定心神,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坐在面南紫檀巨桌之后,专心的雕搂着个图章,管仲一的蓦然闯进,他的眉尖只略剔了那么一剔,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帐内气氛,文士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右手上执着的雕刀、左手拎着的印章上的。   管仲一抱拳,涩声喊,“顾大当家的。”   那文士扬了扬手,蓝袍衬着白边,袖里的手更是白。管仲一即止住了声,心里却有千百句话要问。   那文士又镂刻了半晌,文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蓝袍一般。   管仲一的汗又一粒粒、一颗颗地冒了上来,遍布他的头顶发根、下颔胡髭上:“大当家——”   蓝衣人扬了扬眉,左手轻轻地把印章放置木桌上,只见他的脸色在黝黯的光线里涂了一层白粉似的:“你来了?”声音虚弱低沉,似断若续。   管仲一道:“顾大当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蓝衣人当然就是顾惜朝,他垂眸沉面低速的道:“管大师,你真难得,我们的还恩令一下,你是第一个到。”   管仲一道:“应该的,我欠下顾大当家的恩情,刀山火海,都要赶来……不知戚大寨主他——”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把右手小雕刀徐徐贴近鼻前,凝神细看,一面说:“你也欠下戚寨主的恩义是罢?”   管仲一颤声道:“戚寨大主他,他——出事了?!”   顾惜朝叹息,摇头,在看着自己的刻刀,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把这珍贵的小刀弄折似的。   管仲一踏前两步,已到了顾惜朝桌前,双手紧抓桌沿,才控制得住心头的激动:“他出了什么事?快说!”   顾惜朝喃喃地道:“看来,在你心目中,他比我更重要了?”   管仲一一呆,没听清楚:“什么?”倏地,双指一弹,顾惜朝手中的刀急电也似的飞射而出!   管仲一只觉心口一麻,背后一痛。   “夺”地一声,刀钉入背后隔七尺远的柱子之中。   刀柄兀自顾晃。   刀不沾血。   管仲一低头才蓦地发现自己的心口穿了一个洞,正在汩汩流血。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他身体穿过去的。   他念及此,双手用力抓住桌沿,以致那么坚固的上好檀木桌子,也发出裂裂之声,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在震动中互相碰击着,他抖哆着的声音,也在嘶响着:“你……为什么……”   顾惜朝充满惋惜的看着他,遗憾的道,“我也没有法子。”   管仲一哑声道:“我是为报恩而回来的,你却——”语音骤然而止,咯喀两声,檀木给他抓裂两块,捏在手里,紧紧不放,人也“噗”地滑下,终于仆倒毙命。   顾惜朝犹自喃喃道:“谁叫你的恩人不只一个呢?”他摇摇头又道:“我不杀你,又如何杀他?杀了他,岂不是要防着你报仇?我要他死,要他孤立无援,就必需要先杀你,再杀他。”   这时,那俊秀的汉子闪了进来,垂手而立。   顾惜朝目光也不抬,只淡淡地道:“你师父死了。”   那俊秀的汉子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顾惜朝道:“哦?”   俊秀的汉子道:“我是奉大当家之命拜他为师,学全了他的绝技后,好为大当家效命的。”他冷峻地道:“我跟他,只是一个任务要完成,全无师徒之情。”   顾惜朝道:“这样最好;”微笑拍拍俊秀汉子的肩膀,道:“他驱飞禽走兽的绝活,你可学会了?”   俊秀的汉子恭声道:“幸不辱命。”   顾惜朝微笑道:“青出于蓝?”   俊秀的汉子目光闪动,道:“他会的,我全会;我会的,他不会。”   顾惜朝笑道:“好个霍乱步,不枉我栽培你的一番心血。”   俊秀汉子霍乱步道:“冯乱虎、张乱法、宋乱水、霍乱步身受大当家深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顾惜朝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只道:“他日的富贵荣华,当与你们共享,不过,”他顿了一顿,眼中放出异彩:“当前之急,便是先杀戚少商。”   霍乱步道:“大当家放心,都准备好了。”   顾惜朝剔一剔眉:“我的安排?”   霍乱步答:“一切无误。”   这时,帐篷之外忽传来响亮的语音:“属下‘铜组’张乱法,有事禀报。”   顾惜朝扬声道:“进来。”   一名虎虎生风、凛然有威的汉子跨步走了进来,禀道:“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已到山下了,正上山来。”   顾惜朝缓步过去,手徐按在木柱上的小刀,沉思一下,忽道:“收拾掉管仲一毙首,记住,要一根头发都不留下;”说到这里,嗖地拔出小刀,刀滑入袖,瞬间不见,他斩钉截铁地道:“计划照样进行!”   他的计划有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就叫做:“杀无赦”!   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他们进入帐篷的时候,帐篷内早已找不到一滴血。   帐篷内摆下了五张檀木大椅,顾惜朝起身,向四人揖道:“大家辛苦了。”又道“大哥请上座。”   戚少商道:“还拘这俗礼干什么?二哥受伤了,要赶快救治才是。”   只见劳穴光一身是血,身上至少有七八处伤痕,最轻的一处,是右臂至右肋,有一道深约四分,皮肉向两边翻起、可见模糊筋血,看来是给人用枪乾之类的长重兵器搠伤的。其余额发尽被火的伤,伤得甚重。   顾惜朝惊道:“二寨主受伤了?”   劳穴光脸目森冷,却毫不动容地道:“皮外伤,不碍事的。只是那些狗强盗,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藉围剿我们连云寨之名,把这方圆数百里的七处村镇狂搜暴掠,打家劫舍、奸淫杀戮,无恶不作,事后统统赖在我们连云寨的帐上,真是猪狗不如。”说着甚是悻然。   阮明正要劳穴光坐下,替他敷搽伤口,并用小刀把霉肉烂处,挑剜出来,劳穴光冷哼道:“要不是戚大哥喝止,我一定冲下去跟他们撕拼个你死我活!”   戚少商道:“劳二哥,您别动气,那干人是奸相传宗书派来的,其中领头的两个将军,一个叫“神鸦将军”冷呼儿,一个叫“骆驼老爷”鲜于仇,这两人,不比上几次派来的庸官懦将,只要稍施法度就可以杀他个落花流水。”   阮明正道:“他们是常山‘九幽神君’的三徒及四徒,被传宗书收揽过去,这次他们调兵遣将,倒是来势凶凶的……”   劳穴光冷哼道:“怎么,来势凶咱就怕了么!”阮明正为他刮伤疗毒,他哼都不哼一声。   勾青峰身上也挂了彩,头上也有伤,不过伤得不似劳穴光,他外号人称“红袍绿发”,而今头发倒是一斑红、一斑绿的,血块子凝结下来,他亦不以为意,笑道:二寨主平日打雷都不开口,今日话倒是挺多的,这不是转死性是什么?”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连云寨”的弟兄自己开玩笑惯了,勾青峰虽是六寨主,说话不知检点,但大伙儿也不见怪。原来“连云寨”八位寨主:即是“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赛诸葛”阮明正、“阵前风”穆鸠平、“千狼魔僧”管仲一、“红袍绿发”勾青峰、“金蛇枪”孟有威,“双刃搜魂”马掌柜、“霸王棍”游大龙,声势已然甚壮,规模直迫“武林四大世家”之“南寨”青天寨。   后来“九现神龙”戚少商独闯连云寨,以单手击败八大寨主,且连换八种完全不同的武功,令八名寨主为之折服,更佩服他的才智识见,拥他为大寨主,八大寨主才因而每人依次序降一级,连云寨的声势因而更为浩荡,早已超出南寨。   惟在“毒手”一役中,“连云寨”众因保楚相玉,而与铁手、青天寨及沧州时震东的部属起冲突,八寨主“双刃搜魂”马掌柜因而丧生,“连云寨”寨主又回复到八人主政的局面。直至近年,戚少商效法自己加入连云寨之先例,唯才是用,拉拢了顾借朝及其四名部下,同主连云寨,于是连云寨声威之壮,一时无两,各方英雄好汉,纷纷投靠,同时也引起官府的注意,数度围剿,都损兵折将,伤亡惨重,这一来,连朝廷也为之侧目,加派军队,暗遣高手,以平匪乱。   这些日子连番征战,劳穴光等人身心皆疲,不过这一众兄弟说笑惯了,自恃连云寨心齐力壮,固若金汤,也不当是一回事。   勾青峰这样说着时,阮明正便笑呻道:“狗嘴长不出象牙!”   顾惜朝笑着接道:“劳二哥真了不起,人说华陀替关云长刮骨疗毒,然查史实医者决非华陀,而今阮三哥替劳二哥刮骨疗伤,二哥脸不改容,三哥神医妙手,倒是真个让我们亲眼目睹,心折不己。”“连云寨”原就是劳穴光和阮明正一武一文所创立的,不管戚少商还是顾惜朝,言语间对他俩仍是十分尊重。   劳穴光冷冷地道:“什么脸不改容!你看,大汗叠小汗的,脸都黑一块、白一块呢!”   劳穴光这样一说,大家才发现他真的淌着冷汗,黝黑的脸膛也微微发白,不禁都笑了起来。   阮明正忍俊说:“快好了,你且再忍一忍罢。”   第二章 大刺杀     这时,冯乱虎走进帐篷里来,手中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一壶酒,五个酒杯。   顾惜朝徐立道:“四位兄弟,这趟辛苦了,我来敬四位一杯。”   戚少商道:“近来官兵攻势怪异,忽紧忽松,还是商量大计要紧;我们是下山决战,顾兄在此运筹帷幄,同样是在做事。这酒,慢喝不妨。”   顾惜朝长叹道:“各位跟我义结为盟,情同手足,你们每次下山杀敌,军情紧急,兄弟我都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心想如果万一各位出事,我该当拼命赴死,也在所不惜,又恐迟缓片刻,营救无及,真如同水淹火煎,情急难奈……”他目中露出深厚的感情,“每次见各位哥哥能平安回来,兄弟的一颗心,才又转活过来了,魂魄也回来了,但总觉自己是坐壁上观,深觉惭愧。”   戚少商紧握着顾惜朝的手,道:“顾兄何出此言!您镇守山寨,身系一众弟兄家室安危,遣兵调将,更是身负重任,况且,前些时候,顾兄也屡领军杀敌,还乔装打扮,混入皇城,潜杀奸相,只借功败垂成;但顾兄英雄肝胆,侠义千秋,兄弟我甚为佩服!您对我们情深义重,我们众家兄弟何尝不是悬念于您之安危,难以终寝!顾兄,咱们生死同心,您再说,就见外了。”   顾惜朝缓缓倒了几杯酒,道:“无论如何,今次见各位兄弟回来,心里总是高兴,我来敬诸位一杯再说。”   劳穴光嘀沽道:“刚说不见外,又来见外了,这敬酒嘛,算什么!要嘛,咱们一起对饮便是!”   阮明正道:“二哥,您伤势重,不宜沾酒。”   劳穴光道:“我一生大大小小伤一、两百次,也没死得了,刀砍我都不怕,还怕酒不成!”   勾青峰道:“顾当家的这杯,我们倒是该喝的,就别分谁敬谁了。”说着双手取了两杯酒,一递给戚少商,一递给劳穴光,随后自己拿了一杯。   顾惜朝自己拿了一杯酒,又把另一杯递给阮明正,阮明正笑道:“管五弟回来了罢,怎不请他出来一起喝一杯?”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顾惜朝却如着雷击的心房一震,口里却道:“要是管五弟回来就好了,大伙儿可以趁此聚一聚,唉,他独个儿跟‘雷军’大员镇守南塘,日以继夜,可把这精壮的一条汉子苦瘦了。”一面打量阮明正的神色。   阮明正神色自若,淡淡地道:“哦?”   顾惜明举酒道:“我敬诸位。”   劳穴光举杯就喝,冷哼道:“太客气就是废话!”   阮明正仍是阻拦道:“二哥,你有伤在身,不宜多喝。”   劳穴光不听犹可,一听就仰脖子把酒喝完,道:“有什么宜不宜的!只一杯,又不多喝!”   戚少商见劳穴光动了执拗脾性,微微一笑,跟勾青峰正要喝酒,阮明正道:“喝不得!”   顾惜朝心道要糟,阮明正外号“赛诸葛”,心细如发,诡计多端,不知怎么的教他给瞧破了,但又自度毫无疏漏,心里正在七上八下时,脸上可淡定如斯,只见阮明正向他笑道:   “大当家的,我想,那莽裂鲁直的五弟还是来了,这样跟我们藏着玩,不如叫他出来一起饮一杯吧。这两个月来苦守南塘,我倒要看看他瘦了几两几斤!”   顾惜朝细瞧阮明正的神色举止,似并未发觉阴谋,只是断定管仲一已回寨内,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让阮明正瞧破,外表仍不动声色,笑道:“你们都知道,五寨主的脾性,他说要躲一躲,给你们个惊喜,我且由他,却不知三寨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阮明正笑道:“大当家的紫檀木桌,是上好的登城木,用刀砍也未必见功……”他没有往下说,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桌前两处被抓裂的痕迹。   戚少商笑道:“管五弟的‘废神爪’功力又精进了。   顾惜朝陪笑道:“五弟素来心急,倒少来这一套,一定有什么喜讯,心情好,才会逗着咱们闹。”   勾青峰瞪着眼睛问:“五哥呢?”顾惜朝道:“三哥猜得对,他倒是立了大功回来了。”   阮明正道:“什么大功?”   顾惜朝用手一比道:“他杀了个恶名昭彰的狗官!”   阮明正喜道,“难道是黄金鳞?”   顾惜朝道:“三哥料事如神!”   阮明正不觉有些陶然;戚少商道:“黄金鳞这恶贼把三县十六镇的人全迫得造反,连团练也给他逼得倒戈相向,而且是好相傅宗书的跟前红人,专打小报告,诬陷毒害,无所不为,他升官后,同僚清正之士,不是惨死,就变成了祸害,都是此人一手造成的;人称为民当官者为‘父母官’,百姓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无父母官’,其为人亦可想而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平日这黄金鳞为人好似鬼,今番居然给五弟逮着,也真是报应!”   顾惜朝道:“何止逮着,头也砍下来了。”   勾青峰拍手笑道:“好五哥!”   阮明正道:“却不知道五弟有没有向他审问清楚,朝廷军情如何?”   顾惜朝道:“我叫他自己来跟你说罢。”随而向戚少商等道:“三位请坐。”   劳穴光本来就坐下来了,只是阮明正,勾青峰和戚少商还站着。   勾青峰道:“坐有什么好?我站着!待会儿管老五来,我还要跟他较量较量,就不信他武功进步到这个地步!”他在“连云寨”排行老六,跟管仲一刚好差一级,一直都不甚服气。   顾惜朝只笑道:“你老是坐不住,也就罢了,但大哥三哥得要坐。”   戚少商道:“好端端的坐来作甚?我又不累。”   顾惜朝道:“五弟要把狗官首级,献给诸位哥哥。”   阮明正笑道:“人头?我可没兴趣,大哥坐吧,我还要陪在这里看顾二哥。”   戚少商依言坐下。   霍乱步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只大锅罩着,走了进来。   勾青峰咋舌道:“老五真的把狗官的人头烹来吃,我可没胃口!”   戚少商奇道:“五弟呢?”   顾惜朝走近两步,道:“他来了。”   戚少商道:“在那里?”   霍乱步突然掀开了锅盖。   里面的人头,赫然便是管仲一!   戚少商大吃一惊,倏地,椅上疾弹出几根钢片,紧紧箍住了他的身子,另外椅靠突出四柄锐刃,直弹刺戚少商背心!   戚少商大喝一声,内力运至背部,四柄刺中他背脊的利刃,一齐“崩崩崩崩”折断!   只是在这刹那间,顾惜朝已经出手!   他出手如风,身法如电!   他一掌击在戚少商胸膛上!   戚少商把内力全都集中在背后,震断利刃,胸前硬受顾惜朝一掌,一下子,五脏六腑似全都离了位,血气翻涌,自他眼、耳、口、鼻一齐溅涌而出!   戚少商眦眶欲裂,叫了一声:“你——”血便自喉头激喷而出。   顾惜朝冷笑,正要劈第二掌,蓦觉手上一阵刺痛,连忙跳开,才发觉右腕已被对方内力反挫而脱臼。   他左手一搭右手关节处,“喀”的一声,手腕已被他接驳上来。   就在顾惜朝全力暗算戚少商的瞬息间,场中已发生了许多剧变!   就在戚少商被眼前景象震住之际,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也同时怔住——不仅是因为震惊,同时也委实太过心痛和愤怒!   但在同一刹间,劳穴光的身子,也被椅上的机关扣住,椅背上四柄刀也疾刺而出!   不过阮明正却在劳穴光身旁!   他武功虽不高,才智却是高绝,反应更是一流。   他一掌劈在椅背上。   可惜他武功虽不高,这一掌未能将上好的紫檀木椅完全震碎,只震塌了一部份。   这时勾青峰的铁枷也已到了,轰的一声,把檀椅击裂。   劳穴光一跃而起,背上亮晃晃的插着两把利刃——阮明正那一掌只震毁了其中两刃的机关,另外两刃还是刺入劳穴光背里。   劳穴光大吼一声,但在同一瞬间,霍乱步手捧的锅里,蓬地洒喷出一蓬细如牛毛,蓝汪汪的细针,激射向众人。   阮明正掩护在劳穴光身前,一面扯他身退,一面用羽扇急拨,拨落细针,但手臂、腿上,已着了几枚,勾青峰狂吼一声,挥枷而上,拦在两人身前,他的铁枷大而沉厚,正好可以掩护。   他顾着掩护劳穴光与阮明正,没防着冯乱虎蹑步而入,一剑斩了进来。   阮明正大喝:“小心!”   勾青峰待要跳开,己着了一剑。   他们几人乍逢偷袭急变,惊怒交加,但一时尚未意会过来是自己兄弟出卖,且要加害,所以处处失着,他们平日坦荡心怀,视作手足,从没想到有一日会倒戈相向,兄弟阅墙,就连有“赛诸葛”之称的阮明正,也一样失算!   这时,霍乱步已抽出金鞭,冯乱虎也挺着铁剑,跃到顾惜朝左右。   阮明正只觉伤口发麻,怒叱道:“你们——”   顾惜朝冷笑道:“你们完了。”   阮明正怒叱:“为什么?”   顾惜朝回答更直接,道:“朝廷招安,我们不能因为你们的私念,阻碍了大好前程!”   劳穴光气得血气上冲,大吼一声:“叛徒!”这一声,宛若焦雷,他外号“虎啸鹰飞灵蛇剑”,曾跟南寨“青天寨”老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先后比过内力。剑法、轻功,内功之高,远在勾青峰等人之上,他这运气一吼,连顾惜朝也愣了愣,像上天打了个霹雳,地上的人都有迅雷不及掩耳之震动。   劳穴光喝了一声,蓦地,自己抓紧了喉咙。   接着,他五官都溢出血来。   黑血。   他喝下去的酒毒,已然发作。   劳穴光嘶声惨嚎,像一盘火,正在他体内燃烧着,他倾尽鲜血,也无法将之熄灭。   顾惜朝笑了。   阮明正情急扶住劳穴光。   勾青峰抡枷冲向顾惜朝。   顾惜朝冷眼盯着他,只说了一声:“开!”突地,帐篷下,劳、阮、勾三人所立足之处,裂开丈宽的一个大洞,里面黑漆一片,腥风扑鼻!   阮明正脚下骤然一空,不及应变,一齐往下落去,勾青峰正发力想冲过陷饼,顾惜朝淡定的遥发一掌,把勾青峰迫住,这一逼,使得勾青峰也往下坠去!   就在这时,那犹在椅上的戚少商突然一扬袖,袖子像一匹白绢似的舒卷了出去,长及丈外,同时卷住劳穴光,阮明正和勾青峰,用力一扯,扯了回来!   只是劳穴光已经中毒,正在扭动挣扎着,“啪啪”一阵连响,竟扯裂了衣袖,往下掉去。   衣袖一裂,劳穴光又是最靠内的一人,登时使阮明正、勾青峰顿失所依,往下掉去!   勾青峰狂喊一声:“二哥!”   忽“蓬”地一声,戚少商的椅子,被震得四分五裂,戚少商哇地又吐一口血,长空掠起,一手抓住阮明正,一手揪住勾青峰衣领,险险落在陷阶边缘。   只是顾惜朝也无声无息地掠起,手里多了一柄五彩璀璨的一斧,一斧就砍中戚少商!   戚少商身受重伤,提着两人,又不能放,人才落地,只及一闪,银斧掠颊而过,砍在戚少商的左肩上!   顾惜朝的五色小斧,专破一切内家罡气,外家功力;这一斧,把戚少商的一只左手,剁了下来!   血光暴现,同时间,戚少商一脚踢中顾惜朝右腿腔骨,顾惜朝吃痛跳开,忽叫道:“伏下!”   人随声倒,冯乱虎,霍乱步一齐扒下,帐篷大开,张乱法大喝一声:“射!”乱箭似雨,破弩震空,向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射到!   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既不能身退:退后是陷阶,前面是伏兵,根本无处可躲!   勾青峰怒吼一声,反击上前去,挥舞铁枷,边嘶喊道:“老三,你快护大哥,走!”喊到“走”字,已着了七、八箭,但也挡得箭断矢折,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出帐篷之外!   帐篷外,埋伏好的杀手,早已一涌而上,勾青峰越战越勇,抖擞神威,打翻了七、八人,身上又添了五六道血泉,兀自大喊道:“决去找七弟九弟,替二哥报仇!”   第三章 杀无赦     他口中所谓“七弟”,即是“金蛇枪”孟有威,“九弟”则是“霸王棍”游天龙,这两人同属“连云寨”的老兄弟,勾青峰虽然身负重伤,但仍念念不忘这两位兄弟。   阮明正正带着戚少商抢了出来,后面追着的是顾惜朝,冯乱虎和霍乱步。   戚少商神色惨白,已在半晕迷状态,每跑数步,大概因为震动的关系,嘴里,鼻里的血,就不住的淌下来,阮明正每冲出七八尺,就投过去关照的一眼,每看戚少商多一次,眼中的愤泪和怒火,就炽盛了一分。   他手里的飞刀不住飞出,顾惜朝空手接住,但冯乱虎和霍乱步各自伏避,与阮明正及戚少商的距离倒拉远了。   忽听一声怒吼,原来勾青峰见一包事物自寨栅上飞压而至,他连忙用铁枷一格,啪的一响,粉未飞扬,原来都是石灰,勾青峰铁枷宽厚,挡住大部分,但依然大半身子都被撒成灰白一片,部分石灰仍飘入眼里。   勾青峰以衣袖揩眼,腰下已被人一枪刺中。   勾青峰怒吼,一枷击断长枪,枷沿一撞,把那人下颔撞碎,但背后又吃一锏。   持锏的人惨呼倒下,背后中了阮明正的一记飞刀。   阮明正冲过去,扶住勾青峰。   顾惜朝等甘余人急剧掩来。   显然的,这二十来人中大部分都是顾惜朝引入寨里的,顾借朝发动这场叛变,并非全寨都参与,反对的人想必不是分另别被杀或调到别处,不然就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阮明正看清楚了这点,但他左手扶着戚少商,右手挽着勾青峰,已无法抵御那排山倒海势同疯虎的攻势。   勾青峰却勉力说了一句,“老……七的帐篷……”   阮明正猛然省起,原来已近七寨主孟有威的“军机营”,当下飞退如矢,倒退入帐篷,一面嘶声喊:“老七!”   却见帐篷里两个人一起掩近,阮明正喜道:“老九也在,姓顾的———,话未说完,孟有威己一枪刺在勾青峰咽喉上,勾青峰却未防备,登时惨死。   说时迟,那时快,九寨主游天龙也一棍当头击下,阮明正也来不及闪躲,然而游天龙棍头一歪,只用棍梢扫及阮明正肩膊一下,一面疾声道:“快逃!”   阮明正吃了这一下,也痛入心脾,但再也不顾及那么多,突然之间,直闯进去,自背面裂帐面出!   这时追兵四起,呐喊狂追,阮明正单人匹马,加上身受重伤的戚少商,断无生理,但他拖着戚少商,一力往劳穴光帐营跑去。   冯乱虎奇道:“他去那儿干什么?”二寨主劳穴光已死,而他的帐营所处又是绝地,阮明正难道迫疯了,往死路跑不成?   顾惜朝喝道:“包围他,杀无赦,先不必靠得太近!”游天龙依言减缓了速度,孟有威却一力穷追。   游天龙一把拉住他,问:“你那么拼命作啥?他们已穷途末路,逃不了的啦!”   孟有威气淋淋的道:“你懂个屁!戚老大的武功盖世,阮老三的机智无双,万一让他们给逃出生天,你我只怕没个死处!”   游天龙脸色倏变,道:“你没听见顾大当家说么,穷寇莫追,阮老三的飞刀,你不是没见识过的!”   孟有威闻言犹豫了一下,阮明正已跟戚少商冲入帐篷内。   阮明正一冲进去,反手射出三柄飞刀,把跟着冲进来的三人射倒,外面传来顾惜朝的吆喝之声,在喧哗混乱中清晰可闻。   很快的,敌人己把这帐篷包围得铁桶般严密。   阮明正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伸手疾封了戚少商伤口旁几处穴道,替他敷上金创药止血,戚少商脸色透白,只喃喃地道:“不要管我,你,快走……”   阮明正惨笑道:“我走有什么用?大哥,你走才是。走得了,他日才能为众兄弟报仇!”说着边脱下戚少商外袍,穿在身上。   可惜戚少商神志己模糊,因为失血过多,神情十分迷茫,阮明正忽然掀开当中那面大桌遮地的绵绢,把戚少商推了进去。   戚少商迷糊中喃喃地道:“我不去,我要杀……”   阮明正仍是把他推进去,然后斯下一角衣袂,醮血疾写了几个字,递给戚少商,戚少商在桌底下只觉得袖子里面被塞入了几件东西,恍惚中只道:“这是什么……”   阮明正反手又射出两柄飞刀,一人才闪了进来,便应声而倒,另一飞刀射空,人已闪了出去。   阮明正只觉全身已渐发麻,所中毒针的毒力已然发作,一咬牙,用力一踏椅脚,又把桌子由左至右的拧了三匝,只听一阵机关轧轧声响,这时又有两人闪了进来,阮明正一刀射倒了一个,另一人见同伴倒下,心惊胆战,阮明正正要掏刀,但镖囊已无刀。   阮明正心念电转,佯作拔刀,那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有无暗器,连滚带爬的跳了出去。   忽听一声闷哼,这人又回到了帐篷中,而且还是倒退回帐篷的,然后缓缓的仰天而倒,天灵盖上已印了一道斧痕。   只听帐篷外传来顾惜朝冷定的声言:“谁退谁死,谁杀了里面的人,寨里当家有的是空缺!”   阮明正暗叹一口气,目光四处游逡了一下,帐篷里,勾起了许多当年兄弟们在劳穴光二寨主共处乐融融的情景。   阮明正想着念着,眼眶有些湿润起来,忽觉外面喧嚣声止,一个很有感情的语音道:   “戚兄,阮弟,躲在里面,也不是办法,出来吧。”   阮明正苦笑一下,顾惜朝等了一会,不闻回音,便道:“你们不出来,我们可要进来了。”   阮明正深吸了一口气,道:“顾大当家。”   顾惜朝“啊”了一声道:“阮老三,你向来是聪明人,你现在弃暗投明,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阮明正道:“你——”他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话可当真?”   顾惜朝心里冷笑,聪明人果然都怕死!口里道:“当然是真。”   阮明正道:“我已制住大寨主的穴道了。”   顾惜朝笑道:“那太好了,把他交出来吧。”   帐里静了一会儿。   顾惜朝心里暗骂:你出来不出来,都难逃一死,还迟疑有什么用,嘴里却道:“阮三哥还不放心小弟,是不是?”   帐里传来阮明正的声音:“我要是贸贸然出来,很容易给你们乱箭射死的,不如,你先进来,陪我一齐出去。”   阮明正说了这句话,人已退到一个花盆旁,把泥都掏了出来,那花盆的底子有一条横杆,阮明正咬着唇,五指紧紧扣住横杆,好半晌才传来顾惜明的语音道:“好吧,不过,我走进来,你可要交出戚兄,也不要用飞刀射我,如何?”   阮明正冷笑道:“大当家,凭你的盖世武功,还怕我这小小的几柄飞刀不成?”   只听帐外的顾惜朝哈哈一笑,步履声往帐篷直踏而来。   阮正明倾耳听着步履声,脸色青白。   “霍”地一声,帐篷掀开,一人踏步进来,骤然迫近阮明正。   阮明正悲愤地道:“死吧——!”用力一拔横杆,“轰”地一声,偌大的一座帐篷,蓦地炸成千百碎片,连在帐篷外靠得较近的人,也被波及,或倒或仆,遍体鳞伤。   在帐篷里面的人,自然是无有幸免,炸得血肉模糊。   阮明正是本着一死之心,与顾惜朝拼个玉石俱焚的。   可惜顾惜朝并没有死。   他派了张乱法进去。   跟阮明正一齐炸死的是张乱法。   这连顾惜朝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连他也没有料到阮明正竟一早便在劳穴光帐营里预伏下炸药。   顾惜朝站在一大堆碎物之前,摇首叹息道:“阮老三真是个人才。”   当徒众找到现场的骨骸己血肉模糊不堪辨认之际,顾惜朝脸色凝重,下令搜寻衣服及兵器碎片。   劳穴光的营帐内有很多衣物,还有几个闯入帐营叛徒的尸身,这一炸,也炸得破碎飞扬,冯乱虎及霍乱步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一个头绪来。   “至少有五具以上的死尸,”霍乱步这样地向顾惜朝报告。   “五具以上?”   “五具以上。”   “可认得出是谁?”   “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己无法辨认了。”   顾惜朝的脸色开始沉了:“衣服呢?”   “戚少商,阮明正,张乱法身上穿的,都在。”   “兵器呢?”   “有飞刀、银枪、大环刀、狼牙棒……”   “有没有‘青龙剑,?”戚少商素来惯用一把淡青色的长剑,这柄剑是上古精英、名师殉身所铸,非同等闲,这炸药再强,也未必能对之有所损毁。   “这……”   “再找!”顾惜朝断然发出这样一声号令。   只是“再找”的结果仍是:“没有”。   顾惜朝脸色铁青,喃喃地道:“只怕戚少商仍然未死。”   冯乱虎道:“不会罢,这样强的炸药,铁铸的也得震得骨肉肢离,怎能不死?”   霍乱步道:“我们重重包围,戚少商也决无可能逃离现场。”   顾惜朝冷哼道:“我一日未见戚少商的尸首,一日也不能安心,你们去把所有的碎尸拼合起来!”   顾惜朝这一个命令,使得在场的四十八名“连云寨”的叛徒,忙到了次日早上。   他们把一切碎肉,散骨收拾重新拼凑,结果令顾惜朝更为震怒。   没有任何一块肉骨证明跟戚少商有关。   顾惜朝狠狠地一脚,把其中一具辛苦拼凑起来的尸首踢得散飞,怒道:“天涯海角,也要把戚少商的狗命追回来!”   游天龙期期艾艾地道:“顾大哥,戚少商纵然不死,也吃了你的‘玉碎掌’,不可能再动武了,加上他一臂已断——”   冯乱虎接道:“看来,这头老虎又老又病,没牙没爪的,已不足为患了。”   顾惜朝:“要是别人,不足为患,但他是戚少商——”   他长叹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霍乱步道:“就算给他逃得出山寨,宋二师弟也守在山下要道,戚少商是逃不了的!”   这时顾惜朝才有了一点笑容,道:“就算宋乱水逮他不着,有息大娘在的一天,他也插翅难飞!”   宋乱水本来就把守山下,以戚少商身负重伤,只要给宋乱水遇上,绝对活不了。   孟有威这时入禀道:“报告大当家,鲜于大将军和冷二将军正上山来了。”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道:“戚少商可能逃脱一事,先不要张扬,但你们要四出追查;”   他顿了一顿,又道:“另外,设法让息大娘知道戚少商已穷途末路的消息!”   盂有威。游天龙、霍乱步及冯乱虎精神抖擞,齐声应道:“是!”   顾惜朝这才扬声道:“决请两位将军!嘱众兄弟列队相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连云寨”本来是抗暴拒强,与官兵对垒之大本营,而今,竟成了卑躬礼敬、恭顺迎迓出名心狠手辣的官兵,趾高气扬的打道上山来。   戚少商要是知道,一定气得吐血。   戚少商是在吐血。   他没有走。顾惜朝万未料到,他就在那爆炸之处的数十尺地底下,被一口木桶垂入深井,他只觉得一直坠落下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处着力,但他心里那一团燃烧的火,仍是不终不熄。   他心里只在反复的想着:是我把顾惜朝引进“连云寨”的。可是,他害死了一众兄弟,也就是等于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他们的……!   他觉得胸臆似在燃烧着什么似的,狂喊道:“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声音在深井中回荡着,一句接着一句,久久不息。   这深井直垂入地,再横通向后山,以山下为出口,本是在戚少商都还未加入“连云寨”   之前,阮明正在当时大寨主劳穴光的帐营里开一隧道,以备万一之需;惟自从戚少商入主“连云寨”,声势浩大,从无兵败之虞,近年又加入顾惜朝,声势更一时无两,但阮明正心机深沉,把此隧道之事绝不提。   故此,戚少商喊得再大声,一样传不到地面上。   一直过了好久,戚少商才从晕迷的噩梦中惊醒。   他惊醒的第一个想法是:梦!   他希望是梦,如果只是恶梦,那再恶的梦,一旦梦醒,一切便都过去了!   只是他很快的发现不是梦,虽然这深沉幽异的环境像梦境一样,但他少掉了一只臂膀,那全是真的!   断臂之痛和被出卖的痛苦,以及一众兄弟惨死之痛,深深的的铸着戚少商的心!   如果他的功力不是如此深厚,捱了顾惜朝的一记‘玉碎掌’,早都五脏离位毙命当堂。   戚少商虽然能保住不死,但元气已所剩无几,加上断臂重创,在这不见天日、不着天地的大木桶里,就像地狱里的煎熬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戚少商很快的就发现桶里有火摺子、乾粮、还有地图等,火摺子是可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发光点火,乾粮可以充饥,地图更有指示出路,幽森的雨道壁上还涓涓滴着泉水。   戚少商又发现阮明正推他入桌底下塞入他袖里的东西。   他点起一支火摺子,才发现那是一封血书,草草歪歪的写着几个字。   “大哥,你不能死,找四弟,替我们报仇。”   他把纸条紧紧的捏在手心里。阮老三把他塞入桌底甬道木桶的时候,还塞给他这样一封血书,之后,他只觉自己迅速沉了下去,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自上传来,碎石残碴,刚好封锁了甬道人口,随即黑沉一片。   然而阮老三濒死一击前,仍念念不忘四弟,要他报仇。他突然明白了阮明正的意思:伯他轻生,故晓以大义,要他活下去!   “老四”是“阵前风”穆鸠平,英勇善战,豪气干云,可是,他被顾惜朝收买了没有、会不会像孟有威、游天龙一样,在生死关头的时候来个阵前倒戈,至于自己,捱了顾惜朝这一掌,纵复原得了,内力也至多只剩一半,加上一臂已断,武功方面也弱了三分之一,他这一身残破之躯,仅有的三成武功,怎图复仇?怎能挽救连云寨的危难?   “连云寨”的老兄弟死的死,叛的叛,是不争之事实。戚少商感到自己的事业,已一败涂地,无可收拾,在黑暗里,他只是为了一封血书,一个临死前的兄弟对他的期盼而活着。   第四章 古道     烈日下,他所追踪的那五个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五个人,一直在逃亡着,后来发现有人正在追踪他们,他们就逃得更急了。   这五个人,都是武林中的狠辣角色,一名善于谋略,一名武功奇强,一名精于暗杀,一名擅于易容,一名满身暗器,这五个人合起来,江湖上只怕没什么人能惹得起。   只是这五个人,却给一个人追踪得狼狈不堪。   当这五人发现有人跟踪他们的时候,曾布下陷饼,意图杀掉来人,但是当他们发现来者何人后,除了一个“逃”字,再也不敢作任何事。   不过逃也没有用,他已经“追”上来了。   这五人用尽千方百计,甚至用大量的金钱,来驱使一班贫民也佯作逃亡,来分散追踪者的注意力;曾唆教另一匪帮人马,在邻村抢劫来引使追踪者转移目标;也曾暗施偷袭,买舟出海,骑马长驱,上山入林,全程共达八百里,来躲避追踪;更会利用飞沙飓风,地理天时,夤夜赶路,但一样没有发生效用——除了那一匪帮人马全被“追踪者”绳之于法之外。   这五人情知不妙,心道糟糕,这次来的人,不是那以追踪术名闻天下的“四大名捕”之追命,还会是谁?   可是这五个逃亡者没有弄清楚,制伏那一干匪徒的人,名捕虽是名捕,但用的不是一双腿,而是一双手。   追命是以一双腿名满天下的。   铁手对自己的追踪术很不满意。   他知道要是换作追命,这五个人早就逮住了。   不过,他此际已相当迫近那五个人了。   那五个人,他一个都不认得,可是,这件案子,是他一个至亲的师弟——冷血——带着伤嘱咐他一定要承办的;   “这五个人,先出卖了待我们最至诚至义的大哥,使得他性情大变,为害江湖,而这五人仍估恶不悛,作恶多端,有一次,落在我手里,但‘捕王’李玄衣要我网开一面,我还愚昧不堪,劝他们改过自新,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改过知悔,还把他们大哥的独门绝艺夺得,并加以杀害……他们的大哥便是‘白发狂人’聂千愁,对我有救命之恩,而我劝这些兔崽子回到聂千愁身边,等于是我害了他……这些不仁不义的小人,是非杀不可的——”   “二师兄,我有伤在身,不一定能追得着他们;追命三师兄可能已跟大师兄上了金印寺,我只有求你;你一向较温和仁厚,不过对这五人,你千万饶不得。”   “这五个恶贼,见着了,杀了就是了,连见官都是多余的,其中王命君也当过官,要是抓进衙里,官官相护,又给他逃脱了,那就不值了——”   冷血很少求人。   铁手有力地点头。   就算冷血不求,铁手也会答允的。   冷血所提到的王命君等五人杀害“老虎啸月”聂千愁的故事,详见“骷髅画”故事;至于大师兄无情与三师兄追命上金印寺查蓝元山削发为僧一案的源起,请见“谈亭会”一文。   铁手虽没有见过他所追捕的五人形貌,但他们的名字,他却是铭心刻记的:   “师爷”王命君。   “刺猖”张穷。   “百变”秦独。   “必死”楼大恐。   “笑杀”彭七勒。   王命君、张穷、秦独、楼大恐、彭七勒等人原本在跟随聂千愁之时,都有极好的名声,但在他们卖友求荣、率性妄为之后,江湖上的声誉,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所以这五个人,才投靠官府,希望能藉官家的威望,来提高自己的声势,可是冷血在“骷髅画”一案里,粉碎了他们的上司鲁问张、靠山李鳄泪,致使这五个顿失所恃的恶棍,只好亡命天涯。   他们被追得实在太急了,衣衫给汗水湿透,又饥又渴,但饥寒的不敢去打劫,好色的不敢去采花,他们只怕留下一点点的破绽,就给四大名捕逮着;这段日子虽不是很长的时间,但要这五人不敢率意淫乐,不断逃亡,狼狈一至于斯,在他们而言,已经难受透顶了。   他们聚在山林里,燃着篝火,不禁互相埋怨起来:   秦独说:“我都说了,聂大哥我们是不该杀的,杀了他,冷血不会放过我们的。”   王命君说:“冷血不放过我们,那么,四大名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   秦独道:“都是彭七勒,一定要杀聂大哥,这次可糟了!”   彭七勒冷哼道:“你以为我们不杀聂大哥,四大名捕就会放过咱们么?”   张穷道:“杀了聂大哥,咱们至少还有三宝葫芦!”   王命君道:“得了三宝葫芦又有什么用,以咱们的功力,使来可不够火候!”   张穷道:“那总好过没有。”   王命君道:“只是为了三宝葫芦,咱们值得吗——?”   楼大恐道:“王师爷足智多谋,多计的人总是胆小,这句话一点也不错。”   王命君苦笑道:“错与不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这样逃,也不是办法!”   突然树林子里扑扑几声轻响,楼大恐和张穷一个出掌一个捞起一把沙子,扑火了火焰。   王命君身子一伏,缩在黯影里。彭七勒飞掠上树。秦独抓着十六枚暗器,随时准备发射。   彭七勒跳到地面上,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不是办法”,张穷懊恼地道,“这样子的确不是办法!”   秦独道:“不是办法又怎样?难道我们能去把他干掉不成?”   “为什么不可以?”楼大恐道,“他一个人,咱们五个人。”   只听“呱呱”地叫了两声,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大鸟,扑动大翅,越过树梢,飞空而去。   张穷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下手?”   大家望身蹲在黑暗里沉思的王命君。   古道上。   铁手大步踏着,胸吸迎面的烈风,顶上烈阳猛照,这两种烈在一起,变成人像浮着似的,既不觉日烈,也不觉风大。   万山苍翠。   道上尘埃微扬。   山拗道上,有一对夫妇,正扶持走来。男的苍朴老实,女的已腹大便便,走动时抚腹有痛楚之色。   铁手忽觉得古道上一对相伴相依的走过,是一件非常“个中有真意,欲变已忘言”的事。   铁手想起自己到如今仍是孓然一身,又念及小珍,心头上如饮醇酒,不觉嘴角微微笑了开来。   那对夫妇见四周无人,以为是向他们招呼,便也向他微笑一下。   铁手推了推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笑道:“热呵?”   那男的正待要应,忽听那女的抚腹呻吟了起来,满脸痛苦之色。   那男的慌忙扶持,既焦急又仓皇,关切地问:“怎么了?你……?”   女的只是呻吟作不得声。   铁手忙趋前俯视道:“要临盆了罢?”   男的跺足急煞:“糟啦,这地方离市镇还远,倒回去也来不及了,怎么偏选上……真是!”   铁手笑道:“这事怎估计得着?让我背她下山找产婆再说。”   男的感激地道:“这位大哥,真是好心……”   铁手道:“别说这些了,”一面背起那女人,另外那手牵住男的臂膀,道:“咱们这就赶去吧。”   那女人骑在铁手的背上,突然之间,做了一件甚是奇特的事。   她用手往自己腹上一掀,衣裙掀起,露出来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只类似筲箕的铁筛。   筲箕弹开,里面有上百个小孔。   在同一刹间,至少射出八百件小型暗器。   如果这些暗器全打在铁手的背上,铁手的背部必定成了“刺猬”。   同时间,那男的腾出一只空手,掌里已多了一柄蓝光闪闪的利刃,往铁手肋下就刺。   这两个变化都十分突兀,铁手根本没有办法避躲。   可是铁手就在这生死一发间做了一件事。   他突然身子一长。   他这身子一长也没什么,只是像一个本来躬着背的人忽然站直了身子而已。   但他这个动作,使得他背上的女人,钳骑不稳,蓬地摔跌下地,那些暗器,登时打了个空,有如射上半天空,再急坠下来;有的发射时受了震荡,倒射回筲箕里去。   铁手在身形一长之际,顺便把手一提,这一提即是把那男子一抛,往后面抛去。   这时,铁手的背后全是射空的暗器。   那男子惨嚎一声,跌下去时刚好压在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跌地时,裙子刚好盖住了脸孔,以致对有些坠落下来的暗器、扑下来的男子,都无法闪避,更不用说装在肚子上筲箕里的暗器回射了。   那男子的一刀,在趴落地面时正好在她手臂戳了一下。   那女子宛似未觉。   这一刀之毒,连痛的感觉都失去了。   而那男子此时也被射成了“刺猖”。   男的立即毙命,女的却未马上死去。   她挣扎、呻吟道:“铁手……你……怎知……?”   铁手摇首道:“你们大小心了,也太大意了。普通人家见着陌生人,就算微笑招呼,男的虽有可能,女的还在腹痛,怎么可以跟外人随便攀谈呢?另外,我要背你下山,秦独居然完全放心,任由他的妻子给陌生人来背,而又不问我脚程快慢,分明是把我当作有武功的人……”   那女的眼睛已开始转蓝,就跟刚才“百变”秦独所握的匕首一般的蓝。   铁手叹道:“张穷,我本来只想把你们逮捕,不想杀死你们,无奈你们下手太毒了,结果自己杀死自己……你别看那两个疏忽并不重要,但只要有疏失,就会叫人生疑,一旦生疑,就会加以防范注意,这一来,你们的出手,尽在我眼中,我便可以轻易地制敌机先了。”   张穷惨笑,笑容难分哭笑,然后脸上的肌肉也完全僵化了,她吃力地道:“你别……得意……我们的……人……”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铁手望着她,沉重的道:“我知道还有王命君,楼大恐和彭七勒,不过,他们既然只遣你们两人来送死,根本就不会有为你们报仇的意思。可是,那三人,逃不了的。”   说到这里,张穷的眼睛已完全变蓝,连眼白、唇色也完全呈现一片蓝色,人也失去了生命。   铁手哺哺自语道:“王命君派两个人来送死,分薄了自己的实力,却是为何呢?难道:……”他一笑道:“要是追命在,只要他用鼻子一嗅,什么疑难都不解自开了。”   他埋掉了两人的尸体走下山来,一路上密林间闪烁着隐约的灯火,已经开始暮晚了。   铁手下到平地的时候,天色已晚,远处苍宏的塔影,映着几只归鸟盘旋,天边残霞乱红,很有一种凄凉的况味。   他心里浮现了几句前人的诗词,心中更加有一种凄落的感觉,想起从前自少年的时候,总爱写诗填词,日落西山的时候上荒漠的山头,残月晓风之时到舟上听钟,那时候简直是一种享受,就算连伤感也是佯作或强作出来的。   而今,人仅中年,却已怕见残景。   只有念着清美秀丽的小珍,才能驱除心里那种来自风景凋零的悲哀。   铁手摇首自嘲地道:“老了么?……?”蓦地,树丛里,霍地一响。   接着下去,是数下连响,响得很轻,但很快,一下子,已沿着石塔的方向去了。   铁手心中暗忖:来了,而且这次不只一人。他冷然拔开灌木丛,以一座山似的气概,向前移动。   跟着他听到有一些虫豸的叫声,以及蛙鸣,铁手江湖经验极为丰足,他马上判别出来,那是道上的人联络的讯号。   看来,来的人还不少呢!铁手刚想及此点,倏地,背后一声春雷般的怒吼,“王八羔子,看大爷收拾你!”   铁手霍然回身,一看,只看见那人的胸膛!   其实铁手身形已算高大,但跟这暗里的人一比,简直如同枝干之别,这人是高逾七尺。   黑暗中,只见他黑头黑脸,黑盔黑甲,下颔一大蓬黑草似的东西,大概是黑髭,这雷霆般的一喝后,手中持一枝丈八长矛,已当头砸落!   换作常人,这一矛早已将对手打得脑浆迸溅,命丧当堂,但铁手临危不乱,双手一合,已抓住长矛,只觉脚下一沉,双足已陷地三寸,心中惊然一惊:那来一个天生神力的汉子!   忽觉眼前这一幕非熟悉,不知何时曾经发生过,心中不禁闪过一阵疑云。  第五章 朋友     那人一矛取不下铁手,也自吃一惊,自是始料不及,连忙用力一扯,更不料对方如入士七十尺一般,这一下他可以把一棵小树连根拔起,却扯不动眼前这人分毫。   便在此时,铁手只觉背后有五六道急风劈至!   铁手只有松手。   他一松手,那巨汉的矛便已抽回。   可是在同时间,铁手的双手已夺下了三把刀、两柄剑、一枝枪。   来袭的人惊呼、怒喝,可是没有一人退后。   铁手正待发话,那巨汉又一矛当胸刺到!   铁手左手一刁,有心一挫那人锐气,竟以单手握住长矛。   那巨汉长矛被握,既刺不出去,但抽回也无法,怒意攻心,大喝一声,竟把铁手自长矛上提了起来!   唯铁手仍以单手扣住矛首,无论巨汉怎么狂挥乱舞,他仍粘在矛上不放。   那巨汉身上似乎受了颇重的伤,以致他用力挥动长矛时,伤口不住迸裂,涌出了大量的血。   铁手正要喝问,那巨汉狂吼一声,手中长矛,脱手飞出!   巨矛破空而过,直射石塔!   铁手左手仍握着矛尖,护胸而持,这一掷之力,势必会把铁手贯胸钉入石塔壁上不可!   长矛发出划空尖啸,在残霞里黑龙般一闪而过,“崩”地一声,已钉入第三层塔壁上,破壁而入!   就在矛尖要触及塔壁的电光火石之间,铁手已松了手,滑落下来。   他一到地,只觉着地甚轻,原来踏着了一个人体,地上的人已没了声息,看来可能是个死人,铁手心里一慎,暗忖:“对不起,失礼失礼。”   忽听背后有人冷哼一声,铁手倏地回首,就发觉石塔墙下,有一双眼睛,犹如受伤的狼,发出孤愤锐利、寂莫不平的暗光。   那石塔第三层刚刚因飞矛而裂陷了一大片,碎砖石灰仍不住籁籁而落,打在这人的身上,这人背贴塔角,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双熠熠的眼神,望定铁手。   铁手心念电转:怎么有这般一双寒目!只听灌木丛中那巨汉吆喝道:“快,别让那厮缠上大哥!”   只听七、八声应道:“是!”刀风虎虎,直砍灌木,自四面掩来。   铁手心知有异,无论看这干人的行动举止,都不似自己所要追捕的三个人,当下沉声喝道:“你们是谁?”   他这一扬声,那黑脸巨汉已扑了过来,咆哮道:“狗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铁手身形疾闪,利用天黑,让巨汉扑了一个空,正待发话,忽听四面八方,传来呐喊之声:   “他们在这里!”   “不要让叛贼跑了!”   跟着下来,灌木丛中不断传来兵刃相碰之声,巨汉凄厉地呼道:“拦住他们!”双拳呼呼,痛击铁手,直把铁手当作是不共戴天。十冤九仇的死敌!   铁手一面闪躲,并不还手,心里渐而明白,忖道:糟了,看来这是两帮械斗,自己无端被卷入输的一帮里,替对方的敌人开了路。   铁手一念及此,便想快快突围,脱离这是非之地再说,但巨汉的拳猛力威,连铁手屡次想开口说话,都被劲风逼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想下手伤人,一时也无法可施。   这时惨呼四起,这一千人似勇猛抵抗,阻挡掩杀过来的敌人,互有伤亡,但只闻马蹄纷沓,杀声四起,来敌似越来越多,至少是这干人的三十倍之众,这干人渐抵挡不住,死的死,伤的伤,但剩下的仍负隅苦战,竭力顽抗,既不降,也不退。   只听四周有人大声呼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骆驼老爷有令,降者不杀!”不管他们怎么呼叫,苦守的人仍宁死不降,不过在军马冲杀下,防卫圈已渐渐缩小,绕石塔一圈,目的明而显之是为了掩护石塔下的人。   铁手见几乎每一回合都有一名苦守的汉子浴血倒下,来人恃着人多,虽伤亡更巨,但已占尽上风,对苦守者任加杀戮。铁手一生尽历大浪大风,亦鲜见如此英勇的战士,所以便突然跳出战圈。   那巨汉恨极铁手,跳过去,一拳打中铁手胸膛,铁手藉此扬气开声:“住手!”他硬受一拳,借力开声,那大山也似的巨汉给他语音一震,竟一跤坐倒!   蓦地衣袂一闪,那石塔下的人,己拦身在铁手与巨汉之间,那人低沉地向巨汉喝了一声:“决带兄弟们退!”这才说了一句。手中已对铁手攻了五招,五招里,竟夹有“白鹤门”的“金风切”、“天山派”的“雪花弹指”、“龙门九吞”之“滚龙时”、“南螳螂”   之“挡车闩”、“唯我派”之“一得拳”,而“一得拳”中隐带“‘少林神拳”之拳势,“金风切”里微带“天羽派”之“九弧震日”巧劲,这五招七式,全是不同门派之奇技杂学,铁手见招拆招,遇招解招,到未了以无招破有招,破了这五招,才知道自己已退了三步,对方连脸孔都还未看清楚,只知道他仅以右手出袭!   地上的巨汉一跃而起,大声道:“我不走!谁也不走!”   那人似力不从心,长吸一口气,叱道:“一起死,又有何用?”这七个字说完,人已飞掠而起,居高临下,铁手失声叫道:“好个‘一飞冲天’!”   话未说完,对方手中一振,青光锐射,一招“一落千丈”,当头刺下!   铁手蓦地升起了一种感觉。   一种极端熟悉的感觉。   但高手彼此间过招,迅若惊鸿,铁手这一怔之间再闪,避得虽快,但头上的大帽已被切落!   这人一剑削下铁手的大草帽,心中也生起了一种故人的感觉,仿佛回到昔日连云寨人强马壮的时候,他与“北城”舞阳城主周百字决一胜负之际,他亦曾以这招招挑下对手的头上方中。   铁手正张口欲呼,忽见半空中的身形,一只衣袖空荡荡的,身形甚是孤寞,跟那故人的雄姿英发大不相同,正转念间,这人剑势向左右一拨,先截断了铁手的进退闪躲路向,正是“天心派”的“一心无二”,接着下来似是随手一剑,向铁手当胸刺到!   铁手知道这看似随意的一剑,便是“天山派”的名招“一意孤行”,这“一心无二”和“一意孤行”两招出处完全不同,但这人使来一气呵成、妙浑天成而无暇可袭,铁手再无怀疑,一招“两不相忘”反攻过去,一面欣然大叫道:“是你!”   铁手这一招“两不相忘”是“铁板门”的奇技,险中抢攻,专破外家兵器,而且半步不让;这门武功若手中无二十年以上铁沙掌功力是根本不能使的,否则使来双掌也必为对方兵器所伤,但这在铁手而言,易如反掌。   这人一见这招,昔日情景,尽涌心头,剑光一折,斜冲外跃,正是“雪山派”的“一泻千里”。这人剑光一收,喜叫了一声:“是你——”语音未完,人已一抖,若非长剑支撑身子,早已仆跌地上。   铁手忙过去相扶,巨汉怒吼,浑拳要打,这时四周火把尽亮,人声号陶地叫嚷:“抓拿匪贼!抓拿匪贼!”火光映在铁手脸上,巨汉看得一愕,失声道:“铁二爷!”   铁手一见这人,也觉得热血贲腾,叫道:“穆鸠平!”在火光中,只见戚少商满身浴血,衣衫碎烂,神情憔悴,发梢、衣上、鬓边都沾着泥草,尤其一只左手,更是齐肩断去,铁手忆起当年虎尾溪为追捕楚相玉,跟连云寨好汉的连番苦拼,以及戚少商的风采神态,不禁百感丛生。   铁手正待要问,穆鸠平忽退了一步,悲愤地道:“铁二爷,你也来抓我们——!”   铁手见这铁铸一般的好汉,而今身上也血渍斑斑,满眼红丝,跟当年阵前豪勇、虽死无惧的情形大不相同,当下便长叹道:“穆四寨主——”   只听戚少商惨笑一声,道:“也罢。要是你来抓我,我这颈顶上人头,送给你也不枉费!”   铁手怫然道:“戚兄,你也说这样的话,可把我姓铁的小觑了!”   铁手返身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是运气而发,像一枚炮弹在众人耳边震炸似的,全部人皆为之一怔,停下手来。   戚少商勉强提气呼了一句:“回来!”忽地咳嗽起来。这一干苦守的战士,全退至戚少商和穆鸠平身边,团团围成一圈,约莫只剩下十七、八人,个个都筋疲力尽,身上带伤,衣不蔽体,但却都战志高昂,脸上都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决心。   一时间,除了包围的近百支火把“必啪”燃烧之声响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铁手问戚少商:“什么回事?”   威少商凝视了铁手一会儿,问:“你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铁手突然问:“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一愕,道:“你不认识我了?”   铁手道:“当年我认识的戚少商,不是这个样子的!”   戚少商惨笑道:“当年你只跟我打过一仗,我们也不算相熟,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铁手大声道:“哈哈。”   戚少商扬眉道:“你笑什么?”语音强抑着愤怒。   铁手道:“我笑你。”   戚少商道:“有什么可笑!”   铁手道:“你说了一句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戚少商待想驳些什么,忽然觉得热血贲腾,眼中的冷狠之色,骤然炽烈起来。   穆鸠平听不懂,以为铁手在讥讽戚少商,怒叱道:“你懂个屁!连云寨上,顾惜朝连同老七老九叛变,劳二哥、阮三哥、管五弟、勾六弟全部惨死,天见可怜,让我跟戚大哥相见,这干贼子却带狗官的人马,一路追杀,大哥断臂伤重,对你们这种卖友求荣的东西自然深恶痛绝——”   戚少商叱道:“住口!”   铁手回首返身,朗声道:“谁是你们的领头?”他高大的身影被火把映得像一座金漆的巨像。   只见两排火把让出一条路来,一个将军,下颔黄色苍须,穿金黄盔甲,却是骑在一头似驴似马又似骆驼的动物上,下巴也是挂满了黄色茎状的长须,冷沉地道:“是我。”   铁手知道这人的来头,但也丝毫不惧,道:“拜见‘骆驼老爷,。”   鲜于仇道:“铁二捕头,不必多礼。”   铁手道:“困何事要抓拿这些人?”   鲜于仇道:“铁兄多此一问,这干叛贼匪寇,人人得而诛之。”   铁手道:“他们素来劫富济贫,为民除害,不能算是匪寇。”   鲜于仇也不动怒,道:“他们是不是盗匪,先拿回去,刑部自然会审。”   铁手道:“他们既非流匪,便不能拿!”   鲜于仇仍不动如山的道:“我们是奉命行事,不能违抗旨意。”   铁手道:“如果将军一定要拿,铁某愿以身代,任何责任,铁某一力承担。”   鲜于仇脸不改色,只道:“我们不能纵贼行凶,放虎归山,朝廷归咎起来,我们也一样有罪。”   铁手道:“将军——”   忽听一人怒叱道:“铁手,你算是什么东西,这天大的重责,你承担得起?”   铁手返身,只见石塔之后的包围网,出现了一个人,这人穿黑色盔甲,红色披肩,战马神骏,但他却不是骑在马上,而是站立在马背上的。   “大将军跟你说话,是给面子诸葛先生,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铁手也不生气,转身拱手道:“‘神鸦将军’。”   冷呼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戚少商忽道:“铁手,我们原本就是敌人,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你自便吧!”   铁手看着他,满眼暖意:“戚兄,原来你没变。”   戚少商的语音已经颤抖,只尖声叫道:“滚!不然我一剑杀了你!”他身遭重围,脸不改容,而今却浮躁了起来。”   铁手笑道:“你杀吧。”   戚少商当然拿起了剑,一剑刺出,剑在铁手咽喉停住,他的手紧紧的握住剑锷,以致手筋贲露,额边的青筋也突突地跳动着。   铁手连眼也不眨,道:“请。”   戚少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走吧。”   铁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既然杀不下手,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敌人;从此之后,我们是朋友。”   他重复了一句:“永远是朋友。”戚少商听到了最后这一句,好像当胸给人打了一拳似的,过去的有因兄弟朋友的出卖而失去了的信念,而今都一一回复。   第六章 擒王     冷呼儿冷笑道:“铁手,你疯了。”   铁手长吸一口气,道:“我没有疯。”   冷呼儿用一种几乎是喊的语音道:“你忘了,你是个捕快!”   铁手道:“我是个捕快,只抓坏人,不冤枉好人。”   冷呼儿几乎气炸了肺:“你说我们冤枉好人?”   铁手道:“这方圆五百里之内,随便找个人来问问,看他们当连云寨的朋友是好恶土匪,还是英雄侠士!”   冷呼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鲜于仇声调冷沉的道:“铁兄,听说你是武林四大名捕里,最冷静谦和的一位?”   铁手道:“也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鲜于仇道:“你内功深厚,足智多谋,原本有大好前途,为几个山贼而自毁前途,非但不智,且有辱诸葛先生的声誉,而且有失‘名捕’之职。”   铁手哈哈一笑,把身上的捕衙服饰除了下来,向戚少商笑道;“现下我体会到什么是‘无官一身轻’的滋味了。”   鲜于仇忍不住冷哼道:“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乐趣。”   铁手笑道:“这个当然,那是因为你始终没有卸下过盔甲,穿着盔甲,无论是哭是笑,都不自然。”   鲜于仇目中射出厉芒,锐如冷电,连铁手都觉一寒,只听他道:“铁二捕头,你考虑清楚了?”   铁手道:“我已不是捕头,我只是一介草民,铁游夏。”   鲜于仇捻了捻苍黄长须,颔首道:“你既是铁游夏,那我也不能算礼失于诸葛先生了。”   忽扬声呼道:“来人啊,拿下叛匪铁游夏!”   众人“哄”地应了一声,拿着火把,冲向铁手。   铁手在众人正要冲过来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急退。   他退得异常之急,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前面冲过来的人自然及不上他的速退,连背后拥上来的士兵也抓不着他特异的身法,一下子,他就退到了“神鸦将军”冷呼儿的坐骑之前。   冷呼儿怒叱一声,长戟向他背后扎至。   铁手一矮身,到了马腹之下。   那匹骏马似通武术般的,突然四蹄一缩,直向铁手踏下去。   铁手蓦然起身,一手托起马腹。   这刹那间,局面映入眼帘的竟是:铁手单手托起骏马,骏马上,还有一个身穿黑铁甲红披风的将军!   马虽被托起,但冷呼儿居然在马背上仍能站得稳稳的。   以铁手的功力,本可以掌穿马腹,抓住冷呼儿足踝的,但铁手却不忍心杀伤这样一匹神骏。这时,十数名军士已掩杀向铁手。   铁手叱了一声,把马一抡,直掷向奔来的十五、六名军士。   冷呼儿这下再也站立不稳,呼的一声,半空掠起,红翼一展,恍似长了一对红翅膀一般,直飞上一株老树。   铁手听声辨位,连头也不抬,已追蹑而去,双臂转抱住枯树。   冷呼儿双手一扬,数十点星火,疾射了下来!   铁手吐气扬声,竟把大树连根拔起,抡着巨树,把星火全点拨出去!   一时间,爆炸四起,军士们阵脚大乱,纷纷走避。   铁手遥向戚少商,穆鸠平大喝一声:“走!”   冷呼儿已离树飞起,岂料铁手似吃定了他一般,半空击出一掌。   这一掌,没有命中,只击在冷呼儿身前的空中。   冷呼儿心中一喜,忽见铁手又遥劈出一掌。   这一掌也是击空,只劈在他的身后。   这时鲜于仇已骑着他那匹“苍黄马”,及五、六十名兵马,一拥而上。   戚少商、穆鸠平只剩下的连云寨忠烈之徒,全挺身拦路,跟这些人恶斗起来,不让他们围攻铁手。   铁手又遥劈两掌,只击在冷呼儿左右,也没有击中。   鲜于仇三番四次想施援手,但始终为戚少商剑网所缠,急得大呼道:“小心——?”   