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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血洗银枪 🥳
前 言
  据说近三百年来,江湖中运气最好的人,就是金坛段家的大公子段玉。在金坛,段 家是望族,在江湖,段家也是个声名很显赫的武林世家。   他们家传的刀法,虽然温良平和,绝没有毒辣的招式,也绝不走偏烽,但是劲力内 蕴,博大精深,自有一种不凡的威力。他们的刀法,就像段玉的为人,虽不可怕,却受 人尊敬。   他们家传的武器“碧玉刀”,也是柄宝刀,也曾有段辉煌的历史,但是我们现在要 说的这故事,并不是“碧玉刀”的故事。   江湖中还有件宝物叫“碧玉钗”。“碧玉刀”为人带来的,是幸运和财富,“碧玉 钗”为人带来的,却是不祥和灾祸。   据说无论谁拥有了这枚“碧玉钗”,就立刻会有灾祸降临到他身上。   据说它的每一个主人都是死于横祸,没有一个例外。   在江湖中,有关“碧玉钗”的传说很多,有的甚至已接近神话,充满了妖异和邪恶 的幻想。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故事,也不是“碧玉钗”的故事。   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故事,是“碧玉珠”的故事。   “碧玉珠”是什么?是一个人?一种武器?一件宝物?还是一种神奇的丹药?
第一章 四公子
严冬,酷寒,雪谷。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银白。一个人在雪地上挖坑,拉了一个三尺宽、五尺深、七尺 长的坑。   他年轻、健康、高大、英俊,而且有一种教养良好的气质。他身上穿的是一袭价值 千金的貂裘,手里拿着光华夺目的银枪。枪杆是纯银的。   上面刻着五个字:“凤城,银枪,邱。”   这么样一个人,本不是挖坑的人,这么样一对银枪,也不该用来挖坑的。   这里是个美丽的山谷,天空澄蓝,积雪银白,梅花鲜红。   他是骑马采的,骑了一段很远的路。马是纯种的大宛名驹,高贵。   神骏,鞍辔鲜明,连马蹬都是纯银的。   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骑着这么样一匹好马,用这么样一时武器,到这里来搐 坑?   坑已经挖好了。他躺了下去,好像想试试坑的大小,是不是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 在这里。这个坑难道是为他自己挖的?   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样一个坑,他年轻健康,看起来绝对还可以再活好几十年,为 什么要为自己挖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这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一 定要到这地方来死?   雪昨夜就已停了,天气晴朗干冷。他解下马鞍,轻轻拍了拍马颈,道:“你去吧, 去找个好主人。”健马轻嘶,奔出了这片积雪的山谷。他在马鞍上坐下来,仰面看着蓝 天,痴痴的出神,眼睛里带者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   这时候雪地上又出现了一行人,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抬着桌椅,还有个人挑了两坛 酒,从山谷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看来像是个酒楼的堂倌,过来赔笑问 汛:“借问公子,这里是不是寒梅谷?”   挖坑的少年点了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人又问:“是不是杜家大少爷约你到这里来的?”挖坑的少年连理都不理他了。   这人叹了口气,讪讪的自言自语:“我真想不通,杜公子为什么要我们把酒菜送到 这里来?”   另一人笑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都有点怪脾气的,像咱们这种穷光蛋当然想 不通。”   一行人在梅树下摆好桌椅,安排好杯盏酒菜,就走了。又过半天,山谷外忽有人曼 声长吟。   “雪雾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声响叮当。”   真的有铃在响,一个人骑着青驴,一个人骑着白马。进了山谷。骑驴的人脸色苍 白,仿佛带着病容,但却笑容温和、举止优雅,服饰也极华另一人腰悬长剑,头戴银狐 皮帽,着银狐皮裘,一身都是银白色的,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顾盼之间,傲气 逼人。他也确有他值得骄做之处,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的确不多。   这三个年轻人看来都是出身豪富之家的贵公子,而且不约而同的都到这里来了。但 他们来的目的,却显然下一样,后面这两位,是为了踏雪寻梅,赏花饮酒而来。那挖坑 的少年,却是来等死的。   酒在花下。