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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 Brunei 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 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音为“向打”)   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上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锦崎、纱罗等物。   逻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江渐义,有顺无迕。   ■■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适来奔赴。同其妇子,无弟陪臣。   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   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   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直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   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镵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   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   到得万历年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   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小少,彼荆斩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   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旧。”有诗为证,诗曰:“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更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   积修崇佛教,扶醉侍宾贤。取信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   张朝唐开蒙虽迟,却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原籍应试。   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   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听,向广东而去。   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   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急奔。   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惜宿,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   招牌的客店之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   张朝唐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   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道:“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而后被杀。   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朝唐忽道:“倘若那是贼窟,岂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   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上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   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们长官不理吗?”   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   张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了自己性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中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   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   张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抬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   刚蒙陇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   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   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上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   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银两张康部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的坐骑。   张朝唐和张康面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甚么的?”   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要上广州去读书。”   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开一看,见累累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你两个部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哪里未的?定是偷来骗来的,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   哪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见你们老爷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   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急忙缩头,一刀从头顶掠过,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唐转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是没给砍中。   主仆两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   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哪里还跑的快,眼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   他们诬陷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了起来。   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是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被一名公差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事。”   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是强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他打去。   乘马客马鞭挥出,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未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   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然举刀搂头砍将下来。   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却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来,抡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老王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哪一声,手中单刀跌落在地。乘马客抢过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背。   张朝唐忙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   张朝唐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的镖头。”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杨鹏举道:“这一带乱的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正要去广州,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   张朝唐大喜,一再称谢。这几日来他吓得心神不定,现今得和一位镖客同行,适才又见到他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着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张康找到个破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张康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   杨鹏举回过头来,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二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高叫:“捉强盗哪!”纵马急追。   杨鹏举等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叫道:“走小路!”张朝唐纵马向小路驰去,张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金银。”   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那公差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已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纷纷后退,杨鹏举已回马疾驰。众军士见他逃跑,胆气又壮,呐喊追来。   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张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刻间追兵也已赶到。那公差略一迟疑,领着军士向一条岔路赶了下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急驰而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杨鹏举甚是惶急,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夫正在锄地,便下马走到农夫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躲一躲。”那农夫只管锄地,便似没听见他说话。张朝唐也下马央告。   那农夫突然抬起头来,向他们从头至足打量。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牛蹄践上之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脸色黝黑,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神。那农夫对牧童道:“你把马带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来吧。”小牧童望了张朝唐三人一眼,应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   杨鹏举不知那农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语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势,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张朝唐急的连说:“怎么办,怎么办?”   那农夫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但收拾得甚是洁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入后迸,三人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起帐子,露出墙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翻了进去,墙上现出一个洞来。那农夫道:“进去吧!”   三人依言人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侗。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那农夫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那老王向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边过去吗?”那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   公差军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见张朝唐等踪迹,掉转马头,又来询问。”   那农夫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妈的,多问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内,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听不见了,那农夫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焦躁起来,使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的开了,透进光来。那农夫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   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张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鸡。杨鹏举和张康都暗暗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人,都作农夫打扮。张朝唐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五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张朝唐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应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   张朝唐见他们说话不多,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似寻常农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应的则气度高雅,似是位饱读诗书的士人。张朝唐试探了几句,姓应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   饭罢,姓应的问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张朝唐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便给,描述途中所见惨况,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使个眼色,他就不言语了。   张朝唐又说到杨鹏举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甚么,想当年在江西我独力杀死鄱阳三凶,那才教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败中取胜、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正说得高兴,那小牧童忽然嗤的一声笑。   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谈论江湖上的事迹。张朝唐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张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惊叹询问。   杨鹏举后来说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几个农夫却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放在门后。杨鹏举一见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力气,这块石头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   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应的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进右边屋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铁枪。姓朱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张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出门去。   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柱,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那姓朱的说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杨鹏举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朱的没给他拉动,也没更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来,姓朱的也就松开了手。   只听得门外那姓倪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张康早吓得脸无人色,张朝唐和杨鹏举也是惊异不定。   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声响,转瞬间小牧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   张朝唐见他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思念间,只见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张朝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倪的脸色郑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   小牧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睛,却站着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又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他几句:“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小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批人路道着实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张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张朝唐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又想浡泥国老虎也是不少,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   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道是击破倭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比。”   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膝膝胧胧的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果然是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   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   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杨鹏举道:“这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甚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了。   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张朝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   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里敢停,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掷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农夫。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未,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三人跟着他回去。   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张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想来定是要伤害杨鹏举,正想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吧!”   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   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子全没干系……”   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部佩服他的气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   杨鹏举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   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国,说我们中上人士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甚么用处。   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几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几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反足惹祸。”   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门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   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在当路。   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   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然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弹子打中了手。   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却毫不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这……这……怎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又行。   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眼望主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   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话好。   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们一路走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都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马上回去。”   姓黄的怒道:“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宗”是甚么东西。   杨鹏举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   姓黄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不收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圣峰嶂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部是来自远地,人人都是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   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盗,多半是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   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来,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显是很有权势。   张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   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   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张兄决无危害。”张朝唐谢了,却不敢多问。   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   傍晚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孙仲寿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帮山寨。   杨鹏举在山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   张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   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袒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嘡嘡。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张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张朝唐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   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荒山之上,竞聚集了这许多人。   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   张朝唐满腹狐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义,面对当今崇祯皇帝竞也丝毫不用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戍”、“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茶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请流君子,不是杀头,便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   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唐心坎里去,他虽远在外国,但中土大事,却也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伸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   众人俯身叩头。   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牧童。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   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破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苦是知道了,一纸诏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部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   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   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人,没甚么学问,也写不出甚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   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   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   张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图谋。   