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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三女侠 🥳
江湖三女侠
第一回 赠宝收徒 孪生怜玉女 飞头滴血 一剑探知交     剑胆琴心谁可语,江湖飘泊怜三女。     弹指数华年,华年梦似烟。     遥天寒日暮,寂寞空山路。     踏遍去来枝,孤鸿独自飞。               ——自题《江湖三女侠》,调寄菩萨蛮     寂寞山村,黄菊路旁迎客至;     中秋将近,已凉天气未寒时。   在盘曲的山路上,一个年约五旬的汉子,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正在怡然自得的吸 着旱烟。   山路两旁,杂花生树,那些野生的小黄菊尤其可爱。山风吹过,清香扑鼻。   但这个山路上的行人,却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他是河南汝州的名武师邝琏。   他也不是为了游山而来,前面的村庄有他的儿女亲家。他的亲家姓冯名广潮,也是一位 武师,冯广潮的儿子冯英奇娶了他的女儿邝练霞,去年生了一对孪生女儿,今天正是他这一 对外孙女儿的周岁之喜,他是去喝“抓周”酒的。“抓周”是他们家乡的风俗,父母在孩子 周岁之时,把亲友所送的礼物堆在孩子的面前,让他自己去“抓”,从孩子所抓的物事,可 以观察他的喜爱,推断他的未来。   “人家都说我这两个外孙女儿是玉女下凡,阿霞这丫头的福气可真不小,王母娘娘的身 边也只有一个玉女呢。嗯,今天我可得仔细看清楚她们的酒涡,别叫女儿笑话。”原来他这 对外孙女儿,不但有如粉雕玉琢,逗人喜爱。而且生得一模一样,脸上也都有一个小酒涡。 唯一的分别是姐姐的酒涡生在左边,妹妹的酒涡生在右边。   他正在满怀喜悦的想着他这对可爱的外孙女儿,山风吹来,忽地传来了好像是有人说话 的声音。   “不会弄错吧?”   “不会。那孩子,我……”   好像是两个人对话,断断续续,听不清楚。邝琏凝神细听,又听到一句比较完整的说 话:“他们的交情非比寻常”,但下面的话语又模糊不清了:“既然有……那人一走……” 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这两个人已经走出村子,但邝琏居高临下,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也还看得见他们 的背影,村子里的人,邝琏全都熟识,这两个人显然是外来的陌生人。   邝琏疑心大起,暗自想道:“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来这里打听什么事情似的,只不知 是黑道的人物还是白道的公差?”   住在这个山村的都是普通百姓,唯一有点“特殊”的就只是他的亲家冯广潮了。冯广潮 少年时候也曾行走江湖,但在三十二岁那年,就归隐故里,闭门谢客,课子授徒。他隐居故 里、不知不觉亦己过了十年了。武林朋友问他为什么方当壮盛之年,便作山村隐士,他往往 顾左右而言他,甚或只是笑而不答。   邝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早就“息影”田园,但他知道在这十年当中,冯广潮确实绝 迹江湖,甘于隐逸。他今年虽然才不过四十二岁,比邝琏的年纪还小六岁,但已像是个心如 止水的老人了,去年他做了祖父之后,更加以含饴弄孙为乐,不问外间的事。   他还知道冯广潮从没参加任何反清的帮会,虽然他们对满洲的入主中华,压迫汉人,都 是心中不满。但“大清”朝廷的根基早已稳固,(今年是康熙四十五年,距离满清入关已经 六十三年了。)不满又有什么办法?多少义士遗民也只能吞声忍泪!伏身草莽,待隙伺机, 何况他们只是寻常百姓。   此时那两个人已经是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邝琏又再咀嚼他们那些零碎的话语,不停的 想:“他们说的那个孩子是谁?听那人口气,似乎与那孩子相识,当然不会是指我那两个刚 满周岁的外孙女儿吧?和他们后来说的那个人又有没有关系呢?广潮的朋友我都知道,称得 上和他有特别交情的恐怕只有我了。他的江湖上的朋友早已断绝往来,那还有谁?但‘那 人’总不至于是指我吧?”   他想来想去,仍是莫名其妙,最后想道:“这两个人谈论的事情说不定和我那亲家根本 全无关系;也说不定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查什么案的,都是自作聪明的揣测!”“别管他们 了,还是快点去看我那两个可爱的外孙女儿吧。见了广潮再说。”他抽了一袋旱烟,不知不 觉,已是走到村前了。   冯家的把式场就在村边,邝琏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剑眉朗目蜂腰猿臂的少年,在空场中 心,滴溜溜的疾转,忽而贴地翻腰,状似犀牛望月,忽而耸身张臂俨如剑辨摩空。邝琏暗 道:“亲家常常夸奖他新收的徒弟质美好学,看来果似不错,只是这是那门子的功夫呀?”   冯广潮有两个徒弟,大徒弟王陵,三年前学满出师;在京中干镖行生意。在把式场中练 武的少年,名叫唐晓澜,乃是他的二徒弟。这唐晓澜来厉甚奇,连邝琏也不知他是何方人 氏。有一天冯广潮突带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拜见他,说是新收的徒弟,说话带关外口音, 但眉清目秀,却又恂如处子。冯广潮从未到过关外,却如何会有个带关外口音的徒弟,邝琏 百思不解,暗中也有问过亲家,冯广潮总不肯明说,而且言词之间似有隐况。武林中虽属至 亲,也不便探人隐秘,邝琏也就罢了。今日凑巧,碰着唐晓澜练武,邝琏细心观看,看了一 阵,不禁大惊失色!   把式场中唐晓澜身法展开越转越急,场边的槐树籁籁作响,一片片的树叶飘落下来,邝 琏细望却不见什么暗器,看他身法手法,又不是劈空掌之类的功夫,而且若是掌风所震,必 然一落就是一堆俯叶,现在却是一片跟着一片,轻轻飘下,就好像是被伶俐的姑娘巧手,摘 下枝头,邝琏是武林中的行家,看出乃是梅花针之类极细小的暗器刺断叶梗,飘下来的。这 一份吃惊,端的非同小可。梅花针之类的暗器,份量极轻,取准极难。而今唐晓澜能在三丈 以外,打落树叶。腕力之强,目光之准,在成名武师中也不多见,他拜师不过一年多点,一 年之间他如何能练成如此功夫?而且邝琏也从未听过冯广潮会梅花针。   邝琏又再心想:“莫非他是带艺投师,然则他以前的师傅又是谁人,他既有这分功夫, 又何必远来荒村,练冯家的把式。广潮武功虽然比我高明,在江湖上他还不能算是一流好 手,这少年以前的师傅,必然比广潮高明得多。”   唐晓澜练了一阵,倏然止步,拔出一柄三尺多长的利剑,扬空一闪,纵横挥霍,左右劈 刺,捷如猿猴,滑似狸猫,剑花错落,在朝阳下泛出闪电似的光芒,耀眼生辉。邝琏更是惊 奇,心想冯广潮以六合大枪闻名,如何却教徒弟使剑?而且唐晓澜的剑法,迅捷而伦,竟是 自己生平仅见,能够教他这路剑法的人、不是一派宗师,也定是成名剑客。   邝琏越看越奇,正自出神,忽见唐晓澜把剑舞了个圆圈,横在胸前,右手搭着剑身,躬 腰说道:“弟子初练剑,不成气候,贻笑方家,前辈可是来找家师的吗?”邝琏心中有气: “什么前辈不前辈,难道你这小子连我也不认得?”正想骂他,忽听得一声长啸,场中现出 一人,三绺长须,纶中羽扇,飘飘若仙,看来是个四十有余五十未到的懦生。身法之快,简 直难以形容,邝琏竟不知他是何时来到,又是怎样跃进场心,就像从天而降,平地钻出似 的。来客轻摇羽扇,笑咪咪的说道:“这路剑法,我已久矣乎未见有人使过了,你已有三成 火候,不必谦虚,凭你现在的剑法,已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来,来,我给你喂喂 招!”羽扇一收,向唐晓澜招手道:“我不能用兵器和你过招,你来吧,看看你的追风剑 法,能不能沾着我的衣裳!”   唐晓澜一阵迟疑,怪客又笑道:“你放心,令师绝不会责怪你,十年前他初会这路剑 道,就曾和我拆招练剑,咱们聚了十天才散。”   唐晓澜倏然变色,扬声说道:“邝老伯请代禀报家师,我在这里接这位老前辈几招。” 青钢剑一翻阴把,“哧”的一声,反手刺出,怪客身形微晃,唐晓澜一剑刺空,刷地一个 “怪蟒翻身”,身随势转,左手剑诀斜往上指,右手剑锋猛然一撩,刷地又是一剑截斩怪客 脉门,怪客双臂一抖,大声笑道:“快则快矣,准头尚差!”身子悬空,猛然往下一蹬,唐 晓澜缩身一闪,剑往上撩,忽觉微风飒然,怪客足尖轻点他的肩头,竟然翻到他的背后去 了。怪客这一脚若踏实,唐晓澜非骨碎肋折不司!唐晓澜吃惊不小,这怪客非但身法奇快, 而且能发能收。而又不伤对方,这份功夫已是胜过他的师傅不知多少。   不说唐晓澜心里嘀咕,旁边的邝琏更是惊疑不己!他本来是要去通报冯广潮的。为了好 奇,多看一阵,那料就在这片刻之间,双方已交换了好几个险招,那里还敢迟疑,急急往冯 家跑去,背后只听得那怪客又在纵声笑道:“唔,这几手还不错,比刚才镇定得多了!”邝 琏不暇回顾,一口气跑进冯家大门!   冯广潮正在庭院里闲坐吸烟,见邝琏气急败坏跑来,不禁笑道:“亲家翁看你的外孙女 来了,也不用跑这样急呀!”邝琏把礼物一扔,拉着冯广潮便跑,说道:“亲家,你的徒弟 在外面和人过招,你还不快去看看!”邝琏担心怪客乃是冯广潮的敌人。存心前来拆台,所 以先打徒弟,然后引出师傅。   冯广潮一听,脚步加快,但仍是气走神闲,微笑说道:“什么人呀?晓澜这孩子三招两 式,谅还可以抵挡得住。”   把式场就在门前百步之地,两亲家这么一跑,片刻就到。场中两人斗得正烈,忽听得嗤 的一声,怪客反身跃出场心,手上拿着唐晓澜那柄长剑。唐晓澜双脚朝天,跌在地上。邝琏 双脚点地,正想进去救人,冯广潮忽然一搭他的手臂,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对着那人笑 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我这徒弟怎样,你跌他一跤就算给了见面礼了吗?哈?哈!” 徒弟给人打倒,他竟一点也不动怒。   怪客纵声笑道:“十年不见,你教的徒弟也这样高明了!”把长衫一撩,只见衫尾已被 剑锋削去一幅。原来他见冯广潮来到,稍一分心,唐晓澜剑似追风,一下子便刺到下盘,他 逼得回肘一撞,将唐晓澜撞跌,但长衫亦已给削掉一小片了。   冯广潮笑道:“谁叫你为老不尊,欺负小辈来了!”   怪客羽扇轻摇,笑着骂道:“亏你练了几十年把式,我送你徒弟这份大礼,你做师傅的 还不多谢,竟颠倒说我欺负他,叫这位行家听了,岂不笑掉牙齿!”   此时唐晓澜已从地上爬起,忽地跑到怪客面前,卜通跪下,行起大礼来,口中说道: “多谢老前辈指点!”怪客将他位起,说道:“你的剑法比我预料的要高明得多,我本来以 为你不能沾着我的衣裳,料不到你居然能够把我新做的衣衫都弄破。”   冯广潮跃进场心,哈哈笑道:“难道我还不晓得你借喂招来指点小徒,你放心,你老弟 家境虽贫,一件长衫还赔得起。来,来,你先见过我的亲家,小儿前年成婚了。咳,日子过 得真快啊!”一招手,邝琏跟着进来,又是惊奇,又是惭愧,惊奇的是:从未听亲家说过有 这样一位武艺高明的朋友,惭愧的是:自己竟然看不出他是藉着“喂招”去指点晓澜。   唐晓澜苦练追风剑法,不过一年,从未试过用以应敌,刚才实地拆招,怪客一面动手一 面指出他的优劣所在,当真令他得益不少。他心悦诚服,站在师傅旁边,静听师傅的说话。   冯广潮拈须笑道:“徒儿,你师伯给你的见面礼可不轻呀,跌这一跤也还值得。亲家, 这位客人的大名你一定听过,他就是无极剑的名宿钟万堂呀!”邝琏“啊呀”一声,说道: “原来是钟老师,怪不得这样厉害!”   钟万堂的师祖是明末清初的神医傅青主,所以他也颇通医术。在江湖上药囊宝剑随身, 也做过不少侠义之事,只是近十年来,也像冯广潮一样,突然销声匿迹。邝琏绝未想到这位 名霍江湖的剑客,会突然来到荒村,而且还是亲家的好友。   冯广潮一面走一面说道:“我知道你会来,可想不到你会来得这样早!”钟万堂道: “是呀,早了三天,十年前之约,你还记得清楚!”冯广潮道:“再过三日便是中秋,这还 不容易记?喂,你来得正好,我发还未白,可做了祖父了!今日是我两个孙女儿的周岁,你 也来看看她们‘抓周’吧!”钟万堂道:“你的儿子我都未见过,现在你连孙女也有了。冯 老弟,你的福气倒真不错呀!比我这老头好多了!”冯广潮笑道:“我做了祖父都未认老, 你敢认老。”两老友说说笑笑,走回冯家。   冯广潮的儿子冯英奇行过拜见前辈的大礼之后,媳妇随后也抱着两个孙女出来,钟万堂 只觉眼睛一亮!   这两个女孩粉雕玉琢,两对大眼睛四处滴溜溜的转,在母亲怀里牙牙学语,神气非常。 而且相貌完全一样,笑时同笑,哭时同哭,竟像连心思也是一样的!钟万堂看得出神,赞 道:“老弟呀,王母娘娘、观音菩萨都把她们座下的玉女送给你啦,还不把你乐死了!瞧你 笑得这个模样!”冯广潮止了笑道:“我是笑你为老不尊,嘻皮笑脸,像我孙女一样。”停 了一停,又说道:“这两个女婴好是好极了,就是有一样不好!”邝练霞急忙问道:“公 公,是哪一样不好?”冯广潮拈须笑道:“她们出生一年了,我还分辨不出那个是姐姐,那 个是妹妹。喂,你跟我说说看,那个是瑛儿,那个是琳儿。”这对孪生女儿,大的取名冯 瑛,小的取名冯琳。可是做祖父的分辨不出,平日只是“喂!喂!”的乱叫。   邝练霞笑道;“我平常也分辨不出来呢!除非逗她们笑了,才分得出那个是姐姐,那个 是妹妹。”冯广潮奇道:“嗯,有这么个讲究?她们的笑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邝练霞一 手抱着一个女儿,做了一个鬼脸,轻轻说道:“乖乖,笑给公公看!”逗了一阵,两个娃果 然咧嘴一笑,笑脸上都现出一个酒涡,邝练霞道:“公公,你看出来了没有?一个酒涡在 左,一个酒涡在右。”两个小孩子又笑一笑,冯广潮细看,果然如此,乐得哈哈大笑。邝练 霞道:“酒涡在左面的是姐姐,酒涡在右面的是妹妹,公公你可要记住了!”   旧友重逢,孙女周岁,冯广潮高兴非常,说说笑笑,到了午时,邝练霞准备停当,对公 公说:“看瑛儿和琳儿‘抓周’去!”冯家没请别的亲友,但放在红布铺着的圆桌上的东西 可还不少,有玩具、糖果,有胭脂、镜子,也有金锭银元。   钟万堂道:“好,我也放两样东西下去。孩子要是抓着,就送给她们作见面礼。”探手 怀中取出一件金丝软甲,这件软甲原是无极剑当年的大宗师傅青主,从西藏喜马拉雅山,猎 得一头名叫金毛吼的怪兽,叫巧匠将它的毛杂以金丝编织成的,传了两代,传到钟万堂手 上。团起来大仅盈握,穿在身上,作为软甲,可以抵御刀剑,当真名贵非常!冯广潮见他取 出这件宝物,吃一惊道:“老哥,这如何使得?这是你们贵派的宝物呀!”钟万堂道:“你 也太小觑我们无极派了。我们这派的传家宝是医药和剑术,可并不是这件软甲。这只是傅师 祖当年游戏人间,偶然得到而已。”   冯广潮终觉不妥,尚待推辞,钟万堂第二件礼物又拿出来了,笑道:“这件礼物可没金 丝软甲那样名贵,但也是我平生得意的玩艺。”这件礼物是一柄五寸长的小匕首,奇异的 是:通体黑油油的。连锋刃也放着黑光。原来这是钟万堂的成名暗器,“夺命神刀。”无极 派前辈女侠、天山七剑之一的冒浣莲,当年随傅青主学技之时,所使的暗器名“夺命神 砂”。有毒的一种,伤人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便毒发身亡,这门暗器传到了 钟万堂时,觉得夺命神砂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一撒就是一把,宜于以寡敌众,缺点是不 能及远,敌人在三丈之外,便难打中。钟万堂喜欢强攻硬打,便将制练神砂的毒药,拿来浸 炼飞刀,这种飞刀,锋利之极,一经淬毒,见血封喉,端的十分厉害。冯广潮见他取出此 物,默然不语,觉得这种暗器,太过狠毒,不适于给女孩儿家玩弄。但见钟万堂一时高兴, 也就罢了。钟万堂将飞刀套入一个皮套中,笑道:“若是谁抓到了,我就教她这种暗器。”   各种物件都摆好之后,郊练霞抱着两个女儿,开始“抓周”。说也奇怪,两个孩子第一 次抓的都是一把木剑,钟万堂笑道:“好呀,她们都想作女剑客,你身上的那点玩艺,恐怕 要全传给她们。”这时孩子尚空着一手,邝练霞又绕桌走一周,冯瑛伸出肥嫩的小手,一抓 就抓起那件金丝软甲。冯广潮道:“好呀,你真识货!把人家的宝贝也抓去啦!”冯琳却睁 着两只又圆又亮的大眼睛,黑水银似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冯广潮觉得奇异,只见她随母亲在 桌边又绕了一周,突然呀呀的叫了起来,邝练霞止步凝身,注视她的动作,只见她的小手缓 缓的伸了下去,一到桌上,把桌上的物件两边乱扫,邝练霞骂道:“你这小家伙发什么脾气 呀!”冯琳呀呀的叫了一阵,突然弯腰伸手,在圆桌中央把那柄有毒飞刀抓了起来!冯广潮 皱眉头默不作声。钟万堂却拍手笑道:“好呀,她倒看上我的绝招了。老冯,她大个了,你 就送给我教她吧,我收她做女徒弟。”冯广潮强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我怕她大了是个刁 蛮公主!”   “抓周”完后,两个老朋友又海阔天空,说了一阵,邝琏想听他们是怎样结识的,可是 却总不见他们谈起。只听得钟万堂道:“前辈剑侠凌未风逝世之后,听说武当北支的老掌门 桂仲明前年也去世了。而今中原的剑客,远不及老一辈的造诣了!”两人一阵慨叹,冯广潮 更是神伤。黄昏时分,屋外犬声汪汪,继而狂降乱叫,似乎是给什么怪异吓破了胆,邝琏 道:“亲家,我出去给你看看是谁来了。”走出大门,只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暮蔼苍茫 中,有一个瘦长汉子,短须如戟,手提一个草囊,正在大踏步走来!   邝琏打了一个寒噤,上前拦阻,问道:“干吗?找谁来的?”那汉子理也不理,双臂一 震,邝琏只觉一股大力撞来,身不由已的直像腾云驾雾般的给抛回屋内,爬起来时,那人已 踏步的走入厅堂,冯广潮和钟万堂惊叫起来,刚说得一声:“周老师,你怎么了?”那人咕 咚一声,倒在地上,嘶声叫道:“拿金创药和解毒散来!”一阵翻腾,晕了过去,邝琏惊得 呆在那儿,做声不得。冯广潮叫道:“亲家,快,快,快关上大门!”邝链知道事态严重、 急忙把大门关上,只见钟万堂已把那人扶在炕上,解开衣服,替他检查伤处。邝琏这才注意 到,那汉子面色焦黄,约莫有五十岁年纪,上身短靠紧衣染满淤血,血味腥臭,想是受了什 么剧毒的暗器,迫不及待的赶来求医、因此无暇和自己打话,就逞行冲进来。   钟万堂解开了那汉子的紧衣,面色苍白。冯广潮颤声说道:“这是什么暗器?”邝琏凑 上来看,只见那人的胸膛好像是给利爪抓伤,又好像是给匕首划伤一样,每道伤痕之间,距 离都差不多,整整齐齐,排成两个半球形,就像一双巨大的魔手上下合罩,罩在他的胸瞠 上,但细数伤痕,却有十余条之多,显见不是指抓伤,而且人的指力,也绝不可能有这么厉 害,正在此际,忽又听到冯瑛奇惊叫道:“爸爸,人头!”冯瑛奇少不更事,一时好奇,打 开了怪客的草囊,两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皮球般的滚了出来,血腥气味,中人欲呕。冯广潮骂 道:“你好不懂事,怎么好胡乱打开别人的东西!你知道他是谁!”忙把人头放回草囊。钟 万堂仍在凝神替那怪客敷药,冯广潮道:“有得救么?”钟万堂道:“各家各派的暗器,我 没有见过也听说过,只有这种暗器,不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淬练暗器毒药,不是孔 雀胆就是鹤顶红,恐怕很难救治。我只有用夺命神刀的解药一试,仗着周大侠深湛内功,或 许还有一线生机。”   怪客给敷上药后,鼻端气息渐粗,只是人还未醒。冯广潮屈着一膝,恭恭敬敬的替他换 了胸衣,揩干血迹,这才吁了口气,对冯英奇道:“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你的师 祖!”冯瑛奇道:“广潮,你的师傅六合枪余大桩不是早就去世了吗?怎么又有一个师 傅?”冯广潮苦笑道:“也许我称他做师傅有点僭越,我只是他的记名徒弟,英儿,你先跪 下来磕三个头,师祖虽然昏迷,礼仪却不可废!”冯英奇如言磕头,唐晓澜也跪在一边低声 缀泣,冯广潮扶他的头道:“好孩子,不在周伯伯疼你,你倒真是性情中人。”邝琏听了, 更加奇异,这个怪客,被钟万堂称为“大侠”,却是唐晓澜的“伯伯”。而且这个怪客看来 不过五十左右,比冯广潮也大不了多少,却又是他的“师傅”。   冯英奇磕完三个响头,站了起来,冯广潮这才说道:“你的师祖名叫周青,是天山剑客 凌未风的记名弟子!”邝琏吃了一惊,心想,怪不得如此厉害,重伤之后,随手一震,还能 把我撞得发昏!   冯广潮又道:“康熙初年,凌未风被同门师兄楚昭南率众围捕,关在西藏拉萨的布达拉 宫,后来得一个清廷武士之助,逃出生天。凌未风为了报答他,就教给他一路追风剑法,认 他为记名弟子(不是正式收徒)。这个武士就是你的周师祖了!”这段掌故,武林中的前辈 大多知道,(按:详见拙著《七剑下天山》)冯英奇却还是第一次听,张大嘴巴,说不出 话,想不到自己父亲,竟是天下闻名的天山派前辈剑侠凌未风的旁支。   冯广潮呷了口茶,又对邝琏说道:“亲家,不是我多年来一直瞒你,只因你是个老实 人,知道了反而担惊受怕。凌未风隐居天山,清廷奈何他不得。周青可是清宫三十年来所要 追捕的钦犯!”钟万堂笑了一笑,说道:“周大侠此言差矣,我避仇家,轻易都不敢在江湖 露面,这十多年来我也几乎闷死啦!”冯广潮顿了一顿,续道:“亲家,今夜你都瞧见了, 我也不必瞒你,就都告诉你吧。看来周老师一定是给强敌所伤,追骑早晚会到,我把你的外 孙女重托你了,你带她们出走!你是个安份守己的武师,江湖上知道你的也不多,清廷也不 会注意你!”邝琏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两个家伙说的那个人就是周青。”当下慨然说 道:“亲家,这是什么话来?我虽息武务农,也还是条热血汉子,咱们有难同当,追骑若 来,咱们合力闯出去!”冯广潮微笑道:“但愿能闯出去,只是不怕亲家生气,凭着我们这 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只怕难以抵御强敌。”邝琏见周青尚且如此,情知所说不虚,叹口气 道:“那么天一亮我就带玻儿琳儿到滦川去找我的师哥。”   冯广潮抚了一下周青额头,见他未醒,道:“亲家,十年前我归隐故园,江湖上朋友都 很奇怪,你也问过我,那时我不敢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时我刚刚跟周老师学会了追风 剑法,是周老师叫我归隐的!”冯英奇睁大眼说道:“爸爸,为什么你学会追风剑法,却不 教我,只教我六合大枪。唐师弟练的是不是追风剑法?”冯广潮点了点头。冯英奇面色不 悦,奇怪父亲何以如此偏心,追风剑法传与外人却不传给儿子?冯广潮似乎知道他的心思, 忽道:“你懂得什么?我不想连累你!”站在一边的唐晓澜双眼一红,泫然欲泣。   冯广潮拈须叹息,心想:不如说了出来,免得他们存有芥蒂。拉着儿子的手,缓缓说 道:“你爹爹得祖师传授追风剑法,就是为了你的唐师弟而起的,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为 什么我不肯教你剑术了。”   “十年之前,我在塞外漫游,一日从百灵庙经过,拟人回疆,天阴日暮,忽听得叱咤厮 杀声,见十余名强徒围着一个少妇,打得十分炽烈!那少妇的剑法俊极啦,强徒中已有数人 受伤,可还不肯放松围攻。少妇右手仗剑,左手技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只能防御,无法 进攻。激战中那少妇为了保卫孩子,险象环生。我飞驰到时,恰听得那少归大声叫值:“你 们要我的性命也还罢了,如何还要伤害我的儿子?”她不叫还好,一叫出来,那班强徒的刀 枪剑戟竟一齐向那孩子戳去,少妇一口剑前遮后挡,俨如一圈银虹,遮得风雨不透。可是她 护着孩子,却护不了自己,只听得她惨叫数声,显然是受了重伤。我再也按捺不住,也不顾 自己武艺低微,一提马缰,就从后坡上直冲下去。出其不意,刺倒两名强徒,冲入核心,那 少妇见我冲来,把孩子往我马背上一抛,叫道:‘义士,孩子托给你了,你闯出去!’她剑 似追风,当者披靡。我抱着孩子,奋力冲杀,仗着那少妇掩护,居然给我冲出一条血路,可 是刚冲出重围,便听得背后一声惨叫,那少妇已遭了毒手!我回头一看,冷不防一支冷箭, 劈面射来,我胸口一阵剧痛,倒翻下马,孩子也给摔在地上,继而大哭。强徒恶叫逼来,昏 迷中忽听得一声大叫:“鼠子敢尔!”山坡上飞下一条人影,我伏在地上只听得阵阵金铁交 鸣之声,又听得长笑呼号之声杂作,我强睁双眼,以肘支地,疑神望去,只见面前无数黑 影,一片银光,纵跃飞舞,乱做一团,其中有一道匹练似的白光,闪电似的在无数黑影中穿 来插去,白光所到黑影如波分浪裂,四处乱窜,那道白光激箭般追逐,霎忽向东霎忽向西, 片刻间黑影给扫荡得一个不留,白光一收,荒野间剩下一个长身汉子,走过来将我扶起,说 声:“义士,你受惊了。”我本来痛极欲晕,见了这场激斗,吓得张口结舌,反而不觉得疼 痛了,我道:“你是不是剑仙?”那人笑了一笑,将金创药给我敷上,说道:‘像我这样的 功夫,天下多的是!’这时那孩子已爬了起来,抱着那人的腿,哭叫:‘周伯伯,周伯伯, 我的妈妈呢?’”说到此处,旁边的唐晓澜,眼中已泛着泪光!   邝琏心道:“敢情那两个家伙说的那个孩子就是唐晓澜。”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冯广 潮指着唐晓澜道:“那孩子就是他!”顿了一顿,呷了口茶,继续说道:“那长身汉子就是 我后来的师傅周青。他听了唐晓澜的话,惨笑道:‘孩子,难为你还记得我,我来迟了!’ 携着孩子的手,在乱尸堆中检出少妇的尸骸,沉声说道:“你的妈妈为了保护你,已给贼人 害了,可是那些贼人也给伯怕杀掉了。你要做个好孩子,将来再给爸爸报仇。’晓澜伶俐得 很,哭了一阵,抱着周大侠道:‘伯伯,你教我本事。’周大侠道:‘只要你做个好孩 子……’哽咽着说不下了。他在地上用剑挖了一个坑,把晓澜的母亲埋了,对我说道:“她 们夫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是还是来迟一步。”   “那时我的伤口敷药之后,虽然止痛,仍是不能动弹,周老师将我抛上马背,抱了孩 子,策马疾驰。第二日黎明,到了一间古庙,据周老师说,其地已是接近回疆过境的“图古 里克”了。庙中和尚是他的朋友。我在庙里静养了几天,伤势渐渐痊愈。我恳求他收我做徒 弟,他想了一晚对我说道:‘瞧你的行事,听你的抱负,都是我辈中人。只是一来你我年纪 相差不远,二来我长年流浪,又是朝廷的钦犯,无暇教你。这样吧,我把一路剑法和一种暗 器教你,你我仍以朋友相称,不挂师徒名义。’我坚决不肯,最后两下折衷,算是他的记名 弟子。周老师用七天工夫,把追风剑法和飞芒暗器传授给我。说道:‘你别小觑这两门功 夫,这是大山剑客凌未风传下来的!追风剑法迅捷无论,是天山剑法中攻势最劲的招数,飞 芒暗器是从凌大侠成名暗器天山神芒中变化来的,但飞芒比神芒细小得多,它是用五金之精 所炼,形如梅花针,专伤敌人穴道、耳目。练成之后,江湖上已罕遇对手!只是我必须严诫 你不许炫露,不然必招杀身之祸!不得我的允许,也不准传给他人,虽至亲的妻子儿女,也 不准传授,你依得么?’我忙说依得。周老师又道:‘不是我挟技自珍,其中另有道理。你 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凌未风的记名弟子周青,如今朝廷的钦犯,二十年前清宫大内的卫士。 凌未风的追风剑法,中原剑客会的只我一人,你若在江湖上抖露出来,给朝廷鹰犬看破,立 有灭门之祸。你晓得么?’七天之后,剑式我已学会,周大侠又对我说:‘你们河南地方, 有一位当世奇人,武功绝不在我之下,他是无极剑的传人,外号‘风尘医隐’的钟万堂。他 虽不懂追风剑法,但他的无极剑善于以柔克刚,和追风剑相反相成。你现在已粗会剑式,我 无暇教你,你可拿我这物,到伏牛山去找他,请他和你拆招练剑,彼此都有益处!’”说至 此处,躺在炕上的周青,身子忽动了一下。   钟万堂急忙替他把脉,说道:“周大侠内功真高,看来不久便可苏醒。只是受毒太深, 解药力弱,醒了之后,还要用气功疗法,治疗三天。”   冯广潮吁了口气,继续说道:“临别时,周大侠又对我说:‘我和北五省豪杰,五年一 会,十年后中秋之日,是第二次会期,地点将在你们河南省的太行山上。钟万堂因避强仇, 江湖盛会,例不参加。你可叫他在十年后的中秋,有到你家来,也许到时我会顺道来探望 你,那时咱们再叙契阔,想不到现在日期末到,两人都已来了!”   钟万堂微微一笑,说道:“我最初隐藏在伏牛山,两年前,踪迹被对头发现,我只好再 找地方躲藏。不料前几天听到风声,说我那两个对头,也要到那个地方,所似我赶着向东家 请假,假说要回乡探亲,其实是来看你。”冯广潮心念一动,问道:“怎么你有起东家来 了?”钟万堂道:“这两年来我替人教书。”冯广潮颇感诧异,问道:“是江湖上那位有面 子的朋友,居然请得动你这位风尘医隐?”钟万堂又笑道:“我教的是一个天下最顽劣的小 孩,他的父亲和武林朋友无半点渊源,倒是和河南官府大有关系!”冯广潮更是奇异,正想 再问,钟万堂已截着反问道:“那么晓澜这孩子是周大侠叫你教的?”   冯广潮道:“正是。去年端午,这孩子拿了周老师的信来。信上说孩子已大,他不能带 他在江湖流浪,又不想耽搁他的功夫,所以叫他来跟我学追风剑法和飞芒暗器。”   说到此处,唐晓澜忽然说道:“咦,周伯伯醒来了!”冯广潮急忙凝视,只见周青转了 个身眼皮微微开启,倏地双瞳射出凛烈光芒,低声说道:“冯老弟,费了你的心了!”冯广 潮急道:“周老师,你觉得怎样?”周青道:“把我的草囊拿来!”唐晓澜在旁递上。周青 打开草囊,倏地坐起,伸手向怀中一探,聚拢三指,向囊中一弹,片刻之间,囊中两个血肉 模糊的人头,都化成了血水!哈哈笑道:“够本有赚,我死也值得了!”钟万堂道:“以你 的功力,静坐三天,还可治疗!”周青笑道:“谁还耐烦静坐三天,待我稍坐片刻,体力惭 复就出去。再迟就要连累你们了!”冯广潮道:“师傅有难,弟子万死不辞。”周青道: “我都不是他们对手,何况于你!”钟万堂道:“什么敌人?这样厉害?”钟万堂本事和周 青不相上下,心想:周青既然能在重伤之后,逃到此地,那么我最少也可以把他们挡一阵 吧。周青一声不响,指着胸膛的伤痕道:“你们不见这个?”钟万堂正想问这是什么暗器所 伤,周青已从背囊里摸出一件圆忽忽的东西来!   钟万堂看时,只见是一个精铁打成的圆球,外表也没什么奇异。周青用力一旋,那圆球 倏的张开,里面藏着十几柄利刀,每柄不到五寸,晶莹透明,其薄如叶,梁留齐齐,排列在 两半球形内,犹如飞鸟的翅膀。周青道:“我这次在京中一直被追至此,吃的就是这个暗器 的亏!我杀了两人,夺得一个,他们才不敢急追!”钟万堂细看暗器,十分纳罕。周青道: “这个暗器名叫血滴子!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机括一开,里面快刀便如轮子般飞转,一张开 来,把人头罩在里面,圆球便自行合拢,人头也不见了!里面的利刀都用毒药练过,就算避 得飞头滴血之灾,只要给它伤着,也是性命不保。这次我被十几个血滴子围攻,一时躲避不 及,便着了道儿!你们若和血滴子单独斗,用暗器把它打落,或用轻功避开,谅还可以。若 遇着血滴子围攻,那可是危险万分!”   钟万堂一跃而起,说道:“既然不能力敌,那么咱们走!我和你到太行山去,沿途用药 保住你的丹田之气,接近太行山就不怕了。北五省豪杰这几天正陆续而来,十几个血滴子咱 们还不伯他!”周青睁眼道:“你就不怕你的仇家了?”钟万堂道:“这时还怕这个?平时 躲避他们,是犯不着和他们拼,现在是逃命要紧!”周青摇了摇头,钟万堂急道:“你再不 走,我就要把你背出去了!”周青道:“且慢!”滚下炕,伏地一听,说道:“远处有马嘶 之声,现在出去,必然撞上!”钟万堂一口气把房中灯火吹熄,说道:“咱们别动声息,倘 若他们真个找到上门,那时才和他们厮杀!”   黑暗中周青抽出一把宝剑,顿时寒光闪闪,照见面容。钟万堂低声道:“把它收起来! 等贼人上到门时,再抽剑未迟!”周青插剑归鞘,把唐晓澜拉到身边,悄声说道:“这把剑 给你,这是你的祖师爷凌未风传下来的,名叫游龙剑!”钟万堂悚然一惊,游龙剑是天山派 两把镇山宝剑之一,几十年前,晦明禅师的叛徒楚昭南曾仗此剑压服江湖。想不到凌未风竟 会送给周青,今又传到这个孩子手上。不禁替唐晓澜担心。”他武功德望不符,身藏宝剑, 反会惹祸。   黑暗中周青又拉着钟万堂的手,在他耳边说道:“老弟,咱们会少离多,今日一会,此 后只恐更是幽冥路隔。你的强仇已从关外南下,你现躲在什么地方?”两人友谊,坚如金 石,钟万堂眼睛潮湿,也悄声说道:“多谢关注。我在陈留县乡下教书。”周青忽道:“是 不是姓年的那家?”钟万堂道:“正是!”周青忽地叫起来道:“你教的好徒弟!”这句话 本来应该还有下文的,但就在此际,他已有察觉,连忙嘘声道:“来了!来了!噤声!噤 声!”钟万堂莫名其妙,不便再问,只好和众人伏在地上,过了片刻,果然听得蹄声得得, 已近门前。   正是:     午夜侦骑出,荒村搜卧龙。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二回 血溅荒村 十年完伯约 案牵大内 午夜出征骑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二回 血溅荒村 十年完伯约 案牵大内 午夜出征骑   黑暗中各人按着兵刃,屏气凝神,蹄声到了门前,蓦然而止,钟万堂心里奇怪:“如何 只是一人一骑?”周青也甚诧异,正待起身,只听得外面那个拍门叫道:“师傅!师傅!” 冯广潮吁了口气,欢然说道:“是王陵。晓澜你去开门,接你的大师哥回来!”周青忽然将 冯广潮拉住,低声说道:“是你那在京中干镖行生意的徒弟?”冯广潮应声道是。周青道: “不要说出你曾拜我为师!”冯广潮凛然一惊,问道:“有什么可疑吗?”周青道:“小心 为上。”   大门打开,灯火重明,一个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缓缓走进,一见屋里这么多人,躬腰 问道:“师傅,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冯广潮道:“你添了两个侄女,今天是她们的周 岁。”王陵忙向冯英奇道喜,问道:“嫂子和侄女呢?睡着了么?”冯英奇道:“在里面, 等会叫她们来见师哥。”冯广潮引他拜见客人,他听得风尘医隐钟万堂的名字,已吃了一 惊,再听得周青的名字,急忙拜了下去。周青双眸炯炯,锐声问道:“你沿路可碰到什么特 别之人?”王陵道:“在薛店附近,曾见十余名武士,连骑西去!”薛店离汝州不过百里, 那些武士若是京中追来的血滴子,该在王陵之前来到汝州。冯广潮心中一宽,暗道:他们想 必不知道周老师在此,此际已绕过汝州西去了。周青面色稍转缓和,又问道:“他们没有问 你什么吗?”王陵摇摇头道:“没有!”周青“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邝练霞听得师哥声音,抱了冯瑛冯琳,从内室走出来。王陵亲了两个女娃,欢然说道: “弟妹,大喜啊!你的喜酒我还没喝,现在先喝你的姜酒了!”邝练霞笑了一芙,没说话。 冯广潮道:“你在京中镖行干得好好的,怎么有空回来。”玉陵道:“镖行派我到淮阳接 镖,顺道回来给师傅请安。”邝练霞笑道:“公公,师哥远道归来,让他进去洗一洗脚,卸 下行囊,再出来陪你说话吧。”冯广潮也笑道:“是啊,我年纪或许不算很大,人却真是有 点老糊涂了。你陪师哥进去,瑛儿琳儿留在这里!”   