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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 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 ,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 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 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 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 看来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 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 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 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 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汗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 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象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 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 雪堆里埋着的,就象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 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汗却似已见惯了, 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是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 ,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 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   “这种天气,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 的人。”   那虬髯大汗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 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 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 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 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铃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 ,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 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 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 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成熟,但却 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 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道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 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 ,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 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 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驶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笑着道:“你 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来话却那么天真,那 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 剑鄂,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变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 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 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 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 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 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 ,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 地黑了。   那虬髯大汉以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 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 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象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 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 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 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 论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 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 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 “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 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 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 ,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起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型状,同样高 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 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向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那孤独 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 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象是两个黄腊的 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 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 也象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 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 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 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 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 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   “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象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 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 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陪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 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 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旗花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 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 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 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字形左‘口’右‘仓’”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 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 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 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 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 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 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 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 ,才嘎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 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汗,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 ,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 披风,就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 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 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 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 得象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 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 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风亮剑, 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 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与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 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 象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 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光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 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 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汗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 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 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 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 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 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上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 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个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 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的颤 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 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象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 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 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象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 :“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地点 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汗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汗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 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 ,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此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 ,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的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 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 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会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 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 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 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 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 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 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 ,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 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 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 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 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 ,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 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 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 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 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 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 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 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 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 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 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 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 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 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 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 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 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 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 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 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 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 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 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 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 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 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 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 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 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 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 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 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 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 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 ,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 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 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 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 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 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 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 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 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 ,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 ,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 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 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 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 ,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 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 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 ,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 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 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 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 ,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   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 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 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 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齐,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 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 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 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 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 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 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 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 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 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 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 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 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 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 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 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 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 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 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 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 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 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 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 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 ,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 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 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 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 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 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 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 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 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 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 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 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 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 ,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 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即拔出了剑,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 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 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 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 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 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 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 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 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 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剑客 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 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 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 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 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 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 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 ,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 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 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 ,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口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 ,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待,交给老朽看 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 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 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 ,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不但紧紧的 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 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 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 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 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 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 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 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 ,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   洪汉民陪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 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 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 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 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 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 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 ,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 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 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 ,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 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 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 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 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 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 大醉之下,拿金丝甲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 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 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 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 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 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 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 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 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 ,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 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 :“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 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 知道前辈就是……”   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 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 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 ,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 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 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 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 ,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 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 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 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 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 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 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 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 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 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 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 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 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 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 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 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 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 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 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 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 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 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 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 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 ,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 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 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 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 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 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 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盗 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出门兵器?