面带笑容的少年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尽发,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花光映雪,红的更红,白的 更白。他再举杯,道:“好雪。”三杯下肚,他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红光,显得豪兴逸 飞,意气风发。   他的身子虽然弱,虽然有病,可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能领略欣赏。他好像 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所以他活得也很有趣。   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脸色却阴沉冷漠,好像对什么事都没有兴 趣。   面带病容的贵公子微笑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为什么不喝一 杯?”   美少年道:“我从来不喝酒。”   贵公子道:“到了这里来,你不喝酒,岂非辜负这一谷好雪、千朵梅花广美少年叹 了口气,哺哺道:“这个人真是个俗人,真扫兴,我怎么会交到这种朋友的?”   挖坑的少年还在发呆。贵公子忽然站起来,走过去,围着他挖的坑绕了个圈子, 道:“好坑。”挖坑的少年不理他,贵公子道:“这个坑挖得好。”挖坑的少年不理 他。   贵公子索性走到他面前,道:“这个坑是不是你挖的?”   挖坑的少年不能不理他,只有说:“是。”   贵公子道:“我一直说你这个坑挖得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挖坑的少年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贵公子笑了,道:“原来你不但会挖坑,而且善解人意。”   挖坑的少年道!“可惜,我不会喝酒。”   贵公子不笑了,道:“你也从来不喝酒?”   挖坑的少年道:“高兴喝的时候就喝,不高兴喝的时候就不喝。”   贵公子道:“现在你为什么不喝?”   挖坑的少年道:“因为现在我不高兴喝。”   贵公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常听人说,银枪公子 邱凤城的脾气,就像他的枪一样,又直又硬,你一定就是邱凤城。”挖坑的少年又不理 他了。   贵公予道:“我姓杜,叫杜青莲。”邱凤城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这 名字。   其实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在江湖中走动的人,没有听见过这名字的还不多。   武林中有四公子,银枪、白马、红叶、青莲,这一代江湖中的年轻人,绝没有任何 人的锋芒能超过他们。他们彼此间该知道,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就是 白马公子马如龙,但是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今天是决心不喝酒了。”   忽然间,山各外有个人大声道:“他们不喝,我喝。”   喝酒的人来了。雪停了之后,比下雪的时候更冷,他们穿着皮裘还觉得冷,这个人 身上穿着的却只不过是件薄绸衫,料子虽然不错,却绝不是在这种天气里穿的衣裳,所 以他冷得发抖。虽然冷得要命,他手里居然还拿着把折扇、桌上有酒壶,也有酒杯。但 见他冲过来,就捧起酒坛子,嘴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透出口气,道,“好酒。”杜 青莲笑了。   这人又喝了一大口,道:“不但酒好,花好,雪也好。”三大口酒喝下去,他总算 不发抖了,脸上也有了人色。   这人虽然穷,却不讨厌。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让人喜欢的人,长得眉清目秀,笑起 来嘴角上扬而且还有两个酒涡,杜青莲已经开始觉得。   这个人可爱极了。   这人又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喝酒的人真应该……”   杜青莲道:“应该怎么样?”   这人道:“应该打屁股。”   杜青莲大笑。那挖坑的少年仍然不闻不问,除了他心里在想着的那个人、那件事之 外,别的人他看见了也好像没有见,别的事他更不放在心上。   马如龙眉目间虽然已有了怒气,但是他并没有发作。他不是不敢,他只不过是不屑 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而已。   这人却偏偏要找他,棒起酒坛子,道:“来,你也喝一口。”   马如龙冷冷道:“你不配。”   这人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跟你喝酒?”   马如龙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刷”的一下把手里的折扇展开。扇面上写着七个字,字写得很 好,很秀气,就像他的人一样。