周青本在沉思,见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眼睛一亮,过去仔细端详,摸了摸两个女娃 的骨头,说道:“这两个女娃子比你行,是天生习武胚子!”钟万堂笑道:“老周,想不到 你还会看相。”周青端了面容说道:“星相之学本属无稽,但骨格性情,小时已露。我久历 江湖,只见过三个骨格奇特的孩子,这两个女娃子性情我尚未知,另外一个,十多年后,不 是英雄,便是桑雄,老钟你可得小心了!”钟万堂吃了一惊道:“你是说我的徒弟?”   周青道:“正是。那孩子我见过。只因我有事在身,不然我早把他带走!”钟万堂奇 道:“你见过他,怎么我不知道?”周青道:“你的徒弟是不是年遐龄的儿子,名字叫做羹 尧?”钟万堂点了点头,道:“这孩子是有点怪!”冯广潮不觉吃了一惊,心道:“年遐龄 是河南首富,怎么钟万堂甘心作他西席。继而一想:若为了避仇,躲进年家,算得是个极好 的立足之地。只是钟万堂武功如此深湛,却要东躲西躲,那么他的仇家,只怕是比血滴子还 要厉害了!”   周青道:“我久已闻得年羹尧这孩子的一些怪异行为,有人说他是神童,有人说他是天 下第一顽童。那年我经过陈留,就特地偷进年府去看,见一个三家村学究,正在骂他不肯读 书,他闪着眼睛叫道:‘先生,你再读一遍给我听。’那个老学究道:‘好,我就再教你一 遍,今晚你不把书念翱,就不准你睡觉,那老师摇头摆脑读了一遍,年羹尧哈哈笑道:‘你 听我的!’双手叉腰,大声把那段经书背了出来,竟是一字不差。那三家村学究吓得呆了, 年羹尧忽然骂道:‘读书有什么难,小爷偏不爱读你的书,你敢管我!’跳将起来,伸出两 个小拳头就打,他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两膊却似有百斤气力,可怜那老学究给他一连摔了 几跤,一溜烟的跑出了书房,我看他是再也不敢回来了。老钟,你被他打过没有?”   钟万堂道:“那孩子对我倒是非常敬重,只是我也整整磨了一年工夫,才把这个魔星收 服了。”正想再说,忽见周青面色有异,问道:“怎么?”周青伏地听声,过了片刻,起身 说道:“我们估计错了,那批血滴子役有绕过汝州,这回是真的来了!”钟万堂道:“那么 快把灯火熄灭,准备暗器。”周青眼珠一转,说道:“不要呆在这屋子里了,敌骑从南面 来,咱们从北面闯出去!”钟万堂摇头道:“太过冒险,你的毒伤虽然暂解,身体尚未复 元!”周青忽道:“在屋子里恐怕有危险!”身形一起,闯出大门,钟万堂冯广潮全都愕 然,猜不透他为什么刚才肯留在屋里,现在却又急着外闯!   将近中秋,月光如练,钟万堂飞身道出,猛见大门前的把式场上,一排练武用的石墩后 面,蓦然现出一人,鹰鼻狮口,相貌狰狞,怪啸一声,惊心动魄。周青双掌一错,喝道: “火云峒主,你竟也甘心做胡虏奴才,可怜海云长老一世英名,被你这叛徒辱尽!”火云峒 主原是海南岛五指山一个黎族酋长,乃师海云和尚是威震南疆的剑师,火云峒主龙木公尽榜 所传,只是二十年来孤悬海外,未履中土,所以中原剑客知者甚少。其实他们师徒所练的武 功,绝不在中原剑客之下。周青十余年前,渡海深入掠崖,曾上五指山见过龙木公一面,想 不到他竟被清廷网罗了去,重逢已是敌人。   火云峒主龙木公磔磔怪笑,周青身形一闪,一点寒星迎面袭来,钟万堂抢前一步,挥剑 遮拦,当的一声,一支钢镖掉落地上,场边的主槐树上,忽又翱如飞鸟的落下一人,大声叫 道:“周青,你也受国恩,随我回去吧!”这人发红如火,周青一见,勃然大怒,喝道: “仗歹毒暗器,暗算于人,算那门汉子,好,还你暗器!”双掌一旋一扬,一个铁球呼呼飞 去!   这人名叫雷海音,乃是四皇子允祯(按即后来的雍正皇帝)门下的异士。康熙子女甚 多,有十六个皇子七个公主,最得他宠爱的是十四皇子。四皇子人最精明,却最不得父皇欢 心。原来康熙有一日将两笼西藏白鼠,分赐四皇子和十四皇子,过了十天,查问起来,十四 皇子道:“那些白鼠关在笼中,怪可怜的,臣儿冒昧,把它们放了,望父皇恕罪!”四皇子 却将白鼠分成两队,训练它们厮杀,十天未到,已是伤亡殆尽。见父皇问起,得意洋洋的说 了。康熙一生戎马,武功极盛,到了晚年,颇思沽名钓誉,堰武修文,例如著名的“康熙字 典”,就是那时他叫臣下编的。听了四皇子的话,心想:“此儿若继我位,必是暴君。”自 此就不喜欢他了。清室皇位继承,不依长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遗诏,指定一个,放在正大光 明殿的正粱,死后才由顾而大臣与同皇室开拆,是以皇子之间,争夺继承甚烈,四皇子知道 父皇不喜欢自己,阴谋夺位,更是加紧,一面勾结国舅科隆多,一面养育死士。血滴子是西 藏一个红教喇嘛所创,这喇嘛为四皇子所用,血滴子也便传给了四皇子手下的武士。雷海音 乃允祯手下“四霸”之一,龙木公却是最近才礼聘来的。周青这次所中的血滴子,正是雷海 音所放。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周青一见雷海音,不由得心头火起,将夺自他手中的血滴 子,立即反射回去。   雷海音一听啸声,知道劲力奇大,不敢接回。龙木公飞身跃起,龙头拐杖迎着圆球一 点,半空中当的一声,血滴子斜飞出去。雷海音阴恻恻的笑道:“周青,你也是个江湖上的 大行家了,你受了血滴子之伤,纵许暂时保住真气,十二个时辰之内,也必毒发身亡,你和 我硬拼做啥?不如随我回京,我可以给你解药!”周青斥道:“我若要重返宫中,三十年 前,也不反出来了。你以为给皇帝卖命,便可取得荣华富贵么?我是过来人,比你清楚得 多,我劝你早放屠刀,为子孙留点后福。”他以为雷海音乃是大内卫士,所以拿“过来人” 身份劝他,却不知雷海音一心想保四皇子登基,这番话如何听得进去?不待周青说完,他已 一个箭步,窜到面前,喝道:“不必废话,你既不肯回京,趁早领死!”一纵身,一抬臂, 手中的鬼头刀搂头便斫。   周青一挫身,闪开刀势,龙木公的铁拐,呼的打到!周青大喝一声,右足一扫,趁着前 倾之势,避杖进招,左掌一招“力劈华山”,迎面劈去,周青三十年内家功力,非比寻常, 这一掌若给劈实,龙木公的胳膊非折断不可!但龙木公招数也着实精奇,身形骤转中,振臂 斜肩,铁拐疾点周青的“天池穴”。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周青见他果是高手,暗道可 惜,上身陡缩半尺,反手一掌,把后侧攻来的雷海音手腕拿着,喝声“去你的!”用力一 送,雷海音飞跌出去,就在这霎那间,龙木公的铁拐劈风之声又到,周青赶忙斜身,那拐杖 点到胸前,忽然向外一歪,紧接着“当”的一声,火花蓬飞,原来是钟万堂的无极剑已把铁 拐挡住!   周青趁势跳出,雷海音也已站了起来,鬼头刀横胸待敌,却自不敢进招,周青中了血滴 子内藏的毒刀,雷海音料他不死亦伤,见他仍是如此威猛,吓得呆了。周青正待赶前进招, 四处马嘶之声越来越近,冯家的人,也已追了出来,周青心念一动,暗叫“不好。”说时 迟,那时快,只见血滴子四处涌现,把冯家的人困在核心。冯英奇抱着冯琳,正待随着父亲 外闯,头顶突然怪声大作,几件黑忽忽的东西当头罩下,他急忙把冯琳挟紧,缩身闪躲,耳 际听得父亲大叫一声,颈项一凉,一个血滴子已合罩了。钟万堂虚晃一剑,撇开了龙木公, 一掠数丈,一柄飞刀,把暗袭邝涟的血滴子撞落,比冯广潮赶先半步,抢着将冯琳接到手 中,但可怜冯英奇已是身首异处。   龙木公和雷海音这时却缠上了周青,满空怪啸之声,呜呜乱响,周青大叫道:“你们不 必顾我,赶快逃生!”钟万堂左手挟着冯琳,右手仗剑开路,吩咐邝琏道:“紧随着我,不 要乱跑!”邝琏性情朴厚,钟万堂与他十分投缘,知他武功稍差,所以一力保他。邝练霞抱 着冯瑛,见丈夫被杀,心摧肝裂,哭不出声。王陵与唐晓澜,一个使六合大枪,一个仗游龙 宝剑,两旁保护着她们母女。一个血滴子迎面飞来,唐晓澜跃起一劈,一剑将血滴子劈为两 半。要知游龙剑锋利异常,那日周青被十几个血滴子脚尾穷追,数度围攻,就是靠着这把宝 剑逃生。而今冯家人多,血滴子不能专袭一人,是以唐晓澜武功虽远较周青为低,却也能够 保护邝练霞冲了出去。   几个失了血滴子的武士,一见唐晓澜亮出游龙宝剑,纷纷呼喝,抢来拦截。唐晓澜剑诀 一领,剑光闪动,把一名武士刺了个透明窟隍,耳边听得王陵诧异叫声。他亦已无暇回顾, 游龙剑迎环作势,往前递招。那料后来的两人竟是高手,一个手使七节鞭,对游龙宝剑,竟 然不惧,七节鞭哗啷啷撒开,盘旋缠打,全是进手招数。另一个使混元牌,劈崩砸压,也是 势雄招捷,虎虎风生!唐晓澜初次出道,便遇强敌,手忙脚乱!   王陵拖着邝练霞,自顾不暇。冯广潮大喝一声,追风剑法霍霍展开,把面前两名敌人刺 伤,杀出血路,正想救媳妇、爱徒,猛见两条人影,似断线风筝般一个随着一个,凌空飞 坠。冯广潮把头一低,周青从他头顶飞过,他刚一转身,后头那个已一杖当空戳下,他长剑 横挡,竟给震退几步。这人正是火云峒主龙木公!   周青这一赶到恰是时候,使七节鞭的正在一鞭向唐晓澜右腰猛扫,唐晓澜的剑被铁牌压 住,抽不出来,万难逃避,使七节鞭的正自得意,不料周青突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右掌压 鞭,倏一转身,便达中宫,欺身直进。周青身法奇快,对手抽鞭招架,势已不及,周青五指 如钩,一抓抓着他的肩头,往外一甩,那人惨叫一声,琵琶骨全都碎了,使混元牌的突然一 震,手劲一松,唐晓澜的游龙宝剑抽了出来,青锋一转,“盘肘剁扎”,向敌人胸前急点, 那个使铁牌的武士一招“横架金梁”,急往上崩。那料唐晓澜身形一展,游龙剑已是突然改 了方向,削他下盘。使铁牌的武士救招不及,双足自膝盖以下,全给斩断!这时王陵和邝练 霞还在十数丈开外,和两名武士拼斗。唐晓澜正待上前救援,忽被周青一把拉住!   唐晓澜正自一怔,周青已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对王陵可得小心在意!”“放手”, 猛然一声大喝,往后倒纵。唐晓澜愕然不解,凝眸观看,只见冯广潮步法错乱,摇摇欲坠; 周青赶回去原来是为了救他师傅。唐晓澜急痛攻心,在这紧急关头,自己竟不能抽身去帮师 傅。因为师嫂师兄武功更弱,形势更急,只好挺剑飞身,先去援救他们,周青和他说的那句 话,他亦已无暇去思索了。   你道周青何以会对王陵起疑,原来他久历江湖,伏地听声的本领,更是百不失一,他刚 才在冯家第一次伏地听声之时,明明听出不是一人,但后来到了门前,却又仅是王陵一人一 骑,已自疑惑,因此他才不敢留在冯家。后来开门索敌,广场遇伏,龙木公与雷海音双双现 身,更是令他疑心大起。他想这两人都有极好的轻身功夫,莫不是与王陵一同来的。只是虽 然怀疑,却还不敢断定,恐防冤枉好人,要不然他早把王陵废了!   再说冯广潮骤遇强敌,把苦练十年的追风剑法,施展出来,结果了两名血滴子,正待外 闯,那料碰着了火云峒主龙木公,刚一接招,便给震退。龙木公铁拐抡圆,旋风急扫,忽然 听得一片叮叮之声,龙木公突觉肩头微麻,有如给大蚂蚁叮了几口似的。心中一震,料是中 了梅花针之类极微细的暗器,仗着内功深湛,运气护了要害,龙头拐杖刷地一个“怪蟒翻 身”,打得飞沙走石,凶猛异常。冯广潮左手发了一把飞芒,剑诀一领,敌人铁拐已到面 前。冯广潮知道不能硬碰,右腿一提,下护其裆,身躯半转,侧目回睨,三尺青锋,迅如电 掣,不架敌招,反截敌腕,剑尖下划,倏的划到敌手脉门!   这一招是追风剑的救急绝招,正所谓善战者攻敌之所必救,顿时把敌招破开。但龙木公 也好生厉害,喝声:“追风剑法果然不凡!”避招进招,用“腕底翻云”横截冯广潮剑身, 冯广潮接招还招,往下一塌腰,剑走轻灵,圈回来,发出去,一招“春云仑展”,直奔敌人 右肋。龙木公忽然向后一倒,铁拐脱手飞出,拐剑相撞,剑轻拐重,冯广潮的剑给震上半 空,虎口流血。龙木公一跃而起,伸开蒲扇般的大手直抓下来,月光下只见他掌心红如朱 砂,冯广潮大骇欲逃,肩头已似给千斤重物硬压下来,急忙沉肩缩肘,往后一挣,奇痛彻 骨,肩头已是血淋淋的,给龙木公连皮带肉撕去了一大块!   避剑、掷拐、发掌、抓撕,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正是龙木公败中求胜的杀手 绝招!周青大吃一惊,连忙倒纵回来,冯广潮已是倒地不起,邝琏这时正随着钟万堂奋力冲 杀,听得喊声,回身待救亲家,雷海音的鬼头刀首先斫到,“泰山压顶”,连人带刀,硬往 下落,直斫邝琏项梁。邝琏一闪,奋力招架,但仍是招架不住。雷海音飞起一脚,踢着他的 胚骨,邝琏脚步踉跄,撞在一名血滴子身上。钟万堂急忙斜里掠出,飞脚将那名血滴子踢 翻,左肘一带邮玻,一个“倒踩七星步”,往后急退。就在此时,只听得冯广潮嘶声厉呼: “你们快逃,逃得一个是一个!”月光下,只见他踉踉跄路走了几步,两个血滴子交叉飞 来,怪啸声中,冯广潮一声惨叫,头颅竟给血滴子硬生生剪去!钟邝二人又惊又怒,钟万堂 左手抱着的冯琳,忽然“乌哇”“乌哇”的惊哭起来。   月光下,冯琳苹果股的小脸,更显得分外可爱。钟万堂叹了口气,一咬牙根,毅然说 道:“先救孩子。”把冯琳交给邝琏,左手扣了几柄夺命神刀,喝道:“随我来,闯出 去!”雷海音垫步赶截,一刀劈去,钟万堂陡然一伏腰,似欲让招,又一旋身,似欲出剑, 雷海音也是老手,见他虚实莫测,不敢躁进,他旁边两名武士,却已并肩抢上。钟万堂青钢 剑寒光闪闪,容到敌人抢近,忽然旋风急扫,下击敌人腰胯,一名武士惊叫一声,短衫贴肉 之处,被剑尖穿了一洞,幸他尚算机灵,伏地急滚,使出“燕青十八翻”的滚地堂功夫,滚 出数丈开外,那一名武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尚待收鞭挡剑,钟万堂剑随身转,夺命神刀 在脚底发出,舌绽春雷,喝道:“倒!”那名武士果然应声倒地,叫道:“暗青子有毒,有 毒!”钟万堂把手连扬,三柄飞刀,连环射出。雷海音横刀一磕,将一柄飞刀磕落尘埃,旁 边两名武士,又是哎哟连声,双双倒了下来。雷海音见如此声势,那还敢追?他自己的血滴 子已失,只好叫伙伴:“放血滴子取他!快!快!”   血滴子攻远不攻近,混战缠斗中,不好施放。钟万堂一逃,血滴子可就来了。他听得头 顶上空怪声大作,一看竟是五六个血滴子呼啸而来,钟万堂插剑归鞘,两手抓起六柄飞刀, 大喝:“血滴子能奈我何!”六柄飞刀电射而出,半空中铿铿连声,血滴子给飞刀撞开,圆 球内的十二把小匕首,银光耀目,宛如洒下满天刀雨!其中有一个血滴子想是高手所发,力 度较强,被飞刀碰撞,还是逞直飞来。钟万堂急忙迎上去,挥剑将这枚血滴子挑落远处,这 才篷的一声炸开。钟万堂也自暗暗吃惊,心道:若是十几枚血滴子围攻,那真是万难抵挡, 怪不得周大侠着了道儿!   这时他已挽着邝琏逃出血滴子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回头一望,只见周青瘦长的身影在月 光下龙腾虎跃,迅猛异常。钟万堂心里一宽,想道:周青的功夫只有在我之上,虽说他受了 伤,但血滴子亦已伤亡过半。他的飞芒暗器也决不在我的飞刀之下,料想可能脱险。   钟万堂正自沉吟不定,冯琳哭了一阵,想是十分疲倦,竟然伏在邝琏怀中熟睡起来。钟 万堂脸含笑意,亲了她一下。远处周青扬声叫道:“钟大哥,快和孩子逃跑!你收的那个姓 年徒弟,若发觉他心术不正,你就该废他的武功,切勿姑息,我脱险后,自会到陈留找你, 快逃,快逃!”   钟万堂心头一震:周青在这样紧急的关头,还殷殷以此相诫,难道年羹尧这孩子将来真 会成为一代袅雄?但这时他已无暇多想,遥应一声:“周兄万安,陈留再见!”抱着冯琳, 邝琏迈开大步,如飞逃跑!   周青见钟万堂已经脱险,吁了口气,再看唐晓澜时,只见他和王陵邝练霞三人,正与敌 人打得十分激烈,唐晓澜的游龙剑闪闪发光,专削敌人兵刃,王陵的六合大枪上崩下砸,里 撩外滑,也颇见功夫。对面那三名武士虽非庸手,但与龙木公雷海音相比,却是差得甚远, 唐晓澜等三人尽自抵挡得住。   周青松了口气,双掌一紧,左掌上托,右手一拉,咋嚷一声,把一名敌手的右臂硬生生 折断。龙木公勃然大怒,铁拐往上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照周青面门劈来,这一招用 得异常迅疾险狠,好个周青,避招不及,运足内力,反臂一振,竟硬接了龙木公一拐,身躯 也趁这一震之力,倒翻出三丈开外!   龙木公这一拐如击铁石,也是倒退数步,虎口发痛,不觉胆寒,他不知周青却伤得更 重!周青内功虽高,但在受剧毒暗器所伤之后,以血肉之躯,接了这拐,五脏六腑,均受震 荡,眼睛发黑,奇痛彻心,自知性命难保。唐晓澜讷讷道:“周伯伯,快来呀!咱们并肩子 闯出去!”   周青一扬手,打出七枚飞芒暗器,把围攻唐晓澜、邝练霞的几名武士打伤,叫道,“你 们快跑!不必等我!”唐晓澜一阵迟疑,周青喝道:“你不听我的话么?”呼呼怪啸,一个 铁球又己飞到头顶,唐晓澜宝剑往上一挑,把来袭的血滴子挑开,背后又听得周青叫道: “快跑快跑,用飞芒打他们。”唐晓澜和王陵傍着邝练霞,冲杀出去,背后只有几名武士追 来了。   周青见唐晓澜等三人都已脱险,精神大振,他自知性命难保,要仗着一口气在,替他们 断路,雷海音赶上来,周青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反手一掌,迅如奔雷,雷海音吓得赶忙倒 退,已来不及,腕骨碎裂,鬼头刀脱手飞去,晕倒地上。周青凶神恶煞般的拦在大路上,一 个血滴子道:“咱们走吧,不要惹他。”这一战,虽然毙了冯广潮父子,但血滴子也已伤亡 过半,雷海音并且受了重伤,除了有三四人去追唐晓澜之外,剩下来的龙木公在内,不过五 人。龙木公本已脱险,但一看之下,忽地又怒骂道:“脓包!跟我来,他逃不了!”龙头拐 杖一展,向前冲去。原来他见周青躲避血滴子时,虽然敏捷,但身法显已不及从前灵活,起 步落步之际,微见摇晃。低手看不出来,龙木公可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见微知著,料得周 青己是强弩之末了。   这几名血滴子都是四皇子的死士,给龙木公连骂两次“脓包”十分不忿,脚步故意迟 缓,让他独自向前。周青双手连扬,一把飞芒迎空洒出,龙木公身形上拔,铁拐抡风,但仍 是给一根飞芒刺着左眼,登时瞎了。他平生从来未受过如此挫败,凶性发作,在半空中翻个 筋斗,连人带拐杖,严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半空戳下,周青奋起神威,双手一扯杖头, 大喝一举,两人一齐用力,精钢打成的拐杖,“嚓”的一声,当中断为两段。龙木公将半截 拐杖,拼命掷去,周青腾起一腿,将龙木公踢飞三丈开外,但胸瞠也给龙木公的半截拐杖, 戳个正着,伤口破裂,真气消散,这位凌未风的记名弟子,中原唯一精通追风剑法的侠士, 竟然死在荒村。   龙木公胸口剧痛,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喷了出来,急忙提气护伤,忽听得旁边的血滴子 说道:“大喜,大喜,钦犯给你老打死了!”龙木公怒道:“哼!你们这些脓包,敌人死 了,才敢上来。”血滴子们默不作声,过了一阵,有个血滴子忽幽幽说道:“是我们脓包! 我们也不想邀功,就让你割周青的头回去禀报贝勒吧!”龙木公受了重伤,若然无人救护, 势必也陪葬荒村,听这名血滴子口气,竟似想要不理自己,不由大急,陪笑说道:“生毙巨 贼,大家都有功劳,咱们兄弟何必争气!”那名血滴子哼了一声,将龙木公与雷海音扶起。 自此龙木公与血滴子之间,有了心病,这是后话。   雷海音悠悠醒转,忽然问道:“那个使剑的少年呢?”旁边的武士答道:“我们有三四 个人已去追他,料他逃跑不了!”雷海音哼了一声,说道:“未必追得到人家!”一名武士 说道:“他是和王陵一起逃的。”雷海音这才面色稍转,点点头道:“唔,那么还有希望。 你们分出两人,通知后到的血滴子,分路围截!”   四皇子允祯这次暗中派人追捕周青,有两个目的。原来康熙恨自己的人背叛,深怕此风 一开,连护卫自己的武士也靠不住,那还如何得了,周青是大内卫士中唯一尚在生的叛徒, 康熙极欲得而甘心,要将他活捉回来,碎尸万段,以做效尤。四皇子深知父皇心意,因此令 门下武士,大举追捕,想在父皇面前露这一手,压倒其他皇子,叫康熙知道他的能干。另一 个目的则是想夺取周青的游龙宝剑和追风剑诀。辙翻心极大,为了争位,不惜全力以赴。一 面勾结权臣,一面向父皇邀宠,一面还不惜到最后关头,用武力夺取皇位,蝶血宫廷。所以 他养的武士最多,而他自己也深通武艺。只是还缺少一口宝剑。楚昭南的游龙剑,老一辈的 宫廷武士和禁卫军教头都赞不绝口,他耳熟能详,所以想把这口剑攫为己有。   雷海音乃是皇府“四霸”之一,甚得允祯宠信,深知皇子用心。而今知道周青已毙,虽 然可用药酒炼周青的头颅,保住他本来面目,让四皇子可以拿着人头去禀告康熙,可是到底 不如生擒献上,让康熙泄忿的好。因此四皇子的第一个目的,只可说达到一半。另一个目 的,却还未有完成希望。是以他的神情甚为不悦。至于龙木公则更加是心里不舒服了,他瞎 了一眼,身受重伤,杀了周青,自以为立了天大功劳,那知仍然给同僚奚落。   唐晓澜把飞芒扣在掌心,三四个失了血滴子暗器的武士,不知厉害,继续追来。唐晓澜 道:“师兄,你护着嫂嫂。先走一步。待我打发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王陵大喜,对邝 练霞道:“好,咱们先走!”邝练霞却凝步不动,说道:“有难同当,大师兄,你给我抱抱 瑛儿!”横刀一立,要帮唐晓澜厮杀。王陵大为尴尬,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正在此际, 忽听得唐晓澜大叫道:“倒!倒!”双手飞扬,四名敌人倒了一双,还有两名也似受了飞芒 之伤,身形迟滞,唐晓澜一剑飞前,游龙宝剑疾发如风,刷!刷!刷!一连几剑,杀得那两 名武土手忙脚乱。王陵急忙抢上前去,六合大枪一摆,叫道:“师弟,我来帮你!”但他还 未抢到前面,唐晓澜的剑左撇右扫,又把两名武士全都结果了!王陵赞道:“好剑法!”眼 珠一转,若有所思。唐晓澜回过头来,只见邝练霞正在低低缀泣。   正是:   伤心家散人亡后,此去江湖险恶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三回 诡计多端 奸徒欺寡妇 奇能各显 四侠斗双魔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三回 诡计多端 奸徒欺寡妇 奇能各显 四侠斗双魔   冯瑛在母亲怀抱中睡得正香,邝练霞低低缀泣,王陵道:“师妹,事已至此,还是节哀 顺变,赶快逃命为宜。”邝练霞轻抚冯瑛苹果色的脸庞,流泪说道:“可怜这对姐妹,刚刚 周岁,就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她和妹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唐晓澜道:“钟大侠武艺高 强,他又答应收小侄女为徒,想必无碍,师嫂不必悲伤。”   邝练霞虽是女中豪杰,骤逢大变,方寸亦已乱了。凄然问道:“咱们有哪里好去?”王 陵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和我到京中去吧。我在京师镖行,熟人很多,京中的血滴 子又不认得我们,你和侄女就随我住在镖行,我遍请京中好手教她武艺,这是万全之策。”   唐晓澜沉思半晌,昂头说道:“师嫂,我们还是到太行山去的好!”邝练霞道:“什 么!去太行山!”唐晓澜道:“周大侠刚才不是说过,北五省豪杰,每十年聚会一次,今年 中秋恰是聚会之期,地点就在太行山上。”王陵道:“他们北五省豪杰聚会与我们何关?” 唐晓澜道:“我年轻识浅,不过看这次血滴子大举出动,必然有余党,此去京师,路途遥 远,凶险定多。去太行山却只是几日路程,五省豪杰,这几天纷纷赶来,血滴子就算要与我 们为难,也有顾忌。”王陵嗤道:“你好像和许多豪杰认识似的!凭什么面子叫他们替我们 保镖?”唐晓澜不理王陵出语讥诮,继续说道:“我虽识人不多,但豪侠之士,在所多有, 纵非亲友,路见不平,也会拔刀相助的!”   两人争持不下,邝练霞低头默想,亦是难于决断,王陵忽然说道:“师弟,你的剑法是 谁教的?”唐晓澜道:“自然是师傅教的。”说了之后,发觉不妥,王陵便道:“请借你的 宝剑一观!”唐晓澜想起周青的嘱咐,疑惧顿生,陪笑说道:“这是周大侠送的,他叫我剑 不离身,虽然师兄有命,我还是不敢违背周大侠的嘱咐。”王陵“哼”了一声,忽然问道: “你是哪里人?”唐晓澜道:“我幼遭孤露,流落江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王陵 道:“你在关外住过许久吧?”唐晓澜道,“是。师兄盘问这些干吗?”王陵转过面来对邝 练霞道:“我在师门这许多年也不知师傅会使剑,唐师弟才来了一年,师傅就教他上乘剑 法,真是各有机缘。师妹,咱们同一村子长大,彼此来历都很清楚。这位师弟,突然从关外 远来投师,又得师傅这样宠爱,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了!可惜他刚入师门一年,血滴子就登门 拜访,不是我说迷信的话,恐怕他的命是克师之命。”   王陵的话,显然是指唐晓澜来历不明,并且暗示血滴子就是唐晓澜引来,谋害师傅一家 的。唐晓澜听得心头火起,几乎就要发作。但转想在这时候不宜同室操戈,而自己来历确有 难言之隐,这位师兄不知,自也难怪他有所怀疑。如此一想,怒火稍平,只把眼睛觑着邝练 霞。心中盘算,若师嫂也如此见疑,那只有飘然自去的了。   冯广潮在屋子里和钟万堂谈及唐晓澜投师经过时,王陵尚未来到,邝练霞却在旁边,知 道这位师弟来历虽然不明,却是周大侠亲自嘱托自己公公教的。对王陵挑拨之言,十分不 快,本来他尚未决断,这时忽然昂首说道:“唐师弟之言有理,咱们先上太行山去!”王陵 不觉愕然。邝练霞指着冯瑛说道:“我两母女全仗两位师兄弟救助,咱们三人可得一心一意 对付敌人,我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两位大德。”王陵一听此言。知道邝练霞已疑自己挑 拨,只好说道:“我是认为去京师更为安全,但师妹和唐师弟既然决意先去太行,那做师兄 的就是舍了性命也要陪师妹前往。”   太行山在河南西北,离汝州大约是五日的路途,邝练霞一算,离中秋尚有三日,到太行 山的时候,群雄聚会不过两天,想还未散。沿路上王陵神色颇为不安,邝练霞只道他是因和 唐晓澜争执之故,并未在意。   走了两天,到了洛阳,王陵江湖阅历甚丰,细一留神,果然见有迹似绿林的人物,在城 中来往,暗中戒备。唐晓澜也是处处提防。投宿之时,忽见王陵与一群汉子点头招呼,问起 来时,王陵道:“这是一斑镖行朋友,没有什么深交,所以打个招呼便算。”唐晓澜当晚不 敢入睡,宝剑悬腰,飞芒在手,警备一晚,却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第三天到了孟津,是河南水陆交通的要地,将入城时,忽见一群山东大汉,分乘几辆大 车,疾驰出城。领着车队的是一骑黄膘马,马上一个紫膛脸色的大汉,看见唐晓澜三人,似 乎颇为惊愕,擦身过时,忽然问道:“你们上哪儿去?”王陵道:“孟津探亲来的!”那大 汉子又钉着问道:“不是上太行山吗?”王陵急道:“不是,不是!”那大汉尚待再问,王 陵急急进城。车队的人催道:“大哥!快走啊!”那大汉双足一夹,策马前奔,但还是回头 看了王陵几眼。   入得城来,唐晓澜问道:“师兄,那是什么人?”王凌道:“鲁西大豪孟建雄。”唐晓 澜曾听周青谈过天下豪杰,知道孟建雄也是个响当当的脚色,善打飞火弹,是鲁西的武林领 袖,心中奇道:“今晚北五省豪杰在太行山集会,孟建雄为什么不去参加,反而从太行山那 面走回来,而且这样行色匆匆!”于是再问:“孟建雄算得是个武林人物,师兄为什么不对 他说实话?”王陵面色突变,嗤笑道:“师弟,不是我说你,你有多少江湖阅历,俗语说得 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咱们与孟建雄又没有什么交情,怎好随便对人说出真话?”说罢 瞧了邝练霞一眼。   邝练霞道:“大师兄说得是,谨慎一些,有利无害。”唐晓澜更是生疑,在孟津这晚, 仍然不敢熟睡,到得天亮,幸喜无事。   第四日他们到了修武,这是一个小县县城,本来过了孟津,已是渐入山区,但一路上人 来人往,甚为热闹。王陵仔细留神,时不时见有江湖人物,三三五五,迎面走过。王陵暗自 心喜,唐晓澜却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只是邝练霞一向少出家门,却还懵然不知。   这晚,他们在修武一家客店投宿,行装甫卸,忽闻得隔室有呻吟之声。唐晓澜偷偷张 望,只见邻房炕上躺着一个病人,房中坐着两个汉子,一个少女。那少女眉目如画,稚气未 消,最多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见唐晓澜探头张望,狠狠盯了一眼,啄着小嘴儿道:“喂,有 什么好看呀!”那两个汉子闻声站起,拱手说道:“小兄弟,请来坐坐。”王陵伸手一拉, 没有拉着,唐晓澜进邻房去了。   炕上躺的果然是个病人,被褥上还隐隐沾有血迹。唐晓澜走进,炕上人忽然坐起,竟是 个面色焦黄的干瘦老头,可是双目一张,炯炯有神,令人生畏,这老头瞧了唐晓澜一阵,摇 了摇头,忽然问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是上太行山去的吗?”唐晓澜不知此人底细, 不敢直说,反问了一句:“前辈是从太行山来的吗?”那枯瘦老头“噫”了一声,突然从被 窝里伸出手来,往唐晓澜臂上一搭,唐晓澜不觉“哎哟”一声,身子矮了半截,瞪眼问道: “老前辈,这是干吗?”那老头儿忽然哈哈大笑,放了手道:“老夫想起床走动走动,想叫 你扶我一把,那料你如此弱不禁风!”那少女急忙过来将老人扶起,使了个眼色,老人又摇 摇头道:“这孩子不是江湖人物。”唐晓澜心头有气,拱手告辞,老头儿在背后轻声说道: “我但望他不是上太行山!凭他这样的武功,若上山去,一百条小命也保不住!”语声极 低,却字字清楚,好像是专说给唐晓澜听似的!   唐晓澜回到房中,又气又疑,不知那老头儿是友是敌。王陵跑过来问,唐晓澜怕他嘲 笑,不敢把自己吃亏之事说出,只说看来似是普通行旅,客中岑寂,叫自己过去聊天的。王 陵嘴角噙着冷笑,没说什么。   这晚唐晓澜又不敢好睡,到了半夜,忽然听得外面轰然一声,旅店大门给人用巨物撞 破,火把通明,唐晓澜跳起来,见外面冲进来十几名大汉,两边踢门搜索,邻房不待人来, 先自开了。那枯瘦老头儿由少女扶着,倚门叫道:“铁掌神弹杨仲英在此,别扰别人清 梦!”那伙汉子发一声喊,突然怪声呼啸,三个铁球,闪电般的向老人飞去,唐晓澜骇道: “血滴子!”忽然眉头一紧,王陵不知什么时候也起了身,将唐晓澜肩头按住。唐晓澜低喝 道:“干吗?”王陵嘘声道:“不许乱动!”   唐晓澜沉肩缩肘,把王陵这一擒拿手解了。王陵骤失重心,几乎摔跤,急忙说道:“唐 师弟,他们人多,咱们形迹未露,不要强自出头,卷入漩涡!”唐晓澜“唔”了一声,心 想:原来师兄还是好意,且看下再说。这时,那三个血滴子已飞到老人头上,刚刚罩下,不 知怎的,忽又升空,倒飞回去!只见那老头双掌一收,自少女手中接过弹弓,大喝一声,弓 如满月,弹似流星,把那帮家伙打得不亦乐乎!那伙人中,突然跳出一人,如猿猴纵跃,戴 鹿皮手套,窜高纵低,把飞来的弹子随接随掷,大声叫道:“神弹已经见过,再领教你的铁 掌!”一纵身,到了老人跟前,双臂一震,老头身旁那两名汉子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老人反 手一掌,其疾如电,汉子双拳齐出,刚刚抵住,老人左掌突然穿出,啪的一声,击中他的左 胯,喝道:“倒下”,那汉子摇摇摆摆,退出几步,回头叫道:“铁掌也领教过了,偏不如 你所愿,并肩子上啊,活捉这个老贼!”   唐晓澜看得目眩心惊,他听周青说过,铁掌神弹杨仲英是北五省第一名豪杰,武功技艺 在他之上。不知怎的也受了伤?而且今日正当太行山五省豪杰之会,他为何却在此地?而受 他这掌的汉子,并未跌倒,武功显然也极深湛,这时两边已成群殴,那名与杨仲英对敌的汉 子,身法步法,无一不怪,灵捷异常。杨仲英却似受了重伤,转动不便,双足钉在地上,如 泰山兀立,动也不动,掌风呼呼,周围八尺之内,敌人不敢近身!那少女一口柳叶刀,不离 老人左右,刀光闪烁,轻灵翔动,使出来的,竟是极上乘的刀法。杨仲英平生与人对敌,无 人能以血肉之躯受他一掌,而今掌击敌人不倒,也自心惊,战了片刻,高声喝道:“来人可 是八臂神魔门下?”那汉子怪笑应道:“你在我师傅掌下逃生,偏偏又撞在我的手上,还有 何话可说?铁掌神弹,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猛然扑上疾攻。杨仲英呼、呼、呼连环发 掌,那汉子身形快极,一闪又上,不教掌锋碰着,看情形是想累死他。杨仲英吃亏在不能转 动,功力虽然在那汉子之上,却是无法追击,眉头一皱,左掌虚扬,那汉子往旁一闪,杨仲 英突跨前一步,右掌呼的打出,啪的一声,把围攻少女的一个敌人,打飞出三丈开外!围攻 的人一阵大乱,那汉子忽然叫道:“攻那女娃子下盘!”凌空下跃,一抓向老头抓下,杨仲 英冲天一拳,那汉子轻飘飘的落在左侧,横脚一扫,少女下盘不稳,给逼退几步,敌人登时 蜂涌而上,把少女和老人分隔开了。   那少女和她的两个师兄一起,应付强敌,险象环生。杨仲英又被那个什么八臂神魔的门 人绊住,移动不得,激战中杨仲英受了敌人一抓,右肩鲜血淋漓,竟被撕去一块皮肉。幸得 那名汉子刚才受他一掌,功力亦已大减,要不然这一抓便是开膛破腹之灾。那少女惊叫一 声,几乎中了敌人一刀。杨仲英叫道:“青儿,用旋风扫叶五虎断门刀!”少女声人心通, 招数霍变,刀光闪闪,自下挑上,护着下盘。那几名敌人本来是欺她下盘不稳的,给她这路 刀法使开,竟然不能得手。又战了一阵,杨仲英大叫一声,左肩又给抓裂,额上汗珠,竟似 黄豆般大小,直淌出来。   唐晓澜本来对那老头甚为不满,但知道他就是铁掌神弹杨仲英,观感顿改,敬意油然而 生。一大把飞芒扣在掌心,暗运内力,捏碎窗核,双掌连扬,右手飞芒,打那汉子,左手飞 芒,打围攻少女的敌人,飞芒份量极轻,他在双方激战中骤然发出,只听得哗然呼叫,有两 人似给飞芒打中,在地上翻翻滚滚,其余的纷纷散开,大声喝骂:“何方小子,胆敢偷放暗 器?”那汉子武功深湛,虽在剧战之中,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芒破空之声,虽极微 小,他已凛然警觉,在众人纷叫中,突然倒纵出来,向唐晓澜藏身之处扑去!   王陵不知是唐晓澜偷放暗器,见状大惊,急忙向墙角一缩,唐晓澜扬手又是一把飞芒, 那名汉子磔磔怪笑,袍袖一择,飞芒突然反射过来。唐晓澜忙即伏身,只听得叮叮之声,响 个未停!飞芒竟然都从窗格打入,撞在对面墙壁之上。说时迟那时快,笑声未停,咋咳一 声,窗框已断,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伸了进来,掌风飒然,唐晓澜头皮又冷又麻,看看就要抓 到头上。唐晓澜一个“鲤鱼打挺”,滚开丈余。就在此际,忽听得外面有人骂道:“不要 脸,欺负小辈!”接着蓬蓬两声,如巨木相撞,怪手不见,喝声渐远。唐晓澜大着胆,站了 起来,张目偷窥,只见外面忽然添了两个怪客,一人又瘦又高,眼珠白渗渗的;一人又肥又 矮只有三尺来高,两人双手空空,盯着那名汉子,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下了五六个人,也不知 是给一这两个怪客打倒的还是给杨仲英的掌力震倒的。   那汉子怪叫一声,喊道:“你们关东四侠,竟然也来趟这淌浑水!那是你们的死期到 了!”后来的那矮子嘻嘻笑道:“我们四兄弟天不怕,地不怕,连老魔头我们也要会他一 会,何惧你这个小卒!董太清,你叫你的师傅师叔出来,我们手下,不杀无名之辈!”   唐晓澜这才知道刚才与杨仲英恶斗的那个汉子叫董太清,暗想董太清不知是何等样人, 周伯伯平时纵谈武林人物,从未提起此人,看他武功已不在周伯伯之下,这两个人犹自称他 “无名小卒”,那么他们的武功一定更加深不可测了。