因为和 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 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 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 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 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 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 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 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 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 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 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 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 ,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 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 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 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 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 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 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 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 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 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 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 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 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 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 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 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 双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 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 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 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 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 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 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 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 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 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 :“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 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 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 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 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 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 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 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 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 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 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 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 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 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 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 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   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 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他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 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 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 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 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 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 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 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 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 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 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尹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 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 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 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 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 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 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 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 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 ,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 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 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 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 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 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 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 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六又多一 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 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 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金丝甲,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 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 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 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 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 ,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 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 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 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 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 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 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 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 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 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 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 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 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 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 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 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 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 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 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 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 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 ,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 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 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 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 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 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 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着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 ,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 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 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 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 :“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 道:“错不了的。”   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 :“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 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   李寻欢道:“没有。”   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 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 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 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 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 了。”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 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 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 女人手里。”   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 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 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 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 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 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 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 ,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 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 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 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 她的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 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 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 留下吗。”   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 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 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 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 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 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 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 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 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 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 ,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 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 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 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 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 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 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 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 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然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 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 会杀他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   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 ,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 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 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 :“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 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 杀了。”   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嘴角竟似露出 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然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 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然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 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 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 “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 希望。”   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 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 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 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 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 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 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 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 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汗霹雳般狂吼一 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 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汗将三条板 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 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 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 在发愣。   虬髯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 ’的豪气!”   虬髯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 “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 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 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 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 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 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 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 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 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 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 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 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 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 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 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 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 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 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 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 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 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 ,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 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 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 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 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 ,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 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 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 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 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 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 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 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 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 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 ,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 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 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 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 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 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 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 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 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 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 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 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 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 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 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 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 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 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 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 。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 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 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 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 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 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 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 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 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 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 ,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 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 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 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 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 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 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 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 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 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 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 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 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 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 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 。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 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 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 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 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 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 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 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 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 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 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 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 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 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 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第七章 误伤故人子>>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七章 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 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然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 些疼。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然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 亮,就会立刻头痛,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个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几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进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象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只一个,布履都 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 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话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 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现,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 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目卑睨自雄,显然是个 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蓬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 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闷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蔽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 ,确是真绩,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 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赃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的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 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 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陪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先付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 ,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 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罗嗦什么,把 他架回去不就完了么。”