冷呼儿见铁手一连几掌击空,以为此人来势汹汹,掌功不过尔尔,鲜于仇这一呼,他才一省,急升而起!   铁手“呼”地扑起,又击出一掌!   这一掌切断了冷呼儿上空之路,冷呼儿心里一凛,直要全力往前闯,忽见前面似有一栋气墙挡着,无论怎样也突破不入。   冷呼儿应变极快,急往后退,但就在刚才给铁手一掌击中的地方,像有一道气体胶着似的,冷呼儿凭内力硬闯,反被震得血气翻腾,几乎一个筋斗自半空栽下来。   幸而他凭着披风滑翔奇技,半空一旋,往左掠去,但又被气墙弹回,再往右回,一样无法闯破,这才觉得魂飞魄散,知道铁手内力精湛,竟隔空把发出去的内力凝结着,看似空,撞着却是实的。   冷呼儿五闯不入,余力已尽,只好往下沉,铁手正在下面等着他,闪电般出手,拿住他的腰眼。   这时鲜于仇已然扑到。他突不破戚少商的剑气,却低呼一声,座下的“苍黄马”忽出蹄踢向戚少商,戚少商全力封锁鲜于仇,因重伤未愈,精神浑噩,只是强自撑持着,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踢,竟躲不过,差点踣地,幸而以剑插土维持平衡,却见鲜于仇一跃而起,已到了铁手背后,   戚少商情急叫道:“注意后面——”   铁手警觉背后急风陡生,但他知道要是这一下拿不住冷呼儿,后果就十分严重,时机也一瞬即逝,当下不顾一切,一手抓住冷呼儿腰胁八大要穴。   同时间,蓬的一响,他背后已给鲜于仇一杖击中。   鲜于仇的拐杖非藤非木,杖柄有两个盘结的大瘤,直似骆驼双峰一样,这一击之下,铁手只觉心房里似有两盘火,一齐轰地炸燃火舌来。   他往前一俯,冲了两步,手上所托的冷呼儿,却疾喷了一口血,血水花雨般洒下来,连鲜于仇也沾了脸上衣上点点艳艳。   鲜于仇一杖击向铁手,本不认为可以命中,但以为可以阻止铁手擒拿冷呼儿,不料铁手拼着硬捱一杖,也要抓拿住冷呼儿,鲜于仇心中大喜,心忖:任你内力再高,也断吃不住我这一杖,岂知铁手内功高深一至于斯,不但硬受了一杖,还把一半力道引至臂间,撞入冷呼儿体内,故此冷呼儿伤得实在要比铁手重多了。   鲜于仇又惊又怒,挥杖再劈,忽见冷呼儿挡在前面,登时劈不下去,只闻铁手深吸了一口气,道:“别打了……再打下去……只伤了你自己人……住手!”这一声断喝,何等威猛,场中诸人都又停了手。   鲜于仇脸色大变。   原来铁手在硬受一杖之后,开始说话,元气不卟,只说三个字,便顿了一顿,等到再说,说多了一个字,也停了一停,再说下去,又停了一下,到了第三次,已完全接近没事的时候一般了;最后一声大喝,更是元气充沛,淋漓浑厚,全不似曾受伤,连鲜于仇的双耳都被震得嗡响了一阵,一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鲜于仇惊震的是:铁手的内力竟然可以恢复如此之快!   其实铁手还是受了内伤,如果他不是硬受了穆鸠平一拳在先,就算是鲜于仇这一杖功力再精深几分,他还可以复原更快!   鲜于仇外表迟钝,实极为机变百出,当下疾呼道:“铁手,别忘了你是个捕头,师父和师兄弟全在官府任职,你伤了冷将军,可害了全部的人!”   一面说着,杖柄倒转,疾刺铁手脸门!   那一干军士,拿着火把,提刀杀了上来!   铁手冷哼一声,把冷呼儿往面前一挡,鲜于仇险些刺着了冷呼儿,连忙跳开!   他才跳开,穆鸠平已飞扑上塔,拔下长矛,一矛刺下!   鲜于仇迎杖一架,“崩”地一声,把穆鸠平反震上塔顶;穆鸠平想抱住塔壁稳住身形,但鲜于仇那一杖蕴有巨力,以致他整个人“轰”地一声穿塔而入!   鲜于仇也给穆鸠平一震之力,连退七八尺,想稳住步伐,却感一股大力犹未消尽,又退了七八步,有五六名军士想讨好相扶,却尽为撞倒,鲜于仇继续退了三、四步,又撞倒四五名军士。   鲜于仇才停住,便发现手下往铁手猛攻,铁手提着冷呼儿就是一挡,众人只有收招跳开,唯恐不及,他心中懊恼至极,只听铁手道:“你们再攻下去,害死神鸦冷将军的不是我,而是鲜于将军!”   鲜于仇本就想错铁手之手,对一直碍着自己前程的冷呼儿来个借刀杀人,但听铁手这么一喝,已经叫破,再要逼迫下去难免有此严重后果,当下忍气吞声,喝了一声:“停。”   众人都停了手,仍包围住铁手。铁手道:“西南面,让开一条路。”   众军士都望向鲜于仇,鲜于仇却只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冷呼儿穴道已然受制,但一双眼睛,也望定鲜于仇,满是哀怜之色。   铁手干咳了一声,道:“骆驼老爷。”   鲜于仇冷哼道:“铁手,你还想逃!”   铁手一笑,道:“听说,冷将军是你的表弟?”   鲜于仇道:“我这人从来公是公、私是私,总不能因为照顾亲属,而放走江洋大盗。”   铁手笑道:“哦?不过,我也听说,冷将军是傅丞相的妻舅,不知可有这回事?”   这一问,问到鲜于仇怒火炽处,他心中恨恨忖道:要不是这累事的小子是傅丞相之十二个老婆之一的胞弟,那有资格升到跟我平起平坐?当下冷哼一声,道:“你放了冷将军,我不追究你。”   “可是如果冷将军万一有个什么的;”铁手道:“傅丞相就难免会追究你。”   鲜于仇给说得心中一寒,只好问:“你想要怎样?”   铁手斩钉截铁地道:“西南面,一条路。”   鲜于仇心里想:好,等铁手放了冷呼儿,再追不迟,谅戚少商等人伤重,逃不到那里去。当下道:“你走之前,可要先放人!”   铁手想也不想,即道:“好!”   鲜于仇反而疑虑了起来,“你说话,可算数?”   铁手反问:“从诸葛先生到小当差的,可有过说话不算数的?”   鲜于仇哑然,仍是不放心,铁手道:“骆驼老爷,我封冷将军的,可是重穴,你要是一再犹疑,往会儿纵解了穴道,但是一只腿或一只胳臂不能转动了,傅大人问起来,可不关我的事儿,而是鲜于将军迟疑不决之过了。”   铁手这样一说,冷呼儿眼中哀求之色更盛,只是连哑穴也被封掉,说不出话来罢了,不然早就大声求饶,央鲜于仇快快答允。   鲜于仇瞧在眼里,心里直骂,孬种!只顾虑到冷呼儿万一有个什么损伤,自己所负的责任重大,只好强忍一口乌气,挥手道:“西南面。”   军士见鲜于仇的手势号令,便让出一条路来。   铁手见这支军队攻守井然有序,知是朝廷精兵,跟一般酒囊饭桶的队伍大是不同,便向戚少商道:“你们先走。”   戚少商凝视铁手,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黑夜野地里,还可以感觉到他剑色苍白如刀。   这时穆鸠平刚自石塔底层步出,摔得一身是白尘,只听见铁手这一句,便大声道:“我们走?你呢?咱们一起走!”   铁手笑道:“我还有人质要放。”   鲜于仇这才知道铁手打算先让戚少商等人逃离,自己压住场面,他回心一想,脸上禁不住有一丝恶毒的笑容:他们走了之后,放了人质,看你怎么走!   穆鸠平大摇其头,道:“不行!不行!要走,一起走!要死,大伙儿一齐死!”   铁手转首望向戚少商,道:“戚兄。”   戚少商眼睛一片了然之色,只说了一句:“你?”   铁手坚决地点点头。   戚少商沉重地向他摇头。   铁手道:“你走,跟你的人,才会走;连云寨的血海深仇,在你肩上,走不走,也在你一念之间,再不走,谁也走不了。”   戚少商一咬唇,霍然返身,下令道:“走!”大步往西南方的野草荒坟踏去。   穆鸠平急唤:“大哥——”望望铁手,又望望戚少商孤漠的背影,正取舍未决,铁手道:“决去,你大哥要人照料。”   穆鸠平惶惑地道:“你……”   铁手笑道:“我随后就来。”   穆鸠平迟疑地道:“你就来……?”   铁手大笑道:“你几时听过四大名捕说话不算数的!”   穆鸠平一顿脚,终于追去,连云寨馀众也全追了上去。   荒草古塔,残月如钩,风景何等凋零落索。   正如人生里,有很多时候,难免也有这样凄凉的光景。   戚少商、穆鸠平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铁手犹望着残景,竟似痴了。   火把拍拍地在燃烧着。   鲜于仇忍不住道:“姓铁的,你放是不放?”   忽听一个声音自灌木叶中响起:“铁二爷,你这作法,可失着得很。”   只见火光骤强,东北面一处,走出一行人来,当先一个,头里万字顶头巾,发挽太原府纽丝金环,身着鹦哥绿绽丝战袍,腰絮文武双穗绦,足穿嵌金绿袜绿靴,方脸大鼻,环口圆睛,极有威势,铁手心中一沉,暗忖:怎么这狗官也来了,口里却道:“黄大人也亲自出马么?”   第七章 被捕     来的人正是敉乱总指挥黄金鳞。   黄金鳞道:“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铁二爷,你可知道这样做,会使得四大名捕英名扫地,同时也牵累诸葛先生的一世英名。”   铁手淡淡地道:“黄大人可能来晚一步,有所不知,我早已解冠弃职,既不是什么名捕,一切作为,也与诸葛先生无涉。”   黄金鳞这一出现,在鲜于仇心里却大是不悦,心道:你既来迟了,何不兜过去截击戚少商,却来这儿凑热闹!   黄金鳞却道:“哦,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诚然是好,但办案官员可会听你说说就算?你就算救走了戚少商这股余孽,但自己可有为自己认真想过如何逃走?”   铁手摇首笑道:“没有。”   黄金鳞道:“你以为能在鲜于将军和下官手上逃得了?”   铁手道:“如果我要走,只怕你们还是拦不住。”   黄金鳞怪笑道:“那么说,铁二捕头是不准备走了?”他还是故意称铁手为“捕头”。   铁手忽长叹了一声,双指迸点,解了冷呼儿身上的穴道,道:“我本就没打算要走,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我这等小役,你们且押我返京吧。”   铁手这一着,冷呼儿和鲜于仇大出意料,黄金鳞嘿嘿干笑道:“好,铁捕头,有种!不过,你武功超群,这样,可不好押,我想,铁捕头是明法人,也是明理人,不想要我们为难罢!”   铁手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我怎么样?”   黄金鳞道:“自古以来,押解犯人,都要扣铐锁枷,何况此返京城,千里长路,铁二捕头又武功过人,认识的英雄好汉又遍布道上……”   铁手截道:“就算道上好汉看得起我铁某,冒险前来相救,我铁游夏是自甘伏法,决不潜逃!”   黄金鳞桀桀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过,铁二捕头就如此跟我们一道走,在法理上,未免有违先例,未免不大……那个……”   铁手长叹道:“你说的对,要我束手就缚,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得允诺在先,秉公处理,在未返京受审之前,不得滥用私刑。”   黄金鳞哈哈笑道:“铁捕头这可小觑了下官!下官若对铁爷分毫逼迫,丝毫伤害,即卸官解甲,自刎当堂,血溅五步,以谢江湖!”   铁手、冷呼儿、鲜于仇都没料到黄金鳞竟说得如许的烈,要知道江湖上最讲承诺、信义,黄金鳞这回把话说绝了,便决无挽回余地。   黄金鳞又道:“就算铁二捕头还是信不过下官,那这一定会信一个人——”   他眼睛眨了眨了,笑笑道:“这个人,跟铁二捕头的渊源可深得了,铁爷就算没有见过,也一定对他生平耳熟能详……”   连铁手也不禁问:“你说的是——?”   黄金鳞道:“‘捕神,刘独峰。”   铁手动容道:“捕神……?他,他来了么?”   黄金鳞道:“敉平连云寨,缉拿戚少商的案子,圣上有鉴于两位将军久战无功,便着傅丞相另选贤能,刘捕神曾因听文大人之言,怀疑‘捕王’李玄衣是死于四大名捕之手,所以借出京之便,顺便办理此案;我把你交给他,该不会再有二话了罢?”   冷呼儿和鲜于仇在旁闷哼一声,却不敢说什么。黄金鳞那一番话无疑系指他们攻不下连云寨,乃奇耻大辱,最后连云寨得破,还是依仗傅丞相所布下的伏兵卧底,来个窝里反,始能臻功。   他们更不敢得罪的,是个号称“捕神”的刘独峰。   原来在“四大名捕”这四个年轻人仍未在江湖上成名之前,武林中就有“三绝神捕”,那是:“捕神”刘独峰、“捕王”李玄衣、“神捕”柳激烟。   “神捕”柳激烟因公之便,暗报私仇,进行狙杀,把“武林五条龙”残杀殆尽,后被冷血查出而身死。(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凶手》?”另“捕王”李玄衣为报子仇,要杀一个相当正直无辜的青年人唐青,逼得冷血与他发生一场冬夜苦斗,后飞身追杀一奸恶无良的小人关小趣,因而丧生冷血剑下。(详见“骷髅画”书?”。   这“三神捕”里,武功最高而名头最响的,要算是“捕神”刘独峰。   刘独峰被称为“捕神”,不但是因为他是“捕中之神”,同时他也是这干捕快中身份最高,最养尊处优,家世、学问、官位最显赫的一个。   他捕抓犯人时也最有神采。   以刘独峰的辈份而论,可以算是铁手的前辈,跟诸葛先生来比,可以算是师弟级的人马,而刘独峰近年来都在京城里座镇,退稳享福,极少出动。   而今,竟连刘独峰都出山了。   铁手最担心的还是戚少商等,如果刘独蜂真的要抓他们,戚少商以重伤之躯,只怕难以逃脱。   黄金鳞道:“我把你交给刘捕神,这总够公正了罢?”   铁手叹了一口气,伸直双手,道:“好,你派人来绑我吧。”   黄金鳞左右欲一拥而上,黄金鳞叱道:“谁敢对铁捕头无礼!”众皆止步,垂手而立。   黄金鳞趋前对铁手道;“二爷乃一条响当当的好仅,下官今日敢绑二爷,乃执法行事,二爷休怪!”   铁手叹道:“你绑吧,我不怪你。”   黄金鳞自手下那儿抓了条牛筋绳,正要缚绑铁手双臂,才绑了两个圈,便负手退开,铁手奇道:“怎么不绑?”   黄金鳞苦笑道;“二爷功力盖世,只要运力于臂,捆绑又有何济事?”   铁手想了想,道:“也罢,我先卸去功力,你用牛筋嵌缚我穴道三分,我便崩不断了。”   黄金鳞笑道:“好,就这么办,二爷,得罪了。”铁手伸出双手,黄金鳞毫不客气,三匝五绕的,扎个结实,蓦地,运指如风,迅若闪电,疾点铁手的“膺窗”、“期门”、“章门”、“天池”四大要穴!   铁手骤然受袭,而内力已卸下,一时应变不及,穴道受制,他一面想运功破穴,一面怒道:“你……”   黄金鳞再不打话,电光火石间又一口气封了铁手“旋机”、“鸠尾”、“巨关”、“幽门”、“关元”五大穴,这一连人体九大要穴被封,任是铁人也抵受不住,铁笔顿失重心,跌倒在地。   黄金鳞趋前笑问:“我可有伤你?”   铁手倒在地上,瞪视黄金鳞。   黄金鳞笑道:“我哪有伤你!我只不过封了你的穴道,你不必盯我。”   冷呼儿、鲜于仇等这才明白黄金鳞的用意,一起走近,冷呼儿喘了铁手一脚,揶揄道:   “你也有今天!”   铁手闷哼一声,在自有盖世内力,但九大穴被封闭,便无发挥之能。黄金鳞笑向他道:   “看见没有,不是我踢你,是冷将军踹的。”   鲜于仇跟神一亮,道:“黄大人的意思是……?”   黄金鳞摇首笑道:“我没有意思。打他杀他伤他辱他,都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捉拿他而已;你知道,江湖上人,最讲信义,而我黄某人,也最重言诺的了。”   冷呼儿登时明白了,笑道:“对,你只不过是擒他而已,至于要把他怎么个整治法,就完全是我们的事了,你也无法阻止。”   黄金鳞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阻止不了哇。”   鲜于仇冷冷地道:“当然,如此这般,你好人一人充当,咱们来做恶人了。”   黄金鳞道:“话也不是这样说,你们要不伤他也可以,不过,押他返京可是长途漫漫,这个龙精虎猛的,留着总是祸患!”   冷呼儿嘿声道:“还押他回京?在这儿把他干净干净,归尘化灰便了!”说着,又迎着铁手的脸门踢了脚。   铁手硬受了这一脚,几乎没有晕死过去。   黄金鳞也不阻止,只说:“别坏了傅丞相的大计。”   鲜于仇目光一闪,道:“正要请教。”   “不敢。”黄金鳞压低了声音,道:“铁手这次放走戚少商的事,正好可以冠之于勾结流寇,私通强盗,藉公狗私,杀伤官差的罪名,只要把他押回京城,交给傅丞相,就可以在皇上面前大大挫了诸葛一下,而且……”   他阴笑道:“四大名捕情同手足,铁手被捕,无情、追命、冷血等一定设法营救,届时,傅丞相只要请九幽神君布下天罗地网,就可以一网打尽,不愁他飞上了天!这可是大功一件!”   鲜于颔首道:“如此说来,这厮的狗命,倒是活的比死的值钱。”   冷呼儿悻悻然道:“难道就任由他逍遥自在的回京么?”   鲜于仇和黄金鳞听了都笑了起来。黄金鳞忍俊道:“逍遥自在么?倒不见得!给人扎成大花蟹一般,这一路跋涉,也没什么逍遥,还有什么自在,何况……”故意住口不语。   鲜于仇会意,笑着接道:“我们至少也可以给铁二爷尝尝甜头。”   冷呼儿道:“如此最好”一拳击落,打得铁手牙龈尽是鲜血,又一脚踢去,拍拍二声,左胸两根肋骨齐断,却听冷呼儿“哇”地一声,抚足飞退。   鲜于仇登时戒备,黄金鳞间:“怎么了?”   冷呼儿“哇哇”气道:“这家伙,嘿,用内力——”原来他吃铁手贮存于体内的功力反击,左足尾二趾竟被震断。   黄金鳞这才明白过来。向铁手嗜嗜地摇首道:“铁捕头,你这身内力修为,倒真是羡煞人了,可惜啊——”   冷呼儿夺过一张刀,一刀往铁手头上砍落,鲜于仇一手扣住,怒叱道:“傅丞相的大事,你忘了么?”冷呼儿顿时不敢妄动。   鲜于仇身子一沉,连戳铁手身上七处穴道,铁手顿觉全身虚脱,有如虫行蚁咬,万蜂齐噬,十分痛苦,每根肌筋都搐抖起来,偏偏身子又不能移动分毫。   鲜于仇冷笑道,“滋味可好受?”   黄金鳞呵呵笑道:“这样整也可把他整死了。”   鲜于仇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不过,刘独峰如果查起,倒不好交待。”   黄金鳞笑道:“刘独峰么?他其实根本还没来到。就算来了,咱们也可以把姓铁的藏起来,当没这回事,再说,刘捕神也是傅丞相派来的,他虽跟诸葛交好,但谅不致敢违抗傅丞相的命令。况且……李玄衣是他的至交,而他一直怀疑‘捕王’乃‘四大名捕’所杀,就冲着这点,这位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刘捕神也未必会管这桩闲事。”   鲜于仇哈哈笑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黄金鳞却道:“不过,再这样下去,姓铁的可给你的‘六阳阴风手’弄得不大好了。”   “六阳阴风手”原是武林中一种极歹毒的武功,专用于迫供!伤残对方身体元气为主,铁手重伤后遭这种恶毒手法钳制,宛若在受千刀万剐,痛苦不堪,饶是他内力精湛,一张脸色已紫胀如赭,全身颤搐,鲜于仇怕弄出人命,笑着拍开了禁制,又一掌按在铁手心口上。   这一下只是拍中,凭铁手内力,尚可抵御得住,但铁手苦于不能动弹,给他按着催劲,而正于血气翻腾,五内如焚之际,一口血,就喷溅了出来。   鲜于仇笑道:“求饶吧!”   铁手受制到现在,身负重创,但始终半声未哼。   冷呼儿有些动容道:“真是一条硬汉!”   黄金鳞满脸笑容地道:“硬汉?剁下他一双手,看他还硬不硬!”   鲜于仇眯着眼笑道:“剁下他一双手?那就听你吩咐咯!”   黄金鳞忙不迭地道:“嗳,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不关我的事!”   鲜于仇冷笑道:“你尽做好人,我也不剁,不过,”扬声叫道:“来人啊!”   众人哄地应了一声,鲜于仇道:“把手上带着的刑具都拎出来,我倒要一件一件的试。”   这干军士此趟出来剿匪,手边所携的刑具虽是不多,却也有一、二十种,全都是厉害无比,要人心碎身毁的,不过其中有些军士不忍,又敬铁手是条好汉,自收藏了一些,不拎出来,但提到鲜于仇面前的,总有十一、二具。   鲜于仇咬牙切齿的道:“好,我就一件一件的来。”他心里怀恨:本来眼看要逮着戚少商好领功,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打散了他的升官梦,弄得给黄金鳞这小人占了便宜。他把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在铁手身上。   他用了四五种十分厉害的刑具,有的直把人的全身骨路,都扯得节节裂开;有的要把颈骨和脊骨分割;有的要把十指锤成一团肉泥;有的椎心刺骨之痛,足可把人痛死。铁手血肉模糊,那五副刑具,都给他内力震毁,但他也给这惨无人道的酷刑,弄得不似人形。   冷呼儿本被铁手所擒,心怀不忿,但见铁手如此好汉,心里也服气,见鲜于仇意犹未足,又要取刑具,便道:“我看够了。”   鲜于仇用一只左眼睨着他道:“什么?你不忍?”   这句话可是冷呼儿万万不承认的,他只说:“拿这厮回衙,慢慢再整治,不愁没功夫。”   鲜于仇想了想,道:“有理。不过这几下也把他整得个死去活来,可省些防他逃脱之虞。”   黄金鳞忽低声道:“你这番当众施刑,手下的人,可防嘴疏?”   鲜于仇笑道:“这干人,跟我吃的喝的,升官发财全仗我,他们敢说;怕没长两根舌头么!”   黄金鳞笑道:“如此甚好!以致抓不到匪首戚少商,都是他从中作梗,非要把他发泄发泄不可。”   鲜于仇悻然道:“是啊,给连云寨的余孽逃掉,放虎容易捉虎难!”   黄金鳞笑嘻嘻地道:“这有何难?戚少商压根儿就逃不掉的。”   鲜于仇不解地道:“哦?”   黄金鳞道:“你道我为何不去追捕戚少商,却来设计拿下这姓铁的?西南退路,早教顾公子及连云寨归顺朝廷的朋友捎上了,戚少商逃不掉的!”   鲜于仇这才明白,恍然道:“哦!”   黄金鳞接道:“顾惜朝顾公子已被傅丞相收为义子,是这次剿匪的真正主持,我哪有那么天大的胆子,跟他争功、何况连云寨打连云寨,窝里反,狗咬狗,咱们隔篱观火,乐得清闲!还不如擒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铁手,可望在傅丞相面前,讨一个新功。”   鲜于仇这才了然。   冷呼儿却道:“却不知顾惜朝他们有没有本事拿下戚少商这干悍匪?”   黄金鳞微微笑道:“戚少商早已断臂负伤,只剩寥寥数卒,乃强弩之末,顾公子智艺双绝,人强势众,决无问题。”他摸摸自己光秃秃的下颔,得意地道:“不过依我估计,顾公于根本不必出手,保存实力,只要把戚少商等再往西南方逼进,戚少商就必死无疑!”   冷呼儿一脸不解之色。   黄金鳞问他道:“你想,西南方有谁称霸?”   鲜于仇忽动容道:“息大娘!”   黄金鳞眉开眼笑地道:“对!就是碎云渊上的‘毁诺城’!”   冷呼儿道:“毁诺城?碎云渊?”   黄金鳞笑道:“这里面有庞大的实力,但一直未犯朝廷,故傅丞相有意招揽,无意摧毁,才让她维持至今。这‘毁诺城’的城主,恨极戚少商当年毁约,故发奋建立‘碎云渊’、‘毁诺城’,专门与戚少商作对。”   冷呼儿不禁问:“究竟是谁,把戚少商竟痛恨得那么厉害。”   黄金鳞道:“一个女子。”   他一字一句地道:“碎云渊上,毁诺城中,江湖人称‘女关公’,息大娘!”   铁手这时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他落到这些人手里,自知已然无望,只是殊不料自己身受屈辱折磨,看来仍换不回来戚少商等人的自由与性命。这想法几乎令他最后的一丝斗志,也逐渐消磨。   第八章 神威镖局雷家庄     一轮孤清的明月,高挂空中。   寒风飒飒。   草木皆兵。   戚少商和十余名部属正迅速地往前推进,在他们浴血斑斑的脸上,流露着怆惶和郁愤。   这些人坚持要活下去,已不只是为了世间的一切欲求,而是为了一口气。   穆鸠平不住回首盼望,喃喃的道:“铁二爷怎么还不来?”   戚少商道:“他不会来了。”   穆鸠平脚跟立即似给钉死了,不走,吼道:“为什么?”震起树上寒鸦无数。   戚少商摇头,惨笑,望向天边残月如钩。   在黑黝的丛林里,远远传。来“为什么”一声呼吼,暗处那人脱口而出:“是老四!”   另一个声音即嘘道:“小声!”   第一个失声说话的人是孟有威,低声喝止他的是霍乱步。   冯乱虎也在黑暗中,他以一种低沉而谦卑的语调请教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顾惜朝,“我们现在该如何下手?”   顾惜朝人在暗中,眸子却漾着月光,缓缓摇首,道:“我们的连云寨,以前除了跟官兵为敌之外,戚少商还有两个内外夹攻的心腹大患,你们知道是什么?”   冯乱虎立即答:“是息大姑娘的‘毁诺城’和江南雷家。”   顾惜朝点头道:“可是,息大娘和江南雷家,只能相提,不能并论。”   霍乱步问:“为什么只能相提,不能并论?”他问得非常小心,不敢说错一个字,在顾惜朝的亲信中,他自知不比冯乱虎机智乖巧,也比不上宋乱水勇猛刚豪,但他能在顾惜朝麾下活得十分之好,那是因为他的不够聪明,难以担当大任,故不招顾惜朝之忌。而且,他还懂得在适当时机发问,好让顾惜朝表现领袖的智慧。   最近霍乱步更是谨慎小心,因为他亲眼看见曾经不以为意在语言上顶撞过顾惜朝的张乱法,被派入帐篷抓拿阮明正,结果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只想升官发财,并不想入枉死城。   顾惜朝立即接道:“息大娘是戚少商的死敌,戚少商早年负了她,她三次行刺无功,发自创‘毁诺城’,专门对付戚少商,戚少商穷途末路,遇着她,只有死路一条。江南霹雳堂雷家曾是戚少商的战友,当年,雷家派了三位家属雷远、雷腾、雷炮,由雷卷率领,还有雷家的年轻好手沈边儿,他们意图在虎尾溪一带根植霹雳堂的势力,雷卷看中了戚少商,扶掖他起来,训练他成为一流高手,戚少商也的确是个人才……”   霍乱步即道:“嘿,我看,也没怎么的!”   冯乱虎眉心一整,道:“大当家的眼光,怎会有错!”   霍乱步即道:“我是说,任他是天王老子,比起大当家,也不过尔尔。”   冯乱虎还待说话,顾惜朝即微微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争论。戚少商是个非除不可的敌人,非除不可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是个罕见的人才。他在霹雳堂学艺,青出于蓝,却不甘于只受一个家族所用,于是乎空手上连云寨,夺得了大权,觊觎武林,是何等鸿鹄之志!不过,连云寨的势力日益壮大,江南雷家原本在十一省布下强兵,取代了日渐衰微的‘武林四大世家’,而今却在这一带吃了憋,连云寨这么一闹,雷卷的实力大大削减,雷家的人对戚少商也大有怨愤……”   霍乱步道:“对呀,戚少商此举,无疑是‘吃碗面,翻碗底’,失去了江湖义气。”   顾惜朝道:“不过,雷家的雷卷,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他早年睥睨天下,中年以后,神出鬼没,神秘莫测:对敌往往一击必杀,即全面撤退,不留痕迹,令人讳莫如深。”   霍乱步道:“可是,雷卷却恨死了戚少商……”   冯乱虎忽道:“两种可能。”   霍乱步一怔,顾惜朝道:“你说。”   冯乱虎道:“雷卷要是个高手,他就会把握这个时机,全盘毁灭掉连云寨。”他顿了一顿,目中闪耀锐光:“可是,要是雷卷是个人物,他也可能拯救戚少商,重新重用他,这是个以德报怨收服人心的好机会!”   顾惜朝眼中已流露出嘉许之色:“所以我说,息大娘和雷家五虎将,只能相提,不能并论。”   冯乱虎道:“息大娘是敌人的敌人,敌人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雷家五虎将可能是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敌人的朋友,所以是我们的似敌似友。”   宋乱水忽插口道:“管他娘的敌人朋友,杀个干净再说!”   冯乱虎和霍乱步一齐皱起眉头。顾惜朝道:“说起戚少商的朋友,倒有一帮人马,力量不可忽视。”   霍乱步马上问:“哪一帮?”   冯乱虎抢着答道:“自然就是和连云寨一向守望相助,戚少商三度发兵解围的‘神威镖局’了。”   霍乱步仍是问道:“大当家的看法是……”   冯乱虎插口道:“‘神威镖局’的高风亮现在已受册封,皇恩浩荡,谅他……”忽然发觉顾惜朝眼中有不悦之色,忙住口不说。   顾惜朝微笑道:“很好,说下去。”   冯乱虎涩声道:“属下,属下也没什么意见,只是信口胡扯而已。”   顾惜朝慢条斯理的道:“哦?信口胡扯,也颇有见地,看来,你的脑筋倒是越来越精明了。”   冯乱虎忙道:“大当家过奖,大当家过奖,属下实在——”不知怎的,顾惜朝虽在赞赏他,他总觉得背脊有一股尖冷的寒意,升了上来。   顾惜朝只嘿嘿一笑,向霍乱步道:“所以,戚少商现在是:“前山有虎,后山有狼,处身之地有陷井,而大局则由我们控制。”   霍乱步道:“大当家分析的是。”   顾惜朝道:“这儿已是雷家的地头,再过去便是‘毁诺城’的重地,要是雷家迟迟不肯发动。咱们就把戚少商的残兵迫入‘碎云渊’、‘毁诺城’!”   霍乱步道:“是。”   宋乱水锐声道:“多说无谓,咱们现在就去!”   霍乱步冷然道:“你去那里?没有大当家发号司令,你急什么?”   宋乱水楞了一愣,急得只搔头皮,说道:“如果不快一些,给姓戚那厮溜掉,可——”   冯乱虎打断道:“他现在是插翅难飞,能跑去哪里?”   顾惜朝忽道:“乱水,你虽然是急一些,但杀敌心切,很好。”   冯乱虎和霍乱步都心里一怔,只见顾惜朝拍拍宋乱水肩膀,温声道:“待会儿攻杀戚少商的行动里,乱虎和乱步都得要听你的调度。”   霍乱步和冯乱虎都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然而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铁二爷骗我,铁二爷为什么要骗我?”穆鸠平厉声凄呼。   戚少商忽然反手一掌,把穆鸠平打飞出去。他仍然血湿长衫,落魄沉哀,然而双目中燃烧着的痛的斗志,环视惊愕中的部属,一字一句道:“铁捕头是骗了我们。他现在,可能活着受罪,可能已经死了,你们谁要让他死得平白无辜,可以大呼小叫,自戕自杀,悉听尊便!”   那些伤残、浴血、受屈、忍痛的连云寨子弟,用力地执着兵器,咬着唇角,没有人说一句话。   穆鸠平霍然而起,向戚少商道:“大哥,我们要在天未亮前,逃出碎云渊……”   另一名连云寨子弟道:“不怕,咱们绕小石山九条河栈道,不过碎云渊便就得了。”   穆鸠平忽萌起一条生机,一拍大腿,喜道:“对了,咱们绕过碎云渊,就可以去‘神威镖局’,高风亮高局主他一定不肯坐视——”   一名连云寨的弟子接道:“是呀,咱们曾三度出兵力助‘神威镖局’,两年前,‘神威镖局’跟‘挑粪帮’的人对恃,要不是戚大哥出兵,‘挑粪帮’早就把‘神威镖局’的家当全给搬走了呢!”   一些连云寨的弟子大喜过望,争着道:“对,绕过碎云渊,投靠神威镖局!”   戚少商仰天想了一会,道:“可是,神威镖局在去年,也因失掉官饷之事,几乎满门遭劫,最近好不容易才恢复元气   穆鸠平打断道:“老大,朋友不在危难之时帮忙,交朋友来作什么?我们此时此境,就算是麻烦人,也只好硬着头皮麻烦这一遭!”   戚少商道:“不过,要到青田镇的‘神威镖局’,先得经过小石山,九条河,雷家庄。”   穆鸠平道:“雷家庄又怎么样?”   戚少商长叹道:“此情此境,我实在不想见他们。”   忽然双眉一轩,抬高了语音,朗声道:“哪家店铺没有高梁?树大可遮荫。”   月掩浮云,剩下的连云寨子弟脸色都有些变动。   戚少商继续道:“左道旁门,月偏西,草后石旁,都可以重建长城——”   突然厉声叱道:“杀!”   霎时间,连云寨子弟十五六把兵器,一齐往西面左边一列大树后的草丛和岩石刺去,这下攻其不备,潜伏在草堆里及石头后的人一时猝不及防,至少有七八人登时了账!   戚少商用预先大家已了然的暗语,指示行动,一击得手,暗夜中长剑似青龙一般,电掣一匝,又有七八人倒地,同时穆鸠平长矛飞刺,敌人被吓得胆丧魄飞,逃既不及,挡又无从,瞬息间给他杀了五人。   宋乱水金瓜锤一扬,喊道:“不要让戚少商逃了!”话才叫出,发现带来的二十五名士卒,剩下不到三人,他倒毫不畏惧,挺着金瓜锤向戚少商奔去。   戚少商刷地向他刺了一剑,宋乱水用金瓜锤在胸前一格,叮的一声,那金瓜锤是用熟铜打造的,戚少商的青龙剑薄细快利,吃百来斤重的金瓜锤反震,戚少商不禁身形一挫。   戚少商原本这一挫,是藉力卸力,再趁对方大意来袭时,猝然出剑伤敌,不料他左臂已断,内伤又重,这一侧身,几乎仆倒,宋乱水觑准时机,一锤砸至。   戚少商身往侧倒,但一剑自下的势子中刺出,这一剑十分突兀,宋乱水人虽鲁莽,但武功甚好,百忙中挺锤一封,卜的一声,戚少商这一剑,竟直刺入金瓜锤之中。   这一来,戚少商下跌之势,反而挽住,如果戚少商还有另一双手,至少在这刹间可以让宋乱水有十一种不同的死法。   可惜戚少商只有一只手。   他飞起一脚,把整头大水牛似的宋乱水踢飞出去,跌入草丛里。   他的剑上仍拖着金瓜锤,一甩而去,撞倒了一名连云寨的叛徒。   穆鸠平早已收拾了剩下来的两名敌人,咆哮一声,往宋乱水跌落的地方,挺矛追去。   戚少商叱道:“退!”   他此语一出,树林又出现三四十名敌人,领头的是冯乱虎。   戚少商即把剩下的子弟集合在一起,正欲往北边退去,忽闻喊声四起,霍乱步领了三十多人正杀将过来。   穆鸠平急道:“往东北面走!”   戚少商道:“顾惜朝一定在东北面。”   穆鸠平道:“他奶奶的,碎云渊在西南面!”   戚少商脸上出现了毅然之色:“他正是要把我们逼去毁诺城!”   忽听一阵长笑,南面一名蓝袍文士,宽步而出,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正是顾惜朝。   月光下,顾惜朝拱手笑道:“诸位兄弟,别来无恙么?”   穆鸠平登时红了眼,咬牙挺矛,要冲上前去,戚少商一手搭住他肩膀,越发显得他受伤身子强忍痛楚:“承你照顾,还死不了。”   顾惜朝道:“死,有重若泰山,轻若鸿毛,戚大哥——”   戚少商即道:“不敢当。”   顾惜朝道:“大哥栽培小弟之恩,小弟铭感五中,倘若没有大哥信宠,小弟在连云寨中,焉有今天的威望?”   戚少商淡淡地道:“我没有你这样了不起的兄弟。”   顾惜朝笑道:“大哥何需动气?”   戚少商道:“我宁可留一口气。”   顾惜朝道:“戚大哥一向行义不惜牺牲,其实,眼前此刻,只要大哥一点头,就可挽救这十六八位忠心兄弟的性命。”   戚少商道:“哦?”   顾惜朝道:“只要你死了,我对他们,决不再追究。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戚少商笑了:“算数!中秋月圆,献血为盟,生死同心,共渡危难,若有虚言,血洒寨门,是谁说的?私下你也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么过,这些话都算数,顾公子再灌上三桶猪血牛血也不够洒了。”   顾惜朝皮笑肉不笑:“哈哈。”   戚少商道:“好笑,好笑。”   顾惜朝道:“这都是时势逼人,眼看大伙儿跟着你,只有理想志气,却没好下场,跟官府作对,岂不是破家难容?朝廷里有的是功名富贵,你一意孤行,可有照顾到众家兄弟的福祉?”   戚少商淡淡笑道:“俗语有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高兴怎么说,由你说去。你有大好前程,大可另谋出路,连云寨拱手相送,全没碍着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好兄弟的热血头颅作为一已之私的垫脚石,今日我奈不了你何,他日总有天意来收拾你,我也不必慌惶。”   顾惜朝变色道:“好,趁你收拾不了我,让我先收拾掉你再说。”   忽听一个声音道:“不管你们谁,姓戚的是我霹雳堂的垃圾,理应由我们自己来收拾。”   第九章 雷卷与沈边儿     说话的人在树上。   就连戚少商也不曾醒觉树上有人。   顾惜朝却好整以暇,笑道:“雷大侠,你终于肯出面来主持公道了。”   树上的人有气无力地道:“通常,初见面的人叫我做‘大侠’,只有两种用意;”月色映照下,只见树桠上坐着一人,披了件厚厚的毛裘,显得身子十分单薄清瘦,孤独凄凉。   “一种是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作大侠;一种是巴结我的人,所以称我作大侠准教我喜欢,不会有错。”这时天气甚热,这人仍披着厚毛裘,里面不知道有几件衣服,而且双颊火红,额现青光,像是病得甚重。“可惜你两种都不是,因为我根本不做好事,你口里叫我大侠,心里等于在讽刺我病猫。”   顾惜朝笑道:“雷大侠说笑了。”心中暗忖:人说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中雷卷是第一号难缠人物,看来此言非虚。   雷卷道:“顾大当家曾五度派人请我来此,恐怕不是为听我说这两句不好听的笑话如此简单罢。”   顾惜朝淡淡笑道:“我倒是觉得,雷大侠今晚的第一句话,叫人拍案叫绝。”   雷卷道:“第一句话?今晚第一句话?今晚第一句话我好像是说:吃得好饱!不过,可不是对你说的。”   顾惜朝也不动气:“是刚才雷大侠在树上说的第一句话。”   雷卷道:“我窝在树上已经好久了,我在树上第一句话,好像是跟边儿说的;边儿,我说的是什么话?”   只听树里边一个声音豪笑道:“你说,我们倒先依约来了,却不知那干王八兔崽子怎么还没来?”喀喇,一阵连响,树干爆裂,现出一个大汉,浓黑的眉毛,浓黑的胡须,浓黑的鬓毛,把他整张脸孔都笼罩了起来,只剩下高挺的鼻子,眯成一线铁刀般的眼睛。   他自挖空的树干甫一立起,整棵大树立刻溃倒,雷卷搂着毛裘,坐在大汉的臂膀上,犹似未动过一般。   穆鸠平天生神勇,看到眼前这名汉子的气慨,心中也不禁为之震慑:闻悉雷卷手下大将沈边儿是条粗中有细、豪里有情的好汉,而今,自己负伤不轻,只怕难以应付。   顾惜朝拱拱手道:“原来沈少侠也来了。”   沈边儿道:“卷哥去哪里,我便去那里,尤其捉拿‘霹雳堂,叛徒,边儿决不落人之后。”   顾惜朝点头道:“是的,戚少商有负雷家的事,我亦略有所闻。”   雷卷笑道:“岂止有所闻而已?你派人五度请我出关,目的便是要藉我们之手,除去戚少商。”   顾惜朝道:“不过,雷大侠现在当然也看出来:我要剪除戚少商,易如反掌。”   雷卷道:“不过,由你来杀戚少商,你却怕引天下英雄齿冷,由我们来杀,别人没二话可说,戚少商系出雷门,武林中收拾叛徒,乃天经地义的事。”   顾惜朝叹道:“难怪人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雷大侠面前,造作都是多余的。只不过……雷家的叛徒就在那边,雷大侠请。”   雷卷全身都蜷缩在毛裘里,正向戚少商那儿缓缓转身。他从出现到此刻,一直都没有正式望戚少商一眼。戚少商在雷卷出现以后,一直垂直而立,显得十分悲凉落拓。   穆鸠平急了,俯近戚少商耳边低声道:“老天,还等什么,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   戚少商没有作声,穆鸠平倒发现沈边儿一双锐利的眼睛向他这边望来,心中忽地一跳。   沈边儿问道:“戚兄,还认得我吗?”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道:“沈兄。”   沈边儿道:“你大概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会这样子见面罢?”   戚少商淡淡地道:“说实在的,落到这般田地,我并不想见你们。”   沈边儿豪笑道:“当你离雷门而去,剑震八方,做视天下之时,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等在这样一天和你这样见面!”   戚少商道:“你终于等到了。”   沈边儿望定戚少商,长叹道:“我加入雷家,主要还是戚兄穿针引线。”   戚少商苦笑道:“那时候,我正蒙卷哥之恩,身在霹雳堂。”   沈边儿叹息道:“当时,咱们联手征东平西,合作无间,承你教诲,让我学得不少经验,要不是你,‘无良教’早就把我拔掉,而不是我铲平‘无良教’了。”   戚少商道:“是你学得炔。”   沈边儿道:“是你教得好。”   戚少商摇首道:“我没教你,真正教你的是卷哥。”   沈边儿道:“但你却示范给我体会。”   戚少商道:“你是人才,纵没有我教,迟早都能体会。”   沈边儿道:“不过,这些年来,我一直没忘了你的情义。”   戚少商长吸了一口气,沈边儿接下去厉声道:“但我也没忘了你不告而别,在‘霹雳堂’造成的伤害!”   他双眼喷出了怒火,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穆鸠平跨一大步,拦在戚少商身前,大声道:“要杀戚大哥,先得杀我!”   沈边儿豪笑道:“先杀了你又何妨!”挥拳痛击穆鸠平!   穆鸠平大喝一声:“好!”交臂格去,摹然间,沈边儿迅如一支倒飞的强矢,那一拳,变得向顾惜朝迎脸击到。   顾惜朝猝然受袭,仰天倒下,后脑贴地,沈边儿一拳击空,已收拳回劲,双脚连环踢出!   顾惜朝身子尚未弹起,对方攻击又到,顾惜朝贴地一滑,竟巧生生地滑开丈余远,但沈边儿、一招领先,着着抢攻,在不过照面问已攻了十七招,顾惜朝不但连半招都抢攻不回去,连吐气扬声的机会也没有。   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一齐大惊失色。冯乱虎反应最快,立即要下令向戚少商进攻。   才张开了口,一阵急风逼来,雷卷已到了他身前。   雷卷身上所穿,十分累赘厚肿,但脸颊十分疲削,一双鬼火似的目光,正盯在他脸上。   冯乱虎只觉这痴汉身上漫散着一股逼人的煞气,竟把他刚喊出来的声音倒迫回喉咙里去,冯乱虎应变极快,双掌一起,已击在雷卷病恹恹的身躯上。   这两掌击在厚厚的裘上,只发出两声闷响,陡然之间,雷卷左手一提,食指已捺在冯乱虎额上。   冯乱虎怪叫一声,全身已失去了平衡,向后飞了出去!   宋乱水反应当然不比冯乱虎快捷,何况他先前还着了戚少商一脚了,但他却是第一个冲向沈边儿的人。   他目的是要制住沈边儿,好让顾大当家回一口气。   但他还没有冲到沈边儿和顾惜朝的战团里,霍地眼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脸色青白的病人。   宋乱水狂吼一声,一低头,苦练三十年连头发也练得不长一根的“铁头功”直撞而出,别说眼前是一名风吹得起的病汉,就算是一头大牯牛,给他这一撞,也得骨折肌裂。   他一头撞过去,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包在一团又软又暖的物体里,随后只觉身上突然飞起,整个人都似浮在云端里,往后的事,便失去了知觉。   同这瞬间,沈边儿大叫一声,向后倒翻,一道精光自他胁下擦过,直钉入一株树干上,是一柄小刀,刀柄兀自晃动。   沈边儿胁下的青衫漾起了一滩血渍,愈渐扩散开来。   顾惜朝手边却多了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头,局面已完全改变过来。   在顾惜朝的银斧之下,沈边儿挪移、腾走、翻滚、飞跃,完全是凭着小巧灵活的轻功,闪躲银斧的攻击,沈边儿身形伟岸,比穆鸠平还粗豪万分,但施展起小巧功夫来,轻若无骨,天衣无缝,使得穆鸠平看得目瞪口呆。   顾惜朝一旦扳回局势,正要发令,他目观四面,耳听八方,为沈边儿偷袭所逼不过是转眼功夫,但回占上风时猛然发现,自己手下三名爱将,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全在这片刻间被人打得爬不起来。   出手的人只有一个。   一个人兜截三人。   这人便是雷卷。   而雷卷已到了他的身前。   顾惜朝抽斧,疾退,雷卷全身突然旋转起来,随着他的疾旋,发出了一种极大的劲风,顾惜朝大叫一声,一斧向身旁一棵大树砍去!   别看他手持的仅是一面巴掌大的小斧头,这一斧砍去,腰粗的大树应声而倒,就倒在雷卷所发出的罡气上!   却听劈啪啪尖锐响声,直欲撕裂耳膜,那株勒木在劲气旋转中被直条撕成七八片,碎叶木屑,漫天喷溅,这刹那之间,顾惜朝引巨木强挫雷卷所发出的罡气,同时已找出了对方的破绽之处。   这破绽如同白驹过隙,一瞬而灭。   顾惜朝却把握了这电光火石的刹间。   他左手姆食二指一弹,疾地一道白光打出!   “夺”地飞刀射中雷卷的小腹。   刀刺在毛裘上,反弹倒射,刀柄射入一名连云寨叛将胸口,再穿出嵌进一株树干里。   雷卷旋势陡停,一指弹在顾惜朝脸上。   顾惜朝百忙中头一偏,“卜”地一声,鼻梁折断,鼻骨刺入脸肉,鲜血溅涌而出。   雷卷还待再攻,忽张口吐了一大口血,顾惜朝那一刀,虽穿不破他的毛裘,但内劲已攻入他的五脏六脉,所受的伤决不比顾惜朝轻。   顾惜朝一退三丈,掩鼻哼道:“好指力!”   雷卷道:“好刀法!”   顾惜朝扬手道:“杀!”手下这才如大梦初觉,一拥而上。   沈边儿和穆鸠平一左一右,两条铁柱般的大汉,拦在雷卷和戚少商的身前。   穆鸠平这才回过神来,把大姆指往沈边儿身前一翘,道:“好!”   沈边儿道:“你还能不能打?”   穆鸠平把胸一挺,道:“能!再一两百个,我不在乎!”   沈边儿道,“你能不能跑?”   穆鸠平一愣,答不上来,沈边儿道:“扯着你的老大,有那么快跑那么快,有那么远跑那么远!”   穆鸠平惊道:“你们——”   沈边儿道:“这儿有我们!”   穆鸠平怒道:“原来你们跟铁手一样,全是编人的!”   沈边儿倒没听明白他何指,不明所以,一愕道:“什么,铁手他来了——?”   顾惜朝冷笑道:“你们逃不了的,这儿已给我们重重包围了。”他手腕一掣,呼地弹出一枝讯号烟花,片刻间,树林里外,影影绰绰,孟有威和游天龙已领了近百人,包围住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及十余残兵。   雷卷仍蜷缩在厚衣里,毛裘上血迹斑斑,份外夺目,忽道:“你以为只有你能带人来吗?”   顾惜朝一怔,失声道:“‘雷家五虎将’……?”   只听有人豪迈地笑道:“还有‘神威镖局’!”   顾惜朝回首只见一个红脸银须的矍烁老者,后面跟了三、四十人,以无坚不摧的阵式,突破了孟有威、游天龙所伏下的包围,阔步走入阵中。   顾惜朝道:“你……”   老人豪笑道:“老夫是‘神威镖局,的老不死,高风亮是也!”   他的大手往身后三个青年人一引道:“这三位才是‘雷家五虎将’的三虎。”   高瘦的青年抱拳道:“在下雷腾。”   矮壮的青年拱手道:“在下雷炮。”   一个神情傲慢的青年一揖道:“在下雷远。”   顾惜朝仍捂住鼻子,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有说:“雷家五虎将都到齐了,我还有什么话说。你们想怎样?”   游天龙和孟有威面面相觑,已露出恐慌之色。   雷卷淡淡地道:“这要问戚少商才知道。”他始终正眼没瞧过戚少商。   戚少商的语音已完全哽咽:“我……”   沈边儿站过去,拍拍戚少商的肩膀,道:“卷哥问你怎么办?”   戚少商道:“你告诉卷哥,过去我戚少商脱离霹雳堂,曾让他很下不了台,在武林中很为难,在江湖上很尴尬,我……”   沈边儿转首望向雷卷。   雷卷仍窝在毛裘里,向沈边儿道:“你去告诉姓戚的,他出去,没丢了霹雳堂的颜面,一切作为,都是雷家的荣耀,雷家没有他姓戚的,一样可以发扬光大,教他记住,霹雳堂不管姓戚的是友是敌,雷家的敌人或朋友决不能给江湖无情无义之辈,宵小卑鄙之徒所凌辱!”   沈边儿望向戚少商。   戚少商强忍热泪:“你转告卷哥,戚少商记住了。”   沈边儿道:“我也记住了。我们都不姓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壮志未死,意气方豪,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戚少商涩声道:“我欠你一颗脑袋!”   沈边儿哈哈笑道:“你是指我在你走后扬言要跟你决一死战的事罢?当日你离霹雳堂而创连云寨,江湖上传言沸沸腾腾,以为雷门在此地已一败涂地,很不好受,我一时意气,逼急了说的话,就算咱们要砌磋,也得等你伤好全了,重振雄威,安内攘外,平定江山之时,再来比划比划,打个痛快!”   戚少商也哈哈笑着,伸手往沈边儿膀上一击,道:“好!咱们这就约定了!”   第十章 福慧双修高风亮     顾惜朝笑道:“恭喜大哥跟旧兄弟能够重聚,误会冰释,前嫌尽弃。”他捂着鼻子说话,声调比哭还难听。   雷卷没有说话,只是身子更往毛裘里蜷缩,仿佛这世界奇寒,正结着寒冰,下着大雪一般。   高风亮身边有两个俊秀的青年人,两人都背着镶宝石的剑,样貌很是相似,左边一个道:“我们还等什么?”右边的道:“像这种人,还留来作什么?”   高风亮神色有一点迟疑,再度望着雷卷。   雷卷仍是没有说话。   雷炮已忍不住要说话,他一开口,声音直似雷鸣:“这种人,若放虎归山,留着祸患,自当非杀不可!”   雷腾的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但只有一个字:“杀!”   顾惜朝忽道:“好!杀就杀!”   两名俊秀青年齐道:“是!”一齐拔剑,一齐抽剑,一齐双剑刺人雷腾和雷炮的后心!   这下变起猝然,雷卷大喝一声,“小心!”雷远急掠而起,扑向二人,忽刀光一起,人在半空,拦腰被斩为两截,喷涌了一团血雾,分两处落地,一时没有死绝,仍张嘴说了一句:“卑鄙!”   出刀的人是高风亮。   他身上的白衣沾染了一蓬蒙蒙的血点。   雷卷急掠而起,顾惜朝也飞扑而起。   两人空中相遇,各一声闷哼,跄然落地。   顾惜朝手中的小斧已然不见。   小斧握在雷卷自毛裘里伸出来的青白的手里。   这一双手,像长年未见阳光,白嫩的皮肤蕴着节节青筋,但指骨突露,异常有力的握着斧柄。   这手在颤抖着。   人也在抖着。   悲伤、愤怒,都足可让人失却冷静,一反常态。   沈边儿也红了眼,但他大叫一声:“卷哥!”   雷卷立刻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本来是风中的落叶,忽变作了凝立的石头一般。   顾惜朝本来脸上已有了笑意,长流的鼻血染遍了脸孔,看来十分诡异,但眼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雷卷咳嗽。   咳了几声,但一直望着地上被砍成两截未死的雷远。   雷远也悲愤地望着他,但已失去说话的能力。   雷远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雷卷一直等雷远真的死了,仍不把目光收回来,一直盯着地上的浓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三个字:“高,风,亮。”   高风亮红脸变得煞白,退了一步,横着大刀,守在胸前,吞了一口唾液。   雷卷道:“我们雷家,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高风亮涩声道:“没有。”   雷卷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风亮眼中呈现了畏惧之色,终把胸膛一挺,大声道:“雷老弟,我们‘神威镖局’,曾得罪了官府,几乎被满门抄斩,一败涂地,而今,好不容易,才得开解,这次傅相爷要我们镖局跟官府合作,要不然,就……我老了,我可不能眼见局子再毁于一旦,何况——”   他眼中有一种可怜而又带有微悦的神色:“如果这事能成,我也会被封官,我这一生人……就少了一点贵气……”   雷卷道:“就为了这点贵气,你就杀死我三个兄弟!”   左边的俊秀青年道:“何止三个,”   右边的俊秀青年道:“还要杀你!”   雷卷没理睬他们两人的话,只厉声重复了一句:“就为了封官,你就要残杀我三个兄弟!”   高风亮退了一步,尖声道:“我不杀你们,神威镖局的人,难免就要死光死绝了!”   高风亮后面有三、四十人,全都是“神威缥局”的镖师和高手,一个浓眉大目的汉子忽站出来厉声道:“局主,不管怎么样,神威镖局再死光死绝,也不能做这种不顾江湖义气的事!”   高风亮陡地涨红了脸,怒叱道:“唐肯,这轮到你来说话?滚回去!”   这汉子雄纠纠也气呼呼的站在那儿,一副激愤难平的样子。   (作者按:这汉子自然便是“神威镖局”的镖师唐肯。唐肯跟神威镖局局主高风亮,曾一齐共过患难,同过生死,并受贪官逼害,几乎满门蒙羞,但后来因得“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及“捕王”李玄衣之助,终于雪冤、重振“神威镖局”声威,在这段过程中,唐肯所慕恋的心上人丁裳衣也在该役中牺牲,高风亮本来豪情侠风,因历此劫后,人心大变,变得哈腰奉迎,跟官府常打交道:“胆小怕事,而且渴望朝廷封赏,完全变了一个人。——故事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骷髅画》?”   雷卷双目仍注视地上的浓血,道:“我把你打从老远的青田镇请来,为的是替曾救过你们缥局的戚少商解围,你却包藏祸心,下此毒手!”   高风亮也豁了出去,大声道:“可是远在你来找我之前,文张文大人和‘福慧双修’李氏昆仲就已经先找过我,我已经答应他们,如果雷家插手这件事,要是擒杀戚少商,我助一臂之力,要是雷家倒戈相向,只听顾公子一声‘杀就杀’的号令,就得先要你们雷家命丧当堂!”   雷卷切齿道:“好个命丧当堂!”雷腾与雷炮的胸口,仍汩汩的流着鲜血。   沈边儿戳指那两名青年道:“你们就是‘福慧双修’?”   左边的青年道:“我是李福。”   右边的青年道:“我是李慧。”   沈边儿嘿声道:“三个月前,你们是在李鳄泪部属,李鳄泪给文张官场斗争,惨败身亡,你们真个儿眼也不霎,就转到了文张的麾下?”   李福、李慧互看一眼,李福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慧道:“何况,李鳄泪贪脏在法,本就该死。”李福接道:“你不必离间我们。”李慧道:“我们忠心耿耿,为朝廷效死,为文大人、黄大人、顾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戚少商,忽然说了一句:“那你们就死吧!”   戚少商原本离开李氏兄弟足有七丈远,以他身负重伤,居然一掠而至,显然是蓄势已久,人在半空,剑势如虹,向李氏兄弟头上罩落,招招尽是抢攻险招。   李福、李慧一时慌了手脚,双剑并交,见招化招,但戚少商全不理会自己安危,中了两剑,鲜血洒落,但手中长剑依然抢攻凌厉,李氏兄弟只要被刺中一剑,便绝无活命之理。   高风亮见戚少商攻势如此猛烈,便想退走,不料戚少商剑圈一长,连他也急攻在内,高风亮只有奋力招架,只见戚少商独臂负伤,以一团剑气,力攻三人,竟无一招是守,招招杀着,高风亮、李福、李慧三人吓得魂飞魄散,被逼得手忙脚乱。   雷卷与沈边儿迅速地对望了一眼。   两人心里都同时明白:“戚少商这下是在拼死,要手刃杀死雷远、雷炮、雷腾的凶手,以报雷家临危相助之恩。戚少商可以说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雷卷心中固然怆痛,但他恢复冷静极快,戚少商这样拼死,他也决不以为然。   可是他却不能妄动。   因为他的敌手是顾惜朝。   顾惜朝就等他动。   只要他再有妄动,顾惜朝就会全力置他于死地。   雷卷不能妄动,沈边儿却能。   他长身而起,直扑向戚少商的战团,以他的武功,已得雷卷真传,孟有威和游天龙决拦他不住。   他身在半空之际,忽然间,红影一闪,一个穿黑盔甲的大汉,竟长着一对红翼似的,迎而一戟刺到!   沈边儿怪叫一声,身形疾沉,霍的一声,腿粗的或尖自头上擦过,刺入发茨,沈边儿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发根给扯裂的刺痛!   他沉得快,但脚下急风陡起,一个黄须满脸的金甲将军,一拐横扫他双腿关节!   这一下如给扫着,势子之猛,并非脚骨析断而已,只怕连一双脚也得被砸成稀粒,沈边儿背腹受敌,被人上下夹攻,绝了退路,人急智生,蓦地,一脚蹬出!   本来金甲将军这一杖扫至,沈边儿避犹不及,但他外表粗豪,心机却十分巧敏,眼看避不过去,居然不退反攻,一脚朝金甲将军额头踢去!   这穿金盔甲的将军自然就是“骆驼老爷”鲜于仇,他这一拐虽可把对方打成废人,但要是捱了沈边儿这一脚,虽是人在半空中匆忙发力,凭他深厚的内力相抗,至多额上肿个大疙疮,但脸上却不好看,万一堕下马来,在众人面前,更大损颜面,鲜于仇觉得要杀这小子,反正机会还多的是,故此变招回拐,在眼前一格,拍的一声,沈边儿这一足踢在拐杖的结瘤上,内力反挫,沈边儿只觉脚趾一阵剧痛,未及收回,头上那红翼铁甲将军。已挺乾刺将下来!   沈边儿把心一横,险中抢险,借下堕之势,落到苍黄马背上来!   这一下,跟鲜于仇只隔着这怪马背上的一座驼峰,两人贴身极近,鲜于仇的拐杖变得毫无用处,霎时间,两人互攻了二十余招,招招攻取对方死穴,两人一面抢攻一面封架,只要一个疏神,捱得半招,决无活命之理。   这时,冷呼儿在半空中长乾也不敢击下,因恐误伤鲜于仇,他也飞身而下,落在马头上,双掌夹攻沈边儿。   三个缠战在一起,水泄不通,沈边儿背腹受敌,但依然处处抢攻。   那匹苍黄怪马受三人身体所压,早已承受不了,加上三人运劲互拼,怪马长嘶连连,发蛮扬蹄腾驰起来,但三人六腿仍然力夹马腹,手上杀着绝不因而减弱。   这时漫山遍野喊杀之声,游天龙和孟有威已冲杀过来,穆鸠平奋力挡住,他受伤极重,连番转战,体力耗得七七八八,若不是游天龙并未出全力,穆鸠平早就伏尸就地了。   全场只有两个人不动。   顾惜朝与雷卷。   雷卷蜷缩在毛裘里,在这曙色将明的时候,寒厉的目光,盯着顾惜朝,使顾惜朝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澈骨寒意。   所以他立即道:“你的伤,也不轻。”他的目光落在雷卷的腰上。   雷卷腰畔的毛裘上,有一蓬鲜血,正渐渐扩散开来。   毛裘极厚,要染红这样一大片毛裘,要流很多的血。   雷卷的血,已经流了好一会儿。   在高风亮和李福、李慧骤杀雷腾、雷炮、雷远之时,雷卷一时情急激动,奋身扑去,顾惜朝伺机出手,砍中雷卷的腰部,但银斧也给雷卷劈手拿去。   顾惜朝手上已无斧。   只有刀。   一柄小刀,扣在他左手姆食二指之间。   只要雷卷一动,他就发出这一刀,他环视全场,已方占尽优势,兵力方面,更雄厚十数倍,而且他知道,不久之后,文张文大人会带“捕神”刘独峰赶来,那时,纵有十个戚少商又能如何?   雷卷心里暗急,但眼前的局势,已无法突破,他急也急不来。   忽然之间,他觉背后有一种逼人的杀气。   他不知道是谁,但眼梢所及,来人鹦哥绿绽丝战袍及地,腰缚着文武双穗绦,脚踏嵌金丝抹绿靴,来头非同小可。   而以这杀气揣度,来人的武功也决非庸手。   他的心沉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回头。   因他一旦回头,眼睛就会稍离开顾惜朝手上的刀一瞬。   纵然这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但顾惜朝的刀可能就已钉在他的额头。   所以背后敌手再强,他也不能回头。   顾惜朝笑了。   他的笑是要在雷卷心中造成威胁。   他的笑同时也是得意而情不自禁的笑容:困为他已来了强援。   强援是黄金鳞。   黄金鳞和文张这两名官员,都是出名的足智多谋、手段残毒,所不同的是,文张较善于乘风转舵把握时机,也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详见“骷髅画”一文?”,而黄金鳞武功底子既高,文才也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这时候,戚少商、穆鸠平、雷卷、沈边儿四人,全是背腹受敌,正在作困兽之斗。   但却有本来无关紧要的人,忽然做了一件事,改变了这个战局。   第十一章 死人与死囚     在“神威镖局”那三十多人中,突然问,有一个浓眉大汉虎地跳了出来,正是唐肯。他叫了一声:“局主,看刀!”一刀砍向高风亮左肩。   高风亮、李福、李慧三人力战独臂的戚少商,本已左绌右支。唐肯忽来这一刀,高风亮吃了一惊,回刀一架,高风亮的刀法远胜唐肯的刀法,这匆忙使出的一刀,看似无力,但直把唐肯震得虎口发麻,几连刀也握不住。   高风亮这一回刀,戚少商立时冲天而起,连人带剑,斜飞而落,急刺顾惜朝。   顾惜朝没有想到戚少商忽然能抽身掉头来对付他,“嗤”地一声,手中刀飞射而出。   “叮”地一响,半空中迸出星花,飞刀被戚少商的青龙剑震飞,剑势依然直取顾惜朝,势道更猛!   顾惜朝长空掠起,伸手一抄,抄住飞刀,以姆食二指执住刀柄,往下一划,刚好格住了戚少商这一剑!   “叮”地刀剑再炸出星火!   顾惜朝以指长的小刀格住了戚少商凌厉无比的长剑来势,星花四溅中,两人尚未落地,顾惜朝已揉身而上,一刀连接一刀,缠着青龙一般的钢剑,抢攻戚少商的要害。戚少商的长剑亦似奔龙一样,翻腾转折,以莫大的威力,攻杀向顾惜朝。   顾惜朝的小刀虽短,但攻势丝毫不弱,两人贴身而搏,小刀反而占了极大的便宜,这短促的刀光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前一刀。后一刀、正一刀、斜一刀、直把一条青龙切得四分五裂,爪断足折,以使首尾不能呼应,进退失据。   戚少商驭剑射向顾惜朝之际,雷卷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他的人还未回首,身子已向后弹了出去,黄金鳞只见一件毛裘,飞撞了过来,头、手、足全部都缩入毛裘里去,他第一个感觉便是:自己决非其敌。   他一想到这点,便大叫一声:“不关我事!”一面疾退。   雷卷倒撞而出的时候,已运起“霹雳雷电神功”,正要一击格杀黄金鳞,但听黄金鳞这声大呼,立时想起,救人要紧,杀人其次!整个人在疾退中急拔而起,掠至沈边儿、冷呼儿。鲜于仇三人格斗的苍黄马上。   