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部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在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   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身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   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   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   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众人对他愤恨尤深。   各人禀告完毕,孙仲寿说道:“小好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何为大元帅报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见?”   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   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闯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将,咱们先迎接闯军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   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李闯的名头,知他名叫李自成,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满了补钉,脚下赤足,穿一双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实。怎知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   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袁督师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李将军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帅的神位磕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帅,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芳亮。李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道:“多承李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   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孙祖寿将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命而死,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   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   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为袁党的首领。   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孙祖寿镇守固关抗清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   在当时原是十分寻常之事,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若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执节如此。”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注:明成祖应浡泥国苏丹之请,封具山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  译意如下:“在热带的海上,是浡泥国所处的地方。人民亲近仁义,只有归顺,没有违逆。贤  王勤恳谨慎,仰慕中华教化。大明管理外国的官员加以指导,就到中国来朝拜了,带了你  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来到大明言殿阶下磕头,陈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样,将  温暖和愉乐普赐天下,对任何人部一样眷顾,没有偏爱,没有歧视。’但我自己反省,德  行不够,没有你所说的这样伟大。你冒看风浪,远涉重洋,乘船来到,实在是限辛苦。查  考历来远邦的臣属,归顺的时候就来钥拜,不服的时候就不来了,自己前来都不容易,何  况还带了家室?你国王秉志贞诚,象金石一样坚固。西南各国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  上你?你国内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镇宁邦国。现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发扬你国王的美  德。但愿你国王美德光大,国泰民安,今后千伙万岁,都归附我大明。”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特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帝下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义。当时一提起来,可说是人人谈虎色变。   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   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甚么玩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   李闯想收并山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   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   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哪一位总兵手下?”   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口。   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己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   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凤,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   袁党众人见他只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险之极,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回来。   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刘芳亮和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盟。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何况李自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   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们山宗帮李将军打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说明在先,日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骨头里去。”   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以便成定局。   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   今日能见到山东这许多英雄朋友,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是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   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   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   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文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三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功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便是我先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两个多月,兄弟只学到一点儿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为徒,只怕无法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踪无定,到甚么地方,也从来不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眼见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使得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   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   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连声。孙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累,当即答允。   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   刘芳亮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决不相负。刘芳亮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田见秀先下山去。   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只是决不泄露机密,也不和众兄弟作对为敌。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   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处。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孙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位师父的指点,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崔叔叔,我见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   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三项变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抵,悟性又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   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   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灵机一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   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迎面扑来。他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   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   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   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掌击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   倪浩大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   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   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   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   “孙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   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   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   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   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   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   众官兵见他如此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   崔秋山放下袁承志,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树,便钻进洞去。   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   听得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伤。   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们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   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米,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   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迫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门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   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己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   此时危机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   崔秋山黑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   但心中也自感动。   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   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挥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   他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计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   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   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   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   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   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   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   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当舗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   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舗。   当舗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伙代他多争了二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   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   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   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   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   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头上的小辫子。   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   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   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破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怪。   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甚是焦急。   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   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   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   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   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   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领着他们进屋。   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甚是灵活。   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   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   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未。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   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   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   就这样,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   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袁承志从小没了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   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   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部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   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   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紧了。   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   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落。   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大汉料想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腿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刀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   那大汉知她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门,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   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子!”   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   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   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   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   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脑海之中。   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   袁承志见到哑已,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已不住点头,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   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   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   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   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   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插翅飞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   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   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   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   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   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   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   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   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   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袁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   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   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   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嶽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   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   那道人身穿黄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头。”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   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   袁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   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   说着叹了口长气。   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   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   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   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   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   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   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   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   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   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   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   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   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   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   正要再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   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   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   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   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   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穴。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   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下去。   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   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   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   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么奇特花样。”   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   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   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   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   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   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   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   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   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   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   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   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   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   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是英武矫挺。   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   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   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   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   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   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   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   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   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   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   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   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   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   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   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