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陪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 ,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愣了愣,呐呐道:“但……但我们那边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 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 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的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 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里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儿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 ,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 怕立刻就会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 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 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 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缺还不肯忘杀无辜,但这孩子… …”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 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尤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 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 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 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 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 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 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 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 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历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返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纹丝不 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 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 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 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象李探花 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愣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辈的嘴脸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 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 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 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 避,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 ,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 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 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的,正是‘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 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 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 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 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汉如雨。   虬然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 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然大汉历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噗的跪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 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制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噗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 ……不要活了!”   虬然大汉历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 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狠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然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 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 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 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 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表的‘天下第一刀’李寻 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 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然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 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 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 ,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 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 出了这中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 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愣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 练武的奇材,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 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的,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 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 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 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 的时候,早已说定要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象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 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颜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冲满了幸福和欢 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地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 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蓝 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 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 ,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才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 相思入骨。   他自然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 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去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 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 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利,居然将京城的明妓小红和 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 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 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象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 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 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 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 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 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 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吗?”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 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 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 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 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 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李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 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 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 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 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 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意气 ,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 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 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陪笑问 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 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 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 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 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 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 ,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 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 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 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 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第九章 何处不相逢>>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九章 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 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 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了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 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 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 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 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 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严,花白的胡子并不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觉得威严 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 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 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走,为何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 着。   龙啸云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 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 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 得不冤,他若我掸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 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在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 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 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 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我就算 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 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掀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已。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 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 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 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 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 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又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 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 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 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才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 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唷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 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 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 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 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 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 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长 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 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会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 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 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 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 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 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 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并不是第一次见 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想念眼前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 么他就简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 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并不 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未吃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 ,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道: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 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 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 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别人都没 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 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 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椰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针邓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 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 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朦胧,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 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 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着——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 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 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 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小声道:因为佻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么对他们,他 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再嫁给 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随即嫣笑道:这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得出?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 会来,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 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嘴 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细细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似乎要圈住李 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乘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乘。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嘴里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 容,道: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但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第十章 十八年旧怨>>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章 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 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 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 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 他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满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来,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怒骂声和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大汉的声音,立刻一×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空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 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 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 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 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 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想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的 也并不太重。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的物。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 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 ,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地赶来。   他正想向那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对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 刀只好出手!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 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是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 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 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呛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 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难怪三爷一时不 察,要被你暗算了。   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 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住,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 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 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儿时怕过麻烦。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 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 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 ,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林,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 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 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 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大汉凄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握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 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大汉叹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 本是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是足够弥 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 能洗得清的!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 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总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 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 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 已渐渐苏醒。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 息的静寂。   大汉忽然停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侏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 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头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 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 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去复何恨!   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   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苍穹,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重度那无穷无尽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 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 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 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 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 能连累了李寻欢。   理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 地方走。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 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 ,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 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宵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宵日出,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 身湿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远未开化的土人一起吃过血淋 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 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头 ——-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 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 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向后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 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 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 ,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 ,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 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 ,也充满了杀机。   独眼妇人瞪了大汉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 ,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地飞出动,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汉的脸上。   那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钱声大,我就先 把你舌头割下来。   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妇人冷笑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 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大汉抬头一瞧,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在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 说得出话来。