董太清称他们为关东四侠,而来的只 是两人,想必还有两个未到。   董太清磔磔怪笑,想是怒极气极,一伸手就向那高个子抓来,高个子叫道:“四弟,你 把那些人扔出去。”蓦地一声长啸,十指伸出,每只手指都戴着一枚钢环,董太清抓到半 途,急忙缩回,身躯一矮,变抓为掌,攻他下盘。那人身长手长,双手向下一按,两人闪电 般拆了几招,董太清突然怪叫一声,蹲在地上,盘龙绕步,快似风车,缩成一团灰影,专攻 敌人的下三路,招数怪绝。那高个子如星九跳掷,闪转腾挪,董太清攻得急,他也跳得快,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   董太清知道敌人武功非同小可,欺他身长,所以用“盘龙绕步”的身法、抓脚踢裆,攻 他弱点。那料来人轻功,还在自己之上,而“盘龙绕步”的地堂功夫,又不能持久,暗暗心 急。这时只听得客店里鬼哭神嚎,惨叫之声,响成一片。那矮子大展神威,或劈或抓,掌如 奔雷,抓似铁钩,血滴子四下奔逃。矮子力大异常,外家功夫,竟似登峰造极,抓着敌人往 外便摔,一手一个,犹如捉小鸡一般,不过片刻,那批血滴子竟给他一个个扔了出去。董太 清蓦地纵身,虚击一掌,高个子又是一声长啸,双掌齐扬,套在指上的十只钢环,一齐飞 出。掌风环影中,董太清厉叫一声,蓦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矮子尚待外追,高个子叫道: “他中了我三枚钢环,打正穴道,尚能逃走,也算得是个好手,由他去吧。”关东四侠,出 道以来,若敌人能在他们的独门绝技之下逃出,倒不赶尽杀绝。矮子停身止步,张目说道: “那老怪的徒弟也有这么厉害么?”高个子道:“四弟,事到如今,只有尽力而为了!”语 气之间似有重忧!   铁掌神弹杨仲英重伤之后,又经过一轮激战,面色惨白,摇摇欲倒,吁声说道:“三哥 四哥,老朽不济,累你们结下强仇,如何是好?”矮子道:“杨大哥,你我神交已久,今日 见面,何幸如之!歪风大哥托我们问候你,并替你带了解药。他说太行山会后,若还能留着 骸骨,当再到宝庄拜访。”杨仲英道:“多谢你们大哥故人情重,只是你们可真得当心 点!”高个子拱手道:“知道了!杨大哥,事不宜迟,你快走!”上前扶杨仲英,那少女和 两个大汉,都怔怔的看着他们。王陵这时惊魂方定,刚刚站起,忽觉微风飒然,一股冷风吹 了进来。   王陵叫道:“唐师弟,唐师弟!”唐晓澜也觉劲风扑面,急回头时,什么也没有见着。 门外忽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那少女扬手说道:“小伙子,多谢你了!”唐晓澜再张望 时,杨仲英那一伙人和那关东两侠,全都走了!   激战过后,客店里的人才慌乱起来,纷纷打开房门探望。邝练霞在卧室内叫道:“王师 兄,唐师弟,快来!快来!”王陵和唐晓澜进入内室,只见邝练霞抱着冯瑛,坐在床上,面 色惊惶。冯瑛舞着一双小手,呀呀的哭了起来。王陵柔声说道:“师妹,没吓着么?”邮练 霞指着桌面道:“你们看!”桌上一柄匕首,钉着一张字条,写道:“速走回头路,莫上太 行山!”唐晓澜道:“留字的人是番好意,若他想伤害我们,我们还有命吗?嫂嫂不要担心 害怕!”邝练霞道:“我的公公和丈夫全都死了,我还害怕什么,只是两个女娃如此可爱, 我怎样也得把她们养大呀!”冯瑛十分乖巧,刚才外间激战之时,母亲把她紧紧抱着,她看 着母亲的脸色,动也不动,而今看见母亲脸色难看,这才哭了起来。邝练霞轻吻她的苹果面 颊,说道:“小宝贝,别哭,别哭,妈妈在这里呢!”冯瑛一对宝石般的小眼睛滴溜溜的瞧 着她的母亲,见母亲笑了,她也停哭笑了。唐晓澜心念一动,走出外堂,只见墙壁上亮晶晶 的也插着一柄匕首,邝练霞抱着冯瑛跟了出来,问道:“唐师弟,什么事?”张眼见着那柄 匕首,吓了一跳,唐晓澜将那柄匕首拔了下来,匕首尖也穿着一张字条,邝练霞将那字条扯 了下来,一样的笔迹一样的文字写道:“速走回头路,莫上太行山!”邝练霞皱起眉头,说 道:“师弟,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唐晓澜年纪虽轻,阅历却是不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想是前辈高人指点,我看, 不上太行山也就罢了。”王陵这时也已走了出来,忽然阴恻恻的说道:“说要上山的是你, 说不要上山的也是你,你啊,难道是当小孩子玩的吗?”唐晓澜强忍住气,说道:“师兄, 邻居那老头子是威震北五省的铁掌神弹杨仲英。”王陵道:“是杨仲英又怎样?”唐晓澜 道:“昨晚中秋,是北五省豪杰在太行山大会之时,以杨仲英这样的人物,就算不是盟主也 当参加,但他却相反的从太行山那边出来,想必是山上出了什么事了。”王陵道:“你还是 胡猜乱想,而且杨仲英分明受了重伤,走动也艰难,他又那能在片刻之间,在两处留刀寄简 呀?”唐晓澜道:“我又没有说这字条是杨仲英留的。但是他朋友或家人留的,也是了样。 再者前天碰见的那飞火弹孟建雄,也是从太行山那边来,走的是回头路,将两件事连在一 起,前去可能真是凶多吉少!”王陵搓着双手,忽然冷笑。   邝练霞有点不快,问道:“师兄,你笑什么?”王陵道:“唐师弟原来如此胆小,早知 如此,早听愚兄之计,前往京师,不是免走这么多冤枉路么?”邝练霞方寸已乱,叹道: “到处都是敌人,莫不成真个寸步难行?”唐晓澜悚然心动,想道:“若然不上太行,那么 必然要随王凌去京师了。王陵心术如何,不得而知,我不打紧,只恐师嫂上他圈套。”又想 道:“师嫂所说也是不差,到处都是敌人,避得东来避不了西,五省豪杰集会,又是在崇山 峻岭之中,就算有数万官兵,也奈何他们不得。   王陵见唐晓澜低头默想,嗤声笑道:“怎么样?不上太行山了吧?”唐晓澜突然昂头说 道:“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他一闯,明天就上山去!”邝练霞和王陵虽是从小在一个村子 里长大,但经了这场大变,同行数日,反似觉得唐晓澜更有挚性真情,见唐晓澜如此一说, 立刻赞同,点头说道:“行到此处,太行山已经在望,我看也是上山的好,但愿在太行山 上,能遇见公公或周大侠的好友。”   第二日。一行三人离开修武,走了五六十里,中午时分,已到山脚。沿途行人稀少,进 入山区,更是沓不见人。唐浇澜心里暗暗嘀咕,想道:“五省豪杰的大集会,何以不见有人 在山口接待?”太行山山高林密,郁郁苍苍,群峦起伏,云雾迷漫,三人斩棘披荆,攀藤附 葛,走了半天,兀是空山响寂,但见鸟飞,不闻人语。唐晓澜怵然止步,邝练霞也是满腹疑 虑,刚说得句:“唐师弟,你看还上不上去?”忽听得一声胡哨,十余丈外茅草猎猎作响; 唐晓澜忙拉着邝练霞伏低,荆棘蔓草之中,刷刷响处,忽地窜出几个人来!唐晓澜一看大 骇,为首的手持龙头拐杖,竟然是龙木公!   王陵动了一动,唐晓澜五指一搭他的肩头,轻声说道:“师兄不要乱动!”他所捏之 处,正是肩头琵琶软骨,王陵吓出一身冷汗,面色变道:“师弟,别开玩笑!”唐晓澜道: “你躺下来!你想给敌人看见吗?”王陵和身卧在乱草中,果然动也不敢一动。唐晓澜偷偷 张望,只见龙木公睁开独眼,游目四顾,对同伴说道:“我似乎听得人声,怎么又不见 了!”同来的人一律青衣短打,手提朴刀,腰悬两个铁球,显然是血滴子。内中一人发话 道:“喂,朋友!是盘道的?是插桩的?赶快亮万!”“盘道”意即探路,“插桩”意即参 加集会。“亮万”意思露出来面来。这几句话乃是江湖“唇典”(黑话),邝练霞一概不 懂,唐晓澜可是暗暗心惊,只道踪迹已经败露,屏气凝神,仍然动也不动。这个人发完话, 稍微一沉,跟着又一个沙声的喝道:“喂,朋友,你们若还是紧自闷条子不亮钢,我们可要 用暗青子招呼了!”   唐晓澜藏在乱草之中,身边又有岩石起伏错落,心想:贼人这样乱喊,准是不知自己藏 身之所,且莫理他。刚才那个人说的黑话是:你们若还是不开口(闷条子),不答话(不亮 钢),我们可要用暗器打了。说完之后,见仍没有答腔的,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低声说 道:“五省豪杰全给打得死的死,伤的伤,而今已过两天,除了自己人,还有谁敢上山!龙 大哥怕走了眼吧!”龙木公龙头拐杖击石作响,独眼圆睁,大声骂道:“我一只眼睛比你们 十几双眼睛还亮堂,我明明听得人声,你们是聋的吗?”龙木公五天之前和周青恶战带伤, 但除瞎了一眼之外,其余的伤却非内伤,眼药之后,仗着功力深厚,和雷海音一路追赶唐晓 澜,沿途查问。唐晓澜等一行三人,两男一女,邝练霞是一个美艳少妇,抱一个粉雕玉琢的 女婴,更是令人瞩目,龙木公沿途查问,跟着他们踪迹,追上太行山来。而且在上山之时, 因为所走山路不同,还给他们赶过了头,先到山上。到了山上,四皇子派来的人尚未撤走, 他们先拜见了两个魔头,雷海音给留着办事,龙木公却另外领了七八名血滴子满山乱搜。龙 木公此时伤势已愈,狂妄故态,又复发作,血滴子都不敢作声,龙木公铁拐顿地,大声叫 道:“你们作什么的,动手搜呀!”   唐晓澜不敢亮剑,手里暗暗握着一把飞芒,只待血滴子来,就和他硬拼。血滴子周围乱 搜,眼看搜到,龙木公铁拐忽然向东一指,喝道:“敌人来了!”血滴子们纷纷回身,唐晓 澜吐了口气,倚着岩石,探头一望,只见山拗那边两个黑点,倏忽转大,转瞬到了这边,现 出全身,为首的是个黑衣道士,左手铁拐右手长剑,脾睨作态,意气甚豪,跟在后面的是个 胖和尚,两手空空全无兵器,腰间却悬着一个大葫芦。   龙木公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是四皇子差来的,还是杨仲英老儿邀来的?”黑衣道士 笑了一笑,说道:“听你说,你们是四皇子差来的?哈,我正要找你们!”铁拐一挥,长剑 刷的刺出。龙木公横拐一封,退后几步,黑衣道士笑道:“唔,你还不错!”口中说话,剑 招丝毫不缓,刷刷几剑,两名血滴子血流满面,四只耳朵全给割落,给他卷进袖中。这几下 快得惊人,龙木公竟是生平未见,急挥手道:“放暗器!”霎时间满空怪啸,五六个铁球呼 呼飞来,黑衣道士长笑一声,叫道:“小孩子的玩具,也拿来现世!”一个铁球飞到头上, 黑衣道士铁拐迎头一点,铁球倒飞回去,碰在另一个血滴子上,登时裂开,里面飞刀纷纷射 出,黑衣道士铁拐横扫直击,把五六个铁球全部击碎,长剑飞舞,满天刀雨,给他扫荡得四 处激射,撞在岩石之上,飞出一溜溜的火花,武士们纷纷逃避。   龙木公面色大变,飞身跃起,黑衣道士喝道:“哪里走!”身形一弓,飞箭般疾射而 来,左手铁拐“暴龙扰海”,旋风卷到,龙木公横拐一封,只觉一股大力,犹如巨雷击顶, 岱岳飞来,龙木公功力本非寻常,吃这一击,龙头拐杖竟脱手飞去,这支拐杖是他过洛阳时 连夜铸造的(原来那支已给周青拗断),份量较轻,钢质不纯,受这一震之力,在半空中裂 为数段!黑衣道士拐剑齐发,右手长剑一招“倒泻天河”,剑花如浪飞洒下来,龙木公运独 门轻功“飞花卷雨”,以碎步腾挪的身法步法,在剑光缝中钻出。饶是他轻功超卓,也觉耳 际一凉,背后只听得黑衣道士哈哈笑道:“你能避我半招,也算不错,由你去吧!”原来黑 衣道士那一招,原想把他两只耳朵齐都削落,但龙木公身法甚快,结果黑衣道士一招七式, 瞬息之间,使了出来,也只能削掉他的右耳。黑衣道士剑法独步北方,平生以此自负,能在 他剑下逃出的,他例不追赶。   其他的七八名血滴子在失掉血滴子后,也纷纷转身奔逃。那胖和尚身法快极,双脚一 点,身形飞起,那班血滴子眼前一黑,似觉一片黑云,从头顶飞过,睁开眼时,胖和尚在他 们面前笑嘻嘻的站住,手里捧着一个大葫芦,摇头摆脑的说道:“别这么快走呀,贫僧请你 们喝酒!”   血滴子纷纷冲上,胖和尚忽然张口一喷,酒香四溢,“酒浪”迎面喷来,那班血滴子只 觉眼前白蒙蒙一片,眼睛辣痛,倏忽天昏地暗,耳际听得胖和尚哈哈大笑之声,惊魂欲绝, 再也顾不得眼睛疼痛,岩石磷峋,七八个血滴子同一心思,动身一滚,从山上直滚下去。胖 和尚也不追赶,哈哈笑道:“道兄,得手没有?”黑衣道士应道:“只得了一半,你呢?” 胖和尚道:“我也未竟全功,只喷瞎了十三只狗眼。”原来八个血滴子中,有五人双眼全 瞎,但有三人只瞎了一只眼睛,王陵心魄震裂,侥幸自己刚才给唐晓澜按住,并未乱动。   唐晓澜也自看得惊心动魄,见了这一僧一道的独特武功,忽然想了起来:原来在这两日 间,接连碰见的这四个异人,就是关东四侠,为首的叫做玄风道长,就是那黑衣道人。他左 手使拐,右手使剑,他的剑法名为“乱披风”,尤其是武林一绝,和周青的“追风剑法”异 曲同工,每一招都是藏着许多变化,比“追风剑法”还更狠辣,周青和玄风神交已久,廿多 年前,方始得在杨仲英家里相会,互相研究剑法,结为知交。周青除了师傅凌未风外,最佩 服的就是玄风。其中三侠,周青虽未见过,但也曾听玄风提及。周青把从玄风口中听来的说 给唐晓澜知道,是以关东四侠的形貌武功,早已深印他的脑海。   关东四侠,第二个就是那胖和尚,名叫朗月禅师,生性滑稽,人称笑弥勒,最喜饮酒, 他的独门武功,就是以美酒作为暗器,专门射人双目,厉害无比,喷出的酒珠就如铅弹一 样,也是武林一绝!第三个则是唐晓澜在客店中碰到的那个高个子,名叫柳先开,轻功卓 绝,客店中留刀寄简,就是他的把戏。他又善于以指上钢环打穴,若不用作暗器之时,那十 指上的钢环也是一种兵器。第四个则是在客店中遇到的那个矮子,名叫陈元霸,外家功夫登 峰造极,力大无穷,他的独门武功是“大摔碑手”和“分筋错骨手”,等闲的人给他抓着, 就如抓到一根稻草一般。周青和玄风缔交之时,柳先开与陈元霸年纪还轻,功夫虽高,尚未 “立万”,所以那时还未有“关东四侠”之名,后来柳先开陈元霸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四人 又常聚在一起,这才被合称为“关东四侠”。   唐晓澜见了那和尚的绝技,想起这四人定是关东四侠无疑,心中狂喜,正想出去招呼, 忽听得那黑衣道士说道:“二弟,那两个老怪尚未现身,三弟四弟与我们相约今日上山,也 未遇到,只怕他们先碰着那两个老怪,可要吃亏,你在山南,我在山北,去找他们,等下再 在此地相会。”胖和尚嘻嘻笑道:“就是这样!”两人身形一晃,倏忽不见。   王陵嘘了口气,说道:“好厉害!”邝练霞也是满面汗珠,以袖揩抹。喘息略定,唐晓 澜刚说得句:“那黑衣道人是周伯伯的好友。”忽听得远处又是两声怪啸,其声尖锐刺耳, 唐晓澜急忙拉着王陵又伏下来。声到人到,唐晓澜张目偷窥,只见刚才打斗的场所,又出现 了两人。形貌都是面色焦黄的干瘦老头,穿着一身黄麻衣裳,面目木然毫无表情。两人手中 都提着一个大皮囊,一个左脚微跛,一个右脚微跛,太阳穴坟起,显见内功极为深湛。唐晓 澜暗暗奇异:这两人各跛一足,行动却如此迅捷!   两人默默无语,走了一个圆圈,察看那被践踏得倒伏凌乱的山茅野草。过了一阵,左面 那个老头说道:“喏,准是关东那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了!”右面那个老头说道:“咱们 要不要去找他?”左面那个老头道:“不必了。”突然撮唇怪啸,这番距离更近,唐晓澜等 三人从未听过这种刺耳的声音,只觉心脏欲裂,难过之极。冯瑛张口欲喊,邝练霞手快,赶 忙撕下衣襟,团成一团,塞进她的小口,冯瑛小手乱舞,邝练霞轻轻抚拍,幸在那两个魔头 专心察看,好似并未察觉十余丈外岩石背后,就藏着这么多人。   左面那老人道:“关东这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既然冲着咱们而来,听得啸声,自会寻 到。”两人站在岩石上远望,过了不久,忽然见有两条人影,从山腰那边跑来。   唐晓澜以为必是关东四侠无疑,屏息呼吸,等待静看一场恶斗。过了一阵,来人上到山 头,却非关东四侠。一人发红如火,一人鼻如鹰隼,红发的这个正是四皇子府中“四霸”之 一的雷海音。   那两个魔头也似颇感意外,同声问道:“雷海音,叫你镇守营寨,你来这里做甚?”雷 海音以袖揩汗,喘气说道:“大寨给人挑了!”那两个老头蓦地怒吼,动作如一,跳起来 道:“什么,给人挑了!是关东四侠摸来了么?”雷海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关东四侠, 来的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十指戴着钢环,迅如飘风,屈起十指,逢人便凿;矮的那个更 是厉害,我们的人一个个给他抓着后心,扔下山谷!”右足跛的那老头点点头道:“唔,这 是四侠中的老三老四,万里追风柳先开和单掌开碑陈元霸!”雷海音继续说道:“我们舍命 冲出去,那料又来了两个敌人,比先头那两个还要厉害,一个是瘦道士,一个是胖和尚,那 个道士左手使铁拐,右手使长剑,乱刺乱劈,我接了一招,兵器就给削掉,和身滚了下来, 侥幸那道士没有刺第二剑!”左足跛的那老头点点头道:“唔,那你定是带了花了!哦,不 错,你右边的耳朵没有了!还好,你只给那恶道削了一只耳朵!”雷海音满面通红,说道: “那恶道削了我一只耳朵,就在背后叫道:‘你也算一条汉子,可惜!可惜!好好保着左面 那只耳朵吧!’”两个老头又气又恼,说道:“关东四侠的臭规矩真叫人气。”回顾那鹰鼻 的汉子道:“你呢?你的左眼是不是给胖和尚用酒喷瞎的?”那鹰鼻汉子左眼血流未止,正 撕下衣襟沾药敷伤,颤声说道:“师傅,我,我不中用,是给那胖和尚用酒喷瞎的!”两个 老头默不作声,忽然又各自怪啸三声,躲在岩后的三人相顾失色。邝练霞怀中的冯瑛喉头作 响,眼中滴泪,手舞足蹈,在妈妈怀中挣扎,邝练霞心头作痛,但又不敢把她口中的布团取 出来。”   左面那老头道:“看来关东四侠的功夫果是不弱!”右面的老头“哼”了一声道:“大 哥,凭我们神魔双老之名,算他是关东八侠又有何俱?”唐晓澜听得分明,这一震惊非同小 可。周青以前提过神魔双老之名,据说这两人本是孪生兄弟,哥哥名叫萨天刺,弟弟名叫萨 天都。两兄弟不知从那里学来一身武功,哥哥是内外兼修,弟弟学的却是西藏魔教中的小诸 天大金钢手。哥哥被称为“臂神魔”,弟弟被称为“大力神魔”。两人住在旅顺口外一个叫 “猫鹰岛”的海岛上,和邻居“蛇岛”上的一位异人毒龙尊者又合称辽东三怪。旅顺口外的 “蛇岛”和“猫鹰岛”,是渤海外两个最神秘的岛屿,千百年来,从没人敢到岛上探险,渔 人打鱼,固然要远远绕过,就是武林豪侠,也不敢一履斯土!   据说旅顺口外的“蛇岛”,岛上毒蛇遍布,嘘气成雾,而“猫鹰岛”上则出产一种怪 鸟,原属海鸥的一种,鸣时有如猫叫,利爪又如猫爪,所以被名为“猫鹰”。猫鹰一飞也必 定一大群,常常和“蛇岛”上的毒蛇恶斗,猫鹰低飞下来,常给毒蛇缠毙,或中毒气跌落, 但毒蛇也常给猫鹰突袭,一抓抓上半空。渤海渔民,一见猫鹰与毒蛇相斗,都远远避开,待 恶斗过后,才打涝落到海面的猫鹰和给猫鹰抓裂的毒蛇。北方人不食蛇,据说某年有一个广 东名厨师到旅顺作客;恰值猫鹰与毒蛇相斗,有渔民捞获毒蛇回来,原拟浸制药酒的,这位 名厨师买了两条,弄作蛇羹,据说蛇肉之美,远在各地之上。这是题外之话,按下不表。   周青听说卅多年的,大力神魔萨天都在西藏,和西域三魔结为党羽,西域三魔丧于凌未 风之手,萨天都后来也给凌未风赶出西域。(“西域三魔”)恶斗凌未风之事见拙著《七剑 下天山》,萨天都被逐出西域后,与漫游东北的哥哥萨天刺会合,在“猫鹰岛”上结了巢 穴。另一位“毒龙尊者”善治毒蛇,隐居在“蛇岛”之上。“毒龙尊者”一生住在蛇岛,从 不外出,所以武功如何,无人知道。“八臂神魔”萨天刺和“大力神魔”萨天都则每隔两年 就出外一次,滋事生端,和许多武侠豪英,结了仇冤。十余年前,双魔忽然销声匿迹,不再 在江湖露面,有人说他们是碰到强敌,受了挫折,所以躲回“猫鹰岛”去练独门武功了,这 事不知是真是假,武林中的侠士也不敢到“猫鹰岛”上去找他们。不料这时却忽然出现在太 行山上。   你道这两个魔头,如何会突然复出江湖。原来他们也是四皇子允祯卑辞重宝礼聘来的。 四皇子派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喇嘛,披戴全身盔甲,连眼睛也藏在玻璃镶嵌的头盔之内,复带 了大内专解蛇毒与预防给猫鹰抓伤的金创圣药前往,先到“蛇岛”谒见毒龙尊者,毒龙尊者 无论如何不肯出山,再到“猫鹰岛”上去见双魔,双魔独门武功已经练好,静极思动,心 想:以四皇子的英明,将来必登大宝,自己若能助他夺位,将来可能身为国师,名扬天下。 双魔不爱重宝,却爱名位,竟然接了四皇子允祯之聘,离开海岛。   四皇子允祯门下奇人异士最多,允祯知北五省豪杰今年在太行山集会,竟思一网打尽, 以取父皇宠爱,而为夺位之谋,于是派出三百名武士,其中有血滴子百余,追捕周青的只是 其中一批。另外一大群武士则由双魔率领,直扑太行山,沿途已伤了许多帮会的人,中秋之 夕,更在太行山上和北五省数百豪杰大战,杨仲英铁掌神弹,连毙十余武土,却被八臂神魔 萨天刺毒抓抓伤。   这一场大战,北五省豪杰死伤过半,所以唐晓澜等连日行来,沿途所见的江湖人物,都 是从太行山突围出来的。其中的鲁西大豪飞火弹孟建雄刚到太行山脚,就得人报警,连忙折 回,得以毫发无伤。杨仲英中了毒抓,又给八臂神魔的唯一弟子董太清率众围攻,几遭不测。   双魔接到警报,知道关东四侠已经上山,相顾而笑!八臂神魔萨天刺道:“今日若能一 举击败关东四侠,北方豪杰都会望风拜服,然后咱们再下江南,剪除江南八侠。”大力神魔 萨天都道:“好,咱们先给关东四侠一个下马威。”两人又绕地走了一圈,萨天都突然一声 大喝,向唐晓澜藏身之处行来,唐晓澜邝练霞都吓得满身冷汗,面无人色,看那萨天都,只 见他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双手抱着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喝声“倒!”把那块岩石攀了下 来!若非两臂有千万斤神力,这岩石也攀它不动,唐浇澜纵然胆大包大,也吓得全身软了, 邝练霞心里暗叫“菩萨保佑”,冯瑛一对眼睛闪呀闪的,泪珠已滴湿她的围巾,想是因为口 中布团塞得过久,呼吸有点困难,所以一面流泪,一面瞧着她的母亲,似在哀求她的母亲, 取出布团,让她透气似的。   萨天都攀下岩石,走回原地,将岩石平放草地之上,笑对八臂神魔道:“大哥,你看这 岩石多平滑,恰似一张圆桌。待我再找它几块!”唐晓澜这才知道萨天都攀下这块岩石,原 来是特别选来当作桌面用的,只不知他要这石桌干什么,难道是想在深山之上摆酒请客?   萨天都四围一走,又攀下了五块岩石,连前六块,整整齐齐的摆好,四面四块,中间二 块,笑道“行了”,把带来的大皮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一个的拿出来,邝练霞一瞧登 时晕了过去。原来萨天都在皮袋中拿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一个的人头!每个人头都给他用药 水炼过,面目完整,神情如生,只是比生前缩小了一半有多,人头中的脑髓已全部取出,中 间挖空,萨天都将一个个的人头安放在石桌之上,每张石桌恰好六个人头。八臂神魔萨天刺 也打开带来的皮囊,酒香四溢,原来是一袋美酒,两兄弟将囊中美酒倾入人头之中,头盖向 下,颈腔向上,仍然平放桌上,拍手叫道:“咱们就这样请关东四侠喝酒!”   唐晓澜的心卜卜的跳,见邝练霞晕倒,急忙扶她起来,忽然瞧见王陵,虽然伏在地上, 神色却并不怎样惊惶,唐晓澜不禁奇异,心想:这位师哥怎么如此大胆呀!   邝练霞悠悠醒转,神智迷糊,一醒过来见冯瑛面色苍白,汗珠泪珠混在一起,挣扎欲 起,小口张开,邝练霞一时心痛,在神智迷糊中,竟把冯瑛口中的布团取出,冯瑛“哇”的 一声大哭起来!   萨天刺怪叫一声,双脚点地,身形平地拔起,俨如一只冲天大雁,倏又凌空扑下,一抓 向唐晓澜藏身之处抓来,唐晓澜一把飞芒迎空洒去,分明枝枝都打中八臂神魔身上,但却叮 叮连声,纷纷落下,飞芒触及他的身体就如触及铁石一般!唐晓澜心胆俱寒,黑影当空罩 下,嚎的一声岩石碎裂,火星蓬飞,原来是萨天刺来势太疾,一抓抓裂唐晓澜面前那块岩 石,再飞起一腿,把岩石踏过一边,铜铃般的双眼,瞪着唐晓澜三人,大声喝道:“你们是 谁,快快滚出!”   冯瑛“哇哇”大哭,把头伏在母亲肩上,不敢看“八臂神魔”的凶相。邝练霞刚才本已 吓得全身麻软,这时忽然左手摸刀,右手紧抱着孩子,厉声喝道:“不准动我的小宝宝!” 面色凛然,神情傲兀,母性的本能,陡然使她充满勇气,面对凶恶魔头,竟是毫无所惧!   八臂神魔窒了一窒,不觉退后几步,唐晓澜的游龙剑蓦然出手,剑光一闪,一招“飞云 掣电”,向萨天刺迎面刺来,萨天刺“噫”了一声,飘身闪过。这时大力神魔萨天都也已赶 到,一掌击下,八臂神魔已忽然叫道:“不要伤他!”萨天都掌到中途,突然变抓,唐晓澜 剑峰一转,犹待刺出,突觉手腕一痛,似给铁箍箍住一般,宝剑竟给劈手夺去,人也被挟了 起来!   邝练霞抱着冯瑛,兀立当地,冯瑛越哭越大声,邝练霞竟然把刀插回鞘中,左手轻轻抚 拍,低低说道:“小宝宝,不要怕,好好睡一觉,明儿妈妈买糖给你吃,带你上山抓乌 鸦!”她不理眼前凶险,竟然给小宝宝唱起催眠曲来了!   八臂神魔萨天刺给哭声唱声搅得心烦,扬空一抓,邝练霞双眼一睁,光芒凛凛,萨天刺 侧过了脸,手臂一转,把冯瑛抢到手中,喝道:“你哭!”举起冯瑛,要向岩石摔去!   冯瑛哭得疲倦,渐渐收声,给萨天刺举到半空,觉得好玩,收了眼泪,忽然一笑,萨天 刺和孩子面对着面,瞧得清清楚楚,满腔杀气,在孩子一笑之下,突然消失,手臂慢慢垂了 下来。冯瑛又笑了一笑,颊上酒涡隐现,小脸生春,萨天刺只觉手中的孩子玉雪可爱,他平 生杀人如草,从不皱眉,现在却怎么也动不了手!他自己也不禁好生奇异,反手把孩子负在 背后,笑道:“咳,这真是缘法!”   伏在蔓草里的王陵,蠕蠕而动,不敢站了起来,萨天刺喝道:“你是谁?”邝练霞失了 孩子,拼命冲上,萨大刺并起中食指,轻轻一点,邝练霞全身麻软,动弹不得,王陵忽然冲 了出来,叫道:“国师爷,请看在小的面上,不要伤她!”   萨天刺张目注视,依稀认得,雷海音早凑了上来,在他耳边说道:“这人叫做王陵,是 我们派到冯家卧底的!”原来王陵在冯广潮门下习技,与邝练霞同一村子长大,对她早有情 懦,不料她后来却许配给冯英奇,王陵满怀心事,说不出口。不久学成出师,到京都去干镖 行生意,与人闲谈,说起自己的老师壮年归隐之事,传到四皇子门下武士耳中,起了怀疑, 遂用威胁利诱,把王陵诱入四皇子门下。王陵到京师之后,触目繁华,有了功名利禄之想, 更兼对邝练霞念念不忘,竟然利令智昏,做了四皇子的走狗。这次四皇子门下武上倾巢而 出,要到太行山歼灭五省豪杰,血滴子总管哈布陀想起王陵是山东省人,就把他先派回冯家 卧底,顺便侦察五省豪杰行踪。哈布陀原也并未想到冯广潮竟是追风剑的传人,不过顺便摆 下一只棋子,作为血滴子的外围羽翼而已。不料却撞个正着,四皇子所要追捕的周青,正好 就是王陵的师公。   萨天刺听说,记了起来,哈哈笑道:“哦,你很好!”王陵又跪下去磕头道:“求国师 爷把这妇人赏与小的!”萨天刺怪眼一翻,心想:“不知这人是不是四殿下的亲信,顺手做 个人情也好!”掸手说道:“雷海音、郝浩昌,那你们就和王陵带这妇人先回京师,免得在 此碍手碍脚!”邝练霞全心贯注孩子身上,犹自不知。唐晓澜虽被萨天都挟得动弹不得,却 大声骂了起来,萨天都伸指一戳,把他点了哑穴。邝练霞听得骂声,才知道王陵竟然是如此 一个丧心病狂的叛贼,放声骂道:“王陵,我公公待你有如父子,你却这样算计我们母女, 你是人还是禽兽!”王陵凑了上来,邝练霞“呸”的一口,把他喷得满脸唾涎,王陵举袖揩 面,仍是满面笑容,凑到她耳边说道:“霞妹,你的女儿还在敌人手中,你可不能动强。事 至如今,你只有和我到京师去,然后才能设法把侄女接出来。请你仔细想想。”邓练霞心头 一震,骂不出口。萨天都解开她的穴道,雷海青郝浩昌将她双手反缚起来,交给王陵道: “好,把你的师嫂带去!”萨天都道:“浩昌,你若见到太清,叫他也先回京师。”董太清 是八臂神魔萨天刺的徒梨,郝浩昌则是大力神魔萨天都的徒弟,但因入门较迟,资质较钝, 武功造诣要比董太清差许多。   唐晓澜目睹邝练霞被王陵等镣拥而去,气极恨极,却是出不了一声,只把牙齿咬得格格 作响。冯瑛哭了许久,疲倦已极,竟在萨天刺背上熟睡起来,不知妈妈已给敌人捉去。萨天 都把冯瑛看了一阵,也是满心喜爱,突然把唐晓澜扔下,双手抚摸冯瑛的头面。   萨天刺道:“你不必摸了,这孩子是天生习武的胚子。”萨天都放下冯瑛,将唐晓澜挟 起,唐晓澜双目圆睁,直瞪着他,萨天都笑道:“这孩子倒不畏死!”将抢得的游龙剑弹了 两弹,蓦地一声怪啸,挥舞起来,剑锋所到,触着的岩石,石屑应手飞起!萨天都长啸叫 道:“游龙剑果然名不虚传!”回首解了唐晓澜哑穴,厉声问道:“凌未风是你何人?”唐 晓澜傲然说道:“你也知我太师租厉害!”萨天都又把游龙剑弹了两弹,狞笑道:“你这小 伙子倒倔强得紧!”双指向他肩头一搭,便待将他的琵琶骨捏碎,令他慢慢受苦,再取下他 的头颅。萨天刺忽然叫道:“且慢!”站到面前,仔细看了唐晓澜一阵,说道:“我们正少 这样一个徒弟!”双魔横行半世,兀是未找到一个称心合意、质美好学的徒弟,尤其是萨天 都,他收的郝浩昌,竟然挡不了胖和尚一招,一见面就给人喷瞎了左眼。听哥哥一说,蓦然 心动,想道:“若能把凌未风的第四代门人收为徒弟,不但可以继承自己的绝技,在江湖上 也是个大大扬名露面之事。当下面色缓和,将游龙剑插回鞘中,仍悬在唐晓澜腰上,慢声说 道:“你那太师祖早已死在天山,就是不死,他也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你不如改投我们门 下,我们兄弟俩包你学成绝世武功。”唐晓澜怒道:“宁死不做你们徒弟!”萨天都面色一 沉,正待发作,忽听得远处啸声摇曳长空,萨天刺道:“关东四侠来了!”萨天都道: “好,收徒之事,以后再说!”重把唐晓澜点了麻穴,放在两块岩石上下合盖的中空之处, 厉声说道:“你好好躺着!看看我们的本领!”   关东四侠,挑了血滴子在太行山的营寨之后,走了下来,听得双魔惊心刺耳的怪啸,一 路寻来,回到原处。上到山头,蓦见两个麻衣老者,站在中间的两张桌子之旁,周围四面, 摆着四张石桌,桌上摆满人头,触目惊心。关东四侠之首,“铁拐披风剑”玄风道长喝道: “兀你这二人就是什么神魔双老么?你们弄什么玄虚?”八臂神魔萨天刺缓缓起立,阴恻恻 的笑道:“四侠远来,有关迎接,俺们两兄弟摆下薄酒,先替四侠接风!”萨天都继续说 道:“咱们还请了一批好朋友们给四侠作陪客!”伸手一指,四侠中的陈元霸先叫了起来, 桌上的人头虽然倒放,神情面目仍如生前,瞧得清楚,一眼瞥去,其中竟有许多是自己的好 友。萨天刺躬腰说道:“玄风道长请坐上席!这席有五虎刀马昆等贵宾作陪,朗月大师请坐 次席,这席有金枪徐应龙等贵宾作陪,柳三哥请坐西首这席,这席有虎棍杨千彪等贵宾作 陪,陈四哥请坐东首这席,这席有日月轮华四把等贵宾作陪,请呀!请呀!请坐下来呀!”   马昆、徐应龙、杨千彪、华四把等都是北五省成名的豪杰,各以断门刀、虎尾棍、小金 枪、日月轮驰誉一时,这四人也都是关东四侠的多年好友,不料而今竟遭了神魔双老的毒 手,割来人头,炼成酒具,还用来款待他们。陈元霸首先忍不住,气往上冲,双目圆睁,便 待发作,玄风道长铁拐一摆,示意叫他暂忍,坐上首席,把“五虎断门刀”马昆的首级放人 草囊,口中说道:“不敢有劳马大哥作陪。”朗月禅师跟着也坐上次席,把徐应龙的首级收 了。柳先开和陈元霸登时醒悟,知道大哥用意:既然一场激斗,势所难免,那么先收下故人 首级,免受毁伤,也是正理。于是一落坐,将杨千彪和华四把的头颅收入草囊。   八臂神魔萨天刺哈哈笑道:“关东四侠果是快人,请先把三杯干了,再谈正事!”说时 与萨天都各把三个人头中所盛的美酒倒下口中,饮后把人头扔下山谷,哈哈大笑。关东四侠 端坐不动,大力神魔叫道:“关东四侠,请喝酒呀!”玄风道长忽然冷冷说道:“有酒无 肴,岂非美中不足?待贫道借花敬佛,将取自你们的佳肴敬回两位吧。”双魔一愕不知他弄 什么把戏。睁眼看时,玄风道长大袖一抖,一对对鲜血淋漓的人耳纷纷落下,这些耳朵,都 是适才所割。总有几十对之多,其中自然也有龙木公与雷海音的耳朵在内。玄风道长到太行 山不过半天,就割下这么多武士的耳朵,剑法之狠准快捷,双魔也自暗暗惊心。大力神魔狞 笑说道:“哈,一个人头配一双耳朵,还是酒多菜少!”玄风道长冷笑道:“如两位还嫌不 够,等下贫道再添。”   八臂神魔萨天刺怪笑道:“咱们不必斗口,四位远来,如不嫌酒薄,请先润润枯肠。” 随手又把一个人头中所盛的美酒倒下喉咙,大笑叫道:“人头作酒杯,喝尽仇人血!”陈元 霸大怒起立,大力神魔萨天都突然一跃而前,一抓将石桌抓起,向陈元霸一送,恶笑说道: “陈四哥想避席么?不行,不行,一定要喝几杯!”陈元霸双掌向石桌一抵,推将过去,萨 天都猛喝一声:“喝酒!”陈元霸忽觉劲风贯耳,石桌已向自己这边推来,急忙凝神奋力, 振起神威,双掌抵住石桌往外一甩,两人外家功夫都是登峰造极,力大无穷,这一双双用 力,猛听得轰然巨响,石桌碎裂成无数小块,满空飞舞,陈元霸给震退数步,双臂酸麻,萨 天都在石弹如雨中兀立不动,哈哈大笑。这一较劲,表面看来是两无伤损,其实是陈元霸已 输了内力,“单掌开碑”的威风,竞折在大力神魔之手。   玄风道长与朗月禅师仍然兀坐不动,“万里追风”柳先开已沉不住气站了起来。八臂神 魔蓦然又是一声怪啸,手挽两个人头,向柳先开飞纵过来,口中喝道:“请柳三哥喝酒!” 柳先开单掌一按桌面,人似给弹簧弹着一样,飞了起来,在半空中一个筋斗落到场心,两人 擦臂而过,柳先开手中也挽着两个人头,口中喝道:“先敬主人的酒!”两个人头飞掷过 去,萨天刺的两个人头也飞掷过来,两对人头,互相交换,声到头到,彼此接在手中,滴酒 不漏,各自横跃三步,凝神注视。   八臂神魔的轻功原已登峰造极,但柳先开号称“万里追风”,轻功犹自胜他一筹,这一 暗中移动,萨天刺起步在先,柳先开飞身在后,两人同到场心,擦臂而过,分明是柳先开胜 了。萨天刺内外兼修,武功绝顶,却偏偏在轻功较量上输了,面红耳赤,手挽两个人头,向 “笑弥勒”朗月禅师走来,又叫道:“敬朗月大师薄酒,”胖和尚哈哈大笑,接过飞掷来的 人头,张口一吸,把酒全吸入口中,蓦然一喷,“酒浪”迎面飞来,八臂神魔早知朗月禅师 有此绝技,早有防备,人头掷出,人也飞身掠起,“酒浪”在脚底射过,丝毫不湿。大力神 魔萨天都飞步赶到,朗月的喉咙咕咚作响,格格笑道:“请你也喝一杯。”大口再张,酒花 四喷,萨天都只道他酒已喷完,不加防备,蓦然眼前白蒙蒙一片,急忙双掌护面,酒花雨点 般落在他的身上,麻衣被射穿成一个个小洞,有如蜂巢,若是平常武士,中了这些酒珠,定 如受铅弹袭击,禁受不住。萨天都铜皮铁骨,被酒喷了满身,却不过如同给蚁啮一样。当下 一声大喝,向胖和尚冲来。   另一边八臂神魔萨天刺避开酒雨,飞身从朗月禅师头顶掠过,落在玄风道长之前,刚说 得一声:“敬玄风道长薄酒。”玄风道长手起一杖,把石桌打翻,幸然喝道:“那有如此敬 酒之理!”右手长剑一抖,剑光闪烁,直裹过来。萨天刺一声怪啸,身形晃动,随着玄风道 长的剑招东飘西荡,瞬息之间已闪过了七八招辣招,这时他背上负着的冯瑛,已经惊醒,忽 然又“呀呀”的哭了起来。玄风道长的“乱披风剑法”凌厉非常,连进几招,连八臂神魔的 衣裳都未刺着。这时又见他背上的女婴“呀呀”大哭,不觉缓了一缓。萨天刺突然凭空掠 起,十指齐伸,向玄风道长当头抓下!这一招迅猛异常,玄风道长急闪身时,他背着小孩, 身形居然还能够在半空一转,有如飞鸟回翔,紧追抓到。玄风的剑尚未撤回,左手铁拐横拐 一挡,竟然给他抓着,玄风道长长剑急忙反剑一圈,身形已给他扯得移动两步,左手竟自抓 到面门,玄风道长陡然向后一缩,头向后仰,这霎那间,斜刺里一条黑影,疾飞而来。萨天 刺怪啸一声,双手放松,玄风道长晃了两晃,萨天刺已疾掠出去。   正是:   双魔逢四侠,各自显神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四回 风急天高 荒山腾剑气 月明林下 一女敬凶顽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四回 风急天高 荒山腾剑气 月明林下 一女敬凶顽   这冲来的人是“万里追风”柳先开,他见大哥如此凌厉的剑法,竟然受困,这是从所未 有的事,暗自心寒,仗着轻功卓绝,飞身来救。萨天刺刚才轻功输了一招,认为奇耻,仇人 见面,分外眼红,竟自放过玄风道长,迳取“万里追风”。