雷卷这一坐下去,格勒一声,苍黄马立时足折而倒,三人身形同时往下挫,雷卷白嫩的手脚似闪电一般,在沈边儿腋下一托,沈边儿藉力腾上,电光火石间向游天龙,孟有戚抢攻了十一招,游、孟二人应付得手忙脚乱,沈边儿已然拉着穆鸠平身退。   同时间,雷卷已到了顾惜朝与戚少商的战团里。   顾惜朝正要把戚少商置于死地,忽见一团黑影卷来,此时天色初明,四周尚不十分明亮,顾惜朝一刀飞出,正中黑影,但黑影原来只是毛裘,一清瘦的身影疾闪而出,向他攻了一招。   这一招是一指。   姆指。   一指就捺在他的胸前。   顾惜朝奋力一侧身,格的一声,肩膊的骨骼,似是碎了,但是他射出去的飞刀,倒折而回,漾起一道血光,人影大叫一声,也射回毛裘里。   顾惜朝落地,脸色痛得铁青。   戚少商正待追击,雷卷沉声道:“跟我走!”戚少商稍一迟疑,即随雷卷飞退。   亦在这时,沈边儿已示意穆鸠平下令道:“退!”剩下十余名“连云寨”忠心耿耿的死士,也跟雷卷、戚少商、沈边儿、穆鸠平直往正南面退去。   这时,孟有威和游天龙抢过去看顾惜朝,顾惜朝捂着肩膊,似受伤极重,冷哼道:   “追!”   黄金鳞忽道:“慢!”   顾惜朝怒道:“为什么?”   黄金鳞道:“顾公子忘了么?他们再往前去就是碎云渊,毁诺城!”   顾惜朝冷哼道:“咱们不迫他到碎云渊,戚少商绝对不会自己跳过去;不迫他入毁诺城,他自己决不会打开城门,咱们就是要迫他进去!”他悻悻然道:“何况,息大娘要的是戚少商的命,未必会杀雷家的人!”   冷呼儿气愤地道:“对!雷家的人,忒也大胆,一个都饶不得!”   黄金鳞略一沉吟,道:“好,这就追去!”想起雷卷背后撞来的声势,心有余悸,忽道:“高局主。”   高风亮道,“属下在。”   黄金鳞横了持刀在一旁的唐肯,冷冷地道:“你的属下可不老实。”   高风亮惶然道:“是,属下不该带他出来……”   黄金鳞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局主,我看,你不是想把当年‘神威镖局,官饷失劫的旧事重演吧?”   高风亮冷汗洋洋渗出,道:“属下,属下……属下一定处置这叛逆!”   黄金鳞冷哼道:“要处置,还等什么时候!”   高风亮道:“是……不过……不过……”脸如死色。   黄金鳞脸色一沉,道,“你不肯?”   唐肯忽站出来,弃刀,大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粹纯是我唐肯一时冲动,想替一些不该死的人解围,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   黄金鳞横扫了高风亮一眼。高风亮毅然亮刀,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唐肯,你找死,可怨不得我!”一刀往唐肯当头砍落,唐肯登时血流披面,仆倒在地。   顾惜朝看也不看,早已率连云寨叛徒追赶,黄金鳞这稍作拖延,使自己已不用打头阵,也偕冷呼儿、鲜于仇等官兵追去,高风亮期期艾艾道:“大人,属下……”   黄金鳞脸上闪过一丝温色:“怎么,你不肯来杀贼么?”   高风亮诚惶诚恐地道:“为朝廷杀贼除好,义不容辞,属下怎甘落人之后?不过……这位镖师跟属下曾有一段同生共死渡过患难的时候,故请大人恩准,属下留下一人替他收尸。”   黄金鳞心忖:人都死了,收尸姑且由他,不过看来这老匹夫怀有异志,他日鸟尽弓藏,这只走狗不妨先烹了再说。心念疾转,脸上堆起了笑容,道:“你这般念旧,当然不妨。李福、李慧!”   李慧、李福躬身应道:“在。”   黄金鳞道:“你们盯好那螃蟹手的!”   李福、李慧应道:“是!”   黄金鳞道:“我们不久便回来,这儿如有闪失,唯你二人是问!”   李福道:“黄大人放心。”   李慧道:“我们定不令大人失望。”   黄金鳞不再多说,往鲜于仇、冷呼儿等大队人马中赶去,高风亮向身旁一名腰系大斧头。脚踏铁鞋的老汉说了几句话,老汉点了点头,留了下来。高风亮跺了跺足,也向黄金鳞那一批人马赶去。   树林旁,一时只剩下了那老汉,还有李福、李慧,以及十二名官兵,押着一辆囚车,车里的人,衣衫碎裂,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血块还是黑布,抑或是肉块。囚车里的人,是被一块黑布罩住脸孔的。   李福看看形势,向李慧道:“咱们把人押过去,背着山石坐下来,等黄大人等回来吧,后面是树林,总不大好。”   李慧道:“我看不如隐身密林,这样较不显眼,万一有敌人来,也可以敌明我暗,易守难攻。”   李福则不大同意:“要是黄大人回来,咱们进了密林,岂不是找不到我们?”   李慧觉得李福的话甚是荒谬:“怎会找不到、他看不到我们,我们可看得到他呀!”   李福不喜欢李慧一副讥嘲他的神态,觉得这样子的态度等于是侮辱了他的智慧,生气地道:“好,你这样说,待会儿出事,你可负责得起!”   李慧亦不喜欢他这个大他半个时辰出世的兄长这种并非就事论事的态度,赌气地道:   “有事发生,又怎么样?咱们也别那么自贬身价,有什么人我还担当不了的!这人不死已断了半气,还能跑去哪?再说,在我剑下,谁救得了他——”说着扯开了囚犯头上的黑布,只见一张平静闭目的脸孔,脸上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左眼角被打裂,右颧也青黑肿起一大块,不过,在晨曦之中,这人英伟的容貌仍可以揣拟得出来。   李慧道:“这人是谁?”   押囚车为首的一保官兵道:“他是铁手。”   李福、李慧并不知道这囚车里的人竟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他们吃了一惊,蓦地,囚车中的人睁开了双眼,神光暴现,李氏兄弟一齐退了两步,李福失声道:“是他?”李慧道:“铁手?”四大名捕的威名,的确在武林人心目中有很大的力量,铁手纵在囚车之中,重伤带枷,奄奄一息,但平素作恶多端的李氏兄弟,一时也心惊胆战。   两人怔了一怔,这才想及铁手仍在囚车之中,又念及当日在李鳄泪麾下何等威风,却正是给“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一手搅砸,顿失靠山,要不是自己两兄弟见机得快,趁风转幌,结果堪虞,越想越怒,想这四大名捕之一落在自己手上,出一口乌气也好!   李慧叱道:“兀那恶贼,你也有今天!”右拳向铁手脸门击去,铁手要是捱这拳,这张脸就算毁了。   忽一人伸手一托,顶住了李慧的右肘,便是李福,李慧怒道:“你干什么?”   李福道:“黄大人只叫我们看着囚车,没叫我们打杀囚犯,万一——”说到这儿,没说了去。   李福的意思李慧自然了解,兄弟二人心灵本就相通,故在外颇能同声共气,二位一体,但越是因为如此,兄弟二人越想表现个别造就,故两人其实并不和睦,诸多拗气。这时李福的用意,是提醒李慧,万一铁手仍是黄金鳞的朋友,只是犯了一些事情才假意造作一番,并不是死囚或重犯,如此,铁手若被释放出来,他俩滥用私刑,岂不又惹上一个煞星?   李慧道:“我看……不像……你看,他被打成这个样子——”铁手此际被折磨得十分凄惨,李慧当然觉得如果铁手跟黄金鳞是一伙的话,黄大人自然就不会用这般重刑,既然用上了,那么,这人是断然没准备他活下去的。   李福觉得李慧不肯听他的话,便没好气道:“那么,你高兴打便怎么打去,反正我管不着!”   李慧倒也不敢造次,万一黄金鳞谴责下来,他已失去李鳄泪这大靠山,未必承受得起,便道:“也罢,就听你的话,入树林里去吧!”   李福这才高兴起来,一行人把铁手的囚车推人树林里,场中只剩下一个老汉,正在掘地埋尸,也没人留意他。   因为没有人留意他,又离得太远,更没注意到他在低声跟地上的“死人”说话:“唐肯,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累死了全镖局的人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股内力,传入地上那“尸体”的体内。   那“尸体”便是唐肯。   唐肯只觉心脉一股暖流传入,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只记得局主高风亮就在自己头上斫了一刀,以为自己死了,睁目一看,却看见局里的另一位镖师勇成。   勇成在“骷髅画”事件中,是“神威镖局”中唯一不肯变节的镖师,跟唐肯、高风亮反攻“神威”时出过大力,唐肯对他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只听勇成又道:“局主用的是‘庖丁刀法’来斫你,所以刀锋反纯,以无厚入有间,生杀自如……你只是头上受了点轻伤,淌了点血罢了,死不了的!”   唐肯听得这样说,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想挣起来,勇成用手按住他,低声疾道:“不行,你不能起来,否则,局主也救不了你。他斫你那一刀,原趁大家没留意,才不发觉,而且他们也觉得你不足为患,故没生疑,你这样起来,给树林子里的人看到,不但你我非死不可,连局主也得受累,可千万起不得。”   唐肯眼角既有些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泪,小声的说:“我知道局主对我好……可是,他实在不该恩将仇报,杀死雷家三兄弟啊。”   勇成脸肌搐动了一下,微叹道:“我也不同意局主的做法,不过,他委曲求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要知道,文张文大人本来命他杀的是戚少商,但他因念戚少商之情,并没有对他下手;李氏兄弟要他杀雷卷,但他也顾及雷门的义气,没有下手,只好选雷远来杀,你想,要是那一刀是向戚少商或雷卷砍去,他俩不防,可有活命的余地么?”   唐肯担忧地道:“可是,局主这一刀,也失了江湖义气……成叔,你想,雷家的人会放过局主吗?”   勇成无奈地道:“唉。我也觉得,自从镖局那次变难后,局主也似变了个人似的,行事藏头缩尾,诸多顾虑,且跟官府勾搭,全没了当年志气!”   唐肯觉得头上热辣辣的痛着,他自小历艰辛成习惯,很能忍痛,但这样躺着不动反而很不舒服,道:“成叔,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勇成想了一想,道:“我把你埋下去,但留了个透气的窟窿,泥是松的,我埋得浅,我走后,待他们也走了之后,你来个‘死尸复活’,再填平泥土,大致上不会启人疑窦。”   唐肯道:“哦!”   勇成又道:“局主虽然性情大变,但人心没变,他念在你曾为他效过死命,重振神威,所以,甘冒大险不杀你,这点心意,也算难得了。”   唐肯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勇成道:“树林里李氏兄弟必在监视着,我不多言了,把你埋了。”   唐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在树林里做什么?”   勇成道:“他们押了一个囚犯,生怕有人劫囚,所以退入树林。”   唐肯任侠之心,一向不减,又问:“囚犯?什么囚犯?”由于他自己被人冤枉过,当过囚犯,所以对“囚犯”特别敏感。   勇成长叹道:“听说便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二爷,看来,又是一场冤狱!”   唐肯心中一震:怎么是铁手!想启齿再问,勇成已开始在掘土,因离得远,唐肯也不敢扬声发问,心里只是在想:怎么办?铁二爷竟给人抓了,以‘四大名捕’义薄云天,为民除害,想必是冤的,可能是给人设计陷害。   唐肯虽未见过铁手,但素闻铁手威名,而且,“神威镖局”一案全仗冷血鼎力相助,才能沉冤得雪,唐肯也洗脱了罪名(详见“骷髅画”一书?”。唐肯对“四大名捕”自是又敬重又感激。   唐肯心里焦虑着,勇成已掘好了浅坑,过来抱起唐肯,塞了包金创药给他,低声说:   “好了,下去吧,一切,都看你运气了,暂时,还是别回镖局去吧。”   唐肯正想问,那么铁二爷就由他……勇成已把他抛入坑里,泥沙已经罩下来了。勇成为了做得愈像,愈可不使人生疑,所以手脚愈是俐落。泥土是松软的,勇成在泥层向着唐肯正脸留下了很大的窟窿,心里想道:“唐肯躲开此劫,总该找个地方,躲匿一段时期吧?”   第十二章 轿中蒙面人     又过了一会,唐肯在沙堆里昏昏沉沉的,但心里一直在想。铁二爷在囚车里,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李福、李慧等就在树林子里纳凉,这些人不离去,唐肯就不能自沙堆里出来,这时日头开始猛烈了,唐肯给闷得确实有些头昏脑胀。   忽然一阵蹄声急起,唐肯全身都陷在沙堆里,只有脸鼻冒出了一小截,听觉也不灵便。   待发觉时,身上已被几下重踏,一块大黑影已掠了过去,才知道一匹马自身上的沙堆疾驰而过,幸好沙堆得够厚,而且总算也没踩着脸部,否则,准要受伤不可。   只听那马上的人呼叫道:“别动手,自己人!”想必是“福慧双修”以为有人来袭,要大家动家伙。   只闻李福道:“哦,原来是你。”   李慧道:“霍总领,不知有何见教。”   那打马赶来的人正是冯乱虎、霍乱步跟宋乱水。冯乱虎隶属于顾惜朝管辖,跟李氏兄弟所隶属的不同,所以彼此之间,也并不十分和洽,这时正见冯乱虎打马赶马,满头大汗,额前青黑了一大片,那自是因为曾吃了雷卷一指之故,大声道:“黄大人要你们赶快押犯人回衙,别在这里守候了!”   李福、李慧互觑一眼,李福狐疑地道:“怎么……”   李慧接道:“难道……前面出了事吗?”   冯乱虎道:“唉,不要提了,没想到……怎么,你们不信吗?”掏出一方印釜,道:   “这是黄大人的手令,他怕你们在这儿守候太久有失,还是先押此人入城再说。”   李氏兄弟见黄金鳞手令,当下不再置疑,而在泥沙里的唐肯乍闻此讯,心中上喜,忖道:莫非是黄金鳞、顾惜朝等追捕戚少商、雷卷等出了乱子?随即又扰虑了起来:高局主和成叔都在那儿,会不会也有意外?心里一喜一扰,便听李福、李慧喝令士兵,押着囚车,轱辘辘的行将出来。   李福、李慧,一在前,一在后,推押囚车,连同那十二名官兵,走了出来,冯乱虎则在中间策马贴在囚车巡视,这行人和车马,走过的地方,其中一处,正好隔着泥土,辗在一个未死的人的身上。   这人当然就是唐肯。   当李福等走过他“身上”的时候,他脑里一直盘旋着一个意念:要不要救铁手,要不要救铁手……等到囚车辘辘,从泥上辗过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叫一声:“铁二爷!”飞身而起!   压在他身上的沙子,其实也有想当的重量,他一跃而起,肌骨一时仍未舒伸灵动,只是他自地里跃起,实在出现得大过突然了!   他一跃而起,一行人全都怔住,像看见一只鬼一般。   唐肯一刀砍在囚车上,又叫了一声:“铁二爷。”   铁手缓缓睁开了双眼,唐肯和铁手是平生第一次照面,但唐肯却觉得铁手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熟朋友一般,平静、温暖、但不激动,唐肯瞥见铁手全身伤痕,想起当年他自己在狱中被拷打的情况,又记起许多有关“四大名捕”侠义救人的事迹,心中大是不忍,一下子,什么都豁了出去,大声道:“我来救你!”一刀一刀的砍在囚车木栅上。   冯乱虎策马冲了过来,叱道:“小子还想再死一次!”身子一俯,一剑斩向唐肯。   唐肯这时已砍断了七八根囚车的木栓,铁手微弱地叫道:“快走……”冯乱虎的铁剑己砍了下来。   唐肯举刀一格,“当”的一声,格住一剑,那马直冲向他,他忙扶铁手往车内一闪,险险擦过,但那一格之力反挫,刀背略为碰在头上,他的头顶本来就受了伤,这一碰剧痛攻心,“哎唷”了一声。   铁手道:“你怎样了?”   唐肯见铁手身负重伤,命在垂危,却来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已极,道:“我没事。”发觉铁手软弱无力,原来身上至少有七八道重穴被封,而且,手脚还戴枷上锁,都是纯铁打铸,一时解得穴道,也打不开枷锁,不禁大急,这时,那十二名官差散开,团团围住了他,而李福、李慧齐齐呛然拔剑,一前一后,进逼而来。   唐肯已经不及去解铁手的穴道,持刀对抗,他也明知自己决非“福慧双修”之敌,但而今只为了救铁手,什么也不管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犯人可是铁游夏?”   这一发声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人人都以为自左耳畔响起,忙向左一看,却并无人说话,却见树林子里,有四个蒙面人,抬着一顶轿子,缓缓行了出来,轿子所披和蒙面人身上所着的,全都是紫色的绒布,远远看去,也可以看得出其质地极端名贵。   这下子,光天化日下,树林子里忽然走出了四个蒙面人抬着一顶轿子,一时间,李福、李慧等如临大敌,吩咐十二名军士围成半月形阵式,唐肯忽想起一人,向铁手喜道:“是不是无情大爷?”   不料铁手脸色凝肃,缓缓的摇了摇头。   唐肯奇道:“那么,他是……”话未说完,冯乱虎自马上一蹬,一扑而至,一剑斩下!   唐肯奋力一挡,还回砍一刀,冯乱虎闪过一刀,两人交手七八招,冯乱虎的刀,忽然变了方向,专攻铁手,唐肯慌忙阻拦,这一来,变成冯乱虎有两个攻击对象。一是唐肯,二是铁手,而只有一人能作招架还击,这样自然是占尽优势,又七八招,唐肯已是被迫得手忙脚乱,左继右支。   这时,那声音又徐徐响起:“阁下是不是铁手?”这次是分明自轿里传出来的。   李福叱道:“你问来作什么,快滚!”   李慧喝道:“我们是官差,再不走开,连你一起杀了。”   轿里的人悠闲地道:“哦?你是官差,就可以连我一起杀了么?”   李慧一扬剑道:“你以为我不敢!”   李福却问了一句:“阁下是什么人?躲在轿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轿里的人却仍是在问:“铁手?”   铁手强持丹田一口气,道:“在下正是。”   轿中人道:“凭你铁手神功,怎会给这干无能之辈所趁?”   铁手道:“我是甘愿伏法的,只是,没想到……”   轿中人微讶道:“哦?你犯了什么法?”   铁手道:“我放了几个皇上下旨要抓的侠盗。”   轿中人即道:“是戚少商他们吧?”   铁手也微诧道:“是,阁下……?”   轿中人截口道:“他们若要押你回京师便了,又何苦这样来折磨你!是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干的罢?”   李福、李慧一齐怒叱:“闭咀!”两人一齐持剑跃出,李福把手一扬道:“你押阵!”   李慧道:“我先上!”李福道:“我先!”李慧道:“好!”即退回阵中。   就在李福、李慧极快的几句对话间,轿子那儿也说了几句话,轿外的蒙面人甲道:   “爷,让我来!”轿中人道:“不必,我好久未试剑了。”蒙面人乙道:“爷,这地方很脏,你要小心。”轿中人道:“我省得。”   这时,李福已化作一道剑光,直射向轿子。   蒙面人丙和丁连忙分左右把轿帘拉开,里面有一个衣着十分华贵的蒙面人,这人唆地掠了出来,蒙面人甲连忙相随掠起,双手捧着一柄十分名贵的剑,疾道:“爷!”轿中蒙面人一颔首,李福的剑已然刺到。   轿中蒙面人呛地一声,自蒙面人甲奉上的剑一拔,李福只知眼前精光一亮,心里只来得及想,天下怎会有这样明亮的剑!第二个念头还未来得及转,自己手中的剑已断开七截,左肩也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惊叫了一声,轿中蒙面人却把剑往蒙面人乙一抛,道:“脏了。”蒙面人乙一手接住,即往襟内掏出一块极其名贵的丝绢抹揩剑上的血渍。   轿中蒙面人又遥指李慧,道:“我连他也一并教训!”飞身而起,他离李慧足有五丈远,掠出丈余,身形往下一沉,蒙面人丙和蒙面人丁已抢到他落脚之处,在地上迅速地铺了一块紫色绒布的厚垫,轿中蒙面人不慌不忙,右足藉力一点,又凭空跃起,掠向李慧,他脚下名贵的紫色绒靴,竟全不沾掠上泥尘。   他凌空跃起,蒙面人甲已赶不上去,但迅速在轿中掏出一柄纯银打造的剑,飞掷而出,边叫道:“爷,剑!”轿中蒙面人跃至李慧身前,手中本没有剑,李慧一剑刺去,却刺了个空,待把住桩子回首之际,轿中蒙面人已接过银剑,一剑划出,李慧惨叫一声,和着血光捂肩而退,手中剑呛然落地。   轿中蒙面人一手把剑回甩,道:“又脏了!”银剑教蒙面人丁接住,轿中蒙面人却不落地,身形微微一沉,当即再起,竟跃过十二名军士的刀枪,直落入唐肯和冯乱虎的战团,只闻他说了声:“剑来!”蒙面人乙的剑已经抹好,长空投去,冯乱虎知道这人历害,不战唐肯,立意要在这人未接到剑之前把他格杀,招招都是杀着,但那人的身子直似羽毛一般,只要惊起一点劲道都会把他吹走,在剑未刺中之前的刹那间换了位置,冯乱虎剑剑刺空,还待再刺,突然之间,剑光一闪,冯乱虎手中的剑从剑尖到剑愕,裂成两片,这下可把冯乱虎震住,只见那轿中蒙面人手里已有剑,正飘然落了下来。   他人才落下,那蒙面人丙、丁已赶至,两张锦垫立时送到他脚下,轿中蒙面人仍是双脚未沾尘埃,这时,剑光突又闪了一闪。   冯乱虎心知肚明:要是这人手中剑再加一点点力,自己的虎口手腕就势必被斩断,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蒙面人把剑一抛,蒙面人丙忙双手接住,只听他悠闲地道:“抹一抹!”蒙面人丙恭敬地道:“是,爷!”   轿中蒙面人倒后一翻,竟直掠回轿中!他人一入轿,蒙面人甲、乙两人,一摇紫羽扇,一个用名贵酒壶斟了半杯,道:“爷,喝茶。”轿帘又垂了下来,再也见不到蒙面轿中人的模样。   但就在他自轿中去来间,已换了三次剑,打败了三名一流剑手,脚底连半点泥尘都不沾。   其实,李福、李慧肩上所受的伤也不算重,但伤得恰到好处,两人都哼哎有声,无法提剑再战,冯乱虎胆气本豪,现在却站也不是,战也不是,只听轿里悠哉游哉的声音道:“铁二捕头,你可以走了,他们不敢留你的。”   唐肯见那轿中蒙面人在兔起鹘落间已摧毁了所有敌人的战志斗志,目定口呆了一阵,这时回望过去,才发现铁手颈上,双手、双踝问的铁链,枷锁全已被劈开,才知道最后那次剑光一闪间,那人已斩开了铁手身上的禁制,而自己还懵然不知。   只听铁手沉声道:“谢……”   轿中人截断道:“你走吧。我在这儿,这里的人,在你没有走远之前,谁也不会动一动的!”忽唤道:“喂,汉子!”   唐肯怔了一怔,东看,西看,只见铁手向他点了点头,唐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你,叫我?”   轿中人道:“你扶他去吧!”   唐肯道:“是。可是……”   轿中人道:“你要马代步是不是?”顿了一顿,道:“那两兄弟会把马借给你的。”   唐肯大喜忙过去把铁手扶到一匹马上,然后自己纵身上马,扬声问:道:“阁下救命大恩,在下永志不忘,敢问……”   铁手忽道:“不必问了,他要是方便说,又何必蒙面!”   轿中人笑道:“正是,我今天救你们,说不定,改天便要杀你们,彼此须不欠情,日后动起手来,也方便一些。”   铁手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唐肯牵着他的马,自缓而速,绝尘而去。李福、李慧、冯乱虎及那十二名军士,真个连动都不敢动,更遑论去追了。   铁手与唐肯去远后,蒙面人丙说:“爷,咱们这样做……?”   轿中人长舒了一口气,道:“尽管日后可能与他决一死战,但总不能眼见英雄好汉遭狗腿子凌辱!”   蒙面四人都垂手道:“是!”   第十三章 梦幻城池     一座白玉般的城池,在这幽森的林子里,幽幽玄玄的出现。   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及这一干走头无路的人,在林子里左窜右突,在寻找出路,便在这时,在林木、枝叶。碰权之间和树梢上的视野里,积木似的隐现了这般梦幻似的城池,左一块,右一块,待突然奔出了林间,整座城堡,便在眼前!   穆鸠平失声道:“毁诺城!”   沈边儿却低头看通向那座梦幻城他的护城河:“碎云渊”。只见河上氤氲着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这城堡建于绝地,鸟飞不入,若要硬攻硬打,就算是调度三万精兵,也一样固若金汤。   河间隐隐约约,有一道古老铁索桥,通向城门:这似乎是入“毁诺城”的唯一通道。   “毁诺城”冷冷清清,在外边的坚石冷树,仿佛花到此地,再不开放,鸟也不敢再鸣叫了。   雷卷忽道:“敌人迫近了。”   人人都望向戚少商。穆鸠平焦急说道:“可是,戚大哥要是进去,那是自寻死路!”   沈边儿忽然哈哈笑道:“是了,敌人来了怎样?最多不过是一拼,省得找女人庇护,辱没了声名!”   雷卷也道:“要入毁诺城,那索桥是必经之路,对方若在桥上加以暗算,咱们就只好死在河里喂王八,横竖是死,死在陆上痛快多了!我可不会泅泳。”   那一干遍身浴血的连云寨弟兄也纷纷附和道:“是!”“对呀!”“什么毁诺城,送给我都不要进去!”“碎云渊有什么了不起,咱们突围好了!”“让息大娘那老姑婆息了那条心吧!”   穆鸠平如雷般喝了一声,道:“对!咱们突围去!”   戚少商忽道:“人已在三方包围,咱们突不了围!”   沈边儿道:“突围不了,最多拼命,对方只有顾惜朝、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霍乱步、冯乱虎、宋乱水、游天龙、孟有戚、高风亮、李福、李慧是硬点子,咱们未必拼不过他!”   戚少商道:“他们人多,援军还会继续增添。”这时,后。左、右三个方向的风吹草动胡啸之声越来越紧密。   雷卷道:“他们有的也带了伤……咱们拼得活一个是一个!”   咸少商说道:“可是,刘独峰就要来了!”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戚少商长吸一口气,道:“咱们过去吧!”当先行出,雷卷道:“也罢,看它是什么龙潭虎穴!”跟着行去。一行人走到铁索桥中,大雾遮掩了一切,连旁边的人也看不清脸孔,突然之间,那索桥剧烈地颠簸起来,穆鸠平一面忙于稳住步桩,一面骂道:“兀那婆娘,竟设计害咱们,要给我拿住——”   连沈边儿与雷卷,眼中也升起忧惧之色,沈边儿心想,这次糟了,恐怕要全军覆没于此了!雷卷暗忖:怎么如此大意疏忽,不留些人在岸上以观变化!   这时,树林边的追兵已全赶到,顾惜朝、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走在最前面,看见铁索桥高空翻起,如一个巨人的巨灵之掌一般,几个翻转,“叭”地一声,打在河流中,桥上的人,   自然都落入河中,只听惨叫连连,不一会,沙上升起了几具骨骼。这一群追兵连日来与连云寨数番剧斗,而今眼见敌人变了白骨,胸中虽放下了心头大石,但心里亦若有所失。   冷呼儿骇然道:“原来这河水是化骨池!”   顾惜朝道:“嘿,没想到,戚少商终于还是死在息大娘手下。”   鲜于仇犹有未甘,道:“只是这样子大便宜他了。”   黄金鳞忽道:“顾公子。”   顾惜朝道:“黄大人你可心满意足了?”   黄金鳞道:“不知公子跟毁诺城里的息大娘熟不熟络?”   顾惜朝一怔道:“你想见她?”   黄金鳞道:“敌人的朋友也会是自己的朋友,我想见一见她,准没错儿。”   顾惜朝道:“听说此妹脾气倔强,十分凶悍,敢作敢为,没有必要,还是少招惹她的好。”   黄金鳞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一事不解。”   鲜于仇没耐烦的说:“眼下强敌尽灭,黄大人还有什么事解不开的,还是回到醉月楼寻芳阁慢慢再说吧!”   顾惜朝没理会他,问:“黄大人,什么事?”   黄金鳞忽一笑道:“顾公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国为民,操心劳神,对女人风情,不枉费神。下官却难免有些定力不足,红粉知音,亦有几人……”   冷呼儿冷笑道:“原来黄大人却数起他的风流韵事来了。”   顾惜朝知道黄金鳞有话要说,便道:“黄大人的意思是?”   黄金鳞正色道:“一个女子,如果这般痛恨一个男人,似乎不会把他……还没照面就变成一堆白骨……”   顾惜朝何等聪明,立即道:“你是说——?”   黄金鳞脸有忧色,点了点头。   顾惜朝霍然道:“好,我求见息大娘。”长衫一折,手下递来纸笔,他即挥毫成书,束卷扎于箭尾,弯弓搭箭,“啸”地一声,射入隔河的城墙内。   黄金鳞不禁赞道:“公子真是文武全才,难怪傅相爷这般赏识。”   冷呼儿这才弄清楚大概是怎么一回事,道:“不可能罢,我们是亲眼看见戚少商这些人被倒入河中的,人都已变成了一堆堆骨头了,怎会……”   顾惜朝道:“要是息大娘拒见,那就表示有问题。”   黄金鳞道:“她要是真来个相应不理,我们……是否真的要挥军攻城?”   鲜于仇望望城墙,望望索桥。再望望深河,道:“只怕……这儿不好攻。”   黄金鳞有些愁眉不展地道:“问题是:文张文大人交待过,毁诺城是拉拢的对象,最好不要树敌。”   冷呼儿冷笑道:“文大人?他懂个什么、半年前他还是个地方小官,而今乘了风掌了舵,也来发号施令了。”   黄金鳞笑道:“还是冷二将军豪气,拿得起主意!”   蓦地,呼地一声,一枚响箭,疾射而来,顾惜朝左手一翻,已抓住响箭,拆开箭尾的字条一看,喜道:“息大娘肯接见我们了”   冷呼儿吟哼了一声道:“量她区区一个小城主,也不敢得罪我们这些朝廷命官。”   只见铁索桥又慢慢放了下来,黄金鳞等你望我,我望你,宋乱水道:“公子,看来,那婆娘是要我们走过去……”   霍乱步即道:“不可以,前车可鉴!”   冯乱虎道:“咱们可以留大军在此,派代表过去。”   霍乱步道:“可是,谁要是过去,势必要干冒奇险。”   黄金鳞忽笑道:“下官素来胆小,冷二将军一向艺高胆大冷呼儿脸色都黄了,强笑道:“不行,不行,要论胆色,还是鲜于将军行!”   鲜于仇忙摇手道:“我哪里及得上冷将军你!何况冷将军,有双羽翼,可以滑翔,我么?那是连泳术也不会,怎能负此重任……”   顾惜朝忽道:“我去。”   霍乱步道:“大当家,不行,你怎可冒险犯难?”   顾惜朝冷笑道:“人家已打开了大门,咱门总不能连代表都派不出一人!”   宋乱水道:“我随大当家去。”   黄金鳞忽道:“可能谁也不必去。”   霍乱步道:“哦?”   黄金鳞道:“因为他们已经派人出来了。”   桥心有一个中年妇人,正缓步栅栅走来,远远看去,脸貌甚是绢好,发尾扎着蓝色头巾,随风飞曳,然而走得越近,越感其秀气迫人。   顾惜朝走到桥头,躬自一揖,道:“拜见息大娘。”   妇人道:“谁是顾惜朝?”   顾惜朝:“在下正是。”   妇人道:“咱们已替你料理了敌人,你还要做什么?”   顾惜朝彬彬有礼的道:“大娘名闻江湖,却无缘一见,今特来拜会。”   妇人笑啐道:“呸!我叫秦晚晴,才不是息大娘,你要见息大娘是吗?”   顾惜朝一愕,忙道:“是。”   秦晚晴一笑,回手一撒,一朵金花烟火,直冲而上,不一会,桥上又走来了一个老妪,一步一顿,手拿白色藤杖,然而眼神甚有风情,顾惜朝又一揖:“晚生拜见息大娘。”   老妪点了点头,问秦晚晴:“他说什么?”秦晚晴大声说了一遍,震得在丈外的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心里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秀气妇人,内力如此充沛。   只见那老姬道:“他要见息大娘呀?”   顾惜朝知道这老姬耳朵有点不灵光,也运足气道:“婆婆不是息大娘?”   老妪笑道:“息大娘,她是我这般年纪就好罗。”咧嘴一笑道:“我叫唐晚词,你要见息大娘,好,这也不难。”扬手一甩,啪地又在半空炸出一朵银色的烟花。   过不一会,桥心上又出现了一人,这老婆婆蹒跚颠蹭,白发苍苍,在桥上走着,使人担心她给风一吹,直落深渊。这老婆婆一摇一摆的上了桥墩,双手拿着拐杖,好一会才喘平了气,张开了咀,却没有了牙齿,说了几句几乎被大风吹走的话:“你是谁?”   顾惜朝这下可学乖了,并不马上揖拜,道:“在下顾惜朝。”   老婆婆问:“要见谁?”   顾惜朝答道:“息大娘。”   老婆婆摇首道:“老身叫南晚楚,大娘今天心情不好,不会见你们的,你们回去吧。”   说着,巍巍颤颤的拄杖要回去。   顾惜朝忙道:“南婆婆。”   南晚楚回首问:“怎么?”   顾惜朝道:“晚辈真心诚意要拜会息大娘,请婆婆传报一声。”   南晚楚道:“你跟大娘又素不相识,她岂肯见你!”   顾惜朝栏在桥墩前,道:“息大娘为朝廷除掉重犯,定当上报,朝廷必有重赏,若息大娘肯予接见,教晚生便于为毁诺城说话。”   南晚楚道:“我们并不汲汲于功名,你的好意,就此代大娘心领。”   顾惜朝道:“婆婆真不肯替在下引见?”   南晚楚已走近桥墩,忽道:“公子是不让老身回城了?”   顾惜朝略一迟疑,立即闪身一让,笑道:“这个晚生怎敢……?不过,在下实在不明白何以息大娘不肯让我拜谒一面?”   南晚楚走上桥教,唐明词和秦晚晴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南晚楚忽道:“你真的要见大娘?”   顾惜朝道:“是!”   南晚楚在唐晚词和秦晚晴扶持之下,蹒跚的往桥心走去,“若你真的要见,请跟我来。”这时,两方相距已有段距离,风声厉烈,但南婆婆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顾惜朝走前两步,本要走上索桥,但又停住,终于扬声道:“婆婆,大娘既不肯素脸相见,在下也不想相强,那就罢了,至于杀戚少商一事,婆婆就替在下谢过大娘罢!”   唐、秦、南三人也没什么反应,径自往桥走去,终消失在桥心的浓雾里。   宋乱水一直站在顾惜朝身旁,此刻忍不住道:“这几个臭婆娘在摆足架子,我说,大当家的又何必纤尊降贵的要过去!”却蓦地发觉:在如此酷烈的风中,顾惜朝背后的衣衫已湿透!   只听顾惜朝喃喃地道:“好险,好险!”   黄金鳞走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眼,黄金鳞脸上忧色更浓:“恐怕,这座梦幻城池,确有问题。”   顾惜朝长吁一口气,道:“她们故布疑阵,几乎,连我也忍不住要随她们过桥入城去了……只怕,我未必走得过这桥心!”   孟有威在一旁不服气地道:“几个老大婆,能奈公子何!…   “老太婆?”顾惜朝道:“后二人都经过乔装打扮,而且易容术都十分高明,只怕……   其中一人,还是息大娘本人!”   孟有威吓了一跳,失声道:“吓?”   游天龙不明白地问:“那么,公子又放虎归山?”   顾惜朝将手心的汗揩在衣摆上:“她们要是三人同时合击,刚才的处境,我未必能接得下……”顿了顿,随即傲然道:“不过,她们也没有把握杀得了我!”   鲜于仇忧疑地道:“那么,我们千辛万苦的迫戚少商等来此地,岂不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顾惜朝道:“那也不一定,何况,我们是亲眼看到铁索桥翻转,把戚少商等倒落河中的。”他指了指,河上仍飘着十几具白骨,至于肌肉衣物,尽皆销融。   宋乱水骂道:“贼婆娘,装神骗鬼,准没安好心眼!”   黄金鳞忽道:“一错不能再错,我们已擒住了铁手,不容有失,这儿的事,又似一时三刻解决不了,不如叫人走一趟,把铁手先押回京,免得夜长梦多。”   顾惜朝道:“好,叫冯乱虎去,他够快!”于是冯乱虎受命出发,赶至林子通知了“福慧双修”,不料唐肯拼死救铁手,又来了一班蒙面人,使他们既失囚犯,又挂了彩,这且按下不表。   至于黄金鳞、顾惜朝等仍围着毁诺城枯守着,冷呼儿却不耐烦,道:“这样干巴巴的在这儿,算作什么?要嘛,挥兵攻进去;不要嘛,穷耗在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   黄金鳞冷冷地道:“既然冷二将军天生神勇。就由你领兵攻城吧!”冷呼儿眼见那飞鸟难入飞猿难攀的城池,便闷住了气不说话,鲜于仇也蹩不住了:“咱们现在既不进,也不退,豁在这儿,干什么来着?”   黄金鳞道:“等人。”   冷呼儿问:“什么人?”   黄金鳞道:“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人。”   冷呼儿。鲜于仇齐声问:“谁?”   黄金鳞道:“‘捕神’”   这次是冷呼儿、鲜于仇、宋乱水一齐失声道:“刘独峰?”   高风亮道:“听说此人养尊处优,又有洁癖,他……他老人家肯来这些地方吗?”   “我很老吗?”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就似响在场中每人的耳畔:“其实你可能还比我老上几岁呢!”   只见林中出现了一行人,四个锦衣华服的人扛着一项纱帐软垫的上品滑竿,竿座上,坐着一个尊贵高雅的人,脸容给竿顶垂纱遮掩着,瞧不清楚,还有一前一后两个鲜衣人,一开道一押阵,在这山林乱石间,悠然行来,令人错觉以为是京城里的一品大官出巡一般。   第十四章 息大娘     那老婆婆南晚楚,在老妪唐晚词和妇人秦晚晴的扶持下,过了索桥,南晚楚问:“铁桥的机关,全部开动备战。”秦晚晴道:“是。”自怀里摸出一条蓝色丝中,往城头扬了扬,城上略有人影闪动。   南晚楚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清脆,好听,就像清风吹过风铃的声响,忽然间,她一点也不老态龙钟了,也完全不需要人扶持,向秦晚晴问:“他们都在‘沉香阁’里?”   那扎蓝头巾的美妇嫣然笑道:“是。”   南晚楚道:“晚词,你也不必扮成那个老不溜掉的模样了。”   老姬笑道:“是。”三人已走入城堡,老妪一面走着,一面卸妆,旁边有十数个女子替她卸妆,很快的,这“老抠”唐晚词变成了一位非常娇艳的美妇,她与秦晚晴相视一笑,道:“大娘您呢?”   南晚楚笑咋道:“我卸什么装?让他们看看我老了的样子也好。”   唐晚词和秦晚晴都笑了起来。这两个美妇,笑起来都十分风情。南晚楚笑道:“笑什么,大敌当前,要好好守城!”   唐晚词道:“城自然要好好守,但心里总为大娘高兴。”   南晚楚不在意的道:“高兴什么?”   秦晚晴摸摸发后的蓝巾,笑道:“这些年了,他,终于来了。”   南晚楚喃喃地道:“这些年了……”忽然之间,又似老了许多,往城内走去。她才离开,秦晚晴与唐晚词立即布署这一座,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不易攻破铜墙铁壁的“毁诺城”。   南晚楚一路走去,到了一处精致的水阁,她舍弃大门不入,反而走到一幅墙上,这墙壁上画着一对男女,女的在梳妆,男的正替女子画眉,情深款款,意态缝绻,手笔十分旖旋,南晚楚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掌,在墙上画着的那支眉笔上一拍。   就在她伸手出袖的一刹,可以见到她的手白皙嫩滑,秀气匀美,然后,墙壁立刻出现一道裂缝,她一低首就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偌大的厅房,她蓦然出现,数十只眼睛在瞧着她。   里面的人,衣衫尽血,几乎没有一人不受过三处以上的伤痕的,这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个里着厚厚毛裘的人,在发出轻声的咳嗽。   其中一人,走前两步,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她,眼神里无限痴情,道:“你来了。”她看见此人只剩下一臂,满身都是血和伤,只是俊伟的样子隐约还可从五官追溯得出,忆起他从前的丰神俊朗,点尘不沾,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竭力忍住悲酸,强自镇定地道,“我叫南晚楚……”但还是忘了装出那苍老的声音,在厅中的人乍听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清脆如驾,都疑真疑幻。   断臂人怆然道:“大娘,你再化装,我也认得出来,你既然来了,又何苦不相认呢?”   息大娘长吸一口气,幽幽地道:“你……还认得出我?”   断臂人上前走一步,道:“大娘,你的眼睛,我会记不起吗?这许多年来,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天可怜见,今回,虽然一败涂地,但终教我可以再见着你了。”   厅中众人都惊疑不定。这一千人正是连云寨的逃亡者,他们抱着必死之心走向“毁诺城”,结果索桥吊起,忽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把他们都倒入桥心的暗格里,一直滑入这偌大的厅堂来,大家都不明白毁诺城的意思,但都自度必死,没想到,眼前这个白发老妪,意然就是息大娘,更意外的是,在江湖传闻里,息大娘恨戚少商入心入肺,然而今日两人见面,竟如此情深义重,众人都为之神疑。   息大娘用手指轻轻触在戚少商左肩断处,动作十分轻柔,像抚摸一个恬睡了似的婴孩额角,柔声道:“是谁砍掉你一条胳臂……我一定要他惨痛十倍!”后一句讲得厉烈坚决无比,仿佛不管天崩地裂还是大荒地老,都一定做到一般。   戚少商长叹一声,道:“我的伤没什么,只是因我信错了人,害了众家兄弟。”   息大娘喟息道:“你还是那么爱交朋友……这几天,我听江湖上传得沸沸荡荡,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天大地大,你有难时,一定要回来。”   戚少商感动地道:“要只是我个人的事,这一天,只要得你开城门,让我回来,纵再去一臂,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一手掩着戚少商的咀,不让他说下去,啐道:“不许你这样胡说。”众人见一双玉手自袖里伸出来,心里都明白了几分,但见这一双洁白素净的柔夷,更想见这双手的主人之真面目。“我们彼此约定过,再也不要见面,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不能遵守约定,只有更加痛苦,所以,我不能见你,不能毁诺。”   “是。我明白,”戚少商用一只手去拨大娘额前的发丝,眼中无限柔情:“只是,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息大娘一双眼睛,眯着笑,有着吹皱一池春水般的风情,但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   “其实,这些年来,不再见你,心里头反而平静。”   戚少商缓缓缩回了手,痛苦地道:“红泪,过去,都是我……”   息大娘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提了。”她有意把话题岔开,“砍你一只手,出卖你的人,我听说是顾惜朝,我几乎就把他引过铁索桥来了,可是,他很聪明,临危止步。”   戚少商道:“那狗贼!”忽想起什么似的,握住息大娘的手,情切地道:“大娘,你要小心,那好贼很是狡猾厉害!”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毁诺城易守难攻,顾惜朝再难应付,我还不怕,怕只怕……”   两人见面,分外情浓,浑然忘我,话说个不完,连戚少商这些兼顾周到的人,也忘了眼前事,身旁人,而今话题才兜回面临的生死大事。   只听戚少商道:“难道……?”   息大娘点首道:“‘捕神’刘独峰,据说这两天已在附近一带出现,恐怕已迫近毁诺城。”她顿了顿,道:“这人剑法高绝,而且机智绝伦,有六名得力手下随行,这六人,善于阵战、兵法、工艺、导渠、风水、五遁,要是他们来了,倒不易应付。”   雷卷低低他说了一声:“刘独峰?这人是六扇门里第一把好手,就算四大名捕,也要怕他三分!”   息大娘道:“除了刘捕神,还有一人,己兼程赶来,也相当不好惹。”   沈边儿问:“谁?”   息大娘道:“文张。”   沈边儿双眉一竖:“那个狗官?”   息大娘道:“不错,他本来是个小官,但已经三起三落,他降职曾贬到潮州当一名门吏,但升官也极快,曾当过皇帝近前高官,还曾得罪过皇帝,圣上下诣要处斩他,他就消声匿迹,过了一段日子,又出现在宫廷里,安然无恙。这人深藏不露、究竟武功高低深浅,鲜有人知,但他是个极善于利用时机者,则毫无置疑。”   戚少商这才省起,忙引介道:“这位是霹雳堂雷卷雷大哥,这位是我过去的生死之交,沈边儿沈老弟,这位是——”一一告诉息大娘,然后向诸人道:“这位便是‘毁诺城’城主息红泪:息大娘。”   众人拱手见礼,心中都想见息大娘的庐山真面目:穆鸠平却忍不住道:“戚大哥,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她不是你的死敌吗?”   戚少商道:“就因为是死敌,所以顾惜朝这等叛徒,和黄金鳞这些狗官,才千方百计,把我迫入碎云渊,毁诺城。”   穆鸠平搔搔头皮,道:“我还是不明白。”   雷卷忽道:“这天下间,最安全的朋友,有时反而是敌人。”   沈边儿问:“所以戚寨主故意制造了一个敌人,以便生死存亡之际,可以有个起死回生之机!”   戚少商道:“有时候,有很多真正敌人的手段阴谋,也可以从这位‘假敌’处知晓得一清二楚:‘斧头帮’及龙虎崖之乱,便是这样平定的。”   雷卷道:“这样子的‘敌人’,自然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能揭露身份。”   沈边儿笑着拍了穆鸠平的肩膊:“所以,我们到现在才知道,‘毁诺城’跟‘连云寨’,本来就是并肩作战的一家子了。”   息大娘道:“是。”她的声音很是清悦好听,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却让人心里舒服,没有抗拒的感觉。   “我跟他,的确是分开了的;”息大娘道:“但是,人人都以为我恨他,其实我也真的恨他;”众人都怔住,息大娘又道:“但我不许任何人害他、伤他。”   “只要他有事,我一定会挺身出来,帮他;”息大娘坚决地道:“不过,他回复平安,重震声威之时,我的‘毁诺城’,便不许他再踏入半步!”   “大娘!”戚少商道:“你……你这又……我还害你不够吗?”   息大娘替他拂去衣上的一些泥尘,道:“谁害谁呢,我们在一起,只有彼此不快乐,我不能忍受你专注在大志,以及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在一起,我就会恨你。怨你,甚至会忍不住要害你……”   戚少商也顾不得群雄在旁,大声道:“大娘,这次我再见到你,可以发誓,我再也不……”   息大娘喟息一声,仍用手掩住了他的咀:“你现在这样说,我相信是真诚的,你不用发誓,以后大事平定,便会后悔的;你常常一时感情冲动,为朋友、为女人、都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不然。我跟你在一起,没有你,我宁可死,我的心都凭在你身上;但你不是,你是男子汉,你有你的大志,家国民族你都关心,还有很多朋友兄弟,更有些增添你风流豪情的红粉知音。”   戚少商激声道:“那些红粉知音,算得了什么,我有难时,全飞入百姓家,怎能跟你相提,大娘……”   息大娘傲然道:“她们当然不能跟我相比,不过,你既知如此,又为何跟她们往来?”   戚少商一时语塞。息大娘柔声道:“所以,还是不提那些事好,否则,我们就不似是朋友,而是对情侣;要是情侣,我就不会甘心,会恨你的。”   息大娘跟戚少商这二番说话,内容牵涉到很多关于他们过去感情上的纠葛,听得沈边儿等很是尬尴。戚少商因为是情切,反而但然不觉。雷卷轻咳一声,道:“息大娘,我有一事不解。”   息大娘立刻回头,雷卷清楚地瞥见她眼眶含住的泪光,但他依然把问题问下去:“外面包围的人明知我们已入城中,为何不攻城呢?”   息大娘断然地道:“因为他们不知道。”   雷卷的用意是岔开话题,所以他只说了一字:“哦?”   息大娘道:“我用索桥上机关的巧妙,把你们卷了进来,送来这里,同时把已经擒住的十几个武林败类,往碎云渊里一倒,渊里是化骨销肌池,再浮上来时,已是一堆白骨,教谁也认不出,以为你们都死了。”   雷卷心忖,毁诺城作了那么多的准备,看来,息大娘是期盼戚少商等人来此已久,才能有那么精密的布署。只闻息大娘笑着反问戚少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敌对着,也有很多流言蜚语,挑拔离间,你怎不防着我?”   戚少商道:“你不会的,我要是连你也提防,还有什么心机做人?”他重复一句:“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息大娘笑道:“你这个傻人。你就是这样。”回首跟雷卷道:“不过,我觉得,顾惜朝和黄金鳞已经生疑了。”   雷卷道:“这两人老奸巨滑,不疑才怪。”   息大娘道:“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们决不敢徒增死伤,另树大敌,强攻毁诺城的,除非……”   穆鸠平忍不住问:“除非什么?”   息大娘、戚少商、雷卷异口同声,道:“除非是刘独峰来了!”   穆鸠平气忿地道:“刘独峰是什么东西!人家铁捕头多么仁义磊落,却有他这样子的捕头!”   雷卷道:“这刘独峰决非浪得虚名之辈,是黑道上的煞星,不过,他向来公事公办,尽忠职守,朝廷既命他抓人,他就一定不会放过咱们。”   戚少商道:“世事总是难说。他抓的是强盗,我确也是个强盗。官兵追贼,永远不会贼捉官兵。”   息大娘道:“你们都伤得不轻,我叫晚词、晚晴她们跟你们敷药。”   戚少商道:“晚楚呢?你怎么冒用她名字来见我呢?”   息大娘叹了一口气,道:“她么?进来了‘毁诺城’,还是藕断丝连,结果,那个男子还是负了她,她自缢死了。”一时间,戚少商和息大娘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息大娘才道:“到后来,我在他跟青楼女子鬼混时,一镖把他杀了,以祭晚楚在天之灵——反正她死了,也不知道我杀那负心人,要是她知道,一定不允我这样做的;真不值得,投身进去,为这种人,落得一死,人家连泪也不掉一滴,就拥着别的女人喝酒寻欢去了。”   雷卷等都听出息大娘性子甚烈,敢爱敢恨,但又有情有义,只听她道:“这些日子,我算定你们会来,便也请了几个人过来,就算刘独峰来了,也不一定不给这几人面于。”说着微微笑,一张脸虽然化妆得甚是苍老,但斜斜开展的鱼尾纹,甚是好看。   戚少商知道她的脾气,做了一两件得意事儿,总逗引他去追问,才肯说出来,于是便问道:“是那几个有着天大面子的人?”   “高鸡血。”   “尤知味。”   “赫连春水。”   息大娘说出了三个名字。   戚少商、雷卷、沈边儿面面相觑,沈边儿忍不住问道:“可是,这三个人……”   息大娘打断道:“我知道。”   戚少商禁不住道:“这三人可从不受人利用——”   息大娘截道:“我有办法。”   连雷卷也说话了:“这三人,很难缠。”   息大娘胸有成竹的说:“不然,我请他们三个回来做什么?”   戚少商、沈边儿、雷卷都说不出话来,独有穆鸠平问一句:“息…息…”   息大娘道:“叫我大娘。”   穆鸠平仍是叫不出口,只道:“我连你年纪也不知道,怎能叫你做大娘?”   息大娘笑道:“你问我年纪?”   “不。”穆鸠平道:“我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怎么叫我大哥这般着迷?”   息大娘幽怨的望了戚少商一眼:“你问他,可有对我着迷?”众人发现她脸上虽经过化装,但眼里神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千般风情、万般柔情。   戚少商急着道:“大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来,我都在想着你;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   息大娘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要是真想着我,又何必跟别个女子好,难道你的一颗心,既念着我,又去念着别人?”   戚少商的心像被刺了一刀,比他断臂的伤口还要疼痛似的,变色道:“我是有跟别人……但我只念着你,大娘,这些年了,你却连这点都不信我……”   息大娘冷漠地打断道:“你现在受伤了,我不跟你争辩,况且众家英雄在此,见着了笑话。”   她不待满腔话要说的戚少商说下去,返首问穆鸠平:“你真要看我的样子?”   穆鸠平愣愣地点了点头。   息大娘道:“我让你看我的样子也可以,不过,你大哥信得过我,你信不信得过我?”   穆鸠平望望戚少商,又看看息大娘,用力地点头。   息大娘道:“好,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待会儿,不管我带你去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照着做:你要是见到我摸出手绢,就大吼一声,记住,要尽你全力叫那一声;要是你见我跺了跺足,那么,你就瞪住那人,眼睛有那么大睁那么大;要是我打了个喷嚏,你就挥动长矛,越有声威就越好。”   然后问穆鸠平:“你记清楚了没有?”见穆鸠平有些茫然,便不胜其烦的又详说了一遍,再问:“可记住了?”   穆鸠平咧咀笑道:“这跟连云寨的暗号一般,也没什么难记的。妈那个巴子!”   他突然骂了那么一句,众皆怔住,以为这莽汉的牛脾气又发作了,戚少商对他相知甚深,忙道:“他是提到连云寨的暗语,想到寨里的兄弟,一时伤心,才脱口骂出一句的,请不要见怪。”   息大娘摸摸胸口道:“我还以为是骂我呢!”众人见她语音娇俏,手指纤美,秀气无暇,更想看看她原来的模样。   息大娘忽叫道:“你们都进来吧!”壁门再度打开,十数名眉目娟好的女子,端着疗伤药物,在唐晚词引领下进来,各自仔细温柔的替连云寨的子弟及沈边儿等疗伤敷药。一名女子想跟雷卷疗伤,雷卷走过一旁,道:“不必管我,不碍事的。我自己有药。”   息大娘笑道:“那也由你。”转身跟已敷上药物的穆鸠平道:“你跟我来。”始终都未再看戚少商一眼。   第十五章 毁诺城     唐晚词照顾大局,毁诺城的女弟于们替这一干英雄好汉包扎伤口,但她的视线,常有意无意间,落在雷卷的身上。   雷卷仍披着厚厚的毛裘,神色甚力落拓。他一个人远离人群,既没有悦色,也没有悲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轻轻的咳嗽着。   然而唐晚词却看出他身上所受的伤决不算轻,鲜血还不住的渗出来,至少,他身上有两道受创甚深的伤口。   ——为什么他却不肯敷药呢?   在场中诸人比较下,沈边儿的伤势算是较轻,他只是头皮擦伤,左足尾二趾断折,他很快的就治了伤,假作不经意地走到雷卷身边。   他觉得雷卷孤独,这么多年来,在雷卷觉得孤寂的时候,他都不离开雷卷的身边。   雷卷没有看他,但从脚步声中,就已经断定沈边儿来了:在江湖上年少一辈的武林高手中,很少走得那么急躁气浮,然而却全是假装出来的——这才是沈边儿潜力不可忽视之处。   雷卷道:“伤口疼吗?”   沈边儿道:“不碍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边儿道:“卷哥的伤势……”   雷卷道:“还可以。”   沈边儿道:“卷哥不搽点药……?”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里,我涂了药剜去死肌也没人知道……要论药力,毁诺城还比不上咱们霹雳堂的!”   两人哈哈大笑了一阵,雷卷脸色愈渐青白,沈边儿道:“卷哥。”   雷卷道:“说。”   沈边儿道:“你……在想什么?”   雷卷惨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谁?”   沈边儿恨声道:“阿远、阿腾和阿炮,都死得好惨!”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们的。”   沈边儿惊然道:“卷哥,你怎么这样说!”   “要不是我的决定,”雷卷道:“阿炮、阿腾他们本来就不赞成来这一趟的!”   沈边儿立即道:“大大夫义所当为,当仁不让,这件事,我们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谁!”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们信错了‘神威镖局’,它既已被册封为‘护国镖局’,我们就该着意提防,实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声道:“怪只怪江湖传言:高风亮是个老英雄!”   沈边儿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说服三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话题岔开,“高鸡血外号‘鸡犬不留’,不是他杀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对手,准是亏蚀得家里连养鸡太猫鹅的能力也没有。”   沈边儿点头道:“其实,他摆的是大商家的样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称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边儿道:“我对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强?”   雷卷道:“不是。”   沈边儿道:“他智谋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顿了顿,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边儿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厨师之王,而且司职掌管天下粮食供给,只要他摇头,谁也找不至!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饭馆,都不会烧给你吃。”   “不吃饭,就得饿死;”沈边儿点头道,“尤知味果然厉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厉害。”   沈边儿道:“可是,这两人再难惹,也总比赫连春水好缠。”   雷卷立刻点头:“这个当然。”两人提起赫连春水,都脸有忧色起来。   沈边儿看见雷卷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没事罢?”   雷卷轻咳一声道:“我没事。”   沈边儿道:“我总觉得……刚才,你的话说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话说错了么?”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刚才,却说了您一天都说不到那么多的话。”   雷卷笑笑道:“有时,沉默的人也会变得嚼舌,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   沈边儿忽道:“您觉不觉得,那位大姐……老是望着我们。”他指的是唐晚词。唐晚词已卸下化妆,但身上仍穿着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妇人,略矮。动作有些粗鲁,但看多几眼,就越看出韵味来,像给蜜糖粘住了,扯不开了。这妇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双橄榄一般的眼珠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处,其他左、右、下三方现出一样的白色,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渗合深情之美。沈边儿觉得这妇人有意无意间老往这儿看,不禁多看几眼,看多了才知道这妇人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就是因为这种倦意,使得豪情万丈英悍精强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阳光掉进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温柔。   雷卷始终没有望见唐晚词,他只是说:“是吗?这次的事,只怕难免也连累了毁诺城……”话未说完,忽然全身一颤,突地软倒于地。   沈边儿大吃一惊,忙扶住脸色苍白如垩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声,唐晚词掠过众人的头顶,落了下来,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颔一钳,格的一声,雷卷张开了口,唐晚词一面看着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着他,他受伤本重,偏不要治疗,还说什么毁诺城的药比不上霹灵堂!”   