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个人虽然落拓潦倒,这把扇子却是精品。扇面上这七个字,无疑也是名家的手 笔。   杜青莲举杯一饮而尽道:“好字。”   这人也捧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大口,道:“你的眼光也不错。”   杜青莲道:“这字是谁写的?”   这人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字来?”   祉青莲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这人道,“哦?”   杜青莲道:“除了沈红叶外,哪里还能找得出你这么狂的人?”   武林四公子中,最傲的是“白马”马如龙,最刚的是“银枪”邱凤城,最潇洒的当 然是杜青莲,最狂的就是沈红叶。   马、邱、杜,三家都是豪富、望族,自马、银枪、青莲,都是有名有姓的贵公子。 红叶的身世却很神秘。   据说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后人。   据说“小李探花”生平最好的朋友,天下第一快剑“阿飞”,就是他的祖先。   阿飞的身世,本来就是个谜,所以红时的身世也如谜。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 来历,人们把他列入四公子,只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家就是“叶开”的 家。叶开就是“小李飞刀”唯一的传人。——小李飞刀是什么人,有什么人不知道?   现在武林四公子部已经来齐了。但是他们并不是自己约好到这里来的,这里距离他 们每一个人的家都有好几千里路,杜青莲的雅兴就算很高,也绝不会奔波几千里,只为 了要到这里来赏花喝酒。   邱凤城也用不着奔波几千里,到这里来等死。一个人如果要死,无论什么地方都一 样可以死的。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马如龙还是冷冷的坐在那里,态度绝没有因为听到沈红叶这名字而改变,但是他的 手已经移近了他的剑柄,他凝视着沈红叶忽然道:“很好。”   沈红叶道:“什么事很好?”   马如龙道:”你是沈红叶就很好。”   沈红叶道:“为什么?”   马如龙道:“本来孔认为你不配,不配让我拔剑,我的剑下从不伤小丑。”   沈红叶道:“现在呢?”   马如龙道:“沈红叶不是小丑,所以现在你只要再说一句轻桃无礼的话,你我两人 之间,就要育一个人横尸五步,血溅当地。”   沈红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想找你喝口酒而已,你又何必生气!”杜青 莲道:“他不喝,我喝。”他接过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嘴对着啮,灌了好几口,才吐出 口气,道:“好酒。”   沈红叶又把坛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喝了一大口,叹着气道:“这么样的酒,就算有 毒,我也要拼命喝下去。”   杜青莲微笑道:“一点也不错。如果我们现在能死这里,倒也是我们的运气。”   沈红叶道:“为什么?”   杜青莲道:“因为,这里有个人会挖坑。”   沈红叶道:“他的坑挖得很好?”   杜青莲道:“好极了。”   沈红叶忽然站起来,捧着酒坛子走过去,围着那个坑绕了个圈子,喃喃道:“这个 坑果然是个好坑,一个人死了之后,若是能埋在这么好的一个坑里,倒真是运气。”   杜青莲道:“只可惜这个坑不是为我们挖的。”   沈红叶道:“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   杜青莲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沈红叶好像很吃惊,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接到一封信,叫他今天到这里来。”   沈红叶道:“那封信也是碧玉夫人给他的?’杜青莲道:“一定是,”   沈红叶道:“碧玉大人叫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在我们四个人中,进一个女 婿。”   杜青莲道:“不错。”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位商人,碧玉山庄中,每个人都是天香国 色,我接到那封信时,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   杜青莲道,“我可以想得到,”   沈红叶道:“如果她选中我做女婿,我说不定会高兴得发疯。”   杜青莲道:“你最好不要疯,碧玉夫人绝不会要一个疯子做女婿。”   沈红叶道:“她会不会要一个死人做女婿?”   杜青莲道:“更不会。”   沈红叶道:“那么我们这位邱公子,好好的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是个痴情的人,而且已经跟一位美丽的姑娘订下了生死不渝的 山盟海音。”