柳先开双掌变拳,十指钢环,向 萨天刺迎头凿下,萨天刺双臂一伸,十指指头,蓦然伸出尺许长的指甲,和钢环一碰,铿铿 有声,柳先开大吃一惊,敌人骈指如戟,直点面上双睛,柳先开翻身闪躲,玄风右手长剑, 左手铁拐,急从背后掩来,萨天刺跳动如飞,十指撕、抓、点、勾,真如鹰爪一般!   双魔在“猫鹰岛”住了三十多年,常看猫鹰与毒蛇相斗,悟了不少武功。尤其是八臂神 魔萨天刺,以轻功身法,内家劲力见长,更以猫鹰为师,学它凌空扑击之技,所以只论轻功 快捷之处,他要略输“万里追风”,但其他功夫却胜柳先开远甚,就是轻功中的扑击变化之 技,柳先开也不及他。萨天刺更练了一种独门武功,其名就称为“猫鹰爪”,他十指指甲, 数十年来从不修剪,每只指甲,长可盈尺,其坚如石,平时卷着盘在指头,用时伸出,便变 成利爪,而且十只指甲都在毒蛇的毒液中浸过,被他利爪抓伤,若无能解蛇毒之药,十二时 辰之内,必死无疑!以前不知多少江湖豪杰,就是丧生在他十爪之下!   玄风道长剑拐齐施,和八臂神魔再度恶斗,“乱披风”剑法使得凌厉无比,剑光挥霍, 剑风虎虎,鹰翔隼刺,真如狂风骤起,暴雨卷来,更兼左手铁拐横挡直劈,打得山石纷飞, 尘沙蔽空,厉害非凡。八臂神魔在剑拐突击之下,伸长十爪,展开描鹰扑击之技,忽如巨膺 盈空,忽如伦蛇疾走,每每欺进进招。抓、点、勾,撕,身法掌法,一使开来,竟然四面八 方,都只见萨天刺的身形在转,真如一人八臂,从四面扑击而来!玄风道长不由得倒吸一口 冷气,这八臂神魔确是平生未见的强敌!   八臂神魔也是暗睹惊心,他绝料不到“乱披风”剑法如此厉害,两人以攻对攻,往往只 争瞬息先后,在玄风道长来说,常觉利爪逼近面门,闪躲艰难,在八臂神魔来说,也是常觉 剑光闪动,不离要害。这番大战,只见铁拐如山,剑光如练,十爪翻飞,两人稍一不慎,都 有血溅黄砂之险!柳先开见师兄危急,仗着卓绝的轻功,时来闪击,萨天刺闪身来抓他时, 他又飘身急躲,玄风道长得师弟合击之力,略略占了上风。恶战正酣,猛听得大力神魔与陈 元霸震天价的一声大叫!   原来那边笑弥勒朗月禅师与“单掌开碑”陈元霸二人,合战大力神魔萨天都,也已到了 强存弱亡,死生俄顷之际!朗月禅师几口猛酒把萨天都的麻衣射成无数小洞,萨天都大吼一 声,运力一挣,把麻衣逼成无数碎片,随风飞舞,上半身赤条条的,露出赤铜色的皮肤,双 臂坟起,大声叫道:“胖和尚你有多少暗器,洒家也不怕你!只把酒喷来作甚?”一招“双 龙出海”左右两拳,突击朗月禅师的“太阳穴”,朗月哈哈一笑,身随掌转,解下护身软 鞭,一鞭扫去,陈元霸拍拍两掌,犹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分向萨天都左右“太阳穴” 拍来,萨天都突然回肘一撞,猛然翻身,接着一个“肘底看捶”,右拳在肘底骤然击出,陈 元霸稍退半步,觑个真切,左掌向上一托,顺势把他的拳头托起,右手五指勾着他胳弯关节 一扭,这着正是陈元霸平生绝技乃“分筋错骨手”中的利害杀手,一扭之下,筋断骨碎,任 是武功多强的人,被他搭住,亦是无法抵抗,不料萨天都手肘一沉,浑如未觉,左掌突然打 出,呼的一掌,直劈顶门,陈元霸慌忙松开,躲闪不及,逼得挺肩一撞,硬生生的接了大力 神魔一掌,踉踉跄跄直撞出去。这时郎月禅师刷刷两鞭,也都打中了萨天都的后心,萨天都 一声怒吼,反臂一捞,竞把软鞭捞着,用力一扯,朗月禅师身不由己给扯过来,急忙把手一 松,萨天都收力不及,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陈元霸飞身扑上,萨天都在地上打了两个盘 旋,猛的将陈元霸抱着,背上受了几拳,但陈元霸却给他压在下面!朗月禅师抢回软鞭,大 惊失色,看着两人在地下扭打,翻翻滚滚,朗月掸师提鞭注视,不敢下手。片刻之后,陈元 霸双手被按,萨天都横肘抵着他的心口,正在用力,朗月禅师急忙一鞭扫下,猛打萨天都后 脑,萨天都受了一鞭,疼痛不堪,抱起陈元霸往前一扔,翻起身来,又与朗月禅师恶战!   柳先开见状大惊,舍下八臂神魔,飞身一掠,把陈元霸接着,放了下来,只见陈元霸头 面青肿!   问道:“如何?”   陈元霸咬牙说道:“此伤无妨!”双掌一错,再杀上去!但此时玄风道长和朗月禅师却 是给双魔打得连连后退了。   陈元霸从来受过如此挫败,怒火如焚,再度交锋,更是勇猛,打了片刻,陈元霸再用 “分筋错骨”手法,冒险逼近,捏着他的肩头要害之处一扭,那料萨天都又是浑如未觉,手 起一掌,又把陈元霸打跌地上,大声叫道:“你这小子屡次来与我呵痒,是何用意?”陈元 霸翻起身来,作声不得。   萨天都铜皮铁骨,非但普通的刀枪不入,就连极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法,竟也伤不了他。 他刚才连受鞭敲拳打,除了朗月禅师打他后脑那鞭,觉得疼痛之外,其他打击,简直不当作 一回事儿。朗月禅师内功虽高,却也拿他无法。笑弥勒笑不出口,只好沉着应招,且战且退!   陈元霸恶战之后,再受一掌,骨骼隐隐作痛,玄风道长大声叫道:“二弟四弟,移过这 边,咱们并肩子斗他!”朗月禅师偷空又喝了一口酒,用酒喷他双目,萨天都横掌护睛,攻 击之势稍缓,郎月禅师与陈元霸腾身急走,与玄风道长会合一处,威力大增,八臂神魔闪身 疾退,陈元霸抡前一掌劈去,忽觉微风飒然,萨天刺长长的指甲已插中肩头,玄风道长蓦地 一剑,萨天刺跳身避开,玄风道长摸出一块药饼,疾忙抛给陈元霸,高声叫道:“爪子有 毒,快把药饼嚼碎咽下。”陈元霸悚然一惊,依言把药饼嚼下,只觉肩头麻辣辣的作痛。   这当儿,大力神魔萨天都也已赶到,柳先开运绝顶轻功,屈着十指,突然扑击,萨天都 天灵盖上中了右手五指钢环,脑痛欲裂,双臂奋力一抖,把柳先开弹出数丈之外,玄风道长 的“乱披风”剑法狠捷异常,长剑一指,已到萨天都臂上,萨天都肌肉一缩,长剑滑开,玄 风道长心念一动,知他外功登峰造极,要刺也刺不入,暗运内力,趁势一绞,萨天都狂叫一 声,皮破血流,跳了开去!萨天刺已自乘虚抓到,一爪抓到玄风脑门,玄风缩身一闪,肩头 也受了一抓,急急跳开,猛嚼药饼。萨天都中了一剑,左臂转动稍为迟钝,但仍是强攻猛 扑,犷厉元俦!   四侠双魔连番猛斗,玄风与陈元霸斗了一阵,忽觉恶心欲呕,原来萨天刺指甲的毒,乃 是用蛇岛中最毒的“金线蛇”口涎所炼,玄风预备的药饼虽然是解治蛇毒的上等好药,却也 只能防止毒液在体内蔓延开来,但毒液在胃中作怪,十分难受!双魔一个擅于轻功,扑击凌 厉,一个铜皮铁骨,力大无穷,长短互补,杀法凶纶,四侠虽也各有独门武功,竟自慢慢抵 敌不住。   玄风道长奋力挡了一阵,一口黄水呕了出来,萨天刺飘身闪躲,玄风道长忽然醒起叫 道:“二弟、三弟,走出圈外!二弟用酒喷他们的招子!三弟用钢环凿他们的脑袋!”萨天 刺扬爪急抓,柳先开和朗月禅师早已双双纵出,朗月禅师张口一喷,两条白练,迳取八臂神 魔面上双瞳!   萨天刺一转身形,避开白练般的酒浪,朗月掸师张口一喷,又是两条白练向萨天都左右 双目射来,萨天都轻功不及乃兄,仍以一掌护睛,一掌应敌,“酒练”飞来,给他蒲扇般的 大手迎风一扇,酒雨纷飞,落在他的身上,他铁骨铜皮,自然不怕。但就在这霎那间,玄风 道长的长剑已唰唰唰连刺三下,萨天都腾挪闪避中,闹得手忙脚乱,“卜”的一声,头上又 中了柳先开的五指钢环。大凡有外家“横练”功夫的人,除了“练门”脆弱,是致命伤之 外,其余脑门、太阳穴、下阴等处,也比较脆弱,虽然不致一击毙命,但给内家重手法打 中,也是疼痛难当!萨天都金星火爆,痛得哇哇大叫,玄风道长剑光闪闪,直指要害,萨天 刺扑地掠来,十指如钩,急忙从后袭击,玄风旋步飞身,又再后退,待萨天都双掌劈风与萨 天刺并肩再上时,朗月掸师又是一口急酒,喷成白练,先后分取两人双目!   四侠中,朗月禅师内功之深仅在玄风道长之下,他喷酒伤人的功夫,已练至出神入化之 境,可以运酒成练,同发数条,又可以激洒成弹,如冰雹飞降,取人双目,防不胜防。双魔 虽是顶尖儿的人物,应付这样奇异的暗器,又在三侠合击之下,也自有点手忙脚乱!   这一来,形势急转,刚才是双魔占尽上风,而现在却是四侠反客为主,各展独门绝技, 逼得双魔东窜西避,酣战中萨天刺急弹钢环,伸爪要抓陈元霸脉门,玄风道长剑法狠捷无 伦,连使“追风八剑”,上下左右,剑剑不离八臂神魔要害。萨天刺逼得运“猫鹰爪”的上 乘武功,身子蓦地飞腾,一抓将柳先开吓退,一个筋斗倒翻下地,正待招呼萨天都急退,背 上的冯瑛颠簸过甚,又“哇哇”的大哭起来!萨天刺蓦然一怔!朗月禅师喷酒成练!猛然飞 至面门!萨天刺回身闪避,玄风道长剑锋一指,青光一闪,已自斜侧直扑咽喉,萨天刺低头 躬腰,已觉剑风飒然,沾裳刺肉,萨天刺本能的身形一侧,肌肉收缩,本来预料这剑必难逃 避,所以运气缩肌,希望减少伤害。不意就在这霎那间,冯瑛厉声叫喊,原来玄风长剑刺 倒,萨天刺躬腰躲闪,把冯瑛红喷喷的小脸显露出来,玄风这剑本要刺萨天刺颈项要害,冯 瑛小脸一扭,恰恰挡住,她见着剑光闪闪,那能不厉声叫喊?玄风好不容易才得着这一剑之 机,但给冯瑛挡住,就算四侠与双魔有血海深仇,这一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刺下!高手比 武,只争瞬息先后,玄风这一踌躇,停剑不刺,萨天刺已蓦然反手一抓,把他的手腕抓了五 道伤痕,长剑当的一声堕地!   萨天都见兄长得手,一声怪啸,跟踪扑上,呼的一掌,迅如奔雷,迎头劈下,他刚才受 了玄风一剑之伤,气愤之极,这一掌用尽全力,要把玄风震成粉碎!陈元霸不顾生死,拼着 性命,双掌齐飞,斜刺里冲出救援,三掌相交,噼啪一声,有如裂帛,左掌受力最重,左手 腕骨,竟然震裂,手臂吊了下来!萨天都掌力未卸仍向玄风按去,啪的一声,又把玄风震出 丈许!萨天都放开陈元霸,迳自飞身猛扑,要取玄风性命!   幸在玄风道长内功深湛,又有陈元霸抢在前头挡了一掌,把萨天都掌力消去大半,这一 掌才能不受内伤,但也已是身形不稳,柳先开与朗月掸师,急忙赶上,缠着八臂神魔,因为 两人深知萨天刺身形如风,内力深厚,还在萨天都之上,玄风道长受伤之后,要抵御萨天都 谅还可以,要抵御萨天刺却是万万不能,所以宁可放过萨天都去救玄风,却抢先拦着了萨天 刺!   玄风道长中了毒爪,右手脉门火辣辣的麻痒作痛,料知所伤非轻,萨天都又恶狠狠的自 后扑击,心头火起,大声叫道:“道爷与你拼了!”运足内力,铣拐披风,翻身急击,萨天 都自恃铜皮铁骨,不躲不闪,呼呼发掌,欺身直进,“卜”的一声,腰胁之处,受了一拐, 本来此处一非‘练门”,二非要害,平常刀枪不入,而今受了一拐,却骨痛欲裂,大力神魔 外家功夫虽然登峰造极,也自禁受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腰胁的两根肋骨 竟自断了!玄风道长含嗔发拐,竟如暴风急雨般扫来,萨天都不敢再以血肉之躯,接他铁 拐,连连闪避,乘势以“大金刚手”荡开他的拐杖,激战中彼此追逐,萨天都固然觉得他的 拐力非比寻常,玄风道长也觉他的掌力有如雷震,双方都不敢稍存轻视之心。激战中玄风运 足内方,呼呼数拐,萨天都虎跳避开,玄风一拐打中旁边的岩石,石屑纷飞中,忽然跌下一 人,高声叫道:“玄风道长,快来救我。”   这人正是唐晓澜,他被萨天刺点了麻穴,放在两块山岩上下合盖中空之处,不能转动, 目睹这场惨列的恶战,目瞪口呆,渐渐叱咤追逐之声渐近,猛然岩崩石裂,身受巨震,血脉 忽然畅通,原来相应的穴道,刚好受震解了。   玄风叫道:“你是谁?”   唐晓澜在石屑沙雾中跃起,大声应道:“我是周青收养的那个娃儿,”玄风“啊呀”一 声,呼呼数拐,把萨天都逼退数步,抢上前来,叫道:“哦!原来你在此处!”唐晓澜将游 龙剑一把递过,叫道:“道长,你使这把宝剑!”   周青在赴冯广潮十年旧约之前,曾到关东会过玄风道长。周青三十年来亡命江湖,屡逢 凶险,深怕自己一朝不保,所以预先便托玄风道长,日后在江湖上照顾他唯一的爱徒,当时 玄风问道:“少年相貌易于改变,我怎能凭着你所说的形貌,认出他来?”周青沉思有顷, 说道:“这个容易,你将来若碰见使游龙剑的少年,就是他了。”玄风道长与周青是肝胆相 交、两心相照的好友,当下慨然应诺下来!   其后周青在京师与血滴子恶斗,众寡不敌,从京师一直给追到河南。周青给追出京师 时,关东四侠已有所闻,玄风一来为救老友,二来也想参加北五省豪杰之会,于是约齐四个 兄弟,跟踪追来,那知刚到孟津,就碰到从太行山逃命出来的豪杰,知道双魔肆虐,许多好 友惨遭横死,事情紧急,于是先联袂上山,邀斗双魔!又不料在激战之中,唐晓澜突然出现!   玄风道长接过宝剑,弹了两弹,长啸一声,山鸣谷应,欣然说道:“是了,随我冲出 来。”八臂神魔一轮急攻,把郎月禅师和柳先开杀退,尖声叫道:“玄风恶道,你敢抢我的 徒儿!”身形一起,使出猫鹰扑击的凌空绝技,三伏三起,陡然跃起三丈多高,伸出十指长 甲,向玄风当头抓下!玄风游龙剑横空一荡,萨天刺身子悬空,一个回旋,十指一屈一伸, 仍然抓下,他的猫鹰扑击之技,百不失一,本以为已避过长剑,那知游龙剑乃是宝物,剑尖 光芒闪动,随着一荡之势,暴长半尺,萨天刺右手五指长可盈尺的指甲,竟给削去一半有 多。萨天刺怒吼一声,翻身落地,右手一抓抓向玄风寸关尺处,左手一抓却向唐晓澜肩头抓 来,玄风运剑如风,自下反削,萨天刺右爪急缩,左爪却抓住了唐晓澜肩头。玄风右腕倏 翻,其疾如电,游龙剑“金雕展翅”,横截萨天刺手腕,萨天刺似畏宝剑厉害,身子旋风一 转,玄风的长剑在他胁下悠然穿过,他的左爪也自然松开,唐晓澜面色惨白,“哎哟”一声 叫了出来!   玄风宝剑在手,剑起处,“玉女投梭”“金鸡夺粟”,一连几招,截腰斩肋,萨天刺展 开猫鹰闪击之技,避招进招,萨天刺功力胜过玄风,更兼玄风在受伤之后,本来万难抵挡, 但他宝剑在手,无形中占了便宜,萨天刺擒拿之时,总要避开剑尖光芒,不敢欺身直进。这 时间,“万里追风”柳先开先自扑到,十指钢环一凿,与玄风前后夹击,把萨天刺凌厉攻势 挡住,玄风拐交右手,急忙摸出两块药饼,一块抛给唐晓澜,一块给自己嚼下,就在这瞬息 间,柳先开又已给萨天刺逼走!而大力神魔萨天都也把朗月禅师和陈元霸逼得左奔右窜,玄 风一急!只觉右腕麻痛比前更甚,心胃作闷,气往上冲!   唐晓澜功力更低,受了爪伤,虽嚼解药也是禁受不住,只觉目眩头晕,摇摇欲倒,这时 朗月也中了一爪,玄风自思四人之中,已伤其三,再战下去,必败无疑,思量时,萨天刺又 展猫鹰技扑击,凌空抓下,要将唐晓澜抓去。玄风道长大喝一声,游龙剑自上一撩,趁着萨 天刺回旋躲闪之际,左手铁拐,猛然脱手飞出,这是他“伏凛拐”法中救急绝招,名为“白 虹贯日”,萨天刺身未着地,横掌一挡,“波”的一声,掌心竟给拐头打入半寸,奇痛澈 骨,在半空一个倒翻,飞身坠地,背上的冯瑛又哭起来,哭声也已经嘶哑了!玄风道长急忙 将唐晓澜一把抓起,交给柳先开道:“三弟,你带他逃,走西南,上邙山!”柳先开好生奇 异,不知何以要上邙山!但此际那能多问,背起唐晓澜便走,玄风道长又叫道:“分批走, 不必等我。”柳先开素来敬服师兄,不发一言,施展“万里追风”绝技,直奔下山,玄风道 长仗剑殿后,掩护着朗月掸师和陈元霸,也从另一面下山。   萨天刺敷药裹伤,包扎好时,四侠已分两路逃去,萨天刺皱眉一想,对萨天都道:“你 去追那牛鼻子,我去捉那小伙子!”萨天刺虽然恨极玄风,但他想:玄风这路,三人都已受 伤,早晚毒发,萨天都功力虽然较低,却是只受外伤,以一敌三都可以;而柳先开则轻功卓 绝,叫萨天都去追,那是绝对追他不上,而且柳先开所带走的唐晓澜,又是武林罕遇的美质 异才,萨天刺收徒之念兀自未抿!   按下玄风道长这路不表。且说萨天刺飞步下山,直追“万里追风”,两人轻功,所差有 限,柳先开背上背的是大人,萨天刺背的却是孩子,两相比较,柳先开稍稍吃亏,但饶是如 此,柳先开占了先起步的便宜,萨天刺追了半天,还是未能望见他的背影。   邙山在河南西部,是秦岭山脉的北支,距离太行山四五百里。第二日中午,柳先开到了 新安,再出去便是函谷关,邙山也已经在望了。唐晓澜伤口发作,毒气攻心,到新安时已不 能说话。柳先开背他投宿客店,给他放血解毒,这才悠悠醒转。柳先开本想在这客店中暂避 风头,待萨天刺追过之后再行露面,不料傍晚时分,忽听得客店外面一阵孩子的哭声,揭帘 一看,竟是八臂神魔在外面喂冯瑛吃粥,原来这个魔头也投入了这间客店。柳先开刚一露 面,萨天刺已经瞧见。把冯瑛背好,大步走来,柳先开在房中抓起唐晓澜,一掌打碎楼格, 破窗逃逸,萨天刺踢开房门,也跟着穿出后窗,客店主人在背后大喊“捉贼”!这两人早已 经到街外了!   新安是个小镇,但天还未黑,街口也不乏行人。两人长街追逐,街上登时大乱,萨天刺 心急如焚,把街上行人纷纷撞跌,这样一闹,柳先开又已逃出郊外。萨天刺气极,展开独门 轻功,追逐柳先开背影,在背后大声骂道:“你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掏出来!”柳先开 闷声不响,施展“追风”绝技,一路飞奔,过了几天,又把八臂神魔远远甩在后面。   黄昏日落,山间明月升起。柳先开听得远处水声轰鸣,波涛拍岸,知道已到了黄河之 边。崤山、邙山逼近黄河,两山横展,互为犄角,古称崎函天险。柳先开抬头一望,邙山已 矗立面前,两峰夹持,峭壁陡立,山的南面,便是黄河。柳先开心里暗喜,这山如此险峻, 萨天刺轻功不及自己,上得山来,自己已经翻过山的那边了。   柳先开爬上东面主峰,越入丛深,一处处丛莽密菁,荆棘满道,夹杂着不成行列的榆柳 杨槐之类的树木,柳先开蹑足潜踪,又走了一阵,前面黑压压现出一片危崖,峰峨突兀,柳 先开背着大人,好不容易借着星月之光,拣择那凹凸不平的地方着足,轻登危石,巧着攀 援,升到七八丈处。到了上面,只见处处怪石奇岩,在黑夜中看着,更觉阴森可怖。柳先开 聚拢目光,四下辨了辨形势,遂从那乱山盘石间,往里穿行。   走了一阵,眼睛忽然一亮,前面地势开旷,形成一个在山峰围绕下的小山谷,侧面山峰 挂下一条瀑布,山泉飞瀑,在月光下如珍珠四溅,景色清绝。柳先开无暇欣赏,正拟横过山 谷,攀升峰巅,流泉飞瀑之旁,忽然冉冉升起一人,柳先开一看,惊得呆了!   这是一个容颜艳绚的少女,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长眉如画,显得十分秀气,柳先开 绝料不到在这样险峻的山中,会藏有如此佳丽。那少女轻启朱唇,柔声问道:“客人,这样 晚你上山来做什么呀?”   柳先开强摄心神,曼声应道:“姑娘,你不必管我!”这少女抿嘴一笑,说道:“我偏 爱多管闲事!”话未说完,纵身一跃,山风吹送,衣袂轻飘,直如姑射仙人,凌空飞降,竟 然遮在柳先开面前。这份轻功,超凡绝俗,柳先开号称“万里追风”也不禁暗暗叹服!   柳先开合掌一揖,又道:“我知姑娘武功绝世,请不要为难我这亡命之人!”少女双眸 一转,秋水横波,不能逼视,诧然说道:“哦,亡命之人?你为何亡命?请细说来!”柳先 开焦急异常,说道:“敌人就要追来,姑娘,你行行好,放我过去吧!”少女说道:“不 行!”远远传来怪啸之声,柳先开不禁恼恨那少女歪缠,双足一点,向斜侧飞掠出去,那知 刚刚着地,那少女又已是盈盈一笑,伸手拦在前面!   柳先开号称“万里追风”轻身功夫,技压武林,想不到竟输给这个少女,心里不服,飘 身急起,再往东面掠去,不料脚方着地,那少女又已站在面前,盈盈笑道:“你背着人,纵 跃不便,把这个大小子放下来吧!”柳先开平生以轻功自负,争胜之念,油然而生,把唐晓 澜往地上一放,双臂一振,平地飞起,宛如冲霄大鹤,掠上峭拔的山隆,耳际忽听得呼呼风 响,一团白影在身畔掠过,上到山头,仍是那少女抢先一步,拦在前头,玉臂一松把一个人 从背上放下,笑道:“如何?”她竟然把唐晓澜从地上背起,然后再施展轻功,柳先开犹自 输了!由不得气沮神伤,叹道:“罢了,罢了,我只道轻功盖世,料不到世上还有如此能 人!”那少女笑道:“你也算不错了!”唐晓澜毒伤发作,浑身无力,但仍有知觉,给这少 女挟着飞上山头,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睁大两个眼睛,怔怔的看着那个少女,少女容光逼 人,唐晓澜不禁叫道:“你到底是人还是山灵?”少女噗嗤一笑,忽然皱眉说道:“你怎么 伤得这样重啊!”   怪啸越来越近,柳先开跳起来道:“魔头来了,快让我逃。”山谷外黑影越来越大,霎 眼之间,八臂神魔萨天刺全身现出,大声叫道:“柳先开,你逃到天边,我也追到天边!” 柳先开急忙伸手说道:“姑娘,快让我逃!”少女将唐晓澜往旁一带,问道:“是不是那个 人将你抓伤的?”唐晓澜指着八臂神魔说道:“正是此人!”少女怒道:“好,我替你刺他 一剑!”将唐晓澜交给柳先开,说道:“好好看护着他,不必逃走!”纤腰一扭,轻飘飘的 落下山头!   萨天刺眼睛蓦然一亮,沉声喝道:“你这个女娃子快快躲过一旁,我不伤你!”萨天刺 杀人不皱眼眉,只因见这少女美艳异常,稍存怜惜,不然,早嫌她碍手碍脚,将她伤了。少 女笑道:“怎见得你能伤我?”萨天刺飞身一掠,正待轻身提气猱升山峰,不料脚方着地, 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已在耳边喝道:“不准上去!”   萨天刺怒道:“好,你这是自己送命,怪我不得!”十爪一伸,猛的抓卜,少女格格一 笑,微风飒然,身影不见!萨天刺左掌护身,右掌寻身一抓,少女喝道:“好毒的招数!” 青光一闪,宝剑出手,唰唰两剑,分刺萨天刺印堂要穴,剑法又准又快,似乎还在玄风之 上,萨天刺悚然一惊,知是劲敌,喝声“来得好!”斜闪步,骤翻身。竟用“风卷落花”之 式,连避两剑,他手底也不怠慢,趁少女剑势方收,剑招未变之际跟踪直进,右掌一托肘 尖,左手五指,已抓到少女胁下。看得柳先开心惊胆战!   正是:   绝代风华奇女子,只凭一剑斗神魔;   欲知二人胜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五回 铁掌神弹 武师传绝技 纵情使气 玉女肆娇嗔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五回 铁掌神弹 武师传绝技 纵情使气 玉女肆娇嗔   十指如钩,剑光似练,柳先开分明看见八臂神魔已抓到少女胁下,不知怎的,却突然怪 吼一声,拔起一丈多高,斜掠出去。看他身法精纯,不似受伤,猜不透他何以即将得手,却 又仓皇撤走?再看那少女时,只见她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宝剑斜指前方,面色凝重,目不转 晴的注视着萨天刺,显见也是十分紧张。萨天刺双臂箕张,眼似铜铃,与那少女面对着面, 谁都不敢挪动脚步。柳先开看得十分纳罕。   柳先开不知,就在刚才那闪电之间,两人已交换了几招,八臂神魔萨天刺一爪抓去,把 对方闪避的速度都已计算在内,算准这一抓定可抓着,那知指甲微一沾裳,少女脚步不动, 一个吞胸吸腹,酥胸凹了半寸。假如萨天刺的指甲能再长半寸,便可力贯指尖,把那少女的 胸膛撕开,但萨天刺的长臂业已放尽,无能为力,就差了这么半寸,少女的剑锋已是斜削过 来。萨天刺头顶一凉,赶忙双臂硬往下沉,头仰肘翻,攻守兼施,令那少女无暇再刺,这才 得以剑底逃生,但饶是如此,头顶乱莲蓬的长发已给剑锋削去一绺!   这少女也暗自惊异,她的玄女剑法,自信已练到出神入化,不料仍给敌人逃脱。心道: 八臂神魔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师傅叫我小心在意!   两人全神贯注,伺机袭敌,双方都不敢先行发难。过了一阵,少女忽然噗嗤一笑,叫 道:“再来好!”就在这一瞬间,萨天刺身形骤起,十指凌空抓下,他是想趁这少女一笑分 心,把她击倒。那料少女是引他先发,早有防备,宝剑一抖,在头顶上打了一个盘旋,金刀 挟风,一冲一绞,解招还招。萨天刺身形急转,左掌变抓为拿,双方换了一招,萨天刺脚踏 实地,攻势发动,扑击凌厉,其中又夹以抓裂、点打之法,十指长甲就如利刃一般,一派凶 狂之势,手脚起处,全带劲风!比大战关东四侠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柳先开看得暗暗惊 心,那少女却是气定神闲,剑光闪闪,衣袂飘飘,翩如惊鸿。战到分际,盈盈一笑,剑招倏 变,寒光四射,忽聚忽散,看来毫不凶狠,却如流水行云,极得轻灵翔动之妙!原来那少女 是引他先发,然后挫其锐气,击其暮归,萨天刺给裹在剑光之中,拼命舍斗!柳先开这才喘 了一口大气,定了心神。暗想:大哥的剑法已是罕见的绝技了,这少女又似乎还在大哥之 上,真不知她这小小年纪,如何练得到这种地步?心念一动:大哥叫我避上邙山,莫非与此 少女有关。正思量间,远处又是一声怪啸!   柳先开听得分明,这啸声竞是大力神魔萨天都所发,暗暗着急。猛听得那少女叫声: “着!”凝眸看时,这一场惊心骇目的恶斗已分出胜败!萨天刺肩头红了一片,跳出场心。 唐晓澜在旁嘶声喊道:“叫他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喊声未停,萨天都已在山坡上现出身 形。   萨天刺一见弟弟来到,心中大喜,十指飞扬,负伤再扑,萨天都面目青肿,虎吼一声, 挥拳急上助攻。少女宝剑一指,直奔萨天都杀来,萨天刺利爪向下一探,抓向少女的“血海 穴”,少女剑法迅捷之极,剑锋一颤已把萨天都划一道伤口。萨天刺的指甲方自沾衣,那少 女身形一闪,三尺青锋猛甩回来,“乌龙卷尾”反向萨天刺双腿卷去。萨天刺双臂一抖,身 形扳起,叫道:“用重手法打她!”萨天都这两下连受创伤,大怒若狂,双掌翻腾,连环猛 扫,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少女不敢过分逼近,剑尖闪动,乘隙进招。萨天刺身手迅 疾,十指长尹,又抓过来,双魔左右夹攻,顿时间反客为主,把少女困在核心!   萨天都功力原自不弱,刚才不知敌人虚实,躁妄进攻,吃了一剑,再度进攻,在哥哥掩 护之下,运“金刚大力手法”硬抢少女的宝剑,掌风虎虎,掌风剑风,互相激荡,少女发 招,受了影响,剑点落处,准确已不如前。往往在敌人要穴之际,受掌风一震,偏出少许, 而萨天刺的利爪随即闪电攻来!要知少女剑法胜在轻灵迅捷,招数奇妙,论功力却比萨天刺 还差一筹,这番双魔夹击,各有独门武功,相辅相成,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被迫转攻为 守,剑法再变,浑身上下,一片寒光闪闪。三人在山石之间,进攻退守,左右盘旋,双魔虽 占上风,少女也自不弱,只打得个难解难分!   柳先开疑神观战,正自紧张,忽听得身旁唐晓澜痛苦呻吟,双目半开半闭,面色瘀黑, 料是体内毒气已蔓延开来!柳先开这一急非同小可,顾不得再看场中激斗,赶忙把唐晓澜胸 衣撕开,用碎石划了一道伤口,给他放血,唐晓澜气息吁吁,低声说道:“柳大侠你别管 我,快逃命吧!”柳先开道:“不要胡想,你死不了,咱们走!”把唐晓澜挟起,正待从另 一面下山,猛听得双魔高呼酣斗之声,少女剑法已渐散乱,柳先开不觉踌躇,想到:“这少 女一片好心,拔剑相助,替自己挡着双魔,如何好舍她而去?”待放下唐晓澜时,又见他双 目紧闭,脉息甚细,只怕自己若去动手助那少女,未能取胜,唐晓澜亦无法救治!一时没了 主意。双魔越杀越凶,呼声撼地,柳先开一咬牙根,说道:“江湖上义气为先,宁教身死, 不教名灭。这位小哥,但愿你吉人天相,绝处逢生。”把唐晓澜往地下一放,飞步下山。   刚跑得几步,山顶上空蓦地传来了巨鸟长鸣之声,丛林茂草之间,山禽乱鸣,和和飞 起。柳先开不觉一怔,心想是什么怪鸟猛禽,如此声势?转瞬间头顶呼呼风响,两只大鹏, 一黑一白,双翅张开,竟如磨盘大小,疾飞而过。双魔各自一声怪啸,跃出场心。就在此 际,流泉飞瀑之旁,蓦然出现一人,竟是个独臂的老尼!柳先开全神贯注大鸟,没注意到老 尼是什么时候来的。   独臂老尼颤巍巍的走了几步,扬声叫道:“徒儿,还未了结么?”双魔蓦然转身,如飞 逃跑,扔下话道:“独臂老尼,有胆的就到猫鹰岛来找我们!”老尼“哼”了一声,叫道: “你等着吧,自然有人挑你老巢,现在先叫你留下一点东西!”撮唇一吹,一双大鹏疾飞而 去,转瞬之间,又再飞回,落在独臂老尼双肩上,长喙删着双魔顶上的头巾。少女笑着飞跑 上来,抚弄两只大鹏,忽然噘着嘴道:“为什么不叫小黑小白啄他们一口?”老尼笑道: “你也曾和他们试了招来,难道还不知道他们深浅?小黑小白如何伤得了他们?他们是怕我 的声威,不敢和小黑小白纠缠,猛不防才着了道儿!”少女又娇笑道:“师傅,我的剑法怎 样?可以出道了吧?”老尼道:“你的剑法比师兄们都强,只是你的仇人比双魔何止厉害千 倍万倍?我的功夫已倾囊相授,你现在已有了七八成火候,再磨练几年,双魔不是你的对 手!至于能否报仇,那就只能看你的运气了。”说罢向柳先开处缓缓行来,笑道:“我们师 徒只管说闲话,叙家常,可把贵客冷落了!”   柳先开又惊又喜,想不到竟在邙山之上,遇到前辈神尼。这独臂老尼,剑法精绝,只是 极少与人争斗,近三十年来,没人知她踪迹。据武林前辈所传,她本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允 祯皇帝的幼女,名叫长平公主。闯王进京,崇祯在煤山自缢,临死之前,担心长平公主受到 侮辱,用剑斩她,斩断一臂,长平公主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号,祟祯拥剑叹道:“谁教你生在 皇家!”长平公主才得以保全一命。后来闯王入宫,优礼明室,见长平公主惨状,叹道: “上何太忍?”叫宫女扶她回宫调养,并请御医给她治疗。此事不独见于武林传说,而且载 于历代通鉴辑览,谅非虚假。至于后来,长平公主怎样出宫学艺,独创一家,那就人言人 殊,演为许多神话性的传说了。   柳先开一算清朝入关已六十多年,想不到她还健在,急忙施礼。独臂老尼道:“关东四 侠,豪侠仗义,名不虚传!”指着唐晓澜道:“他定是受了八臂神魔毒爪所伤了!”柳先开 道:“还望神尼解救!”独臂老尼道:“别的我不敢夸口,解治蛇毒,我还可以。”柳先开 上前扶起了唐晓澜,在他耳边说道:“没事了,双魔已给打跑了。”唐晓澜双目微开,低声 问道:“我的侄女儿呢?夺了过来没有?”   柳先开道:“给他带走了!”唐晓澜双眼一翻,又晕过去。独臂老尼道:“是我疏忽, 只想看莹儿试招,没想到那女娃子是魔头抢来的。”柳先开道:“救命之恩,已不敢忘!” 独臂老尼道:“你且随我同到山居,等会还有你的几位好友来访。”柳先开心想,自己在河 南除了杨仲英外,可并没有什么好友,心中颇觉奇怪。   唐晓澜自己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悠悠醒转,只觉幽香袭人,睁眼一看,柳先开已不在 身旁,自己躺在一间精室之中,房间布署得清雅绝俗,冥心潜索,只记起那少女与双魔相 斗,柳先开把自己放在地上,以后就不知道了。心想,莫非是那少女把双魔打败,将自己救 了,这里是她的卧房?挣扎欲起,但觉百骸欲散,绵软无力,再睁眼看时,只见墙上一副对 联,写道:   “铁肩担道义   辣手著文单”   中间一幅中堂,写着一首长词,词道: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发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好,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 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日山斗,对桐阴,满肩 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 坤事了,为先生寿。”   上下款写的是:“写辛弃疾水龙吟词为留良先生寿晚华亭陈卧子书。”唐晓澜常听周青 谈论前朝的志士豪英,知道陈卧子(即陈子龙)是明末的抗清英雄,并以词名为世所重。 (羽生按:近人龙榆生编《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即以陈子龙词冠其首)满清入关后,他在 太湖举兵,事不密,竟被俘虏,在押解途中,投水自杀。唐晓澜粗解诗书,大致领略辛弃疾 这一首词是悲国土沦亡,以恢复神州为志,并与友人共勉的。同中有“文章山斗”之句,那 么陈子龙写此送给“留良”,这位“留良”先生必然是一代大儒了!蓦然想起来道:“这位 留良先生,莫非就是浙东名儒吕留良!”吕留良在明亡之后,拒绝清廷微聘,削发为僧,著 书宣传攘夷,影响极大。唐晓澜自幼在江湖流浪,未曾好好读书,吕留良的书他也并未读 过,可是久闻其名,心中久已佩服。   正沉思间,房门忽然轻轻开了,昨晚所见的少女走了进来,盈盈笑道:“哎,你醒了 么?”唐晓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请恕我不能行礼。”那少女笑道:“那是我师傅救 你的命,与我无关。喂,你不必‘女侠’长‘女侠’短的叫我,我还未出师呢!你叫我吕四 娘好了!”唐晓澜心念一动,轻轻叫道:“吕四娘?哎,那么你是吕留良先生的——”吕四 娘笑着接道:“孙女。”唐晓澜不禁呆呆的望着她,想不到这位一代大儒的孙女,竟有绝顶 武功!   吕四娘轻轻笑道:“小弟弟:你今年几岁了?”唐晓澜道:“十六岁了。”吕四娘道: “十六岁有这样的功大,也很不错了,小小年纪,居然有此胆量,敢与双魔争斗,怪不得我 师傅说你是可造之材,替你悉心疗治。我比你大三年,你干脆叫我吕莹姐姐也行。”唐晓澜 这才知道这少女名叫吕莹,“四娘”大约是她在家中的排行。心想:她比我只大三年,武功 却还在关东四侠、神魔双老之上,我再练十年,怕也未必赶得上她,不觉暗自惭愧。吕四娘 又道:“你读过我祖父的书吗?”唐晓澜羞赧答道:“没有。但对他老人家大名,却是久已 如雷贯耳。”吕四娘又笑道:“学武的人也该读一些书,你现在正是求学的年纪,我送他老 人家著的一本《攘夷录》给你吧。”唐晓澜越发不好意思,低头道了声:“多谢姐姐!”对 吕四娘佩服之极,只觉她俨如天人,令人不敢逼视。   歇了一阵,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邻房问道:“那孩子没事了吗?”吕四娘应了一声: “没事了!”转过头来对唐晓澜道:“我师傅叫你呢!你下床走走看,看行么?”唐晓澜下 床行了几步,只觉气爽神情,毫无痛苦,大喜说道:“姐姐,你带我去谒见她老人家。”   邻房布置好像一个庵堂,正中的神像却给一幅黄布遮住,看不清楚。唐晓澜一走进来, 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道:“晓澜,你的命总算是拾回来了,快过来,见这位神尼。” 叫他的人正是万里追风柳先开。在他旁边端坐着那个独臂老尼,还有一个老头子却不知是 谁。唐晓澜过来叩谢,却不知道这老尼姑的法讳,该是怎么个称呼。老尼微微笑道:“我没 有法号,名字呢,也早已不用了,江湖上都称我为独臂老尼,你也就这样叫我吧。哎,你不 必多谢我,你应该多谢柳大侠,他从太行山一直把你负到这儿!”唐晓澜又恭恭敬敬的向柳 先开磕了三个响头。柳先开一笑把他拉起。   吕四娘见过了师傅后,对旁边老头子道:“严叔叔远道而来,莫非家父有什么事么?” 独臂老尼说道:“你的严叔叔叫你回去。”吕四娘陡然一震,那姓严的老头子道:“你爸爸 年老,近来又有点小病,很想念你。”独臂老尼道:“莹儿,你在我门下九年,武功比你师 兄们都学得多,我也没有什么教给你了。你赶明儿就回去吧。”吕四娘一阵难过,独臂老尼 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儿,你要切记我的教训。你回家探亲之后,去 打听你大师兄的踪迹,看看他的为人,若他真个背叛师门,你就把他的首级拿来见我!”柳 先开听得大惊,正当此际,山门外几声长啸,独臂老尼站起来道:“嗯,他们也都来了!”   两扇山门,慢慢推开,独臂老尼欢然说道:“玄风道长,别来无恙!”山门外影绰绰的 立着三人,正是失东四侠中的玄风、朗月和陈元霸。玄风道长长揖到地,说道:“仰仗神尼 之力,吓走两个魔头,贫道这厢有礼了。”柳先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哥叫他避上邙山, 用意就是引那两个魔头来见独臂老尼。   