沈边儿一怔,没想到唐晚词的耳力能高明到这个地步,离开数丈之远,旁边都是聒噪声,但他和雷卷低声说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她些什么的,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是说——”   戚少商这时已经到了,他的手臂伤得极重,正在包扎,雷卷一出事他马上就想掠来,但那两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伤,阻了一阻,这时赶到,气急败坏的问:“唐姊,卷哥怎样了?”   唐晚词道:“放心,一时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横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个熟睡了的贫血婴孩。   “我带他进内室医治医治。”   沈边儿从未见这样的一个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给一个妇人抱着治疗,急道:“可是……”   咸少商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忙向沈边儿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强撑着,但他中了顾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门精研医术的女华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过。”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沈边儿听的,唐晚词半侧过脸,没好气却好风情的问了沈边儿一句:“你不放心?”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   唐晚词慢着尾音的道:“要是,人还给你。”说着便掠入内室。她说话的声音很粗嘎。   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边儿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轻精悍为豪,而今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会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鸠平留在外面,吩咐两个女弟子为他疗伤,另外三个女弟子分别去布署好待会儿的场面,她自己则回到她的小房间,落妆梳妆。   她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毁诺城”当然不能完全遗世而独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后,仍能维持一个局面,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乐的,让武林中的人明白他俩之间谁没有了谁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务与俗务亲身去办理:这样,“毁诺城”才可以好像与世无争其实超然卓立的屹立于风波险恶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药物,在小铜镜前,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曾被戚少商形容为“温柔的水纹”,现在已打着布褶了罢?那一张瓜子心水清的脸,现在已给岁月的沧桑打磨得不再如“轻柔的烛光”了罢,以前戚少商总喜欢用小动物形容自己,鸡、鸭、小猫、兔子,甚至“猫蛋”都形容过,还有甚么没有叫过的?小松鼠,小猪?小石头?   要是给他想到,在当年一定已经叫了出来。现在看到她,他是会怎样形容呢?烧鹅?橘子?   陈皮鸭?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那个仍顽皮的心灵,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他会怎么形容呢:她又心里发狠的想?不如不见他,或不让他看见好了,让他心坎里永存一个年轻时温柔的息红泪。该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不像男人,像刚才初见在逃难中苍凉而落魄的他,只一见,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么的心的,那么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还这么关心他作啥?该死!自己救助他,纯粹为道义,也为了回报昔日的一点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负他,自己就绝对不负他,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她负他,且不管负他的是甚么事,单止她负他这个事实他便会受不住这打击而崩溃,所以,她宁可负天下人,亦不想负他。   这种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护他,让他养好了伤,出去把背叛的人杀掉,自己的任务算是尽完了,然后就把索桥吊起,把城门深锁,老死也不再见他一面。整个青春都在他不愿意的温柔里渡过,这一生,已经够了,犯不着风流惆悦的他亲眼目睹红颜老去的惆怅。   她落了妆,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换了衣衫,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待会儿要应付几个十分艰难应付的客人。她再对镜子照了照,退后两步,远远的又照了一下,再凑上了脸,贴贴近近的跟黄铜镜打了个照面,知道一切无碍,除了颊上不知何时长了一个小痘,该死,好长不长,这时候长了出来!   然后她才离开了房间,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刚敷好了药,包扎了伤口,他气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为甚么要叫他做这些古怪玩意,准没好事。   那两个替他裹伤的女弟子,都静悄悄的走了出去,两人出了门,才敢伸舌头。挤眼睛,年纪稍大一点的说:“哗,这人猛张飞似的,看来真要刮骨疗毒,他也真不皱一皱眉呢!小眉,这种好汉,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吗?”   那年纪轻轻的笑啐道:“别胡扯!这样子一天到晚雄纠纠不解温柔的好汉,谁稀罕?跟着铁锅的人似的,不如一个会痛会叫会流泪的,来得像人一些。”   年纪较大的忽然感喟起来,叹道:“就是我们这种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够解风情了,又不够专情,到处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俩害得这个地步么!”   年纪小的眼睛潮湿,道:“柳姐别难过,其实这城里上下的姊妹们,哪个不吃过男人的亏?要不是有大娘,我们还不知卖身青楼,还是沦落到哪个地步!”   这时息大娘迎面走来,这两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颌首,道:“他在里面?”   两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伤得怎样?”   年纪大的说:“很重,但那个人……”小的接道:“再伤重一些,也不碍事的。”说着两人都嗤笑了起来。   息大娘笑骂道:“没出息,人家挺得住,还望人多受几处伤似的!”两女子觉得含冤,正待分辩,息大娘已经推门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忽听到门的响声,看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走了进来,不耐烦的道:“不必再裹伤吃药了,息大娘在哪里,她要我做什么,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觉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脸蛋,巧笑情兮,纤细的腰身,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的挽了个发髻,垂落一些流苏,令人来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给她少女特有的风姿吸住了。穆鸠平瞪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转过了眼睛,看见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指着花瓣,干笑了一声:“哈!”   那女子却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个室内都似亮了亮。   穆鸠平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那个老太婆,不,息大娘……?!”   第十六章 息红泪     息大娘笑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穆鸠平愣了一下:“什么?”   息大娘道:“去见人啊。”   穆鸠平仍瞪住她,一时收不回视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息大娘嫣然一笑道:“难怪甚么呀?”   穆鸠平道:“难怪戚大哥会……”   息大娘笑问:“你为他抱不平?”   穆鸠平还未答话,息大娘低声道:“我呢?谁为我抱不平。”   穆鸠平没听清楚,问了一声:“吓?”   息大娘微愁一瞬即逝,道:“走吧。”   两人走入一间大厅堂,里面有一个蓝衣胖子,腹大便便,笑态可掬,眯着一双眼睛,仿佛当铺里朝奉的样子,只要给他捎上一眼,立刻能够拈出斤两来。   息大娘才一走进去,这蓝衣胖子,拉长了脸孔,不见了笑容,道:“大娘,你来迟了,我老远赶来,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谈,我可不能久留了。”说着要站起来想走。   息大娘悠娴地坐下来,淡淡地道:“对,你太忙了,我不留你,请吧。”   蓝衫胖子一愕,道:“你三番四次请我来,也不留我?”   息大娘道:“高老板,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是毁诺城城主,这儿上下都听我之命行事,但是,执事的各有分派,要请你来,未必是我的主意;第二,这桩生意,你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你不做,下面还有几人等着做;第三,这单生意,谁做了都赚定了天,我本就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不做。”   说完之后,息大娘挥手道:“再见,高老板。”   高鸡血的脸上,忽又挤出了笑容,笑容满团团的,其他的表情连一支针都插不进:   “嗳,这个嘛,我也不忙着要走,听听是啥生意,那又何妨?”   息大娘道:“我跟人谈生意,一向不予无关者知道,高老板贵人事忙,您请自便。”   高鸡血有点急了,道:“大娘,这是甚么生意,大家聊,也无妨,说不定,我干了几十年买卖,可以帮帮眼。”   息大娘淡淡一笑道:“我这桩生意,志不在赚,只在出口气,不愁人不做,高老板盛情美意,倒派不上用场。”   高鸡血用舌尖舐了舐鼻尖上的汗珠——他的舌头血红而细长,这一舐可直卷上鼻梁——   只听他忽然笑道:“大娘,不管你怎么说,你请得我来,这儿就自有非我不可的事,你这就把我请走,可要知道,有些生意,只有我高某人做得来,我高某人要是不做嘛……”他嘿地一笑:“高鸡血只有一个,只来一次,别无分号,来过生意做不成,当不再来……何况,你要我再来,我也再来不得了。”他一语双关,自觉甚为得意,笑得邪极。   息大娘等他说完,只接了一连串的名字:“尤知味呢?赫连春水呢、包先定呢?中原弯月刀洗水清呢?”每说一个名字,高鸡血脸上的肥肉就颤搐一下,说完了一系列四个人名之后,高鸡血脸上已挤不出甚么笑容,息大娘冷冷地道:“你以为只有你高老板才能干这项买卖?”   高鸡血又用舌头敌了鼻尖上的汗粒,涩声道:“他们……也来?”   息大娘道:“你请罢。”   高鸡血忙道:“我对这桩生意……也很……很有兴趣,你能不能让我听听……?”   息大娘冷然道:“这桩生意,是绝对的机密,告诉出来,要是你不做,岂不多了一个活口?”   高鸡血忙道:“你放心,我决不泄漏一丝半点。”   息大娘接道:“活着的口岂能不说话?”   高鸡血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好,这生意我做了,你说来听听。”   息大娘转脸道:“我倒不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高鸡血强笑道:“大娘,何必这样子逼人嘛……你要怎样才肯——”   息大娘即道:“跪下去,于你母亲在天之灵前发誓,与此事同生共死并进退。”   高鸡血脸色大变,道:“你明知……嘿,你这算甚么?!”   息大娘脸色一沉,叫道:“送客。”立即有两名艳婢出来,一左一右,要挟持高鸡血走的模样,高鸡血整张脸都没有了笑意,仿佛连烟花都不能在他脸上爆开,顿足道:   “你……”   息大娘摸出了襟边的紫色手绢,穆鸠平看得分明,惊天动地的大吼一声。   高鸡血全身一颤,失声道:“‘阵前风’?你已经跟戚少商联手了?”   息大娘也不理他,起身要走,高鸡血跌足叹道:“也罢,这生意我干上了。蚀的赔的,我是愿打愿捱,这回子在死去的娘灵前起个誓,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生意好不好做!”   息大娘这才笑道:“你放心,高老板,朝廷不使饿兵,没短了你的好处。”   高鸡血见息大娘笑得灿若鲜花,温柔可可,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道:“大娘,要不是赫连小妖穷痴缠了你这么些年,为求你这一笑,我这不要本儿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却正色道:“高老板,这件事,你要是帮得上忙,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也不短给你。”   高鸡血怔了怔,苦笑道:“听这口气便知道你这事儿不好办,毁诺城一向节衣缩食,一年开支,敢情不超过十来万,大娘这一出手便是两年的开支,这事情有多恶办,可想而知。”   息大娘道:“也不难办。”   高鸡血道:“愿闻其详。”   息大娘道:“你知道戚少商?”   高鸡血苦笑道:“果然是这一号难惹人物。”   息大娘说道:“你当然也知道刘独峰?”   高鸡血惨笑道:“又来一号不好惹人物?”   息大娘道:“刘独峰现在要缉拿戚少商,我要你在这件事情上,尽一切所能,阻止刘独峰抓拿戚少商。”   高鸡血仰首半晌,忽然站起来道:“谢谢,再见。”   息大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鸡血道:“谢谢是不干了,再见就是我要去了。”   息大娘缓慢而悠闲他说了一句:“那么,你刚才对你死去的娘发的誓,也不作算了!”   高鸡血脸色忽然异红,目中迸射出太阳针芒一般的厉光,道:“息红泪,你倒是对我清楚得很。”   息大娘笑嘻嘻的道:“我当然清楚。在这儿方圆五百里之内,要抓人,要放人,除非不求人,要求人,一定要你点头才是语言,我不找你找谁去?”   高鸡血冷笑道:“还有尤知味啊。”   息大娘道:“他?早答应了。”   高鸡血脸色阴晴不定,跺了跺足,道:“好,难怪我看见他也在毁诺城里……既然他也干上了,我也插这一脚,算不上不赏面给刘捕神。”   息大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像春水一般温柔,猫一样顽皮。“这就是了。”   高鸡血瞅着她,锐利的眼神再也不锐利,反而逐渐温柔了起来,问了一句:“江湖上传言,你不是跟戚少商势不两立的吗?”   息大娘尽是笑,像春日里枝头上的一朵花,在风里笑闹。高鸡血瞧了一会,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是了,是了,”然后哈哈干笑了两声,道:“赫连小妖是个笨蛋,真是个没有指望的大笨蛋!”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息大娘遥向他的背影道:“高老板,那事儿,就依仗您了。”   高鸡血的声音听来十分无奈,也带有一点点失落的况味:“我姓高的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在死去的娘面前发过的誓,还不致说过不算数。”   息大娘目送高鸡血走了出去,才吁了一口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舒出去,使得穆鸠平觉得息大娘本来已经够消瘦的身子,更加轻盈了起来。   息大娘低声但清脆地自语:“总算解决了一个……”   穆鸠平忍不住说道:“那我……我先在这儿吆一声喝一声的,什么也帮不上,我……”   息大娘回首把发根一绺,那侧颊贴着白玉一般的耳朵,令人瞧去眼前一亮后,尽是充满了柔和:“你?帮上了呀!没你那一喝,这棺材里伸手的家伙怎会在心一乱之下,还没谈条件就先答应要揽事上身了呢!”   穆鸠平期期艾艾的道:“那么……下一个………”   息大娘秀眉微蹙,有压不住的怨愁逸上眉梢,只道:“下一个?仍照老样子,瞧瞧运气如何了!”扬声叫道:“请尤大师进来。”婢女躬身答“是”,退了出去。   穆鸠平发觉息大娘神色有一些微的紧张,搔了搔头皮,息大娘忽道:“你有话说?”   穆鸠平一怔:“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微微一笑:“你有话尽说无妨。”   穆鸠平道:“干啥一定要找这些人帮忙?没有他们不行么?”   息大娘道:“要对付刘独峰的追捕,除非是四大名捕,否则谁也逃不了。少商伤得颇重,还有顾惜朝虎视眈眈,总不能在毁诺城躲一世,要逃出去,就必须要依仗尤知味。高鸡血和赫连春水,要不然,这三人先给刘独峰收揽了去,那就更无望了……”   穆鸠平道,“可是,我看那个高鸡血……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对!”息大娘截然道:“我就是与那头老虎谋他的皮!”   这时,那珠帘沙的一声,一人低首行了进来,息大娘笑语晏晏的道:“尤大师。”   穆鸠平只见眼前这人,瘦小不起眼,没想到竟就是名动天下的尤知味。尤知味武功高低知道的人倒是不多,但他曾三任皇帝御厨总管,天下厨子都听命于他,倒真的是不可小觑。   尤知味个子虽小,但进来之后,也没望过谁一眼,径自大刺刺地坐了下来,看他的样子,倒像自己封了皇称了帝,息大娘也不以为件,笑道:“尤大师,请教一事。”   尤知味头也不抬,道:“说。”   息大娘道:“雪玉貂的一寸尾,去毛冰镇,用来炖龙眼凤爪桂羌花,哪一样先下、哪一件后放?”   尤知味毫不思索地道:“雪玉貂狡狯机敏,濒临绝种,且向来就无尾或长尾,长尾肉糙难食,唯这一寸者乃天下至佳妙美淆也;水先以龙眼炖开,凤爪与貂尾并下,不可迟一分,不可早一分,太熟过硬,太生嫌腥,桂羌花则在汤要匀入碗前一刹洒下,这才是上淆佳法;桂羌花决不可择黄色或深红色的,务必要选绯红色瓣,蕊上三点绿包儿的,这才是正品纯味,这种桂羌花,只有饮马川流花谷中才有。”   息大娘道:“我们已经找到了。”   尤知味摇摇首道:“雪玉貂的一寸尾,流花谷的桂羌花,难得,难得。”   息大娘道:“多谢尤大题指点明法。”   尤知味静了半晌,忽问:“好,第二件事罢。”   息大娘笑道:“没有第二件事了。”   尤知味突然抬了抬头,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两道凌锐已极的强光,自他双眼闪了闪,他随即低下了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息大娘怪有趣的望着他:“什么无可能?”   尤知味的手指,轻轻拍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你打从老远,劳师动众,五步一请,十步一迎的把我请了来,居然就只问这件事儿!”   “可不是么?”息大娘笑道:“就这一件事,普天之下,就只有尤大师的话作得准。”   尤知味的眼睑跳动了几下,只道:“息大娘,没别的吩咐了?”   息大娘道:“没了,谢过尤大师,大师贵人事忙,我嘱人悉心护送照顾便是。”   “什么话!”尤知味一拍扶手,怒道:“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丁点小事!”   息大娘反而奇道:“不然,还有什么事?”   尤知味道:“你宁愿信任高鸡血那等贩夫走卒,也不肯邀我插手此事!”   息大娘故作恍然道:“原来尤大师见着高老板了!”   尤知味勃然道:“他在这儿遮遮掩掩的出去,休想瞒得过我!”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要说持重,我息红泪也不是迷了心窍,怎会不知道大师是凛然而有信的义烈汉子,可是……”她幽幽一叹道:“这事关体大,且凶险得紧呀!”   尤知味道:“我尤知味几时畏过凶,怕过险来!”   息大娘道:“对手太不好缠了。”   尤知味哈哈怒笑道:“什么高手不吃人间烟火来着!”   息大娘道:“他是人,当然也吃饭喝水,但他吃的饭,特别硬崩,别人一口也嚼不起!”   尤知味冷笑道:“哦?也不过是个吃公门饭的!”   息大娘道:“只不过这人的铁饭碗,铁板牙,不易惹。”   尤知味一晒道:“怎么?难道是铁手无情。冷血追命不成?”   息大娘道:“那还不至于,这人是捕神。”   尤知味仰天大笑道:“刘独峰?他又能怎样,我——”忽把嘴一阁,低首走了出去。   息大娘急道:“你怕了么?”   “我不是怕。”尤知味冷着脸道:“我已试探到结果,我又没答应说替你做,有了结果还不走,那是笨人。”   息大娘粉脸煞白,咬唇道:“你不做,高鸡血可担得起来,这件事一旦成功,他本来就比你出名——”   尤知味骤然停步,怒截道:“你少来激我!我本就比他有实力。”   息大娘见他停步,眼睛闪着旭日照海上般的光芒,道:“就算是虚名,他一直比你响,你难道不知道?”   她呢声接道:“高老板,他就是比较肯为他人做些好事!”   尤知味哼了一声:“好事?!他干的好事!”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   尤知味悻然道:“你倒说说看,我要拿捕神刘独峰怎样?”   息大娘道:“也没怎样,阻止刘捕神抓拿戚少商。”   “戚少商?”尤知味道:“那朝廷钦犯?!”   息大娘脸色一沈:“做不做,随你的便!”跺了跺足,穆鸠平连忙运足眼力,瞪住尤知味,尤知味霍然转身,正把刀一般锐利的眼神割向息大娘,却正好跟穆鸠平铜铃一般大虎眼对了对,穆鸠平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尤知味也忙转移了视线。   “要我做也不难;”尤知味道:“我有条件。”   第十七章 捕神来了     息大娘立即道:“你说。”   尤知味道:“这是件非常事,我有非常条件。”   息大娘道:“当然,你要多少?”   尤知味笑了,摇头:“不是为了钱,论银子,你们整个‘毁诺城’,未必强得过我。”   息大娘道:“你要什么?”   尤知味怪笑道:“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所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食色性也’。”   息大娘的眉在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瞬息间蹙了一蹙,道:“对,这外号倒跟高老板的‘鸡犬不留,相得益彰。”   尤知味脸色闪过一丝怒意,随即道:“好也不必这样调侃我。我是‘食’字出名,但亦好色,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手下两名爱将,唐晚词和秦晚睛,果是人间绝色,你许了给我,我就冒这一趟浑水。”   息大娘咬住了唇,摇头。   尤知味耸了耸肩,道:“不多考虑一会?”   息大娘还是摇头:“我这儿不是青楼,我也不是鸨母,替你这种人做媒,我不干。”   “难怪这城里的女子这般信任你,生死相委,哈哈,”尤知味摊了摊手,道:“那也没法了……我已退求其次,不敢说要你……只敢说要你手下两名妇人,这都不行,还谈什么!”   息大娘忽道:“你不要我?”   知味怔了一怔,眼神发出奇异的光芒,舐了舐干唇,道:“梦寐以求,自感丑陋,不敢提出。”   息大娘冷然道:“你要我,倒不难辨。”   尤知味喜出望外的道:“要是你……肯跟我睡一个晚上,我……你要我水里火里,决不皱一皱眉头。”   息大娘道:“睡一个晚上?”   尤知味忙不迭点头。   息大娘道:“好。”   穆鸠平陡然发出一声大吼:“这算什么?!”   尤知味目光一长,喝道:“这儿没你的事!”   穆鸠平怒不可遏,指着息大娘,又乾指尤知味,叱道:“你们——嘿,嘿!”   息大娘道:“别管他。”   尤知味道:“你答应了?”   息大娘点头道:“你答应了?”   尤知味邪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不答应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息大娘道:“只不过,一切都得在事成之后……”   尤知味略一犹豫,即道:“行!”   息大娘道:“好,你走吧。”   尤知味行了两步,忽又停下,半转着脸,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息大娘有些倦意的说:“问。”   尤知味一字一句地道:“你为戚少商这样做,究意值不值得?”话一问完,他也不等回答,一闪两晃间已出了厅堂。   穆鸠平气虎虎地道:“你——你怎能够这样做!”   息大娘淡淡地道:“我这样做与你何于!别烦扰我,第三个才是最难对付的人!”   穆鸠平气忿难平,“可是,可是……你好不要脸!”   息大娘脸色一寒,厉声道:“我现在做了没有?”   穆鸠平一愣,好一会,想通了什么似的,喜道:“原来你假装答应他,你不会——?”   息大娘微扬下颔,呼道:“请赫连公子。”外面的侍女漫声应道,“大娘有请赫连公子。”如此“大娘有请赫连公子”一声一声地传了开去,听来好像是白头宫女在说天宝遗事,有说不尽的幽怨,说不出的悠闲。   息大娘倚在椅上,皓腕支颐,似是有些倦了,穆鸠平正想说些什么,忽听一人朗声笑道,“大娘,别来无恙?”   穆鸠平吃了一惊,这人无声无息已进入了厅堂,连布帘也不曾掀那么一掀;穆鸠平望去,只见一名贵介公子,举止间自有一股高贵气质,正在凝望息大娘,情深款款。   息大娘:“你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来了。”眨了眨一双多情似水的大眼睛。   息大娘婉然道,“记得我曾在‘白山黑水’救过你吗?”   赫连春水趋近道,“也没忘了当年‘金燕神鹰’追杀我之时,承蒙你让我躲在碎云渊里。”   息大娘叹息道:“你记得就好。”   赫连春水道:“大娘要我做什么事?”   息大娘说的无比直接:“我要你,制止刘独峰缉拿戚少商,必要时,杀了他。”   赫连春水瞳孔收缩,“什么?”   息大娘伸出柔莫,搭住了赫连春水的手背,柔声道:“你……怕捕神?”   赫连春水别过脸去:“刘独峰不是问题;”他恨声接道:“设想到,你跟戚少商,还是藕断丝连!”   息大娘奏近去;在他耳边,柔声道:“这是我求你做的。”   赫连春水只觉一阵幽香袭入鼻端,只见息大娘眼珠一忽儿黑灵灵的,唇儿翘翕着,下颔秀秀俏俏的,看去有一种美的凄楚,赫连春水心头一颤,反手抓住息大娘的手,心神激动地道:“大娘,我……”只觉得这一刹就是世间最美好的,死了也值得。”   息大娘却缩回了手,委曲地抿了抿唇:“你做不做?”   赫连春水觉得手里一空,刚才所把握到的,仿佛忽然间都失去了,可是幽香犹在,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强笑道:“好,你求我的,我一定做。”   息大娘幽幽一叹,“公子……”   赫连春水忽然脸色一冷,他的脸一旦板起来,就完全不像个多情公子,而像个冷脸杀手,他盯住穆鸠平,道,“他是谁?”   息大娘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穆鸠平猛然记起息大娘原先吩咐过的,忙挥舞长矛,狂风大作,整个厅堂杯翻帘掀,赫连春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仰勃子提壶灌了数口酒,道:“好,好汉子!原来是戚少商手下大将‘阵前风’,受伤如此,这般有神威,果尔不凡!”说罢,大笑三声,走了出去。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他走了,你可以停下来了。”穆鸠平虽然把长矛舞得虎虎生风,但息大娘清晰的语音,一样清清楚楚地传人他耳里。   穆鸠平停止挥矛,不明所以地道:“为什么……?”   息大娘美目流盼:“像他这样子的英雄,冲着你也在场,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忽然语调一变,道:“走了。”   穆鸠平更加不明白。   息大娘道:“其实他没走出去,听了我刚才最后跟你说的那两句话,他才离开厅堂门口的……赫连这人聪敏机智,武功也高,就坏在大过聪明,心术不正,又感情用事,不择手段……他对我,倒是真的……”说到这里,息大娘幽幽地叹了一声,才展颜道:“他这个人,决不在情敌面前认栽,他刚才情怀激荡,答应了我的要求,难保不反口不认,但有你在场,他知道少商难免也会知晓,就不会出乎尔反乎尔了。”忽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找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后援一事,你可要答应我,不要告诉你的戚大哥。”   穆鸠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息大娘眼珠一转,反问:“你想不想你的大哥能脱离魔掌,恢复元气,重整连云寨,手刃强仇呢?”   穆鸠平不住地点头。   息大娘柔声道:“要是戚寨主知道我这样求人来帮他,他一定不肯接受这些援助,刘独峰、顾惜朝这些人都非同小可,要是戚寨主不接受别人帮忙,怎能再中兴大业?不能再振连云寨声威,又如何得报大仇呢?所以,只要你不说出来,一切不就得了!”   穆鸠平总算听懂了一些,忍辱负重似的道:“好,我不说。”   息大娘美丽地笑了起来:“这才是了。”   忽听外面喊杀震天,息大娘也不震讶,道:“他们蹩不住,攻城了。”   穆鸠平挥矛道:“我去把他们杀退!”   息大娘自袖里伸出白生生的手,在端详水葱般的手指,说道:“他们攻不进的。”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威仪的声音,一字一顿的道:“毁诺城里的人听着:交出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可饶不治罪。”   息大娘笑道:“黄金鳞这老狗官中气倒也充沛。”心里揣思:他们是怎么肯定戚少商等就躲在城中呢?”   穆鸠平心里却想:他妈的,怎么自己一直是紧紧排在戚少商之后的通缉犯,怎么这一下子变成了第四号人物了!…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温和儒雅的语音:“息大娘,你们在这儿安居乐乐,不干朝政,不是无忧无虑吗?何必为了戚少商,落得个全城覆灭的下场!”   息大娘哼道:“顾惜朝这坏小子!就会煽风拨火,播弄是非!”   穆鸠平一听他的声音,就红了双眼:“这王八蛋——!”   又听一个声音说道,“戚少商,你出来,我只抓你,不抓旁人。”这声音也无特别之处,只是平和有力,似打自耳畔响起。   息大娘乍听,微吃一惊,道:“他来了,这么快!”   同样在“沉香阁”里运气调息的戚少商乍听,站了起来,说道:“他来得这么快!”   沈边儿趋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刘独峰?”   戚少商道:“不知是文张还是刘独峰,我也没听过他们说话,顾惜朝和黄金鳞他们没有那么圆融深厚的内力,这人的武功高,身份也比黄金鳞高,如果不是莫测高深的文张,便是高不可测的刘独峰了。”   这时,一个女了一闪而进,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女子向戚少商道:“只怕是刘独峰。”   秦晚晴匆匆走入,发上的蓝中飘曳着,几络乌发散在额上,一见那女子,即道:“大娘,第一趟攻势,全给咱们挡回去了。”   息大娘脸有忧色的说:“刘独峰已经来了,只怕不好应付。”   这时又走进一名猛汉,正是穆鸠平,见一众连云寨的人尽皆目瞪口呆,奇道:“你们做什么呀?点了穴道哪!”   连云寨的弟兄及沈边儿全看着息大娘,几忘却了呼吸,戚少商上前一一步,握住息大娘的手,浑然忘我地道:“大娘,你,还是这么美……”   息大娘娇羞地笑了起来,呻道:“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也不害臊。”   众人都没想到‘毁诺城’的城主息大娘,竟出落得如斯秀美,更没料到刚才那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竟然是眼前这位娇美可人儿。   息大娘转首望向秦晚晴,问:“晚词呢?”   沈边儿道:“卷哥晕倒了,唐……唐姐姐正在救他。”   息大娘道:“她医术最精,晚晴,好好去,全力守城。”   沈边儿道:“我们去助一臂。”   连云寨的兄弟都站起来说好,他们大都受伤不轻,但已作过短暂的休息,已有了援助,抖擞精神,斗志仍然旺盛。   息大娘摇首道:“不,毁诺城的机关,你们不熟悉,人多反而碍事,要是攻了进来,你们想置身事外,当然也不可能,何不留着气力,待会儿杀敌杀个痛快。”   沈边儿道:“你是说……他们能攻得进来?”   息大娘道:“要是没有捕神在,可很难说,一月半句,总是守得住。”   沈边儿道:“刚才大娘所提到的那三个人……”   息大娘道:“那只是为日后铺的路,现刻,还用不上。”   沈边儿忧愤的道:“卷哥受了伤,戚寨主又伤重……难道这儿就没人制得了刘独峰!”   戚少商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欲言又止。   息大娘瞧在眼里,道:“你说出来。”   戚少商仰天长叹,道:“我在想铁手……铁二爷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可是他……而今……”他也不知道铁手如今生死如何,只觉得自己连累了不少人,只怕连这毁诺城,都要毁于一旦了。   第十八章 刘独峰     话说那四名锦衣人抬着一顶滑竿,走了近来,黄金鳞一见来势,即展颜道:“刘大人,你再不来,可把小弟我给想死了。”   刘独峰在竿上道:“你想我死?”   黄金鳞一怔,刘独峰哈哈笑道:“黄大人,别来可好?在下开了一句玩笑,请勿见怪。”   黄金鳞又堆上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小弟纵有天作胆子,也不敢怪责刘大人。”   谁知刘独峰又加了一句道,“那么,只要天子给你作胆,杀我也无妨了?”   黄金鳞又愕了一愕,知此人语言锋利,不想和他抗辩,忙顾左右而言他,笑着引介道:   “这位是丞相大人的义子顾公子,破连云寨便是他首功……这位是传丞相麾下名将‘骆驼将军’鲜于仇,这位是相爷的内亲爱将‘神鸦将军’冷呼儿,这位是丞相大人向皇上保荐的‘护国镖局’局主高风亮高局主,这位是   刘独峰一一点头见过,道:“都是傅大人的亲戚朋友,瓜蔓牵连,你也不简单呀,是相爷信宠红人,今儿我真个是错以为进访相爷府了,可惜我无厚禄重权,只怕高攀不上。”   黄金鳞早知此人语言有棱,忙回了一句:“刘大人好说,大人是圣上御前大将,与诸葛先生齐名,这下子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要论结交,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殊荣呢?”   刘独峰扬手道:“咱们就别客气了。这儿的情形怎么了?”   黄金鳞道:“我们追捕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到此处——”   刘独峰打断道:“‘霹雳堂’的人跟‘连云寨’的余孽联成一气了?”   黄金鳞道:“只有雷卷和沈边儿两人。”   刘独峰奇道:“雷腾、雷炮、雷远不在内么?”   黄金鳞脸有得色:“已给我们杀了。”   刘独峰“哦”了一声道:“那定必是文张文大人的伏兵。我曾听文大人提起过,雷门霹雳堂始终是心腹大患,就算要用到他们,也定必要派人捎着。”   黄金鳞顿感脸上无光,刘独峰道:“现在他们人在哪里?”   黄金鳞道,“他们直奔毁诺城——”   刘独峰道:“想你们必然以为息大娘和戚少商深仇大恨,故意让戚少商走入碎云渊,假借毁诺城的力量除去戚少商和雷卷罢?”   黄金鳞心中十分佩服刘独峰的推断:“假他人之手除去这几个人,可免除他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省得提防许多防不胜防的报复。”   刘独峰道:“可是,他们死了没有?”   黄金鳞道:“全倒在护城河里,化成白骨……”   刘独峰即问道:“你确定了是他们吗?”   黄金鳞脸有难色:“这……”   刘独峰双眉一扬,道:“问过毁诺城城主息大娘没有?”   顾惜朝上前一步,道:“问过了,息大娘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且言词闪缩,不让我们人内搜查。”   刘独峰冷笑道:“她当然不给你们进去了。”   顾惜朝本早已瞧刘独峰不顺眼,道:“她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是官、她是民!”   刘独峰道:“怎么你曾在连云寨担过要职,竟不懂这道理,这江湖上的事,要讲江湖上的规矩,什么官衙朝廷,武林中人可不赏你这个颜面!”   顾惜朝早蹩了一肚子的火:“什么江湖不江湖?天下之地,莫非王土,天子脚下莫不是庶民,没有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只有王法!”   “王法?”刘独峰徐徐转身,跟顾惜朝打了个照面,“好个王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才是大公无私的王法,若用这王法制裁你,顾公子,你可能也一样法纲难逃罢?”   顾惜朝只觉独峰脸色明黄,很有一股威仪风范,他一生中什么英雄好汉,达官贵人都见过,可是刘独峰不怒而威的神态,甫一接触就挫了他那一副自负自大的个性;顾惜朝心里正要认栽,但他性格强顽,一转念问,反而更不服气,冷冷地道:“刘捕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独峰淡淡地道:“七年前,礼部邢大人的女儿,被谁所污,五年前,肃州知府尹大人平贼有功,但全家被杀,结果功由你独占,凶手是谁?三年前,相府里后起七秀竞技,武功最高的欧阳吞吐,是给人毒死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   刘独峰每说一宗案件,顾惜朝的脸色就更增一分难看,刘独峰说完了之后,哈哈笑道:   “当然还有别的案件,不过,你放心,这些案子,都不是交由我来办,而接办这些案件的人,事先已被吩咐过,找个替死鬼就算。”他的语音忽有压抑不住的悲愤:“我懂,我当然懂,我当然懂得怎样做,怎样做法才恰到好处,我虽然外号人称‘捕神’,但惭愧得很,也不过是抓抓小毛贼儿,不是人人都能像诸葛先生,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诸葛先生的!”   黄金鳞忙打哈哈道:“依刘大人之见,我们是否要依照江湖礼数,拜会息大娘……要是她不予接见怎办?”   刘独峰道:“首先要证实戚少商他们是不是死了:要是死了,我们何必得罪毁诺城里的人?要是还活道,息大娘竟在包庇戚少商,即与我们为敌,只有攻城一途。”   黄金鳞道:“刘大人是怀疑死的人不是戚少商?”   刘独峰抚髯道:“息大娘也不是笨人,她就算恨戚少商人骨,也只杀戚少商一人就好,何必要连雷卷等一齐杀死,招引日后霹雳堂的报复呢?”   黄金鳞道:“可是……人己化成了白骨,如何证实——”   刘独峰截道:“已经证实了。”他手一扬,树林子后面又转出了两名锦衣人,快步走到刘独峰面前。刘独峰道:“事情办得怎么了?”   左首的锦衣人道:“禀爷,我们已下去打捞过了,不见他们手上使的兵器。”   右首的锦衣人恭敬地道:“戚少商断臂,但白骨里也没有断了一条膀子的人。”   刘独峰向黄金鳞道:“那么说,戚少商肯定未死。”   黄金鳞惊疑不定地道:“可是……那是化骨池,你们如何——?”   刘独峰道:“我这两个好帮手,一个擅于水利工程,一个精干用毒解毒,这些事,一向难不倒他们。”   左首的锦衣汉道:“我叫云大。”   右首的锦衣人道:“我叫李二。”   两人齐声道:“拜见黄大人。”   黄金鳞忙道:“免礼,免礼。”   云大道:“黄大人也许没看见,护城河里已经没有水了。”   黄金鳞望去,只见护城河已干涸,毒水都消失了影踪,真是叹为观止,只能说:“你们……?”   李二道:“我们把水都去毒,引流到别的地方去。”   黄金鳞不得不服,翅起大姆指说道:“好!好!刘大人身边六爱将,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刘独峰忽道:“这下间毁诺城不知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入?”   冷呼儿存心要奚落刘独峰一下,便道:“这碎云渊给我们重重包围,铁桶一样的密,连一只鸟也飞不进去,怎会有人来去自如?”   刘独峰却不理他,抬头眺望一只乌鸦,哑哑地叫着,打从冷呼儿头上飞过,刘独峰悠然道:“那是什么来着?”   冷呼儿正待分辨,忽听抬竿的一名锦衣人撮唇尖哨一声,那乌鸦忽地撒下一团东西,冷呼儿眼明脚快,闪身一避,肩膊还是沾了一些,刘独峰笑道:“却不知那算不算是只鸟。”   冷呼儿知道刘独峰的那名手下擅御鸟之术,以哨声来驱鸟撒屎,无奈又发作不得,只听另一名锦衣人道:“这里另有后山地道,刚才不久,我看见有三个人先后走了出来。”   刘独峰问:“是谁?”   那锦衣人道:“认人的功夫,我比不上蓝三眼尖。”   另外一名锦衣人道:“那是赫连春水,高鸡血和尤知味。”   刘独峰脸色微微一寒,道:“是这三人么?息大娘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那叫蓝三的锦衣人道:“不过,他们是出来,并非进去。”   刘独峰颔首道:“说不定,他们是置身事外,那总比同在城里死守的好,却不知城里还有些什么人物?”   一名抬竿的锦衣人道:“爷,让我去探看探看。”   刘独峰笑道:“刺探情报,身入虎穴,如入无人之境,总少不了周四的。”   那叫周四的锦衣人飞快地一行礼,道:“我这就去,爷。”说罢一掠而落入干涸的泥床,忽然跟黑褐的泥泞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那是人,那是泥。   刘独峰道:“也来见过黄大人、顾公子、鲜于、冷二位将军等。”   那发现毁诺城后山有通道的锦衣人道:“在下张五,拜见诸位。”   那叫蓝三的锦衣汉也道:“在下蓝三,给张老五抢了先拜谒了诸位。”   剩下一名刚才发哨的锦衣人道:“在下廖六,排行最末,是刘爷最不成材的跟班,也来拜见各位。”   众人稽首见过,忽见霍乱步快步走来,脸有张惶之色,顾借朝问:“什么事?”   霍乱步眼睛闪烁一下,扫了刘独峰一眼,顾惜朝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这当着刘独峰的面,反而不便作个恶人,便道:“刘捕头是自己人,若非机密,尽说不妨。”   霍乱步这才敢道:“冯乱虎他们回来了。”   顾惜朝道:“他回来不是好了……是生了事故?”   霍乱步点头。   顾惜朝脸色一沉,黄金鳞和他相觑一眼,心里都想:千万别给铁手溜了”黄金鳞说了一个字:“传!”   霍乱步道:“是。”快步行去。   刘独峰好整以暇地道:“什么事?”   黄金鳞忙道:“依刘大人之见,息大娘既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好,我们是否应该这就攻打毁诺城呢?”   刘独峰沉吟道:“毁诺城既不易攻,也不好打。”鲜于仇哼了一声。   冷呼儿冷笑道:“刘捕头是不想得罪毁诺城的人,讲武林道义,守江湖规矩罢?”   冷呼儿这句话说得甚为刺耳,挑衅之意甚明,岂料刘独峰直认不讳,道:“不错,皇上下旨,要我捉拿叛贼戚少商,我也藉此顺道查明李玄衣被杀一事,其他的武林中人,我既不管,也不想开罪。”   鲜于仇道:“刘捕头既不想得罪人,可惜人家可把戚少商藏了起来,总不得您去登门求她放人罢?”   刘独峰焉会听不出鲜于仇话中的讽嘲之意?他哈哈一笑道:“别说我刘某人向不求人,就算求了,息大娘既然冒死救了戚少商,就不会让他出来受绑……这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冷呼儿道:“解决方式?很简单。攻打毁诺城,杀个鸡犬不留,揪出戚少商,就地正法,或交你押回京师,岂不一了百了?”   刘独峰抚抚干净整洁的黑髯,道:“冷兄真是名将本色啊!”   这时冯乱虎、李福、李慧都已垂头丧气走了过来,一见刘独峰和五名锦衣人,眼色都惊疑不定起来。   顾惜朝即问:“怎么回事?”他见铁手没押回来,心中已知不妙。   冯乱虎道:“有人……劫囚车!”   顾惜朝长袖一挥,铁青着脸色:“你们怎么……都是酒囊饭袋!是谁干的?!”   李福道:“是唐肯。”   高风亮一呆,道:“怎会是他?”目光望向勇成,勇成点点头,但眼神也十分茫然,他“埋”了唐肯就走,接下去发生的事,他也并不清楚。   顾惜朝强抑怒气,向高风亮道:“高局主,你局子里倒是尽出些不得了的人材——”忽厉声道:“就凭姓唐的那小子,你们也制他不住?”   李慧道:“要只是他,当然早就乱剑杀了,但就是还有李福道:“一个蒙面人……”   李慧接道:“在桥子里……”   李福接着道:“有四个人抬桥子……”眼睛向刘独峰那儿转了转。   李慧坚持道:“那是蒙住了脸……”视线往刘独峰身侧五名手下瞄了瞄。   李福跟着说:“那桥子里的蒙面人武功极高……”   李慧紧跟着道:“我们敌不过他,才给劫去——”   李福、李慧说着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刘独峰身上溜,顾借朝和黄金鳞等自然也有注意到这一点,不禁狐疑起来,刘独峰哈哈笑道:情来,这么会搅排场的人,倒有点像我了。”   刘独峰这一开口说话,李福、李慧齐声道:“是他!”   顾惜朝脸色一沉,望向冯乱虎,冯乱虎也用力地点了点头。顾惜朝知道冯乱虎一向精明强干,连他也听出刘独峰的声音,看来,救走铁手的人敢情真是刘独峰。   顾惜朝一念及此,脸上反而堆起了笑容,叱道:“胡说!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名闻天下的‘捕神’刘独峰!刘大人只抓犯人,不放犯人,要是刘捕神也放犯人,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那是刘爷决计不会做的;”他意犹未尽,补加了一句:   “这一做呀,身败名裂,何况那是朝廷钦犯,搞不好,要诛连九族!”   刘独峰道:“说的有理。却不知那救走的犯人是谁?我认不认识?要不要我来参与一份追捕此人?”   顾惜朝道:“不必了。”   刘独峰笑道:“连姓名也不让我知道,想必是朝廷要犯了。”   顾惜朝道:“这人跟阁下倒是大有渊源,而且,说难听点,还是同行如敌国哩!”   刘独峰“哦”了一声笑道:“还是吃公门饭的呢!总不会是诸葛先生罢?”说着仰天大笑,“要是诸葛,就凭你们,连同在下,也拿他不起!”   顾惜朝沉住了气,道:“那么,真正劫走囚犯的只有那姓唐的了?”   冯乱虎道:“是。”   顾惜朝疾道:“那么,乱虎、乱水、乱步、你们三人一道儿去,追他回来,要是找着了,抓不回,格杀毋论!”   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齐声应道:“是。”   黄金鳞也道:“‘福慧双修’。”   李福、李慧齐声应道:“在。”   黄金鳞道:“你们带三十四名精兵,务必要抓到此人,死活不计。”   李氏兄弟又应了声,眼睛又往刘独峰处一转。   黄金鳞道:“刘捕神要留在这儿,帮我们抓匪首戚少商,不能助你们去抓钦犯!”   刘独峰笑道:“你们放心,我不抢你们的功劳!”   李氏兄弟和‘三乱’各自领人出发,忽听一阵喊杀之声,原来鲜于仇冷呼儿见毒水已退,城无遮拦,不再听命于刘独峰调度,私下率军攻打毁诺城。 第十九章 铁手的遭遇     铁手和唐肯策马疾驰,十来里路,折了几条小径,翻了两座山丘,再转向大路,眼看一处三岔口,有木牌写着:“往碎云渊”,“往思恩镇”,“往南燕镇”。铁手指了指“往思恩镇”的路,艰辛地道,“思恩镇人多地旺,而且是市集中心,很多逃犯都往那儿躲,你过去装成猎户,呆上一年半载,再离开那儿,改名换姓,才出来再闯江湖,谅他们也拿你不着。”   唐肯点点头道:“是。”   铁手道,“那么,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唐肯问:“你往哪儿去?”   铁手道:“碎云渊。”   唐肯道,“老局主、黄金鳞、顾惜朝,他们都在那儿,你去铁手道:“戚少商等退入碎云渊,极之凶险,我总要去看看。”   唐肯瞪着眼,道:“可是,你这一身的伤,去了又有何帮助?”   铁手笑了,无奈地道:“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就算帮不上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他拍了拍唐肯的肩膀,咳呛了出来,唇旁的血渍又鲜艳了起来:“你当然明白,你也是这样的人,你救了我。”   唐肯昂然道,“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道去。”   铁手摇摇首,又摆了摆手,无力地道:“不必再多个人牺牲。”   唐肯道,“我这下子,可能连累了老局主,我知道自己武功低微,但总要去看看。”   铁手道:“你去思恩镇,可有重大任务。”   唐肯道:“什么任务。”   铁手道:“我三师弟追命这几天可能经过那儿,你要是联络着他,或许,我们就能救戚少商。”   唐肯道:“那好,我们了起去思恩镇,等追命三爷来,然后再一起去碎云渊救人。”   铁手苦笑道:“这……”   唐肯斩钉截铁的道:“二爷,唐肯也不笨,你托以重任,为的是支开我,不让我牺牲,难道我们之间还要推推让让,婆婆妈妈的么?铁二爷,你要是不给我跟你一道,就是看不起我,你去你的碎云渊,我照样赴我的毁诺城!”   铁手叹道:“只是,我这身伤……他们不久就要追上,这样又对谁都没有好处。”   唐肯拍胸膛道:“我扶你走,一定会走快些的。”   铁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道:“他们找一个伤者容易,找你却难,你还是……”   唐肯怒道:“二爷——!”   铁手也低喝一声:“好,我不说了,再说,就瞧你不起。兄弟,我们先到思恩镇,再转道往碎云渊去——只要过得了思恩,他们只怕没料到我们会倒转头往毁诺城的。”   唐肯一拍大腿,喜道:“好,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忽正色问:“二爷,追命三爷究竟会不会来?”   铁手道,“兄弟,叫我铁手便是。”   唐肯一股豪气上冲,即道:“铁二哥。”   铁手沉重地摇首,道:“追命他不会来,不过他有重案要办,办好了才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冷血正在养伤,无情赴陕西金印寺办案;他们,一个都不能来。”   他咳呛着道:“就只有我们,你,和我,还有不知死生的戚少商、雷卷他们。”   唐肯哈哈大笑,左手牵住铁手胯下灰马的缰辔,右手一击自己坐骑马背,道:“如此最好!我们前无去路,后有兵追,既无援军,也没银两,”他在驰骋中拍拍空囊,笑道:“这是反击的最佳时候。”   马驰颠簸中的铁手确感伤口震痛,但见唐肯豪气干云,心忖:这人武功虽然不高,见识地位也都寻常,但确是一名好汉!因不忍拂他的兴头,强忍痛楚,未几便已来到思恩镇。   唐肯徐徐勒马,见镇上热闹熙攘,来往行人很多,市集繁忙,便问:“铁二哥,咱们往何处落脚?”   铁手道:“找一家最不起眼的客店落脚,吃点东西再说。”   唐肯在镇陲近郊找到一家叫做“安顺栈”的酒家客店坐了下来,两人叫了点菜饭,铁手吃了几口,胸口一甜,哇地咯了一口血,血渗在白饭上,份外夺目,铁手抚胸喘气,边把草笠盖在饭团上,怕人瞧见。   唐肯道:“这路上金创药敷完了,我跟你请大夫来看看。”   铁手强忍胸口闷痛,道:“我这身上的药,也全给搜去了。”   唐肯摸摸口袋,道:“我还有一些,请大夫和今天吃的,住的,还足够。”   铁手道:“这可是你辛苦挣来的钱。”   唐肯豪笑道:“只望能治好我的二哥,这些钱算得了什么!”   铁手低声道:“其实,我的伤只要有适当的调养,让我有机会运功打坐调息,三、四天的功夫,就能恢复元气,十来天时间,便能痊愈,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如常,倒不必请什么大夫。”   唐肯道:“二哥的内功,我是听说过的,四大名捕之中,就传你内力最深厚,要是这身伤落在我身上,一年半年,怕都好不全哩。”   铁手道:“我们师兄弟四人,四处奔波跋涉,伤已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四师弟冷血天生坚忍刻苦,有过人的体力和意志,负伤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事,只是他天性感情较为脆弱,受不得伤;三师弟浪迹江湖,历尽风霜,什么伤不曾受过,他已经养成一种不怕受伤的能耐。大师兄却最体弱,外表冷漠,内心多情,他是真正经不起伤的。我所幸练的是内功,普通的伤,奈不了我何,就算严重的伤,只要给我一定的时间,也可以运功疗伤,好得较快。”   唐肯听得颇为响往:“除了冷四哥我会过面外,追命三哥和无情大哥,我都无缘得见。”   铁手拍拍他肩膊,笑道:“他日有机缘,当给你引见。”   唐肯垂下头去:“他们……名动江湖,怎有暇来理我这等小人物!”   铁手一手握住他的臂膀,道:“快别这样说!咱们结交只问好汉,肝胆相照,不分贵践,再这般说,咱们就不是兄弟!”忽觉五指一阵刺痛,不禁闷哼一声,变了脸色。他的双手被黄金鳞、鲜于仇等一路上施于苦刑,要不是他功力深厚,十指双臂,早已筋断肯折了。   唐肯见状,忙道:“我还是去请大夫来,对于外伤跌打,有一些现成的药敷贴着,总是好的。”   铁手想了想,也觉得非要有些金创药、跌打药不可,忍痛道:“也好。”   唐肯疾地起来,道:“二哥先吃,我去去就来。”   铁手只觉浑身伤痛,一起发作,额上已冒起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闷哼道,“自己小心,快去快回。”   唐肯答:“是。”人已掠出了店门。   铁手摇摇头,本想勉强吃些东西,让自己体力能有补充,然后运功调息,但才嚼了几口,已感到胃部抽痛着,加上断碎的肋骨刺痛起来,再也无法咀嚼,只好就地静坐运气。   正在此时,店门外走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樵夫、一个猎户、一个郎中,看去甚是平凡。   可是铁手只望了一眼,立即知道他们是乔装打扮的。   而且铁手也立即分辨出他们是谁。   他们正是这三个月来,他一直追缉着的五个凶徒的其中三个:王命君、楼大恐和彭七勒——另外两个凶徒:秦独和张穷,因为在山道上对铁手施加暗算,早已作法自毙。   这三个人,穷凶极恶,正是合力谋害了他们的结义大哥“白发狂人”聂千悉的罪魁祸首,铁手受冷血所托,追缉了他们数百里,才在无意间卷人了戚少商被顾惜朝追杀的漩涡里去。   铁手绝没想到他们会在此际出现!   铁手现刻不能动,也不能走,连伙计端菜过来,他也坐着不动不言,因为这一动,反而引起这三个亡命之徒的注目,铁手而今遍体鳞伤,只怕连捧菜的伙计也未必斗得过。   然而眼前却有三个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王命君、楼大恐、彭七勒三个人刚刚坐下来,王命君就气急败坏的说:“我们吃完东西就走,这儿还是不能久留。”   彭七勒刚刚放到唇边的茶杯,又放了下来,问:“为什么,这儿地僻人多,各路人马赶集汇集,不是正好藏匿吗?”   王命君道;“你没见着么?我们刚走进来的时候,外面有大批官差军士,似在搜捕什么!”   彭七勒不以为然地道:“那些酒囊饭桶,咱们还真不怕!”   王命君吧道:“倒不是怕他们,而是万一震动了个冷血或铁手,那时候,可真自寻死路了!”“走,走,走!”楼大恐一拍桌子,震得杯筷齐声一响,店里的客人全向他望来;楼大恐道:“这样子下去,整天是逃、逃、逃!有什么生趣,不如拼了!”   王命君忙和彭七勒佯作对喝了杯酒,笑道:“他喝醉了。”随而压低音道:“你干什么?这样惊动大家,要寻死别牵累我们!”   楼大恐豪气顿消,沮丧地道:“可是,这样天天逃亡,日日逃命,也不是办法。”   彭七勒没好气地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楼大恐握拳狠狠地道:“不如跟铁手那厮拼一拼!”   王命君冷笑道:“你拿什么去拼?张穷和秦独不是去拼了,结果是两具尸首而已。”   楼大恐埋怨他说道:“我都说了,五人一起上,未必打不过铁手,你却要张穷秦独去缠住铁手,让他转移注意力,好让咱们在另一方向逃逸,结果白白折损两名弟兄!”   玉命君嘿声道:“你却来怨我:要不是我这一苦肉计,现在你可不知死在哪一层地狱里!”   楼大恐也不甘示弱:“你以为你自己上得了天!”   王命君仰勃子一口把酒干尽,又去倒酒,他正好面朝铁手,铁手安然而坐,王命君也没加注意,又去倒一杯酒,说道:“好死不如歹活,上天下地狱,都不如逃命的好!”   彭七勒忽然抓住王命君置在桌上的包袱,王命君闪电般按住了他的手背,疾问:“干什么你?!”   彭七勒道:“用‘三宝葫芦’,跟铁手一拼!”   王命君骂道;“你们怎么啦!这两天不见那铁手踪影,说不定咱们已把他甩脱了呢,你们要无事找事,当初又何必十万八千里的逃!”   彭七勒缓缓缩了手,眼睛却发了光,喃喃地道:“要是把他给甩脱了,那就好……”   这时,一个人忽然走近,彭七勒吓了一跳,楼大恐连忙按住了他,彭七勒这才瞧清楚,原来是食肆里的伙计。   伙计道:“三位客官,要叫点什么菜送酒?”他对失惊无神的彭七勒有些畏惧,便只跟王命君说。   王命君心烦意乱,挥手道:“随便你点几道菜吧。”   楼大恐却咕喀道:“不知明天还有没饭吃呢!我可要吃好一点的……”   伙计道:“那么,客官要吃的是什么,小店立即做去。”   楼大恐道:“这里有什么可吃的。”   伙计道:“多着呢,本店著名象蚌、静鱼、龙球团团,不然,就照刚才那两位客官桌上的菜,都来一样如何?”他用手指向铁手桌上的菜。   铁手心头一凛:他正意守丹田而至气贯丹田,竭力静观入定,陷了一种“八触”的境界,即动、养、凉、暖、轻、重、涩、滑合而为一,任这一心回复元气内力的当口儿,他只想恢复一小部分的功力,万一那三人猝起发难,也希望能有招架之力。   楼大恐望去,那几道小菜也没什么特别,便问王命君:“喂,你看怎样?”   