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碧玉夫人选中他做女婿,他就没法子和那位姑 娘共偕白首了。”   沈红叶道:“所以只要碧玉夫人一选中他做女婿,他就决心死在这里。”   杜青莲道:“一点也不错。”   沈红叶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有另一种说法。”   杜青莲道:“什么说法?”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不是一定会看见这个坑的?”   杜青莲微笑道:“这么一个大坑,想要看不见,恐怕都很难。”   杜红叶道:“她看见了这个坑,就知道邱公子已经抱定了决死之心。   说不定就会放过他,选我做碧玉山庄的姑爷了。”   杜青莲叹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跟痴情人 更不一样。”   沈红叶笑了笑,道:“痴情人也未必就不是聪明人。”   邱凤城脸色已经变了,忽然站起来,瞪着杜青莲,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是个秘密,这秘密本来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是这句话问了出来,就无异已证实了杜青 莲说的不假。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仲事?”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可惜那位美丽的姑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苍白的脸忽然变成种可怕的死黑 色,他看着沈红时,张开口想说话,但是声音已完全嘶哑。   沈红叶道:“你是不是……”声音也忽然嘶哑,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脸上也起了种奇怪的变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 都带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波”的一声,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子掉了下去,掉在坑里,砸得粉碎。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悲伤而诡秘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道:“看来还是我的运 气比你好,我就站在这个坑旁……”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 的人也掉进坑里去。这个坑虽然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可是他已经掉了下去,活人又怎么 能去跟死人争一个坑。
第二章 杀 手
杜青莲也已倒下。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嘴角已有血沁出来。但是他又挣扎者们起, 桌上的酒壶里还有酒,他挣扎着爬起来,喝尽了这坛酒,大笑道:“好酒,好酒。”笑 声凄厉而悲伤。   “这么好的酒,就算我明知有毒,也要喝的,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喝下去 了。”他大笑着冲过来,一个筋斗跌入坑里,他不愿让沈红叶独享,天色忽然暗了,冷 风如刀,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觉得冷了。   邱风城、马如龙吃惊地看着他们倒下去,自己仿佛也将跌倒。这变化实在大突然、 太惊人、太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凤城终于慢慢的抬起头,瞪着马如龙。他的眼色比风更冷,他 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把刀,仿佛想一刀剖开马如龙的胸膛,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他为什么 要用这种眼色看着马如龙?马如龙已经恢复了镇静。杜青莲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忽然 死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显得很悲伤。杜青莲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离奇,他也没有显出震 惊的样子。   别人是死是活?是怎么死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有死,因为他 还是马如龙,永远高高在上的“白马公子”马如龙。   邱凤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来都不喝酒?”   马如龙拒绝回答。他一向很少回答别人间他的话,他通常只发问、发令。   