大汉嗄声道:我要买他整个人   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乘乘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 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 瞳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 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乱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这人就盘坐在地下,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这时他眼睛里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 全不觉得冷。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是我!   这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行,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过了半晌,那人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个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 豆干的。   此刻两人狠狠瞪了大汉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 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目中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掌,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 鸭爪鸭翅膀。还有一个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大汉,亦是满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 ,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 像是群鬼,从地狱逃出来复仇的。   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这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 睛一齐瞪住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 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 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夜都在求老天 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 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 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第十一章 天外来救星>>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一章 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要找的人就 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 路寻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一柄梨花大 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大汉大喊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应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 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 ,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 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 ,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厉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 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算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 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 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是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 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 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大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 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 友,翁天杰又怎会死春也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 人。   他笑了笑,又道: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他们一下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 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默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 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音,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脚步沉稳,下身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 条腿上。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 也好不到哪里去。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难道第三个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 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 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 生有幸。   瞎子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 兄弟就得益非浅了。   那说书的赔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 ,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 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 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氢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 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名,相貌更不惊人,但平 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贴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 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蹈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 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陪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字,而是要借你的嘴,将 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压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 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 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公孙雨恨恨: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 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 我大哥的一些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 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 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你倒说,这 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 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压声: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将铁传甲千万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息:老朽也读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竦、不忠不义的人,只怕 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以谢江湖!   突听一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般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 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老者中间的,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 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同杀了,是不是?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 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就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 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宗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   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蛤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 出来并没有效。   而他冷笑着说话: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 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 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 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 再觉得好笑了。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 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 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耸然变色。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 的。   中原八义纷纷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 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还在别人之上。   铁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位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负你一片好心。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想念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要伤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音末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 ,立劈华山!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 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砰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 铁传甲面前。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 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握剑背托着了那樵夫的下 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帛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 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他们几乎不信蔬有这么快的剑!   阿飞此时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已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阴森森的,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 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 双是你——-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动,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 :老三,你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 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 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第十二章 同是断肠人>>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二章 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犹如黄昏。   阿飞不急不徐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 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 敏锐、矫健。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 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 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 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 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呆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可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 ,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 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 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 人有权自已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抬起头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 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一种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 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基中最好的一个 ,因为他多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 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已 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已结的 。   想到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晴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 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 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 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呢?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了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 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李寻欢长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 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钓,喝酒 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突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 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予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 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 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一 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 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 婚娶之事。   他突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 未免有些索然无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问,朋 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 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陡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情 ,大煞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请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李寻欢的脖 子旁刺了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酒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酒流到桌上, 又流下了地。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 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所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 然一笑,道:年纪轻轻的,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 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 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 对方衣袂。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 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制 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好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的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 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是名 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轻微,都绝对逃不过 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 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的直刺李寻 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上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 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 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 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 都发起冷来。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 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乱而不纯,急 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 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 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白捏得格格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工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 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香。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的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 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我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辅惧, 反而觉得有趣。   游龙生临走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 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 ——你何苦定会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 孩子么?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 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小×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小×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只有一位夫人。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的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在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 他最爱吃的小菜。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框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 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蜘躇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垂着的珠帘, 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 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 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 他实难想念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 苍白如纸。   好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 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功,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 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受小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 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去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 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小×已带关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仍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觉自己已变得像具呆子般手足失措。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是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 的不幸。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 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 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我总是怕她 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 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 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 害了她—— 第十三章 无妄之灾>>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三章 无妄之灾   李寻欢听了林诗音的话,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 ,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 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 ,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搅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的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中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中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 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一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的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 样。   远远望,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 人,也极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他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但只有这一双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一掠和窗,忽然发现五双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灯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 暗器,从四百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那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他接住的暗 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冗,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那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 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个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笑声中 ,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 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崇崇地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 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那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 ,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 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革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 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 姓张,还是姓李?是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 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 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 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自 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无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胀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腊共,看起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 云十四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笑容,背负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酋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 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 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这么样有身份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田七也用 不着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 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 切齿。   但三人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于死地, 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留芳百世的美名 。   赵正义扳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啊,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定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 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 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 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 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劫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 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已 毒蛇般的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 这飞刀那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 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直站稳,已在他软胁上点了 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 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公孙摩云道:四爷,你是有家有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 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 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李寻欢的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 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 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脚,要多漂亮有 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侠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 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掸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千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就像被针刺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 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 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 -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怜?