王命君懒懒地望了一眼,正想说话,眼角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人影可以说是他恨得咬牙切齿之梦魔,王命君看了一眼,不敢相信是真的,又看了一眼,“哎呀”一声,一跤坐倒!   彭七勒早已是惊弓之鸟,但反应快捷,一把扶住王命君,急问:“怎么?”   王合君一张脸变得死灰,哭笑难分地道:“他……他……他……”楼大恐和彭七勒随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脸色大变,如同跌入冰窖之中,彭七勒几乎就要双膝跪倒下来,愕然道:“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楼大恐恶向胆边生,抄起一张凳子,喝道:“铁手,你要怎样?”   食馆里的客人一见有人要动武的样子,都想走避,铁手淡淡地道:“各位,这儿没有事,我跟他们几位朋友有些过节,但我今天仍有公务在身,在等另外一位朋友,没心情动手,不会有事的,请各位坐下自便,当不骚扰。”说罢,自行喝酒,也不理会楼大恐的喝问。   其实,他强提真气,一口气沛然地把话说完,五脏六腑又抽痛起来,一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左手抓住酒杯,抓得好紧好紧。   第二十章 看不见有人     三人听到铁手那番话,本来自度必死,一时之间,几疑是在梦中,楼大恐豪气尽消,呆立当堂,王命君一把拉他坐下,颤声道:“铁大人,谢谢不杀之恩。”   食馆里的人客听出那独自饮酒的人,竟然是“四大名捕”之铁手,都又敬仰、又好奇。   铁手冷冷地道:“滚”这个字一出口,腹部奇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命君求之不得,哈腰鞠躬,道:“是,是,我这就滚,就滚——”却见彭七勒仍然坐着,凝望着铁手。   王命君示意道:“走——”   彭七勒忽凑近低声道:“看见没有?”   王命君疾道:“看见什么?”   彭七勒道:“铁手浑身是伤,血迹斑斑,脸也给打烂了。”   王命君急道:“这关我们屁事,我们能走就好!”   彭七勒低声道:“我看不对劲。”   楼大恐忽然会意:“你是说——?”   彭七勒深沉的道:“铁手不是放过我们,而是没有能力动手杀我们!”   楼大恐奋然道:“既然他杀不了我们,我们就去杀了他!”   王命君狐疑地道:“对呀!我就说他没那么好,居然饶我们不杀——不过,四大名捕,虽死不疆。你们不记得当年他们四人,如何浴血战十三杀手吗?结果对方全军覆没,看来一早濒死的四大名捕,人人都活了下来!”   彭七勒道:“你的意思是——?”   王命君道:“保住性命要紧,何必惹事!你没听他说吗,他还在等人来,来人如果是冷血……”   楼大恐道:“万一铁手真的伤重无法还击,咱们岂不错失良机?”   王命君道:“要是铁手武功尚在,咱们岂不是在送性命!”   楼大恐道:“这……”   彭七勒说道:“看来这险还是不能冒……”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兴高采烈的叫道:“二哥,我请回来了这儿最有名的大夫,给您治伤。”说着扯了一个老头子,往铁手那儿走去。   铁手叹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阻止是好。唐肯道:“二哥,你不舒服呀?”转首向那大夫道:“你行行好,快给铁二哥看看。”   那大夫姓潘,在这儿颇负盛名,有人称他为“翻生神医”,即是誉他医术可以把死人翻生一般,他的医术当然没有那么好,但医人的经验倒是十足,才一探手把脉,再一掀铁手眼皮,端详铁手全身,即摇着叹息,道:“完了,完了,年轻人好勇斗狠,你这下子,伤得入了筋骨,至少也要躺两三个月,才能复原一半,要不是看你骨格强健,神定气足,恐怕不一定能活呢   话未说完,楼大恐、彭七勒、王命君已三面包抄,到了唐肯背后,面向铁手。唐肯立时警觉,沉住了脸。   彭七勒怪笑道:“好哇,铁手,你倒有今!”   楼大恐道:“你都把我们逼苦了,看今天我不——”   忽听楼里一个食客一拍桌子,叱道:“三个不知好歹的小贼,铁二爷放你一马,还哆嗦什么!”   另一个食客也抓起桌上的长布包,走了过来,道:“铁二爷虽然受伤,但我们素来敬重二爷为人,决不容你们放肆!”   食馆里大部分食客都相继起哄;原来这镇上多的是武林中人,大部对“四大名捕”十分钦仪,或多或少曾间接受过他们四人的恩义,而今是铁手身负重伤,面临危难,会武功的都有意拔刀相助。   王命君笑嘻嘻地道:“哦、原来是打抱不平来的,真是不打不相识,欢迎,欢迎,幸会,幸会。”   铁手心里却暗暗叫苦:王命君这三人武功虽然跟他相去甚远,但比起一般武林人物,却又高出许多,这食馆里的武林人,都是非常平庸的脚色,怎会是这三个恶徒之敌呢,何况王命君手上还有“三宝葫芦”,万一打斗起来,伤亡必众,铁手自度个人生死并无大碍,但决不忍这些古道热肠的汉子送命,心中大急。   玉命君已在解开包袱,食馆里四、五名武林中人也围了上来,人一多,胆便壮,彭七勒道:“今日我们要报仇雪恨,不关事的爬开!四、五名武林人互觑一眼,谁也都不走开。   楼大恐一把推开潘大夫,面对唐肯,粗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唐肯正待拔刀答话,铁手忽道:“三师弟”。   唐肯一怔。王命君、楼大恐。彭七勒更是震住当堂。   铁手从容不迫的道:“这三个给脸不要脸的人,你拿他们怎么整治?”   唐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铁手叹道:“要不是咱哥儿俩还有要事在身,到真要烦三弟你一人送他们一脚,好叫他们早些儿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唐肯只答:“是。”点了点头。   彭七勒、楼大恐,王命君都开始一步步往后退。彭七勒率先飞退,楼大恐和王命君也跟着没命的跑,跑出了店门,再远离了小镇,彭七勒这才扶树喘息道:“妈呀,原来……原来……追命也也……也来……来了……”   王命君也道:“你看他那一双脚,在进店里来的时候,多有劲,我就知道他决不好惹,他一进来,就……”   突然住了口。楼大恐和彭七勒齐声问:“怎么?”   王命君喃喃自语道:“不对啊!”   彭七勒搔搔头皮:“有什么不对了?”   王命君道:“他走进来的时候,叫的是‘二哥’,而不是‘二师兄’……”   彭七勒为之气结地道:“那有什么?铁手也曾叫了他一声”三弟’……”   语音一变,陡然叫道:“不对,不对,江湖上传言,‘四大名捕’中,无情是大师兄,铁手排二,追命行三,冷血列第四,其实是以入门先后为准,要论年纪,追命最长,铁手次之,最年轻的是冷血。刚才那个人,粗眉大眼,满脸胡碴子,但看去绝对还要比铁手年轻……不可能是追命!”   王命君沉吟道:“便是。”   这次到楼大恐比较怀疑,“会不会是追命外表年轻过人……”   “怎会?追命历尽风霜,沧桑风尘……”王命君道:“我们都上当了!”   楼大恐怒道,“我们折回去,杀了他——!”   王命君望了望天色,时已近暮,他咬牙切齿的道:“回去是回去,不过只捎住他,先别动手,这次摸清了底儿,半夜才下手,决不教他活着离开思恩镇!”   王命君等三人甫离“安顺栈”,铁手立即脸色惨白,抚胸摇摇欲坠,他顾得用内功发送退敌,已无法以内力压住伤痛,一时天旋地转,几要跌倒,食馆里的人都围观问候,唐肯情急地道:“铁二哥,都是我不好,害你……”   铁手苦笑道:“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他喘了一口气,向围观的人抱拳道:“诸位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其中一名武林人收起了刀,也拱手为礼道:“不必客气,四大名捕声名远播,替天行道,我们皆钦服万分,今日有幸得见,已感殊荣。”   另一名武林人却关怀地道:“铁二爷没什么事罢……敢情这位是追命三爷了?”   唐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铁手见这些人意诚,明知不智,但亦不忍相欺,便道:“他是我新结义兄弟,姓唐名肯,适才因为急于退敌,不得已借用了三师弟名号,请诸位见谅。”   众人这才明白,见铁手居然道出真相,不怕对头再来侵犯,此种作为,十分诚恳信任,都很感动,那潘大夫也听过“四大名捕”的名号,已开了张药方,趋近道:“老夫适才不知是铁二爷,一时多口,误了大事,请二爷勿怪。二爷身受重伤,定必是为锄好去恶而不借身,这一张方子,虽不能立时见效,但对疗伤去瘀,特别有帮助,二爷如不嫌弃,我就献上这一贴方子……”说着把药方双手递去。   岂料铁手尚未接过药方,已给一人抢去,那人道:“单是方子又有何用?得变成药才行!我去抓药,马上回来!”   铁手见这里的人这般热诚,甚为感动,这几日人身上所受的苦楚,仿佛都有了补偿,铁手哽咽地道:“诸位,今日各位的大恩,容铁某人他日再报,此地在下恐不能久留,就此别过   那最先挺身而出的武林人忽沉声道:“二爷,你现在离去,恐怕有点不妥。”   立即有人间他:“怎么说?二爷留在这儿,不怕那三个恶人又来寻仇么?”   那武林人道:“那三个人,以为是追命三爷也来了,想必不敢回头,我们这儿的人,吃的是江湖饭,走的是武林路,谁也不说出去,便没有人知道,究竟追命三爷在不在这儿、铁手二爷在不在这儿了!”   听的人都说“是呀!”“对!”“照啊!”只有铁手在众人嚷了之后,问了一句:“却是为何不宜离开这里?”   那人凑近铁手耳畔,低声道:“刚才,镇里来了一批官差,在大街小巷搜查,联同本地衙差,如临大敌按家搜索,我的是——”他把色音压得更低:“好像就是铁二爷您!”   铁手一震。   唐肯失声道:“官府的人找上来了。”   铁手点头道:“来的好快。”转首向众人道:“今日的事,多谢诸位援手,诸位跟我铁某人以前素未谋面,铁某也不知诸位尊姓大名,恩藏于心,就此别过,诸位,请——”   他这一番措辞,在场谁都听得出来,是不想连累今天在场救援的人,这些人虽是热血好汉,一听跟官衙沾上了边儿,虽不知原委,亦知铁手肯定是冤枉的,但谁也不敢与官府为敌,纷纷道:“二爷保重,就此别过。”   众人相继离开,那人也抱拳道:“两位,请忍一忍,留在这儿,此时出去,必跟外面的官差撞上,愿二爷命大福大,他日有缘再相见。”说罢也行了出去。   这时众人一一都已离去,食馆里甚是冷清,唐肯扶着铁手,四顾凄然,那老掌柜道:   “铁二爷,老夫也听说过您的侠名,您要是不嫌窄陋,就留在这儿过一宵再说,我决不说二爷在这儿,二爷也不必提我事先知情,这便两相皆便,不知意下如何?”   铁手知道这老掌柜敢冒大不违留自己在此过宿,已是十分难得,眼下这般出去,无疑自投罗网,并害了唐肯,而且自己也需运功疗伤,眼下别无选择,便道:“老丈美意,在下铭感五中,蒙您让我们栖身一晚,若有意外,决不牵连老丈贵号。”   老掌柜笑道,“如此甚好。”即嘱伙计带两人上楼入房。   三人走到一半楼梯,忽听豁琅琅、当啦啦一阵连响,十六八名衙役提着锁链。镣铐、冲了进来。   铁手乍闻铁链碰撞之声,已然惊心动魄。只听为首一个衙役大声喝问:“李知军事、李知监事有令,抓拿朝廷钦犯铁游夏,”向老掌柜喝问道:“可有见到些什么陌生脸孔?!”   铁手暗忖:嘿,李福、李慧这两个“墙边草”,倒是水鬼升城隍,成了知监和知军去了,这年头真是坏人当令。   老掌柜期期艾艾,唐肯当先一步,挡在铁手身前,拔刀叱道:“铁大人忠肝义胆,义薄云天,谁要拿他,先杀了我唐肯!”   那捕头抬头望了望唐肯,转头问身旁的同伴:“上头下令抓的,有没有唐肯这个人?”   一名衙役即答:“报大捕头,没有这号人物。”   那“大捕头”道:“既然没有这个字号,咱们该不该抓?”   一名衙役答道:“既不在名单上,咱们就少惹一事好了。”   另一名衙役答:“常言道:‘小心天下去得,鲁莽寸步难行’,咱们吃公门饭的,多得罪个朋友,不如少结个敌人。”   铁手的眼睛发了光:最后一个说话的衙差,便是刚才那位仗义抱不平的大汉,只是换了件衣裳,敢情他是便装来食馆查探的,而今再换上官服。   “大捕头”抚须道:“那么说,这人我们就不用管他了。”又道:“他后面是谁呀?怎么我看不清楚。”   二名衙差举手在眼上张了张,道:“报大捕头,那人后面,我看不见有人。”   那名汉子衙役道:“对,我也看不到有人,你们看不看得见呀?”   大家都哄然答道:“看不见,没有人。”   大捕头满意地道:“既然你们都说没有人,我老眼昏花,自然也看不到什么人了,那么,这儿已经搜查过了,那班来自京城的军爷们,就可以免搜这儿啦,回去只要咱们都说一声‘看不见有可疑的人”省事得多了。兄弟们,咱们打道回衙吧!”   众人,‘哇”地吆了一声,一行人威风凛凛的行出了食馆,临去前,在门阶上,那汉子回头一笑,还抱了拳,交了包药材,塞到老掌柜手里,向铁手遥遥指了一指,掀开帘子,大步行了出去。   唐肯本横刀,要誓死维护铁手而战,现在瞧得如在五里雾中,诧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回首只见铁手热泪盈眶,左手紧紧抓住扶梯,更奇道:“他们……?”   铁手情怀激荡,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在成全我。”   老掌柜遥遥头,叹道:“他们都听过铁二爷的侠名,故意装没见到,前来查店,用意无非是他们先查过了,那些城里派来的军爷可就不必再来查一次了……这镇上的衙差,平时作威作福,但良心眼儿倒好的。”   铁手知道这些衙差为了维护自己,可能要冒上极大的罪名,心中感动,但也警惕起来,知道李福、李慧等带兵搜查这里,自己的行藏决不能涉露,以免连累他人。   老掌柜道:“您还是随小盛子上去吧。我把这药煎好了,再送上给您用。”   铁手和唐肯到了房中,掌柜细心周到,再叫人送了饭菜上来,铁手振起精神,吃了一些,便运功调息,唐肯打醒精神,替他护法。   铁手内力,十分深厚,他跟追命都是带艺投师,他的武功,一向都是顺序而习,投入诸葛门下之后,诸葛先生看出他天生异禀,也把内力悉尽相传;内功是诸葛先生武功最高修为,是以铁手的武功,也比无情、追命、冷血都强,只不过铁手既专注于内功,腿功就不如追命、剑法亦不及冷血,至于暗器、轻功和聪明机敏,亦不如无情。   铁手轻摩七大要穴,渐次温热,中指按摩正。反穴各二十四圈,中丹田三开合,重复数次,再作三回嘘息。右手外侧劳宫穴置于百合,左掌压于右足涌泉穴,反转百圈,七按五吐,风息绵长,正转反旋,气流丹田往还,渐入佳境。   不知不觉,已近初更,忽然屋瓦“喀”的一响,铁手已有醒觉,但唐肯近日过劳,手按刀柄,伏在桌上瞌着了,烛火犹自未熄。   第二十一章 三宝葫芦     这屋顶“喀”的一响,十分轻微,但铁手还是听到了,沉声道:“上面是那位朋友,何不进来叙叙?”   唐肯在睡梦中听到铁手说话,摹然而醒,抓住刀柄,惺松着间:“什么事?”   铁手盘膝而坐,脸色凝重,看了看屋顶,唐肯跟着仰首看去,哗啦啦一阵碎瓦纷落,一条人影落了下来,一个人乱发虬须,目露极凶异彩,手持一枝臂粗熟铜棍,在瓦石碎坠中落地,正是楼大恐。   楼大恐杰杰笑道:“怎样?铁二爷,咱们是老相识了!你找得咱们好苦,这次,终于叫大家给碰上了!白天人多,碍着咱们叙旧,今个儿晚上,正好给咱们痛快个够!”   铁手淡淡地道:“楼大恐,你最胆小,总不会你独自个儿来,你的老朋友呢?”   “蓬”地一声,窗子被拆开,一个人双手“拿”着窗子,跨入屋来,正是凶狠阴隙的彭七勒:“他来了,自然也少不了我。我特地赶来替你送丧的。”   铁手道:“王命君呢?”   只听一人道:“王命君在。”他回答的时候人还在门外,回答之后人已走了进来,但木门并没有开——只是木板上多了个人形的大洞,他是直“穿”了进来的。   铁手笑道:“王兄果然好威风,连走进来的气派都跟人不一样。”   王命君好像听不懂铁手语言中的讥刺之意,大刺刺地坐下来,唐肯一跃而起,提刀护在铁手身前,王命君只看了他一眼,笑道,“说也奇怪,铁二爷这身上一挂了彩,咱们几个,连走路都神采起来。”   铁手笑道:“这叫此消彼长。”眼光落到王命君腰间的葫芦,忽道:“我真佩服你们。”   楼大恐狰狞地道:“现在才来说讨好的话,不嫌太迟么!?”   王命君却笑着阻止道:“尽说不妨,尽说不妨,凡是好话,我最爱听,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样子好听的话,自铁二爷口中说出来,人生难得几回闻,焉能不听:自然要听!”   铁手道:“我佩服的是你的兄弟们,怎么这般信任,把三宝葫芦挂你腰畔,要是打不过人,你拍拍屁股先走,凭了腰间的葫芦,也足以立于不败之境!”   他这么一说,王命君、大恐、彭七勒三人一齐变了脸色。   王命君怒道:“住口——”   楼大恐忽道:“王老二,你腰间的葫芦,说来应该交给大伙儿,每人轮着保存一天,这才像话。”   彭七勒道:“对!”   王命君急道:“哎呀,你们怎么听这兔崽子挑拔!你们不大会使这宝贝儿,便暂由我收着,难道我会吞了么!”   彭七勒冷笑,道:“就是伯你吞了!”上前一步,伸出手掌,道:“你给是不给?”   王命君不自觉地用手抓住腰畔的葫芦,愤怒地道:“你这算什么?我是你们二哥呀!”   楼大恐冷冷地接了一句:“聂千愁就够是我们的老大了!”   王命君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好,我一定给,不过,咱们先宰了这挑拔离间的,咱们三个人,就把葫芦的三只都分了,一人一份,岂不是好!”   彭七勒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王命君道,“我说话从没有不算数的。”   铁手道:“当日他答应冷血,向聂千愁认错,痛改前非,结果,聂千愁就死在他手上!”   王命君刷地拔出铁扇,铁尖钉地弹出一支尺来长的银针,直刺铁手!   唐肯早有准备,抡刀一格!   “叮”地一声,银针刺在刀上!   唐肯反攻一刀,王命君退了一步,但怕背门卖给左边的楼大恐,连忙一扭,闪至右边,又恐彭七勒出手暗算,只好身形一闪,这下一退三挫,变得左继右支,极为吃力,原本他以智谋好狡见长,武功并不太高,跟唐肯不相伯仲,但唐肯胜于豪勇有力,这一下直把王命君逼得狼狈不堪。   唐肯刷刷刷一连几刀,把王命君几乎迫出门外。   只听楼大恐冷冷地道:“不管怎样,你有意使我们窝囊反,以求自保,可惜就算我们要反,也得先杀了你才反。”   铁手好整以暇,道:“这也无妨,不过,我那番话,你们的老二已起了戒心,待我死后,在阴间还不知等你们哪一位先上路呢!”   彭七勒道:“跟他唠叨什么,杀了再说!”手上的凤翅挡一振,往铁手“天灵盖”打落!   唐肯一心把王命君逼退,但全心全意,在留意背后铁手之安危,彭七勒一动,他顾不得身前大敌,人未回身,已然疾退,及时一刀架住凤翅挡!   唐肯横刀硬挡,但王命君如蛆附髓,嗖地又贴身跟了近来,一针就往唐肯后脑刺到!   正在这时,唐肯左右胁下倏地伸出两只手掌,迅疾无伦地拍中了王命君的左右胁间!   与其说拍中,不如说王命君没料到那儿陡地多了一对手掌,所以整个人撞了上去!   这当然是铁手的手掌。   王命君捱了两掌,心道:“我命休矣!不料这两掌击在要害,只使他一阵血气翻腾,全身酥麻,在片刻间便已复原大半,心头一喜,叫道:“铁手没有功力,他的手下不中用了!”   同时间,唐肯左肩已吃一棍,跌跌撞撞了几步,彭七勒持凤翅铛追击,唐肯半身微侧,勉力招架。   楼大恐挺棍逼近铁手。   王命君虽未完全恢复,但心知己无大碍,扇针一伸,直刺铁手眉心穴!   铁手身急向后仰,闪过一刺,但全身真力难聚,砰地跌在床上,王命君狞笑上前,又一针刺下,务要把铁手致死方才甘休!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楼大恐一棍全力打在王命君的背上!   王命君的背脊骨立时断了。   不但断了,还碎裂成好几截。   他也立时飞了出去,飞出窗外。   在他还没在飞出去之前,楼大恐已一手摘了他腰畔的葫芦。   铁手忽然喊了一声:“楼大恐抢了三宝葫芦!”   那边的唐肯,因为负伤,手中钢刀已被彭七勒打掉,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铁手这样一叫,彭七勒骤然放弃唐肯,掠了过来,凤翅铛直撅楼大恐。   楼大恐本要一棍把铁手打死,但彭七勒的功势已到,他回身一架,拦住凤翅铛,怒道:   “你要替王老二报仇!?”   彭七勒冷笑一声,盯着他手里的葫芦:“你想独吞!?”   楼大恐忽然收棍,道:“好,给你一只又如何?”   他突然用右手一拍第一只枣红云卷着黛绿色的葫芦!   “飕”地一声,一道白光,尖啸急射而出!   彭七勒怪叫一声,忙用凤翅铛一格,但喉咙已多了一道孔。   对穿的孔。   血孔。   他明明已经挡了白光,但白光仍是射穿了他的咽喉。   他仰天倒下,来不及半声惨叫。   发出惨叫的是楼大恐。   楼大恐发出第一只葫芦,但因不谙三宝葫芦的施法,葫芦拍地炸开,他的右手尾指,无名指及中指,一齐炸断!   王命君之所以不敢胡乱启用三宝葫芦,便是因为掌握不住施法,很可能会反伤已身,况且,他知道纵用三宝葫芦,也未必能制得住铁手——当铁手负伤之后,他已不必动用到这三只他视为珍宝的葫芦了。   十指痛归心,楼大恐惶怖地,看着自己被炸烂掉的手指,铁手突然弹起,双手扣住楼大恐左手的熟铜棍,叫了一声:“快!”   唐肯已抄起地上的刀,一刀砍去!   楼大恐虽然受伤,但反应仍是极快,危急中遽然放弃熟铜棍,往窗外掠去——他决定只求身退!   唐肯豪勇过人,但应变不够快,来不及拦阻。   铁手则有心无力,也拦不住。   楼大恐刚飞出窗口,忽听,“嗖”地一声,铁手只见他平掠的身形,胸向地而背向天,倏地,一道银芒,自腹中没入,背脊射出,再消失于黑暗中。   楼大恐怪叫一声,脚落地时,看见王命君全身倚在窗下,惨笑看着他。   王命君手中仍执着铁扇。   扇上的银针,经已不见。   楼大恐突然想起,王命君的“扇上银针,历尽苦辛”的传说时,只觉腹中一阵剧痛,他想上前把王命君碎尸万段,但已寸步难移。   王命君惨笑道:“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大……家……”   陡然间,一阵大量的烟雾,像会走动黑色的魔手一般,全罩在王命君脸上、身上。   王命君一阵痉挛,没声没息的倒下。   烟雾来自楼大恐腰畔第二只葫芦。   他已拍碎了第二只葫芦。   但葫芦中的毒烟,同样也缠住了他,这使得他迅速地失去了性命,而不必再受王命君那一记淬毒银针的折磨。   烟雾虽然繁密,但并不消散,过得一会,竟自王命君、楼大恐两人鼻孔,耳孔。眼孔钻入,全消失不见。   窗外一轮清月。   唐肯长嘘了一口气,道,“好险。”   铁手问:“你的伤?”   唐肯按了按左肩,苦笑道:“不碍事的。”他勇猛好斗,负伤反而是经常的事。“这班瘟神自相残杀,倒省了事。”   铁手长叹道:“可惜,今晚的确大多事了一些。”   唐肯奇道:“怎么说?”   铁手道:“因为生事的人刚刚才到。”   “正是。”窗外有人拍手笑道:“风好月残,如此良辰,我们不来惹事,谁来惹事?”   另一个声音接道:“我们正是要来滋事,生好大的一桩事!”   两人一起在窗口突然出现,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俊秀青年:“铁手,你逃不了的!”   这两人当然就是当年李鳄泪的两大弟子:“福慧双修”——李福和李慧。   铁手在一路上可谓受尽了他们的折磨,而今看来又落在他们的手上。   只听李福道:“奇怪,你们都说搜过此处,却怎么放着一个大钦犯没有瞧见?!”   李慧道:“幸好,我们没跟着那三头乱冲乱撞的瞎苍蝇到城郊盲目搜捕,看来,这个大功我们立定了。”   两人说着笑着,已幌身进入屋里,完全没把负伤的铁手及唐肯看在眼里。   铁手仿佛暗暗叹息:——要是功力尚在,普天之下,谁敢对“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如此不敬?!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英雄落难,比常人更孤独哀伤;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此时此境,铁铮铮的汉子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李福笑道:“我们运气可真不坏。”   李慧扬扬手中的葫芦,道:“还意外得到了这只东西!”他拿的正是楼大恐手中一直未启用的第三只葫芦。   这两兄弟原属文张的麾下,跟顾惜朝的亲信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口和心不和,黄金磷下令“福慧双修”带三十四名精兵,但又恐攻城时人手不足不能抢功,暗下拉去的是“连云寨”中的叛将,这些“叛将”原本就是顾惜朝的手下,自然不甘听命于李氏兄弟,“福慧双修”偏又崖岸自高,“三乱”也没把他们瞧在眼里,李氏兄弟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难免在搜捕行动中就有点格格不入。   所以当“连云三乱”要到处搜捕铁手,顺此“打家劫舍”,搜掠点金钱财物之时,李氏兄弟坚持并不同往。   这两兄弟正在醉花楼闹酒狎妓之时,忽闻“安顺栈”有打斗声,他们二人知有蹊跷,立即率了十来名衙差赶至,正好看见王命君、楼大恐、彭七勒被铁手语言间挑起隐伏于心底的恶意,互相残杀而亡。   李福、李慧深知铁手功力未复,唐肯远非他们之敌,心想这次功从天降,自是欣喜莫名。   唐肯拦刀昂然道:“两位大人。”   李福笑道:“哦?称呼起大人来了!”   李慧道:“敢是要求饶吧?”   唐肯道:“不错,我求。”   李福道:“求?求什么?”   唐肯道:“求你抓我。”   李慧道:“不求也抓。”   唐肯道:“也求你放了铁二爷。”   李福道:“你是什么东西?抓你一个啥都不是,凭什么来换姓铁的!”   李慧道:“我们高兴整治姓铁的,就一定要整治个高高兴兴,你还有什么可求的?”   唐肯道:“有。”   李慧道:“说。”   唐肯挥刀叱道:“求你妈个头!”一刀横砍李福、李慧两人的脖于!   第二十二章 老人家是谁?     唐肯这一刀,凌历非常,不过他的刀刚挥出,“呛”地一响,福慧双修各向左、右迈了半步,同时拔剑。   他们拔剑的速度一致,所以只有一声剑响,刹时间,李福左手剑自唐肯右手袖中穿入,李慧的右手剑从唐肯左手袖子穿入,可地一声,自背脊骨顶端的衣领上会师,剑尖交加后向下一压,压在唐肯后颈上。   唐肯只觉颈后一阵刺痛,只好低下头去。   李福笑咋道:“低头就算了?”   李慧道:“跪!”   唐肯道:“不跪!”   李福、李慧相视一笑,道:“我们平日最喜欢就是倔强家伙!”   李福道:“来人呀!”   后面的衙差吆喝了一声。   李慧道:“先把姓铁的绑起来,看我好好玩玩这硬骨头的小子!”   衙差们又应了一声。   李福向李慧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腕上微一用力,唐肯的后头便割开了道口子,血涌如泉,李福笑道:“怎样:好汉名头好听,但却不好当罢:……”突厉声问:“怎么还不过去动手!”   后面的衙差只是相应,却没有动手捉拿铁手,其中一名衙差趋前恭声道:“大人一定要拿?”   李慧登时气歪了鼻子,向来只有他对属下发号施令,从没有属下对他反言相诘,他怔得一怔,怒道:“叫你抓就抓,还问什么!”   那衙差大声道:“好!”一挥手,登时有七、八柄刀,五、六把剑,三、四根木棍,一、二条铁链,一齐向李氏兄弟攻到!   李福、李慧猝然受袭,百忙中不及抽剑,飞身而退,所有的武器都打了个空。   唐肯怪吼一声,反手抓住两剑,顿时变成右手大刀,左手双剑,叫道:“别让他们夺剑,别让他们夺剑!”   李氏兄弟一身武功,主要都在剑术的修为上,现在大意失剑,胆气先萎了半截,只道:   “大胆!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那首先招呼大家出手的衙差,正是今日酒楼上的仅子,道:“也没有什么意思,铁二爷是我们这行的祖宗爷,他光明磊落,决不会知法犯法,你们要捉他,我们只好得罪一次了。”   李福怒道:“喜来锦,你们这样以下犯上,可知道是什么罪行?!”   那汉子横眉横刀道:“得罪了!”   李慧道:“铁手确是犯了法,不信,你们自己问他去!”   众人望向铁手,铁手沉重地点了点头,涩声道:“诸位仗义援手,仁至义尽,不过,在下确曾触犯了王法,请诸位带同这位不干事的唐兄弟离开,在下就心感莫已。”在他落难之时,这一班素昧平生的六扇门中朋友如此拼着丢官舍命维护他,他心里当然感动,但估量情势,知道这些人只怕非福慧双修之敌,且生恐这些忠肝义胆之士受累,所以力保他们不要插手此事。   铁手这么一说,那喜来锦脸色下沉,道:“铁二爷,您真的犯事了?”   铁手道:“是。”   喜来锦一挥刀道:“那么咱们也犯事了,跟你一样!”   他后面的衙差七嘴八舌的说:“对!咱们干上了!”   “反正现在要收手也来不及了,不如宰掉这两个小子!”   “我们思恩镇吃公门饭的,全是讲义气的,就容不得这两个狐假虎威的折磨好汉!”   铁手长叹一声,必中感激莫名,正要相劝,但想起这下子大家已插上了手,如果给福慧双修活命,只怕这些人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心里大急。   李福冷笑道:“好,你们不识好歹,我们就先杀掉你们,再杀铁手!”   李慧道:“一个个的杀,一条狗命都不留!”   喜来锦冷笑道:“看谁不留谁的狗命!”众人又挥舞刀剑,围杀过去。   这一干人的武功,应付一些寻常武林人士或地痞流氓,自然绰绰有余,但李福、李慧的武功都非同等闲之辈,这些人要不是仗着人多,而且李氏兄弟又大意失剑,早就给“福慧双修”杀得一个不剩了。   李氏兄弟赤手空拳,苦战一会,身上受了几道伤痕,但已打倒了四、五名差役,李福更抖搂神威,夺得一把鳞角刀,转眼间又伤二人,唐肯已匆促地用破衣包扎住颈后的伤,加入战团,跟喜来锦等五人,力敌李福,其他八人,则缠战李慧。   李慧久攻不下,心烦意躁,乍然抓起那一口紫蓝色的葫芦,狞笑道:“好,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三宝葫芦——”   铁手勉力喝了一声:“快退!”   那八人中有的正要疾退,有的不知何事,李慧已拔开了葫芦的活塞!   葫芦塞子打开,却什么都没有。   李慧一怔,原本他在“骷髅画”一案中就已经听说过,“白发狂人”聂千愁施用“三宝葫芦”时最后一只“梦幻天罗”的威力。   可是这葫芦打开连一滴酒都没有,更休说其他的事物了。   李慧一怔,正要边退守边还击那八人的攻势,忽然发觉,那八人全部呆立当堂,连手中的动作,脸部的表情,全都给人用重手法制住了似的,整个人就“定”在那里,连眼睛也不多眨一下。   李慧心中一喜,没想到手中这口葫芦竟有这种无形的威力,正要出手将那八人杀害,忽觉自己手脚似给无形的缠丝绑着,丝毫动弹不得!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运力挣扎,但不挣扎还好,越挣扎越像被因在茧里,外面的丝越缠越密,然而这些丝网又是完全无形的,剪不断,理还乱,李慧才不过挣扎几下,便全身发麻,不过总比那八人好一点,勉强还能一些许的移动,眼睛还能眨,嘴巴还可以说话。   不过他此时除了惊恐,也没有甚么话可以说的了。   铁手见到这种情形,知道李慧因为不懂“三宝葫芦”的用法,胡乱拔开塞子,结果天下闻名的“梦幻天罗,六戊潜形丝”同样也把他罩住,不能自拔。   可是那边李福和唐肯。喜来锦的战团,正旗鼓相当,难分难舍,忽听此起彼落的一阵胡哨,三个人闪入了房屋。   这三人落地无声,但是神情都十分剽悍。   冷静稳重的剽悍。   浮躁威猛的剽悍。   豪勇机智的剽悍。   铁手一见他们三人,心里就几乎要发出一声浩叹:天亡我也!   这三人正是顾惜朝的三名亲信:剽悍中极有定力的霍乱步,剽悍中胆气过人的宋乱水,剽悍中反应奇快的冯乱虎!   这三人一到,唐肯、喜来锦等人就决不是他们的敌手。   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一到,三人打了眼色,不去解李慧之困,不去相帮李福、反而向铁手逼了过去。   李福边战边怒道:“喂,你们快过来——”下面的话给喜来锦的刀风逼了回去。   霍乱步佯作问道:“你说甚么啊?”   李福刷刷刷一连几刀,逼开喜来锦,但因运刀不趁手,唐肯全力一刀砍下,李福用刀一格,刀被震飞,急得他大叫道:“快来收拾掉这些王八!”   霍乱步却道:“李家二兄弟,今日可立大功呀,差些没给我们撇后头去了。”   冯乱虎道:“幸好我们回转得快。”   宋乱水气呼呼地道:“帮你,不如去抓这天字第一号钦犯!”上前要拿铁手,唐肯怪叫一声,提刀赶了过来,李福少去唐肯这号拼死不要命的敌手,登时又可以勉强支持。   霍乱步向宋乱水道:“这人你打发掉吧。”宋乱水金瓜锤一提,拦住唐肯,斗了起来。   冯乱虎上前一步,欲抓铁手,霍乱步道:“夜长梦多,不如杀了省事!”   冯乱虎想了一想,道:“正合我意。”正要动手,忽然房门伊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其实那片“房门”,早已不能算是甚么房门,实在是因为早已被王命君撞烂,任何人随时都可以一步跨了进来,但那人依然用手推开房门,这才走进来,好似生恐用力太大,会使房门受损一般。   这人对这一片烂房门,就像在抚慰自己豢养的一只宠物一样。   这人竟是那名老掌柜。   他提着一盏油灯,老眼昏花似的照了照,道:“都不要打了。”他这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可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场中局势大变。   床底下、屋顶上。窗口外,楼板底,一时间,至少涌现了三十来人,这些人的身手武功,只怕每人都不在唐肯之下,而且动作迅速,配合无间。   这些人陡然涌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夹击,那不过片刻间,喜来锦和那五名衙差,全给制住。   李福大喜过望,以为帮手到来,讵料这三十多人中有一半一拥而上,擒住了他,余下十来人,团团围住冯乱虎、宋乱水和霍乱步。   “三乱”此惊非同小可,冯乱虎迎空连击三掌,老掌柜悠然道:“没有用的,我外面还有十几人,你们带来的官兵,全给制住了。”忽扬声叫道:“小盛子!”   外面闪进一人,正是那名小伙计“小盛子”,只见他向老掌柜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师父,三十四人,不多不少,全解决了。”   老掌柜银眉一蹙,似颇有隐忧:“没我下令之前,可不得杀伤人命。”   小盛子恭声道:“是。”   霍乱步眼见情形不妙,想向床上的铁手潜去,但老掌柜已点着烟杆,悠然立在铁手的床前。   霍乱步又惊又怒,实在想不出这儿个米斗大的小地方,竟会出来这号人物,历声道:   “阁下何人?!”   老掌柜没去应他,问小盛子道:“他老人家真的要来了?”   小盛子答:“马上就到了。”   老掌柜道:“这地方……?”   小盛子道:“马上要用。”小盛子只有在回答这两个问题时,跟先前恭谨的神态全然不同,反而有点像他在主持大局一般。   老掌柜用手指捏了捏花灰灰的胡梢,下了重大决心似的:“一并擒了!”   小盛子道:“是!”左拳右掌,急攻冯乱虎与霍乱步。   霍乱步和冯乱虎两人一个出拳,一个出掌,硬接小盛子这一拳一掌,其实是两人都不约而同,要试出这批人的门派来历。   霍乱步接的是拳,他是以拳对拳,两拳一撞,突然间,只觉右脚一麻;同时间,冯乱虎以掌接掌,只觉得掌心像给一只手指戳了一下似的,两人大吃一惊,同时想起江湖上一个极难缠的人——“韦鸭毛?!”   两人才叫出声,那三千余名武林高手,一齐出手,二十招后,寡不敌众,两人一齐被擒。   而宋乱水早已给老掌柜手上的烟杆封住了穴道。   霍乱步惊惶莫已,问;“你……韦鸭毛……?”   小盛子笑道:“我叫禹全盛,外号只有两个字,叫做‘冲锋’,我刚才那一套在武学上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的武功:打敌人之手而伤敌人之腿,击敌人的掌实伤敌人以指的武功,全是我师父教的。”   他向老掌柜一引,道:“我的师父当然就是他。”   老掌柜又吸一口烟,道:“我就是韦鸭毛。”对禹全盛道:“还不快收拾,老人家就要来了!”这人说完,转身对铁手道:“对不起,铁二爷,连你也要委屈一下。”说着出手点了铁手的穴道。   铁手没有避开,也不想闪躲。   他非常清楚他此际的体力,要躲开普通人一击都不容易,何况这人是韦鸭毛。   韦鸭毛在三十年前就很有名,是出了名的义盗,不独做贼,这人七十二行行行都做过,从拾粪作肥料到街市卖花,他都沾过,到最后还当过官,据说给十七名著名的贪官一齐告他“贪赃在法”,他便弃官不做,当贼去了,近四、五年来,原本已销声匿迹,但他那一手“指东打西、出手打脚,打自己伤别人”的怪招,倒是称绝江湖,传诵一时。   而这三十几名武林人物,看他们的出手服装,有的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有的是绿林道上的好汉,有的是邪魔外道里的好手,没有几个是好惹的,然而都聚在这里,像正要而且正在合作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   ——等老人家来。   老人家是谁?   铁手从未见过,一个已经搅得一塌糊涂的场面,竞在三十几人的同心协力之下,全收拾得如此之快,在片刻间便把破洞铺上,地上扫干净。坏了的地方全修好了,一间房间回到原来的模样。   “不可以有破绽,”韦鸭毛这样吩咐道:“一点漏洞都不可以有。”   铁手不明白韦鸭毛究竟是站在哪一方?——为什么既要制住“三乱”及李氏兄弟,同样也制住自己、唐肯和喜来锦等人?   不过铁手知道韦鸭毛对自己应无恶意:至少,落在他手里,肯定会比落在“福慧双修”   那一干人好多了,至少,韦鸭毛在点他穴道的时候,下手非常之轻,落穴十分次要,让他可以在穴道受制后,依然可以把握时间,运气调息。   最后这些武林豪客把他们一一搬走,搬到房间底层的一个地窖去——他们最迟扶走的是铁手一一韦鸭毛还这样地问铁手:“我们要移走这几个人,可是又不想被“梦幻天罗”缠着,铁二爷是明眼人,也是明理人,可以告诉我个方法吗?”   铁手想也不想,即道:“只要拿着葫芦本身,人就会被扯动,跟着走。”   韦鸭毛笑了:“你有什么要求?”   铁手道:“不管这儿将发生什么事,我想留在这里。”   韦鸭毛双眉一皱,随后一扬,笑道:“不介意我先封了你的哑穴?”   铁手点点头。   韦鸭毛出手,就在这时,外面一声低呼:“老人家来了。”   第二十三章 破城     进来的是一名蓝衫胖子。   韦鸭毛一见到他,神态变得十分恭谨,长揖道:“师兄。”   那胖子看来要比韦鸭毛年轻得多了,一张脸白得出奇,两道眉毛虽然疏淡,但高扬于额,只听他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韦鸭毛道:“准备好了。师兄知道他们一定会投宿这里?”   蓝衫胖子道:“他们投宿这里,原就是我安排的。”   韦鸭毛有点担忧地道:“却不知他们在仓促逃走之间,认不认得来这里的路?”   蓝衣胖子干笑一声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带的路?”   韦鸭毛道:“请教师兄。”   蓝衣胖子用他那又细又长的红舌尖迅速地舐了舐鼻尖上的细汗,道:“那浑身沾油的家伙!”   韦鸭毛一震,道:“尤知味?”   蓝袍胖子道:“这油泡的兔崽子跟咱们作对了十几年,这次倒是为了同一件事,联手在一起。”   韦鸭毛道:“尤知味也是维护威少商的么?息大娘可真有面子!”   那蓝衫胖子自然便是高鸡血,只听他道:“息大娘就是有办法,听说连赫连小妖也请动了。”   韦鸭毛搔搔后脑勺子,道:“赫连小妖跟威少商份属情敌,而今勇小妖救戚寨主,实是武林一大奇事。”   高鸡血道,“这都是息大娘穿的针,引的线。”   韦鸭毛道:“却不知官府方面是谁钉着息大娘和戚少商?”   高鸡血长叹道:“怕的就是——?”   忽听远处一阵犬鸣,高嗥低回,令人寒怖,韦鸭毛失声道:“来了。”   高鸡血小眼睛异常锐利,横扫了铁手一眼,道:“这人是……?”   韦鸭毛道:“他是铁手。”   高鸡血吃了一惊,道:“四大名捕中的铁二爷?!”   韦鸭毛道:“正是,不过他受了重伤,全身无法运劲,刚才来了一批人杀他拿他,六扇门的好汉看不过去,便出手护着他,现在全给我擒住了。”   高鸡血跌足道:“怎么惹了这么一桩烦事!”   韦鸭毛道:“也没法子,他们老在这里动手,我也一直压着不动,但怕误了大事,才出手放倒了他们。”   高鸡血有些疑虑的道:“铁手真的受伤如此之重?”   韦鸭毛道:“要是铁二爷能够出手,凭我又哪里能点得上他身上穴道?”   高鸡血皱眉道:“来抓他的是些什么人?”   韦鸭毛道:“铁爷闯的祸子似也不小,文张文大人的手下‘神慧双修’,顾惜朝顾大当家的亲信‘连云三乱”全到了,也全拿下了。”   高鸡血一怔道:“怎么跟抓拿戚少商的倒似一伙?”   “这倒奇了。”韦鸭毛道:“按照道理,应该是铁手追捕戚少商才是,怎么铁手反被这些人缉捕呢?”   “不管了,”高鸡血道:“这人,他……”   韦鸭毛道:“他说要留在这里。”   高鸡血道:“什么意思?”   这时,犬鸣声越发凄历,也更近了。   韦鸭毛道:“师兄,该怎么办?”   高鸡血道:“不管了,且照他的意思,先藏在壁柜里再说,总之,不要引威少商进入这间房便是了。”   韦鸭毛道:“好。”   正在这时,楼下已传来嘭嘭的敲门声,有人连声喊:“店家,店家!”   铁手听得出来,那正是戚少商的声音。   戚少商等人不是被困在碎云渊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个问题对于戚少商来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像一个连场的恶梦,接踵而来,他刚自一场恶梦苏醒,却又跌入另一大场更凄惨可怖的恶梦里。   恶梦似永不完结。   他一直无法醒来。   唯一使他感到庆幸的是,这些恶梦里,都有息大娘在他身边。   就算在这些梦厌的至大惊恐里,只要他想起这一点,就充满了信心和勇气,去承受及反抗这些无常的恶运。   只是更使他遗恨的是:他曾立誓要一生一世保护的人,而今却要陪着他,历经一切流离苦难。   这苦难从她一见到他,便又重新开始。   那当然是在毁诺城里……   鲜于仇与冷呼儿率众攻打“毁诺城”,秦晚晴据地固守,全力反击,靠着机关和地利,鲜于仇和冷呼儿可以说是等于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然而城墙屹然不倒。   顾惜朝并没有配合攻势。   他知道刘独峰怫然不悦。   不过刘独峰的样子也不像在生气,他只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料定鲜于仇等碰一鼻子灰撤退回来。   真正懊恼的是黄金鳞。   黄金鳞是官。   官最讲权。   冷呼儿和鲜于仇这下出击,等于不把他放在眼内。   若论官职,在这些人当中,黄金鳞的官阶最高。如论名望,尤其武林中和江湖上的声威,加上负责调训禁军保卫皇城的威望,自然是刘独峰最强。顾惜朝是傅丞相的义子,撇开他文官的调度,这两名将军此举攻城,最挂不住脸皮的反而是黄金鳞。   所以鲜于仇与冷呼儿攻城失败,无功而退,黄金鳞打从私心里最是高兴,所以他故意问:“两位将军真是神勇过人,不知道攻城攻得怎样了?”   鲜于仇黄眼一翻,重重哼了一声,他肩胛中了一箭,心中恚怒已极。   黄金鳞故意“哦”了一声,大惊小怪似的道:“鲜于将军伤得可不轻呀?为国尽忠,攻城杀敌,真教人钦佩!”   冷呼儿气呼呼地道:“他奶奶的,这些婆娘,可真狠辣得紧!”   黄金鳞道:“想两位骁勇善战,而今居然攻不下一个女人把守的毁诺城,实在是,实在是教人……”   鲜于仇一手把嵌在肉里的箭拔了出来,他身边的副将忙替他敷药,他也真是脸不改容,只是一张崩紧的黄脸,更加崩得发黄,像一张老树皮一般:“好,我们攻不下这座城,难道你黄大人就攻得下?”   黄金鳞笑嘻嘻的道:“我如果攻不下,就不去攻。”   鲜于仇听出他语气中的讥刺之意,冷笑道:“咱们受的是国家俸禄,怎么?有贼不抓,只待在这儿喝西北风就算!”   黄金鳞滑溜溜似的一笑。就像是做京戏时一个滑稽的表情:“我这是自量,攻不来的,就不攻,至于这座城,迟早得破。”   鲜于仇干笑一声,道:“怎么破,吹牛皮吹破?吹西北风吹破?还是黄大入请孟姜女来,用眼泪哭破毁诺城?”   黄金鳞摇手笑道:“不必,不必,有刘捕神在,再坚固的城墙,再复杂的机关,也一样守不住阵脚。   刘独峰微微笑着,此时他仍坐在滑竿上,一前一后留下的是廖六、蓝三两人。   鲜于仇横了刘独峰一眼,抑不住有些敌意流露:“只不过,刘捕神一直端坐在他的宝座上,似乎并未想舒动筋骨,这城又如何不攻自破。   刘独峰忽道:“这城已经破了。”   鲜于仇以为自己听错:“破了?”   刘独峰笑道:“周四已经把城中的机关要枢破坏无遗,李二已把这城里一切利用天然动力的机器不能运作,你想,这城还能守得住吗?   忽听轰隆连声,毁诺城绵延不绝的爆炸起来,雨石纷飞,墙崩垣倒,夹杂着不少女子的尖呼与哀号,鲜于仇与冷呼儿一时为之口定目呆。   刘独峰笑道:“对了,我忘了相告,云大已经在城里各处要塞,安装好了炸药,一旦引爆,就这样——”又听轰的一声,连城门也塌倒了下来,地为之动。   顾惜朝忽道:“不行。”   黄金鳞奇道:“莫非顾公子怜香惜玉起来了?”   顾惜朝道:“那后山的地道!”   刘独峰脸上稍现欣赏之色,道;“你忘了,我还有个张五。”   廖六接道:“有张五哥在,那地道现在想必已不是地道。”   蓝三笑道:“不如称作坟墓适恰一些。”   刘独峰道:“二位将军,现在正是你们报效国家,攻城掠地之时,何以还不动手?   刘独峰的话令人有一种无可拒抗的力量,鲜于仇和冷呼儿心里不甘,但却不得不服,这下子,顾惜朝。黄金鳞各率部下攻入城池,鲜于仇与冷呼儿自然也调集残兵,驱军人城。刘独峰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他眼看这些官兵们如强盗一般的奸淫杀戮,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又错了一次。”   蓝三道:“爷,这样一来,我们跟这些人的梁子定必结深了。”   廖六道:“这也没办法,她们坚守城池,咱们又如何抓得到戚少商?永乐御史、甘大人、万大爷全被扣在天牢,看傅丞相给爷的暗示,若拿不着戚少商,这些爷的好友兄弟,只怕就此永生难见天日了……”   刘独峰苦笑一声道:“傅宗书怕我勾结武林中人,他这种做法,是要我失义于江湖,不见容于天下……可是,甘搏侯、万铸英、永乐不永他们的性命,我又不能不顾……唉!”忽毅然道:“蓝三!”   蓝三应道:“爷!”   刘独峰双眉一竖,道:“传我的命令下去,遇顽抗者方可伤人,尽可能不滥杀无辜,谁敢奸污一人,我刘独峰亲自送他法办!”   蓝三大声应说道:“得命!”疾掠而去。   廖六道:“这些入如狼似虎,这次屠城,本就意欲大事该虐一番,爷这个命令,他们自然不敢造次,只怕他们……”   刘独峰道:“只怕他们心里不服,是不是?”目中神光暴长。   廖六垂首道:“爷。”   刘独峰历声道:“廖六,咱们在江湖上,朝廷中,都是一样,既要凭着良知作事,管他人怎么个看法?男儿在世,得有所不为方能有所为,你要切记。”   廖六躬身道:“是。”   刘独峰望了望喊杀连天的毁诺城,忍不住又长叹道:“不过,我总是觉得,这一回,我又是做错了事情。”   他抚须叹道:“要是李玄衣在世就好了,至少我可以问问他,我该如何是好……”李玄衣身为“捕王”,但一生清寒,听说连一匹马都买不起,奉公守法,公正廉明,从不在杀一人,从不妄纵一人,刘独峰跟李玄衣是知交也是至交,当他念及李玄衣时,也想到他已经去世了,心中感喟更深。   毁诺城的血腥味更重了。   城已被攻破。   敌人穷凶极恶,像潮水一般涌杀进来。   应战中的毁诺城女子弟们全看息大娘的决定。息大娘如果要她们拼,她们就宁死不退。   但息大娘要她们走了。   打从她知道刘独峰到了之后,她便已经预感到这座城守不住了。   “马上易容,扮成男子,冲出去!无论如何,想尽办法冲出去!他日如果有缘,咱们在江湖上会聚,再建立一座毁诺城!”由于来攻城的人以为城里都是女子,一旦化妆成男子便不好认了,或许可以趁乱逃逸。   女弟子们咬牙下了决心。   戚少商忽然站了出来,激声道:“谁也不必走,我走!”   他坚定地道:“他们要的是我,我走出去,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就不必走!”   “你以为到此时此境,他们还会放过我们?”息大娘冷笑道,“我们已骗过他们,也杀过他们的人,他们就算今天不攻城,明天也必定屠城,你以为你出去就有用?”   “你以为你出去就可以解决事情?”息大娘的语音要比戚少商更坚定,使人完全不能想象她那么娇小的人可以用那么娇柔的语音来表达钢刀一般的决心。“现在没有别的路,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唯一的方法是:咱们四散而逃,逃得掉一个,便是一个!”   穆鸠平站出来大声道:“你们走,我来断后!”   秦晚晴讥诮地道:“你断后,你能撑多久?!”   穆鸠平道,“你们都是因为我们才落到这般田地……我们!我们不做一点事还算是人?!”穆鸠平说得真诚无比,秦晚晴本待讽刺几句,但也说不下去。   沈边儿也站出来,平静地道:“我和穆兄一起断后。”他和穆鸠平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但同是坚定无比。   息大娘忽道:“好,你们都恐后人而死,那么,你们作先锋,我们一起来断后吧。她移了半步,和戚少商并肩站在一起。   秦晚晴一向跟随息大娘,她马上就明白息大娘的意思:攻城的人志在戚少商,雷卷、息大娘、穆鸠平。沈边儿等几人,只要他们留着作战,或另走他向,攻城的主要高手,就会集中追拿他们,而放弃追杀其他的姐妹们。   一旦这些武功一流的敌手不在,其他的姐妹逃生的机会就大了数倍——凭那些官兵军士的武功,要对付毁诺城的女弟子们,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于是秦晚晴也道:“好,就这么办,谁敢跟我第一阵冲出去?”   ——她这个“第一阵冲出去”,其实主要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使敌人转移目标,以使其他姐妹们得以逃生。   沈边儿善于运筹帷幄,马上了解秦晚晴的意思:道:“我跟你一道去。”   穆鸠平本来也想要去,但念及跟一个“女流之辈”冲锋陷阵,总是碍手碍脚,不大方便,一时没有作声。   息大娘向戚少商道;“我们先留在这里压阵。”   戚少商也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只要他俩留在城里,外面的主要强敌就定必集中精力,来对付他们,而忽略逃命的女弟子们。   这对戚少商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全部在这儿的人。于是他即道:“谢谢你,大娘。”   息大娘噗嗤一笑,道:“别把我叫成什么‘李’大娘了。”她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笑,还有心情开玩笑,顿时把整个气氛都轻松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轰”地一响,西北面一角被炸踏了下来,碎石飞溅,沈边儿大叫了一声:“卷哥?”原来那儿正是唐晚词扶雷卷入内室医治的地方。   第二十四章 风筝     沈边儿不理壁石仍不断塌落,冲入内室,戚少商也掠了进去,叫道:“卷哥!”息大娘红唇吸动一下,无声地叫了一句:“晚词。”这时,敌人已经冲杀进来。   还不是有刘独峰的命令,毁诺城的女弟子死亡数字,肯定会在一倍以上,而被奸淫的女子,更不可胜算。   但谁都不敢公开违反刘独峰的意旨。   在息大娘下令“逃”之后,毁诺城的女弟子们全力冲出重围,但至少有四分之一战死,四分之一被捕,四分之一人靠着鱼目混珠的女扮男妆逃出生天,另外四分之一是硬闯出去的。   ——逃出生天怎样?本来在一个温馨快乐和谐的“大家庭”里,现刻成了亡命之徒,流落天涯,还被官府追捕,想必心丧若死。   在敌人蜂拥而入之际,戚少商与沈边儿还在拼命挖塌倒的石堆,希望能救得出雷卷和唐晚词。   戚少商只有一只手,他挖得比沈边儿慢。   沈边儿挖得十只手指头都是血。   沈边儿一边咬牙切齿地道:“是谁埋的炸药?!”   戚少商恨声道:“刘独峰的手下,至少有两人是引地雷装火器的高手!”   沈边儿脸色煞青,一字一句地道:“刘独峰?!”   戚少商和秦晚晴对望一眼,他们知道,要是雷卷和唐晚词是被埋在这一堆瓦砾里,纵挖出来也没有用了。   息大娘和秦晚晴跟唐晚词的交情,恐怕不比沈边儿和戚少商对雷卷的浅,可是女人在这重要关头时刻,有时反而要比男人冷静。   息大娘忽道:“不必挖了!”   沈边儿不想听下去,大叫道:“卷哥未死!卷哥未死!手上更疯狂了似的挖砖撬石。   息大娘冷静地道:“雷卷是还没有死。   沈边儿和戚少商立时回顾,一个道:“什么?”另一个道:“你说真的?”   息大娘道:“是我的意思,要唐晚词先带雷卷走。我请了几位帮手,来去自如,就是靠那条地下通道,不过,现在地道的出口已被塞堵了。”   沈边儿喜道:“那就好了。”   息大娘道:“现在是大敌当前,对敌要紧,假使我们都没有死,我们中秋月圆就在南燕县郊七十里的易水畔再见!”   沈边儿道:“好!”疾掠而出,秦晚晴跟息大娘一点头,两人双手搭在一起,相视片刻,忽然间,秦晚晴松手,跟着沈边儿的去向掠去。   她是负责和沈边儿打前锋,吸住敌人的注意力,好让姐妹们脱逃。   息大娘长叹一声,转身要走,戚少商一把拉住她,沉声问道:“卷哥并没有及时逃得出去,是不是?”   息大娘点点头道:“这石室里本是有通道,现在已给刘独峰炸毁了,那是死路一条。”   一面说着,一面拔出剑来,在石地上疾画了几个形状古怪的字。   戚少商痛苦地道:“那么,你为何要这样说……”   “不这样说又怎样?”息大娘收剑反问,“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你们不思报仇,只在痛哭流涕?!”   戚少商握着拳头,道:“大娘……”   这时敌人已经像潮水般杀了进来。   沈边儿和秦晚晴都自度必死。   沈边儿才冲出去,肋部便着了一记飞刀。   他们杀了一批敌人,又杀入一批敌人,直到他们手是血,脸是血,衣是血,全身都是血,然后又遇了顾惜朝和鲜于仇、冷呼儿的包围。   在冲杀之中,沈边儿的肋部,中了顾惜朝的飞刀,他是用肋骨硬生生把刀夹住,每一个动作,伤口都痛得死去活来。   以照武功论,他逊于戚少商,戚少商的武功本来略高于顾惜朝,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远非顾惜朝之敌。   秦晚晴的武功也非鲜于仇和冷呼儿二人联手之敌。   但是沈边儿和秦晚晴却没有死。   没有死的原因是:忽然间来了四个蒙面人,这四个人,武功都不高,然而却发挥了一定的效用,有的用暗器,有的放烟雾,有的撒钉子,甚至有一个用上了胡椒粉,使得顾惜朝忙于应付,无法把沈边儿一举格杀。   沈边儿和秦晚晴被护出碎云渊,浑身披血地到了往南燕镇的路上,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那四个蒙面人却趁乱逃了出去,卸下了脸布,由于局面混乱,他们又是男子,一旦混杂其中,便无法追捕。   这四人分四个方向直掠出毁诺城,重新聚合,往同一个方向,疾驰入树林于里。   树林里,刘独峰和李二座镇在那里。   这四人当然便是云大,蓝三、张五。廖六。   他们却看见刘独峰在放纸驾。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那纸鸯至少离开有三里外,但纸鸯的体积约有一个犄牛般大小。   那想必是一只很大的纸鸯。   他们都没有问刘独峰为何要在此地放纸鸢,他们知道主人做任何事都必然有理由,只是一般人不易察觉那真正理由所在而已。   云大道:“爷,已经解决了。”   刘独峰道:“救的是谁?”   蓝三道:“是沈边儿和秦晚晴。”   刘独峰“哦”了一声道:“雷卷呢?”   张五道:“他和唐二娘可能已经殉难了。”   刘独峰脸色不变,但一向稳定的手背,手背上的贪露的青筋突地动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可惜。”   这次轮到廖六问了:“周四呢?”   李二答道:“他在三里开外,引导风筝的方向。”   刘独峰为什么要放风筝?   他这么多地方不选、偏选这地方。此时此境来放风筝?   沈边儿和秦晚晴倒在稻田的水渠里,疲乏得像死了一般。   然而金色的夕阳极力灿丽,照在阡陌连畴的金黄稻田上,那金色的夕照在水彩画般的云层里筛出来,美得像图画一般。   两人忽然发觉这地方美得令人如置身仙境。   两个人都愣了好一阵子。   在这时候,两人才感觉到自己是逃出来了。   两个人发襟凌乱,披着泥草,忽然相拥在一起,浑忘了一切。   他们一起共历过血战,走过生,走过死,现在相拥一起,只是一种亲近,一种亲切,甚至不知是喜悦还是痛苦:他们终于活了下来了!   这时的相拥相依,都是发自至情至性的。   但是过度的疲乏,战斗过后的空虚,很快的侵占了他们,他们相拥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风徐吹过,金黄的麦穗就在他们身后沙沙作响,两人觉得这像是没有了一切,没有了一切的恬静。   这恬静像风,像麦穗的沙沙。   像静时的光阴。   秦晚晴只觉得眼皮很倦,像风在呵护,依偎男人温暖的臂膀里安眠……   其实不仅秦晚晴睡了,连沈边儿也睡了。   他有生以来,像一柄高手铸冶给镇边大将军的剑,是利的,硬的,快的,一出炉就作战,从没有止息的时刻。   然而这一次在战乱后的短眠,却是他毕生至今,睡得最安祥的一次。   甚至连梦也没有,只有麦穗在沙沙,沙沙……梦里的世界也是恬静,金黄的。   他终于被恶梦惊醒。   他梦见雷卷。   雷卷满身浴血,挣扎把手递向他,可是他却似给点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雷卷把手越伸越近,竟执了一条羽毛,在拂撩他的脸!   他一惊而醒。   他虽惊醒,但长年的训练使他全身肌肉完全不动,只把眼睛略略睁开。   脸上很痒。   原来是发丝。   秦晚晴的发丝乱了,随着晚风,吹掠过他的鼻尖。   月半圆,风把稻麦扬起一种寂寞的热闹,秦晚晴睡得很甜,脸侧向月亮那边,红唇微翘,像一张小孩子的脸。   沈边儿看着、看着,不觉出了神。   风一紧一缓的吹着,整个稻田就像一座汹涌的海,时而潮涨,时而潮落,沈边儿有坐在船上、放掉出海的感觉。   由于风吹得稻麦摇晃,他俩拥在一起的躯体也有些摇荡,沙沙,沙沙,沈边儿忽然感觉到,那身体与身体接触之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秦晚晴的身裁,该突的地方突,该凹的地方凹,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消瘦的地方消瘦,她的皮肤虽然稍粗一些,可是有一种特有的少妇的韵味,尤其在她细长的颈子表露无遗。   月亮照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发脚蓬蓬松松的都乱了,红唇微微张开,露出两只白而大得可爱的门牙,有一种少妇的甜香。   仿佛那是温的、香的、令人贴近去会狂热的、会融化的。   然而她那是那么恬静,在月光下,细长的脖子里的血脉、宁谧地跃动着素淡的生命,她还是微微露着齿,仿佛正有一个好梦。   一个少妇,此时,却像一个婴孩。   贴在沈边儿身上的,却是一个温热的肉体,沈边儿忽然心生爱怜,以至无法自抑。   心生爱怜的发乎情,然而无法自抑那是不能止于礼了。   其实在人类原始的本能,嗜了血之后,筋疲力倦,却便会兴起更原始的欲望。   沈边儿原本是一个很能自制人的男人。雷卷在他入门三年后就下断语:“边儿比我能忍,他能忍人之所以不能忍。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必顺先要能忍,沈边儿会把握时机,够聪明,加上他能忍,如果够运气,必定能成大事。   戚少商也在观察了他两年后作出了评语:“沈边儿很冷静,自制力极强,一个冷静的人可以准确地判断事情,而自制力强的人可以压制不必要的冲动,不冲动而善于判断是一个领袖必须具备的本领。”   可是沈边儿现在失去了抑制,他冲动。   他想强忍这股冲动,可是秦晚晴着实太过妩媚,而他又一向自抑,绝少亲近过什么女子,他在女子身上获得的,往往不是满足和快乐,而是痛苦与煎熬。   所以当一个这样香甜的妇入挨着他睡,他愈想抑制,就越冲动。   沈边儿本来就双手拥住秦晚晴,但在凝神她的时候,已松开了手,现在反而不敢刻意的搂过去。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秦晚晴的唇上,印了一印。   