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傲江湖 🥳
一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 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臼,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肯布短衣。 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 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 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休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席。 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 说的是北方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 那青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 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自去。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抵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 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时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 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赐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 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抬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 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 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浙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 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几乎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的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子。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枪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林平之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 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 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 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 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札,专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林乎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 吃过晚饭,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甚么事人惊小怪?” 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 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界上的好事坏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札,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然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 林平之道:“咱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甚么鬼。 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 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问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 “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 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跟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 双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 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蜡烛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着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 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 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梢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甫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 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 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 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娜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上,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于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 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砖头上竟发出如此劲力,委实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广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 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 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响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 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王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人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瘟疫。” 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怎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 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 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 林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 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竞是要灭我福威镖局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面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 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徙然提早送了性命。 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甚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乎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迫:“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唉!” 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么。 王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 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 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 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乎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 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拼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圆余地,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拼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 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抬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 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 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 林震南长剑一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锺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 那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 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你……你怎么会辟邪剑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 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罢。” 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了!”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 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些鬼门道害人,那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二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只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 但听得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甚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甚么也动弹不得。 方人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被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 那老者道,“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 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抬起自己的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 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 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甚么也要想法子救爹爹妈妈出来。”又想:”到了镖局的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 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他们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走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一咬牙齿,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父亲和自己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将父亲长剑抬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 “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 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脸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 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 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行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平之暗骂: “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突兀,这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得房中籁籁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欢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吉的道:“那是甚么?” 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 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杀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甚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村里收藏了甚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 又道:“申师哥,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 只听得玎珰籁籁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 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敢下手如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投店。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 店小二道:“再过三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 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 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高高隆起的驼子,心想:“我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打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刺刺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三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跟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这份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之中,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 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个甚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 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 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甚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门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甚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甚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甚么顾全大局?”“甚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 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甚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 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甚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甚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 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甚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甚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甚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 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之外,便是角落里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兄,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 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声音,急忙低头。 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甚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五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 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 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甚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甚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他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丑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得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八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甚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甚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极好,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被一根麻绳缚着,系往在他手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中”,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道:“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 大师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 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女道:“你急甚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甚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 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 那老者说道:“我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甚么忽然在这里使这一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 “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里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做干甚?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 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甚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甚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甚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甚么事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甚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陆大无’。”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 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甚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甚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华山派这个大师哥突然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甚么的。”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甚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 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 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 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得拍拍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马不停蹄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是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笑道:“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甚么‘威震天南’,又是甚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二师兄之言,都点头称是。 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之事,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么?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 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甚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甚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甚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 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 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在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行在青城、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甚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甚么好处。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甚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 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剑的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寻常弟子就无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甚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的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甚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甚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担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计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做临阵磨枪,又叫作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十分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 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 “我知道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欢的。毕竟大师哥替本派争光,甚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我如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于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是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 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是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甚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甚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行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以后两天晚上,剑击声仍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倘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甚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甚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么一号英雄人物。”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 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甚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很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是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 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三 救难