为什么 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 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 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腊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 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话却是句句 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 服服的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 ,夹私陷权,挑拔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 ,但却还是大模大样的自命不凡!   只听啪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朋事梧让你求生不得,求 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 !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却是个懦夫 ,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已疼得 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不整,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 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 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 义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应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林仙儿,她只是吃惊的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 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 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地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后在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 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 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是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 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阿飞冷冷道:你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肘下夹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 ,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 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去弄个死人回来, 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不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 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得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 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 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他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铜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 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铜管,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 的!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密的腹语术 ,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 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敢不会瞪住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 ,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秘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 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 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 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在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第十四章 有口难言>>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四章 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还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拿件东西, 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发现了。   她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有个人忽 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地就被他挟在肘下,腾云驾 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你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一 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 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 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的手里了,谁知 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 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 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注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们,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侯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多功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功夫时,偶尔遇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 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要如此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 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 本不需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只不过是李寻欢 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死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着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越来越多了?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给你这初出茅庐的 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 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 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 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握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 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 ,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矫健,在江湖中 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 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闪,再一闪,接着就是 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夺的,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 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 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大汉面上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 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还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达的厨房里,还将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 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 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好汉子,绝不肯牵累别人的 ,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 你当的,保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保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 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 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大穴,只要被他的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但却 并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齐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 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激 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 阿飞的要穴。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 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 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粗,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 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更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田七以已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 ,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 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 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 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 他了。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必,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 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 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为他生怕咳嗽会影响 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 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那里还有闪避得工,眼见就要血溅当地,就在这时 ,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 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用老,但就在这刻 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 ,震动不绝!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补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眉 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便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 ,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什,那串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双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 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 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渡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 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 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本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 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 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说话 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头,红着脸道:我是来向你道谦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 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皮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 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 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了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只当没 有听到! 第十五章 情深意重>>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五章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就有许多地方是 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 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 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 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在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 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也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李寻欢又不停的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了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另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 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 关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 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 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 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 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 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你怎敢怀疑他?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 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堆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 ,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 对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增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 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藏起了 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 ,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 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 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了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 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一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 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 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 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旧,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 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破裂——-   他紧闭着眼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 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 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 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 成什么人了?   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的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 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亲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的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 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面退,缓缓道:你变了 ,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无论做什么 ,都要先替她们着想,我不忍让她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已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 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 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 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曲,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 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 ,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点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出来,陪着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 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 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回的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 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 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因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注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到肉中刺,眼中钉,蛤却绝没有一个人 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望着门外,道:天已亮了,我要劫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假如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是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 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着: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 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眼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 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微微喘息着道:是好消息 。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已只有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 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 冤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是谁?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 能分得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可恨,万事通才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 能决定别人的命运,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知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 不知了。   阿飞又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他很喜欢自己——这法子林 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阿飞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 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地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这顿饭而留下,但却非留来吃这饭不可,因为 今天晚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张大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 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先生就是对付我 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了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严不买别人帐的 ,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 的第二把高手,内功俱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 ——-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 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 莫忘记兴云庄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阿飞在举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 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的猫。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上等 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饥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 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 得出。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在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 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 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的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 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冷冷道:我问一句,你 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 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 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远疱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 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 下酒菜的。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陪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点,将这麻子点晕在地上,一步窜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第十六章 假仁假义>>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六章 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 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 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对这人 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窜过去,嘎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义,那人的剑虽先已刺出,阿飞 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呛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 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 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 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急装劲服,手持帑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 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 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才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幢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 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标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飞虹,向门外窜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格格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刺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 回去。   长剑夺的钉的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也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 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的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保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 二关他还能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郎的佛号声竟似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白眉长×,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寺的护法大师 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打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人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 ,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一个字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 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跳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得出老僧这小小 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 漏。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 敢出手。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阵后,首尾相应,如雷 击电闪,它若是向蛇首直喂×,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有如闪电般× 住了蟒蛇的七寸。   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更能稳操胜券。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铁掌一齐向阿飞抬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 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 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着正是攻躲避阿飞必救之 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着,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 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接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掸来,就好像只铁棰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 也被打得胸口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渣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道:不必。   少林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道:他既已不远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林僧人想了想,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 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住了脚。