秦晚晴的红唇,微微吸动了一下,星眸半睁,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沈边儿情不自禁,轻吻了一下之后,忍不住又热烈地吻下去。   秦晚晴仰着着脖子,媚眼如丝,“樱咛”一声,双手也搭在沈边儿肩上。   沈边儿深狂的吻下去。   忽然问,秦晚晴猛地推开了他。   沈边儿像被判了死刑似的,全身僵住。   秦晚晴迅疾无伦地掴了沈边儿一记清脆的耳光,身子像游鱼一般闪出丈外。   然后她站在一片稻海月河下,在整理乱发,宛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是沈边儿却知道发生过什么。   懊悔、耻辱、自责、惭悔……交织齿咬着他,他站在原地,比打了败仗还要沮丧。   月色如乳,稻风送爽。   良久。   沈边儿道:“秦姑娘……”   秦晚晴道:“叫我秦三娘。”   沈边儿道:“秦三娘,我……”   秦晚晴道:“叫我三娘。”   沈边儿只恨不得急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下去:“三娘,我刚才……”   秦晚晴仿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刚才什么了?”   沈边儿胀红了脸,看着脚尖,发了狠地道:“刚才我不是人!”   “我连禽兽都不如!”他越说越激昂:“我该死!我该死!”说着捶打自己,彭彭有声,连鼻孔都呛出血来。   秦晚晴着实吓一了惊,连忙一掠上前,抓住他的双手。“你干什么?!”   沈边儿沮丧地跪了下去,用一种比哭还难听的声音道:“刚才我……我什么不好干!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我竟冒犯了你!”   秦晚晴笑了。   笑声很清脆。   那么清快的笑声,可是一点也不让入觉得纯真,反而更增妩媚。   “我给你冒犯,你才有得冒犯。”秦晚晴淡淡地道:“你又何必自责。”   第二十五章 一夕留情     ?   秦晚晴以手撂发,像一个小母亲在看她的小儿子一般的眼神,学着他的口吻道:   “我……为什么要生气?”   沈边儿喃喃地道:“可是,我……”   秦晚晴怪有趣地问他:“你说,我该生谁的气?”   沈边儿期期艾艾地道:“刚才是我……侵犯了你……你应该生……生我的气呀……”   秦晚晴以一只手挽后束着后发,凑近脸来,问:“我为什么该生你的气?”   沈边儿只觉得月光下,这容颜触手可触,但又远不可及,几疑不是在人间,怔了一怔,说:“生气?”   秦晚晴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告诉你,我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   “你吻了我一下,我打了你一记耳光,彼此两不欠;”她笑着说:“我们是江湖儿女,我们这样抱在一起,你是男的,你有冲动,理所当然,不然,除非是我长得丑,或者你不喜欢我,我长得丑吗?”   又凑过脸去,让他看清楚,沈边儿迷迷蒙蒙中吃了一惊,退了半步,忙道:“不丑,不丑。”   秦晚晴笑道:“那你喜欢我吗?”   沈边儿更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答不出来。   秦晚晴追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沈边儿茫茫地道:“你……秦姑娘你要我——”   秦晚晴截断道:“叫我三娘。”   沈边儿道:“三娘我——我真的喜欢你。”沈边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眼前的女于有一种深藏心底里汹涌得无对无匹的感情,在这一句话吐露出来的时候舒畅非常,所以语气也诚恳无比。   秦晚晴听了,眼眸里刚有一丝感动之色,忽然间脸色一沉。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我……”沈边儿实在答不出,说因为她美,又太因色动心,说因为她人好,却又未曾真个了解她的为人,一时不知怎么作答是好。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的。”秦晚晴冷然一晒道:“你只喜欢我的身体。”   沈边儿一听这句话,只觉一股热血上冲,自己的人格也被侮辱了一般,大声道:“不!   你以为你自己很漂亮是不是?!嘿,我才不稀罕你的美色,比你美的人,有很多,但我连碰都不碰,你是我第一个亲近的女人,你……”   秦晚晴望着他,眼眸忽然朦胧了起来,喃喃自语道:“稀罕的,你们男人都稀罕的……”忽然问:“你说喜欢我,究竟喜欢我什么?”   沈边儿道:“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跟你一起,我很快乐。”   秦晚晴眼眶有些潮湿,她很久没听过这些话了:“你说的是……”   沈边儿斩钉截铁的道:“是真的!”任谁都可以看出他的眼神诚挚无比。   忽然“铮”地一声,秦晚晴的袖口掣出短剑,指着沈边儿的咽喉。   沈边儿吓了一跳。   秦晚晴一双亮而细的眼睛,显得冷利无比:“不许你喜欢我。”   沈边儿愤然道:“这算什么?”   秦晚晴贴时平举短剑,又跨近一步,剑尖已在沈边儿头上刺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不许你喜欢我。”   “你可以不喜欢我;”沈边儿冷笑道,“却不可以下准别人喜欢你。”   “可是你不可以喜欢我。”秦晚晴剑尖在擅抖,竟掉下泪来。   沈边儿看得心头不忍,想了一想,终于恍悟似地道:“哦,原来你早有了意中人,我不知道,那我就……”   秦晚晴哭了起来,捂着脸呜咽跺足道;“不是,才不是哩沈边儿慌了手脚,上前一步,想劝慰秦晚睛,一不小心,给剑尖划中,颈旁涌出血行,沈边儿不禁“哎”了一声。   秦晚晴哭着,本来以手掩目,但从指缝里看见沈边儿颈旁受了伤,心疼起来,用手指去触了一触,沈边儿缩了一缩,秦晚晴问:“痛吗?痛吗?”   沈边儿有些迷茫的看着秦晚晴,道:“不痛,不痛。”   秦晚晴突然柔静的凑过脸去,轻吻沈边儿颈部的伤处。   沈边儿静看秦晚晴俯下来那浑圆微贲的额,以及在额上的几络乱发。   他心中生起强烈疼惜的感觉,想用手去抚平那几络发丝。   秦晚晴停止了吮吸,悠悠地抬起了脸。   月光下,一对温柔似水多情的眼。   微露的皓齿,尖巧的额。   微微的倦色,些许的草屑,更添楚楚可怜。   沈边儿忍不住用手扶起她的秀额。   “你能不能只要我,而不要喜欢我?”秦晚晴用一种令人听了都不忍心的哀求,这样地问。   她的唇上还闪着血渍。   是沈边儿身上的血。   沈边儿摇首,发出一声叹息;“不能。”随即大力的吻在她的唇上。   略带腥咸的血味,还有湿需柔滑的唇……令沈近儿忽然用力的拥紧了她。   他们第二度亲吻在一起。   月色下,风和稻穗的世界。   他们紧紧的贴着,仿佛已化成月色,化成声音,化成两根互相厮磨的稻穗……   直至秦晚晴微弱地推开他,微弱地问:“你……要不要我?”   沈边儿一面怜惜地太息,一面温柔有力地道:“我要你,也要喜欢你,就算你杀了我,也不能阻止我要你,喜欢你。”   秦晚晴颤声道:“这又何苦?”凄弱得就像一支无助的麦穗。   沈边儿怕失去她似的搂紧了她:“为什么不可以?”   秦晚晴幽幽一叹,双手搅住他的腰;忽然间睁开了星眸,感觉到他的强烈的冲动。   像灸热铁棒一般的热烈和冲动。   秦晚晴又闭起了眼睛,像梦幻一样的声音,在沈边儿耳畔响起:“我不是黄花闺女,如果你要我,你可以……”   沈边儿反而放开了她,满脸通红。   秦晚晴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在月光下,双眸盈着泪光,她用手解开了衣衫。   沈边儿是人。   他是男人。   而且是十分强壮、年轻的男人。   秦晚晴微弱的喘息,在稻穗厮磨声里,柔弱得令人心折。   凄清得足以融化沈边儿的热情。   阳光普照。   一遍稻穗如金。   秦晚晴正过去把一件一件的衣衫拾起,穿上,她幽怨的看着仍在恬睡的沈边儿,嘴边含了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然后她挽起了发,露出细长的颈,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她细秀的颈,还有些毛发,柔顺的朝下坐着,经旭日一照,成了金色的柔丝,使她格外的明媚,像略镀了一层轻金似的。   然后沈边儿也醒来了。   他伸手一揽,发现不见了身旁的人。   他身旁的人,在他心目中,已是一生幸福之所寄。   他立即紧张了起来,幸好,秦晚晴就在他眼前,用一种像看淘气孩子的眼神捎住他。   “看你。”秦晚晴嗔着说他,“像只脏猪。”   沈边儿笑了,一个挺身就起来,笑道:“脏?昨晚你又不嫌……”   秦晚晴劈手给他一巴掌,沈边儿嘻笑闪过,秦晚晴佯作生气地道:“再说,你这懒猪,我就把你杀了煮来吃!”   沈边儿一伸舌头,道:“谋杀亲夫啊,这可不得了。”   秦晚晴忽又脸色一寒,半晌,才央告他说道:“不要这样说,真的,不要这样说。”   沈边儿再也忍不住,过去拥着秦晚晴,道:“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叫你,我们已经……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夫人,我的老婆。”   秦晚晴冷静地道:“就当我们是昨晚的缘份,今儿把它忘掉,好不好?”她的眼睛微微上抬,平静的望着沈边儿。   沈边儿突然觉得爱煞了她的神情,也恨煞了她的话语:“你……你,你!你跟多少人有这种雾水烟缘,一夕留情?!你,你做的好事!”   秦晚晴轻咬住嘴唇,冷冷地道:“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要怎么骂,便怎么骂。”   沈边儿抓住她柔弱的双肩一阵猛摇:“告诉我,为什么?!至少让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秦晚晴忍着痛,挣开他,背过脸:“就当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罢。”   沈边儿用力地踏着地上的软泥,狠狠地道:“水性杨花的女人!女性杨花的女人!”   秦晚晴噙着泪,回身道,“我们已逃出来,从现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沈边儿跺足道:“好!你这种女人,我也不想再见——”狠狠排开稻草,走入人高的稻穗里去。   沈边儿一旦消失在稻海里,秦晚晴张日欲呼,招手欲唤,但却喊不出声音来,眼泪籁籁而下。   沈边儿只觉得四周的稻穗,都发出飕飕的声响,脚下也是这令人烦躁的声响,全不似昨夜如催眠般柔和的沙沙。   他恨不得用一把刀,砍尽这一大片稻草。   也不知是风送来,还是怎么,他突然听到一句话:“慢着,好像有人走过来了——”   沈边儿一愣,本来正在分开稻草的手,乍然止住。   本来要往前踏的脚步,也陡然顿住。   他整个人像遽然定住了一般。   那声音也突然终止。   再也没有人声。   只有其他的杂音。   风拂稻穗声,水蛙鸣音,泥塘冒泡的微响……   良久。   沈边儿终于听见有人在说话。   说话的人也在压低语音。   “谁说有人声?”   “刚才明明听见好像……”   “啪”地一下耳光清脆的响,原先那人骂道:“别杯弓蛇影了,那两人还没来,你就怕成这样!待会见大当家把他们赶入这里,我们在此伏击,你要是缩在一旁,看我不宰了你七块九块喂王八!”   “是,是……”另一人颤声道。   沈边儿心中飞快转念:这些人,看来便是攻打毁诺城那一伙的,他们说的两个人……秦三娘有险!   沈边儿一念及此,再也镇定不下来,飕地掠了出去。   他要在这些人没有发现秦晚晴之前找到她!   就这轻微的响,那一干人似已发觉。   可是沈边儿不管了。   他一定要先找到秦晚晴。   ——可是秦晚晴在哪里川   突然,他听见西南角上有短刃交击之声。   他毫不犹疑就窜了过去。   待他掠到那儿时,兵器声已静止,稻穗倒了大片,显然有经过一声激烈的打斗。   地上倒了三个人,血染金黄色的稻草。   沈边儿的心突的一跳,看清楚才知道秦晚晴不在其中。   那三名伏尸的人都是连云寨党徒的装扮。   沈边儿正要舒一口气,忽听四面八方有人叱道:“在这里下?”   “咄!还想逃!”   “别让他跑了!”   沈边儿迅速游目一扫,知道在稻草堆里现身的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个手持金枪,跟金黄的稻穗,金烈的阳光照映,特别威风。   只听其中一个人道:“咦?不是他——”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   先前的说:“当然不是,昨晚那个,给顾大当家打得不住吐血,这人伤得不怎么重—   —”   那持金枪的扬声喝问:“喂,还有一个女的,躲在哪里?!”   沈边儿一听,更放了心,冷冷地道:“什么男的女的,人在这儿,命在这里,有种上来取去。”   持金枪的怪笑道:“你是什么东西?!可知本大爷是谁?”   他旁边的人立即已结地跟他接了下去:“他便是我们连云寨的二当家“金蛇枪”盂有威盂大侠!”   沈边儿有意拖延时间,好让秦晚晴闻风逃脱,便道:“哦?孟有威么?我听说他只是连云寨的小脚色,排到第六,怎么一下子升得那么快?是讨了新主的好,拍了新任寨主的马屁,还是自己封自己个头衔?”   孟有威气得咬着牙齿,金枪“呼”地划了三、四道花枪,正要说话,忽然间,草业里传来几声惨呼。   盂有威脸色一变,沈边儿长空掠起,一拳将一名连云寨弟子的脸门打裂,人已趁这刹那的变乱间,窜入稻海之中。   他认准了最后一人惨呼之所在,潜越而去。   他潜至发出呼叫声的地方,与发出最后一声惨呼,不过相差几个眨眼的功夫,可是那儿已经没有人。   只有死人。   死的是一个名连云寨弟子,手里有一张七发火弹驽。   ——是谁杀死他的?   就在这时,沈边儿也已惊觉四处有人潜拥过来的声响。   沈边儿再也不理一切,站了起来,大声呼道:“三娘。”他在“霹雳堂”雷门,一向沉着练达,平日在雷卷面前扮演冲动刚烈的角色,但雷卷和戚少商都深知他稳重冷静的一面,可是他现在因为担心秦晚晴的安危,已经失却了他平时的镇定。   第二十六章 金黄稻穗鲜红血     沈边儿才叫出声,稻丛里立即冒出了七八个人头,此起彼落。   这些人正迅速在向他包抄过来。   就在此时,又一声惨呼。   惨呼声离沈边儿左边不及八尺之遥。   沈边立时向那里掠去。   突然,他原先站立的所在,噗噗噗连响,至少有十四、五件暗器,打在稻杆上!   沈边儿长空掠起,有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半空夹击。   三道人影一分,沈边儿落在惨呼之处,那儿多了一名死人,伏在地上。   沈边儿左腰多了一道血口。   那两道人影,一人落下,额骨爆裂,永不能起。   另一个惊魂未定,孟有威已经赶到,一枪往稻丛中沈边儿的背门扎去。   沈边儿倏地往稻丛里一伏,消失不见!   孟有威气虎虎地下令:“搜!都给我搜出来,我要他死一百九十二次!”   他这一声叱,沈边儿自然也是听到。   可是他已无心恋战,心里乱成一片。   就在这时,自己后面的稻丛,微微移动了一下。   沈边儿知道孟有威的人搜到来了,他身子不带一丝声息的疾闪过去,分开稻草,果见人影一闪。   “铮”!那人出剑!   剑好快,眼前一亮,剑已至!   沈边儿目为之眩,闭起双眼,双手认准部位,一抓一扣。   剑已及咽喉,但发剑的手已被沈边儿抓住!   剑顿住,但那人“铮”地又拔一剑!   沈边儿的时锤也立即撞了出去!   突然间,他觉得手里所扣的臂腕,柔若无骨,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   他不禁顿了一顿。   那人的第二剑也陡然停住。   两人一看,不禁一齐失声叫道:“是你!”   “三娘!”   两人才一出声,稻草丝丝作响,又有敌人逼近。   秦晚晴眼珠子往稻丛里一转,疾道:“走!”两人一齐翻滚过去,原先立足之处,已刹然多了几人。   秦晚晴与沈边儿却已不见。   又一声惨呼。   秦晚晴拔出了剑,沈边儿收回了拳头。   一名连云寨叛徒倒地而殁。   沈边儿握着秦晚晴的手,激动地压低声音,哑然道:“三娘,我找得你好苦……”一时间千言万语,但又无从说起。   秦晚晴的眼眸湿润,出现了感动的神色,用手掌把沈边儿的手背轻轻覆盖,道:   “我……我也在找你。”   沈边儿只觉心头一热,道:“三娘……你,你也是喜欢我的,何苦……”   秦晚晴拍拍他的手背,嗔笑道:“快别说这些了,我算过来,他们一共有十九个,十一人向你明打着包围,另外八人匍伏前来狙击,刚才,我放倒四人,你杀了两名,还有一个,给我们合力干掉,总共七人,也就是说,他们还剩下十二人。”   沈边儿觉得只要秦晚晴在他身边,世间一切都变得没有难事了,“那十二人不是什么脚色,不是我们的对手。”   “可是,”秦晚晴狠狠地道:“打退他们并不难,我们却不能让他们离开,不能活回去一个!”   沈边儿见到秦晚晴狠辣的神情,初时也怔了一怔,往后立即明白,道:“对!”   ——只要有一人活回去,便会率众回来这里,这地方变成不是藏匿之处了!   ——黄金鳞。顾惜朝等若知道他俩未死,一定会派重兵来搜捕,追杀他们的,那时就永无宁日了。   沈边儿忽又想起了一点:“他们本来是来伏击两个人的……”   秦晚晴道:“所以更不能让他们回去通风报讯。”   沈边儿突然起身,挥拳,一拳击碎了一名潜近欲挥刀的敌人之喉核,对方连叫都来不及,便已咽了气。   沈边儿又伏了下来,两人静悄悄地潜离了原地,秦晚晴道:“剩下十一人。”   沈边儿道:“要杀他们不难,但要杀死他们全部则不易。他们一旦惊惧,大可四散而逃。”   秦晚晴道:“除非让他们不感觉到畏惧,还以为他们赢定了,才有机会逐个击破后,一举搏杀。”   “好,”沈边儿道:“但要留下一人,我要问个清楚。”   秦晚晴点点头,然后用手抓住稻杆,摇了几摇,霍然,一柄枪尖,迎面刺到!   秦晚晴一个跟斗翻了出去,哀呼一声。   沈边儿一手抓住金枪。   孟有威心里一凛,对手出手之快,令他完全不及变招,但他也是应变奇速,把枪一折,枪竟分为二截,孟有威一手抄住另一截枪,急刺沈边儿。   沈边儿闷哼一声,掩脸而退。   孟有威还来得及看见对方手背上指缝间都是鲜红的血!   这时一名连云寨叛徒已抄至沈边儿身后,但惨叫一声,背后着了一剑,扑倒于地。   孟有威急抢过去,但沈边儿已潜入稻草丛中不见。   孟有威发出一阵特别的胡哨。   那是他们的暗号。   一下子,便来了十个人。   孟有威持着枪,威风地道:“其他的人呢?”   其中一人恐惧地道:“就这么多了,能到的,都到齐了。”   ——不能到的,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一名连云寨叛徒怀着惧意的道:“孟寨主,我们,我看,不如……”   孟有威神威凛凛似的道:“怕什么?!那女的已受了伤,男的也被我刺中,准活不了!   快去搜!”   “是!”连云寨的叛徒又各自两三人成一小组,钻入稻丛里去,孟有威不曾留意,原先集合的九个人,现在已成了八个人。   孟有威自己也在搜索。   他知道这一男一女是大官黄金鳞、大当家顾惜朝眼中钉、大对头,如果能抓住甚或杀了这两人,必定能使黄金鳞和顾惜朝高兴,不管大官还是大当家高兴,对他而言,可是件大大的好事。   ——先搜杀这一男一女,再伏杀跟着要来的那对男女,这功可立得不小哇!   ——老九游天龙只顾着去抓穆鸠平,可给自己独占了这个大功!   想到这里,他就比拾到个大元宝还兴奋。   也在这时,稻丛里又传来两声低嚎。   叫声方起,便似给割断了咽喉,再也呼嚷不出了。   孟有威立即挺枪赶了过去。   两个死人。   连云寨的人。   金黄的稻穗沾染了血迹。   孟有威忽然感觉到一丝不祥的念头:他毕竟在连云寨里出生入死,大小百数十战,情形对不对路,一向拿捏得甚为准确。   他这个念头刚起,稻丛中又传来扑地的声音。   孟有威立即掠了过去,刚好来得及看见两名弟子倒地,另一名带着莫大的惊惶恐惧,全身发着抖。   那名弟子一见孟有威,一如见救星,舌头打着结:“他们……他们……杀了……杀了……”   孟有威马上决定了一件事。   情形看来并不如他所想象的:   走!   总共是四个人。   两个是连云寨的叛徒弟子。   两个是一男一女。   沈边儿和秦晚晴。   沈边儿和秦晚晴一点也不像是受过重伤的样子。   没有赶来的连云寨子弟,自然都遭了毒手。孟有威这儿只剩下了他自己,和三名弟子。   孟有威立即知道自己上了当。   他本来还有勇气一拼,但当他发现沈边儿和秦晚晴根本没有被他所伤时,便有一种跌入陷阱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他大吼一声,“上!”当先一枪搠去!   他一枪发出,也不管是否命中,拖枪就走。   那两名连云寨弟子见主帅先上,他们也挥手扑上,沈边儿挥拳,一拳打在刀尖上。   刀节节断裂。   沈边儿第二拳打在他的手背上。   那人的手臂立时发出拍拍如干柴爆裂的声响,他的指骨撞拳骨,拳骨撞腕骨,腕骨撞臂骨,臂骨撞时骨,一刹那间,手臂骨节全碎。   沈边儿并不想使他太痛苦,第三拳便杀了他。   另一名连云寨的叛徒的刀给秦晚晴双剑架住,交叉一剪,刀折为二。   然后双剑到了他的颈上,交叉一剪,脖子落了下来。   孟有威发狂地奔逃,另一名连云寨弟子,原早已吓破了胆,也亡命地逃。   换作平时,沈边儿和秦晚晴也不想赶尽杀绝;可是现在他们没有办法。   留一个活口,无疑等于把自己推入死路。   沈边儿疾道:“我抓姓孟的!”   他说完这五个字时己拦住孟有威。   同时间秦晚晴已杀了那连云寨剩下的唯一弟子。   那名弟子惨呼倒地,秦晚晴的心里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一剑,就毁了一条生命,不分什么忠好敌我,不论什么正邪好坏,倒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为什么武林中的生命,竟如此轻贱,非要血来洗涤个人的恩怨不可?   ——这些人本来互不相识,但为了立功受命,他便杀她,结果是她杀了他,他死了,彼此还是互不相识。   ——为了自己活命,已在片刻间杀了一十八条人命,这样子换来自己的生存,值得吗?   可是秦晚晴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她想起了碎云渊。毁诺城。   那一众姐妹,为了保护几个朋支,结果被人残杀殆尽。   秦晚晴的眼神融在剑芒里。   剑尖遥指孟有威。   沈边儿拦住孟有威,还未出手,孟有威掉头就走。   沈边儿立即紧追,但孟有威只回头,没有走,他的枪自后遽然刺出!   金枪闪电般刺到沈边儿的腰间,沈边儿突然一时往地上沉击,竟把金枪压在地上。   孟有威立时弃枪,腾身而上,扑打点踢,连攻沈边儿七招。   沈边儿连忙封开七招,孟有威又腾出金枪,呼呼呼一连三枪,疾攻了过去。   沈边儿退了三步,架开三枪,反攻一招,把孟有威逼退三步,孟有威怒吼一声,连转三道枪花,突然之间,枪上红缨,全如钢针,向沈边儿激射过去!   沈边儿倒吓了一大惊,危急间疾脱下了袍子,一兜一套,已把红缨针尽数收在其中。   孟有威才射出枪上针,立即返身就逃。   可是秦晚晴已拦在他面前。   他一枪就刺过去。   秦晚晴双剑一交,挟住枪首,运力一剪,孟有威这一柄金枪,居然剪拗不断,同时间啪的一响,枪尖离柄射出,眼看便要刺入秦晚晴腹中!   孟有威手上这一支枪,有这许多机关变化,秦晚晴也意料不到,百忙中,力注剑上,剑籍枪力一沉,秦晚晴跃起,脚急出!   脚尖踢在枪尖上!   枪尖倒飞,“嗤”地射入孟有威右臂中!   盂有威大叫一声,手一痛,指一松,秦晚晴双剑一回,手中枪便给夺了过去。   孟有威反应忒也快速,立时回身向稻丛中窜去。   但沈边儿在那儿抱着臂盯住他。   孟有威忽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很多人都会为了生存,做他可能平时很不愿意做的事。   孟有威正是这种人。   他正是那种宁可没有原则,也要立功,宁可不是人,也要活着的人。   所以沈边儿问他的话他都据实的答:   “毁诺城怎样了?”   “毁了。”   “你们是在等什么人来?”   “雷卷和唐二娘。”   “什么?”   “是雷卷和唐晚词!”   对沈边儿和秦晚晴而言,这句回答,无疑是意外之喜!   孟有威也看得出来,所以他马上抓紧机会哀求:“只要你们答应不杀我,我都告诉你们。”   “好,我不杀你。”沈边儿道,“但只要你说一句谎,我决不让你多活片刻。”   孟有威当然不敢撤谎。   “毁诺城破了之后,黄大人和大当家就下令我们仔细搜索,鸡犬不留……然后刘捕神去追捕戚少商及息大娘,‘连云三乱’和李氏兄弟去抓铁手,游老七及冷将军去追拿穆鸠平,我便和鲜干将军在碎云渊的残垣碎砾中搜查……”孟有威当然不敢仔细详述自己如何对一些毁诺城的伤残者杀戮和奸淫,马上便转入正题:   “我们搜到一处溃倒的石室,忽然听到里面有一些异声,便叫人把石块掘开……”   秦晚晴忽道:“慢着。”   第二十七章 私情与私心     孟有威愕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秦晚晴却问:“你说那堆巨石堵满的石室,是不是前面倒着七根红色柱子的地方?”   孟有威道:“红色柱子……是有几根,可是,可是我没看清楚,总共几根……”他正后悔自己当时为何不数个清楚。   秦晚晴转首对沈边儿道:“确是二娘和雷卷的石室。”然后历声问孟有威:“之后怎么了?!说!”   孟有威立即就说下去,比一头乖顺的狗遇到凶恶的主人还要听话:   “我们听到里面有些奇怪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推移堵塞的石块,我们以为是毁诺城的馀孽……不,以为是贵城子弟,便着手掘开来,岂知——”   “原来是雷卷和唐二娘,他们俩大概见有人挖掘,便伏着不动,等我们把洞掘大了,他们就突然的扑了出来,伤了我们十六、七个人,我和鲜于将军不是他们之敌;眼看他们要闯了出去,却在这时,那唐二娘却顿了一顿,直瞪着地上,那雷卷便问她‘什么事?’唐二娘没有答腔,只对雷卷说了两个字;‘原来——’便没说下去了——”   秦晚晴道:“她在看大娘的刻字。”   沈边儿不明白:“刻字?”   秦晚晴凑过去在沈边儿的耳边悄声道:“大娘用剑在地上刻了几个字,是我们毁诺城的暗号,只有自己人才看得懂,是约定二娘在中秋时易水江畔相见,共谋复仇大计。”   沈边儿也压低声音道:“那么说,大娘确知二娘只是困在里面,并没有死了。”   秦晚晴幽幽一叹,小声说:“老实说,我和大娘都以为二娘和雷卷只怕难有侥幸了,如果有几分把握他们仍活着,必嘱大家先撬开堵石救了他们再走。”   沈边儿憬然道:“那么,大娘说他们自有通道逃出去,是骗我的了?”   秦晚晴笑道:“通道倒是有的,但出口已被毁去,不这样说,你怎么肯走?现在倒好,雷卷和二娘吉人天相……想必在爆炸时,二娘他们已躲在通道中,通道前路已毁,但却能避过炸力,可是出路封锁,退路亦被堵塞,也当真是险。……”话音一止,向孟有威叱道:   “快说,后来他们怎样了?!”   孟有威却是心中高兴,因为秦晚晴既要对沈边儿悄声说话,便无意要杀自己灭口,故不想给自己听到,只要自己后面的叙述不出错,大概还能保住性命,于是道:“后来……后来……这阻得一阻,黄大人和大当家便赶到了——”   秦晚晴恨声的道:“不好,这两个王八——”   孟有威趁风转舵,也说:“对,这两个王八,一上来,就伤了两位大侠,我便收手不打,两位大侠负伤闯出重围——”他除了把激斗中部分重要情形表略过不提外,更把自己背后一枪刺伤唐晚词后踝的事略去不说。   沈边儿吁了一口气:“总算也冲出去了。”   孟有威一副是站在沈边儿这一边的样子:“可是那两个王八狼子野心,赶尽杀绝,一路把两位大侠逼来此地。”   秦晚晴道:“他们四面兜截,把二娘他们赶来这里,你们则在这里预先埋伏,施加暗算,以立大功?”   孟有威叩首道:“三娘女侠,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罢,我这不过是奉命行事,纵心有不甘,也身不由己呀!”   沈边儿冷笑一声道:“怕的是你不甘受辱,而且还不甘后人哩。”   孟有威忙不迭地哀告道:“小的一向当戚寨主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奈何受顾惜朝那王八的挟制,只好虚与委蛇,攻打碎云渊一事,我本就极不赞同的,但小的武功不济,又如何有抗命之能?除了任其摆布,又能如何?请两位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条狗命罢!”   沈边儿道:“可是适才你追杀我们,趾高气扬,不是挺威风十足的么?”   孟有威一听沈边儿的语气,看来情形不妙,很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吓得变了脸色,指天发誓道:“小的真无加害两位之心,只要两位放了小的,小的今后修心养性,决不作恶,奉二位上檀堂祭拜,如有违言,愿血溅五步,死无葬身之地。”   沈边儿笑道:“你也无须如此毒誓,我们说过不杀你,便不杀你。”孟有威才放下了心,沈边儿脸色一沉又道:“可是再给我瞧见你怙恶不俊,则要你真个死无全尸!”   孟有威忙道:“不会了,不敢了。”   沈边儿道:“卷哥和二娘大概几时会到?”   孟有威看看天色,答:“他们四面包围,正往内进逼,大概再过一会,两位大侠便会退到此处来了。”   沈边儿一字一句地道:“你老老实实地答我,追杀他们的有多少人?是什么人率领的?”   孟有威道:“大概有一百多人,是黄大人、文大人、大当家和鲜于将军领的队。”   沈边儿与秦晚晴相顾一眼,伸手点了孟有威的“睡穴”,孟有威整个人就似晕死了一般。沈边儿道:“这几个人,都不好惹。”   秦晚晴在预算敌我双方的形势:“顾惜朝的武功在你之上,黄金鳞的武功也在我之上,文张高深莫测,加上鲜于仇和众官兵叛贼,是难有胜机的,除非,雷卷和二娘受伤不重,我们合四人之能对抗,或许还能一战。”   沈边儿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要在这儿布置一下,以便作战,还是离开这片稻田,去找卷哥他们?”   秦晚晴道:“你知不知道这儿离碎云渊有多远。”   沈边儿是几经浴血才杀出重围逃来这儿的。混乱中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绕了多少圈,于是摇头。   秦晚晴道:“这儿离开碎云渊大约十六里,你知不知道这儿叫什么地方?”   沈边儿也不知道。   秦晚晴道:“这儿叫做五重溪,这一片稻田,其实也是我们的地方。”   “毁诺城”的人也要吃饭进餐,这一大片稻田,便是毁诺城的女弟子耕作的。   所以秦晚晴很熟悉这个地方。   她也曾经带一班姐妹在此播种过。   沈边儿知道秦晚晴还有话说。他在等她说下去。   秦晚晴用手遥指道:“那儿三座茅屋,也就是我们耕作后歇息之地。”   沈边儿顺着她尖细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三所茅屋,其中一间已塌倒大半,另一间也破旧不堪,只有中间的那茅屋还算完整。   秦晚晴道:“我们在茅屋的地底,挖了一深长的隧道,原本是拿来贮存米谷的,留有气孔往外通风,大约有半里许长,不过,这地道只供贮量用,所以并没有出口。   沈边儿眼睛发了亮:“至少,必要时,可以在那儿先躲一躲。”   秦晚晴道:“不过,要是敌人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到处搜寻,那地道人口并不算太隐蔽,很容易便会被发现。”   沈边儿道:“你的意思……?”   秦晚晴很认真的凝望沈边儿,说:“我往下说的话,也许你听了会很不喜欢我。”   沈边儿道:“你说。”   秦晚晴忽然婉约的笑了一下,道:“还是不说了,我太自私了。”   沈边儿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的手既粗鲁又染满了鲜血,你不嫌弃?”   秦晚晴道:“我的手也染沾了鲜血,你也可以嫌弃我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十分美丽,风韵曼妙得连好像稻田都妩媚起来。   沈边儿笑道:“我现在不是握住你的手吗?”   秦晚晴姑妩媚一笑:“这么会说话!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不说出来,我可听不懂。”   沈边儿诚恳地道,“你说你自私,但我也是人,我也自私,你的话,摆在心里,不说出来,教我怎么明白?”   秦晚晴笑道:“行了,拐那么大个圈于,目的是要把我的话逗出来。”   沈边儿执着她的手,深深地望着她。   秦晚睛低声道,“我怕我说出来后,你会不喜欢我的。”   沈边儿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不说别的。秦晚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想我们既然己逃出生天了,为何还要跑出去送命呢?”   沈边儿皱了皱眉头。   秦晚晴马上道:“我就知道你会不高兴。可是,我们挺出去,是不是顾惜朝他们的对手?与其大家抱住一齐送命,不如——”忽然停声,冷冷的说了一句:   “你骂吧。”   沈边儿的眼神冷了。   本来热诚的双目,现在如同冰封。   所以秦晚晴也不拟再说下去。   武林于弟的江湖义气,本就不容许妇道人家干涉——只是女人有女人的“义气”,说出刚才的话,秦晚晴对自己也无法忍受。   谁料沈边儿冷冷地道:“你刚才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秦晚晴吃了一惊。   沈边儿缓缓地道:“以前我从没有这种想法,我愿为雷门而活,肯为卷哥而死——可是,我现在已不只是我,我有了你。”   秦晚晴望定了他。   沈边儿痛苦地把脸埋在双手问:“我该怎么办?”他大力搓揉自己的头发,道:“我该怎么办?”   秦晚晴把他的头挽过来,伏在自己的胸前,道:“只要我们不出来,顾惜朝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是安全的。”   沈边儿道:“如果我们不出来,卷哥和二娘就会在这里秦晚晴哀呼了一声:“为什么上天要安排我们逃到这儿?”   沈边儿忽然紧握秦晚晴的手,道,“既然上天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我们就要面对现实,不能辜负上天的安排。”   他要秦晚晴看着他,“你知道卷哥和我的关系?”   秦晚晴忍着泪,点了点头:“没有他,就不会有沈边儿,沈边儿就饿死在街头,或成为一头无用的狗,可是我是沈边儿,现在的沈边儿,全是卷哥一手裁培我起来的。”   他吻着秦晚晴的手:“你明白吗?”他用尽气力道,“我不能背弃他。”   秦晚晴抚着他的发:“你知道我和大娘、二娘的关系?”   “大娘年纪最轻,二娘年纪最大;”秦晚晴道:“她由小把我照顾到大,在童年时,别家男孩子打我,她就跟他们打,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是她,有段时候,我们还不会武功,被卖入青楼,鸨母打我,她就护着,结果,她捱了打,脸青鼻肿,那一晚,有个老头子吃醉了酒,想要我,她也替了我,我一生的苦,都由她来代受,我为什么不能代她受一次?”   她抚着沈边儿的鬓发:“我只是舍不得你。”   沈边儿道:“三娘。”   秦晚晴道:“嗯?”   沈边儿道:“我们不能躲躲藏藏一辈子,见不得光,作出下半辈子都会后悔的事。”   秦晚晴道:“嗯。”   沈边儿毅然道:“所以,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挺身而出。”   沈边儿忽然感觉到手背潮湿。   秦晚晴在落泪。   “可是……”秦晚晴道:“我感到好害怕……”   “为什么?”沈边儿眼中又充满了狂热:“我们四人一起联手,说不定,可以把敌人都杀掉。”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许你喜欢我吗?”   “我以前喜欢过的男人,而他又喜欢我的话,那么,很快的,他们都会因意外丧生;”   秦晚晴颤抖着道:“相师也是这么说,他说我克夫,所以喜欢我的男人,都活不长,所以我宁愿躲到碎云渊来。”   “不然,我会一直克我所爱的人,直至我遇上一个煞气比我还大的人,也同时克制回我,那么,我们便会一起死去;”秦晚晴泣道:“我真的好害怕。所以我才推拒你。我真的好害怕。”   沈边儿拥住她,嘴里也觉干涩一片,只重复地道:“不要怕。不要伯……”   秦晚晴的身子仍在抖着:“我怎能不怕,我怎能不怕?”   “这些只是迷信而已;”沈边儿安慰她,“上天既然使我们逃了出来,就不会让我们随随便便死去的。知道吗?”   “可是,相师的话,在我过去,都应验了……”秦晚晴道:“现在,我们面临到的,便是——”   沈边儿忽然哈哈笑道:“如果真的灵验,迟早都要发生的,又何惧之有?何必要躲,人生自古准无死,能在死前得一红粉知己,此生足矣。”沈边儿豪情万丈的道:“横竖是一死,何不从容就义?救了卷哥二娘,他们日后自会替我们报仇!”   “说不定,”沈边儿道:“我们不死,死的是那一干狗贼呢!”   秦晚晴也被沈边儿的豪气激起了斗志,喃喃地道:“说不定,卷哥,二娘、你。我,确能跟那干逼人太甚的兔崽子决一死战呢!”   “便是!”   秦晚晴道:“好,那么,我们先把这些尸首埋掉,别让顾惜朝他们发现有入来过。”   沈边儿疾道:“好!”忽看见晕死过去的孟有威:“这人……”   秦晚晴低声道:“为了灭口,只好杀了!”   沈边儿阻止道:“无论怎么说,咱们不能不守信。”他沉吟了一下,道:“制他重穴,保教他三天内不醒不过来,把他埋在田中土里,只剩下鼻孔,用稻草覆掩……三天后就算他出得来,大局已定,想来不致有害。”秦晚晴笑道:“只是,这样却是费事多了……”   沈边儿道:“我们埋掉这些人,再退回茅屋里,接应卷哥和二娘。”   秦晚晴满怀希望地道:“但愿他俩伤得不重……”   沈边儿和秦晚晴很快便明了他们有多大失望,当他们第一眼看见雷卷和唐晚词的时候。 第二十八章 石室中的男女     唐晚词扶雷卷入内室,替他掀开长衫,治疗伤口。雷卷身上的伤,一在胸,一在腰,胸上是刀伤,刀伤及肺;腰间是斧伤,肉绽皮掀。   这两处都伤得很不轻,两度伤口都是顾惜朝下的毒手。   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已经倒了下去,唐晚词很惊讶雷卷能一直支持着。   看不出这个身体单薄,神色苍白的人,却有这么坚忍的耐力。   这个人看去像个威严的领袖,连沈边儿,戚少商仿佛对他都十分尊敬,但在唐晚词的眼中看来,却像个受人遗弃的倔强孩子,正需要人照顾。   ——真的有些像初见……   她想到这点,心里便生起了疼借之情,越发觉得这瘦削苍白的人,紧抿的唇,亮黑的眉,就像当年与她恩情并重的纳兰初见。   故此唐晚词愿意为雷卷亲自医治。   雷卷的伤,她一直冷眼旁观留意着。她的医术,在毁诺城中可以算是最好的,因为她的医术,不是在碎云渊中学得的,而是少女的时候,在青楼中跟纳兰初见学的。   纳兰初见的医学跟他的诗词一样著名,誉满京师,当时人们常把他的医术与诗才并论,人称“神针才子”,“神针”便是一匣子的金计,他金针度穴,沾脉断症的能耐,只伯连皇上身边的御医也得向他请教。   纳兰初见却不愿做官,皇上要封他个大官,专替官里权贵看病,他就躲到深山里,只替野外乡民治病。   皇帝以为纳兰初见嫌官位小,不重用他的诗才,接纳了宰相传宗书的意见,封了他个主持科举的官位,传宗书便派心腹文张去把他从深山里请出来。   文张软硬兼施,把纳兰初见“请”了出来,纳兰初见虚与委蛇,到了京城,便躲到妓院里,不肯出来,天天诈醉佯狂,写诗给青楼女子,闹得声名狼藉,不成体统,皇帝一怒之下,便打消了重用的念头。   宰相传宗书觉得纳兰初见此举无疑是敬酒不吃,没给他面子,然后又发现纳兰初见在妓院里写了多首讥刺他的诗,于是记恨在心。   文张这次有负传宗书之托,更感脸上无光,心里亦欲除纳兰初见而后快。   纳兰初见也无所谓,千金散尽,十分潦倒,常替路边穷人治病,却不屑跟有钱人家看病,人或问之,他便说:“富贵人家已享福够了,给病折磨一下又何妨?就算病死了也不在。”   他常翻起醉眼道:“穷苦人家就不一样,他们熬了一世穷,病不起的,我不医他们医谁去?”   又有人问他现在这般穷困,想起当日有官不做会不会后悔,“后悔?”他叫起来道:   “我是聪明!要是在官里,像我这种人,还能活到现在?我是作了个明智的选择!”   直到纳兰初见在青楼遇见唐晚词。   唐晚词的名字便是纳兰初见第一次见到她之后便脱口而取的,他认为这女子就像一卷晚唐的词卷,一般醉人。   唐晚词那时正在跟息大娘学武。   纳兰初见见着她以后,再不去别家妓院,再不找别的女子,也再不写诗给别的女人,只是见她,只为她写诗,只陪着她。   纳兰初见的才华,以及他的个性、脾气,唐晚同都极为欣赏,纳兰初见固执倔强的程度,有时候比一块岩石还强硬,但有些时候却脆弱得像一个无依的孩子,搂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胸脯间低诉。   因为爱屋及乌的原故,纳兰初见也替南四娘和秦三娘取名字,“南晚楚”和“秦晚晴”   的名字便是这样得来的。   南晚楚和秦晚晴都很为唐晚词感到高兴。   纳兰初见跟唐晚词双宿双栖,只羡鸳鸯不羡仙。唐晚词喜欢纳兰初见替她画眉时候的多情,见到穷苦人家病困时候失声痛位的多愁,和抚琴作诗精通易数医学的多才,而纳兰初见也把唐晚词当作是妻子,同时也是可以依傍的母亲,以及悉心照料的女儿。   可惜这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恋情大过短暂。文张把一首纳兰初见亲笔写的诗呈上给传宗书并告他一状,说他诗内有辱皇上,加上传宗书在旁煽风拨火,皇帝可真是龙颜大怒,要治纳兰初见的罪。   纳兰初见被抓入牢里,三天之内,身上没有一块肌肉是完整的,喉龙被炉火腌哑,双脚十趾被一根根的切去,一只眼睛被灸棒刺瞎,只剩下一双手还算完好。   纳兰初见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   ——要留下他一双手,来画押招供。   纳兰初见的倔强傲气是誓不低头,他知道自己已难幸免,便以头撞墙铁——撞得头破血流,可是偏又给文张叫人救活过来,向他逼供。纳兰初见死不肯认罪,文张却不让他死,慢慢折磨他。   纳兰初见知道这些人的意图,趁他们一个不妨,把双手伸入灸炭中,将十指的焦,如此便无法画押。   文张见心愿不能遂,更是懊恼,又怕唐晚词等劫狱——事实上息大娘,唐晚词和秦晚晴已劫狱三次,不过面对铜墙壁的大牢,都无功而退——便下令用极刑处死纳兰初见。   所谓“极刑”是剁人三百二十六刀,还要留人一口气不死来受苦。   不过当剁到第八十三刀,纳兰初见已咬舌自尽。   只是招认罪状还是签了押,那是文张请来一位专访人笔迹的文人,拟摹纳兰初见的字画的押——那位“文人”从来没想到这临摹名家的字体,有一日居然还教他发了一笔小财;只要有钱,这些人没有什么不肯干的。   纳兰初见招了供,天下皆闻,传宗书等决不让纳兰初见的冤情为人所悉,成为烈士。   根据这张罪状,凡是纳兰初见的亲友,莫不治罪。唐晚词也在搜捕之列,但她逃了出来,凭她的武功,一般捕快也抓不着她。   这件事,除了息红泪、唐晚词、秦晚晴在尽力谋救之外,还有一人也设法拯救纳兰初见,便是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不识得纳兰初见,他纯粹是重材怜才,可惜纳兰初见的罪是:“讥刺皇帝”,非同小可,诸葛先生好不容易才把诗意解释清楚,平息了皇帝的愤怒,然而纳兰初见已经“认了罪”,并被“处决”了。   诸葛先生唯有跌足长叹。   诸葛先生企图营救纳兰初见的事,唐晚词也有所闻。   事实上,当时很多有名的文人,都曾上书希望赦免纳兰初见之罪——纳兰初见为人虽然狂放不羁一些,但确有才华,而且医术高明,再加上当时一些有风骨的文入都不愿见这一类平白无辜的“文字狱”。   诸葛先生曾联合这一干文人反映这些意见给天子,可惜还是于事无补!   唐晚词自然伤心欲绝。   她为他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歌,把他送给她的词,谱成曲子,一首又一首的唱。每唱一次,就掉一次泪,听的人也无不落泪。   唐晚词第一眼看到雷卷,就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纳兰初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假装完全没有看到她,但却在心里替自己取了名字。   雷卷仿佛也没注意她。   可是她却知道他最留意的是她。   现在雷卷晕了过去,她解开他的衣服:好一个瘦弱的人!   唐晚词忽然明白了雷卷为何要穿着厚厚的毛裘了。这使她心里更生怜惜:纳兰初见便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不能练武,他精通医道,便是固为自己体质薄弱而对医理萌生救助世人之志的。   唐晚词替雷卷敷药,再为他推宫过血,金针刺穴。   然后雷卷突然醒了过来。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掀开,露出瘦骨嶙嶙的躯体。   更令人震怒的是,旁边是一位陌生人——一个他不知怎的已经注重起来的女子,而不是沈边儿!   这使得他白了脸,跳了起来。   他一面掩住衣衫,一面嘶声道:“你——”随即他已察觉对方是在为他治伤。   唐晚词嗤地一笑,道:“怎么像个大姑娘一般。”   雷卷是个威严的人,他一生人都掌有生杀之权,机智而且坚强,他内心的柔弱决不予他人知道,良久跟随他的沈边儿固然得悉一些,便也不敢道破,只守在他身旁克尽所能,暗里相助,他决未想到居然有人说他“像大姑娘般”!   “嘿!”他怒笑道:“你说什么?!”   唐晚词耸耸肩,摊摊手,道:“大姑娘啊。”   雷卷怒气极:“什么大姑娘?!”   唐晚词的声音低沉而有进力,似笑非笑的道:“还不承认?你看,连脸都红了,像个红脸大小姐,有时候,又像白脸小姑娘。”   雷卷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躺下。”唐晚词吩咐道。   雷卷不敢置信:“你叫我?”   唐晚词笑道:“乖,躺下,否则,我不替你治伤了。”   雷卷简直忍无可忍:“你在跟小孩子说话?”   唐晚同有趣的看着他:“哦?你是小孩子么?”   雷卷强忍怒气,道:“谢谢你刚才替我疗伤,我这伤还死不了,他们还在外面罢?我要出去了。”   唐晚词道:“你这样出去,不一会又要晕倒。”   雷卷大声道:“我向你保证:我决不再昏倒。”   唐晚词悠哉游哉地道:“我不相信你的保证。”   雷卷为之气结:“你!”长吁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向你保证。”   雷卷正要行出去,唐晚词忽又加一句:“因为你不敢向我保证。”   雷卷憋不住,回过身来:“我为什么不敢向你保证,我刚才不是已经保证过了吗?”   唐晚词淡淡地道:“你这是跟自己赌气。”   雷卷忍不住问:“我为什么要赌气?”   唐晚词道:“因为你怕我。”   雷卷气歪了鼻子:“我怕你?嘿!”又重重地再“嘿”了一声。   唐晚词略带倦意地笑道:“你怕我。”   雷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的怒火都化作绕指柔,发作不出来,不想与她争辩,便道:“好,不管谁怕谁,我出去好了”   唐晚词笑道:“你不怕我,为何要走?”   雷卷反问:“我为何要留在这里?”   唐晚词道:“我给你治伤啊。”   雷卷觉得这样辩下去,没完没了,便道:“我伤不重,谢谢,我走了。”   唐晚词道:“你不能走。”说也奇怪,雷卷心里却很喜欢唐晚词那低沉的但很有女人味道的嗓音。   雷卷止步,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唐晚词道:“你不敢走。”   雷卷“哈”地笑了一声:“我,不敢走?”   “如果你这样一走,衣衫不整,我就喊非礼,你说,外头的人会怎样想你?”唐晚词用一双妙目斜睨着他道。   雷卷的脸又红了,忙整好身上的衣服,只说了一句:“我……非礼你……你……”   唐晚词微微一笑,嘴腮又有倦慵之意:“我逗着你玩罢了,你走吧,我不留你。”   雷卷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会认为我怕你?”   唐晚词倦懒地道:“我直说,你不介意?”   雷卷认真地道:“你说。”   唐晚词道:“其实,在你心中,你很注意我的,不过,你一向自大惯了,很要面子,不管心里想什么,外表都装得大公无私,像个正人君子,举手投足,都仿佛要给后世人留个榜样,图个好不实际的万世功名。”她悠悠的问:“这样做人,不是很痛苦吗?要是给我,我宁愿不做人。天天自己欺骗自己,戴上不同的面具,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雷卷沉默。   他踱出去。   到了门槛,伸手要推门,忽停住,说了一句:“也许你说得对。”   停了一停,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的。”   唐晚词笑了,笑得很妩媚。   雷卷也笑了,充满了善意。   “可是我必须要出去,外面大敌当前,很多事要等着我去办。”   唐晚词眯了眯眼,瞧着他,道:“改你那句话一个字。”   雷卷眉毛一挑,道:“请。”   唐晚词道:“你那句是真话,但开头‘可是’应作‘可惜’,我觉得才是你心里的话。”   雷卷深深的望着她,道:“你改得很对。”两人都笑了,雷卷正要跨出去,木门忽然裂了,地摇室动,爆炸就在这一刹间发生。   第二十九章 美人一笑就出刀     爆炸陡起,唐晚词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就在这时,石床下忽轧地一声,石板移动,露出一角幽黯的石级。   爆炸震动了甬道开启的机括,这使得唐晚词省起那儿有一条地下秘道。   她立即窜过去,扯住雷卷,一齐滚下甬道。   但甬道的另一边又传来爆炸声。   随后,整个石室都塌了下来。   唐晚词和雷卷就被困在石室的梯级问,上面的石块,不住的坍落下来,甬道的另一端,也传来天崩地裂的倒塌声,然后就是完全的寂静。   他们才慢慢感受到四周的压力和死寂,以及身上碰伤之处的痛楚。   雷卷身上压了几块石头,唐晚词身上也压了根柱子,雷卷用力推开身上较小的一两块石头,过去替唐晚词移开一根石柱,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大难不死,劫后重逢,几丝阳光透过石缝照射进来,两人都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无由地感动起来。   不管外面翻天覆地,风云色变,但这一场劫,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渡过。   雷卷挣扎把唐晚词身上重压移开,但也力尽,两人的手情不自禁的握在一起,便晕迷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们便被挖掘声吵醒。   雷卷仿佛醒时,看见唐晚词正在温柔而爱怜的注视他,他没有回避,小声道:   “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唐晚词去拉他入甬道,那炸力一定把他炸成碎片。   唐晚词摇头,低声道:“不是我救你,是毁诺城的机关救了我们。大娘在城里设下了很多机关,可惜却教那班贼子这一炸……唉,不知她们怎样了?”   雷卷道:“好像有人发现我们了。”   唐晚词道:“却不知是敌是友。”   雷卷道:“如果是敌,那么,毁诺城就已经失守了。”   唐晚词脸有忧色的道:“如果是姊妹们,则表示已打退来敌……”   雷卷冷静地道:“可是现在掘地的人,似乎都是男声。”他在这时候显出他面对大事变乱而毫不惶惑的冷静果断。   唐晚词担忧地道:“那么,姊妹们……大娘和三娘……”   雷卷心里一痛:他想到死去的三名雷家子弟,还有现在生死未卜的沈边儿,但语音十分镇定:“你先别急。我们不要说话,以免给他们认出来是敌人,我们先运气调息,待身上重压一旦减轻,咱们猝起出袭,看是否能闯出重围。   唐晚词忧伤地道:“如果大娘和三娘都……我偷生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雷卷紧紧握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不想替他们报仇么?”   唐晚词咬着下唇,眼眶漾起泪光。   雷卷柔声道:“冲出去?”   唐晚词望着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等待。   如果毁诺城已毁,息大娘等己死,他们更要冲出去,有一日,必定要为她们报此血海深仇。   要是息大娘等未死,他们便要冲出去,与她们会合在一起,共抗强仇。   人是为希望而活下去的。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已有了希望。   至少,要为对方而活下去。   活下去就得冲出去。   等到身上的重压比较减轻,雷卷和唐晚词就蓄力以待。   他们知道只要一露面,给黄金鳞等人察觉,便决不会让他们脱身出来的。   所以雷卷和唐晚词缩身藏于巨石间,不时作出怪声,吸引上面的人之好奇,往这方向发掘,当压力减轻之时,两人便倏地窜出!   雷卷和唐晚词骤然出现,形同疯虎出柙,一上来,就连伤八人,正要闯出去,唐晚词忽见地上刻字,怔了一怔,身法也同时顿了一顿。   雷卷就在她一怔一顿之间,又伤六人,疾问她:“什么事——?”   “原来——”唐晚词眼里闪着光,杏腮闪现一丝喜意,即道:“咱们突围再说!”两人连环出手,又伤四人。   可是顾惜朝和黄金鳞已赶了过来。   这两人武功极高,顾惜朝对雷卷,黄金鳞对唐晚词,交手数招,四人都并未为对方所伤,但雷卷背后,却吃了鲜于仇一杖,唐晚词腿下也捱了孟有威一枪。   这时包围的人已越来越多。   雷卷和唐晚词浑身披血。   雷卷久战无功,眼见突围无望,忽然停手,对唐晚词大声道:“这不是我作战不力,而是天亡我。”   顾惜朝冷笑道:“这句话项羽也曾说过,可是不久之后他就割下了自己的头。”   雷卷不去理他,径自大声道:“我告诉你,我要杀掉那个连云寨叛徒,再提他的头回来见你,可证实我说的是真话。”说着向一名小头目一指。   唐晚词不知雷卷在这危急关头,何作此举,一时茫然失措。   顾惜朝和黄金鳞都是聪明到不得了的人,知道雷卷决非易惹之辈,这濒死反扑,非同小可,且必有深意,对窥一眼,心中都忖:反正这两人已肉在砧上,决逃不出去,还是避其锋锐的好。   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禁都退开了一些。   那名连云寨的叛徒,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脚色,无端给雷卷这一指,吓得脸无人色,想求同僚保护,但雷卷之威,在场人人都见识过,谁也不想先给他踢到森罗殿去报到,”大都纷纷让开。   雷卷长啸一声,一路杀了过去,那连云寨叛徒只想逃走,但给雷卷追上,劈手夺来一把大刀,一刀便砍下了他的头,沿途还杀了三人,雷卷把头提到唐晚词眼前,道:“杀了。”   唐晚词不明所以,只觉雷卷何必为这样一个小头目耗费了如许精力。   雷卷又高声道:“的确不是我战败!我再杀一人,给你瞧瞧!”伸手一指,这次是遥指一名士兵,那兵士登时只吓得七魂飞了三魄,一味摇手叫道:“别别别……救命,救命啊!”   雷卷趁他高叫之时向唐晚词低声而迅疾地道:“我第三次掠身杀人时你就全力突围我断后不要管我!”   唐晚词一愣。   她迅即明白了雷卷的用意。   雷卷不惜耗费体力,杀一些无关轻重的小人物,以吸住全场的注意力,好让自己独个儿逃生——虽不一定能逃出去,但仍为自己增添了生机。   顾惜朝和黄金鳞是何等机警,雷卷趁乱中跟唐晚词低声说了几个字,他们虽听不见,但也注意到了,越发认定雷卷是有计划了,心中更加警惕,只要雷卷不是企图外闯,他们也要谋定后动,免得着了雷卷的计。   这一来,正是雷卷所要的。   他要的是吸住全场的注意力,以及震慑住敌人的胆气——好让唐晚词有突围的机会!   他当机立断:眼前情势,两人一起突围是绝不可能了。   所以便是:唐晚词走!   他则吸住敌手。   他已决定这样做。   他飞身扑去,这次引起一些反击,肩上捱了一剑,但也顺利地砍下了那名兵士的头颅。   他回到唐晚词身旁,故意大声地道:“我要三荡五决,然后虽死无憾。我现在要杀的是——”包围的敌人都怕他指中自己,纷纷哗然散开,雷卷背贴着唐晚词低声疾道:“我一掠杀过去,你就向相反方向走!”   忽闻唐晚词低沉的语言也在疾道:“你的手一指后立即伏地,有暗器!”   这次到雷卷一怔。   但他是什么人,虽未弄清楚是什么事,但神色不变,眼睛四周一逡,众人纷纷闪躲,顾惜朝和黄金鳞见两人低声交谈,知定必有诡计,暗自提防。   雷卷沉声疾道:“我要指了。”   唐晚词顿足道:“还等什么!”   雷卷随便一指,大喝道:“你!”立即伏下。   唐晚词也同时伏低,手掌一按地上一处小小凹陷的地方,再用力一扭。   突然间,大厅上,在一些未倒塌的残垣断柱中,机括声动,箭如雨下,一时间,很多人猝不及防,被暗器打中,死伤倒下了十多人。   这原本是毁诺城重地,自然装有机关埋伏,但大都被刘独峰手下炸毁,息大娘在抗敌时不敢启用这机括,是怕在混战中误伤己方的人,不过,这些机关大都被炸坏失效,所以发射出来暗器的威力,还不及原来的三成。   不过这一下突如奇来,包围者受伤的不少,一时阵脚大乱,顾惜朝与黄金鳞早有防备,暗器自是射他们不着,但顾忌周遭还有厉害埋伏,急忙跳开一旁,严阵以待。   唐晚词这时就扯了雷卷翻滚出去!   雷卷和唐晚词这时是尽了全力,所向披靡,闯了出去!   雷卷的背部,因维护唐晚词,又吃了鲜于仇的一杖,不过趁这一阵乱,两人已闯出了重围。   顾惜朝下令道:“追!”他的鼻骨便是被雷卷打扁,恨之入骨,非要手刃之才能甘心。   雷卷便偕同唐晚词亡命奔逃,他们开始是往西南方向走,后被高风亮领连云寨叛徒的截击,退走东南,但仍被冷呼儿的大军兜截,故再折回正北面。   这一路上跟鲜于仇所率领的兵马硬拼三次,雷卷与唐晚词又伤了数处,不过伤得都不算严重。   他们左冲右突,都逃不出去,但却感觉到包围网正在缩小,收紧,只要四面罗网一合,他们就如同困兽,插翅难飞。   他们心中也彷惶无计,就在这时,山道上,来了一顶轿子,两个抬轿的汉子,硕壮有神,步履轻快,武功似是不低,旁边跟了两个衙役打扮的人,看他们身上的官服,便知道其身份在六扇门中,必定甚高。   雷卷与唐晚词正躲在道旁的树丛里。   雷卷一见到那顶轿子,瞳孔就开始收缩,道:“轿里的人不管他是敌是友,肯定都是高手。”   唐晚词低声道:“会不会是刘独峰?”这两日来她随着雷卷逃亡,两人心无隔碍,生死相依,亲切了许多。   雷卷一直注视着轿子,道:“恐怕是……”这时轿子经过两人身前不远,轿中的人忽然伸出了扇子。   白色的招扇。   轿夫陡然而止。   轿子行势甚速,但说停就停,全不震动倾侧。   那两名捕快也倏然止步。   摺扇仍伸在轿帘外,没有缩回去,只听轿中人缓缓地道:“外面是不是大热的天?”这人这么一问,仿佛他人在轿中,清凉无比,对外面的气候全然不知似的。   左边的捕快毕恭毕敬的答:“是。”   轿中人悠然道:“那么你们在外面疾步,一定很辛苦了?”   右边的捕快恭敬地答:“不辛苦。”   轿中的人温和地道:“我在轿里坐,你们则在路上走,心中会不会觉得怨我?”   左边的捕快满脸横肉,但神态十分恭谨,道:“属下怎敢怨先生?想先生在三十年前大沙漠追拿剧盗霍独夫,七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独闯沙漠部落一十二次,终于将之捕获—   —那时我们还穿着开裆裤哩!”   右边那眉清目秀的捕快也笑了起来,道:“说真的,先生在南极冰天雪地苦寒之处,缉拿叛将马搜神,深入冰山寒窖,在当地战士三千一百七十八人拼死相抗中,独擒马搜神,不杀伤任何一人,那时候,我们还躲在襁褓中不会叫娘哩。”   轿中人笑道:“日后,你们自然也会名动八表,青出于蓝,我,老了。”   雷卷听得全身一震,脸露喜容。   唐晚词悄声道:“怎么?”   雷卷道:“是他?”   唐晚词侧了侧首,道:“谁?”忽然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是他!”   只听那轿中人又道:“外头既然这般的炽热,要是躲在草丛里、砂石上,岂不是更热闷难受?”   