独臂老尼将关东四侠带回庵堂,介绍了那个姓严的老头子。这人却不是什么武林中人, 而是吕留良的门生,也是渐东的一个名儒。数十年来,在东南沿海传播吕留良的学说,和吕 四娘的父亲吕留良同是密谋抗清的义土,玄风道长也久闻其名,拱手笑道:“咱们一文一 武,殊途同归,南北齐心,何愁不光复汉家故业。”独臂老尼眼圈一红,望着佛堂中的神 庵,怔怔出神。关东四侠都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心伤故国,怅触前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独臂老尼霍然说道:“贫尼道心未净,贻笑道兄。”玄风道长咳了一声,将 话题引了开去,说道:“几年前闻说双魔各破一足,我就料到是大师所为。”独臂老尼笑 道:“三年前,我云游至八达岭,巧遇这两个魔头,他们不知进退,定要与我比武。那时他 仍恶迹未彰,所以我只略施惩戒。”玄风道长道:“幸好大师刺伤他们,要不然这次太行山 之会,我们更难逃毒手。”当下将双魔受允祯之聘,在太行山上,杀害北五省豪杰之事说 了,独臂老尼眼眶欲裂,恨恨说道:“早知如此,今日我必不放他们过去。”   说了一阵,独臂老尼又道:“四侠近年可有到过江南么?”玄风道:“我们四兄弟十年 来足迹未过长江。”独臂老尼道:“听说我那大徒弟勾结江湖巨盗,为患客商,四位亦有所 闻么?”玄风摇了摇头。独臂老尼道:“我在世间,他尚有所顾忌,所以虽然不守佛门清 戒,仍不敢公然作歹为非,只恐我死了之后,没人能制服他。”玄风吃了一惊,原来独臂老 尼传下八个弟子,除吕四娘外,其他七人都已出师,散在江南,号称江南七侠。为首的名叫 了因,是个和尚,武功最高,曾以一根禅杖,连败十二个高手,技压江南。七侠虽同出一 门,武功本领却是参差不齐,排行第七的甘凤池威名最盛,但内功外功,比起了因,却还相 差颇远。再其次是排行第五的白泰官,至于路民瞻、李源、周清等又等而下之,并不见得如 何出类拔萃了。路民瞻和周清曾到过关东,以前辈之礼,见过玄风,玄风和他们试招,不过 三十招,两人都败了下来。当时玄风还这样心想:何以独臂老尼的弟子如此平庸,想那甘凤 池和了因,虽然威震江南,好象也是有限,而今见独臂老尼如此一说,不禁惊疑。独臂老尼 指了指吕四娘,微微笑道:“她今天试剑,能独自战败八臂神魔也算难得了。但还要再锻炼 几年,才制得住她的大师兄。”   玄风听了更是吃惊,看那吕四娘颦颦浅笑,俨然还是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真不敢相信 她剑法如此厉害。柳先开道:“大哥,我的性命就是这位姑娘救的。”玄风不由不信,说 道:“原来不待神尼出手,已把这两个魔头打走了。”独臂老尼笑道:“这又不然,她没有 那样的功夫,后来大力神魔加入战团,是我现身他们才狼狈逃遁。”缓了一缓又道:“这两 年来,我对了因不守清规之事,隐有所闻,所以特别传了莹儿玄女剑法,若他将来为非作 歹,就叫莹儿替我清理师门。但恐她功力未深,到时还望四侠助一臂之力。”玄风听了,做 声不得。独臂老尼又道:“莹儿明天下山,以后在江湖闯荡,还望四侠招扶招扶。”关东四 侠,连称不敢,陈元霸笑道:“女侠一出,刚好凑成江南八侠,比我们人多一倍,南北呼 应,也可以互壮声势。”独臂老尼黯然说道:“便愿如此!”陈元霸一想,才知失言,那了 因若入了歧途,如何算得侠士,搭讪笑道:“可惜女侠要到江南,要不,咱们同往京师把紫 禁城也闹个天翻地覆!”吕四娘蓦然扬眉说道:“总会有这么一大!”关东四侠,相顾惊 诧,独臂老尼却轻轻说了句:“壮志可嘉,但还要胆大心细。”   浙东名儒严洪逵缓缓说道:“侄女,你祖父著书立说,反虏攘夷,所揭的是堂堂正正之 旗,我们要逐满人出关,恐不是荆轲要离之行,所能济事。”要离荆轲是春秋战国时的侠 士,荆轲刺秦王,要离刺庆忌,都是名传千载的游侠行事。严洪这此说,意思是不赞成用暗 杀的手段,去解决国家大事。而且含有贬抑游侠的意思。玄风听了大为不悦,冷冷说道: “只恐儒生空言,也无补于事!”   吕四娘粉脸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叔父教训。我看还是太史公说的有理,以真儒之 识,配侠士之义,然后大事才有可为。”吕四娘所引的话,出于司马迁(太史公)《史记》 中的“游侠列传序”严洪逵听了,拈须笑道:“原来你这些年来,也还未抛荒书本。”吕四 娘呷了口茶,低掠云鬓,忽幽幽问道:“在宽可长大了?还跟我爸爸读书吗?”严洪逵道: “他长得比你爸还高半个头呢!他读书极勤,诸子百家,无所不窥,看来将来能传你祖父衣 钵的,就是他了。”唐晓澜在旁边听得出神,虽然不知“在宽”是谁,听得吕四娘如此亲切 的谈他,心中忽如电流通过,满不是味儿。   玄风道长拍了拍唐晓澜肩头,叹口气道:“周大侠是我几十年老友,他把你重托于我, 我不能不管,但我们四人流浪江湖,新近又和四皇子作对,更不能安定下来,教你武艺。”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对独臂老尼说道:“还望神尼念他是凌大侠嫡系,将他收作弟子。” 唐晓澜大喜,赶忙过来就要磕头,独臂老尼却不待他磕头,就一把将他扶起。   独臂老尼微笑说道:“我年纪老迈,收了莹儿之后,已发誓不再收徒。北五省还有一位 大名鼎鼎的英雄,玄风道兄何不将这孩子送到那里?”玄风拍掌说道:“神尼说的是铁掌神 弹杨仲英么?”独臂老尼说道:“正是。”玄风一想:杨仲英技艺不在自己之下,此番太行 山之会,他居然能在双魔掌下逃脱出来,可知宝刀未老,技业有长。他和自己又是几十年深 交,把唐晓澜托付给他,极为合适。当下说道:“神尼既不肯收徒,那只有麻烦杨老英雄 了。”   一宿易过,第二日一早,关东四侠和吕四娘等下了邙山,分成两路,四侠带了唐晓澜去 投杨仲英,吕四娘和严洪逵回南方老家,山下道别,唐晓澜呆呆的看着吕四娘绝尘而去。吕 四娘在马上扬手说道:“小弟弟,过几年我到东平看你!”   杨仲英家住山东东平县,东平县有一个大湖名为东平湖,杨家背山面湖,朝辉夕阴,风 景佳丽,这日唐晓澜随关东四侠来到杨家庄外,但见山峦起伏,湖水晶莹,湖滨柳树成行, 山岗秀草没胫,唐晓澜未至杨家,已自爱上了这个地方。上到半山,忽见几座平房,依山建 筑,树荫中一座平台,台上一个女孩子正在练武,手持一张弹弓,将弹子打上半天,然后再 发弹子与它相撞,弹子越发越多,在半空中相互碰撞,宛如流星赶月,十分好看,玄风赞 道:“神弹绝技,家学渊源,将门虎女,名不虚传!”那女孩子回过头来,看见唐晓澜噗嗤 一笑,说道:“那天晚上,没有把你吓死呀!”玄风道长道:“柳青,你回去告诉爹爹,说 关东四侠求见!”那女孩子连笑带跳的跑回家去了。玄风道:“杨仲英膝下无儿,只此一 女,把她宝贝得了不得。”柳先开道:“我听山东武林同道说,有个女神童叫杨柳青,想必 就是她了。”玄风道:“正是。她爸爸喜爱杨柳,所以给她起了这古怪的名字。”说话之 间,杨仲英已迎了出来,大声叫道:“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呀!”说罢又向柳先开和陈元 霸谢过那晚相助之恩,杨柳青在旁笑道:“还有这位小哥,那晚打了一大把飞芒,你也该向 人道谢呀!”杨仲英哈哈笑道:“我老湖涂了,这位小哥的暗器打得不坏!”玄风使了一个 眼色,唐晓澜扑通跪倒,叩了个响头,扬仲英连忙拉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玄风 道:“这孩子孤露无依,求老哥收他为徒。”杨仲英皱皱眉头,说道:“回去再说!”   杨仲英把众人迎回家中之后,把玄风拉过一边,谈了好久,这才回过头来对唐晓澜道: “你把以前学过的功夫演给我看看!”唐晓澜解下游龙宝剑,欠身行了一礼,把追风剑法施 展开来,只见冷电精芒,满庭飘虹。杨仲英道:“好,行了!”杨柳青瞪着一双小眼,盯着 那把游龙宝剑。   杨仲英道:“凭着你那晚的一把飞芒和这手追风剑法,我收你为徒!”唐晓澜大喜,当 着关东四侠之面,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师之礼。玄风举手向杨仲英道贺,说道:“徒择师师也 择徒,大哥,这个徒儿,我担保你称心满意!”杨仲英笑了一笑,忽然正色对唐晓澜道: “我嵩阳门下,戒律素严,现在我将十二戒条,逐条念给你听,你要详细忖度,若不依得, 早早出声,我不强你。”唐晓澜垂手旁立,听他念道:“第一条不许奸淫偷盗!”唐晓澜点 了点头,杨仲英继续念道:“第二条不许卖友求荣,第三条不许恃强凌弱,第四条不许沾官 近府,嵩阳门下不准与官府中人往来,你依得么?”唐晓澜道:“我义父周大侠就是给清廷 武士害死的,我恨官府中人有如刺骨!”杨仲英又继续念道:“第五条不许结派斗殴,第六 条不许酗酒闹事……”一直念下去,念到第十二条道:“这一条最关重要,不许欺师灭祖! 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师傅,一切要说真话,更不许勾结匪人,侮辱尊长。犯此条者,轻则废 去武功,重则五马分尸,你依得么?”唐晓澜一阵踌躇,杨仲英道:“我知你来历有些奇 怪,你以往的来历,我不理你,今后一切,却不许对我有一事欺瞒!”唐晓澜叩头道:“既 往来历,我自己也不清楚,今后一切自当听命恩师。”杨仲英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几 十年来我从未收徒,从今后你就是她的师兄!柳青,过来拜见师兄!”杨柳青抿着嘴道: “我要和他试一试招,他若赢得我,我就叫他师兄!”唐晓澜忙道:“我本领低微,如何是 师妹——不,师姐对手,且我入门在后,更不敢当。”杨仲英瞪眼道:“柳青,胡说八道, 不怕师伯们笑话么?晓澜,你今年几岁?”唐晓澜道:“十六。”杨仲英道:“比柳青大两 岁,我门下排行不论入门前后,只依长幼之别。柳青,过来磕头,以后要听师兄的话!”杨 柳青伸长舌尖,吐吐舌道:“还要磕头!”杨仲英喝道:“快磕头!”唐晓澜急忙扶起,杨 柳青把手一摔,唐晓澜出其不意,几乎给她摔倒,杨仲英对玄风笑道:“道长不要见笑,我 这个女儿自小没有妈妈,是我把她宠坏了,十四岁了,还这样孩子气!”说了之后,又对唐 晓澜道:“本门武功最重扎根基的功夫,我看你剑术虽有可观,根基却是不够,明日起你就 跟我学站椿、吐纳、腰腿、桥手等基本功夫,循序渐进,不必贪多,你是跟过名师的了,你 对我所教,有什么意见吗?”唐晓澜忽道:“我想白天习武,晚上学文,多少读一点书!” 关东四侠,相顾愕然,武林中收徒传艺,从来就是只讲拳脚兵刃的功夫,对文绉绉的儒生, 可不放在眼内,也从来没徒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杨仲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   杨仲英拈须笑道:“你言正合我意!行!你这个徒弟,很对我的意思!玄风道兄,学武 的人,常失之暴躁,我少年时气盛,不知闯过多少祸。我这宝贝女儿,会了一点武艺,就像 个野丫头似的,只知马上马下,拈刀弄枪,不懂一点礼仪。我看呀,她将来找婆家都很难。 我早就想请人教她读一点书,改一改她的野性。晓澜愿意文武双修,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 有个堂弟,虽然是个落第秀才,却也颇通文墨。明天我就把他找来教他们师兄妹念书。”玄 风听了,内心暗笑,想道:你这女儿,分明是你宠坏的,与读书何关。   杨仲英收了徒弟,满心喜悦,说道:“青儿,你带师兄周围走走。”他与关东四侠海阔 天空的谈了一阵,临到四侠要告辞时,才进去找唐晓澜。找到内进庭院,闻得挥拳擦掌之 声,瞪目一看,只见自己的女儿,运掌如风,把唐晓澜逼得步步后退!   原来杨柳青小孩心性,拜了师兄!心不服,牵他手道:“喂,我和你到后面的庭子 去!”唐晓澜不敢不依,到了庭子,杨柳青忽道:“喂,借你的宝剑来看。”唐晓澜一阵踌 躇,杨柳青道:“呀,你这人怎的一点也不爽快,又不是要你的。”唐晓澜无奈,将剑解 了,递过去道:“师妹小心,这剑锋利得很,不要给它碰伤了手!”杨柳青哼了一声,拔剑 舞了一阵,出手虽然不及追风剑法的迅疾,却也如银蛇乱掣,紫电盘空,甚为了得。唐晓澜 赞道:“师妹真行,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杨柳青又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谁要你乱 戴高帽,喂,我爹爹说你剑法很好,我倒要凭着一双肉掌,领教领教你的剑招!”唐晓澜急 忙道:“师妹武功高强,愚兄甘拜下风,不必试了。”杨柳青道:“慢着,我还未说完呢! 我若输了,向你再磕三个响头,你若输了,可得把这把剑给我!好!你先把剑拿回去,接 着!”青锋倒转,向唐晓澜掷来,嚷道:“你接好了,怎么样,亮招动手呀!”唐晓澜急得 满头大汗,连连摇手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杨柳青冷笑道:“哼,瞧你这小家样, 你就是怕输掉这把宝剑,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唐晓澜本来也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此刻给这位师妹弄得毫无办法,窘迫异常,这把宝剑 乃周青所传之物,又不能送给杨柳青,弄得他满头大汗,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杨柳青逼近 两步,双掌一扬,说道:“怎么样?”唐晓澜咬了咬牙,插剑归鞘,递过去道:“师妹,这 把剑送给你!”声调颤抖,杨柳青秀眉一竖,冷笑说道:“哼,谁希罕你送!快快亮剑,我 若不能空手夺你手上利刃,给你磕头!”唐晓澜连连退后说道:“这个愚兄万万不敢!”冷 笑声中杨柳青忽然呼的一掌,打将过来!   唐晓澜闪身一避,没有避开,腮帮上竟然挨了一掌,火辣辣的痛,唐晓澜几曾受过这样 侮辱,不由得气上来!杨柳青又连发数掌,掌掌凶狠。唐晓澜闪展腾挪三下,肩头又给扫了 一掌,幸她年小力弱,要不这两掌就吃不消,唐晓澜掷剑落地,咳一声道:“师妹,愚兄给 挤得没法,就陪师妹玩玩吧,师妹,你可得手下留情。”杨柳青娇笑道:“好呀,到底给逼 出真章来了!”其实,她完全是小孩子脾性,见这位新来的师兄着急,就越发要逗他耍,倒 并不一定要他的宝剑。唐晓澜外柔内刚,挨了两掌,却动了真气,衣袖一拂,双臂一分,身 随掌走,呼呼两掌,打将出去,杨柳青笑道:“好狠的招数!”身形微晃,立刻反掌截击唐 晓澜右臂,唐晓澜左掌往上一招,杨柳青变招奇快,右手“金龙探爪”唰的又朝唐晓澜面门 抓到!   唐晓澜本想还她一点颜色,杀她一个下马威,教她知难而退。不料杨仲英号称铁掌神 弹,在掌法上实有过人的技业,杨柳青自小跟从父亲学武,年纪虽轻,掌法却是上乘。见唐 晓澜似乎动了真气!发的全是进手招数,冷笑数声,立刻也展身手,双掌倏上倏下。交互打 出,她的招数既巧滑,又矜慎,既精细,又大胆,忽攻忽守,倏进倏退,变化多端,不住手 的攻击上来,唐晓澜倒吸一口凉气,不料她的掌法真个精奇。两人辗转斗了数十回合,唐晓 澜渐渐不支。杨柳青不住口的取笑道:“师兄,怎么啦?累了吗?把剑交给我吧,这是我的 彩物,我可不领你的情。”唐晓澜这时恨她刁蛮,心中不愿将周青所送的游龙宝剑转送给 她,咬着牙根支撑,心想:你还是个小女孩子,看你有多大气力。打久了,你可抵受不住。 他掌法一变,紧守门户,想把她拖累,不料又拆了几十招,杨柳青不但气力上依然支持得 住,而且掌法越发凌厉,啪、啪两声,唐晓澜胸膛又中两掌,虽说杨柳青年轻力小,可也疼 痛非常。唐晓澜又气又急,连连后退,在此时.铁掌神弹杨仲英来厂,唐晓澜如释重负,慌 忙往外一窜,叫道:“师傅!师傅!”   杨仲英面色一绷,斥道:“青儿,你为什么跟师兄打起来?”杨柳青嘻嘻笑道:“师兄 邀我和他试招,你说过嘛,要听师兄的话,所以我只好陪他动手。”杨仲英眼见唐晓澜打得 十分认真,不似儿戏,将信将疑,对唐晓澜说道:“你的师妹年纪还小,全不懂事,你不要 伸量她!”唐晓澜忙道:“是师妹一定要逼我过招,挤得我没法子的!”杨仲英指着地上的 宝剑问道:“这是怎么讲?”唐晓澜讷讷说道:“师妹喜欢这把剑,我本待送给她……”杨 仲英勃然大怒,斥道:“青儿,你越来越胆大了,胡乱要人东西,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吗?”杨柳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哽咽说道:“谁希罕他的宝剑?”唐晓澜尴尬之极,神 色不安。   唐晓澜连忙给她辩解道:“师妹并没有说要,她只说她喜欢这把宝剑,要空手和我过 招。”杨仲英瞧他面颊青肿了好大一块,问道:“这样,你们便比掌来了。”两人低下了 头,不敢回答,杨仲英最疼爱女儿,明知是她不对,便不再深究下去,只得斥道:“野丫 头,本门最重长幼尊卑之别,他虽今日入门,却是你的长辈,后辈对长辈,务必要尊敬。以 后不可逞能欺长,就是将来要试招,也只可点到为止。又不是和敌人搏斗,干嘛好像要拼个 你死我活似的!”两人低头应了声:“是。”唐晓澜满腹委屈,面色青白。杨仲英携他的 手,说道:“晓澜,你师妹还是个小孩子,你多担待她些儿。关东四侠要走了,你出去给他 们叩头道别。”将唐晓澜带出外面,关东四侠见他面颊青肿,相顾微笑。唐晓澜对四侠道了 救命之恩,哽咽说道:“我幼遭孤露,蒙周大侠抚养和冯师傅传艺,周冯两位师傅都已遭横 死,我的师嫂侄女都被掳去,还望四侠留心探访他们的踪迹,加恩施救。”玄风笑道:“你 这个孩子倒有挚性真情,只恐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独臂老尼的最得意弟子吕四娘已经 出山。这样吧,我们找到她请她帮你的忙。”唐晓澜听玄风说起四娘,心中一动,连忙道 谢。当下四侠举手道别,玄风说道:“再过几年,待你学成之后,我们再来接你。”   自此,唐晓澜就在杨家住了下来白天学武,晚上学文。起初,他还非常害怕杨柳青和他 歪缠,不知对这位厉害的小师妹该如何应付。不料杨柳青因他那日在父亲面前为她遮瞒,对 他反有好感。虽然脾气还是刁蛮,却不再找他晦气了。两个孩子也就这样的相安下来。如此 匆匆的过了五载。   嵩阳派是内家正宗,唐晓澜学了五年,根基己扎得甚为稳固,追风剑法也练得精妙绝 伦。闲时和杨柳青常常过招,在掌法弹弓上虽然还是稍逊一筹,但已不似初次交手一样,只 有退让的份儿了。至于在读书方面,杨柳青任性贪懒,却远比不上唐晓澜,功课作业,时时 要找他作枪手。因为这个缘故,杨柳青有时还要巴结他,唐晓澜对着这位一会儿娇笑一会儿 嗔怒的小师妹,觉得很是难受。   这时唐晓澜廿一岁,杨柳青也十九岁了。杨仲英英雄垂暮,看着眼前这对佳儿佳女,心 中颇有微妙之感,一日他悄悄的问女儿道:“你觉得这位师兄怎样?”杨柳青道:“没怎么 样?爹问这个干嘛?”杨仲英笑道:“你这个傻丫头,你年纪也不小了,晤,也该为未来的 归宿打算了,那,你觉得师兄的人品怎样?我看他为人倒是满老实的。”杨柳青粉脸一红, 娇嗔道:“我不懂得什么人品不人品,他昨天和我比掌还比不过我呢!”杨仲英微微一笑, 不再追问下去。心想女儿大约是嫌他武功不高,不喜欢他。   正是:   似喜似嗔还似爱,女儿心事最难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六回 慧果兰因 深心托毫素 轻颦浅笑 何处不关情   杨仲英本来很喜欢唐晓澜,但心想女儿既不喜欢他,也就罢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唐 晓澜究竟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若将唯一的爱女许配给他,到底不无顾虑,他却不知自己的女 儿,对唐晓澜已是情根深种。   杨柳青和唐晓澜五年来耳鬓厮磨,虽然她娇纵成性,但唐晓澜却颇能低声下气,久而久 之,她已一刻也少不了唐晓澜。但她却不自知这便是爱情,直到他父亲与她谈起终身大事之 时,她才蓦然醒觉,对终身大事,不能不注意了。但她从未想过结婚的事,真个是:女儿家 心乱如麻,欲说还休难作答。因此佯作不知父亲用意,东拉西扯,将话混过。   一日下午,杨柳青情思昏昏,回到书房,瞧见唐晓澜正在用功,只觉脸皮发热,眼皮发 跳,想和唐晓澜一样用功,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她偷瞧唐晓澜,唐晓澜正在凝神看书,好 像不知道她进来似的。杨柳青把书本一抛,笑嘻嘻道:“师兄,咱们爬山去!”唐晓澜愕然 说道:“怎么今日又要爬山?”杨柳青道:“我喜欢嘛,你陪不陪?”唐晓澜苦笑一声,将 书卷起,说道:“好吧,既然你喜欢去,我陪你便是。”杨柳青取了弹弓,笑道:“瞧你这 副哭丧脸,咱们去打鸟儿去,不比你读这些捞什子的书本好玩得多!   杨家依山面湖,爬上后山,远处湖光掩映,周围郁郁苍苍,满山上下,尽是野花,灿如 云霞。唐晓澜登高远眺,心旷神怡,把心中不快,消了一半,红花绿树丛中,鸟儿唱得正 欢,杨柳青曳起弹弓,打出两弹,把两只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道:“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你把它们打下来作甚?真是煮鹤焚琴,大杀风景!”换在平时,杨柳青一定大发脾气,此 刻,却只娇嗔笑道:“酸秀才,又抛书囊了,本姑娘偏偏爱打。”唐晓澜正待劝她,忽然停 下,杨柳青随着他眼光望去,只见绿树丛中,现出了两个人影,一老一少,笑嘻嘻的望着他 们打鸟儿。   杨柳青暗暗生气,见是陌生客人,不好发作,强自按捺,冷笑一声,对唐晓澜道:“你 知道本姑娘如何打法,不看清楚,就来责备。我这弹弓,叫做:打生不打死,折翼不伤皮, 你知道么?”嗖的一弹,又把一双黄莺打了下来,唐晓澜拾起一看,黄莺在他掌心跳了两 下,振翅欲飞,却飞不起。原来杨柳青一弹把黄莺翅膀的软骨打着,却并不伤着黄莺皮肉, 只要让它休息些时,便能振翼飞翔。唐晓澜虽与她日夕相处,却还不知她神弹绝技,精妙如 斯,不但百发百中,而且所用的力度,也恰到好处。像这样弹取空中飞鸟,活生生的手中擒 到,唐晓澜便不能够。   杨柳青瞧唐晓澜面色,知他心折,大为高兴,弹弓再曳,那少年客人忽然挪前一步,杨 柳青弓如满月,弹似流星,喳喳两弹,又向黄莺打去,不料飞弹掠过,树上的两只黄莺叫了 一声,竟然振翅飞开,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杨柳青面红耳热,大惑不解。唐晓澜朗声道: “这位客人好手法!”原来在杨柳青打鸟儿时,那少年客人双指一弹,两指间夹着的“菩提 子”(一种细小的暗器)竟把杨柳青的弹丸碰歪了准头。杨柳青聚精会神,不知是他弄的玄 虚,唐晓澜打惯飞芒,飞芒是比菩提子更小的暗器,见他手指微动,已自看出。   那少年客人给唐晓澜喝破,嘴唇一动,正待说话,杨柳青忽然弹似冰雹,连环飞射,刹 那之间,射出了七八枚弹子,少年客人袍袖急挥,身形闪动把杨柳青打来的弹子或拂落尘 埃,或闪身避过,张口叫道:“这你小姑娘好没道理!”忽然卜的一弹飞来,要躲己来不 及,正中嘴唇,把门牙打得摇摇欲动,牙根出血,疼痛难当。那年老的客人原是笑嘻嘻的在 旁观看,这时也急得跃将上来,将少年一扶,颤声问道:“没事么?”少年忍痛答道:“没 事。”张口把血水喷出,幸喜门牙还未折断!   杨柳青收起弹弓,冷笑说道:“本姑娘打鸟儿不碍你们的事,你们干嘛炫本领,弄玄 虚,哼,我还以为有多大本领,原来却也禁受不了小小一弹,这叫做呀,孔夫子门前卖百家 姓!”少年客人面色一变,心里暗骂了一句:“野丫头,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本少 爷厉害。”但他心中虽然怒骂,却不敢说将出来。那老年客人似是他的父亲,低低叹了口 气,却又似怕他动怒似的,伸手将他拦着,跃前一步,和声问道:“这位小姑娘可是铁掌神 弹杨仲英的掌珠么?”杨柳青将头一扭,却不答话,她余怒未息,还想找那少年客人的晦 气,心想,这老家伙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想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我若答应,这场架就打不 成,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把他们激怒,然后我和唐师兄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唐晓澜年岁较大,阅历较深,看见杨柳青扭头不理,那老者面色尴尬,担心事情弄僵, 不禁一手搭着师妹的肩头,低声说道:“别生气啦,你记得师傅教训吗?对客人要尊敬,不 可这样。”回过头来,又对那老人道:“两位客人息怒,我们正是……”铁掌神弹的徒弟这 几个字还未说,那少年客人忽然从中截断,怒声喝道:“关你这小杂种什么事?”老者道: “锡九,休得出口伤人!”唐晓澜愕然收声,那少年双瞳喷火,像一头狼似的盯着自己,也 不知他这样暴怒,为什来由?按说打伤他的乃是师妹,自己好心劝架,他却不向师妹发怒, 反而辱骂自己,真是太不讲理!   少年客人给父亲一说,仍是余怒未消,又跃前一步,朗声说道:“你想是杨老拳师的得 意弟子,区区不才,愿领教名家弟子的高招。”   唐晓澜强抑怒气,含嗔说道:“咱们素无过节,为何要比武试招!”杨柳青杏眼圆睁, 转过身来将唐晓澜一推,怒道:“师哥,你怎么啦?别人骂你祖宗三代你也竟自低头,不怕 别人把你当成窝囊废(没用的废物)?你不害羞,我也替你面红,赶快上去把碴子接下来, 要不我就不认你做师兄?”那老年客人忙道:“我和杨老英雄是多年知交,小儿性子暴躁, 不懂说话,得罪了这位小哥,我在这里替他陪罪!”杨柳青插嘴道:“陪罪我们领了,但我 们既承指名挑战,少不得在拳脚上还要领教几招!”话锋咄咄逼人,老者眉头一皱,心道: “杨仲英的女儿怎么这样粗野!”少年客人早把上衣脱下,朝地一抛,大声说道:“我就先 请教这位小哥几招,如果是侥幸打赢的话,我再接姑娘你的高招!”   唐晓澜受两面一推一挤,加上心中也怒那少年无礼,把杨柳青拿着自己的手一甩,跳入 场心,双拳一抱,叫道:“阁下既然定要试招,小弟只好承教!”少年客人答道:“好说, 好说!”突然呼的一掌当头打到,唐晓澜纹丝不动,直到敌掌距肩不及一尺,方猛然一侧 身,横掌往上一削,双掌一交,蓬的一声,来人竟给震退两步。唐晓澜这几年来内功精进, 铁掌的技艺造诣亦颇不凡,换了常人,这一掌怕不把胳膊打断!那少年也真了得,一退一 晃,把对手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往前一冲,突然飞起一腿,唐晓澜左掌一个“伏地斩 虎”,少年右腿一收,左腿又起,连环飞脚凶猛异常。唐晓澜不由得连退数步。杨柳青在旁 冷笑道:“掌上的功夫不是人家对手,跤子也踢出来了!”少年客人往前一冲,双腿往下站 庄,左手护身,右手一拳当胸捣出,大声叫道:“再见识见识你杨家铁掌的威名!”唐晓澜 霍地转身,双掌齐出,哪知少年的手法真快,上盘不动,下盘一换,把唐晓澜双掌一架,连 架带攻,唰地一声,掌挟劲风,又自打到。   原来这少年学的是五行拳,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第一招时唐晓澜硬接硬架,那股力 量相碰相撞,少年力量较弱,身形震退,攻势发不出来,逼得改用鸳鸯连环腿阻敌反攻。连 环腿不能久战,因此趁着杨柳青发话,而唐晓澜攻势受挫之际,改回本门拳术。少年这时己 知双方长短,知道自己内力不及晓澜,于是避其正锋,纯用侧袭,并以快捷的掌法,一抢先 手,使如暴风雨般的进攻,叫唐晓澜腾不出手来施用铁掌功夫击他要害。两人越斗越烈,那 少年的五行拳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连用“劈、钻、炮、横、崩”五字 诀,五行生克,疾如狂风!唐晓澜下盘极稳,拳拳有力,在拳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斗到 五七十招,那少年突发一拳,用“劈”字诀,直劈下来!   这一拳拳力极猛,唐晓澜横掌一挡,拳掌相抵,掌心疼痛,唐晓澜随掌一拨,把少年的 右拳粘出外门,顺掌一推,少年煞是溜滑,一个“狮子摇头”,突然改用钻掌,上击敌面, 这一拳有个名堂,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唐晓澜掌背一挥,改推为挂,用崩掌往外一 挂,少年的钻拳又给挂开。唐晓澜蓦然翻身一扭,喝声:“着!”双掌迅如疾风,施展大擒 拿手法,把少年的胳膊扣着一扭,不料少年俯身一跌,猛然施展弹腿功夫,疾如骇电,照唐 晓澜肋下踢去!唐晓澜大叫一声,一扭一送,双手一松,仰面跌倒。那少年也是大叫一声, 俯身跌倒。杨柳青大惊失色,嗖嗖嗖连发数弹,拒敌救友。那老者哈哈一笑,双袖起处,只 见弹飞,不见弹落,似乎都给他接过去了。老者突然当空一揖,叫道:“杨大哥,久违,久 违!”杨柳青睁眼看时,只见一人疾似流星,在山间那边如飞掠到,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唐晓澜和那少年双双爬起,那少年双臂下垂,哼哼啷啷,唐晓澜腰弯腿软,肋骨作痛, 两人都被对方猛力所伤。杨柳青手指犹自扣着弓弦,怔怔的站在一边,杨仲英拈须斥道: “青儿,又是你闯的祸么?”杨柳青不敢回答,唐晓澜面红红的道:“不关师妹的事,是这 位英雄一定要和徒弟过招。”那少年见唐晓澜处处回护杨柳青,不禁又是横眉怒目,盯了唐 晓澜一眼。老人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笑。杨仲英侧脸瞧了那少年客人一阵,欢然说道: “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他的名字是叫做锡九么?”少年叩头行礼。那老者道:“杨大哥, 我带你侄儿来看你了,你可料不到吧?”杨仲英哈哈笑道:“锡九的武功大有进境了,刚才 他那招弹腿,使得不错!来,晓澜,见过这位师兄,你们两人怎么一见面就试招啊!”那少 年面色通红,说道:“青妹的武功真强,弹子打得好极了!”杨仲英冷笑了一声,张眸掀 须,双目威严,盯着女儿道:“你又卖弄你的弹弓了?”杨柳青低头侧面,双眸微抬,少年 忙道:“没有!没有!”那老者本想要杨仲英教训他的女儿一顿,但想起自己的儿子也有不 是,欲说又罢,这时见杨仲英追问,自己的儿子答得失魂落魄,微微一笑,接过话碴道: “没有,没有!青儿表演折翼不伤皮的神弹妙技,把几只黄莺儿打了下来。”杨仲英这才嘿 然一笑,旋又和容说道:“黄莺儿在天上飞得自由自在,关你甚么事?以后要打,也只准你 打麻鹰那类猛禽。”杨柳青应了声:“爹说得是。”杨仲英突然左手携那少年,右手携唐晓 澜,将两人凑在一起,含笑说道:“不打不成相识,你们兄弟见过了,以后好有个招呼!邹 大哥,这位是我新收的徒弟,姓唐名晓澜。晓澜,这位老英雄便是我常对你说起的插翼神狮 邹鸣皋老前辈!”   唐晓澜唱了个喏,道:“久仰,久仰!”少年客人冷冷说道:“得罪,得罪!”侧目回 睨,正眼也不瞧唐晓澜一眼,唐晓澜十分纳罕,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唐晓澜不知,这一老一少乃是求婚来的。插翼神狮邹鸣皋和杨仲英是生死之交,廿多年 前,并称河朔双雄。邹鸣皋的儿子锡九比杨柳青大四岁,两人在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玩得 甚次。到杨柳青七岁时,邹鸣皋有事远行,独出辽东,临行时笑对杨仲英道:“大哥,你看 他们两个孩子也是临别依依,不忍分离呢!”杨仲英道:“你几时回来,我把青儿留给锡九 做媳妇儿好吗?”邹鸣皋沉思有倾,慨然说道:“这敢情好!但小弟此次出关,对付本门强 敌,吉凶祸福,事属难料。幸而得胜,江湖风浪,兵火浮家,也不知何日方得归来,与大哥 把酒话旧?若此时给这两个孩子订下终身,只怕他日若有差迟,误了侄女青春年华。此事不 如慢谈,待他日我父子归来,侄女又还未许配人家的话,那时再提吧!”杨仲英一想,也是 道理,婚事便搁下来了。   谁知两人一别便是一十二年,邹锡九是个什么样儿,杨柳青也全都忘了,杨仲英也以为 老友已死,日渐淡忘。不料邹鸣皋还记着此事,携子南归,登门造访。又不料在后山相遇, 见唐晓澜和杨柳青亲昵的样儿,两父子都不禁引起猜疑。那邹锡九与杨柳青一样,也是独 子,自小娇生惯养,脾气也是骄纵不堪,因此竟然迁怒到唐晓澜身上。   再说杨柳青打了邹锡九一弹,心中忐忑不安,深怕父亲责备。第二日一早,向父亲请 安,不料父亲却满面堆欢,拈须笑道:“青儿,你的小伙伴来了,怎么你不招呼他去玩 儿?”扬柳青把头一扭,格格笑道:“现在又不是小孩子!”扬仲英干咳一声,笑道:“是 啊!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锡九这孩子近年在关外随他爹爹,颇闯出了一点万儿。看他武功 技业,也是上乘之选,不知你意下如何?”杨柳青皱眉说道:“爹,你说什么!”杨仲英 道:“邹伯伯想要你做他的媳妇呢!”杨柳青倏然变色,亢声说道:“我不嫁!”扬仲英正 色说道:“青儿,你不小啦,还这样浑,爹难道还能把你养过世?你也该懂点人事啦!邹家 和咱们是世交,锡九人又不错,你还有那点不称心的?”杨柳青本欲撒娇,见父亲这样认 真,一时间倒不敢说话。杨仲英又道:“这回你不答应也不行,你七岁的时候,我已将你许 给人家了!”杨柳青眼珠一转,忽然说道:“爹要女儿成婚,也得依女儿一事。”杨仲英 道:“什么事?你说!”杨柳青道:“爹爹威震河朔,女婿也当是个出类拔萃的英雄!”杨 仲英乐道:“是呀,说得不错!”杨柳青道:“所以,我要和他先行比武,然后论婚!”   杨仲英愕然说道:“你还要和人家比武?”杨柳青笑道:“他若赢得了女儿,女儿自然 甘心情愿做他媳妇,若赢不了呢,爹要这样没有本事的女婿,面上也没光彩。”杨仲英道: “女儿家逞强霸道……”话未说完,外面帘子一揭,邹家父子迈步进来。杨柳青请了个安, 一溜烟跑出去了。   邹锡九给杨柳青打坏门牙,两日来兀自气闷,这日一早随父要来给杨仲英请安,一到门 外,就听得杨柳青大声说话,不觉停下脚步,那知不听犹可,一听之下,面色全都变了。邹 鸣皋心想:“杨仲英女儿这样粗野,锡儿也得显显本事,以后才好管束!她是个女孩儿家, 本事再好,也赛不过锡儿。她的师兄也还不是锡儿对手,锡儿对她怎样也输不了。”和杨仲 英寒暄过后,开声说道:“大哥,昨日提亲,蒙大哥不嫌小儿粗劣,慨然俯允,但儿大女 大,父母也不好专断专行,不知侄女的心意如何?”杨仲英支吾对道:“这,这……”邹锡 九抢着说道:“伯伯威震河朔,将门虎女,青妹自然是巾帼英雄、女中俊杰的了。侄儿不自 量力,想请青妹指点几招,若然相差过远,侄儿也无颜再待几杖,那就要请令嫒别订良缘, 另选高才。”杨仲英一听,知道女儿所说的话,已全给他们父子听去,忙不迭的劝道:“你 的青妹是小孩脾气,不知轻重,贤侄要多多担待。”邹鸣皋哈哈笑道:“咱们老兄弟了,还 说这个干嘛?俗语说得好,匹配匹配,要才貌登对,才是良好姻缘。咱们常听说书,说起读 书人家的‘才女’都要难难新郎,考得合格,才许洞房花烛。咱们练武人家,让儿女比比拳 脚,然后订婚,这也是武林佳话呀!又不是真刀真枪,拼命之事,点到即止,无伤大稚,又 有何妨!”杨仲英沉吟半晌,见邹锡九跃跃欲试,心想:“这孩子也有志气,若不让他们比 试一下,这段姻缘也难撮合。”当下慨然允了。   唐晓澜听得邹家提亲之事,满心欢喜,他虽然不满意邹锡九的骄横,但想起男女两家门 当户对,而且师妹也是那样的性子,两个性情相同的人凑在一起,也许相处得来。因此衷心 高兴,去向师妹道贺,杨柳青睨了他一眼,忽然格格笑道:“傻师兄,你瞧着好了!”   