邱凤城道:“我知道你喝酒的,我也看过你喝酒,喝得还不少。”   马如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邱凤城道:“你不但喝酒,而且常喝,常醉,有一次在杭州的珍珠坊,你日夜不停 地连喝了三天,把珍珠坊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因为那些人都太俗,都不配踏你喝 酒。”他接着道,“据说那一次你把珍珠坊所有的女儿红部喝完了,二十斤装的陈酒, 你一共喝了四坛,这纪录至今还没有人能打破。”   马如龙冷冷道:“最后的一坛不是女儿红,真正的女儿红,珍珠坊一共只有三 坛。”   邱凤城道:“你喝了六十斤陈酒后,还能分辨出最后一坛酒的真假,真是好酒 量。”   马如龙道:“是好酒量。”   邱凤城道:“可是,今天你却滴酒不沾。”他的眼鱼更冷,“今天你为什么不喝; 是不是知道酒里有毒?”马如龙又闭上了嘴,邱凤城道:“你和杜青莲结伴而来,当然 知道他在哪里叫的酒菜,要买通一个人在酒里下毒,当然也容易得很。”   马如尤虽然没有承认,居然也没有否认。   邱风城道:“我已决心宁死不入碧玉山庄,现在杜青莲和沈红叶也死了,碧玉夫人 也不必再选,阁下已经当然是她东床快婿。”他冷笑,“这真是可贺可喜。”   马如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邱风城道,“你应该明白。”他已握住了他的银枪。   马如龙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走过来,面对着他。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人 出现了:“邱凤城是我的,这次还轮不到你,”   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很可能就是在杜青莲和沈红叶突然暴毙的时候,那 时候谁也不会注意到别的事。这个人瘦削、颀长,颧骨高高耸起,一双手特别大。这双 大手里握着杆金枪。四尺九寸长的金枪,金光灿烂,就算不是纯金的,看来也像是纯金 的。   这个人穿着一身衣服也是金色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这就是他的标志。所以江 湖人只要一看见他,立即就会认出他,“金枪”金振林。   江湖中最有名的一杆枪,本来就是这杆年金枪,金振林的金枪。可是现在情况变 了,因为“银枪公子”已经在三年前击败了这杆金枪。从此金枪和银枪之间,就结下了 谁都无法化解的仇恨。   金振林道:“我们还有旧帐,旧帐一定要先算。”   他用于里的金枪指着邱凤城,“今天就是我们算帐的时候。”   邱凤城冷笑道:“你这个时候选得真巧。”金振林也在冷笑,忽然间拧身、垫步, 金枪毒蛇般刺出。金光闪动间,银枪也出手。马如龙只有退后。旧帐先算,这本是武林 的规矩。   金枪毒辣、迅速、有力,而且比银枪长,一寸长,一寸强。但是银枪都更灵活、更 快,招式的变化也远比金枪更多,看来金枪这次又必败无疑。邱凤城显然很想赶快结束 这一战,出手间已使出了全力。就在他以全力去对付金振林的时候,一株积雪的梅花 后,忽然又有个人审了出来。   一个黑衣人,黑衣轻装,黑帕蒙面,全身都是黑的。这个人比金振林更长更瘦,就 像是一根黑色的箭,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箭。   他手里有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斜劈邱凤城的左颈,这是绝对致命 的一刀。   邱凤城虽然在危急中避开这一刀,前胸却已空门大露,金振林的金枪立刻闪电般刺 人了他的心脏。   这一枪也是绝对致命的杀手!金振林一击命中,绝不再停留,凌空翻身,掠出四 丈。   鲜血溅出,邱凤城倒下去时,金振林已在十丈外,黑衣人退得比他更快。   马如龙没有去追,却窜到邱凤城的身旁。他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可是现在他不去 追凶,却抢着来看邱凤城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他错过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 的事!金振林已追上了那个黑衣人,两个人并肩向外窜,黑衣人渐渐落后。忽然间,刀 光又一闪,黑衣人掌中的雁翎刀忽然闪电般劈出,这一刀劈在金振林的左颈后;这一刀 比刚才他的出手更快、更狠。   金振林惨呼,鲜血箭一般射出,想回头来扑这黑衣人。他的身子则扑起来,就已倒 了下去。   黑衣人一刀得手,也绝不再停留,身形起落,向谷外猛窜。他杀人的动作干净、俐 落,而且极有效,显然有极丰富的经验,他杀人之后,杀了就走,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杀人灭口,别人也同样要杀他灭口。他立 刻想到了这一点。不等对方出手,他已先出手,他的刀比毒蛇更毒。他杀人一向很少失 手,可惜这一次他的对象选错了。   并肩站在山谷外挡住他去路的有三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肥胖臃肿,一个是和 尚。