脸肉横生的捕快接着道:“简直热死了。”   轿中人和气地道:“追命,你说话未免夸张一些了。”   眉清目秀的捕快道:“奇怪,既然这般热,为何不出来凉快凉快,却还要躲在草堆里受罪?”   轿中人显然不甚同意,道:“冷血,这可不一定,别人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和隐衷的。”   雷卷忽向后面的草堆摇摇手,然后霍地跃了出来,长揖道:“在下雷卷,拜请诸葛先生。”他此刻受伤多处,但语音洪亮,神   第三十章 小四大名捕     刀光遽射,刀芒映寒了诸葛先生的脸!   他陡地向后弹出,左掌同时拍出!轿后“砰”地碎裂,诸葛先生倒飞而出!   刀尖上有一点血迹,正在滴落。   诸葛先生飞落丈外,站定,右手捂胸,脸上惊讶之色多于痛苦。   另一个人向诸葛先生相反的方面飞出!   那是雷卷!   他被诸葛先生拍中一掌,震飞丈外。   不过诸葛先生因吃唐晚词一刀在先,那一掌只有三成功力击中雷卷。   唐晚词没有追击诸葛先生。   她倒掠而出,护着雷卷。   雷卷伤得更重了。   可是他第一句便是:“你为什么要伤诸葛先生?!”   唐晚词的刀尖晃着厉芒,她反问:“诸葛先生为什么暗算你?”   那名轿夫已经自轿杆拔出兵器,掠过去护着诸葛先生。   雷卷却无法回答唐晚词的反洁。   唐晚词道:。:因为他不是诸葛先生。”   冷血和追命向他们前后包抄过来,“追命”手待一枝独脚铜人、“冷血”则抄了一柄钩镰刀,蓄势待发。   唐晚词美丽的双目发出英飒的神采,双手执刀柄,刀尖轻微颤动着,道:“他们自然也不是追命和冷血”眉清目秀的捕快道:“我当然不是冷血,他也不是追命。”   脸肉横生的捕头道:“我是郦速迟,他是舒自绣,武林中,江湖上出了‘小四大名捕’,我们就是其中之二。你们总听说过罢?”   雷卷和唐晚词当然听说过。   “小四大名捕”,也是很有名的捕头,其中“四大名捕”故事之“大阵仗”一文中,捕头郭伤熊便是其中之一。   郭伤熊外号叫做“一阵风”,这是形容他超卓的轻功,郦速迟和舒自绣也有外号,郦速迟叫做“梳子”,舒自绣就叫做“咽喉断”。   这两个外号十分奇特。   这两人也非常奇特。   “咽喉断”这个名字比较易解,因为舒自绣擅使的兵器是钩镰刀。   “梳子”是指郦速迟的办事才干。   头发乱了,用手拨不行,用任何东西去弄都不见得有效,甚至用胶水去粘,也不一定有用——只有用“梳子”,就这样扒梳几下,一切就伏伏贴贴了。   郦速迟正是这样的人物。   这两人在江湖上的名头固然不少,否则也不会被人列入“小四大名捕”榜上,但名头响并不代表这两人有的是像“四大名捕”一般的清誉。   事实上,这两人在六扇门中,无疑是丞相传宗书系的爪牙,不但没有甚么“清誉”,相反的,还有相当的“恶名”。   因为传宗书这一派系人马也需要两类人为他们执行“肃清异己”的任务。   一是以堂堂正正之名,加之以十恶不赦之罪,为“主持正义”而严办罪犯,实行逮捕—   —郦速迟正是这类人物。   二是要“犯人”认罪。“犯人”多半不肯认自己未“犯”之“罪”,而舒自绣却能使任何人招认自己莫须有的罪。   所以郦速迟和舒自绣一向都十分受重用。   这“四大名捕”把舒自绣和郦速迟列进去,当然不是江湖上人的意思,因为“四大名捕”持正侠义,但却是传宗书党人故意塑造这两入的英雄形象——他们肯定不愿意新起一代的“四大名捕”,又是诸葛先生派系的人物。   雷卷惨笑道:“你们来抓我?”   舒自绣道:“不只是抓你。”   雷卷道“我知道了。”   舒自绣仔细地问:“我很想知道一个人临死之前知道的事,”他怪英俊的笑道:“因为那些话通常对活着的人通常都很有用。”   雷卷道:“我还没有死。在敌人还未死之前,死的人就不一定是敌人。”   舒自绣笑道:“这句话就很有用。”   郦速迟道:“却不知道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雷卷道:“除了抓我之外,你们还要捉拿戚少商。”   舒自绣有些失望地道:“这倒想当然耳,不足为奇。”   雷卷道:“不过你们最想抓的人,还不是我和戚少商。”舒自绣笑道:“难道是息大娘?”   雷卷立即摇头:“铁游夏。”   舒自绣向郦速迟相顾而笑:“不见得我们如此痛恨铁手吧。我们还是老同行哩。”   “就是因为老同行;”雷卷道:“你们谁拿下他,便可以取而代之。”   舒自绣喷声赞叹道:“好聪明,果知我心,就像我肠里的蛔虫。”   郦速迟淡淡地道:“实际上,上头的意思便是:谁把铁手或死或活的解回京师,谁便是‘新铁手’。”   雷卷道:“可惜。”   舒自绣问:“可惜什么?”   雷卷道:“凭两位这般心肠,如此身手,永远只配做毒手、辣手、就是没资格当铁手。”   舒自绣不怒反笑:“好评语。看来,今日,咱们不让雷老哥你尝尝咱们的毒手、辣手,便算是有在此行!”   雷卷扬眉道:“就凭你们两位?”   舒自绣变了脸色,郦速迟却仍然笑道:“就凭我俩的确未必奈何得了二位,但有文大人在,阁下插翅难飞。”   雷卷目光缓缓回归,正向那轿中的人目光撞在一起,轿中人只觉雷卷目光极厉。雷卷却觉心中一寒。   雷卷道:“文张?”   文张道:“雷大侠。”   雷卷道:“久仰大名。”   文张微微笑道:“恶名昭彰。”   雷卷道:“阁下冒充诸葛先生,似模似样,敢情算准我们就躲在草丛里,才演出这一出戏给我们看?”   文张道:“却不知道唐女侠如何察觉?”   唐晚词道:“我也没有见过诸葛先生。”   舒自绣道:“这个我们早已打探清楚了。”   唐晚词道:“不过,诸葛先生既未送过我们青骢宝马,也没赠予一文半分的银两。况且,四大名捕向称诸葛君世叔,而非师父。”   文张笑道:“哦,原来二娘在试探下官。”   雷卷道:“以三位的武功,要杀我们并不难,却还要出动暗袭,实在叫人好生失望。”   心中却暗自惊栗:文张谦虚寡言,淡定神闲,这才是个最难应付的人物。   文张只微微一笑道:“所以反而是在下着了唐二娘的暗算,可以说是现眼报。”   雷卷道:“文大入实在是太客气了。”   文张道:“好说好说。”   雷卷道:“哪里哪里,我要走了。”他接着又道:“我要上路了。”   舒自绣道:“你上路,我打发。”   雷卷道:“谢了。”突然吐气扬声,霹雳一声,一拳打向轿子。   轿子四分五裂,碎片迸射向文张。   他仍是断定数人中最难惹的是文张。   文张双袖飞卷,把激喷的碎片尽皆扫落。   唐晚词也出手了,她一刀就往舒自绣砍去,舒自绣刷地还了她一刀,两人都是抢攻,两人各抢攻这一招,身上都有一道血口。   郦速迟的独脚铜人呼地一声,急砸雷卷!   雷卷掠起,一拳往舒自绣的脸门打去。   舒自绣乍然问背腹受敌,心中惊惧,忙退跃丈外!   这时郦速迟的独脚铜人已攻到雷卷背门!   唐晚同刷地出刀,后发先至,逼退郦速迟五步。两入各替彼此击退了敌人的攻势。   雷卷一挽唐晚词臂膀,两人急掠而去。   两人身形刚起,两股袖风已然攻到。   雷卷与唐晚词如果要避开,势所难免会再被郦速迟和舒自绣缠住,若回身应战,则会与文张缠战,但两人却知道,再打下去,必败无疑。   所以两入宁硬捱这一记袖风,藉力飞掠三丈之外,顿也未顿,急掠而去。   郦速迟和舒自绣各自长啸一声,急纵而去,拿住雷卷和唐晚词,是他们必争之功。   斜坡十分陆险,雷卷和唐晚同连跌带滚的急掠而去,郦速迟和舒自绣也急起直追,突然间,草丛间冒出一根长矛,在这电光火石问,刺入郦速迟肚里,在背脊里冒出了矛尖。   郦速迟惨叫一声,万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收势不住,几乎给开了膛,他毕竟也是极有经验的武林好手,独脚铜人急劈而下,碰地击在那人背上!   那人“哇”地一声,摇摇欲坠。   舒自绣这时已猛然止步,回手一钩,嵌入那人胸骨里,那人惨叫一声,双目一瞪,舒自绣被他这一瞪,吓得放下镰刀,疾退七尺开外,那人巍巍颤颤,乾指走上前来。   忽然双袖一舒,一罩住那名大汉脸门,一卷住猛汉颈项,这威武的汉子挣动了几下,终于噎了气,软倒在地。   文张收了长袖,看了看地上的郦速迟,已活不成了,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们还是不能当四大名捕,实在太大意了。”   舒自绣看着那天神般的壮汉,犹有馀悸,道:“这人……”   文张道:“穆鸠平。”   舒自绣吃一惊,道:“连云寨的四当家?”   文张道:“他也是逃亡的要犯之一,想不到伏在这儿,要了郦速迟的命,促成雷卷、唐二娘得以逃脱。”   舒自绣顿足道:“可恨!这厮杀了郦兄,令我好生悲痛!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文张微微笑道:“报仇是假,立功是真;悲痛在口,高兴在心。”他停了一停,接道:   “舒老弟,我们是同一阵线的人,所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郦捕头死了,少一个竞争,足下大可当令。”   舒自绣胀红了脸,想发作,但又不敢,终于道:“文大人明察,我实在……”忽又改了口气,道:“还望大人日后多多提携。”   文张道:“提携则不敢当,眼下还是追捕逃犯要紧。”   舒自绣惋惜地道:“这下布好天罗地网,却让那对狗男女逃了,实在——”   文张笑道:“他们逃不掉的。”   舒自绣道:“大人明示。”   文张道:“黄大人和顾公子已布下十面埋伏,瓮中捉鳖,他们最多只能逃到五重溪,决逃不出去。”   他接着又道:“刚才那两击,我本可要了他们两条性命,但雷卷只宜活捉,所以只好……”   舒自绣道:“活捉?”   文张道:“傅丞相要对付的是整个‘江南霹雳堂’,不单只是雷卷一人。你这还不明白吗?”   舒自绣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张又道:“不过,雷卷和唐晚词着了我这一击,只怕再也无作战之力了,这两人,已不足为患。”   舒自绣喜道:“那么我们这就到五重溪去。”   文张忽然向他一伸手,道:“你的刀。”   舒自绣一呆,不知文张此举是甚么用意。心里有些惶悚,却不敢不把刀双手递交过去。   文张拿着刀,刀光映着寒脸,阴阴的笑着,端详着刀口弯锋,舒自绣也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毛。   忽然,文张用刀在穆鸠平尸首背部,砍了几下,然后把刀递回给舒自绣,道:“行了。”舒自绣惊疑不定,接过了刀,文张又道:“这样,穆鸠平便完全是你所杀,不必让死人分功。”   舒自绣大喜过望,忙不迭的道:“多谢大人成全,多谢文大人成全。”心中对这个上司既畏惧又服贴。   文张喃喃自语地道:“我却不明白一件事……”   舒自绣想问,却又不敢。   文张自己却说了出来:“按照道理,雷卷这等自命为侠义中人,实在没有什么理由任由穆鸠平出来牺牲性命,而他不但不回头相救,甚至连脚步停也不停……”   他笑了笑,道:“这倒是跟我们的作风,较为近似。”   第三十一章 火海中的男女     雷卷与唐晚词继续逃亡。   他们的伤比先前更重。   一路上,雷卷没有再说话。   唐晚词开始以为雷卷伤得实在太重了,所以说不出话来,但后来就感觉到,雷卷非常不开心。   他的脸色比他晕厥更难看。   唐晚词终于忍不住问:“刚才那闪出来抵挡追兵的人是谁?”她刚才并没有看清楚。   雷卷没有答她。   又疾驰了一段路,雷卷忽说了一句:“穆鸠平。”   唐晚词吃了一惊,道:“是他?!”   随而惶惑地停步,道:“我们怎能让他一个人对抗……”   雷卷截道:“现在回去,已没有用了。”   唐晚词道:“可是,刚才我们不该撇下他一个人,独撑大局啊——”   雷卷冷冷地问:“如果当时你折回去,你想现在还能活命吗?”   唐晚词跺足道:“可是,我们怎能剩下他不顾?”   雷卷道:“顾了又怎样?只不过大家同在一起死!”   唐晚词再也忍不住,美目含威,叱道:“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伏击的敌人已经出手。   雷卷与唐晚同苦战、突围、冲杀,围攻的人有顾惜朝的手黄金麟的部属,鲜于仇的兵马,还有文张的包抄,雷卷和唐晚词且战且走,终于到了五重溪那一片稻田。   他们抵达这片田野的时候,已经脱了力,身上的伤,已经使他们不能再战。   这时他们就遇上了沈边儿与秦晚晴。   唐晚词是毁若城的人,她熟悉这个地方,这儿是她们粮食的重地。   她控制着自己尚有一丝清醒的神智,扶着只剩下一口气的雷卷,撞开了那栋茅屋的门,然后她就仆倒下去。   可是她并没有倒地。   因为秦晚晴已扶住了她。   沈边儿也扶住雷卷。   雷卷只望了沈边儿一眼。   他只望了一眼,便已晕了过去。   这一路来,他都是用一股超乎肉体极限的意志力,强撑到这儿来的,他的体质本来就比常人赢弱,而今一见沈边儿,多少难险辛酸,乍见这劫后余生的亲信,情怀激动之下,竟晕了过去。   沈边儿搀扶雷卷,虎目含泪。   唐晚词展开一丝笑意,艰涩地道:“你们——”   秦晚晴点头,用一种平静的声音告诉她:“二娘,你来到这里,就安全了,这里的事,有我,就像你以前保护我一般,你安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受到损伤的。”   唐晚词紧紧握住秦晚晴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是好,事实上,她也无力说话。   秦晚晴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二娘,你好好歇歇吧,不要说话。”   她说这句话时,望着沈边儿,沈边儿也正好望着她,彼此的眼里都有着依恋和了然的神色。   雷卷已昏迷,他当然不晓得。   唐晚词已虚脱,她也不曾注意。   秦晚晴道:“我扶你先到下面躲一躲。”茅屋下面有个贮藏谷米的地窖,通风良好,但并无出路,沈边儿和秦晚晴把两人扶了进去,正要替他们敷上金创药,沈边儿忽然一震,伏地贴耳,半晌,道:“来了!”   秦晚晴微嘘一声,把药瓶塞到唐晚同手里,道:“他们来得好快。”   沈边儿道:“他们早派人追踪卷哥和二娘来这里的。”他沉声道:“他们要在这儿收网。”   秦晚晴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他们的意思似乎旨在活捉卷哥。”   沈边儿眉头一皱,道:“他们想藉卷哥来对付向不服膺于傅宗书号令的江南雷门!”   秦晚晴恋恋不舍的替唐晚词拂了拂粘在额前的乱发,沈边儿握住雷卷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卷哥,没有你,就没有沈边儿,我决不让这班狗徒得逞的!”   可惜雷卷已昏过去,没有听见。   唐晚词迷迷糊糊中听到沈边儿在说话,眼睛半睁的问了一句:“什么?”   秦晚晴道:“没甚么,二娘,答应我一件事。”   唐晚词只把秦晚晴的手紧紧握住:“嗯?”   秦晚晴忍着泪道:“你们先歇一下,不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出来,也不可发出声响。此外……日后,替我照顾大娘。   唐晚词不明所以,秦晚晴忽笑道:“我们要在上面布署,好将贼子一网打尽,你们先养精蓄锐,过段时间我们会来找你,大家再一起逃出去。”   唐晚词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奈受伤大重,又太过疲乏,连说话都困难,只能够把头点了点。   秦晚晴向沈边儿默默颔首,两人携手走上地窖。地窖盖子一关,看去便全不觉地板能活动的样子,两人再把一些不易燃的杂物堆在上面,弄好了一切后,沈边儿向秦晚晴笑道:   “你猜有多少人包围在外面?”   秦晚晴道:“少说也有五百人罢。”   沈边儿道:“还有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这些高手……”   秦晚晴道:“所以我们连一线逃生之机也不会有。”   沈边儿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在里面……他们至多只不过是在纳闷,怎么派孟有威在这儿伏下的人手全失踪了……忽听外面有一个稳重。沉着、温和的声音在喊:“雷卷、唐二娘,我们的大军已在外面重重包围,你们不必作愚昧的顽抗了,出来吧。”   秦晚晴平静地道:“他们果然不知。”   沈边儿道,“好厉害。”   秦晚晴道,“你是说……”   沈边儿道,“说话的人想必是文张,这人一向深藏不露,武功莫测高深,前段日子以来,武林正义之士一直不把他列为大敌,这是足以致命的错误。”   文张是在旷野中说话,但字字清晰,毫不费力,绵延响亮、其内力修为亦可想而知。   秦晚晴道:“你想他们会怎样下手?”   沈秦儿说道:“先试探,后放火——”话一说完,茅屋中至少有七处被闯了进来。   已近晚。   火把却照得通亮。   火舌腊腊,风声啸啸,茅屋外黑压压一大群人,却整整有序,鸦雀无声。   只有站在前面的几人在低语。   他们在负着手,等待结果。   他们刚派了七个好手闯入茅屋里去。   黄金麟刚才说过:“以雷卷和唐二娘身上的伤,保管到手擒来。”   可是他现在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他派进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   犹如石沉大海。   文张悠然道:“看来,他们两人,还有顽抗的能力。”   鲜于仇道:“我们杀进去不就得了!”   顾惜朝道:“我们要的是活口,雷卷是那种宁可战死而不降的人。”   黄金麟道:“只有……”   张道:“用火攻——”   顾惜朝道:“不愁他不出来。”   黄金麟柑掌笑道:“对,他们一出来,就插翅难飞,神仙难救。”   文张于是下令:   “放火!”   火熊熊。   火光前的脸孔扭曲。   这火焰如许的烈,不出来的人,必定变成了烧猪。   ——可是还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在里面的人宁愿烧死?   当文张他们念及这点的时候,火势极为猛烈,加上风助火势,连稻田都燃烧了起来,他们已无法扑灭这场大火。   沈边儿和秦晚晴身在火海。   沈边儿深情地凝视秦晚晴。   秦晚晴咬了咬下唇,一件一件的卸去身上的衣衫。   火光映在她的肤色上,却如黄色烛光一般的柔和。   沈边儿的双手就按在最柔和的斜坡上。   秦晚晴呻吟着,闭上了眼,舌尖伸入了沈边儿的咀里,两条舌头在交缠着;她的手伸进了沈边儿的胯里。   沈边儿忽然激动了起来。   火光。   美丽而深恋的人儿。   沈边儿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赤精着身子,紧紧的拥住了秦晚晴。   秦晚晴仰首,双手抚着沈边儿的后发,她微仰的下颔在火光映照下出奇的柔美,肤上都密布着细汗,沈边儿埋首在她胸脯问。   他们已浑忘了置身火海之中。   火势猛烈,焚毁一切,也足以融化一切。   ——仍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真的宁愿烧死,都不肯出来?!   顾惜朝、文张、黄金麟等人都不明白:怎么真有宁死不屈这回事!   文张开始怀疑起来了:“难道他们不在里面?”   这时火舌已吞噬了茅屋,整间茅屋变成了一条摇摇欲坠的火龙。   黄金麟道:“不可能的,刚才他们还在里面动手。”   顾惜朝喃喃地道:“说不定他们就巴不得我们烧死他们。”   黄金麟笑道:“也罢,这次教他们如愿以偿——其实,不落在我们手里,算他们聪明。”   文张望着火海,道:“硬骨头——”这时一阵烈风吹来,几乎烧着了众人,这一干人不由得往后撤退了数十丈。   再烈的火,也会烧完。   很快的,稻田和茅屋,成了残余的灰烬。   文张。顾惜朝和黄金麟过去仔细察看,果然见一男一女的骸体,相拥在一起,活活地被烧死。另外还有七具男尸,显然是放火前被派入茅屋试探的七名手下。   顾惜朝摸摸他己裂开的鼻子,向烧成炭灰尸首狠狠的踢了一脚,道:“你倒死得轰烈!”众人见到尸首,心中放下大石,便不疑还有地窖。   黄金麟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死了……临死前还杀掉我们七个人,也真够狠——”其实他却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人也陪了葬;那就是被活埋地上的孟有威,他是被那一场大火活活烧死的。   文张道:“却不知那沈边儿与秦晚晴逃到哪里去了?留着终是祸患。”   顾惜朝道:“现在当前之急,还是合力把铁手和戚少商、息红泪除掉——刘捕神抓拿戚少商,自是稳操胜券,我只怕他要押姓戚的回京,夜长梦多,还是不如就地正法,永除后患的好。……我总是有些怀疑,铁手、沈边儿和秦晚晴,是刘捕神放的人!”   文张脸色阴暗不定,忽扯开话题,道:“你看你,杀自己的兄弟,倒真比我们还急。”   顾惜朝冷哼道:“那是因为戚少商恨我,尤甚于你们。”   黄金麟也附和地道:“这么说,铁手恨我,也远超于他人。”   文张道:“不过,有刘独峰追缉他们,自是万无一失……铁手走脱,倒是不能小觑,‘福慧双修’和‘连云三乱多,万一抓不了他回来,让他潜到了京城,跟诸葛先生这一说,这仇结大了,倒是事小,万一傅丞相不悦……”   大家都不禁有些忧虑起来,这时急听舒自绣走报道:“连云寨九当家游天龙有事急报!”   顾惜朝疾道:“传。”   只见游天龙飞奔过来,“噗”地跪下,磕首如捣蒜泥道:“禀大当家,属下该死——”   顾惜朝冷峻地道:“叫你去捉拿穆鸠平,但给逃脱了是不具川”   游天龙心里一寒:他素知顾惜朝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他奉命与高风亮追杀穆鸠平,但终究于心不忍,故意放他一条生路,佯称给他逃脱,却没想到听顾惜朝的语气,像早已透悉一切,心中正十五吊桶,七上八下之际,只听顾惜朝接着道:“要不是姓穆的早已给舒捕头在途中杀掉,你这个过可不小哇!”   游天龙这才知道,原来穆鸠平还是难逃一死,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咀里却道,“幸好有舒捕头仗义出手,诛此恶寇,否则我真万死不足以赎其辜了。”   文张淡淡的道:“那也不是如此严重。”   顾惜朝道:“我们还是去接应刘捕神吧。”   黄金麟笑道:“看来公子对戚少商真是念念不忘。”   顾惜朝也笑道:“这就五十步笑一百步了,黄大人对铁手何尝不也耿耿。”   文张道:“好罢,我们这就会合刘捕神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过了好久,地窖上的杂物忽然移动起来。   越动越厉害,灰烬不断的扬起,终于蓬的一声,地窖的盖子打开,堆积在上面的残烬全都震开一旁。   一人缓缓冒了上来。   雷卷。   他吃力地爬了上来,往地窖入口垂下了手:一双玉手伸了出来,雷卷用力一拉,唐晚词也上了来。   两人脸上,给残灰焦物弄得一团黑,但两人全不在意,很快的,便找到了沈边儿与秦晚晴的尸首。两人都跪了下来,没有说话。   眼泪在唐晚词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沟。   良久后,她问雷卷:“为什么?”   雷卷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唐晚词再问的语调开始激动:“为什么你不让我上来,杀掉那干恶贼?!为什么你任由三妹和边儿死?!为什么你对穆鸠平见死不救?!你……!”   雷卷仍是没有答。   唐晚词一掌掴了过去。   雷卷没有闪躲。   他的唇角现出夺目的殷红。   唐晚词放声大哭了起来。   雷卷心里在狂喊:他们再醒的时候,火已烧过去了,沈边儿与秦晚晴已经烧死了,要使他们死得有价值,便是自己和唐晚词决不要出来!   连声音也不能让人听到。   这样,才有希望的一天,能报答沈边儿。秦晚晴。穆鸠平为他们而死。   ——那就是要杀死他们的人死。   唐晚词猝然立起,哭道:“我要去通知大娘——”   雷卷一把拉住她。   唐晚词失去常性,用力扯开,但雷卷仍不松手,唐晚词力挣不脱,反手一掌,雷卷本就伤重,被打得一个跟斗,跌了出去,扒在焦炭上,唐晚词自知出手太重,吃了一惊,忙趋过去,关怀地问道:“你……”   雷卷舐了舐唇上的血,艰辛地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不要走。我们要对得起为我们死去的人,就得回到地窖里先把我们身上的伤治好,我们不可以去送死。”   唐晚词含泪点头。   雷卷缓缓闭上眼睛。   这片刻间,他真想杀死自己一千次。   作为一个男子,他从未想过如此孬种,托庇于自己的属下,要自己的兄弟牺牲性命,来维护他,而他却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反抗,不敢吭声。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沉得住气。   如果他身边不是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他宁可自己身亡,也不愿她受到伤害——依他的脾气,就算再沉着,只怕也不能眼见至好的兄弟们一个个惨死,有的危在旦夕,他却只躲起来顾着自己。   这不是一个英雄可以干的事。   也不是一条汉子的作为。   ——但却是一位复仇者必行之路。   不管旁人能不能了解,会不会了解。   不过,他知道,就算世上任何人都不了解,有一个人一定会了解的。   ——戚少商。   戚少商身负的血海深仇,只比他重,决不比他轻,戚少商忍辱偷生只为报仇雪恨,他全然同感。   ——只不知戚少商现在是否仍在活着?能否逃得过刘独峰的追捕?   ——如果戚少商死了,那么报仇的责任,全在他的肩上了。   ——戚少商,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逃出去。   能活下去,才能报仇。   第三十二章 天空中的男女     戚少商几乎肯定自己活不下去了。   在毁诺城的大冲杀里,在排山倒海的攻势中,他几乎已崩溃,无法再战,不想再逃了。   这一路来一次又一次的遇险,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围攻,一次又一次的牵累别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戚少商已失去了强烈的斗志,几近完全绝望。   ——既然逃不出噩运,又何必要逃?   ——既然自己不免一死,又何苦要连累他人?   而现在他又把毁诺城牵连进去,使得满城的人,都遭受到厄运。   他觉得这种恶运,是他带来的。   想到这点,他心中就更为负疚,简直想用手中的剑自刎当场。   可是自刎有什么用呢?他宁可再用手中长剑,多杀几个可恶的敌人,多救走几个毁诺城苦战中的女子。   他已非为求自己活命而战。   他不想逃。   可是,他瞥见了激战中的息大娘。   他看见她纤弱的娇躯,跟如狼似虎的敌人交战着,汗湿了她背后的衣衫,使她弱柔的身躯,看去更令人生起一种不忍心的感觉。   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决定纵自己死千百次,也决不能教她受罪。   所以他一定要救出息大娘。   他重新点燃起斗志。   他杀到息大娘身畔,敌人愈来愈多,他无法说出一句话。   息大娘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是他,便把背部与他背贴着,两人去了后顾之虞,拼力杀敌,敌人再多,一时也不能奈何他们。   可是,顾惜朝和黄金麟加入了战团。   这两人的武功,本就是强敌,加上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戚少商知道,他要护走息大娘的心愿,只伯无法达成了。   就在这时,忽然飞入了一只极大的纸鸢。   此时此境,飞来这样一面纸鸢,岂不太怪?   纸鸢是白色,底下悬着一张小纸条,飘到戚少商跟前:   “请上”。   只有两个字。   戚少商没有再考虑,抓住息大娘,掠身上了纸鸢。这时候的情势,确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们才上纸鸯,纸鸢立即被人力扯一般,飞了出去,直升上半空。   顾惜朝等要制服已来不及,只好喝令放箭,但纸鸢升空十分快速。很快的便连箭矢也无法射及,反而自半空掉落下来,伤了自己的人。   顾惜朝心下悻然,但想及刘独峰曾明示过戚少商是他要缉捕的人,谅他也飞不上天。   在半空中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心中却十分差愕莫名,惊喜交集。   喜的是终于又在一起。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惊的是这纸鸯是何人所放?要飞到哪里?那儿又是怎么一场命运?   他们在上空俯视底下的毁诺城弟子在浴血奋战时,息大娘真忍不住要跳下去。   戚少商将她一把拉住。   纸鸯因两人的动荡而微微一倾,幸好并没有倾覆,纸鸯仍是照样飞翔。   这纸鸯便是他俩在急湍中的独木舟,决不能翻沉,这是他们的一线希望。   过了良久,息大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道:“也好,现在我跟你一样了。”   戚少商涩声道:“大娘……”   息大娘笑了一下,还眺望着愈渐遥远的毁诺城,声音在空中也显得十分遥远:“你是失去了山寨失去了兄弟的戚寨主,我是没有了城没有了家的息大娘。”   戚少商愧然道:“是我又累了你。”   息大娘道:“这是句俗话。”   戚少商道:“但却是实话。”   息大娘道:“江湖上的人,相儒以沫,同舟共济,怕谁累谁的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江湖中人……更何况你我!”   戚少商被她那一句“更何况你我”,在心里像醇酒般的温暖着,虽然在这上不到天不下及地的形况里,他紧紧执着息大娘的手,且不管在前面将遭遇到什么,这一刻却是美好的。   息大娘却望着纵控着这大纸鸯的那条白线。线那么细,线那么白,以致在长空白云间,不细心几乎辨认不出来,所以连顾惜朝等人也忽略了这条线,未及将之斩断。   然而这条细线却牵制着他们两人的性命。   这是条什么线?   是谁在控制着这条线?   息大娘很快的便有了答案。   纸鸯已斜飘下降。   放出这条线的人,显然已在收线。   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力量,用一条线,在千军万马中救出两个他要救的人?   纸鸯斜飞人树林。   息大娘认得出:那树林左边脏肮的是沼泽地带,右边是断崖,中间只有十余丈的一块干净地。   牵线人显然是选择了这块干净的地方,——这人对碎云渊的地势如此熟悉,难道是毁诺城中的人,   不是。   毁诺城中还没有这样的高手。   线在一个人手上。   人在滑竿上。   滑竿在四个人的肩膊上。   另外两个人在纵控着纸鸯下的两条维持平衡的粗线,把他们自半空平稳地降落下来。   那竿上的人,神态威仪,神情威仪连坐姿也十分威仪,尾指如姆指,都留有长长的指甲,正在把玩着一双鼻烟壶。   戚少商却没见过这个人。   息大娘一见那人身旁的六个人,脸色就倏然变了。   两人飘然落地,戚少商正想说话,却发现他握住息大娘的手忽然变得冰凉。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字一句地道:“刘独峰?”   那滑竿上的人道:“是我。”   戚少商道:“为什么要救我?”   刘独峰道:“因为我要抓你。”   戚少商只觉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恶魔永无完结:“你何不让他们杀了我?”   刘独峰摇首道:“我只要活捉你,我不能眼睁睁看见黄金麟和顾惜朝他们折磨你。”   息大娘忽然问:“毁诺城可是你叫人攻破的?!”   刘独峰道:“我这六位小兄弟,就有这本领。”   息大娘手中的绳镖呼地舞了一个圈,叱道:“刘独峰,我与你仇不共戴天!”   刘独峰摇首道:“息大娘,我也佩服你是位女中丈夫,我不想抓你,你去吧。”   息大娘气白了脸,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派几个人,毁了人家的城堡,可知道有多少人就这样给你毁掉?!你以为任由你要放的就放,要抓的就抓么!”   刘独峰摸摸胡子,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戚少商,你也是聪明人,放弃作无谓的反抗罢,我应承你不为难息红泪便是。”   云大接道:“对了,为了息大娘,你就投降吧。”   李二道:“刘爷把你们救出来,他只要押你一人回京。”   蓝三道:“回到京师,刘爷说不定能力你开解,洗脱罪名。”   周四道:“你也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们是逃不掉的。”   张五道:“你也该想一想,与其落入顾惜朝、黄金麟这等人手里,不如还是跟刘爷回去好多了。”   廖六道:“戚寨主,请。”   这六人跟随刘独峰数十年,自然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廖六最后那一句‘请’,是要戚少商束手就擒的意思。   戚少商和息大娘深深地互望一眼。   两人都了然了对方的眼神。   戚少商眼里的意思是:希望他自己留下来而换得息大娘离去。   息大娘的眼神是:执意不肯,宁可共生同死。   戚少商了然。   他的眼神不再坚持。   息大娘的眼色又化作春水般柔和:仿佛跟爱郎在一起,纵死也心甜。   两人相望一眼,眼里的话语,两人都心知,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戚少商拱手道:“请。”   他的“请”字,是“请动手吧”的意思。   六人转首望向刘独峰。   刘独峰长叹道:“戚寨主,我这也是逼不得已,要是你能在我手下逃得三次,我便不抓你如何?”   戚少商肃答道:“坦白说,能在刘捕神手下逃脱一次的,已属天下奇闻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独峰也笑道:“好,但愿你是例外,不过,我下手可不留情。”   云大道:+爷,这儿地脏,不如就把这两人交给我们罢,爷就歇息歇息……”   刘独峰道:“不。论奇门遁甲,五行机关,你们六人,当然难逢敌手;但要论武功,戚寨主和息城主都比你们高出许多,他们苦战在前,受伤在先,总不能让你们打输了之后,我才出手,这岂不是成了车轮战?……戚寨主,息大娘,你们已体力大损,功力大耗,两人一起上罢,不必客气。”   戚少商与息大娘再深深的对视一眼,戚少商拔剑道:“那我们就得罪了。”   刘独峰舒然坐在滑竿上,脸带微笑,一点都不像准备格斗的样子。   戚少商本来单手提剑,剑尖平举及眉,双目凝视刘独峰,那逼人的眼神,连那六名锦衣人也为之慑住,各退了一步。   戚少商苦战数日,浴血负伤,体力耗损,而且打击接踵而来,还断一臂,居然仍有这样锐厉的眼神,使得刘独峰也暗自赞一声:好!   戚少商蓄势待发。   却忽然收剑。   只听他道:“刘捕神,你既不愿交手,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刘独峰笑道:“你可知道刚才一剑待发,又突然收剑,‘水分’。‘溜溜’。右‘肩隅’三处,曾有破绽?”   戚少商一听,蓦然一惊,他在收剑的刹那问,因一臂已断,动作时不免有些极小的破绽。然而那都只是杀那问的空隙,却没想到还是给看来漫不经心的刘独峰瞧破。   刘独峰抚须道:“如果,刚才我把握息间的时机,去攻你的那三个穴位,你会怎样?”   戚少商额上渗出汗珠,缓缓抬起了剑尖,遥指刘独峰。   刘独峰倏然道:“这才对了,不要看我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轻敌或不忍心攻我,否则,后悔莫及的是你自己!”   戚少商大声的说:“是!”   突然间,息大娘肩膊一动!   她缠在腕上的绳缥,闪电般射了出去!   不是射向刘独峰!   而是射向在替刘独峰抬滑竿的张五!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绳镖飞射张五!   张五、蓝三、周四、廖六四人在抬着滑竿,云大和李二则在护法!   息大娘的绳镖一射出去,李二怪叫一声,抢身一拦,亮出一面银牌往绳镖截去!   却不料绳镖一闪,忽改变了方向,自李二胯下疾穿了过去,仍直射张五右膝!   云大大喝一声,从旁抢至,已抓住绳镖!   他空手抓住绳镖,却不料绳镖忽打几个旋转,绳子在他指掌间打了几个圈,飞镖仍径自射向张五!   这一连两次的拦阻,这绳镖竟似有生命的一般,乍生变化,但射向目标依然不改! 第三十三章 宝剑留情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张五猛抬足,绳镖本来射向张五右膝,张五这一抬脚,绳镖必定落空!   但在突然之间,绳镖似有生命一般,突然变了方向,射向张五左腿,就像它本来就是一直往张五左脚射去一般!   就在这时,蓝三、周四、廖六同时放下肩上滑竿,分左右后三方兜截而上,蓝三出掌,周四出拳,廖六出脚,分别截击绳镖!   却不料绳镖陡然一震,嗖地改了方向,哧地射入张五已抬屈的右腿里!   张五闷哼一声,右脚踏地,脸色苍白,但滑竿三方失力,只由他一方独撑,他肩负滑竿,怎么都不肯松手。刘独峰这顶滑竿,特别宽敞舒适,由四人分四方才能平衡,张五一人独撑,自然吃力。   蓝三、周四、廖六互觑一眼,都现怒容,飞掠过去原来的方位上,向息大娘怒目而视。   云大和李二上前一步,向息大娘戟指怒道:“你——!”   息红泪一击得手,脸色泛起了一阵苍白,由于她稚气的脸上,出现这一丝疲色,戚少商心里觉得一阵无由的疼惜。   刘独峰仍坐在滑竿上。   他一字一句地道:“息大娘,你不该伤了张五。”   息红泪一络发丝,晨光映照在颜面上:“为什么不能伤他?你们抓我,我就伤人。”   刘独峰强忍怒气,道:“我们是奉皇命来拿你们,奉国法来抓你们,你不束手就擒,还敢撒野?”   息红泪傲然道:“我不管你奉的是什么命,遵的是什么法!我们江湖上的道义是:决不束手待毙,让你们抓回去受折磨,至多战死在这里。”   她又不屑地笑道:“我也可以说我是奉天命行事,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会找,要说服人,就要有理。”   刘独峰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了,长须无风自动:“你说我无理?”   息红泪含笑摇了摇头,望了戚少商一眼,悠然道:“不是。”   她接下去说:“我只是没有见过比你更自以为是,强辞夺理的人而已!”   她望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明白她的用意。   她的意思就是要激怒刘独峰。   刘独峰的武功太高不可测了,不激怒他,就不可能有机可趁,就算激怒了他,也不见得就有机可趁。   但至少不那么高深难测。   可是刘独峰脸肌抽搐一下,却笑了起来:“息大娘,你自己砍腿上一刀,走吧,我不抓你。”   息大娘脸色突然变白。   然后她的话从漫到快,渐而如连珠炮般进口而出,清亮尖锐:+刘独峰,你这个老匹夫,你以为你自己已经很公平了是不是?你要保持自己的风度而不动怒,自己却高高坐在别人的肩头上,来显示你的与众不同!你以为让我自刺一刀放我走便很宽容为怀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和他,活,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你要我一再负伤,再遇上黄金麟那干混蛋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老王八!你处处为求保自己清誉,做的却是件恶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川只不过是个狗杂种大混球?王八缩头乌龟狗官!”   刘独峰猛然飘起。   他的手已一探,已自廖六背上抽出一柄剑。   剑光湛蓝。   刘独峰终于动怒。   刘独峰终于出手。   息大娘的用意便是要逼到刘独峰离开滑竿,向她出手。   他一旦出手,必一定向她攻击。   只要刘独峰向她出手,戚少商便可以觑出他的剑路,从旁截击。   她坚信戚少商的聪颖和武功。   戚少商跟她初识的时候,曾跟她师兄万剑柔交手一招“问君何日所忆”中,揣摸到这一门武功的脉络,而施展凌厉的剑术,使得万剑柔的第二剑“问君何所悉”一直施展不开来。   戚少商的武功虽然不能算是息大娘平生所遇最高的,但他对武功的聪悟,是息大娘生平仅见。   她相信戚少商一定能及时找到破解之法。   刘独峰出手一剑。   息大娘右手短剑,左手绳镖,至少有九十六种招式,但一招也使不出来。   在这千钩一发生死之间,她竟使出了一招自己生平想都没有想过,但从所有武功招式与交手经验里所悟得的招式,在这刹那间用上。   她使了那一招后,退了五步。   刘独峰收剑,身子飘然回到滑竿上,剑又插回廖六背上剑鞘之中,仿佛从未动过剑一般。   他一剑刺出,戚少商竟然来不及出手。   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   刘独峰直如未曾出过手一般。   息大娘用自创招式架住这一剑,向戚少商展颜一笑,正想说话,突然脸色倏然,只觉一股莫匹的剑气涌来,把桩不住,连退五步,剑气已及胸前,但刘独峰仍在竿上,并没有动手。   ‘挣’的一声,戚少商出剑。   剑斩在空气之中。   原先潜发的剑气陡然切断。   息大娘脸色苍白,捂胸喘息,戚少商收剑横胸,朗声道:“好一剑‘先发为虚,后发杀人’,你出剑反而不是主力,收剑后的余势才是真正的剑气。”   刘独峰含笑道:“不错,你能瞧破我的‘后发剑’,已经不容易了。息大娘以急创招法破我一招,也了不起。如你们二人未曾受伤,联手起来,或可与我一战。”   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们已经受伤,受了重伤。”   戚少商冷冷地道:“你这句话白说了。”   刘独峰道:“哦?”   戚少商道:“你若要顾得我们受伤,就不要来抓人,既要抓人,婆婆妈妈作什么?”   刘独峰道:“说得好,我是不该猫哭老鼠假慈悲的。”伸手一探,挣地拔起张五背上一柄朱红色的剑。   戚少商、息大娘互觑一眼,抱剑而立,李二忍不住说了一声:“爷,地上很脏,要小心。”   云大瞪了他一眼,说:“爷自会小心,省得你来说!”   刘独峰的身形在滑竿上突然颤动起来,他的双袖,也像鼓满了风的帆布,这势必惊天动地的一击,已矢在弦上,张满待发,滑竿之上,已发出一种隐隐的风雷之声。   突然间,两道身形,一左一右,飞掠而起,急袭刘独峰!   戚少商的剑,平平一剑刺出,但这一剑,是他毕身武学精华所集,他的剑才抬起,站在竿前的云大和李二都不由自主的,被一种不算刺目的锋芒迫得闭上了双眼。   他们一阖眼,因十分关心战情,所以立即张开,张眼的时候,只见两道人影斜飞落地,地上洒落了几点滴血,就像梅花一般鲜艳夺目。   戚少商和息大娘落下,又互望一眼,她看见他的腰间冒起一股血渍,在迅速扩散,他看见她手上的绳镖,只剩下半截绳子,绳断的利刃已不见。   然而抬竿的四人也察觉头上的风雷之声,渐渐隐去。   戚少商与息大娘在刘独峰的“风雷一剑”将发未发前,引发了它。   只听刘独峰叹道:“束手就擒吧。”   戚少商大声道:“绝不!”   风雷之声又再响起,这次风劲势强,比上次更凌厉。   突然之间,息大娘平地翻起十六八个跟斗,她身形何等轻巧,这一连串十来个跟斗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然后她春葱似的十指,已发了甘七道暗器,射向蓝三、周四、张五、廖六!   云大,李二大喝一声,正要拦阻,忽见寒光一闪,戚少商已然出剑。   云大,李二被凌厉的剑气逼得向后疾退!   猛然日光一黯,一人如大鹏一般,一剑往戚少商头上刺落!   戚少商早算到刘独峰会在此时出手,翻剑一架,两人在电光火石间,搏了七剑。   就在同时间,息大娘那廿七件暗器,骤然合为一件,飞射周四!   周四胆寒魄散,叫了一声,廖六急放下滑竿,两人四掌,全力往那一道合二十七件暗器的“暗器”击去!   息大娘身形疾闪,已欺近蓝三身前,双指直夺他双目!   蓝三猛一低头,息大娘一足踹上,鞋尖可地冒出一截剑尖。   蓝三怪叫一声,身子猛地一缩,在这上下夹击当中,居然像一只泄了气的汽球一般,嗖地自半空疾退!   这交手不过瞬眼工夫,廖六与周四应付暗器,蓝三被息红泪逼退,撑持滑竿的,只有张五一人。   这时铮地一响,戚少商的剑,已脱手飞出,刘独峰气势已尽,呼的一声,阳光一掩,已落回滑竿上来。   息大娘身形一闪,一剑向张五刺到。   张五本已受伤,独力维持滑竿,本已甚为艰辛,息大娘这下来袭,他实是无法应付的,但他硬拼着血溅当场也不肯放弃滑竿。   忽然阳光一黯。   息大娘的攻势完全变了。   她放弃了一切攻势。   她闪出了滑竿范围。   刘独峰才回到滑竿,马上发觉张五遇险,足尖微一借力,急沉下降,剑击息大娘!   然而息大娘已早先一步掠了出去!   刘独峰一击落空!   息大娘掠出的身形与戚少商掠出的身形交错而过!   息大娘的短剑已落到戚少商手上。   戚少商向刘独峰刺出一剑。   刘独峰一震,剑团大作,本可一剑把戚少商手臂斩断,但是刘独峰犹豫了一下。   就这么犹豫的刹那,戚少商的剑势已欺入中锋,刘独峰再也来不及砍下了这一条胳臂。   刘独峰回剑自保,玎的一响,戚少商的剑尖就刺在刘独峰的剑鞘上。   戚少商借剑尖之力一点,身形又弹飞出去!   刘独峰被这剑尖之力一压,拍拍二声,双足沾地,他本仍可来得及反攻戚少商,但他双脚才沾地,便怪叫一声。   因为地上十分之脏,一片湿漉,他这一双脚落地,用力稍猛,拍的一声,脏泥溅了上来,沾湿了他的下摆,刘独峰自十八岁以来,一直在宫廷里养尊处优,所踏之处,莫不是白玉瓷砖,洁净无暇,锦绢绣褥,而今一脚踏在泥上,使他怪叫出声,身子猛往上拔,再回到滑竿上。   戚少商再闪出的时候,息大娘已逼退了云大和李二的攻击。   她用的是双脚鞋尖的利刃,连环踢出,而她白玉般的皓腕,不时射出极之淬厉的暗器,李二和云大是招架不住的。   戚少商闪到她身旁,脚步一阵跄踉。   息大娘马上扶住了他。   任是谁跟刘独峰对剑,就算侥未败死,但心神体力之消耗,非同小可。   两人身形不过略略一顿,立即掠去。   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关头,再也不容喘息偎依。   他们往沼泽的方向掠去。   这时,廖六、周四、蓝三已同时回到滑竿的岗位上,异口同声的叫:“爷!”   刘独峰皱着眉头苦着脸看着自己衣摆上的泥渍,大喝一声,目光暴射,手中朱红剑破空射出,急追戚少商、息大娘!   戚少商和息大娘都听到激烈的剑气破空之声!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头。   因为这一剑的来势,是刘独峰盛怒之下出手的,他们根本招架不住。   只要他们停下来招架,便没有机会逃出去。   他们仍全力往前疾奔。   但他们的身形变了。   由于他们奔行速度奇快,以致身体几乎是与地平行的直射而出!   朱红的剑影一闪而没!   红剑击空,越过他的们的身前,哧地插入土里,余力未消,剑柄兀自嗡动不已。   戚少商掠过的时候,手腕一翻,已拔起地上的剑。   他乍见剑上刻了两个篆字。   “留情。”   刘独峰大喝一声:“追!”   戚少商与息大娘已掠入那一片沼泽地带。   云大和李二也跟了进去,追踪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踪影。   蓝三、周四、张五和廖六却不敢进去。   他们不怕沼泽。   但刘独峰怕脏。   他们怕弄脏了刘独峰。   在沼泽边缘,刘独峰道:“他们逃不了的,有云大,李二的追踪,他们总要自沼泽出来。他们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有深郁的忧色,并没有多少欣悦之意。   第三十四章 沼泽中的男女     在沉浮污浊的沼泽地带,戚少商与息大娘匿伏到天色全黯,然后戚少商轻轻的道:“我们去罢。”   息大娘一直贴近他的身边,此刻忽然用手搭住他的手背,紧了一紧。   戚少商转头过去,但见息大娘藏在乌发里的侧脸,月亮映照在她尖巧的鼻梁上,十分柔和。   戚少商顿觉以前跟这眼前人儿的种种情份,幕幕涌上心头,心中无限感慨,只道:“大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如果这番得以不死,我宁愿息隐江湖,跟你长相厮守,那么多好!”   息大娘的睫毛在月色闪映下微微一颤,道:“你说真的?”   戚少商认真地道:“大娘,我从不骗你。”   息大娘忽嫣然一笑,道:“这样好听的话纵是骗我又何妨?”   戚少商急道:“可是,我说的是真心话。”   息大娘道:“就算是真的,可是你以前胸怀大志,没听入耳,始终入世营扰,而今你身负深仇,要你陪我逍遥过世,也决不会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的。”   戚少商长叹道:“也许上天给予我这些灾劫,反而教我看开了,勘破了,待教我出得去,活下来,还有什么争持不休的。”   息大娘笑道:“纵教你给看化了,咱们能不能逃得过刘独峰的手上,还是个问题。”   戚少商沉重了起来:“刘独峰的武功极高,我们决不是他的敌手。”   息大娘道:“他最后飞剑本可取我们的命,但他志在生擒我们,不想杀人,所以才故意将剑投空。”   戚少商只觉混身伤口一齐作痛,苦笑道:“如果他要伤我,此刻我早已成了无臂人了。”   息大娘道:“可是若为他所擒,迟早落到傅宗书那狗官手里,那真比死还不如!”   她忽然用手搭在戚少商的手背上,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戚少商觉得一个这样绝世佳人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大的幸福,心里一阵强烈的感动,忽然哽咽起来:“大娘。”   息大娘把头依靠在他的右肩上,轻轻的揩拂,让戚少商感到一阵阵的温馨,真想一生一世就如此,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息大娘柔声道:“假如我给他抓住了,答应我,把我杀了。”   戚少商听得一震。心中实在害怕息大娘萌了死志,一股热血上冲,觉得纵把自己剐上千万刀,也决不能教她再受伤害,当下便道:“你一定要活下去,决不可以死。”   息大娘柔美的双眸坚定地望着他,道:“要是我落在他们手上,决不如死了的好,我是个女子,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戚少商道:“好,假如你死了,我也决不苟活。”   息大娘叹道:“你又何必如此,要是你一个逃,或许还可以逃得出去。”   戚少商立刻道:“你伤得比我轻,我在这儿跟你断后,你必定能够活出去。”   息大娘道:“你何苦如此。”   戚少商道:“你也不必如此。”   他坚决地道:“大娘,我们生一块儿生,死一道儿死。”   息大娘道:“你的兄弟朋友,全教人害死,你活着还可以指望替他们报仇。”   戚少商长叹一口气,道:“你也不是一样?毁诺城里的姐妹,全教我给连累了,你也一样要报仇。”   息大娘蹙着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道:“所以我是没有办法说服你独个儿逃走了?”   戚少商道:“可以。”   息大娘倒出乎意料之外。   戚少商接着道:“你逃,我留在这里断后。”   息大娘道:“可是,要是我们两人一齐逃,很难逃得过刘独峰的追捕。”   戚少商道:“逃不过就逃不过,那又怎样?死在他手里,总比死在顾惜朝、黄金麟那干人的手上的好!”   他握住息大娘的手,深情地道:“大娘,你别再劝我了,这个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不管生死,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两人静了下来。   息大娘偎依在戚少商的怀里。   他们处身在罩气浓烈的沼泽地带,但星空明净,月华遍照,两人颜脸一片安祥。   息大娘笑了:“你知道吗?我饿了。”   他们在一起逃亡,身上的痛楚,危机的杀气,已使他们浑忘了饥饿,可是,他们现在依偎一起,那种生死相依的感情已融不尽,销不掉了,倒是没有了畏惧,反而轻松了起来,因而感到饥饿。   戚少商笑道:“我也是。”   息大娘道:“可惜这儿是沼泽地区,没有甚么野獐山猪之类,否则,真该吃一顿饱的。”   戚少商望望漆黑的周围,道:“蛇吃不吃?蜈蚣吃不吃?要是你敢吃,倒不愁没有。”   息大娘白了他一眼:“还有心情说笑,我都快饿死了。”   戚少商说:“不说笑又怎样?对了,我们心怀大志冲出重围去吃东西!”   息大娘眼睛亮了,稚气地笑了起来:“哈!”   戚少商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怎样?来吧!”   息大娘却不起身,柔媚道:“不,我们要在这儿,尽可能多待一些时间,让刘独峰在外面,急急也好。”   戚少商也眨眨眼,道:“好,那我先去生一堆火,或许,还可以顺便烤熟两只飞蛾。”   他笑着问息大娘:“飞蛾你吃不吃?”   息大娘闭着眼睛,呻吟地道:“我吃人肉,你的肉。”   戚少商看见她娇俏和祥的脸庞和颔颈匀和的曲线,竟似痴了。   当戚少商望着息大娘的时候,有人同时在黑暗里注视他。   那是在远处。   一在浮沙里。   一在朽木中。   云大。   李二。   这两个本就是‘五遁术’高手,他们在半途就捎上戚少商与息大娘,一直在找寻出手的机会。   “一定要把他们拿下,”这是李二的意见,“这两个家伙耗了我们很多时间,而且让爷弄污了衣服,实在可恶,必要时,杀掉也在所不惜,反正把他们押回京师,他们也决活不了。”   “只怕我们两人,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云大的顾虑。“其实这两人并无大恶,现在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们也身不由己。”   “我们出奇不意,以五行术制住他们,谅他们也逃不了。”李二坚持行动。   “逼虎跳墙,是件险事,咱们还是谋而后动。”云大仍是犹豫。   忽然间,有人扯住了李二的后脚,同时一双手已搭住云大的膀子。   云大、李二大吃一惊,正要动手,才看清楚来人,原来是蓝三和周四。   云大喜道:“你们也来了。”他虽高兴,但语气低得就似泥沼里冒了一个空气的泡。   周四板着脸孔,看看远处正在生火的戚少商:“怎么,还没得手?”   李二冷冷地道:“不是还没得手,而是还没有动手。”   周四道:“为什么?”   李二道:+老大思前想后的,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云大分辩道:“我想,爷没有下令我们动手,只要我们把人逼出沼泽来,这样冒然下重手,只怕不大妥当。”   周四拧头看着,戚少商已飞剑刺中一只夜宿于枝上的秃鸟,与息大娘正兴高采烈的,拔除鸟羽,准备大嚼一番。   “你看,他们哪里是准备要出去?”周四道,“我们可以耗,可是在外面的爷怎么办?   你难道要劳动他老人家进来这脏地抓人么?”   云大垂下了头。   李二道:+爷待我们恩重如山,纵是不敌,我们也得试试。”   周四道:“怎会不敌,咱们四个人,还对付不了两个身负重伤的人吗!”   蓝三道:“这个两可恶的人,伤了老五,我们也该为五弟报仇。”   李二道:“说得是!”   蓝三道:“要是老大顾虑太多,不如尽是坐着,我们动手好了,万一有个差池,你先回去报爷,这也是万全之策。”   云大听到热血贲腾,道:“说什么万全之策,咱们一起动手,生死胜败,都在一起便是了!”   李二、蓝三齐声道:“好!”   云大道:“不过,我听说这两人也是江湖上的好汉和奇女子,我们能抓就抓,最好不要杀人。”   蓝三决然道:“好。”   李二、周四交换了一个眼色。   戚少商和息大娘也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的眼神却是温馨的、甜蜜的。   他们正在吃肉。   烤鸟肉。   月亮的清辉圈亮头上。   火光炽热的在脚边。   两人的脸色,也有清淡详和,也有艳烈不安。   “好吃。”息大娘说:“原来沼泽中的鸟肉,这么好味道。”   “其实这种鸟是骨多肉少,皮太老,并不太好味道。”戚少商说。   “我知道了,你一定跟鸟争功,说是你烤得好吃。”息大娘在舐舐唇上的肉屑,笑嘻嘻的道:“其实只要人饿了,吃什么东西都好味道。”   “不是,我是说,你的香料和盐,调味得恰到好处。”戚少商悠然道:“我真服了你,怎么在逃难的还带着调味香料?”   息大娘笑道:“逃难的人不用吃饭吗?”   戚少商马上摇头。   “相反的,逃亡的人,特别希望吃顿好饭;”息大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准备点好味的东西来逃难。”   戚少商奇道:“你是什么时候已有了准备的?”   息大娘道:“我一知道连云寨被攻破的时候,香料都准备好了。”   戚少商忍不住感动,喀的一声,咬碎了鸟肋的骨头。息大娘一旦得知他连云寨覆没,即料定他会来毁诺城求助,明知毁诺城亦将受连累,定被攻破,但仍挺身相护,半生心血于是被毁,戚少商心中更是难过不安。   他这样惴然的时候,不觉把目光转移向火焰。   由于柴薪多是湿湿,而且柴枝不多,所以生起火来并不旺盛,只是幽幽蓝蓝的一团火,在沼泽之地更有一种英雄解马的古意。   然而,突然间,火焰大盛。   小势往息红泪掠去。   火焰里有人影。   戚少商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已出剑。   但软泥里伸出一双手。   双手闪电般抓住了他双足足踝。   戚少商顾不得这许多,剑破空飞出。   火焰里的两人,本来一左一右,扑向息大娘,然而长剑划至,两人身形稍顿,去势稍挫,息大娘手中的烤肉飞出,右手一掣,一柄小剑,已刺入火焰之中。   火势大盛。   火光中的人影已奇迹般消失。   息大娘伯给火势的及颜面,遮而急退!   她身形甫退,背后的那半株“朽木”,突然“动”了起来。   那原是周四的计策。   ——只要先擒住息大娘,戚少商定必投降。   所以他们主力是先拿下息大娘。   息大娘一退,那“棵树”的双手便已箍住息大娘。   但息大娘的短剑也自时下疾刺出去。   那人怪叫一声,松手,急退。   火光中的两人,便是周四和云大,见李二受伤,两人身法急闪,已抓住息大娘双肩。   息大娘的双脚,跃空双飞,分成一字,急踢而出,鞋尖上的利刃,已到了两人额角!   这时候,突然有一声大叫。   一个人破土而出,满身泥沼,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蓝三紧扣戚少商双踝,戚少商情知已然受制,难以挣脱,手中长剑又以绽出,急中生智,不挣反沉,双脚直没入泥中。   蓝三正用力把戚少商拉住,以为他要往上力冲,不料对方借力踏下,蓝三双肩同时被踏中,格格两声,蓝三知道自己负伤非轻,怪叫一声,连忙松手,破土掠出!   戚少商虽然伤了蓝三,但半身也陷于泥沼之中。   这时息大娘那两脚踢出,明明踢到了两人的脸门,但突然间,脚上的力道击空,云大和周四的头,像平空消失似的。   在这刹那间,双人四手,己扣住息大娘双腿,而两人的头,又神奇地在衣袄里“弹”了出来。   息大娘情知不妙,而李二也立刻急攻而至。   她以短剑急划,逼退李二要封她穴道的企图。   周四见她顽抗,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叱道:“杀了!”   李二的攻势更加猛烈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长啸!   李二知道戚少商已经赶到!   他向息大娘的攻势更加狠毒!   他知道自己若攻不下息大娘,制住息大娘双腿的两位兄弟处境必定危殆。   所以他忘了对方是个女子,只顾全力发动攻势!   第三十五章 逃亡中的男女     息大娘双腿被扣,要应付李二的攻势,是十分艰险的事。   李二进攻了三招,息大娘娇喘不已,脸都涨红了起来。   李二再攻了三招,息大娘仍然封锁得紧,剑意更加周密。   李二又攻三招,但息大娘已还击一剑。   李二立时发现,本来扣住息大娘双踝的周四与云大,都已倒在地上呻吟着。   接着他就中了戚少商一掌。   他飞了出去,好久才拍地倒在地上,泥花四溅,刚好他掉落的地方是浮松的沼泥,他的身子不住往下沉。   他因恐惧而大叫,因为胸口中掌不轻,一时间血气翻涌,连平时的五行遁法也无法施展。   