当晚杨家的练武场上火把通明,杨柳青穿着湖水绿短衣,腰系大红手巾,在场心笑吟吟 站定,邹锡九瞧得心痒痒的,心想:“看她的样儿,不过是想考较我的功夫,心里已是千肯 百愿了,我也得见好便收,不能真个和她相打。”那料两人抱拳一揖,邹锡九刚说得声: “青妹,请进招。”杨柳青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胸膛。   这一招竟是杨家“凌云掌”中的厉害杀手,似虚似实,似按似点。邹锡九惊叫一声,扭 腰疾闪,两腿灵活,用“风刚落花”的身法,连躲三招。杨柳青冷冷笑道:“大哥不必客气 呀!”手底丝毫不缓,跟踪直进,用掌一托锡九肘尖,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一招“叶底 偷桃”,直向敌方右胁猛袭,招势紧疾,竟似敌我死生相拼,哪是好友比武试招!唐晓澜 “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邹锡九身形一斜,手腕一绕,把全身弯成侧立的弓形,两掌平推似 箭,力猛如山,如果是用实,杨柳青必然要跌倒场心,但邹锡九不敢用实,力发便收,而杨 柳青也溜滑非常,似早已预料他有这一招、一旋身,似把后背交给敌人,邹锡九掌力未到, 她已纤腰一扭,轻飘飘的一掠,突然拔高一丈五六,倏然落到邹锡九背后。邹锡九急旋身, 探臂来抓,“啪啦”一声,肩头己中了一掌。杨仲英叫道:“侄儿,你放心打罢,不必老是 退让!”邹锡九脚跟一转,一个“怪蟒翻身”,身形半转,五行拳往上一冲,轩眉绕掌,一 冲一绕,疾如闪电,抓着杨柳青右臂向外一弯,教她左臂不能相救,正待用脚一插,向外一 拖,把柳看撂倒,邹鸣皋和唐晓澜喜形于色,满以为邹锡九此招必胜,婚事能谐,不料杨柳 青一翻一绕,早已夺出手来,唐晓澜竟未瞧出杨柳青怎样脱险破招,但听邹锡九“哎哟”一 声,肩头又中了一掌!   邹鸣皋道:“侄女这两招玄女摆袖、三环套月,用得不错!”杨仲英皱眉道:“其实她 的功夫在令郎之下,只是天生好胜,不肯服输,锡侄只要以沉稳的下盘功夫对她的飘忽身 法,不必急于求攻,就可赢了!”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分明是想让场中邹锡九听见!   邹锡九声人心通,五行拳一个变招,强弓硬马,上盘不动,下盘一换,呼呼两拳,穿梭 般打出去。杨柳青本力不及人家,乘暇蹈隙,抢攻数招,没有攻进,霍地飘身,从邹锡九身 侧掠过,用一种轻视之极的口吻在他耳边冷冷说道:“不怕你得人指点,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儿!”语声说得极低,场边的人都听不见,邹锡九却如给利芒刺了一下,暴跳如雷,闷声不 响,捻拳攻上,心想:我邹锡九纵横关外,谁不赞我少年英雄,岂容你这野丫头小视!左掌 横胸,右拳猛捣,连用“恶虎掏心”“野马跳涧”“大蟒吞鹰”等凶猛招数。越斗越烈,拳 行如风,杨柳青的系腰红巾,也给震荡得飘飘欲起,杨柳青宛似穿花蝴蝶,在拳风中飘来晃 去,唐晓澜定神观看,杨柳青虽然外似轻松,内里竞是连下杀手!   唐晓澜暗道:“不好!”看师傅时,也是眉头深锁,神色紧张。唐晓澜直洒冷汗,看场 中两人翻翻滚滚,跳跃如飞,盘旋转战,又已折了三五十招,越斗越紧,邹锡九招势急似狂 风暴雨,杨柳青身形轻若落絮飞花,绣带红巾,随风飘舞。邹鸣皋本来神色轻松,谈笑自 若,而今也变了颜色,不自觉的随着杨仲英一步步挪近场心。   杨柳青的掌法乃家传绝技,比唐晓澜还要厉害几分。邹锡九功夫虽比她高,气力虽比她 大,但在掌法上却要逊了一筹。加以初上来时,心存顾忌,拳脚留情,先吃了亏,继这给杨 柳青拿话一激,又动了气,比武最忌急躁顾忌,急躁则浮动不安,易为敌乘,顾忌则每失机 先,易为敌制。邹锡九猛攻不下,险象环生,蓦使险招,一招“玉女穿梭”向前一攻,杨柳 青霍地一转二,掩到敌人身后,趁邹锡九未及变招,双掌粘着后心,运力一推,邹锡九蓦觉 锐风贴身而进,要向前窜,怕她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 窜,又怕她借势牵弓,掌击空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邹锡九恶气顿生,无暇考虑,立即 一个“旋转乾坤”,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个“羚 羊挂角”,恶狠狠照杨柳青面门打来。唐晓澜看得胆战心惊,刚才是怕邹锡九血溅尘埃,而 今则是怕师妹当场受损,一声“邹兄弟手下留情!”尚未出口,场边的两个老人家已大声呼 叫,邹鸣皋颤声叫道:“我们认输了,姑娘你不要赶尽杀绝!”杨仲英急声叫道:“青儿, 不许胡来!”唐晓澜一愕,蓦听得“咔嚓”一声,邹锡九杀猪般狂嗥怒叫,倒在地下滚成一 个土球一般,邹鸣皋一把将他扶起,面目完全变色,邹锡九的右臂关节处已经折断,手臂吊 了下来,痛得黄豆般的汗珠颗颗滴下,额上青筋毕现。原来是杨柳青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 下杀手,掌朝他臂弯之处打去,趁势向外一拗,杨家铁掌,岂比寻常,关节处中了一掌已不 得了,更那堪杨柳青又一拗一扭。邹锡九呻吟喊道:“姑娘,你好狠!”邹鸣皋一声不响, 托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连,撕碎汗衫,急行包裹。杨仲英吹须瞪眼,怒极气极,蓦然 跨前一步,手起一掌,竟朝爱女天灵盖打下,涩声斥道:“我把你这野丫头废了!”铁掌高 举,将落未落,邹鸣皋蓦然跃起,往上一架,锐声说道:“大哥,怪只怪小儿学技未精,他 虽拜领姑娘铁掌,还未残废得了!续筋驳骨,我尚犹为,大哥你不必担心!至于婚事,再也 休提,侍小儿苦学十年,那时若有寸进,再请姑娘指教!”杨仲英听他口气软中带硬,想是 愤慨已极!眼泪不由涌出,僵在那儿!   杨仲英绝未料到几十年老友,竟闹到这个田地,泪涌心酸,正待说话,邹鸣皋蓦然将儿 子背上一搭,如飞跑出,杨仲英怔在当场,欲待前追,只觉两腿浮软无力,但听得邹鸣皋的 话声断续飘来:“咱们兄弟之情犹在,儿女之事休提!”两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见了。   杨仲英铁青着脸,向女儿斥说:“野丫头,你随我来。”唐晓澜战战兢兢,随在后面, 他深怕师傅怒火头上,刑责过当,或者会把师妹弄成残废,废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 亦趋,想在紧急关头,给他们父女调解。不料杨仲英双眼一翻,不客气的斥道:“晓澜,你 跟来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个儿玩去。”唐晓澜面盘发烧,怔了一怔,大胆说道:“师妹 初次临场,偶然失手,还望师傅念她年轻历浅,处罚从宽。”杨仲英“哼”了一声,倏又心 里一酸,摔手说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教!”   杨柳青见父亲如此认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娇,跟到书房,双膝跪下,杨仲英道:“野丫 头,你也知罪了么?说明比武试招,你为何竟下杀手?”杨柳青双脾微抬,哽咽说道:“他 也下杀手哩,爹爹没瞧见么?”杨仲英怒道:“你还敢强辩,不是你咄咄逼人,别人怎会真 个与你相打?”杨柳青忽道:“女儿实在不愿嫁他!”杨仲英一愕,拈须说道:“哦,原来 这样!”杨柳青道:“女儿欲说不愿,又怕爹爹生气。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试招,欲他知难 而退,想不到拳发难收,一时误伤了邹家兄弟!”杨仲英道:“你逞强行凶,难道我就不生 气了。呸,平时我怎样教训你来?”杨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声道:“我任爹爹处罚,废 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妈妈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来,教爹爹生 气。”杨柳青自小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成人,而今杨仲英一听女儿提起妈妈,不觉一阵伤 感,想起妻子死后,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责,对女儿也是太骄纵了些,养成她这样任性,自己 也有不是,不觉叹口气道:“你知道就好了!”杨柳青见父亲声调缓和,霓颜相语,方才放 下了心。杨仲英叹气之后,留意女儿,见她眼角盾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动,挥手说道: “你起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嫁你锡九哥哥,是那点不如你意?说到武功这层,难道你 真这样笨,没有看出他一上场就心存退让,功力比你高得多么?”杨柳青一抹眼泪,忽然噗 嗤一声笑道:“爹难道也看不出来,女儿心目中早就有了人么?”杨仲英睁大眼睛,正待发 问,杨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转身跑出去了。   杨柳青小孩心性,经了这一仗后,深怕父亲再逼她另嫁他人,再也顾不得怕羞,索性挑 明说了出来,这可惹得杨仲英又惊又喜,在书房里徘徊了好些时候,兀自决断不来。   杨仲英想道:原来这丫头竟爱上了她的师哥,当时不敢明说,事后却弄出这桩事儿,教 我如何对得住鸣皋老弟!倏又想到:晓澜这孩子也不错,除了来历不明这点之外,也不会输 给锡九。一时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儿缚去找邹家父子负荆请罪,但听女儿吐露心事,只恐 将来四面相对,会弄出更尴尬局面。一抬头,看见壁上挂着的妻子遗容。叹了口气,蓦然揭 开帘子,找唐晓澜去。   再说唐晓澜和杨柳青相处五年,虽然对她那骄纵的性情,能够逆来顺受,可是心里却厌 烦到极,压根儿也不曾想到情爱之事。倒是对于那独臂神尼的关门徒弟吕四娘,虽然只是一 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吕四娘那爽朗风姿,温言笑语,五年来时涌心头,只是吕四娘武功 超绝,复裤诗书,唐晓澜视她俨如天人,对她仰幕弥深,却不敢有亵渎之念,自分此意此 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遥拜妆台!杨仲英做梦也想不到,这大孩子有这么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凉如水,杨仲英找到唐晓澜的书房,却杳不见人,杨仲英哑然失笑道: “我也太心急了,这个时候,他想已早睡了,还会在书房么?哦,明天和他说也不迟。”正 想退出,见桌上一张词笺,墨迹犹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这孩子读书读得如何?随手揣 入怀中。教书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灯光犹明。杨仲英踱了进去。教书先生是杨仲英堂弟,虽 然是个落第秀才,学问却很不错。见杨仲英问起唐晓澜读书之事,含笑说道:“这孩子天资 过人,短短五年,经史诗词,都已颇有根底,虽然不能成为名儒,也可算得一个通人。”杨 仲英展开词笺,笑道:“你看他写的是什么?像诗又不像诗,我读不断句,你解给我听听。”   教书先生一看,原来是首长词,词牌名为“百字令”,全首词恰恰一百个字,读那词道:   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剑匣诗囊长作伴,踏破晚风朝露。长啸穿云,高歌 散雾,孤雁来还去!盟鸥社燕,雪泥鸿爪无据!云山梦影模糊,乳燕寻巢,又俱重帘阻!露 白葭苍肠断句,却情何人传语?蕉桐独抱,霓裳细谱,望断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踪甚日重 遇?   教书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继而忧,终而沉吟不语。杨仲英问道:“怎么样?他 说的是什么呀!”教书先生双指一弹,叹口气道:“我怕这孩子会入魔道!”   杨仲英惊道:“可是这孩子有什么坏心思,你看出来了么?”先生摇摇头道:“不 是!”原来这首词是唐晓澜怀念吕四娘之词,词中将他的身世和忧郁的心事,写得非常细 腻,对吕四娘则作为神明一般膜拜。教书先生不知他有这段情缘,只觉词意幽怨,词中所怀 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是在虚无飘渺间的仙女,颇为不解。因道:“说起来嘛, 他这样的年纪,也怪不得。关关睢鸠,君子好逐,他这首词是怀念意中人之词,发乎情,止 乎礼,也不能说是坏心思。”杨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样说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词中 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极难配合,他把意中人视为素娥青女,当成天上的神仙哩!词中 还用了诗经秦风中露白孽苍之典——”杨仲英插口道:“那首诗说的又是什么?”先生道: “那首诗原是春秋时秦国的民歌,所以称为“秦风’,歌道:‘蔑孽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说:‘芦花(兼 葭)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 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总之,是可望而不可 及的了。青年人两情相悦还好,最怕单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贻害终生!”杨仲英别有会 心,忽然一笑,想道:“原来晓澜也在思慕青儿,他见青儿娇纵,自以为无望,所以在词中 认为是可望不可及了。”因道:“先生不必担心,他并不是单思哩!”一笑揭帘而出。   唐晓澜那晚也是彻夜不宁,他想起吕四娘,又想到杨柳青,不禁暗笑。他想:吕四娘武 功比杨柳青不知要高多少,但她温柔近人,而杨柳青那点能为,却就骄横放肆,日间情事, 蓦上心头,想到她对邹锡九那般狠辣,不觉打了寒噤,一夜恶梦。   第二天一早,杨仲英将唐晓澜叫来,劈头就问道:“晓澜,你在这里五年,现已长大成 人出该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了。玄风道长带你来时,曾说你是个孤儿,那么想必你未曾订下婚 事的了?”唐晓澜悚然一惊,答道:“未曾!”杨仲英哈哈笑道:“那么你自己可有合意的 人么?”唐晓澜满面通红摇了摇头,杨仲英道:“业师如父,但说何妨。”唐晓澜讪讪说 道:“没有!”杨仲英道:“少年人儿,果是面嫩。”把那张词笺,掏了出来,掷给他道: “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唐晓澜面红过耳,正待分说,杨仲英忽道:“青儿和你也是一样的 心思,最开通不过,你们两人即都有意,我就派人找玄风道长来。请他作男家的主婚,让你 们俩人早成婚礼,我也可了生平之愿。”唐晓澜听了,俨如晴天霹雳,半响说不出话来。   杨仲英见唐晓澜面色骤变。低头不语,道他年少畏羞,含笑说道:“女嫁男婚,人生大 事,有我替你们作主,怕什么不敢说?”唐晓澜忽然低声说道:“弟子学业未成,不敢有成 家立室之想,而且也不敢高攀师妹!”杨仲英又笑了一笑,看着他手上的词笺,唐晓澜摹然 抬起了头,鼓着勇气说道:“我对师妹,可丝毫没有非份之想!”   这一答复大出杨仲英意料之外,看他神情严肃,不似怕羞掩饰之言,咳了两声,双掌一 按,忽然也正色说道:“你人我门时,曾立誓遵守十二戒条,这十二戒条,你可还记得 么?”唐晓澜正襟危坐,垂手答道:“记得!”杨仲英道:“最后一条是什么?”唐晓澜 道:“不得欺师灭祖!”杨仲英道:“怎样解释?”唐晓澜道:“什么事情都不许瞒着师 傅,一切要说真话,更不许勾结外人,侮辱尊长,犯此条者,轻则废去武功,重则五马分 尸!”杨仲英道:“这就是了!那么我问你,你写的这首词,先生说词中意思是怀念一个女 子,可是真的?”唐晓澜道:“是真的!”杨仲英道:“你怀念的女子是谁?”唐晓澜脖子 粗红,好不容易才挣出声道:“不是师妹!”杨仲英颓然坐下,挥手说道:“你去吧!”   唐晓澜失魂落魄般的走出外面,爬上后山,青郁苍山色,满滟湖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道:“湖山再美,恐非久恋之乡,这地方只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起师妹那骄横残酷的 样子,从心底打了一个寒噤,他知道师妹的性儿,除非她不想要,若然她想要一件东西,那 就是不得不休!只是自己如何敢要这样的妻子?那晚他反复思量,终于在深夜起来,收拾好 诗囊,悄悄走了!   再说杨柳青向父亲吐露了心事之后,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她想父亲素来疼爱自己,一 定去和师哥说了,师哥想也没想到,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她可全没想到,唐晓澜会不欢喜 她。这一日她为了怕羞,故意避免和唐晓澜见面,想等父亲和师哥说好之后来告诉她,谁知 父亲也整天不来找她。那晚她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再也熬不住了,匆匆披衣起 床,去找父亲。在庭院蔷薇架下,见父亲独自徘徊,颜容憔悴,不禁惊道:“爹爹,你有病 吗?”杨仲英叹了口气道:“唐晓澜这孩子走了。”杨柳青跳起来道:“是么?”杨仲英掏 出一封信来,掷给她道:“你看去!”那信果然是唐晓澜的笔迹,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先道 谢师傅五年教养之恩,继而婉转推辞婚事,杨柳青看了,不禁柳眉倒竖,瞪眼说道:“爹, 我找他去。”杨仲英道:“傻孩子,别人不愿意,你强迫他又有什么用?”杨柳青咬唇说 道:“谁要强迫他?只是我不愿再呆在家里了!”杨仲英叹口气道:“那也好。”   正是:   情丝偏系错,恩爱反成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七回 酒市藏龙 采花传怪寨 渔舟蕴玉 破浪见仙踪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七回 酒市藏龙 采花传怪寨 渔舟蕴玉 破浪见仙踪   一个多月之后,山东半岛的黄海之滨,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耳听大海波涛,目 看海天帆影,生出无穷感慨。这人使是偷离师傅,独走江湖的唐晓澜了,他离开杨家之后, 本想进京去打探师嫂邝练霞的下落,但自忖武功,尚远非神魔双老的敌手,深怕到了京城, 被血滴子所发现,那时救人不成,反丢性命,思维再三,改变行程。他无友无亲,想来想 去,只有玄风道长,是自己义父周青的朋友,而且关东四侠又曾答允过自己援救冯家遗孤, 豪侠诺言,坚如金石,因此唐晓澜想从山东半岛渡过渤海,到辽东去找关东四侠。   这日他到了青岛,远眺海天一色,胸襟开阔,他从未见过大海,不觉被海的雄壮所吸 引,独自走上滨海的一间酒楼,叫了一壶黄酒,坐了一张近窗的座位,饮酒观潮。正自神移 心醉,忽听得一阵嘈杂之声,回头看时,竟是一队官差,走上酒楼。唐晓澜定了定神,把捏 好的一套话应付官差,谁知那些官差问得非常仔细,不但盘问他姓名来历,还问起唐晓澜在 青岛有什么亲朋,唐晓澜道:“我是路过此地,那有什么友人?”一个官差冷笑道:“你自 己说是东平县的秀才,要到辽东来探亲,却一无学府文书,二来口音又很生硬,谁敢担保你 的话不是捏造的!喂!朋友,你做的好事情!”唐晓澜道:“我没有做什么事!”那二名官 差哗啦啦的抖开铁链,往唐晓澜脖子一套!喝道:“你跟我们到府里说去。”唐晓澜轻轻一 闪,那官差扑了个空,喝道:“好呀,你敢拒捕!”拔出铁尺,竟自迎头打来,唐晓澜正想 出手,忽听得一声:“且住!”邻座一个少年公子,折扇轻摇,轻轻一跃,拦在两人中间, 那官差喝道:“你是什么人?”伸手就要来抓,蓦然手腕一痛,旁边窜出一个精壮汉子,将 他拉住,喝道:“你找死!”少年公子微微笑道:“放了他吧!”官差团团围上,少年公子 双眼一睁,问道:“谁是捕头?”双目神光凛射,话声虽不很高,却似具有无限威严,令人 不寒而栗。那名官差给他一瞪吓得倒退几步,一名老捕头走上来打了个干,说道:“这位伙 计莽撞,公子别见怪!请问公子尊翁何人?与这位朋友什么关系?”老捕头善观风色,只道 他是什么大官的儿子,才敢如此霸道。那料他又冷笑一声,说道:“凭你也配查问我的家 世?”把摺扇一张,缓缓的在他面前摇了两摇,那老捕头面色倏变,扑通的跪在楼板上,颤 声说道:“冒犯!冒犯!但求公子不知不罪!”少年公子道:“你们回去吧,这位客人是我 的朋友,我担保他的话不是捏造的!”老捕头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率领官差疾步退下!   唐晓澜大感惊奇,连忙道谢,这时官差已全部退尽,酒楼上叽叽喳喳,纷纷谈论,只听 得酒保大声说道:“哼,捉采花贼捉到这里来了!”一个酒客道:“他们也不带眼睛,那里 有这样斯文的客官会是采花大贼!”又一个酒客道:“这也难怪他们,采花贼闹得这么凶, 他们被知府三日一追,五日一逼,当然要到处查访。”酒保道:“采花大贼,那会有公然上 酒楼等你捕捉的道理!”一个酒客道:“这又不然,也许那采花贼技高胆大,就公然到你的 望海楼来呢!再说官差们抓紧搜捕,也还是为民除害!”另一个酒客“哼”了一声道:“就 只怕正点儿抓不着反而滥捕无辜!”   唐晓澜听得骇然,唤过酒保来问道:“怎么你们这里闹采花贼吗?”   酒保道:“闹得凶呢!这十天来天天都闹采花的案子,好好的闺女,半夜三更就失了 踪,连三百万和周守备女儿都给贼人劫走了!”   唐晓澜道:“竟然有这样的事!”双眉倒竖,不觉用手拍了拍剑鞘,忽觉那少年公子双 眼耿耿的盯着他,面上一红,笑道:“原来他们竟把我当作采花大盗了!”正说话间,酒客 又是一阵纷乱,窗口临街的客人叫道:“又有一队官兵远远来了!”客人们怕再惹事,纷纷 结账下楼,只剩下那少年公子和那精壮汉子与唐晓澜三人。酒保知道那少年公子大有来头, 赶快换过小菜,重新暖了三壶美酒。   少年公子与唐晓澜携手入座,笑道:“给这班奴才败了清兴!”唐晓澜重谢相救之恩, 少年公子摇了摇摺扇,缓缓说道:“这算不了什么,家父与现任山东巡抚有旧,这把扇子就 是山东巡抚写的,那个老捕头大约认得巡抚的字,所以不敢罗唆。”唐晓澜眼利,见扇子上 落的款是“于南湖叩写”心中一凛,想道:“难道他的父亲是朝中大官?”想起师傅的戒 条,神情顿时冷淡。少年公子道:“这于南湖是翰林出身,书法还过得去。他未发迹时,曾 是我父亲的学生。所以对我父亲非常恭敬。我的一家,从远祖到今,都没有人做过官!”唐 晓澜听他如此说法,稍稍放下点心,请教姓名,少年公子道:“我姓王名尊一,他是我的家 人哈布陀,是个回子。”唐晓澜把姓名说了。王尊一对他甚为客气,问道:“兄台腰悬宝 剑,暗透光芒,想必是位剑法名家。”唐晓澜忙道:“曾学过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那里谈得 到剑法。”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又摇了摇扇子,蓦声吟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 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望海楼地点虽好,只是不高,兄台若想观赏海景,最好泛舟海 中,港湾外不远之处的田横岛,上有孤峰,攀登峰顶,看红日从海中升起,那才是天下奇景 呢!”唐晓澜道:“兄台真是雅人。”正喜他话锋已转,不料他顿了一顿又道:“在岛上孤 峰赋诗舞剑,才是人生乐事,兄台可否借宝剑一观?”   唐晓澜好生为难,这把宝剑,周青曾郑重吩咐,不可随便炫露,但这王尊一如此客气, 又对自己有恩,怎好不借。正踌躇间,楼梯格登格登的响了一阵,上来了两个女人。前面的 那个黑发垂肩,发光鉴人,面上却是皱纹隐现,看她那头秀发,只似廿岁左右的少女,看她 面上的皱纹,又似年逾五旬的老妇。后面那个长眉如画,稚气未消,却真是十六七岁的少 女,少年公子双眼一翻,前面那妇人道:“客官可要听支曲儿吗?”王尊一眼珠一转,向家 丁抛了个眼色,道:“也好!”黑发老妇将手中两片竹板一敲,那少女轻启朱喉,低声唱道:   “一片红霞海上生,海中有岛曰田横,当年齐国贵公子,国破家亡抑泪行,誓不帝秦悬 正气,海隅抗暴见旗渡,五百壮士誓同死,强虏不灭天道盲……”   歌犹未终,王尊一眉头一皱,道:“不要唱了!”妇人道:“客官面对田横岛,却不喜 听田横辞吗?”王尊一的家人哈布陀斥道:“休得罗唆!”王尊一道:“赏她银子,叫她去 吧!”哈市陀把手一扬,两锭大银骤的掷去,老妇人道:“谁稀罕你这点碎银?”举袖一 拂,两锭大银落到桌面,碎成无数小块!王尊一与哈布陀一惊,那两个女人已经下楼去了。 哈布陀作势欲追,工尊一道:“由她去吧。唐兄,适才谈及请借宝剑一观,幸勿见却!”唐 晓澜道:“这个,这个……”手指摸向腰间,忽然惊叫起来道:“我的剑不见了。”两人一 看,唐晓澜腰际空无一物,宝剑果然不见了。哈布陀道:“这老乞婆手法好快!”唐晓澜失 了宝剑,心意如焚,连忙告辞。王尊一兴趣索然,举手说道:“唐兄不必心焦,所失宝剑, 小弟当命家人协助寻回。”唐晓澜道了句谢,匆匆下楼追那妇人。海滨林荫路上,两头都有 官兵巡逻,那里还有那妇人影子。官兵见唐晓澜匆匆跑出,竟也不加拦阻。   唐晓澜跟杨仲英学了五年功夫,对杨家的神弹绝技,甚有心得,而且他用的暗器是飞 芒,学了神弹手法,更见厉害,飞芒份量极轻,取准极难,所以眼力必须练得非常之好。然 而凭他这样的功夫,宝剑给人偷去,竟然丝毫未觉,偷剑的人不论是否老妇,武功之高,都 是不可想像!唐晓澜气诅神伤,心想:宝剑给这样的高手偷去,那里还有追回之望?垂头丧 气在海滨乱走,越走越远,猛见港湾外有几只渔船停泊,一只大船船头,立着一个少年女 子,风鬓雾鬓,甚是美貌,唐晓澜定神一看,却不是那个少女,哑然失笑,想道:“宝剑是 失定了,还是先回去吧!”行了几步,那女子已进舱中。忽见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也凝 神注视那只渔舟!   唐晓澜见他看得出神,心念一动,想道:“莫非这人就是采花大贼!”猛见少年衣袖一 扬,唐晓澜目力极好,看出他是袖底飞镖的打暗器手法,而所打的暗器,份量又是极轻,普 通人就是站在身边也觉察不出。待少年行后,唐晓澜走上堤岸,看那渔船,船舷上己平添了 一朵梅花,花开五瓣,清清楚楚,就如巧手匠人刻出来似的。唐晓澜知道这是那梅花形的暗 器打出来的。暗叫:不好!想道:这正是采花大贼留下的暗记了,十成有九是他看上了那个 姑娘,只怕今晚他就要到这船上来花。正想叫那船老大出来,猛然间船篷一揭,那船娘跨了 出来,柳眉一竖,向唐晓澜横了一眼,将桨在水里一揽,猛的抖起一条水线,向唐晓澜射 来,唐晓澜冷不防给水线射湿头面,面皮上竟辣辣作痛。那船娘划了两下,把渔船开走了。   唐晓澜揩干水珠,暗暗叫屈,这船娘定是把他当成轻薄少年,登徒之辈,所以才这样对 付他。心想:如现在上前去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不肯相信,甚或疑我另有用心,不如今晚再 来,把那采花大贼捉住,也好给这里的百姓除去一害。主意打定,看那渔船在下游港湾停泊 之后,便折回街市,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栈。   唐晓澜离开客栈之时,窗门都已经关上,房门还用铁锁锁得好好的,就在打开房门之 际,忽觉微风飒然,唐晓澜疾忙回头,并不见人影,心中犹自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不料走进 房中,猛觉寒光耀目,这一下几乎把他惊得喊出声来。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把宝剑,正是自己那把游龙宝剑,剑鞘挂在墙上,唐晓澜拿起宝 剑,剑底压着一张字条,写道:“三日后午夜时分,到田横庙来见我!”唐晓澜心上十五个 吊桶,七上八落,不知这盗剑还剑的高人是何用意?又不知田横庙在什么地方,不过距离约 会时间还有三日,三日中总可打听出来。唐晓澜定了定心,想道:“这盗剑者若是前辈高 人,对我定无恶意,若是坏人,又断无再把剑送回之理。看来此事虽奇,并无伤害。倒是今 晚去斗那采花大贼,却要小心。看他打暗器的手法,已就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当下再不 思量,纳头便睡。   睡醒天已傍晚,唐晓澜吃过晚饭,跨出客店,对店小二道:“今晚我也许要迟些才能回 来。”店小二道:“客官自便。”唐晓澜道:“若有人来找我,请记得问他姓名。”店小二 道:“这个自然。”唐晓澜走出海滨,这是一个下弦月夜,淡月疏星,把大海衬得更是神秘 深遥。唐晓澜找着了那只渔船,借着海边的一块岩石藏身,提心吊胆的在等候那采花大贼!   等了好久,看那下弦新月,渐渐升到海的上空,唐晓澜心想:“是时候了!”果然再过 一会,一条人影疾的飞来,竟是一身白色衣裳,虽然是月色朦胧,也瞧得清清楚楚。唐晓澜 暗暗称奇,白衣乃夜行人的大忌,何况志在采花?那白衣人跑到海边,可不正是日间所见的 那个美少年?唐晓澜手握飞芒,尚未发射,那少年足尖一点,猛如一只冲天大鹤,迳自飞上 渔船那扯着风帆的桅顶。唐晓澜冲口喊道:“捉采花贼呀。”手上一把飞芒,扬空射出!   白衣少年叫道:“是我,请妹子出来!”船舱突然抢出一人,一刀把船桅斩断,白衣少 年凌空一个倒翻,落在船面,身形矫捷之极,分明是未受伤。唐晓澜这把飞芒,是白打了!   船舱里抢出来的是船上的老渔夫,唰唰几刀向白衣少年斩去,口中喝道:“呸,不要脸 的,你还在这里纠缠作甚?”白衣少年双手空空,只是闪躲,并不还招,兀是叫道:“包 妹,鱼妹!”船中一声哭泣,唐晓澜白天所见的那个美貌渔娘窜了出来,哭着叫道:“秦 官,你走吧!”老渔夫怒喝道:“贱丫头,回去!”白衣少年连躲三刀,猛的一窜,冲到那 渔娘身边!唐晓澜运足腰劲,一拧身飞上船面,游龙剑一招“仙人指路”,向白衣少年胸膛 刺去,喝道:“好大胆的采花贼呀!”白衣少年陡见察光刺目,身形一晃,堪堪避开,怔了 一怔,喝道:“谁是采花贼呀?”唐晓澜唰的又是一剑,那老渔夫将船娘推回舱中,面有惊 奇之色,手提虎头刀,拦在船头,却不动手。   唐晓澜的追风剑法迅疾异常,白衣少年空手闪避,颇为吃力,加以在一条不甚宽大的船 面上,不论左躲右闪,全在剑锋所及的地方,唐晓澜运剑如风,总刺了二三十剑,兀自未刺 着那白衣少年,心中骇异之极。那白衣少年在这样狭窄的船面上,拉不开脚步,对付这样凌 厉的剑法,空手夺白刀的功夫也使不出来,饶他武功精湛,也出了一身冷汗,唐晓澜连刺不 着,心中一急把追风逐电的上八路剑法施展出来,剑气森森,专刺敌人双目,白衣少年一声 喝道:“兄弟,你不停手,我可要得罪你了!”猛听得一声裂帛,白衣少年撕下一幅衣裳, 迎风一挥。把唐晓澜的宝剑裹着,唐晓澜虎口一震,如同撞着铁饭一样,手劲一松,宝剑已 给夺去,呛嘟一声,给白衣少年抛入舱中。唐晓澜伏着舱面一滚,左手飞芒,又脱手打出, 白衣少年料不到他失剑之后,还是如此顽强,一个疏神,足踝中了两芒!向前冲出几步,冲 到船边,唐晓澜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防他进袭。   白衣少年却不进袭,哑声说道:“老丈,真的这样绝情么?”老渔夫猛然喝道:“白泰 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入来,你不走,我可要打发你了!”虎头刀一团一卷, 逼起一圈刀光,唐晓澜站在旁边,头发衣裳竟给刀风逼得飘飘拂动,凉透心头,老渔夫这份 功力,不在关东四侠之下。白衣少年足踝受伤,跳动不便,叫道:“鱼妹,鱼妹,咱们今生 今世不能再见了!”船舱中一声叫喊,那渔娘一拳将舱门打碎,不顾父命,又窜了出来!老 渔夫手中刀一招“麻姑拨云”,蓦然一披一斩,竟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要在自己女儿抢来 之前,把白衣少年拦腰斩为两截!   白衣少年上船之后,一番拼斗,系船的粗绳已断,渔船顺着水流,已离开了岸边十余丈 远。就在这老渔夫挥刀猛刺之际,水面上突然一声清叱:“刀下留人!”竟然又是一个白衣 少年,凌波飞掠而来!唐晓澜眼睛一花,水面上的白衣少年已跃到船上。待渔夫一刀劈下, 蓦然手腕一麻,虎头刀竟给后来的那少年劈手夺去!那老渔夫纵横半世,名满江湖,未遇敌 手,那知不过一招,竟然给那少年不知用什么手法,夺过宝刀,这一下又骇又急,却是不敢 发作,冷冷说道:“哼,白泰官,原来你还邀有同党,你是成心来抢亲了?”   唐晓澜惊魂稍定,看后来的那白衣少年,眉清目秀,衣袂飘飘。竟比前头的那白衣少年 还要俊美!再看那海面上飘着几块小木板,才知这少年竟是运用“登萍渡水”的绝顶轻功, 借木板之力,凌波飞渡而来!这种“登萍渡水”的轻功唐晓澜只是听人说过,想不到如今亲 眼看见,再细看时,这少年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   那后来的白衣少年缓缓说道:“老丈且慢,待我问他!”向前头那白衣少年一指,正容 问道:“你叫白泰官吗?何人门下?”前头那少年昂然说道:“白泰官行不改名,坐个改 姓,独臂神尼门下,江南八侠中排行第五,多谢兄台相救之思,请问有何见教?”后来的那 个白衣少年眉头一皱,旋又厉声说道:“独臂神尼门规素严,你深夜上这渔舟,意欲何 为?”白泰官傲然说道:“你出手相救,我领你的恩情,只是除掉我的师傅与同门之外,不 论那路英雄都不能抬出门规压我!我白泰官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出道以来,差幸还没有谁疑 心过我为非作歹!”唐晓澜忍不住在旁边说道:“这里的采花案件不是你干的吗?”“什 么?采花?”白泰官哈哈大笑,指着那渔舟的少女说道:“你问她去!她是我未婚妻子!”   渔舟中的少女止了啼泣,轻声说道:“我们家事纠纷,惊动各位英雄,十分不安。”   老渔夫将她一推,说道:“回舱中去!”后来的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她果 然是你的未婚妻子,那怎么岳丈女婿动刀动枪干嘛?”老樵夫绷紧着脸,白泰官也闭口不 言,那白衣少年面色一端,又对白泰官道:“我闻得独臂神尼的徒弟在艺成出师之日,必在 神座之前敬领教条,请问白兄,第八条说的是什么?”白泰官一愣,那第八条说的是:名扬 之后,戒之在傲!切不可误以为气骨自持,即是傲慢!