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总还能经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 的。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 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 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 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象是个营养不良的 老学究。   但老学究在数丈外发笑,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送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 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窜入了梅林。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 和人交手了。   在这时,突听一阵笛起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 究。   笛声渐渐自高冗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注着他,一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哼。   铁笛先生,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 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然又一笑,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 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 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 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光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飞满半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雪红梅中轻飘飘 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是一个纸扎的人,雪地上已多了 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   铁笛先生喘息,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凝注了他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射出!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 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感觉到一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是难免要吐 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 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烛。   龙啸云默默地看着李寻欢,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送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 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 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道:我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这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你将我从柴房搬一驼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亏我们兄弟一场了。 第十七章 原形毕露>>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七章 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 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与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 行那种如丧考妣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然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他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 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 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突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怔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2,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 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眼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你对我太好了,我并 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只记得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 己想想?   李寻欢道:你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声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你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只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 ,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 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厉声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 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 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挨了心眉大师的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 充满了悲×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 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 影里。   田七带着七八条劲装急眼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 格杀无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 门口。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视,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年到一声惨叫,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 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就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 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怔了怔,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复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 我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走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复仇,我却是为儿子复仇,我 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 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 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掸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 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 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的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怎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 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 ,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 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 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的张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控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 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以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的搂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动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 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放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 再碰我。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注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已全都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不过——我虽然 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 你——   她话未说完,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 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林诗音道:现在无论你怎科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 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 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 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李寻欢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 作客,我本来有个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不该来的。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 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 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狠,心也狠,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 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的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   只听一人说,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 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的看守着他 。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的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 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 ,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晕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他就已死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响,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晕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 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表,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 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飞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 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晚。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晚?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晕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乘 乘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 好了伤再说。   她扶着他躺到枕头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 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觉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并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 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心眉大师,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为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 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可不坐得舒服些,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 了痔疮。   心眉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心眉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大穴上,悠悠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 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然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马车骤然停了 下来。   田七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脸色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住马车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 铸般地动也不动! 第十八章 一日数惊>>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八章 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在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 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象是一棵枯 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量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科不 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的,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就像是星 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量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就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疲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车上的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去还是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阴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 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僧若不答应,又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在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 丧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年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 将伊哭围住。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丝青烟射出,“波”的一声,一缕青烟化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 得一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为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 这股毒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在有先顾全心眉,只有将李寻欢 抛在一边了。   伊哭却边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器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想念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注着他,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闭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粒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以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 ,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响,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不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只手能动,一柄刀可杀,却还是能令伊哭负 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 他一只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黯然了半响,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逼出,脸色又恢复了 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到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 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错了,我看你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 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疲,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 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拦的稀粥,便不再拿筷,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 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年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 饭。   心眉大师也已耸然失色,嗄声道:快,快以丹田之气收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 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 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行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 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格格的打战,哪里还说得出 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田七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 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 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 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是因为每天还有这样一个时 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集,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 闪的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今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 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 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 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为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 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哪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 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身交托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 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竿时就找了个小店,自己一个人去 吃喝起来。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 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 么症状。   田七笑道:这馍馍总不会有毒吧,大师请用。   心眉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了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极乐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 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田七冷冷道:你还敢说这 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 极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有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 就没精打采的走开。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的瞪着那赶车的,厉 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逼他也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 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又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默默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道:什么主意?   田七低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了将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 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法可施。   只见街角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 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 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 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 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耸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 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 油腻的肥胖妇人走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快慢了不得 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 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饼饼,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 饼拿了就走。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 ,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 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 若又有变,体力不,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 髓。   因为谁都可以肯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 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 第十九章 百口莫辩>>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十九章 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 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一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沾 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已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的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 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还不太迟了。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 ,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哄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 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太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 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 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 近了。   在这生死顷俄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 很多事来。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 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 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 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的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 仍在狠狠的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 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沉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 盗?   心眉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 ,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视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 ,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 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的掸上了道旁的枯树 。   心眉掸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道: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仍在不停的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 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是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总是,心眉大师越来越觉得这人奇怪得不 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 样。   心眉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 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想到哪里?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种拼命的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中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道: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现在 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 ,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的咳嗽。   心眉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保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 ,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 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往哪里传来的。   心眉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个,非但从严没有一个见 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 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等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 过看到这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它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上的黑暗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馆,等到两 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他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他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高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 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动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小腿,虽在如此风云严寒中,也一点不 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仿佛充满了惊惧和怨毒,狠狠的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 是格格的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__小李飞 刀,果然是从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 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 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和条条全都 钉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之后!