高大威猛的是个银发赤面的老人,相貌堂堂,气势雄壮,和尚如果在江湖中走动, 就一定有点来历,“乞丐,女子,出家人”,一向都是江湖中最难斗的三种人,大家都 知道。   一个有经验的人要杀人,当然要选最弱的一个。他选的是那看来非但臃肿、而且迟 钝的胖子。   也做梦也想不到,这胖子竟是当今天下的刀法第一名家“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 人彭天霸。当今江沏中最快、最狠、最有名的一把刀,就是彭天霸的家传“五虎断门 刀”。   彭天霸当然带着刀,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忽然间就到了这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 的刀劈出,才看见眼前有刀光闪动,等他看见刀光时,刀烽已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轻呼,“留下的他活口……”可惜他说出这句活的时候,黑衣人 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脖子。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大迟了!”   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刀下是从来没有活口 的。”   那和尚却淡淡道:“彭大侠的杀孽虽重,杀的人却都是该杀的人,这人片刻间刀伤 五命,死得并不冤枉。”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聚丰楼’的那五个堂倌和小厮,既非江 湖中人,跟他也不会有什么仇恨,他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彭天霸道:“现在他虽然死了,这件事我们迟早还是问得出来的。”   老人道:“问谁?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   忽然有个人大声道:“我知道!”   邱凤城居然还没有死。他挣扎着,推开了马如龙,喘息着道:“这件事幸好还有我 知道。”   自从移花官主姊妹仙去之后,武林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一个女人,就是碧玉夫 人,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碧玉山庄。江湖中对碧玉山庄里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甚 至不知道这山庄究竟在哪里,因为碧玉山庄也和移花宫一样,是女子的天下,男人的禁 地。   据说那里的女人不但都很美,而且都有一身极神奇的武功。但是无论多能干的女 人,都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如果想传宗接代,更少不了男人。   现在碧玉夫人的千金已经长大了,碧玉夫人并不想要这唯一的女儿独身到老。她也 像别的母亲一样,想找个满意的女婿。目前江湖中最有资格做她的女婿的,无疑就是四 公子。   可惜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只能在这四个人中挑选一个,所以她要这四个人到这 寒梅谷来。碧玉夫人的邀请,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也没有人敢拒绝。   所以邱凤城、马如龙、杜青莲、沈红叶,这四位名公子全来了。碧玉夫人并没有一 定要他们保守秘密,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 中选,如果选不中,当然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四公子购声名全都如日中天,谁都丢不起 这个人。   想不到酒里居然有毒,杜青莲和沈红叶竟被毒死,更想不到邱凤城的死敌金枪金振 林也找到达里,而且还找了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来。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绝没有人会知道 邱凤城今天在这里,金振林怎么会知道的?   ——当然是某一个人把他找来的,另外还找了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刺客陪他来——因 为这个人知道金振林未必是邱凤城的敌手。   ——这个人当然也就是在酒中下毒的人——这个人要金振林和那刺客埋伏在途中, 把“聚丰楼”送酒菜到这里米的五个堂倌小厮全都杀了灭口。   ——这个人又要那刺客在事成之后,把金振林也杀了灭口——他不怕这刺客泄漏他 的秘密,因为一个以杀人为主的人,不但要心黑、手辣、刀快,还得要嘴稳——所以这 刺客就算没有死,也绝不会泄漏这位雇生的秘密。   