心想:这少年怎会知道我师的戒条。 莫非他是我的同门。但我出师之后,据闻师傅只收了一个女子,乃浙东大儒吕留良的孙女, 名叫吕莹,小字四娘,这几年来在江湖上闯起名头,只有她我未见过。其余六名男同门,我 都熟悉,可没有他!难道他是我师傅旁支,但我师傅一辈,可没有同门呀!心中疑惑,想 道:莫非他是哪位前辈的高足,与我师傅熟识的?   独臂神尼在吕四娘之先,收有七个男徒,头一位是了因和尚,以下按次序是:周清、路 民瞻、曹仁父、白泰官、李源、甘凤池。吕四娘入门时,只有甘凤池还未出师,其他的都已 独自闯出去了。所以只有甘凤池认得吕四娘。甘凤池在吕四娘入门之后三年出师。和了因等 号称江南七侠,七侠中以了因武功最高,甘凤池威名最盛,白泰官的武功次于了因和甘凤 池,在七侠中也是鼎鼎有名。在江南闯荡以来,一向未遇对手,他又生成风流倜傥,放浪形 骸,俨然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因此养成一副傲气。而今给这白衣少年正容一问,又眼见这人 武功,远在己上,不觉气馁,当下也正容说道:“谨领兄台明教!敢问高姓大名。”后来的 这白衣少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姓李,名叫双双。”唐晓澜在旁边听 得两人对答。又觉得后来的这位白衣少年声音好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听他报出姓 名,甚似女子。心念一动,想到:莫非他是吕四娘女扮男装。但见这少年气宇轩昂,英气逼 人。不觉又暗笑自己想得太痴,胡乱猜测。   白泰官和那老渔夫也怔了一怔,李双双的名字可从来没有听过。李双双又道:“按说白 兄和这位老丈的家事,别人可不便干涉,但似适才那样性命相扑,稍一不慎,岂不伤了两位 英雄?何况又是翁婿!”白泰官向唐晓澜一指,笑着说道:“是这位小哥横里打抱不平,我 可没有动手。”他没有牵及老丈,但那老渔夫已听出话中有刺,咳了一声说道:“我们父女 与白大英雄之间,有点小小过节,既李兄出头相劝,那便请明日到我家中,杯酒相聚!”李 双双道:“不敢,请问老前辈家居何处?”老渔夫傲然突道:“就在田横岛上!”   李双双悚然一惊,道:“不敢动问老英雄姓氏?”   老渔夫道:“我打鱼为生,姓名早已忘记了!”   白泰官道:“我的岳丈便是名震江湖的鱼亮大王。”   李双双道:“久仰,久仰!鱼老既然下约,敢不敬陪。”   唐晓澜却不知鱼亮是什么人物。老渔夫一笑又对唐晓澜道:“这位小哥也一并请了。 咳,我年老糊涂,还未请教你的师承姓氏呢!”   唐晓澜道了姓名,道:“我的师傅是铁掌神弹杨仲英。”   李双双“哦”了一声,鱼亮冷冷说道:“杨仲英可没有那样好的剑法。”   唐晓澜不知所答,李双双道:“追风剑法传至中原,未成绝响,也是件大幸之事!”   白泰官道:“原来是天山派的剑法,怪不得如此凌厉,要是唐兄弟再多两年功力,今晚 我的身上怕不平添几个窟隆!”唐晓澜面上发烧,白泰官却似毫不介意,牵着他的手哈哈大 笑。   李双双道:“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白泰官道:“我陪你一同走!”   唐晓澜也跟着告辞,鱼亮向李双双拱拱手道:“明日相会。泰官你今晚可要好好思量, 打定主意。”三人上岸之后,白泰官忽道:“李兄弟,唐兄弟,明晚之会,我看你们还是不 要去吧!”李双双道:“什么?白兄弟不愿我们卷入你家中私事么?”白泰官忙道:“不是 这个意思,我岳丈此会,只怕不怀好意,李兄既然肝胆相照,唐兄也是一见如故,我的事少 不得对你们说个明白,来,咱们借个地方谈一谈。”在海滨觅地坐下,忽地长吁一声,叹 道:“情孽牵缠,无由自酵,说来见笑。”顿了一顿又道:“你道我的岳父是何等人物?”   李双双道:“横行海上的大盗,五湖四海都有他的党羽,是吗?”白泰官点了点头,当 下说出一段往事。   三年之前,白泰官力服黄河五霸,威名极盛,一日南游太湖,碰见鱼亮的女儿,一见倾 心,白泰官武功既高,人又俊美,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给他作媒,他总是无所当意,但自遇 见鱼亮的女儿之后,却魂萦梦牵,再也摆脱不了。说到此处,唐晓澜好奇问道:“那白兄碰 见她时,一定有段奇遇了,要不然只凭貌美,也不能令白兄这样倾心。”白泰官抚掌笑道: “唐兄弟年纪虽小,对男女之情却是体会极深,想必是过来人了。说来也不算怎样奇遇,我 打败了黄河五霸之后,却不知他们就是鱼亮的部下!毫不在意,到了太湖,正是鱼亮的第二 巢穴,鱼亮派人捉我,激战之下,我把他派来的八个高手打伤一半,自己也受了重伤,不支 败走,正在危急,鱼亮的女儿现身出来,将他们喝止,把我放了。据后来接近鱼亮的朋友传 言,说是她敬重我的武功,不同意她父亲所为,所以救我一命。”说完之后,弹指太息,海 上波涛大作,唐晓澜听得出神,也不禁“噫”了一声。   李双双笑道:“唐兄好像很有心事!”语声柔媚,唐晓澜心中一荡,这声音太像吕四娘 了,莫不成他是吕四娘兄弟。见二人注意自己,强笑说道:“李兄不要打岔,请白兄再说下 去。”   白泰官道:“事情过后,我也打听出来她就是鱼亮的女儿鱼娘,我想鱼亮虽然是个海上 大盗,劫过不少客商,但若肯改邪归正,对恢复汉族河山,可是大有助力。再说那个海盗没 杀过人呢?他也还不算是十恶不赦的家伙,在江湖上也还有侠盗之名。因此我就单骑拜山, 亲自到太湖去找他,迳道来意,想娶他的女儿。他见我如此胆大,颇出意外,当下邀我比试 武功,比试半天,打成平手。他回后堂一问女儿,女儿也答应了。当天就订下了这门亲 事!”李双双道:“那女孩子很不错呀!”白泰官道:“谁说她错哟?错的是我的岳丈。他 做海盗做得好好的,不料却受了什么四皇子的诱惑,要他扶助登基,事成之后,把山东割给 他,让他在海上称王,兼做山东总督,只要来朝,不须纳税。我的岳丈利禄熏心,竟答应 了。我屡劝不听,终而划地绝交,断了岳婿情份!那鱼娘对我倒是深情一片,托人带话给 我,说是若父亲始终不许,她就终身不嫁。所以我又万里远来,想到田横岛再找岳丈理论, 不料已先在此处遇见。”白泰官不知,他远来之事,鱼亮早已知道,原意是等他到田横岛上 再逼他归顺的,鱼娘深知白泰宫性格,怕事情闹僵,鱼亮手下梦想从龙之辈不放他走,那时 就是她出头庇护,也救不了,所以坚持要亲到海边来截他。   李双双听白泰官说完之后,说道:“白莲出于淤泥,芳兰出于幽谷。我最爱管人闲事, 白兄的未婚妻子既然这样可敬,我一定尽力助你。明晚之会,非去不可!”白泰官一阵沉 吟,李双双又道:“而且凭江南八侠的威名,哪有临阵退缩之理!”白泰官愕然看他,李双 双笑道:“我是说你,我和江南八侠交上朋友,哪可示弱于人!”白泰官似想起什么似的, 忽然问道:“我岳丈武功非同小可,李兄刚才见面一招,就把他手中宝刀夺去,真是神技惊 人。不知李兄用的是哪一派的高招,可以说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吗?”   李双双道:“白兄,你也学过,何必问我?”   白泰官更是惊愕,正想道:“李兄不必取笑。”   李双双已抢着说道:“空手白刃的功夫,你不是学得极为纯熟吗?你所学的第三十六招 是什么?”   白泰官道:“星海浮搓!”李双双道:“这不就是了!不过我用得快一些,又是乘其不 意,攻其无备,所以才能一击奏功!”   白泰官叫起来道:“李兄,你怎么这样精熟我派武功的秘奥!”   李双双淡然一笑,说道:“我见贵派中人用过。”白泰官自思:同门中有此功力的只有 了因师兄,了因师兄的手法也未必有这样快捷。若是他偷学来的,无论如何没有这样造诣, 百思不解,疑团深蔽。唐晓澜却不知道白泰官何以突然会问他的招数。   新月如强,悬挂天心,李双双说道:“我们明日黄昏,再在此处相会!”三人分手,唐 晓澜行了几步,又自回头,李双双忽然笑道:“唐兄剑术大有进境!田横岛上,可保无 妨!”唐晓澜惊异回身,李双双笑声已渐远渐杳!   唐晓澜回至客店,店中灯火犹明,店小二和掌柜都端坐店中。候他回来。唐晓澜又是一 讶,只见那掌柜恭恭敬敬的起立说道:“我们不知你老是鱼亮大王朋友,且来怠慢,你老休 怪。”递过一张请帖,竟是鱼亮大王派人送来的,唐晓澜也不由得暗自惊心:这鱼亮大王果 然党羽众多,神通广大,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派人查出我的下落。当下也不多说,和掌 柜寒喧两句,便自入房休息。这两日来怪事频生,唐晓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第二日黄昏,唐晓澜依时来到海滨,白泰官和李双双已在那里等候,唐晓澜道:“两位 仁兄好早!”李双双笑道:“鱼亮大王已恭候我们驾临了!”撮唇一啸,海中开来一只大 船,船中几个浓眉大眼的汉子躬腰相请,唐晓澜知是鱼亮大王的盗船,也不惊惧,和白李二 人上了盗船,逢向田横岛开去。   青岛外的黄海中岛屿甚多,除田横岛外,还有灵山岛、扬威岛、卫山岛等。大小岛屿, 星罗棋布。青岛背侧,又是峻山,这座山横亘海岸,一面是海,一面是山,万崎如屏,千岩 竞秀,大海中岛屿浮沉,山峰隐约,真如海上神山,衬着点点星星渔火,更显出景物之奇! 唐晓澜的渔舟在海涛中起伏,绕过几个小岛,行了个多时辰,舟人指着一个海岛说道:“这 就是田横岛了!”三人舍舟登陆,岛上石山矗立,形如巨兽摩空,山外有十余丈高的碉楼锁 住山口,碉栅严闭,两旁砌着丈许高的石墙,连山而起,势如长龙,碉后峰尖乱拥,古木参 天,隐隐含有肃杀之气。李双双笑道:“令岳经营此地,大费心机,这样雄壮的气势,还真 非我意料所及呢!”白泰官一声微笑,随鱼亮派来接引的人进了碉栅,内面又是一番天地, 岛上奇花异草,遍地都是,最惹人注目的是岩边血红的山茶花,黑夜之中,也令人耀眼生 缬。三人进了栅门,一条大汉挥着令旗叫道:“大王请三位嘉宾到千丈岩相会。”   白泰官道,“就烦香主引路。”那人手举令牌。泼刺刺一马当前,李双双等紧随在后, 四人都是一等武功,脚下飞快,左旋右转,不一刻已深入密林幽谷之中,远望丰草没胫,怪 石遮云,李双双突退后一步,在唐晓澜耳边悄声说道:“你紧贴着我!”唐晓澜不明用意, 忽听得前面带路的人说道:“上山了,山路难行,请各位留神!”一伏身平空掠起飞越山 坡。唐晓澜一看,山坡上满是荆棘,杂着仙人掌之类有刺的植物,和山下的花团锦簇判若天 渊。唐晓澜心想:若用游龙剑开路,还能上去,只用轻身功夫,飞越这一大片荆棘,却是万 万不能。看前面引路那人,迈开大步,若无其事,正在踌躇,李双双把臂一贴,蓦然一带, 唐晓澜身子突觉一轻,李双双衣袂迎风,踢、赡、踞,一口气飞出一片荆棘,唐晓澜就如腾 云驾雾一般,只觉自己手臂所贴之处,软绵绵香馥馥,身子本能一缩,李双双已带自己到了 山坡之上。荆棘外有一条窄窄的小径,从另外方向直通山脚。带路的人不从小径上山,分明 是想考量自己的功夫,若非李双双相助,当场就要出丑。那人在山坡上刚立定脚步,回头一 望,三人已悄无声的立在自己身后。微笑说道:“列位真好功夫!”衣襟一撩,又沿小径上 山。   三人亦步亦趋,小径迂回曲折,越过几重岗峦,走上了一座岩,岩上长松闭日,藤蔓引 风,百鸟瞅惆,如隔尘世。走了一回,蓦地一层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从顶至底, 天然如削,毫无借力攀援之处。李双双暗道:“苦也!这样的峭壁,我和泰官或者还可上 去,却如何能再带一人。”前面引路的人沿着石宕周围走了一遍,忽见对面壁上,有一处倒 垂着一株千年古松,形如苍龙樱海,丹凤朝阳,满树幡着枝藤,藤梢枝枝下垂,又像龙髯凤 毛,随风飘拂,有几枝藤梢直荡到这边来。引路的人说道:“好,我们从这里上千丈岩!” 从怀中取出一条软索,索端系有铁钩,向前一抛,勾在主松树上,身子荡了几荡,便腾身而 起,直向那株崖松飞去。原来此人轻功虽高,却也未到炉火纯青之境,所以早备软索,借索 飞身。李双双笑了笑,指着幡松的野藤说道:“有此飞梁,不必多费气力!”白泰官略一结 束,脚尖一贴,两手向上一撩,便握着枝藤,即趁荡漾之势,直上松背!李双双道:“唐兄 弟,你准备好了!”两臂一分,双足点处,一个旱地拔葱,握着飘来的野藤,突然身子倒 转,头下脚上,似欲倒冲下来,唐晓澜一声惨呼,李双双已笑盈盈的用双足夹着野藤,两臂 下垂,叫道:“上来!”唐晓澜惊心咋舌之余,蓦然心念一动!   李双双的轻身功夫俊极,姿势也美妙异常。唐晓澜蓦然想起在邙山遇见吕四娘时,她和 关东四侠中的“万里追风”柳先开赌赛轻功,也曾负着自己飞上危岩,那份功夫,的李双双 竟是一模一样!当下凌空一跃,握着李双双软绵绵的手,飞上绝壁。   引路的人见三人不用软索,飞上绝壁,内心佩服,再也不敢故意刁难,从石峰上凿出来 的小径直登岩顶。   岭上风景又与岛上不同,三人上到千丈岩,顿觉心旷神怡,岭上万松夹道,丘壑神奇, 远眺黄海,空阔无边,渔帆隐没,翩如白羽。李双双乐道:“想不到此地比雁荡天台更具空 灵之胜。”雁荡天台是中国两大名山,白泰官笑道:“雁荡天台高拔出云,雄伟绩丽兼而有 之。此峰虽具佳胜,究只一峰。有大海相衬,始显其奇,到底失之雄伟。若以人喻之,天台 雁荡有如名将,胸中可藏百万甲兵,此山则如江湖豪客,虽心雄万夫,究嫌格局不大。”李 双双知他借山喻人,意指鱼亮,微笑不言,带路的人却已色变。   他们在山上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现出一座大厦,粉墙百仞,密布蒺藜,中间一座门楼, 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门楼下面,开着两扇大铁几,左右排列着数百武士,剑戟如林,交楼 遮道。三人兀然不惧,从刀枪剑戟丛中,直穿进去,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步入一座花园, 园内假山玲现,回廊曲折,还凿引山泉,布置成一所水树,水栅上建有一广阔的亭子,四面 玻璃窗子,外面遍植山茶,攀上假山可以眺望黄海。唐晓澜心想这鱼亮大王真会享受,在岛 中山上建此别墅,真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带路的人打起软帘,高声唱道:“贵宾到!”鱼亮大王在里面高声道:“揖客入座!” 这时新月已上梢头,里面忽然走出一队垂发美婢,手执纱灯,恭迎宾客!   三人步入了亭,但觉耀眼欲花,里面宝器奇珍,商彝周鼎,罗列满目,没有一件不是价 值连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缨珠饰玉,亭子那面,又有一座凉台,上面已摆好几桌酒席。   鱼亮大王哈哈大笑,起立说道:“三位英雄果不爽约,这里还有几位江湖朋友,大家见 见!”唐晓澜看那鱼亮大王,已与昨晚所见,大不相同,他身披绣袍,饰以珠片,顶戴天平 冠,璎珞纷垂,俨然王者打扮,哪里有半点像昨夜那寒酸的老渔夫?亭子里高高矮矮坐着几 十个人,见白泰官到来,一齐起立,轰然叫道:“江南八侠中人,不远万里而来,幸会,幸 会!”唐晓澜放眼一瞧,不觉大惊失色!   客人中有两个面色焦黄的干瘦老头,穿着一身黄麻衣棠,面目木然毫无表情,正是八臂 神魔萨天刺和大力神魔萨天都!   萨天刺见唐晓澜进入亭中,蓦然翻起一双怪眼,长臂一伸,隔座抓来,口中叫道:“你 这个叛徒,还敢见我!”白泰官伸臂一挡,李双双忽然说道:“爪子有毒!”白泰官变掌为 拿,双指一勾,勾着萨天刺手腕,萨天刺运掌一推,两人都退后几步!萨天刺手腕酸麻,被 握处有如火烙,白泰官也胸口作闷,如中铁锤,两人不过交换一招,都知道对方是一等一的 武林高手。鱼亮大王瞪眼道:“什么,这小子是你的徒弟?”唐晓澜亢声说道:“我不是这 个魔头徒弟,我师傅是追风剑周青和铁掌神弹杨仲英!”鱼亮大王“哦”了一声,厉声说 道:“有话等下再说,所有粱子,一并解决。”神魔双老一见有江湖八侠的人相助,一见鱼 亮大王发言,也不敢捣乱这个场子,怒而不言!   一行人走出凉台,鱼亮大王请三人坐上首席,首席上座空着两位,鱼亮坐在主位,神魔 双老也坐了下来,另外还有四人作陪,鱼亮大王依次介绍道:“右座这位是凌云岛主卫扬 威,那位是五指山的海云和尚!左面两位一位是太湖寨主孟武功,一位是星宿海的药师天叶 散人!”跟着把神魔双老和白泰官三人也都一一介绍。白泰官和唐晓澜听了大吃一惊,这些 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凌云岛主卫扬威精通水性,水上功夫,并世无两!海云和尚 则是威震南疆的剑师,隐在海南岛的五指山,廿多年来,孤悬海外,未履中士。杀死周青的 火云峒主龙木公就是他的徒弟。太湖寨主孟武功却是鱼亮的副手,擅长铁砂掌功夫,一双蛾 眉刺更是水陆两用的外门兵器,武艺不在鱼亮之下。星宿海的药师天叶散人,则大家都不知 他的来历,但看他童颜鹤发,追骨仙凤,一看就知是内功造诣极深的人物。至于神魔双老的 厉害,唐晓澜更是深知,心想:这么多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齐集此地,万一闹翻,纵李双双和 白泰官武功再高,也抵御不了。看白李二人时,只见白泰官已是面色微变,李双双则仍是神 色自若,谈笑风生!   天叶散人坐下来后,眼盯着首席上座,冷冷问道:“怎么主宾还未来么?”天叶散人武 功卓绝,初到中原,满以为他是主宾,谁知主人却不请他上坐,心中老不高兴!   鱼亮大王把众人肃请就座之后,其他大小寨主和宾客分坐两席,鱼亮站起来道:“请哈 总管来!”白泰官见首席上座空着,也是老不高兴,心想:原来岳丈不是请我,而是另有主 宾,倒要看这两位是何等人物?   鱼亮大王一声吩咐,外面鼓乐齐鸣,不一会儿提灯美婢,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 子,揭帘走进。这人回人装束,眸子精光四射,腰悬两个圆球,大踏步坐上首席,神情倔 傲,神魔双老首先站了起来,孟武功卫扬威等人也随着肃立,只有天叶散人和海云和尚微微 欠身作礼。唐晓澜看那人时,大吃一惊,悄悄对李双双道:“这人我认得!”李双双和白泰 官都在出奇,看这人步履如山,精眸炯炯,武功是深湛极了,但论辈份却必在神魔双老之 下,不知他凭什么坐首席。见唐晓澜知道此人来历,急忙询问。唐晓澜道:“他是我一个新 朋友的仆人!”白泰官眉头一皱,颇恼唐晓澜在此时此地却说笑话,那料这位首席上宾,坐 下来后,双眼一扫,却倏的又立起来,伸手给唐晓澜道:“唐兄来赴宴,幸会,幸会!”唐 晓澜和他伸手一握,也笑问道:“王公子好?”那人恭恭敬敬答道:“好!多承关注!这一 来不但大出白泰官和李双双意料之外,席上自鱼亮大王以下,所有武林高手,无不暗暗称 奇!神魔双老,神情顿变!   鱼亮大王亲自替首席贵宾斟了一杯美酒,郑重说道:“这位是京师第一名手哈布陀、哈 总管!”李双双和白泰官虽然不知来历,也得随众人道声:“久仰!”哈布陀坐下来后,问 道:“还有一位未到!”鱼亮大王说道:“宝国禅师要慢一点才来,我们可先行开席。”白 泰官又是一奇:这宝国禅师名号素未听过,何以也坐首席。   酒过三巡,亭子外鼓乐喧天,爆仗如雷,哈布陀提起酒壶,给鱼亮敬酒,肃然说道: “恭贺大王开府!”席上欢声雷动。鱼亮大王春风满面,得意洋洋,缓缓说道:“兄弟德薄 能鲜,多承各位匡扶,立此基业,又承四皇爷错爱,允予海外称王。今日开府,敬宴高贤, 日后尚有大事要各位协力相助,请予指教!”白泰官满腔怒气,想道:原来他来不及等四皇 子登基,已先窃位自娱。倏然起立,冲口说道:“岳丈大人,小婿便有一事请教!”舌绽春 雷,四座皆惊!鱼亮大王冷冷说道:“白大英雄,翁婿之称暂缓,高见请先赐教!”   白泰官双手据桌,正想发话,亭子外忽然一阵喧哗,鱼亮大王喝道:“什么事?”手下 人禀道:“有一个老丐婆突然闯来,她也要赴大王之宴!”鱼亮喝道:“叫她进来!”软帘 一揭,一个丐妇步过广亭,走上凉台,头上青丝覆额,俨如少女,面上却皱纹隐现,行动蹒 跚。唐晓澜见了,又惊又喜,这人正是前天在望海楼上所见的妇人。自己的游龙宝剑,多半 就是她取去后复又归还。她现在独上孤峰,单骑闯席,正不知是何用意!   鱼亮大王纵横半世,结纳奇人异士,不知多少,而今见了这丐妇形状,也不禁暗自纳 罕。哈布陀也认出了她就是前日在酒楼显技的老妇人,暗加戒备。鱼亮暗自思量:人的头 发,最与气血有关,衰老之人,不白亦秃。所以若养生有术,能保持自发童颜,尚不出奇, 像这丐妇面有皱纹,犹自青丝覆额,发光鉴人,那可真是不可思议之事,而且田横岛上,防 范森严,岛上孤峰险峻难上,这丐妇竟似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直闯至筵前,始给人发现, 若非她挟有惊人技艺,那里能够。鱼亮大王稍一沉吟,急忙出去迎接!那丐妇哈哈大笑道: “鱼亮大王,果然大量,不罚我闯席之罪,还请我喝酒。我今日爬上此峰,也还不白费气 力。”拐杖顿地,巅巍巍的向首席行来。   鱼亮大王猛然一惊,这席只空有上座一位,位子是虚席以待,等候贵宾的。如何能给这 丐妇坐?当下面色尴尬,陪笑说道:“老太太,请到那边上座。”待引她走向西首那席,老 丐妇却不移步。蓦然指着唐晓澜道:“我约你明晚来,你今晚就来了么?”唐晓澜一惊:那 位盗剑还剑的奇人,果然就是这个老乞婆,急忙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的说道:“老前辈休 怪,弟子是鱼亮大王邀来赴宴,不敢不到!”那丐妇拐杖一顿,忽然骂道:“呓,什么弟 子!你这小混蛋,连称呼都弄不清楚!你的师傅,没有对你说过本门辈份吗?”唐晓澜惶恐 万分,手足无措,鱼亮大王笑道:“这位小哥是你的晚辈吗?不知老太太与铁掌神弹杨仲英 是怎个称呼?”老丐妇哈哈笑道:“什么铁掌神弹不铁掌神弹,我只知道这浑小子最多能算 我的徒孙!”凌云岛主卫扬威奇道:“为什么说是‘最多’,你也弄不清辈份吗?”   老丐妇拐杖一挂,老气横秋的说道:“我怎么能弄清楚,我是前天方见着的。在未见着 他前我还不打算认他是徒孙呢!也许他比我的徒孙还低一辈!”坐在首席的人个个都是武林 前辈,或一派宗师,听了都皱眉头。杨仲英年逾五旬,师傅这辈全已过世,那里会钻出这老 丐婆,明明是说谎的了,鱼亮却记起唐晓澜还有一个师傅是追风剑周青,蓦然想起一人,不 觉大惊失色,但这人是康熙初年的人,数十年来,毫无消息,连鱼亮也是从前辈口中才知道 她的名字。难道她还在世间?而又突然来此?正自猜疑,那老丐婆又道:“怎么你连我的徒 孙都请坐上首席,却要赶我给他作陪客么?”唐晓澜慌忙离席,给老丐婆行下大礼,全场宾 客无不惊奇!首席贵宾哈布陀更是面皮变色!他和唐晓澜适才还认是朋友,现在平地钻出了 这老丐婆,若按江湖礼节,自己岂不凭空矮了三辈?海云和尚椅子一旋,蓦然伸出手来。那 老丐妇正把唐晓澜扶起,海云和尚蓦然伸手来拉,当中一拦,口中说道:“你们归宗认祖之 礼,不必在这里来行!”海云和尚自南海而来,坐不上首席上位,已自有点气恼,加上这老 丐婆老气横秋,心中更不舒服,所以暗运内劲,要她折在当场!海云和尚几十年功力,造诣 非凡,这一格力量何止千斤,那知手所触处,柔若无物,倏然一惊,臂上膊腿弯突然酸麻, 椅子向后一倾,老丐婆叫道:“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怎么你也行起大礼来了!”海云和 尚双膝跪地,忽忙暗运口气,才把血脉畅通,站了起来,满面通红,这老丐婆竟不知是用什 么手法,在电光石火刹那之间,就闭了自己的穴道!海云和尚受了暗算,非常不忿,但自己 是一派宗师,吃了亏也只能哑忍,涂图报复,不敢发作当场!   这一下全场骇然,连哈布陀也睁大眼睛。鱼亮大王尴尬之极,急忙对太湖寨主孟武功 道:“孟老弟,屈驾你到西首那席作我招呼宾客。”鱼亮不好请其他贵宾让位,所以只好叫 自己的副手挪座。那老丐婆更不客气,大模大样的坐了下来,补上孟武功的位子,又恰恰是 坐在海云和尚身边。鱼亮再敬了一遍酒,过了一阵,那老丐妇端坐席上,不见有何异状,鱼 亮才稍稍放心。当下重续前言,站起来道:“白大英雄,刚才说是有旁指教,鱼亮不才,愿 聆高论!”白泰官怒容满面,骤然站起,大声问道:“请问老丈,我白泰官犯了什么过错? 老丈不许我和未婚妻子见面!”鱼亮大王面色一沉,高声说道:“你若还认我是你的长辈, 我开府称王,你为何置身事外!”哈布陀劝道:“翁婿之间,有事可好好商谈,不必发气。 依我说,白英雄若肯和江南八侠,一同赞助令岳,那么鱼亮大王自可收回成命,两家豪杰, 结为秦晋之欢,是也不是?”鱼亮点点头道:“那就要看他了!”   白泰官忽地一声冷笑,侃然说道:“老丈开府称王,若然是誓举义旗,驱除胡虏,那泰 官万死不辞。若是听什么四皇爷之命,贪图裂土分茅,作异族屏藩,称霸海外,那泰官宁死 也不敢道随!”鱼亮大王勃然大怒,斥道:“泰官,你好无礼!我在海外为王,不朝不贡, 又有什么辱没气节之处?”白泰官再忍不住,流涕说道:“老丈,你好糊涂,居然听信满奴 的话,你若扶什么四皇子登基,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吴三桂,虽得裂土为王,也免不了兔死狗 烹之难!咱们要干就干个漂亮的,何苦给敌人争权夺位!”鱼亮大王把酒杯一摔,怒道: “你真个不从!”白泰官道:“江南八侠,头可断而志不可辱?”鱼亮大王忽然一声冷笑, 向手下道:“请宝国掸师来,我倒要看看江南八侠是否都像你一样愚顽不化!”亭子外蓦然 又是鼓乐齐鸣,两队卫士,大声喝道,列阵迎宾!札仪之隆,不在接待哈布陀之下。首席并 列两个上座贵宾之位,已是出奇,而这两位贵宾又都是武林中不见经传之辈,更是令人惊 诧,这时不但白泰官李双双等留神注视,所有宾客也都引领外望,要看看这位宝国禅师,又 是什么人物。   三通鼓罢,十二名卫士排成两队,引了一个胖和尚进来,这和尚手提碗口粗的镣铁禅 杖,嘻嘻哈哈,一对眼睛,贼忒忒的尽看着两旁侍候的美婢,毫无贵宾应有的端庄,鱼亮瞧 着,也不像体统,抢出来迎。那和尚摇摇摆摆,行了几步,猛然止住,白泰官颤声叫道: “了因师兄,你竟然也在此地!”语声中无限悲愤,李双双也骤的站了起来,老丐妇端坐席 中,只是冷笑!   了因和尚乃江南八侠之首,天下英雄无不知道!所不知道的是他也受了四皇子允祯礼 聘,被封为“宝国禅师”。了因和尚给白泰官一喝,猛的一怔。强笑说道:“你来得我来不 得?”白泰官道:“我此来一是为见未婚妻子,二是为阻岳丈归顺清廷,敢问师兄来此又是 为何?”了因和尚胖面变紫,手提禅杖说不出话来。   原来了因和尚在六七年前与凌云岛主卫扬威相交,渐渐走上歧途,他本来是个强盗出 身,被独臂神尼收服之后,律以门规,不敢乱动,十几年青灯礼佛,已是寂寞难堪。出师之 后,凛于独臂神尼的厉害,也还不敢公然作恶。只是偷偷到凌云岛中与卫扬威饮酒作乐。饶 是如此,独臂神尼也已有风闻,所以五年之前,唐晓澜初上邙山,就曾听得独臂神尼吩咐吕 四娘,要她代师傅整顿门风,若然了因和尚还是怙恶不悛,就取他首级。   两年之前,独臂神尼在邙山圆寂,白泰官邀了曹仁父路民瞻甘凤池周清等回山奔丧,了 因和尚却不肯同行。那时白泰官已知有异,还料不到了因和尚在师傅死后,恶性复露,更一 发不可收拾。四皇子允祯投其所好,微服江湖,与他结为兄弟,把几个宫娥美女,偷带出 京,送与他受用。了因和尚不辨是非,把师傅戒条抛之脑后,受了四皇子封号,矢忠相报, 并替他在江湖上拉拢豪杰。   独臂神尼虽死,余威犹在,此刻,了因和尚被白泰官严词相质,胖面变色,对着师弟,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鱼亮大王急道:“宝国禅师武功盖世,四皇子倚为股肱,白泰官你敢不 尊师兄的话吗?”白泰官怒火冲天,大声问道:“师兄,此话可真?”了因和尚老羞成怒, 喝道:“白泰官,你对谁说话!”白泰官垂手道:“我对师兄说话!我问师兄,师傅十大戒 条之首,说的什么?”要知独臂神尼是明朝公主,所以十大戒条之首就是反清复明,若有谁 变节投敌,同门等可合而诛之!了因听了,面色倏变!   白泰官又逼上一步道:“大师兄是我们同门之首,师傅死后,大师兄应该替师傅行道, 躬为同门表率才是!”了因和尚忽然嘻嘻冷笑,猛的说道:“泰官,此话缓提,你我分别数 年,你的功夫如何,我今日要考你一下。”白泰官一怔,了因和尚道:“你还记得师傅吩咐 吗?”独臂神尼门下,尊卑之分甚严,江海七侠(在四娘未出之前)在江湖各自闯万之后, 那时了因和尚恶迹未彰,独臂神尼要他经常考核六个师弟的武功业绩,了因功夫最高,还常 替师传技,后来了因与坏人勾结,迷于酒色,便懒得考核师弟们的武功了。   白泰官见了因不答自己质问,反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抬出师傅遗言。虽然气 愤,却是无可如何。当下说道:“小弟功夫,大半是师兄所传,但凭考核!”了因冷笑道: “你知道就好了,你且把你这几年所练最得意的功夫演给我看!”白泰官应了一声,走出平 台,对鱼亮大王道:“亭子外山茶盛开,我想摘下几朵!”鱼亮道:“你摘便是!”白泰官 道:“各位请随我到亭子外看花,看那朵合意的,我再摘下。”众人久闻江南八侠威名,要 看白泰官练的是什么功夫,一拥出外。亭子周围都是红艳艳的山茶,白泰官一路看一路品 评,众人选了十六朵,白泰官一一作了记号,却并不当场摘下,又回到亭中,卫扬威道: “怎么不练了吗?”白泰官忽对鱼亮说道:“请把灯火暂时媳灭!”鱼亮面色迟疑,了因和 尚哈哈笑道:“有我在此,谅他不敢暗算!”鱼亮把手一挥,灯火全灭,下弦月色本就朦 胧,这时月亮又恰巧躲进云中,亭中漆黑一片,忽听得嗤嗤声响,众人连忙藏头缩颈,防是 暗器。漆黑中白泰宫叫道:“请把灯火重明!”片刻之后,复亮如白昼。白泰官道:“各位 请随我出去摘花。”和众人出到亭外,只见周围地上落下十几朵红艳艳的山茶花,拿起一 看,都是刚才做了记号的花,拿来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十七朵。在座的都是江湖豪客,精 熟暗器功夫,见了这手神技,也禁不住张口矫舌,说不出话来。要知在昏夜之中,取准已 难,何况那些花不是聚在一枝,而是分散在花丛之中,散在亭子四周。白泰官竟然在亭子之 中隔着窗户,一一将花打落。这种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白泰官这几年来苦练暗器梅花针,原就是准备万一师兄背节,自己武功远不及他,就用 暗器补武功之不足。这时神技一显,垂手退下,恭敬说道:“这手暗器,不知成与不成?还 望师兄指点。”他口虽谦逊,心实得意,那料了因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大刺刺的说道:“不 成!”此言一出,满座失色,都以为了因口出大言。   正是:   箕豆相煎,同门较技,天外有天,自愧不如。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八回 笑傲孤峰 单骑来闯席 剑惊巨盗 一女显神威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八回 笑傲孤峰 单骑来闯席 剑惊巨盗 一女显神威   凌云岛主卫扬威恃熟卖熟,笑道:“了因大师,令师弟暗器功夫,神乎其技,我们不但 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大师还说他不成,未免太不公道了吧。”了因“哼”了一声道: “你真是少见多怪!”转过身来对白泰官道:“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梅花针只能打俗 子凡夫,武功稍高的人你就打他不着!”白泰官口中应道:“师兄说的是。”心里却万分不 服!别人打梅花针,最多不过三丈,他的却可打到五丈有余,而且可随意打穴刺目,令人防 不胜防,大师兄却说他的暗器不切实用,如何肯服?   了因和尚向白泰官瞧了一下,冷冷说道:“你不服吗?我站出来,给你打看!”白泰官 道:“小弟不敢!”了因冷笑道:“刚才还抬出师傅戒条,现在又不敢了!再说你这样微末 之技,如何伤得了我?”白泰官给他一激,怒气又生,心想:看来大师兄是甘心投敌了,他 既如此,便是我的敌人,还与他论什么兄弟之情?当下拼出平台,叫道:“那么师兄请留神 了!”了因步出平台中央,座上宾客,都退到墙边,了因禅杖一顿,忽然叫道:“且慢!” 招手问鱼亮道:“你有现成的暗器吗?”鱼亮笑道:“凤尾缥、铁蔡藉、菩提子、飞蝗石、 柳叶刀、没羽箭,应有尽有,你要什么?”了因道:“都要,你叫人抬两箩来!”鱼亮大王 果然叫人抬了两箩,了因叫放一箩在白泰官面前,另外一箩则分给卫士,说道:“泰官,你 梅花针打完了,可以取箩中暗器!”白泰官才知道这箩暗器竟是给自己准备的,又气又怒。   了因和尚结束停当,禅杖一挥,使个雪花盖顶,顿时呼呼风响,席上巨烛全灭,纱灯里 灯光也自摇曳不定,了因叫道:“你打来吧!”白泰官把手一扬,只听得嗤嗤数声,梅花针 如石投大海,了因和尚一根禅杖舞成一个大圈,风雨不透。白泰官心想:以师兄的功力,梅 花针的确难以打进,正想妙法,了因杖法忽慢,东一指,西一指,门户大开——迂缓之极, 白泰官见有隙可乘顿时双手连扬,一大把一大把的梅花针,无光无声,骤如急雨,发如飞 蝗,换一个人怕不被刮针射成刺猥!了因和尚立在圆圈中心,并不移动半步,禅杖也不加 快,飞针发出,竟丝毫不闻撞激之声,飞近禅杖所及的圆圈,便似泥牛入海,踪迹全无,白 泰官不觉大惊,心想:梅花针力小,再换其他暗器试看,狠了狠心,在箩中抓起各式暗器, 连环攒击,了因和尚大笑道:“还未够痛快,鱼亮大王,请你手下把那箩暗器,也一齐打 来!”鱼亮把手一挥,飞刀飞弹以及各式飞镖同时像雨点般攒击过来,只见了因杖上火花乱 射,叮叮当当一阵交响,白泰官的梅花针也夹在各式暗器之内打去,过了半晌,暗器越来越 少,非但白泰官的梅花针已不剩一根,两大箩的暗器也全都用光了。   这时灯火通明,满座惊呼,宾客纷纷涌出看个究竟,这一看,不由得齐声叫道:“了因 大师,真是绝世无双的天人,我们衷心拜服!”了因和尚春风满面,横杖兀立。地上一大堆 破铜烂铁,两大箩暗器成了无数碎片,禅杖尖上结成黝黑的一个圆球,白泰官看了作声不 得,那些普通暗器给他杖风震成碎片,也还罢了,自己的梅花针,份量极轻,几乎可说得是 无影无形,且见隙即入,竟然也给他像磁石吸住一般,一支不剩都吸在禅杖尖上!了因微一 吐气,哗啦啦一阵怪响,禅杖尖上的圆球化成粉屑,纷纷飘下,堆在地上。众人目瞪口呆, 了因和尚横杖狂笑,大声说道:“泰官,你服也不服!”白泰官应声说道:“师兄武功盖 世。小弟岂敢不服!只是……”了因截着说道:“只是什么?是不是除了武功之外,你还有 不服之处!”白泰官挺胸说道:“若然师兄违背师傅大戒,小弟万难服从!”了因和尚 “哼”了一声,大怒说道:“我要你明大势,知顺逆,跟着鱼亮大王,扶助四皇子登位。不 但是你,一众同门都要听我的话。”白泰官道:“师傅的大戒师兄就不理了?”了因冷笑 道:“什么戒条?师傅既死,唯我独尊!你若不依,尽管邀集同门来与我讲理!洒家的道 理,就是这根禅杖!白泰官,你好生大胆,顶撞师兄,你跪下来,先领家法!”白泰官又气 又急,几年不见,了因功力又高了许多,看他禅杖吸暗器的功夫,内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 步,莫说自己远非他的对手,就是齐集同门,也未必斗得过他,这眼前亏是吃定了,了因和 尚又斥道:“白泰官,你还不下跪?”忽地一声冷笑,有人冷冷说道:“好不要脸!师傅尸 骨未寒,就来欺压师弟!”了因双眼睁如铜铃,喝道:“什么人在洒家面前无礼!”话声未 毕,席上笑吟吟的跳出一人,俏声说道:“独臂神尼要我来管教你这不知死活的孽徒!”此 言一出,全座宾客无不色变,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此人身上!此人眉清目秀,看来只是年将弱 冠的文弱书生!正是与白泰官同来的李双双!   了因和尚一见出来的竟是个无名后辈,虽然暴怒,却不能马上发作。事因自己乃江南八 侠之首,岂能与一后辈较量?怒火抑下,反冷笑道:“独臂神尼会托你这小子来管教我。