也软 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像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 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 ,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错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雇了辆骡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蓬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里,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大师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做私房 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白襟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 门后的避风处了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 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上,他竟还能施展晴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 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即是如此,但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梁武帝时东渡中士,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 之宗主。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只见雪地上无数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得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 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表,死后又何曾多占 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意,更何况久已厌倦名 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檀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几声呼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什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在下李寻欢。   竹林深处,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 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 几。   这两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 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道:此人现在哪里?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 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又不觉神 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名声,但直 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萧疏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拓客,就是名满天下的 浪子游侠。   他仔细的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细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是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变了许多 。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未学,常恨无缘识荆,今 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嫌,师弟承蒙檀越护送上门,老僧先在此刻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等老僧探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了,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涵养功夫果然晨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 对阁下人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也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山?   百晓生道:这才是阁下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握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三千弟子,是 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笑了笑,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 你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 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烛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凌凌有威,闪电般在 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 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历 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笑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鉴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在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 知道。   百晓生道:说的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鉴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 ,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像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的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 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未必会相信的 。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第二十章 人心难测>>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章 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 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掉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 是后悔,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人脸 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 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的,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冰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   心湖大师道:你还有何话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 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怒道:到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行功深,怎地和在下 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源,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只望各位莫在吼破了喉咙。   心湖厉声道:到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 破一破杀戎了。   李寻欢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   心鉴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 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湖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以几人?   李寻欢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心湖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 ,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 规处治,绝不轻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齐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 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想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就怎么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能令极乐峒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大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的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身,至少也可以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得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服的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庞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的睡着 。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外面的雪已溶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 ,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阿飞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道:走?   她站起来,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的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在椅子上,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庞。   阿飞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 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去?   阿飞道:我——我不愿连累你。   林仙儿流泪,道:连累我?你以为你走了后,我就会很幸福么?   阿飞想说话,但嘴唇却有些发抖。   林仙儿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他,像是要用全心全意,全部生命抱住,颤声道:带 我走,带我走吧,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夜很静。   阿飞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   原来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这两天兴云庄已×得天翻地覆,却没一个人到这里 来的。   他们只要搜捕阿飞,为何未搜到这里。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   林仙儿紧拉着阿飞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   阿飞道:你去吧。   林仙儿咬着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飞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儿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   小楼上黄幔低垂,人却未睡。   林诗音正守孤灯,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轻轻唤道:大姐——大姐为何还没有睡?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起。   林仙儿道:大姐,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要是——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 姐对我摁,列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走吧,走了最好, 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林仙儿道:姐夫呢?   林诗音道:姐夫,谁的姐夫?   林仙儿道: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诗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似乎呆了,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寺去!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走吧,快走——-个字都莫要说了,快走!   她挥着双手,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都赶了下去,又缓缓坐回灯边,眼泪已流下了面颊。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竟是龙啸云。   他瞪着林诗音,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冷冷道:你们就算到了少林寺也没用的,普天之 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   阿飞吃得虽多,并不快。   但他双骈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赏着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份尽量吸收 ,让每一口食物能让他在他身体发挥最大的能量。   他吃了一餐饭后,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 绝不能浪费。   林仙儿托着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才懂得对食物尊敬 。   林仙儿嫣然笑道:吃饱了?   阿飞道:太饱了!   林仙儿笑道:看你吃饭真有趣,你一顿吃的东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飞也笑,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你能不能!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似也痴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   她解开包袱,取出了金丝甲,在灯光下看来,这从人垂涎的武林重宝,的确是辉煌烂, 不可方物。   林仙儿道:为了看你的伤势,我只得替你脱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阿飞看也没有看一眼,道:你留着吧!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但却摇头道: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 的,怎么能随便就送给别人?   阿飞凝注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道:我没有送给别人,也不会送别人,我只是给你 。   林仙儿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林仙儿忽然扑入他怀里。   阿飞的心已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如此温柔也如此消魂的滋味。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终于完全被她征服,此后必将永远倒伏在她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在他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林仙儿躺在床上,还在偷偷地笑。   突忽间,窗子开了,冷风吹人。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林仙儿又躺了下来,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晕,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 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她床前。   他的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围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 起来,又像个僵×。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是你的私生子?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疲乏: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秋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 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的脸上闪动着,伊哭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器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   伊器一拳打在她小肚子上,嗄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林仙儿眼波流动,又道:他是个乘孩子,不像这怎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 ,他若在附近能听以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窜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刺入伊哭 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 如此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突然,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 起来。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阿飞却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乐不该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格格的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他狂怒之下,剑已刺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阿飞几乎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 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 ,已累得力拙。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我,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 格格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伊哭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里还在格格的响,连眉毛和眼睛也据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 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上有个人的影子,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 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愉快。   她愉快的向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栓门?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 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疯狗?   阿飞道:嗯,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 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 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还不快把衣服拿 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 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侠,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的人物溶为一体,心 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 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的在他 们身上转。   林个儿也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 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老人就咳嗽了几声,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 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那老人吹着碗里的茶叶,喝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 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千百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 人多。   辫子姑娘,憨笑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 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 人家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一考,又是个探花,人都闷闷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 命不由人,一考之下又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 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 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喝了几口茶。   阿飞早听得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只听老者接 着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他一身惊世骇俗的 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老者道:不错。   辫子姑娘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籍 的梅花盗牵涉到一齐了呢?   老者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探花既不散尽万 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 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道: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计离奇,而且紧张 刺激,精采绝伦——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的往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着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拿着个盘子 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非是龙四爷住的地方么?那可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顺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之交 ,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的之亲——-   这祖孙两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 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飞 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讲 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 、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 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收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觉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什么 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 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 药,是以就将他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姆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侠,若是换了别人,在 这种情况下早已不愿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 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寺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 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 ,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已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 又怎能挡得少林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敌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 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 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怔了怔,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乌黑,此刻是非未明 ,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 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   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是心眉大师圆寂的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 进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 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 ,更不敢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 死了!   孙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在那禅房,而且 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齐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 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 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飞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就是我的朋 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侠,只可惜这 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 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寺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离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底座,甚至 在为李寻欢惋惜。   林仙儿脉脉的凝注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 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 枉的?   孙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 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亮了。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法子?   孙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若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 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 了起来,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 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弃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 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林仙儿又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 ,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他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 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 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飞沉默了很久,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阿飞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这“是”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露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 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急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找几个对像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的人,是吗?   阿飞:我们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几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 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就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 施粥赠菜——-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的着一碗用文火炖成 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 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她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然那小×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 里来的。   张胜奇虽然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肯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 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菜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庄 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为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水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 南阳大侠萧静”。