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甚么这样用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道:‘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两人钻研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闷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行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招,其实也算不得是甚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甚么?你师祖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 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此事,以此郁郁而终。 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甚么缘故?德诺,你想那是甚么缘故?’“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 师父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死时对余沧海有甚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帅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我问师父:“你老人家行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浴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 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当年长青子跟咱们祖师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 在华山群弟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里。 这纨裤弟子甚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甚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 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 劳德诺笑道:“别瞧那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颇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的小儿子余人彦瞎了眼睛,向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只见余观主率领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死了,一具具尸首都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模大样的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给占了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亲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的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 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不扫了小帅妹的兴致?” 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 当下小师妹先到灶间中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 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么用意?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 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确是为了给六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 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于人豪没追来吗?” 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 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来,攻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的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师哥。”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几个师兄都有了馄饨,这才同吃。 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 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下?小师妹依了。当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甚么?我和小师妹猜不透其中缘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行。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 “一进镖局,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翻了一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不如何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甚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 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的神情,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既然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甚么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帅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广东各地赶去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甚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甚么不对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决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 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派将林震南夫妇都给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甚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甚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叶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余沧海要青城剑法在武林之中无人能敌!” 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 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刚声说道:“参见师叔。” 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租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哪里去啦?快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 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灵珊么? 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和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甚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 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 她此言一出,华山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人师哥再胆大妄为,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帅叔面前挑拨。” 定逸大声道:”你还要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甚么来?” 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今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那酒楼叫做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帅叔看错了人。” 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是甚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今狐冲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这等恶徒为伍,堕落得还成甚么样子? 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 华山派欢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出伯光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述糊,醉人干事,作不得准……”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帅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替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 灵珊腕上便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 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只是这件事的确跟小帅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 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 眼见他势将把馄饨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 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原来是你!” 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么?” 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 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 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定逸见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 向大年欢然道:“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 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道:“这一位你也请么?” 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是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九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 劳德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河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九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转身向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是双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 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那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 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刘正风的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言不发的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 踏进大厅,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当下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一桌瞧过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显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禁在何处。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 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道人的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谁这样大胆,居然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甚么希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二座花厅之中。 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有靠东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着十九位武林前辈,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是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 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 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个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被天门道人这一声积怒凝气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来”说道:“后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会来了。” 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甚么了?” 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浑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板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回雁楼头,见到今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 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 天松道兄一见,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之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松道兄说,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个嫉恶如仇之人,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站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 刘正风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后令狐师侄却仍和出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 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子? 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 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然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罗人杰,却仍然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然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带了讯来,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斗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甚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甚么不找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大哥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甚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大哥”,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甚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甚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籁籁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刘正风素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 说着连连作揖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这一得罪了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是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甚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甚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余沧海不禁感到得意,心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 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 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 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部这般说,还有甚么假的?”她知这须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基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点穴打穴的高手。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暇,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点中了穴道。我寄怕得很,想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在一个山洞之中。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他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找寻,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甚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甚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活,无关紧要,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 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活,只是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 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罗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右手中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 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实是非同小可。” 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 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叮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大哥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甚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人哥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个恶人罗人杰害死。” 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对她心生爱怜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 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硬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部被他捉住了。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地。 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却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是在山洞外笑个不停。 “田伯光就破口骂人,点了我的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俏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 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我便叫了起来: ‘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 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死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焉能不救?’”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大哥啊。” 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 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口中只是咒骂,向前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动弹不得……” 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哪有甚么难猜?他倘若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见识。” 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大哥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只是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河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好,有胆,有识!” 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迸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大哥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在地下。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在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甚么不方便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然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 仪琳道:“不,他说从未见过我。令狐大哥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然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深信。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然不是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大哥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槽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被令狐大哥刺中了一剑。 “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和他斗了多少回合?” 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出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田伯 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大哥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大哥‘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大哥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大哥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甚么名字?’今狐大哥道:‘你问我尊姓大名,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大哥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令狐大哥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令狐大哥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闲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定闲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静师太!’我说:‘定静师伯也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 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大哥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 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 “令狐大哥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甚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 怎地这等罗唆?我姓劳,名叫劳德诺!’” 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 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 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他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劳大哥,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然都是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 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众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道:“这老尼姑的气概,倒是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大哥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罗哩罗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于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罢,我老头子今日是认命啦!’” 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的说话,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确反而使他碍手碍脚,施展不出他精妙的华山剑法来……”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大哥,我去了!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再见你干甚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 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大哥’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 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大哥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才运气不好?” 定逸怒道:“甚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那也是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运气都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的劳大哥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个精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 “来到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甚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的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甚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大哥’。谢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这大把年纪’甚么的,都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令狐大哥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父,令狐大哥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甚么?’“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甚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甚么输甚么,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 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