蓝三立即掠了过去救他。   戚少商一手搭住息大娘的肩,问:“大娘,可有受伤?”   息大娘笑着抚发,另一只手搭在戚少商的臂上:那动作温柔关切,胜过万语千言。   周四与云大,捂胸倒在地上,互望了一眼。   周四眼神里的信息是:不服,再战,斗志旺盛。   而云大的意思是:走!   周四一咬牙,翻滚过去,一手撷下了云大身后负着的一张七色的小弓。   云大脸色大变,叱道:“你——”   周四已在怀中摸出一颗金丸,拉弦瞄准两人就射。   云大叫道:“不可!”一手抓住周四的右肩。   周四没有理会他,这一弹已然射出。   刘独峰麾下有六名亲信,即:云大、李二、蓝三、周四、张五、廖六,这六人擅于歧黄杂学,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一不情,但若论武功,则是平平。   刘独峰担心他们武功驳而不纯,易为一流高手所乘,所以传下六件极其厉害的法宝,给他们六人共有。   这六式法宝,合起来一共三件,必须要两件法宝配合,才能发挥它的威力。   这六人当中,云大敦厚稳重,李二刚烈好胜,蓝三重情机智,周四心狠手辣,张五忍辱负重,廖六淡泊功名。刘独峰为免这三件威力奇大的武器会出岔错,所以分给这六人不同的配搭,以俾在性格上互相克制,真要在生死关头,方可动用这等犀利武器。   云大拥有的是“灭魔弹月弯”,周四拥有的是“一丸神泥”,两者合一,这一弹射出,可化为千万弹,中者无不成瘫痪。   李二有的是“后弄射阳箭”,廖六有的是“轩辕吴天镜”,两者配合运用,在烈阳之中,一箭必杀!   蓝三所分到的一柄“秋鱼刀”,张五所分配的是“春秋笔”,这一刀一笔,配合起来,据说可以破尽天下奇阵、兵器。   周四抄起“灭魔弹月弯”,把“一丸神泥”射了出去!   戚少商乍听云大的喝叱,已然惕觉,乍见一颗金丸,炫然中天,月黯星沉,化作漫天泥九,直洒而落,天地之间,直似无所容身!   但只要给一丸打中,立即便要终身瘫痪!   戚少商在彷徨无计中,忽见息大娘用手一指。   天网恢恢,但天意不外人情,人情里总有隙缝可以走漏,那一线生机就像黎明时的一丝天光,戚少商与息大娘像惊弓中的一对比翼,疾掠而出!   而这千泥万丸唯一疏漏之处,便是发弹的地方。   戚少商与息红泪直掠向周四与云大。   周四那一弹发出,因为云大及时出手搭,所以在发弹之际,震了一震。   这一震,使得灭魔弹月弩和一丸神泥的配搭有了疏缺。   这一线疏缺,戚少商与息大娘已乘机攻入。   周四为人十分剽悍,一见二人欺近,双时一曲,拳往内伸,却分左右击出,角度完全不合常理,就像一个人的手臂,完全被人所折拗扭曲一般。   这是周四的“七屈拳”,是刘独峰亲传给他的绝招。   周四的‘七屈拳’一出,但指间的‘合谷’,掌沿的‘中诸’,手臂的‘曲池’、‘温溜’、‘支沟’、‘外关’,肩膊上的‘肩锅’一共七穴,同时一麻。   戚少商一指破空,连中七穴。   周四全身僵直,但脚下急退,息大娘既时追击一剑刺出!   云大一掌推开周四,叱道:“退下!”铁尺架住息大娘一剑。   戚少商已反手夺下周四手上的灭魔弹月弯,弓弦反切云大。   云大武功反应,十分之快,铁尺一拧,挡开一弯,反手抓住七色弩,便要抢夺回来;要知道这是刘独峰传赠的至宝,云大是说什么也不容它落入别人手中的。   这一夺之下,自然夺不过来,但云大忽觉右肋一痛,息大娘的金剑,已全扎了进去。   云大怪叫一声,松了手,嘶声道:“你,你……”   戚少商也吃一惊,道:“大娘!”   息大娘因恨这些人穷追不舍,杀红了眼,叫道:+决,把他们杀光,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周四闪身上来,一把抱住云大,眼见他不活了;只听云大在喉头里道出几个字:“叫爷……爷替我……报仇!”就咽了气。   这时,蓝三也救起了李二,两人见至好兄弟云大之毙,又惊又怒,他们随刘独峰闯荡十数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子的事情,一时惊得呆住了。   息大娘叱了一句:“杀!”一剑向周四刺去!   周四猛然放下云大,返身就逃。   周四一逃,蓝三和李二也急掠而去,三人走时,还留下悲愤的话语:   +咸少商,息大娘,你们杀了我们的老大,我们一定会报仇的,你们等着给我们碎尸万段吧!”   息大娘身形一动,便要追去,戚少商一把拉住她。   息大娘回头,只见戚少商向她摇头。   息大娘道:“为什么不过去全把他们杀了?”   戚少商摇首道:“不行,他们本不该死。”   息大娘看着剑尖上的血迹:“但我已杀了一个。”   戚少商看着倒在地上的云大:“这是刘独峰的爱将,他不会放过咱们的。”   息大娘冷笑,咎了咎头发:“难道我放了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们么?”   戚少商正色道:“但杀了他们,无疑等于与刘独峰结下深仇。”   息大娘道:“结仇又怎样?谁教他逼人入绝路。”   戚少商叹了一声,道:“大娘,刘独峰是个很可怕的人物,我说他可怕,不是他武功高而已,而是他在朝野问,都有一定的名声和影响力;他抓我们,并没有尽力,如果他要尽力抓拿我们,想要逃生,是很渺茫的事。”   息大娘静了片刻,垂剑道:“我是不是杀错了?”   戚少商道:“看来这是他们六人的‘老大’,对我们似心存善意,罪不致死。”   息大娘幽幽地道:“我因恨他们攻破毁诺城,以致一众姐妹受累,一时恨意难平,出手便不留余地。”   戚少商道:“杀都已经杀了,那也不管那么多了!”   息大娘道:“那么我们该怎办?”   戚少商觉得这巾帼尤胜男儿气概的息大娘,忽然仿惶迷惑了起来,心中很有疼借的感觉:“我们得冲出去。”   息大娘一愕,道:“不多耽片刻?”   戚少商道:“不能再耽了,刘独峰他们必定会闯进来的。”   息大娘道:“可是,刘独峰不是怕脏的吗?”   戚少商道:“那只是他的洁癖,现在死的是他心爱的部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   息大娘忽然变色道:“有人来了。”   戚少商静息一下。即道:“北边。”息大娘疾道:“咱们自南面退。”   戚少商道:“不行,北边来的人,武功低微,脚步可闻,南面来的人才是真正的刘独峰。”   息大娘道:“咱们自西面退出去。”   戚少商拉住息大娘,疾道:“咱们往东面走!”   息大娘讶然道:“东面,东面还是回到沼泽地带——”戚少商已拉住息大娘掠了开去,一面道:“越过沼泽地带,便是往回走的路,咱们只有往回走,才能脱险!”   息大娘一面疾驰一面道:“要是刘独峰还是追来怎么办?”   戚少商道:“他见着部下的尸首,难免会停留一阵子,而且他怕脏,追我们不致太快!”   息大娘心忖:真的要行军打仗,运筹帷幄,看来自己还是远不如戚少商。忽听林子里一个强抑悲愤的声音,滚滚的传了开来,寒鸦震起,呱呱乱叫:“戚少商、息大娘,你们杀了云大。天涯海角,我都会逮你们回案!”   声音恍惚就响在耳边。戚少商与息大娘行驰二十余里,声音犹在耳畔,嗡嗡不绝。   戚少商与息大娘的逃亡,在黑暗里乱冲乱闯,只要能逃,还有一口气,他们就逃!   逃,是为了活命。   活命,是为了报仇。   他们的逃亡不畏荆棘,不怕摔跌,只有一个原则:   往最脏的地方逃去。   越是往肮脏的地方,追兵就会越顾忌;有了顾忌,行动就难免会慢上一些!   所以他们在泥沼中、脏水中、脏臭得像炼狱里众魅呕吐的秽渣中翻滚疾行;而在他们出了沼泽地之后,往一个方向全力奔驰:   ——西北方!   那是息大娘的意见。   戚少商想问:“为什么?”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息大娘能在这危急关头提出来并坚持的意见,那么一定是可贵而且重大的。   他全力往西北面疾行。   此刻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已是强弩之未,是一股彼此在一起希望对方也能活下去的意志,使他们忘了伤,忘了痛,继续为生命夺路而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陶陶镇。   陶陶镇不是茶楼。   陶陶镇也不是桃花源一般的地方。   陶陶镇是村。   完完全全一个乡下的村落。   陶陶镇本来只是这么一块地方,没有名字,只有山川、田泽、林木和土地,后来一个姓陶的人来这里落定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这人姓陶,名清,他是个能干的造陶人,因为发现这儿的粘土很适合制陶,所以联合他的弟子、奴仆和工人,全到这儿来制陶。   陶清搬来之后,这儿就不再有鸟鸣花香,河水漏漏,这儿的河流变得一片污浊,而烧窑的火光常盛,冒出浓烟,工人在烈日下挥汗。   人类永远是大自然里最具破坏性的动物。   陶清制陶,他跟一般人一样,很喜欢在自己所居之处起名字,于是就起了陶陶镇这名字,也陶然于这一占有感里。   不过后来“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这儿的土好制上陶,人人都蜂拥到这儿来了,很快的,这儿的陶竞争强,而陶土快被“掏清”了。   陶清很有办法,他发现这地方的另一块很适合种田务农。   于是他开始养家畜。   鸡,鸭、鹅、鱼、狗、猫。猪、牛,羊,……一切凡是能养的,他都养。   养了的结果,他都能赚。   能赚的结果,是人人都弃陶而务农,畜牧。   陶器的行业已达饱和,京城里精致陶具的垄断,使得陶陶镇的人更加倾向于畜、农方面发展。   于是,陶陶镇更脏了。   本来制造陶具的地方,有不少处已被废置不用,破窑、碎陶、残砖。乱石、跟水畦、杂草混在一起,现在用来作粪池、便塘,以供作淋菜浇蔬的肥料,加上所畜养的家禽走兽的粪便与秽物,陶陶镇更加脏得不像话。   如果谁在陶陶镇的“要紧地方”深吸一口气,那么,它的代价很可能是要掩鼻疾走三十里,才敢再吸第二口“新鲜空与”!   这一切,陶陶镇的人都习以为常。   久居鲍肆之市,不闻其臭,人在秽恶污浊的环境之中,都是这样。   戚少商与息大娘逃到这儿来的用意,也是这样。   他们的神情和气态,以及他们身上的的伤和原来的俊朗及秀美,委实太过夺目,所以陶陶镇的人,全部停下了工作,在看这一对负伤的男女,走入他们的镇来。   那些鸡鸭牛羊猫,也都不叫了,有一两只好奇的狗过来嗅嗅他们,也许是闻到血垦味,摔摔生虱的头皮,垂着被砍断的尾巴,胡“汪”一声走了。   息大娘忽然走过去。   走到一家门前用陶堡砌成的墙上,一肘撞去,兵的一声,一口陶堡被打得稀花烂。   然后她用其中一块陶片,在最近的一棵树干上,画下了一个字。   “水”。   那树胶流出白色的胶状汁液,息大娘写完了字,在树干上踢上三脚,便站在一旁,仿佛刚才那些匪夷所思的傻事,全不是她干的一般。   但是她在做完那些事的时候,那些村民乡众,包括戚少商在内,全都看直了眼。   ——她在干什么?   第三十六章 绝境中的男女     息大娘撞碎了陶瓷。使这用陶片架成的屋子有了破洞。   破洞里咀透入了阳光。   隐隐望去,有三个脸目黝黑的乡下人,正在制陶。   这三个人,是庄这陶陶镇卫仍留下坚持制陶的二人。   这三个年轻人,一向沉默寡言,专心制陶,与世无争;而今陶墙突然给人撞破了一个大洞,这二个人,停下了手,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个年青人,大步行了出来。   这时息大娘刚在树皮上刻了字。   这年青人戴着深垂的竹笠,在屋里仍戴笠帽的人本就不多,在全镇村民改为种田养猪时,这三人仍旧制陶,本就不合时宜。   息大娘写完了就回身。   年青入等她完全转过了身子,才问,“你打烂我的屋子?”   息大娘说:“是。”   青年的深笠点了点:“赔钱。”   息大娘道:“赔多少?…   青年伸手道:“两文钱。”   息大娘微微一怔,戚少商等却觉得这价钱太过微薄,不知怎的息大娘却似不愿赔。   忽听一个声音道:“价钱不对。”   息大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要多少?”   只见众人让出一条路来,迎面来了一个中年人,白眉无须,脸红如赤,像一个沉实的长者,又似,一名童叟无欺的殷实商人。便是当年独力开发陶陶镇的陶清。   陶清道:“三十两。”   众皆哗然,就算那陶具是古董,三十两也未免大贵。息大娘居然毫不考虑甚至急不及待的拿出二十两的银票,交给那年青人。   那年青人无原无故得了这笔银子,高兴得虽然戴着深笠也可以想象到他的动容。   陶清微微一笑,拾起地上一块陶片,在树干上的“水”字下,写了三个字。   “往高流。”   四个字合起来,变成了“水往高流”。   俗语谓:“人望高处,水往低流”。这“水往高流”可以说是不通欠妥的。   息大娘却喜道:“果然是你。”   陶清道:“是我。”伸手一引道:“请。”息大娘当先行去,戚少商虽如在五里雾中,但他对息大娘决无疑虑,也洒然行去。   陶情一面走着,走到一处,稍微一顿,一个蹲在街边跟小儿洗澡的男子,即站立跟上;去到一个转角,一个屠猪的汉子。马上紧跟而上,如此一处接一处,跟着走的入,己有十七八人。   陶清这时候的神情,再也不像是一个镇长商贾,看去只像一名威仪服众的武林大豪。   他们所走之地,越来越脏。   走到一处,是废弃陶窑,而今用来作猪栏牛场,也养了不少鸡鸭鹅鸽,见人一来,猪叫牛吼,鸡鸭拍动翅膀,众人的鞋于都又脏又湿。   陶清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转身,双目神光暴长,盯在威少商身上,一字一句的道:“好江河!”   戚少商微微笑道:“你是说在下这一身的伤?”   陶清道:“我是说你这一身伤的情况下,神情还能这般洒脱,了不起。”   陶清一直没有正式看过戚少商一眼。他在开步行走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回头。可是他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已留意到戚少商一举一动。   息大娘忽然对陶清这人很感激。戚少商在劫难之中,再坚强的人,在孤立无援中,都需要鼓励。   她道:“你便是陶清?”   陶清做然道:“这方园数百里,就我一个姓陶名清。”他这样说的意思,几乎是指“陶清”这个平凡的名字,一旦他用上了,就没有人胆敢再用。   息大娘抿咀笑道:“我还知道你以前不叫陶清,叫马光明,你用马光明这名字的时候,江湖上。武林中,一样没人敢再用。”   马光明是个更平凡的名字。只要在北京城大叫一声。“马光明”,至少会有七八个人会相应。不过这人在武林中出现之后,江湖上就只剩下一个“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马光明了。别人就算叫“马光明”,也都不敢再用,纷纷改了别的名字。   陶清点点头,道:“难得你还能知道老夫的外号。”   息大娘嫣然道:“光明磊落马大人,名动京师,十七年前,由武林人物起家,得以封将加爵,军中官场,黑白二道,无不景仰,小女于再孤陋寡闻,也当如雷贯耳。”   戚少商肃然道:“原来是三尸九命马大人。”   陶清横了戚少商一眼,道:“你也听说过老夫的名号?”   威少商道:“苏州苏家九兄弟,栽赃诬陷梅大善人密谋造反,把他们一门五父子全在牢里迫死,再强占梅家田宅,梅家媳妇,当时,此案无人敢理,你看不过眼,一夜杀了苏家九兄弟。”戚少商目中发出神采,“苏家九兄弟精于‘九于连环阵’,武功暗器,尽得‘穷刀恶剑’苏送爽的真传,但你在家中设宴,拔刀越院而去,回来的时候,菜还没有冷却。”   息大娘道:“那实在是很快意恩仇的事。”   陶清也有点为当年豪勇神驰气扬,重复了一句:“的确是很快意恩仇的事。”他接下去道:“不过,你可知道为何三尸几命?”   息大娘道:“因为苏家九个兄弟,有三个是通缉犯,另六个都当官,所以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们。你杀了三个当贼的,其余六名狗官,尸首不见,想必是给你杀了,留尸则恐招惹麻烦,便都抛到河里喂工八了。”   陶清沉声道:“喂王八倒没有,用化尸水全化成一滩黄水,更省事得多。”他冷笑道:   “可是苏氏九兄弟之死,谁都猜得到是我干的。不错,也的确是我干的。我便是因此而入了狱。”   息大娘道:“苏送爽在朝廷的力量还是不可忽视的。”   陶清道:“我的确低估了他,我以为他会按照武林规矩,直接向我寻仇的,我就一直等着他来。”   息大娘道:“苏送爽却凭着黄金麟的力量,告了你一状,你被判个谋反罪名,要不是当年你在武林中闯荡时的两位结义兄弟,冒死救你出来,只怕——”   陶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高鸡血,韦鸭毛对我有再造之恩!”他双目神光暴射。“我举家避难至此,易名陶清,但只要老人家和韦二哥有令,我一定义不容辞。”   他盯住戚少商、息大娘道:“他们正是要我帮助你们!”   息大娘道:“我也要找你们帮助。”   “我们不需要帮助;”戚少商忽扬声道:“大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叨扰多时,也该起程了。”   陶清瞪着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戚少商道:“我在向你告辞。”   陶清冷笑道:“你能到哪里去?”   戚少商说道:“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往?”   陶清道:“现在你们已是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不帮助你,天下便没有人能帮得了你。”   戚少商欠身道:“阁下盛情,在下心领。天下无处容身,我便不求存,又何足惧?我不需要人帮助我。”   陶清狠狠地盯住他,道:“有志气!但息大娘呢?你去送死,就不顾她了?”   戚少商向息大娘道:“大娘,你留在这里,他们主要是缉拿我……”   息大娘打断他的话:“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戚少商垂下了头。   息大娘向陶清温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境,并非我们要逞强,不求人助,而是他见你避祸至此,建立家园,不想再连累你。”   陶清道:“没有老人家,韦二哥,就没有马光明或陶清,所以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不是要帮你们,而是要帮他们,这你满意了罢?”他特别尊敬高鸡血,故称之为“老人家”。   戚少商苦笑道:“可是,这样一来,你欠他们的情,我却欠你的义。”   息大娘忽道:“高鸡血却欠了我的情。”   陶清豪笑道:“在江湖上,莫不是你欠我的情,我欠你的情,这般欠情还情活下去的。”   戚少商道:“说的也是。”   陶清大力拍拍戚少商那没有受伤的肩膀,道:“我们先来研究一下,如何对付眼前大敌罢!”   戚少商问:“你知道追缉我们的人是谁?”   陶清一怔:“当然不知道,我只接到老人家的命令,一旦等到碎陶瓷在树干上画字的人出现后,马上带他们到最脏的地方去,掩护他们逃亡……我虽然不明白,但能把戚大寨主和息城主也迫得走投无路的人,想必决不简单。”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道:“何止不简单,他是……”   忽然一个村民飞掠而至,看他这一身轻功,在江湖上也必然已博得名头,只听他急促的道:“三爷,有两个陌生人,抬着一顶滑竿,到了镇口。”   陶清简短的下令:“用一切方法,拖住他;要是拖不住,便截住他。”   那人更简短的应了一声:“是!”立即返身奔去。   陶清继续问戚少商:“究竟是谁?”   忽听一人道:“是我。”   陶清望去,众人也随声望去,不知何时,在众人背后己来了一顶轿子,轿子垂帘深重,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顶轿子,只有三个人抬。   前面两人,后面一人。   陶清神色不变,说道:“你不是在镇口?”   轿中人道:“镇口只是故布疑阵。”   陶清道:“你要抓拿这两人?”   轿中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只有三人抬轿?”   息大娘忽然说了一名:“因为第四名抬轿人给我杀了。”   轿中人“哦”了一声,道:“你在维护戚少商。”   息大娘道:“确是我杀的。”   陶清晒然道:“抬轿人我可赠你十个八个。”   轿中人道:“他为我抬了十年八年的轿于,这次他死了,我也得该为他抬抬棺材。”   陶清道:“这位轿里的朋友,何不站出来说话,给大家亮亮字号?”   轿中人笑道:“我从来不把双脚踏在这种地方的,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   陶清突然脸色大变,颤声道:“你……是你!”   轿中人道:“便是我,十三年前,我亲手抓你入牢。”   陶清惊魂未定,似要全力集中精神,但又被恐惧打碎了他的意志一般。   咸少商朗声道:“这儿的事,跟陶陶镇的人全无瓜葛,我只是路经此地,今儿跟这位刘大人有私事了断,你们请罢。”   陶清涨红了脸,粗声道:“不!”   他大声道:“你不能走!”说着大力挥了两下拳头。   那一群跟着他的人,全自衣服里拔出了兵刃。   戚少商道:“这事跟你无关!”   陶清反问:“谁说无关!”   他吼道:“我要替刘大人逮你归案!”话一说完,手中突然抄起一柄大铁锤,旋砸向戚少商的脑袋!   戚少商猝然遇袭,吃了一惊,但他反应奇速,猛一矮身,避开一击。   陶清一招击空,突然整个身躯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一般,弹转之间,掠空而过,铁锤直往轿子横扫过去!   在这同时,那十六、八名跟在陶清身边的人,兵器都往那在前面抬轿的两人刺去!   这下变起速然,敢情陶清挥划的两记拳风,便是“发动”的暗号。   轿子碎了。   铁锤威力可怖。   人在轿毁前的一刹,已经“飘”了出来。   人到了轿后。   轿后是廖六独撑。   刘独峰足尖在廖六肩膊上轻轻一点,已拔出了他背负那柄湛蓝色的古剑。   陶清迫到轿后的时候,他已“闪”到了轿前。   陶清再挺着大铁锤赶到轿前的时候,在轿前发动攻击的十七名汉子,全被点倒,就倒在烂泥碎陶上,呻吟挣扎。   要用剑伤人不难,但要用剑锋制人而不伤人,就极不易。   何况是十七八人。   而这十七、八人却是陶清一手调训的子弟!   “三尸九命”马光明当日统领黑箭骑兵,名动朝野,现在他虽然变成了小镇长陶清,但他一直自信他这些弟子,足可以抵挡得住一支军队。   然而这支“军队”在刘独峰手下,却不堪一击。   这时,戚少商和息大娘已不见。   早在攻击甫发动之际,他已留下两名亲信,带走戚少商和息大娘。   刘独峰正站在蓝三和周四的房膊上,横剑看着他,神态十分据傲。   他只说了一名:“我这次的任务,不是来抓拿你,你滚罢!”   陶清大吼一声,挥锤猛砸!   他已拼出了性子!   高鸡血、韦鸭毛所托重任,他决不能负!   就算不敌,也要一拼!   他挥锤而上,蓝光一闪。   他只觉手中一轻。   铁锤只剩下了锥柄。   锤头已被削去。   陶清呆立当堂。   他已明白,这不是敌与不敌的问题,而是自己在刘独峰面前,跟十三年前一样,不堪一击。   刘独峰把剑一抛,直插回廖六背后的剑鞘里。   刘独峰看着被砸碎了的轿子,拍拍张五和廖六,道:“只好……”   廖六和张五会意。   多少年来的服侍,已使他们完全明了主人的个性和意思。   ——戚少商和息大娘是志在必得的!   轿子既然烂碎了,地方又脏得不像话,要追那两个逃犯,便由他们背负着刘独峰去追。   ——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追拿息大娘和戚少商!   因为主人有洁癖,张五等人也养成好干净的习性,进入这污糟龌龊之地,他们内心也极不愿意,但主子尚且不避恶臭,旨在捉人,他们自然也没二话说。   张五、廖六,各扛刘独峰一腿,发足便奔,蓝三也紧蹑而上。   他们都矢志为云大报仇。   猪栏旁,只剩下兀自呆立着的陶清,怔怔的望着手中半截铁锤。   第三十七章 深笠遮脸的汉子     陶清乍然出手,戚少商和息大娘想出手相助,便有两人上来拉住他们就走。   一个说:“你们快走,敌人的目标是你们两人。”   一个道:“你们走了,陶爷便能应付这里的局面。”   戚少商和息大娘知道两人说得有理。   他们往烂地直闯,身上沾了不少泥泞,污物,但只一味夺路而逃,一路上,加入了四五人接应。   戚少商一面逃,心中一面感慨:他日如能得志复仇,这些在患难中冒死相救的朋友,一定要报答他们。   天色愈来愈是暗沉,阳光已躲在云层里。   转到了一处,是一个粪池和宰猪牛场,突然间,走在前面的两人,仆倒了下去。   戚少商一看,住足,那两名陶陶镇上的汉子,已中了暗器,眼看不活了。   屠宰场内,跃出两人,只听一人喝道:“姓戚的、姓息的、你们逃不了啦!”正是李二和周四。   戚少商怒道:“你们要拿的是我,怎么伤害无辜!”   周四道:“他们助纣为虐,为虎作怅,本就该死!”   息大娘忽然笑道:“很好,我杀了你们的老大,也不在乎多杀两个!”话未说完,人已如矢般射了出去,与李二、周四交起手来。   这时,池塘畔闪出十一、二人,挥刀向李二、周四攻来。   李二独力应付这群人的攻击,周四则与息大娘苦战。   戚少商一步逼近周四,叱道:“滚开!”一掌劈去,周四生性强悍,刀势一划,向戚少商的五指削去,戚少商痛失一臂,见对方来招如此歹毒,踹起一脚,踢飞了周四手中的刀。   周四大吼一声,和身向戚少商扑来。   突然之间,三道白光,一齐没入周四的背脊、腰胁与小腹中。   这时,只听一声怒啸。   怒啸发自刘独峰。   张五和廖六正背着刘独峰赶到。   周四全身扭曲,哀嘶了半声,叭地倒在泥地上,断了气。   戚少商心中一寒,只见刘独峰的双眼发出一种极为忿怒的厉芒,衣袂无风自动。   ——云大和周四的死,都是自己直接或间接所致,这个梁子,可结深了。   那三道白光,嗖地又分三个方向,自周四体内收回。   回到三个人手里。   三人深笠遮脸,但虎背熊腰,看得出来是精悍汉子。   那三点“白光”,被三条几近无形的银丝索系着,击中周四之后,又落回三条汉子的手中。   那三个深笠遮脸的人,自然就是原来在镇口向息大娘讨赔款的那三名制陶汉。   刘独峰长吸一口气,似要把怒火压制下来,只听廖六悲声道:“爷,他们杀了四哥—   —”   蓝三更不打话,像怒虎一般冲去。   刘独峰叱道:“不得妄动!”   蓝三陡然停住。   息大娘与李二也住了手。   刘独峰涩声道:“好,赫连公子的人也来了,钓诗、钩月、金风,你们又何必遮遮掩掩?”   三条汉子,一齐反手打掉自己头上的深笠,露出三张精悍、坚忍。硬朗的脸孔来。   第一人抱拳道:“在下张钓诗。”   第二人拱手道:“在下沈钩月。”   第三人一揖道:“在下孟金风。”   这三个铁打般的汉子,却有甚为风雅的名字。   只听张钓诗道:“‘花问三杰’,拜见刘大人。”   沈钩月道:“杀刘大人手下的,是我们三兄弟,拜见刘捕神的,也是我们三人。”   孟金风总结道:“所以,我们所作所为,都跟赫连公子无关。”   刘独峰是老江湖,当然明白他们三人的意思。   赫连春水是小侯爷,有一定的权势名位,“花间三杰”出手救助戚少商与息大娘,肯定是赫连春水指使,但三人把赫连春水的名义扯开,用意至昭,不想他们的主子跟自己在朝廷上有正面的冲突。   也就是说,这三人是要照武林规矩行事,也并非依国家规法而为。   刘独峰虽然养尊处优,但也历过大风大浪,近年来,在傅丞相与诸葛先生之间周旋,更加如履薄冰,追捕戚少商一事,如果要不是圣上下旨,他本身也想藉此追查挚友李玄衣的死因,便决不会接下这桩棘手的案子。   “花间三杰”的意思他当然清楚。   他也不想多树强仇。   所以他点头道:“好,这是我和你们三人之间的恩怨,你们杀了周四,理应偿命。”   息大娘忽道:“你的手下一出手就杀了两个乡民,这又算什么?难道那就不是人命吗?”   李二气呼呼地道:“他们助朝廷钦犯逃亡,本就该杀。”   息大娘冷笑道:“哦,难怪了,你们高兴杀人就杀人,我看跟强盗也没什么分别。”   李二怒叱:“你——”   刘独峰沉声道:“李二,刚才用‘一九神泥’杀死这两人,你有没有出手?”   李二伸手一翻,亮出一簇金色箭头,蹑懦地道:“属下是有意出手,但还没有下手—   —”   沈钩月道:“他说的倒是实话。”   张钓诗道:“他是还没有出手。”   孟金风道:“出手的人已经死了。”   刘独峰道:“好,既然如此,周四贸然杀了两人,他被你们所杀,但他是执行公事,逮捕钦犯,这两人是助要犯逃亡,罪有应得,算是扯平——”   李二不服,抗声道:“爷——”   刘独峰不理睬他:“我不追究这件事。”   花间三杰脸上全现出了喜容,毕竟对付刘独峰这等大敌,能免则免,最好不过。   刘独峰又道:“这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不过,这姓戚和姓息的两人杀了我一名部下,我要拿他们二人归案,你们也不许插手!”   花间三杰俱是一怔。   姜是老的辣。   他们奉赫连公子之命而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保护息大娘与戚少商,决不能让人伤他们分毫。他们便是为了要速战速决,以便护走戚、息二人,所以一上便下重手,杀了周四,刘独峰要他们不管此事,花间三杰是决计办不到的。   孟金风忽道:“刘大人,听说你有位公子,叫刘耿,很有才干,而今在赫连公子的部属任官,颇有建树,公子很想禀奏圣上,策封他的官位,不知刘大人有什么意见。”   刘独峰淡淡的道:“我没有意见,耿儿做的好,自然应该推荐,他要是干的不好,丢官也是应当,我素不大喜犬子仗赖他人的情面而升官发财。”   张钓诗把大姆指一伸,道:“好!刘捕神果然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不过,刘捕神一直想收集的先帝的黄纩及汉文史的簪白笔,公子早为捕神悉心遍觅,并有相赠捕神之意……”   刘独峰打断道:“我虽喜好古玩名器,但此际是抓人就法,这些雅兴,待返京城再谈。   玩物丧志,余不为也。”   沈钩月上前一步,道:“刘大人,记得水月楼的绝代梦梦姑娘么?”   刘独峰德高望重,但在京城空暇之余,也附庸风雅,到处留情,他在京城看上一位名女子,色艺双全,名为梦梦,刘独峰对她倒是痴情一片,但梦梦姑娘终守身如玉,对这位名动朝野的老捕头,倒不怎么看得上眼。   刘独峰神色不变道:“怎么?”   沈钩月启齿笑道:“公子一直想成全这桩人间美事,不知刘大人可有没有意思?”   刘独峰忽道:“你的牙齿很白。”   沈钩月倒没料有这一句,怔了一怔,刘独峰这才悠悠的道:“要真是人间美事,就不必要人撮合,早就水到渠成,风吹花开了。公子的美意。代我谢了罢。”   然后他一字一句的道:“我要抓拿这两人,除此无他,谁也不能来干涉插手。”   钓诗、钩月、金风三人互望一眼,道:“要是有人硬要插手呢?”   刘独峰决然道:“既然这儿都是江湖人,这是江湖事,我便入乡随俗,用江湖上的方法来处理,谁强谁作主,有人插手,杀了便是。”   隐隐雷鸣,天色愈来愈阴黯。   花间三杰都长叹了一口气。   张钓诗道:“刘大人,其实,谁也不想与你为敌。”   刘独峰平静地道:“我知道。”   孟金风道:“要与你为敌,胜算太少了。”   刘独峰高高在上,做然道:“当然。”   沈钩月叹道:“可惜我们别无选择。”   话一说完,在背后的蓝三发出一声惊呼。   刘独峰猛回首,便看见了陶清的钢刀已抵住了蓝三的背心。陶陶镇本就有很多捷径暗道,而陶清是对陶陶镇最熟悉的人。   就在刘独峰回头的刹那,花间三杰也同时发动了攻击。   他们三个人一齐扬手,就奇迹般地平空诞生了三朵花。   白花。   花开美丽。   在炫人的灿丽中,却是惊人的杀机!   两朵白花,分别攻向张五和廖六,一朵“开”向刘独峰。   他们认准:要对付刘独峰,唯一的办法是先击倒扛着他的两人,剪除他的手下,让他在极端不利的环境下孤军作战。   人岂非亦往往如此:支撑自己的基础一倒,再厉害的人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对敌决不能仁慈。   对敌人大仁慈,往往就等于对自己残酷。   刘独峰脸向后转,但双手一沉,已交叉拔起张五和廖六背上的双剑。   这一白一黑的剑光疾沉挑起,两朵“白花”被反挑回射,疾向沈钩月、张钓诗罩去!   然后他才以一个急促的大仰身,双剑一交,叮的一响,双剑交叉夹住一枚“白花”。   那是一柄花瓣型的刀。   刀柄有细链。   链在孟金风的手里。   刘独峰双剑一剪,链丝居然未断。   孟金风双手一拧,藉力一扯,人如夜隼,急纵而上!   他飞越过刘独峰的头顶,细链己反缠住他的脖子。   同时间,张钓诗和沈钩月已卸开“花刀”,一左一右,飞纵而上,人在半空,飞刀破空,射向刘独峰!   这电光火石间,张五和廖六手里忽然各掣出一柄匕首,直刺孟金风腹间!   孟金风虽然可以以银链缠住刘独峰,但却势必被张五和廖六二人开了膛!   忽然,铮铮二响,张五和廖六手里的匕首被打落。   震落张五和廖六双匕的正是刘独峰的黑白双剑。   他不能让孟金风死!   就在他垂剑击落张、廖二人双匕,他的脖肩已被银链缠住,同一刹那间,张钓诗、沈钩月的双刀已然射到!   更可怕的是,陶清已疾射封了蓝三的穴道,挥舞钢刀,疾掠而至,一刀就向刘独峰的背后劈去。   他半空飞掠的身子沾了不少雨珠。   雨已密集地落下。   他这刀是全力施为。   他们决意不能让刘独峰活着。   只要刘独峰能够作出反击,他们知道谁都没有机会活着回去。   江湖上的规矩本来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死总比我亡的好!   这时分,刘独峰身上已被银丝链所缠。   他的双剑正往下击,击飞了他两名部下的双刃。   陶清的钢刀到了他的背后。   张钓诗、沈钩月的花刀,已“开”到了他的胸膛!   雨正在下着,一向衣不沾尘的刘独峰,发鬓尽湿,似已睁不开眼来。   便在这时,轰隆一声,电光耀空,刹那间天地一片苍白。   陶清倒飞了出去!   他的身上冒起了一道血泉。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就连在当年被关在牢里问斩,他都不会有这种恐惧。   他也不是怕受伤。他在当将军之前,纵横江湖,什么伤未曾受过?只是从未有过一次,像这一回,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受伤,伤得如何,连敌人是怎么伤自己的,也完全不知。   像电光一样,一亮间便发生了,根本无法抵御。   这使得他接近崩溃,丧失斗志。   其他三人,感觉大同小异。   孟金风本掠到刘独峰的身后,忽然被一股大力一甩,呼地倒飞而行,变成反在刘独峰前面。   他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一股尖锐的痛楚。   同时他发现了自己两名结拜兄弟踉跄而退。   张钓诗捂胸,沈钩月抚臂。   本来他们四人已占尽上风,但在这电殛般的刹那,局面递变,四人俱伤。   对方仍手持双剑,在雨中,像看着他们,也像也没把谁放在眼里。   所不同的,也许只有一点。   刘独峰已经不是站在张五和廖六的肩上。   他已下来。   他站在地上。   他立在雨中。   他双剑交叉,站在泥泞地上、滂沱大雨中。 第三十八章 巨人细刀     交手仅一回合。   张钓诗、沈钩月、孟金风、陶清四大高手,全力以赴,但一伤四人皆伤。   刘独峰双脚终于沾地。   这一回合间的凶险可想而知。   刘独峰也衣衫尽湿,看他的样子,亦有些狼狈。他立在牛棚前,张五廖六在他左右。   交手虽只有一招,但四人俱已明白。   纵尽四人之力,仍决非刘独峰之敌。   所以,他们四人迅速站在一起,成横“一”字,四个人拦在戚少商和息红泪面前。   陶清大喝了一声:“走!”   他这一声大喝是针对戚少商和息大娘所发的。   他们不管是奉高鸡血之命,还是遵赫连春水之令,都誓必要完成任务。   纵死无愧。   这一种人,在世上已愈来愈少,但在一些绝世人物、当代豪雄的身畔,仍然可以见到一些。   这四人显然就是这种蹿厉取死之士。   这一种人,俗称为“死士”。   一个人可以为你不借生死,不顾一切,不管是不是人材,这种高情高义,总是可贵的。   陶清叱了一声“走”,刘独峰的双剑已左右平举,胸襟大开。   他要出手了。   他已让戚少商、息大娘逃了一次,决不想让他们逃第二次。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对方只要能在他手下逃三次,他便不再追捕。   他已发觉追捕这两人有着前所未有,平生首遇的麻烦。   他已不想再有大多的麻烦。   他站在泥泞中,脚下湿漉漉、滑腻腻的,衣衫也全部湿了——他不想再“湿”下去。   只要戚少商和息大娘一逃,他立即就飞身追去,要是那些人阻挡,他杀了四人再说。   可是戚少商和息大娘不逃。   他们反而加了进来,一左一右,跟“花间三杰”和陶清,联成一线。   他们本就是同一条阵线的人。   戚少商和息大娘也明白:这是他们逃亡的好机会。   他们知道这四条汉子,一定拼力死守。   他们更清楚四人拼力死守的后果就是:死。   他们也是人,也有热血。   逃亡、苦困、危难、挫伤和惨败,并不因而使他们的热血冷却。   就算这热血被世界的冷漠所淡化,但也被这四人的热血重新沸腾。   六个受伤的人。   六种激烈的斗志。   六个人,六件兵器,一条心,向着刘独峰。   刘独峰一生抓过上干个人,从来不曾遇过这样一种燃烧不畏的斗志。   他的双剑合拢。   左右合一。   成为一剑。   张五和廖六似乎有些害怕,张五悄声说了一声:“爷。”廖六指指自己的肩膊,低声道:“您请。”   就在这时,战斗骤然发生。   戚少商等六人还未发动。   引发这场剧战的,是牛棚的篷顶遽然倒塌。   雨下得很大,茅顶上积了不少水,茅篷一倒,水柱和枯叶,脏物,全压向刘独峰。   刘独峰站得比较接近牛棚,为的便是可以遮挡部分风雨。   ——如果风雨迎面吹袭,对作战会造成一定的障碍。   刘独峰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作战之际,对一切天时地利,自然都相当留意。   但他没有留意到棚顶上会有人。   不仅有人,而且有六个人。   茅顶三个,在棚里也有三个!   六个人,一起随棚塌水倾之际,分三个方向,攻向刘独峰和张五、廖六。   雨花四溅。   而这些雨花,绝不是干净的雨水,还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   刘独峰一面疾退,一面出剑。   他迎面而来的是一支红缨枪。   枪花红缨如血。   枪尖在闪电中精亮。   这一枪之力,远胜刚才四大高手全力合击之十倍!   刘独峰一声大喝。   他一剑就削去了枪尖。   枪尖只剩下了一截,但枪势未减,仍直刺而至!   白光一闪,宛似电殛。   刘独峰在疾退中,又削断了那一截枪尖。   枪头只剩下斜削的铁杆,但枪劲不但未减,反而更疾!   枪杆始终离刘独峰胸际不过半寸!   黑芒一闪,竟比白光还厉!   黑芒来自刘独峰的左手黑剑。   枪杆又被斩去一截。   但枪杆仍朝向刘独峰。   刘独峰双剑一交,枪杆再断!   枪杆只剩半尺不到!   但握枪杆的手仍坚定无比。   枪杆仍丝毫不变!   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   仿佛刺不中刘独峰的胸膛,这一招决不收回!   白剑再度刺出!   这次剑势并非斜削,而是直刺。   剑直戳入杆心,枪杆裂而为二。   枪杆已毁,持枪杆的手,疾易为指,中指一屈,直敲刘独峰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忽然多了一样事物。   黑剑的剑锷。   手指就击在剑锷上。   “拍”的一声,中指力叩剑锷。   “哇”地一声,刘独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同时间,来人飞起一脚,踢掉刘独峰手中的白剑。脏水四溅,喷到刘独峰脸上,和血雨混在一起。   刘独峰左手脱剑,但时腕一震,五指已抓住来人中指。   来人一上来就全力抢攻,中指未及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斩!”   一道刀光,如电光疾闪而下!   比电还厉!   比电还烈!   比电还迅疾!   出刀的是一名巨人。   赤棵上身、怒目、贲鼻、身上肌肉像一块块的铅铁,头发却十分浓密。   他抱刀而立,怒目而视。   刀身窄而细长、像为女子所用。   可是那一刀之速,可比电魂,那一刀之厉,可比电魄。   他一刀既出,立即收回,不再出刀。   那一切是他平生功力所聚,他发一刀之前,曾戒斋、浴沐、上香、默祷,一刀发出,元气大伤,半响不得复原。   那一刀之威,的确夺了众人的心魄。   可是那一刀所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   “好刀法!”刘独峰喝道。   刀光猝现,他全力缩手。   这一刀目的不是在砍他的头,而是志在斩他的手。   因为这一刀之力,若要想砍他的头,那还远所未及。   巨人这一刀,聚势已久,为的是只砍下他一只手臂。   巨人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那使红缨枪的人抢攻所致。   刘独峰缩手身退,刀光下,两只手指断落!   一是刘独峰左手的姆指。   一是来人的中指。   这一刀暗袭,布局精微,合众人全力之一击,却只能使刘独峰吐一口鲜血,断一只手指!   刘独峰问:“巨人罗盘古?”   巨人不答。   站在刘独峰对面的人,在雨中,他的枪断为二,左手中指断落,雨湿重衣,但他依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使他看来英挺。俊朗,而又满不在乎。   没有这人的急枪,这一刀根本不能奏效。   但这人还得牺牲掉一只手指。   刘独峰武功之高,应变之快,仍然超乎他的想象。   刘独身的目光从巨人罗盘古身上缓缓地收回来,他知道罗盘古还不能算是他的敌人。   但眼前这人却是!   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大敌!   刘独峰一字一顿地道:“他既然是巨人细刀罗盘古,你当然便是他的主人,赫连春水了?”   息大娘乍见此人,喜动颜色,叫道:“你来了。”   赫连春水平静地看了她身旁的戚少商一眼,却没有去瞧她,道:“我来了。”   息大娘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说过你有难时我会来的,我便一定会来。”   息大娘道:“过去的事,你还记得。”   赫连春水道:“那一点一滴,都在心头,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时,那棚顶落下的三名快刀手,已经制住了张五和廖六。   刘独峰这时忽道:“赫连。”   赫连春水道:“刘捕头。”   刘独峰道:“你当然是因为救助朋友,才来冒这趟混水,可是,这人是皇上下旨要拿的,我是一定要执行的,你若沾上身,纵有你家的几位长辈出面,也照不住的,你断一指,我也断一指,两无相欠,你带你那十个手下离开去,我不会再追究此事。”   赫连春水说道:“刘捕神,家父跟您相交二十年,论辈份,我是您的侄儿……”   刘独峰道:“是儿子也没有用。”   赫连春水微笑,徐徐拔剑。剑在腰畔,剑鞘翡翠镶边,金嵌银环。“好,那我就不多言了。”   刘独峰叹道:“其实,你又何必——”   赫连春水向息大娘望了一眼,只望一眼,立即又专心诚意,拔剑横胸,道:“余无悔。”   刘独峰道:“你既不悔,我也不再相劝。好。结束了。”   赫连春水一怔道:“什么结束了?”   刘独峰道:“我已断了一指,只有一只手能握剑,你们有廿五人,我的手下不是不在这儿,就是被你们所制,或已横死在这里,我已别无选择。”   他顿了一顿,道:“我的‘留情’已经结束,谁再阻止我拿下此入,我就要杀人。”   他说话时雨下得一线线利刀似的,打在众人的身上,可是没有人听见雨声,只听到他一人在说话。   戚少商当然明白刘独峰的意思。   刘独峰要全力出手了。   他站上前去,不是为了逞能,而是觉得这本是他的事,不该有人为他而牺牲。   赫连春水忽道:“戚兄。”   戚少商闻说过赫连春水在自己和息大娘分手后,追息大娘最力的人。这人少年得志,向来养士习艺,在王孙公子当中,是一名令人刮目相看,有雄图壮举的年青人物。“公子,这件事,在下心领了,刘捕神是冲着我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帮人帮到这个地步,已情至义尽了,公于请由在下自决罢。”   赫连春水冷峻地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闭咀。这件事,现在不仅是你挑上了,息大娘也沾上了,大娘惹上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是非管不可的。”   他冷冷地道:“你现在最后做的是:带大娘走,远远地走开去,这样,我们或许会少流一些血,少死一些人,少开一些杀孽。”   刘独峰道:“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血是免不了要流的,人是少不免要死的,可是,谁也逃不掉。”   息大娘道:“我们为什么要逃?”   赫连春水怜惜地望向息大娘,息大娘道:“我们何不合力把他杀了!”   刘独峰大笑道:“好,你们来杀我吧。”   戚少商道:“刘独峰,我一向都敬你是个执法公正的名捕,现在非要一决生死不可,那是为势所迫,你怪不得我。”   刘独峰道:“我们活在这世上,又有谁能作得了主?我连对我的剑都作不了主!你杀得了我,我便怨不得你,怕只怕在我剑下,你们这儿没有人能活得了!”   这时,高鸡血麾下的陶清和十九名弟子,还有赫连春水与巨人罗盘古,花间三杰与三名快刀手,全围拢了过来,在滂沱大雨中,重重包围住刘独峰。   刘独峰一个人,一柄剑,受伤的手,斜插襟内,神色凛然不惧。   第三十九章 杀人的雨夜     天色已黑。   电闪连连,雷鸣不已。   雨如银网密集,地上溅起千万朵水花。   攻势就要发动。   戚少商忽然闪身过去,在息大娘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甚至在大雨中,各人五官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般模糊,可是息大娘的震讶,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刘独峰没有法子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   他叱道:“谁先动手,我就杀谁!”他向来只抓人,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会任意杀人,可是今晚这种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仿佛他这样说明在先,杀了人也会心安理得一些。   他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抢先发动了攻势!   罗盘古!   罗盘古是赫连春水一名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也是赫连春水身边的一员猛将!   刘独峰一向养尊处优,太久不涉江湖,虽然很能够熟练地掌握上层高官的勾心斗角,但对武林中好汉的烈性和刚耿,了解得并不透彻。   他那一句话,起不了阻吓作用,反而激起了罗盘古的豪勇。   巨人!   细刀!   风雨!   电光一闪,一缕黑色的异芒,细刀破映雨光而入,截断了罗盘古的一切攻势!   不过在同时间,超过二十件武器,同时攻向刘独峰!   刘独峰不退,俯身,冲入刀光剑影中,又自敌方阵营中闪出。   他肩膊上一记深创,血水很快的被大雨冲去,他脚下的水畦深褐了一大片。   三名壮丁,一名快刀手踣地,他们没有痛苦,在倒地之前已失去了生命。   罗盘古幌摇了一阵,喉头发出格格一响,也仰天而倒,刀落在烂地上。   一个照面间,刘独峰连杀五人。   刘独峰的手也有点抖,这十多年来,他很少像今晚这样大开杀戒!   他很想要求停止,可是第二轮攻杀又已展开!   今晚仿佛是个杀人的雨夜!   孟金风死。   五名壮丁和一名快刀手,也在刹时间失去了生命。   刘独峰掌中的黑剑被击落。   可是他疾退之时,李二递上了一柄青色的剑。   刘独峰接剑的时候,赫连春水长空飞刺刘独峰。   刘独峰以剑破剑,击退赫连春水,同一时间,李二已被张钓诗、沈钩月和陶清所杀。   刘独峰回援,剑若青龙,陶清人头落地,但李二也已断了气。   这是交手的第二个回合!   雨声犹如七万只怪畦在呜响,雷声如天庭的阶前滚过铜鼓,他们在等待第三度攻击!   第三个回合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又是谁死?谁生?谁在流血?   剩下的四名壮丁,一见陶清被杀,都红了眼,这一轮冲杀,便是由他们开始的。   刘独峰怒叱道:“送死!”   青剑在密雨中,像一头破空飞去的游龙。   青光闪耀着血影。   三名壮丁被杀,余下一人,战志已完全崩溃,掩脸跪在水畦之中。   又一名快刀手哀号倒在血泊中。   赫连春水掌中剑折。   他疾喝道:“退!”不去攻击刘独峰,反而剑锷直刺穴道受制的张五!   刘独峰闪身架过一剑,还攻一剑,赫连春水闪过,正欲还击,忽然胸膛一热,如遭电光劈中。   刘独峰那一有形的剑虽被他剑鞘架住,但那无形的剑意,仍在他百般防备里刺中了他。   赫连春水中剑,但全身立即急遽后缩。剑意伤了胸膛,并未刺人心脏。   刘独峰追袭,翡翠剑鞘已套入他的剑上!   刘独峰吐气扬声,剑鞘震成千百碎片,与青色剑芒,在雨中化成一蓬极好看的烟花。   却在这刹间,刘独峰突然想起:戚少商和戚大娘呢?!除了第一轮攻击之外,怎么不曾见他们出手?!   他怔了一怔,就在这时,赫连春水等已飞乌投林,燕子三抄水,闪电惊虹,投入密雨的暗处。   只有沈钩月在临去前,一刀砍去了穴道被制的蓝三的头颅!   刘独峰大怒,飞脚一踢,地上那柄细小利刀,破雨网直射,贯入沈钩月背胸!   沈钩月惨呼而倒,刘独峰持剑四顾:戚少商和息大娘呢?一时也无心去追那赫连春水、张钓诗和剩下的三名快刀手。   只胜下一名壮了,跪在血雨中,怔怔发呆。   刘独峰长叹一声,仰首雨中,道:“戚少商啊戚少商,却还是给你再跑了一次!”   战斗伊始,戚少商已经在跑了,他见各人之战志,没想到戚少商和息大娘竟会不战而退!   他说过若第三次拿不住戚少商,便不再追缉他,而今,已经给他逃了两次。   刘独峰惨笑,望望掌中的青锋剑,把另一只手自襟里掏出来,四指沾满了鲜血,一下子便教大雨冲去。雨滴打在伤口上他只觉一阵痛人心肺,喃喃地道:“或许,我是看错你了……”   他始终没想到戚少商会临阵而逃;否则,他未必截他们不住。   刘独峰过去解开了张五和廖六的穴道。   他们本是六人一道儿来,而今,云大死在息大娘剑下,周四被花间三杰所杀,李二和蓝三也丧命在这一场格斗里,这在刘独峰一生的战役里,极少遭逢过如此惨重的折损!   而在刚才舍死忘生的一战里,哪里还有什么高手的气派、宗师的风度,只不过是为免自己被杀,所以杀人。   杀了这么多可能是无辜,至少是还不该死的人!   在刚才的格斗里,他要不伤人只使对方重创而失去战志,那也不难做到;可是他若要剑下留情,就会增加自己的困难和危险,他便宁愿杀人。   是什么令他如此心狠手辣呢?   也许是因为这雨吧!这场鬼雨!刘独峰心中发恨:这身龌龊和肮脏的环境,造成他速战速决的立意,因而不惜杀人。   可是因为怕脏就可以杀人吗?   他心里极端难过,看着发怔的壮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廖六为他披衣,系剑,抹去泥污,张五则为他包扎伤口。   张五和廖六的心情,也都难过,沉重。   刘独峰忽向张五道:“你留在这儿,好好埋葬他们。”旋向廖六道:“你跟我去。”   廖六凛然道:“是。”   张五抗声道:“爷,让我也去,我要手刃那罪魁祸首戚少商!”   刘独峰道:“你身上有伤。你的三位兄长尸首,不能任由在这儿搁着。要是我们没有回来,回去京城,不要再来。”   张五悲声道:“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几时分开过,求你收回成命,我们一起埋葬三位哥哥,才一起上路,爷……”   刘独峰长叹道:“也罢。反正他们是逃不掉的。”在雨中负手俯首,这时候的他,已完全无视于这地方的恶臭污秽。他一生追捕不少大恶元凶,但从未如此沉重沮丧过,仿佛追捕者和被迫捕者,在这天网恢恢的迷雨里,全是被网在同一个噩运中的可怜人。   战斗前,戚少商在息大娘耳畔说的话是:   “战斗一起,你我即走!”   这很不像戚少商的个性!   更不似戚少商口中说出来的话!   然而却是戚少商亲口说的。   息大娘为之愕然。   战局一起,便十分剧烈。   每个人都是拼命,不是拼掉自己的命,便是去拼掉别人的命。   戚少商和息大娘发出了第一次攻击后,却拉着息大娘就跑。   在这混乱而阴黯的场面里,而互相厮杀正如火如茶的进行着,连刘独峰都不会留意戚少商会在黑暗泥泞中退却。   他们一直奔出了好远,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息大娘忽甩开戚少商的手,道:“我来引路。”   他们并肩疾奔,两人都没有说话,这时,雨渐渐小了。   隐约可以瞧见远处有一簇灯火。   有人类群居之处,总会有灯光。   人总爱光明,不喜欢黑暗。   只惜黑暗是无所不在的,人们只能在一起,尽可能多点一两盏灯,来撑起这一角微明。   息大娘心头也有一片阴霾。   戚少商伸手去拉她的手,这一拉,竟没拉着,只听息大娘悠悠地道:“他们不知道怎样了……”   戚少商也感觉出来了,道:“你是不是在对我生气?”   息大娘看了看天色。月亮像刚给水淹肿了脸庞,自浮云里缓缓踱了出来。“刘独峰的剑,在这当儿,恐怕不会饶人性命。”   戚少商用手轻轻搭在息大娘肩上:“大娘,我……”   息大娘微微一挣,戚少商立即缩了手。   息大娘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做,也太明显了一些,于是道:“我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危。”   戚少商道:“我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在生气我临阵脱逃,这是懦夫行为!”   息大娘微一抬目,迅速地看了戚少商一下,心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但又被他的脸上浓烈的沮丧之色震住,上前一步,拉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这样做是逼不得已,刘独峰的武功太高,我们从二十五人联手一击,也决非其敌。不过,既然只有早死或迟死,那又何必要逃。”   戚少商脸上的沮丧之色转为痛苦的神情。   息大娘上前看他的断臂,关切地问:“伤口痛吗?”又问:“很痛吧?”   戚少商立即摇头。   息大娘道:“刚才的局面,你留在那儿,也没有用,一齐出手,只有在送性命……不过,想到他们一群朋友,还有多年旧交,为我们拼命,我实在……实在不想走,要死,就一起死,死得也痛快些!”   戚少商道:“他们不是为我死的!”   息大娘不明他所指。   戚少商道:“他们不认识我,可是,高鸡血、赫连公子他们却认识你,他们是因你的情面才来救我。”   息大娘惴然道:“他们是答应我,一定要救你……”   戚少商道:“他们是为你效死。”   息大娘说道:“但我却为你不计生死。”   “我知道。”戚少商语气忽然又柔和了起来道:“大娘,我们共历生死,共渡患难,难道我会连这点都不明白么?”   “可是你不高兴?”息大娘问。   “你也不开心;”戚少商道:“这些人因为你的事才来的,结果,我们临阵而逃,他因维护我们而死战。”   “我们留在那儿又会有什么用?”戚少商的声音激动了起来,“我们一定不是刘独峰的敌手,然后被杀的杀了,被抓的抓了,有谁来报仇?”   “打从连云寨遇劫开始,因为我的事情,牵连了不少人,霹雳堂雷门、碎云渊毁诺城,而今是老人家那一帮,还有赫连王府,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毁家的毁家,灭门的灭门;”戚少商痛苦地道:“他们为了护我这个早该死的,究竟牺牲了多少人,还要牺牲多少人?!如果我死了,或者被逮回京城,谁来为这些牺牲者报仇?!我怎么对得他住?!”   “我的死生已不重要,我想通了;”戚少商挥拳痛恨地道:“再死多些人,我也要活下去,活下去替他们报仇!”   “这仇,是决不能不报的!”   “为了报仇,”他握着息大娘的手,道:“除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不顾廉耻的活下去!”   “活下去是为了要报仇!”   戚少商道:“所以,刚才我不择手段,与其大家一齐命丧在刘独峰剑下,不如逃生,而且,刘独峰目的在我,我一旦逃走,他或许便无心恋战,所以我逃。”   “我不管了,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冷呼儿、李福、李慧、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还有这个刘独峰,有朝一日,千刀万剐,我一个也不放!”   逃亡了那么久,戚少商仍未逃出噩运,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豪杰式的怨毒。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微喟道,“一直都是我劝你逃走的,唯有逃得性命,一切才有机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英雄,而今真的见你临阵逃亡,心中不知怎的,竟……唉,这确是我的不该了!”   “不是的,大娘;”戚少商深情的注视息红泪,道:“你一直希望我强,希望我好,我如今这样子……你也难过。”   戚少商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仰天道:“只是,我要报仇,所以,我会为达到目的,不惜厚颜独活,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愉快的活下去,让极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生气、发怒、失去冷静……哈哈哈……”   息大娘有些惶惑地道:“你变了……”想伸手去触摸戚少商的唇,却又不敢。   “我其实没变。”戚少商道:“我只是要用最有效的办法,来打击敌人,要让敌人活得不痛快,不惬意!他们要我受尽苦楚,我偏要活得快快乐乐!”   “我刚才那样对你,你不要记在心里才好。”   “大娘。”戚少商一呼唤这个名字,语气就转为动人肝肠的柔情。   “那些人,我请动他们来帮忙,虽则,他们大部分都是有所求的,可是,他们有些,也对我真的好……”息大娘委婉的道:“他们有的人,很喜欢我,江湖中人,相孺以沫,他们纵有所求,也并不过分。”   “我知道他们对你的心意,大娘;”戚少商道:“我见穆四弟的神色,就已明白了七八分。这段日子,我一直不在你身边,你当然应该有你的朋友知交。”   “我就知道你满脑子胡猜着人家的心意;”息大娘白了他一眼,宛然笑道:“我可没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不像你,”她一只手指几乎要捺到他的鼻尖上去,“在外尽是风流韵事,也不见得那些女子为你安危出头伸手!”   戚少商赶快移转了话题:“说来,穆老四不知有没逃得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穆鸠平因救雷卷,已死在文张和舒自绣的手上。而且,沈边儿和秦晚晴为了掩护雷卷及唐晚词,双双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个生死存亡临大变的处事中,雷卷竟和戚少商都是采取了同样的态度:   先求活下去!   再图复仇!   两人的做法,不谋而合。   难道英雄与袅雄,在临危落难之际的应对之法,都是这般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难道当这些人要活下去,都必须要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