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 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 ,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全无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湖大师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度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 话也许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的避避风头,否则岂 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异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 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的意见是——-   心鉴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 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 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样, 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刚走出 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 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呐呐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满面俱是怒容,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低下了台, 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 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时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 样,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宝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 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 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 ,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敢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的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无休 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 都没有了,若不是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 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一头 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 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 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 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变成麻 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然,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 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徽标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   她头上截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   林仙儿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温柔的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 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 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想念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做案一向是连着来 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关睛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头他的话。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 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疲乏: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 于他。   林仙儿静静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的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霎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 有流星出现,蛤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但它却能使生出许多美丽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 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林仙儿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 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见了。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城里,同一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 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 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 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 兄弟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 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连一点小 毛病都没有。   阿飞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 庄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 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 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正在灯下拨着算 盘,清算一天的帐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连指甲好像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 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 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之五年他做了叫化子,也有人说他入了少林寺,从挑水的做起,虽吃了不少苦, 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 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当然他全都否认,但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沙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堂房大哥也就不会 忽然呕血而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当他的的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 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 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他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的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的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悄心里突然觉出一种不详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 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视,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 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动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 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巨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 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噗的,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因为他忽 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到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个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 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条人影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湖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 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也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 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了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 对你又?人要他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并不显得秀苍老,看来带着很 浓的书卷气,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练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之间未显得很愤怒,却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的坐在 那里,没有说话。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礼,无论在任何地方,都 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附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接着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 救我的会是你。   心树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弹章, 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乐的胡云冀早已死了,你保必再提他。   李寻欢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你身为 御史,自然要尽为官这责——   心树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 多必人,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 而且会在我生死一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 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右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 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戎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备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的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 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负手就擒。   李寻欢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仗在地上,似已 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的 六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悠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身上的伤前,他知道阿飞必定已受 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 畏惧。   李寻欢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负手就缚,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竟似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电风扇蠢之事的,人人都只做聪 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岂句话中的滋味,道:不错,大太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 然明知他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为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已。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方才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秀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嗯。   心树神情凝重,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又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共中非便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 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 未有一人能如愿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戎嗔戎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 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 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笈。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声,道:这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兆,事后也毫无线索可寻,第一、二 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戎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 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此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 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父们首座七位外,本来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和二师兄负责 ,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 一去竟成永决。   说到这时,他面对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心树默然良久,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 别茂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这也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 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 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良久,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 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 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 真是梅花盗,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首难以继续。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 遥法外,再想说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生,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 就要我将他的读经剖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剖记的最后一页上 。   李寻欢展眉道:那本剖记现在哪里?   心树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 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来了?   心树:非但最后一页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的点头道:不错。   李增欢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 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也许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注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回来时并没有死,简直本来也不致于死的 !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真的为之耸然失声。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 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绝非无救,而且在短 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回来后,倒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 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若是杀 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 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牲牺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何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找我。   心树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 ,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的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血被单,目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着心眉枯槁干瘪的脸 。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极乐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实验也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谁被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 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 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嘁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 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 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 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鸡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 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为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 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 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以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七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分二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却可令中毒的人死 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 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疲乏: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三类毒虽可怕 ,这第二类毒却更险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 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 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 家!   小停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 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萧杀之气,每个人的脸色更重 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停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之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教。   心树合什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艺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 有些不懂了。   心树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 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 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 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 大师兄明鉴。   心湖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 写的。   百晓生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朝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却曾下 过功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认真,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窍了。   心湖动容: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未来得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 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离地跟 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 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 你为何不到另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怔住了,满头汗如雨。   心树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 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长长叹了口气,合什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地后退,但心烛和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   心湖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   单鹗汗出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齐随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草簌簌,风又 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处大穴。   心树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 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 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 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格格”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 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 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财次合什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 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 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 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 折,嗖的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十余年,功夫并 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 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 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 死地!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单鹗的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声音很枯涩,合什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 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 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 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却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着相?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邓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着相?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 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   心湖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我们关心 ,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 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 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 了一分。   他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乐说 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落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会强奸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道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梅花盗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 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 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 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想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 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用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 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做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 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 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 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 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 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里,笑着 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为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道:我做的事有许多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 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 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寻欢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像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草上的声音。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胴体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 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里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妖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在阿飞怀里。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摔了出去。   林仙儿踉啮后退,跌倒,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 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阿飞睦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阿飞冷冷道:你怎么待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 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 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 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 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信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 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 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突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 搜查,那时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 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也是为的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 ,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 寺的藏经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一字字: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心-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 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幽幽道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我死在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丰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注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妣她的 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 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 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 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