邱凤城最后的结论是:“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金振林的枪下,你们三位本来却不该 到这里来的,所以这个人的计划本来应该已经完全成功,而且永远没有人能揭破他的阴 谋和秘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费心挑选,这个人已当然是碧玉山庄的东床炔婿。”   邱凤城并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也不必再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每个人心里都已很 明白,每个人都在冷冷的看着马如龙。   马如龙没有反应。别人用什么眼色看他,别人心里对他怎么想,他都不在乎。   彭天霸一直不停地在来回走动,他的人虽然胖,却极好动。这时他才停下来,停在 金振林尸身旁,捡起了那杆金枪,掂了掂份量,喃喃道:“这杆枪并不重。”   邱凤城道:“他练的是家传梨花枪,走的本来是轻灵一路。”   彭天霸道:“据说有人曾经试过把七个铜钱从他面前抛出去,他一枪刺出,绝对可 以把七个钱眼全部都刺穿。”   邱凤城道:“他出手的确极准。”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他自己一定也想不到,这次居然会失手。”   邱凤城道:“这次他也没有失手。”   彭天霸淡淡道:“既然他没有失手,你为什么没有死?”   邱凤城没有直接口答这句活,却挣扎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外面穿的是貂裘, 里面还有三件紧身衣,贴身的衣服内襟,有个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里藏着个荷 包。   荷包上绣着朵并蒂花,绣得极精致,显然是出自一个极细心的女子之手。现在荷包 已经被刺穿了,正刺在那一双并蒂花之间。荷包里的一块玉佩,也已经被刺得粉碎。   金振林那一枪并没有失手,那一枪本来绝对可以刺穿邱风城的貂裘,刺入他的心 脏。但是金振林没有想到他还贴身藏着块玉伽,而且正贴在他的心上。   邱凤城道:“这是小婉送给我的,她要我贴身藏着,她要我不要因为别人而忘记 她。”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我没有忘记她,所以我还活着。”小婉无疑就是他的 情人,他宁死也不愿背弃情人。   彭天霸叹了口气,目中已有了笑意,道:“原来一个人痴情也有好处。”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忽然道:“邱公子,我虽然不认得你,你这对银枪,我却是认得 的。”   邱凤城道:“这是晚辈家传之物,晚辈并不敢以此自炫。”   老人道:“我知道。”他的词色也很温和,“昔年令尊以这对银枪力战‘长白群 熊’时,我也在场。”   “长白群熊”几兄弟个个都是强悍凶恶的巨寇,雄据辽东多年,江湖中从来没有人 敢去轻犯他们的地盘。   邱凤城的父亲约得了“奉天大侠”冯超凡,力闯长白山,以一对银枪和冯超凡一对 纯钢混元牌,荡平了长白群熊的窝。这一战不但当时轰动天下,至今脍炙人口。   邱凤城道:“前辈莫非是冯大侠?”   老人道:“不错,我就是冯超凡。”   他微笑道:”你看见了他刚才那一刀,想必也该知道他是谁了。”   除了五虎断门刀之外,天下实在没有那么“绝”的刀法。刀绝、情绝、人绝、命 绝!一刀绝命,永无活口。   邱凤城叹了口气,道:“此人一定是作恶多端,才会遇见了五虎断门刀。”   彭天霸笑了笑,道:“刚才出手的若是这和尚,他死得只怕更快。”这和尚的出手 难道比五虎断门刀更绝?   邱凤城动容道:“这位前辈莫非是少林的绝大师?”   彭天霸道:“不错,他就是绝和尚。”   少林绝僧的人更绝,情也更绝,天生嫉恶如仇,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过错落在他手 里,这一生中就休想有片刻安稳了。   邱凤城长长叹息,道:“想不到苍天竟将三位前辈送到这里来了。”   彭天霸道:“可是我们本来的确是不该来的,也不会来的。”   冯超凡道:“我们本来只不过想到‘聚丰楼’去喝杯酒。”他是“聚丰楼”的老主 顾。   饭馆里的老主顾都有固定的堂倌侍候,因为只有这堂倌知道这位老主顾的脾气,喜 欢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用不着再吩咐。但是这天他去的时候,专门何候他的童倌 “小顾”却送了一桌酒菜到寒梅谷去了。——如此严寒,居然还有人在寒梅谷赏花喝 酒,这人想必是个雅人。   彭天霸道:“三杯下肚,我们这三个老头子也动了豪气,想到寒梅谷看看这位雅 人。”   冯超凡叹道:“想不到我们走到半路,就看见小顾他们的尸身。”   彭天霸遣:“每个人都是一刀就已致命,杀得好干净,好俐落!”   冯超凡遣:“他也是用刀,当然更忍不住想来看看谁有这么快的一把刀!”   彭天霸道:“所以我们这三个不该来的人就来了。”   这真是天意。邱凤城仰面向天,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他 忽然站起来,面对着马如龙一字字道:“这三句话,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千万不要 忘记。”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