我 倒要问你是何人弟子?何日出师?你乳臭未干,就敢胡言乱语!我要把你的师傅捉来,治他 个不管门人之罪!”众人轰然大笑,笑这文弱少年胡乱吹牛,胆敢攀附独臂神尼,要管了因 和尚。了因武功盖世,独臂神尼若真有遗命,托人管他,托的也该是前辈高人,武林宗祖, 那会托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文弱书生?   李双双在轰笑声中神色自若,笑声一歇,又冷冷说道:“了因,你敢捉我的师傅?算你 有天大本领,你见我的师傅也要跪下请罪!”了因怒道:“你师傅在什么地方,限你三月, 把他叫来见我,你敢不遵命,我把你凌迟碎剐!你犯了我,就是犯了阎王老子,逃到天边也 逃不了!三个月后把你师傅叫到田横岛来,听清楚没有。”李双双夷然笑道:“我师傅此时 就在此地,何须三月之期!”了因双目一扫全场,叫道:“出来!”李双双右手高举,斥 道:“跪下!”手上高举一面金牌,了因看了,面色大变!   这金牌正是独臂神尼遗韧,上面刻有十大戒条,江南八侠,入门之日,都曾听过师傅高 举金牌宣读戒条,听完之后,也都曾对金牌跪下,失志皈依!独臂神尼虽死,遗威犹在,了 因骤见金脾,大吃一惊,恶气全消,面皮变色!众人见了,啧啧称异,看来此人真是独臂神 尼派来的了!鱼亮一见情形不对,急在了因耳边悄悄说道:“大师若对此小子屈服,岂不贻 笑天下英雄?”   了因俱心一顿,恶念又生!想道:“金牌虽是师傅遗物,但师傅已死,天下无人能够制 我,怕他作甚?”李双双喝道:“你真敢欺师灭道?还不跪下!”了因突然暴喝一声,呼的 一掌隔座打去,要把金牌震成粉碎,李双双左手一扬,右手把金牌纳入怀内,掌风激荡中, 李双双包头青巾,竟给掌风揭去,露出满头秀发!白泰官跳起来道:“原来你是八妹!”   这化名李双双的文弱少年果然是吕四娘!唐晓澜又喜又惊,心头鹿撞,跳个不停!暗 道:“双双为四,这双双之名分明是吕四娘别号,我真蠢,连这个也想不出来。”看那吕四 娘时,仍是神色自如与了因面面相对!   了因这一掌没有震倒吕四娘,也自有点诧异,当下提着碗口大的禅杖,走出席来,大声 说道:“你是师傅关门的徒弟吕四娘吗?本门素重尊卑之别,你今日初见师兄,为何不跪下 行礼?”吕四娘“呸”了一声,冷然笑道:“你不依师傅戒律,已是本门叛徒;见了金牌, 又不下跪,更无尊卑之礼。你还敢与我谈论门规?你还有面要做我的兄长?”了因面色由青 转白,又由白转红,老羞成怒猛然喝道:“吕四娘,你敢把我怎样?”吕四娘道:“我要遵 从师傅遗命,纠集同门,向你兴师问罪!你若不洗面革心,就把你首级割下,祭奠师傅在天 之灵!”了因听了,哈哈大笑,想是怒极气极,反大笑道:“小师妹,你学了几年武功,就 敢在你师兄面前放肆?”吕四娘反身一跃,跳入场中,叫道:“了因,我也要看你到底得了 师傅多少本领!”   了因和尚狂笑说道:“我纵横半世,还没人敢在我面前叫阵,想不到师妹竟向师兄挑 战!”吕四娘宝剑出鞘,向前一指,斥道:“谁是你的师妹!”了因笑声一收,禅杖一顿, 大声喝道:“你还不配向我挑战,在座高朋,哪位替我把这贱婢拿下!”席上都是江湖巨 盗,武林高手,见吕四娘是个少年女子,料想武功还浅,大家都想讨好了因,不约而同,备 拔兵器,跳了出来,吕四娘宝剑一挥,寒光四闪,冷笑道:“好不要脸,想群殴么?”跳出 来的都是有身份的江湖人物,听了一怔,齐齐缩手。这当儿,坐在首席的哈布陀忽然叫道: “要对阵的到外面去!一颗萝卜一头葱,要依江湖规矩,不要乱了!”这几句话,发声并不 很大,但却撞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就像给人用口贴着耳根,大声呼喝一样,真个是如雷贯 耳,就是远远站在亭子外面的人,听起来也如晴天霹露。顿时间,广亭内、凉台上都静了下 来,席上群雄,这才知道哈布陀位列上宾,果然是有超卓武功,不是徒凭势力。吕四娘见哈 布陀显露内功,用传音入密的“狮子吼”功震慑群豪,深深吸了口气,正想还以颜色,天叶 散人跳出来道:“哈总管之言是也!今日到会者都是武林之雄,到外面显显功夫,孤峰较 技,让我这山野匹夫,开开眼界,也大是佳事,老朽不才,愿为各位英雄清道!”说罢立在 场心,四围一揖,劲风急吹,只听得玻璃窗格格作响,天叶散人狂啸一声,揖停风止,看那 玻璃窗户,全已打开,外面落花满地,近凉台处,枝叶向两边倒伏,竟似用人工僻出了一条 小径来!天叶散人掌力厉害到这般田地,居然能在十步之内,震落繁花,而玻璃不碎,莫说 大小寨主,就是了因、哈布陀、吕四娘与海云和尚等高手也颇感意外,顿时掌声雷动。天叶 散人在掌声中得意洋洋和鱼亮走出广亭。   白泰官见席上高手,个个都有极深的武功,不禁心悸,悄悄对吕四娘道:“八妹,你可 要小心!”吕四娘正在盘算如何能在高手包围之中脱险,自己也觉并无把握。忽见那丐妇嘴 角挂着冷笑,也跟着众人出去,心念一动,想上去打个招呼,那丐妇已钻在人堆之中,傍着 天叶散人走出去了。   众人走出亭子,越过假山,山脚是一大片广场,场上兵器罗列。众人围了一个圈子,吕 四娘、白泰官和唐晓澜坐在一处,哈布陀了因鱼亮坐在对面,鱼亮站出来道:“白泰官吕四 娘恃强犯上,不服师兄,宝国禅师不屑和小辈动手,现在谨依武林规章,一对一决个胜负, 哪位英雄替宝国禅师管教小辈?”话刚说完,了因忽道:“且慢!”   鱼亮大王道:“宝国禅师有何见教?”了因和尚道:“我曾奉师命,负责考核同门武 功,吕四娘,你既是我师傅关门弟子,又抬出师傅戒条与我作对,今天初见,不拜见师兄也 罢了,但也该把所学武功,先练出来,让我看看,你是否够格列为江南八侠!”按武林规 矩,若师傅死后,出了叛徒,掌门人应负清理门户之责。而掌门人则多是首徒。若是掌门人 背叛本门,则当由众门人公决,在师傅灵前祭告,先把他逐出门墙,然后才鸣鼓而攻。现在 吕四娘领有师傅遗命,虽然可以便宜行事;但也得经过这番手续,昭告天下,才能否定了因 的本门身份,否则武林同道,仍然承认了因是江南八侠之首的。现在了因就以大师兄身份, 要考核吕四娘武功。在了因心意,是怀疑师傅偏心,不知有什么秘传武功授给了吕四娘,想 先看看她的功力。在白泰官听来,则是故意刁难,折辱自己不算,又要折辱师妹。在众人听 来,则了因虽盛气凌人,这番话却也不失身份。   这时全场目光都注视着吕四娘,看她是否甘为师兄折辱。更想看她到底有什么功夫。吕 四娘连连冷笑,了因斥道:“你笑什么?你到底遵不遵从本门规矩?”吕四娘不理不躲,笑 个不停,了因始而暴怒,继而色变。吕四娘的笑声极其清峻,只见她嘴唇微动,在场的人都 听得有一种幽微的笑声,摇曳而出,音细而清,苑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一忽儿,渐高渐 远,好像笑声就从半空中降下来似的,再过一会吕四娘大声狂笑,山鸣谷应,响遏行云,隐 隐与潮音和答;笑声中含着鄙弃杀伐之声,又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蓦然笑声停了,而余 音袅袅,犹自在山谷中回响,好似在这海岛孤峰,隐藏有无数仙女山灵,在同声向了因取 笑,久久不绝!   吕四娘的冷笑,正就是显露了她深湛的内功,内功极高的人能鼓气行远,发音绕梁。吕 四娘的笑声,正显出了她的中气之强,与内力的持久,不似哈布陀的以“烈”取胜。但在内 行人听来,她这样的发笑,比哈布陀的“狮子吼”功还要高明!吕四娘聪明到极,她借冷笑 而显武功,既不违背本门规矩,应了了因考核的要求,又不失掉自己身份。所有武林高手, 心中都暗暗喝采,佩服她的大胆机智。了因虽然色变,却是无可奈何,心中暗暗惊奇,这小 师妹何以会有如此高的功力。看来不在自己之下。   吕四娘笑声既毕,一跃而起,拔剑说道:‘同门之谊既绝,我现在就要替师傅清理门 户!”话声方停,蓦听得一声狂啸,场中心已现出一人!   此人头戴羊角帽,身披黑袈裟,手中也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高声喝道:“我替了 因大师管束小辈。”此人正是威震南疆的海南岛五指山剑师海云和尚!他适才吃了那丐妇的 亏,正自一腔怒气,本来初时他还不屑于斗吕四娘,后来见吕四娘显了玄门正宗的深厚内 功,觉得和她相斗,也不失掉身份,因此要仗自己威震天南的剑法,把她折服当场。也好挽 回刚才被人较短的面子。   吕四娘面寒如水,双肩一晃,已退后七八步远,把剑掣在手中,使个“无极含气”的剑 式,两手下垂,目凝剑尖,脚下不丁不八,站个桩步,堪称得沉如山岳,静若平湖,冷然说 道:“海云大师,剑法通玄,海内知名,南天称霸,今肯惠然赐招,做晚辈的无限荣幸!” 这几句话外似谦逊,内隐锋芒,海云和尚面皮一红,看她凝身亮剑,功力非比寻常,不禁揣 然暗惧,深怕自己一世威名,胜得也还罢了,若然不胜,可是难堪。心念踌躇,长剑一抖, 不敢贸然进招。   吕四娘深知对方厉害,因此以逸待劳,封好门户,屹然说道:“大师既要管教小辈,为 何尽不动手呀!”场上一百几十双眼睛齐注斗场,有人冷冷发笑。海云和尚气往上冲,想 道:“你这种太极奇门的姿势,以逸待劳,想讨便宜,我先给你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破法!” 右手倒握剑把,蓦然喝声:“看剑!”呼的一股劲风,便扫过来,吕四娘剑尖一抖,一提一 翻,一招“妙手摘星”,搭着了海云和尚的长剑,往前一指,剑尖直刺肩头,海云和尚一出 手便给她制了机先,急忙一旋一绞,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化了吕四娘剑势,倏的撤招,长剑 一抱,滴溜溜的两个转身,只觉剑光满场,龙潜蚊跃,把吕四娘裹在剑光之中。   两人见面一招,大家都知道碰到了极厉害的对手,这时双方攻势发动,以快制快,霎时 间拆了三五十招,相持不下。吕四娘觉得对方剑法甚怪,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 忽焉在右,暗道:“怪不得这厮威震天南,剑法果与中土不同!”幸得吕四娘轻功极好,身 法轻灵,虽然摸不到破法,也尚不至吃亏。   斗了一阵,海云和尚强攻不已,招招辛辣,变化多端,吕四娘忽然满场游走,形如彩蝶 穿花,白衣飘飘,绕得急时,就如随风飘着的一团白影!在剑光笼罩之中,渐渐分不清剑影 人影,在场高手,见吕四娘游走闪避,守多攻少,都道她气力不加,所以要以小巧腾挪的本 领,来拖延战斗,伺机反攻。只是海云和尚剑法疾如雷霆,只凭闪展腾挪,如何对付得了?   唐晓澜看得惊心,手心淌汗,掐着白泰官的手道:“吕姐姐斗不过那个秃驴,如何是 好?”白泰官见唐晓澜面色全变,安慰他道:“不用害怕,她还可以抵挡得住!”话虽如 此,其实他自己也在担心。   在座中天叶散人和海云和尚甚是投缘,见海云和尚连抢攻势占尽上风,欢然笑道:“海 云大师果是不凡,剑法奇幻无比。这小女子能抵敌这么些时候,也真难得。不愧是江南八侠 中人。”此话一捧海云,一捧了因。了因和尚淡然一笑,蹩眉不语。八臂神魔萨天刺忽道: “天叶散人,你内功是高极了,剑法似还未深研。”天叶散人怒道:“怎么?你说是我看走 了眼!”萨天刺道:“不敢,不敢!但据我的拙眼看来,这女子剑法似比海云大师要高明得 多!”其实萨天刺也并非精通剑法,只因他在邙山曾和吕四娘斗过,吃了大亏,后来合弟兄 二人之力,也克制她不住,那还是五年前之事,现在看她身法,比五年前又不知高了多少, 萨天刺领过厉害,现在看海云和尚强攻猛打,正陷了当年自己的覆辙,所以敢作判语,要在 哈布陀之前,显出自己眼光独到,挫折天叶散人的威名。要知神魔双老,是四皇子以国师之 礼,聘请出山的,原以为可唯我独尊,那知后来能人越请越多,连江南八侠之首的了因和尚 也请出来了。如今又添了海云和尚和天叶散人,而天叶散人的辈份武功,又似更在自己之 上,深怕自己弟兄的地位越来越低,所以趁这时机,斗场论剑,损伤天叶散人的声望。天叶 散人那料到八臂神魔有此狭窄心思,当场忿然说道:“贤昆仲似乎也不是剑术名家!”萨天 刺道:“不是我长敌人威风,我看海云和尚在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吃败!散人不信,敢与我 赌赛么?”天叶散人道:“赌赛什么?”萨天刺道:“若然是我看差,我兄弟立回猫鹰 岛。”天叶散人道:“好!若然是我看差,我也立回星宿海!”正要击掌立誓,哈布陀与了 因已抢着拉开两人,齐声说道:“何苦如此,咱们都要协助四皇子登基,那可分薄了自己力 量!依我们说,不如改过赌赛办法,若海云和尚赢了便罢,若赢不了,两位再依次和她相 斗,看谁能将她生擒!”萨天刺闭口不言,天叶散人道:“我不屑和后辈相斗。而且这小女 子也定非海云对手,何必我再出场!”怒气见于同色,了因和哈市陀急忙拉开两人,不让他 们同在一处。想等事完之后,不论谁个赌赢,都为二人好好调解。   一场小风波刚刚静下,看那场中斗剑,越来越烈,吕四娘仍是满场游走,海云和尚仍是 猛扫强攻,外表形势未变,但一流高手已可看出,吕四娘在剑光笼罩之中,已是接连反击, 有守有攻!   形势之变,了因和尚还不怎样,哈布陀可大感惊奇,心想:“敢情萨天刺真个看对,这 小女子剑法奇妙,还在海云和尚之上么?”这时白泰官也看出了苗头,只有唐晓澜还在心惊 胆战。   原来海云和尚与吕四娘换了一招,已知她是个生平仅见的强劲对手!因此施展浑身本 领,想以雷霆万钧之威,以求一逞。原意以为吕四娘剑法虽高,到底是个年轻女子,气力经 验定必输亏。那知吕四娘学的是独臂神尼最得意的本领。独臂神尼精研了几十年玄女剑法, 在吕四娘入门之后的第二年,才心与剑会,妙悟通玄,不但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而且还能 融会贯通,给原来的玄女剑法,增添了许多变化。独臂神尼在剑法未曾大成之前,不传徒 弟,所以江南七侠,都不以剑法见长。吕四娘凑合机缘,在她晚年入门,独得精髓。今日应 付强敌,把所学施展出来,满场游走,貌似闪避,内里却暗藏极复杂的变化,每一招都是可 虚可实,招里套招,斗到分际,看海云和尚锐气渐消,蓦地剑招一变,三尺霜华宝剑,寒光 闪闪,半守半攻。真个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海云和尚是剑术的大行家,看出了敌人剑法 比自己的更为奇幻,又惊又急,自己是金刚猛扑,出尽全力,敌人仍是气定神闲,毫发无 伤。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不妙,败中求胜,连走险招,长剑一招“暴卷天河”,僧袍起 处,剑锋倒卷而上,吕四娘蓦然撤剑凝立,双眸闪闪发光,海云和尚长剑卷来,她仍浑如未 觉,这时间全场肃静无声,个个惊心骇目,唐晓澜闭上双目,不敢观看。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猛听得吕四娘一声清啸,向上一纵,弓鞋竟朝敌人的剑尖一踏,借 着这一踏之势,整个身子翻腾起来,疾如飞鸟,呼的一声,掠过海云和尚头顶!不待双足落 地,霜华剑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白虹贯日”的绝招,一剑照海云和尚的秃头刺下,海云和 尚叫声:“不好!”长剑一抖,剑锋掠空而上,护头硕,消敌势,尚求侥幸于万一,两剑相 交,吕四娘居高临下,宝剑一翻一绞,只听得“咔嚓”一声,海云和尚的长剑断为两截,给 吕四娘撩出老远。众人定睛看时,吕四娘已笑盈盈的落在地上,抱剑当胸,四方一揖,说 道:“海云大师,小辈承让了!”海云和尚面皮红到耳根,恨不得有个地洞钻入去!   这一场斗剑,令到全场高手无不咋舌称奇!萨天刺是一面得意,一面惊心;得意的是他 与天叶散人的赌赛果然胜了,惊心的是吕四娘的本领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自己吃她的 亏,看来是很难报复了。天叶散人则面色由红转青,咬了咬牙,猛然起身,就要下场与吕四 娘决斗!   天叶散人则刚起立,肩头忽然给人一按,了因和尚低声说道:“天叶道兄,待我来收拾 这个贱婢!”要知了因和尚,虽然走入邪门,却是个江湖汉子,要保持江南八侠首领的身 份。他起先不敢和吕四娘相斗,乃是不欲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以为随便派一名高手,就可将 她活捉,不料事情大出意料,以海云和尚那样剑法通玄的人物,居然也受到断剑折名之辱! 他虽然知道天叶散人武功超卓,更在海云和尚之上,但也深怕万一又逢不测,不但折了天叶 散人一世威名,自己也会受同道窃议辱骂。说自己故意放任师妹,凌辱前辈,折成名人物的 威风,显自己本门的技艺。有这一层关系,所以了因和尚拦阻了天叶散人,急急出场!   这一来好戏登台,全场喝采。在座高手,都知道了因绝世武功,出道以来,未逢敌手。 都要看他怎样生擒师妹,表演武功。白泰官暗暗着急,可是势成骑虎,也无可阻拦。   了因和尚提着碗口粗的精钢禅杖,大步走来,吕四娘横剑当胸,凝神待敌。了因和尚禅 杖一指,高声喝道:“吕四娘,你目无尊长,可怪不得我禅杖无情。你若知机,快快弃剑求 饶,领受家法!”吕四娘柳眉倒竖,朗声斥道:“了因,你在受师傅多年教诲,却不守清 规,违背大戒。师傅遗命,要我纠集同门,取你首级!我念曾是同门之谊,给你指点一条生 路,你若幡然改悟,速速随我回转邙山,在师傅灵前焚香告罪,立誓洗耻,那时一众同门, 或可饶你不死,要不然你今日就难逃公道。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随你的便!”了因和尚 勃然震怒,冷笑道:“你学了几年武功,有多大本领?敢在你师兄面前放肆胡为,你上面还 有几位师兄,你也不问问他们,是谁成全了他们江南七侠的威名!”要知了因和尚今年五十 有余,吕四娘尚未出生,他已被独臂神尼收为弟子。自周清以至甘凤池,习技之时,他都曾 代独臂神尼传过本门武艺,所以他和其他六侠,名虽兄弟,实则“半师”,一众师弟,对他 无不忌惮,即算甘凤池天资最高,禀赋特异,威名最盛,对这位师兄也要退让三分。也正因 此,所以了因满心自信,以为一众师弟,必唯他马首是瞻,那料今天白泰官不服于前,吕四 娘更轻持虎须于后,了因那能不暴跳如雷!   吕四娘又是一声冷笑,大声斥道:“有你这样师兄,真是江南八侠之耻,亏你还敢说成 就了师弟的威名!从今日起,只有江南七侠,再不准你用师傅的名头招摇!”了因和尚那受 得了如此辱骂,吕四娘话声未毕,他已一杖扫来!   这一杖猛烈之极,劲风起处,砂石纷飞!吕四娘凌空一跃,禅杖呼的一声从脚底扫过。 说时迟,那时快,了因一杖不中,立把杖身向前一送,骤然一指,杖尾起处,“毒蛇寻 穴”,直取吕四娘的“血海穴”,吕四娘一个倒翻,落在地上,禅杖掠面而过,身形未定, 了因第三杖又卷地扫来,一招“横扫千军”,又已拦腰扫到!吕四娘一个盘龙绕步,三度闪 开。白泰官唐晓澜见吕四娘节节退后,惊险万分,大为骇惧!   吕四娘连避三杖,退后几步,高声叫道:“在场列位英雄见证,弟子依礼让了三招,同 门之谊已绝,今日代先师整顿门风,请各位不要怪责!”白泰官这才知道吕四娘执行师傅遗 命,还谨守武林规矩,让长辈三招。暗赞这位师妹小小年纪,做事如此老到,仁至义尽,亦 柔亦刚,道理站得住,礼节亦无亏,不论这场决斗如何,吕四娘在江湖上都已大大露面,占 了上风了!   了因连环三杖,杖杖落空,咬实牙根,沉杖一扫,喝道:“贱丫头,谁要你让!”吕四 娘柳眉倒竖,樱口含喷,左手掐着剑诀,唰的一剑,一招“仙人指路”,直指了因胁下,了 因立起禅杖,一个翻身,“乌龙盘树”,横扫吕四娘中路。吕四娘托地一跳,剑身随进, “玉女投梭”,指向右肩,剑尖吐出莹莹寒光,直取了因的“肩井穴”,了因杖尾一翻,叮 当一声,把吕四娘宝剑格开。吕四娘玉臂酸麻,用了一招“夜叉探海”,随势屈伸,把了因 的禅杖带出外门,消了他的恶势。两人换了一招,各具戒心,绕场盘旋,寻遐抵隙,谁都不 敢冒进!   这一来,全场惊异,就是见过吕四娘功夫的白泰官也万万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和了因打平 手。天叶散人、神魔双老、鱼亮大王和哈布陀等无一不伸长颈项,注视场心。这些人都是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看出这对同门师兄妹,正以最上乘的武功护了全身,侍机而动,都不禁咋 舌!   两人凝神沉气,绕场一周,吕四娘三尺霜华,向前一引,发了两个虚招,了因理也不 理。吕四娘见他不入圈套,计上心头,用玄女剑法中似虚似实的剑招,连发了十几着虚招, 扰乱了因眼神,觑个真切,剑光闪处,突然由虚化实,一招“白鹤剔翎”,剑挟金风,蓦向 了因当胸刺去。了因火候何等老到,一见吕四娘手法,便知她由虚化实,将计就计,身躯陡 然一缩,吕四娘剑尖看看沾衣,却忽然扑了个空,重心骤失,了因虎吼一声,碗口粗的禅杖 猛的一抢,已截着了吕四娘退路!说时迟,那时快,杖影如山,横扫下压,向吕四娘当头罩 下,这一着毒辣异常,竟要把吕四娘置于死地!吕四娘身临绝境,看来已是万难逃脱!   唐晓澜情急惊呼,杖风人影中也看不清吕四娘是用什么身法,竟然凌空掠起了三丈多 高。本来她被了因禅杖圈住,封了去路,不论向旁闪避或向上跳跃,都难逃一杖之灾,不料 她就在这死生俄顷,性命呼吸之间,显出了卓越轻功,非凡剑术,宝剑一伸,剑尖在杖头一 点一按,借着了因的猛力,整个身子反弹起来,一个“细胸巧翻云”,已倒翻出数丈开外! 这一下令得在场高手都不自禁的喝起采来!   喝采声中,了因和尚抡杖急上,吕四娘身形未定,又遇险招,急忙发剑抵挡,己被了因 抢在上首,占了先机。了因内功深湛,外力雄厚,抡起禅杖,呼呼轰轰,四面八方,都是一 片杖影,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突击之威,平常的人,休说吃他一杖,只受杖风震荡,也 要五脏俱伤。吕四娘虽仗着绝顶轻功,上乘剑法,在杖风震荡中,也是无法反攻,身如一叶 轻舟,在波涛汹诵、巨流急湍之中,震得飘摇不定,起伏回旋。心想:了因是同门之首,功 力深厚,果然非自己所及,这样困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击之力,时间一长,必无 幸免。银牙一咬,把玄女剑法中最精妙的剑招施展出来,拼命进攻,飒飒连声,浑身上下, 竟似闪起千百道精芒冷电,逼得了因眼花撩乱,不由自主,退了几步。吕四娘鹰翔隼刺,运 剑如风,唰唰一连几剑,以攻为守,解了困势,脱出包围,再抢了有利方位,和了因死战!   了因见吕四娘居然能在他严密封闭之下,脱险出去,扳成平手局势,不禁也暗自心惊, 暗恨师傅偏心,教出徒弟,竟然一个强似一个,后来居上。七弟甘凤池出师未满十年,威名 已盖过自己,而这个吕四娘,初次出道,武功更是好得出奇,自己几十年功力,竟拿她无 法,岂不心寒。要知了因在师傅死后,胆敢放肆胡为,就因自持武功,天下已无人制得,而 今师弟师妹,一个接着一个的赶了上来,构成威胁,不禁怒从心里起,恶向胆边生,禅杖一 摔,竟用凶犷绝伦的杖法,对付这初出道的师妹!   了因惯经阵仗,火候老到,阅历极深,与吕四娘战了一阵,已知吕四娘剑法虽高,轻功 虽巧,但论内功深厚,远非自己可比。因此,不惜消耗精力,把最凶犷的伏魔杖法施展出 来,横挑直格,左挡右架,上下翻飞,宛如一条毒龙,张牙舞爪,杖影如山,把吕四娘再度 困住!但吕四娘运剑如风,虎跃鹰翔,带守带攻,虽然是处在下风,了因却也奈何她不得!   两人辗转攻拒,又斗了一百来招,了因勇猛如初,而吕四娘也轻灵依旧,这时新月已至 天心,山顶的演武场上仍是火把通明、没有一个人感到半丝倦意!   斗到分际,吕四娘又是满场游走,想用对付海云和尚的战术对付师兄,那料了因禅杖又 粗又长,功力也非海云可比,吕四娘这一游走,给他衔尾急追,长兵器恰把宝剑克住,杖头 点到背心,两人绕场追逐一周,吕四娘险象频生,想起战术乃因人而施,对付了因,退守示 弱,绝非办法。倏然一个翻身,再用进手的招数和了因抢攻!接连几剑,“劲风扫叶”“高 祖斩蛇”“猛鸡夺粟”、“龙顶摘珠”,直刺过来!了因抡动禅杖,一一挡过,但吕四娘也 趁此时机,站稳脚步,缓过气来,和了因以攻对攻,又扳成了平手局势!   这一仗已打了一个多时辰,两人还是苦战不休,各无进展。了因胜在功力雄厚,内劲深 长,而吕四娘则胜在轻灵巧妙,剑法精奇,两人在演武场上,兔起鹃落,越斗越凶,越来越 险,往往只争瞬息先后,稍一不慎,就要血溅黄沙。在场高手,看得瞩目惊心,鱼亮大王悄 悄说道:“这样拼斗,何时罢休,哈总管、天叶散人,你们看这可如何了局?”鱼亮大王心 想只有天叶散人与哈布陀二人或者有此功力,可将了因和吕四娘拆开,因此出言示意。天叶 散人淡淡一笑,哈布陀也摇了摇头。两人武功身份和了因都差不多,非到最后关头,那肯出 场止斗,落个以大欺小以众凌寡的恶名。   又斗了半个时辰,了因越战越勇,吕四娘也是越战越灵。了因只觉吕四娘剑法,柔如柳 絮,快若飞鸿,无法克得她着!吕四娘也觉了因力猛如虎,杖重如山,万难取胜!两人功力 悉敌,又都不能罢战,只好各显奇能,继续拼斗,战到急处,吕四娘几乎是连人带剑化成一 道白光,了因也几乎是连人带杖圈成铁壁铜墙,好比铜钟撞着铁壁,猛虎遇着姣龙,一剑一 杖,上下翻飞,兀是杀得胜负难分,相逢敌手!   这时候不但鱼亮叫苦,就是吕四娘和了因也各在心中叫苦,在吕四娘是孤身犯险,若然 不胜,怎能脱险下山?在了因是份属师兄,当此众目睽睽,若然不胜,怎好向天下英雄交 代!所以两人都明知无法取胜,但已势成骑虎,不得不咬牙苦斗!吕四娘战了两个多时辰, 已是香汗淋洒,了因虽内力深长,也开始有些气喘!   鱼亮见状,叫声“不好!”再战下去,只怕两人都要同归于尽,吕四娘毁掉,也还罢 了,了因毁掉,自己岂不要受四皇子怪责?而且这么多高手在场,要令了因毁掉,也实无此 理。当下再顾不得江湖规矩,正要请哈布陀和天叶散人出场,暗助了因,解开战斗。尚未开 声,这两人已不约而同,双双跃下场子!   哈布陀与天叶散人各有心思。哈布陀与了因是同恶相济,两位一体,到此关头不能不 救!天叶散人本来妒忌了因位居上座,诚心要看他的笑话。如今见他战师妹不下,“笑话” 已成,自己正好趁此时机,显一显武功,止斗之后,顺手把筋疲力竭的吕四娘擒住,挽回刚 才自己失掉的面子。   场中了因、吕四娘二人,各以性命相搏,全神贯注,根本不知有人跃进场心,天叶散人 人未到,掌先发,呼呼两掌,遥击出来,了因、吕四娘身形一荡,尚未分开,哈布陀也已赶 来,两个圆球,破空掷出。   就在此际,一条黑影,疾如飞鸟,也突降场心,哈布陀的两个圆球,竟给黑影凌空打 落,散下满天刀雨!原来这两个圆球竟是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快如闪电的血滴子!天叶散人第 三第四两掌,刚刚续发,猛觉劲风倒撞,反激回来!来人身法快得出奇,哈布陀与天叶散人 尚未看清,已给来人刁着手腕,一手一个,猛的拉开,两人沉肩缩肘,急把身形稳住,定睛 看时,来人正是独上孤峰、单骑闯席的老丐婆!   这一下全场耸动,比看吕四娘与了因之战,更令人惊异!要知哈布陀与天叶散人功力不 在了因之下。哈布陀的血滴子厉害非常,而天叶散人的掌力也登峰造极,但两人出手暗算, 都给这老丐婆在举手投足之间,化于无形,而且一个照面,就将两人拉开,这真是何等功力!   老丐婆手提叫化棒,嘻嘻冷笑,猛然斥道:“好不要脸,那有这样劝架的道理?你看我 的!”身形一晃,在了因与吕四娘中间一插,了因的荡魔杖法,正使到“翻江搅海”这招, 用尽全力,给那叫化棒一隔,火星蓬飞,禅杖缺了一个口,那叫化棒却纹丝不动!吕四娘也 正恰恰用到“鹰击长空”的绝招,一剑刺去,也正正刺在叫化棒上,也是火星蓬飞,缺了个 口。老丐婆把棒一抽,笑道:“这才叫做公平劝架,谁要暗算,冲着我来!”   了因和吕四娘倏的分开,了因瞪大眼睛,看那青丝覆额,发光鉴人的老丐婆,半晌说不 出话,这老丐婆功力,了因出道以来,非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只凭刚才这一招,已深 觉这老丐婆功力之高,纵自己师傅独臂神尼复生,也不过如此!了因倒拖禅杖,骄横之气顿 消,稽首问道:“请问老前辈法讳!”老丐婆哈哈大笑道:“你的师傅没有向你提起我么? 你的师傅三十年前,初学玄女剑法,曾到天山见我!”了因猛吃一惊,骤然想起一人,颤声 问道:“前辈敢是天山七剑中的易女侠么?”了因此言一出,全场无不惊骇。   正是:   塞外归来头未白,间关万里觅传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九回 相互追踪 海隅逢异士 连环探案 大厦见奇情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九回 相互追踪 海隅逢异士 连环探案 大厦见奇情   老丐婆冷笑道:“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么?”鱼亮大王面色惨白,突然牙根一咬,把手一 挥,场中高手全都涌出,了因和尚倒拖禅杖,退后几步,与鱼亮大王并肩一站,左有天叶散 人、海云和尚、神魔双老,右有凌云岛主卫扬威、太湖寨主孟武功、首席贵宾哈布陀,九个 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联成一线,个个金睛火眼,目不转瞬的注视着老丐婆,两边形势,一触 即发。   原来这老丐婆正是“天山七剑”中的易兰珠!“天山七剑”成名于康熙初年,(事迹详 见拙著《七剑下大山》)隔了四五十年,飞红巾、凌未风、张华昭、桂仲明、冒浣莲等人先 后逝世,“天山七剑”就只剩下易兰珠和武琼瑶两人了。“天山七剑”远处西陲,外人不 知,都以为他们早已死尽,不料“七剑”之一的易兰珠会突然从天山来到海隅!   易兰珠的剑法在“天山七剑”之中首屈一指,(本来是凌未风最强,后来凌未风断了右 手拇指,使剑不便,把毕生心得全都传给了易兰珠。)独臂神尼在三十年前,得了玄女剑 诀,那时她武功虽已极高,剑法却是初学,诀窍之处,苦于无人指点,因此独上天山,向易 兰珠讨教,独臂神尼比易兰珠年长,易兰珠和她平辈论交,两人在天山探讨剑法,聚了半年 才散。有这一段渊源,所以易兰珠也算得是江南八侠的长辈。   这时,论年纪易兰珠虽已六旬有多,但她曾服过北天山骆驼峰上的优昙仙花,可保头发 永世不白,加以内功深湛,所以看来不过四十余岁。她手中拿的叫化棒,说起也大有来头, 这乃是她丈夫张华昭的遗物,原来是凌未风削天山的降龙木所制。送给张华昭的,其名就称 为“降龙宝杖”,天山的降龙木坚逾钢铁,刀剑不入,所以吕四娘的霜华剑,了因的荡魔 杖,都给她碰得火花蓬飞。   唐晓澜早听周青说过易兰珠的身份,这时心中狂喜,急跑上来,也不知称呼她做什么才 对,(周青是凌未风的挂名弟子,冯广潮又是周青的挂名弟子。唐晓澜则得周青启蒙,而学 剑于冯广潮)只好大叫“祖婆”,易兰珠凝神不答,对方九个高手也不敢发难。吕四娘玉臂 一伸,把唐晓澜拉住,悄声说道:“不要乱跑!”易兰珠突然伸手把唐晓澜的游龙剑抽了出 来,杖交右手,高声叫道:“你们真要与我这老丐婆为难?”   了因和尚躬腰说道:“小辈怎敢与易女侠为难。”说着用禅杖指了白泰官和吕四娘一 下,朗然说道:“但这两人乃是贫憎的师弟师妹,还不敢有劳前辈管教!”易兰珠怒道: “那你是想留下他们二人么?”了因道:“正是!”了因自思:自己虽然不是易兰珠对手, 但合九人之力,却是稳操胜券。易兰珠双眼一睁,斥道:“就是你师傅在生,我也管得!” 游龙剑一摇,呼的一声,真似化成一道白光,向了因和尚直卷过去。了因和尚急忙横转禅 杖,振臂一格,叮当一声,易兰珠剑锋趁势一荡,迳自刺到了因协下,鱼亮这边的高手,一 齐发动,卫扬威的蛾眉刺和孟武功的虎头钧,破风扑来,易兰珠疾风一转,手中剑“力划鸿 沟”,两根蛾眉刺断成四段,一对虎头钩震上半空!了因却已顺势使个“苍龙卷尾”,禅杖 一起,把宝剑燎开,九名高手,四方攻上。易兰珠暗道:“怪不得这厮猖狂,他果然得了独 臂神尼真传,功力和他师傅差不多远!”清叱一声,将天山剑法中的须弥剑式使开,身剑合 一,连人带剑,化成一道白光,左荡右抉。这时,忽闻得唐晓澜惨叫一声,原来他左肩已中 了孟武功一掌。易兰珠大怒,连下杀手!剑光闪闪,不离了因要害!忽然间人声喧哗,鱼亮 大王大叫:“暂停!”九名高手,连袂退下。易兰珠宝剑横胸,止步不追,凝神细听,隐隐 闻得哭声,从远远的高处传来!   群豪住手了望,鱼亮大王的山顶别墅之旁,原建有一座十三层的白塔,白塔顶上,隐约 可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檐边,吕四娘眼利,已认出了那女子正是鱼亮大王的女儿鱼娘,再 看清楚时,她竟是缚在檐边,半身倒悬,只腾出一只右手,执着一柄朗晃晃的利刃,搁在绳 上,只要刀锋一动,就要绳断人坠,任多好武功,也救她不得!鱼亮和白泰官齐声惊呼,呆 在当场!   这时,白塔内冲出一名头目,飞奔到鱼亮大王跟前,打个千儿,气急败坏的禀道:“大 王,不好了,我们一个疏神,竟没留意小姐把自己缚了,传出活来,要大王将白泰官他们放 走,不然她就要割断绳子,和大王永别了!”   鱼娘乃是鱼亮的唯一爱女,鱼亮本就疼她,这次只因白泰官不肯依从,所以才禁止爱女 和他相见,将她囚在白塔顶上。鱼娘不知有前辈女侠独上孤峰,出手相救,只道白泰官在武 林高手包围之下,已陷困境,一横了心,索性以性命要挟!白泰官见了,又惊又喜,想不到 鱼娘和自己相爱,如此之深,心中感动,不觉滴下泪来!   鱼亮沉思有顷,把手一挥,说道:“算了,你们去吧!”易兰珠在九名一等一高手的环 击之下,要自保不难,但却担心唐晓澜与白泰官会遭伤害,趁势收篷,冷笑说道:“了因, 我带你的师弟师妹走了,你背顺违戒之事,自有你本门中人清理门户,我犯不着伸手!若你 另有为非作歹,鱼肉善良的事撞在我的手里,我可不轻饶你!”说罢,对鱼亮拱手道声: “承让!”将剑交回唐晓澜,左手一带,与吕四娘、白泰官展开陆地飞行的本领,风驰电掣 般向山下奔去。   鱼亮悚然一惊,蓦然醒起,顿足叫道:“快!快!快传令下去!叫儿郎们让路!”倏时 红旗招展,喽罗们大声叫道:“清道送客,不得拦阻!”一站一站的传达下去却已经迟了, 这时易兰珠等已至山腰,那些守卫卡子的喽兵,未闻帅令,一声胡哨,在密林丛草中,嗤嗤 连响,早已射出一排飞蝗弩箭来,吕四娘哈哈一笑,霜华宝剑呼呼掠风,前后左右卷起匹练 似的一道寒光,飞蝗弩箭,纷纷跌落地上。淡月疏星之下,四条人影,宛如四条白练,冲破 飞蝗箭雨。山路两边埋伏的挠钩手,哗啦啦伸出两排雪白锋利的挠钩,向四人脚下疾卷,易 兰珠降龙宝杖左右一扫,只听得吧吧吧吧,一片断金冕玉之声,把挠钩扫断了七八杆。那边 厢,吕四娘出手更辣,一声娇叱,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银虹,向草丛中扫去,伏在里面的四 个挠钧手,全部中剑倒地,血花四溅!易兰珠急道:“不要杀这些小喽罗!”这时鱼亮大王 叫让路的帅令才一站一站,远远传来,埋伏在山腰山脚的喽罗,急忙一面传令,一面避开, 易兰珠笑道:“这才像个送客的规矩!”鱼亮在峰顶了望,见她们如此神威,不禁变色!   四人出了田横岛,仍乘鱼亮大王送客的海船,回到青岛海滨,闹了一晚,这时已是月亮 西沉,晓霞隐现。过了片刻,一团团白云,紧聚一起,云中闪发白光,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 发红,眨眼之间,一轮红日在遥远的海面冉冉升起,顿时映起半天红霞,丽彩霞辉在黄海上 幻成千万道金光灿目的光线。唐晓澜不禁击掌赞道:“朝昏甫敛,洪涛不惊;水面霞光,灿 烂万道;旭轮突现,霄漠顿清!”这是清初才子侯方域写东海浴日的佳句,吕四娘微露讶 意,微笑说道:“唐兄弟,这几年来你读了不少书啊!”唐晓澜面上一红,又是得意,又是 惭愧,低声说道:“胡乱读了点书,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家学渊源,我拜你做老师,只怕 你还不肯收我这样的学生呢!”易兰珠白泰官突然听他们说起书本上的话来,甚为奇怪!   唐晓澜五年前在邙山初见吕四娘时,稚气未消,对她深心倾慕,当时他曾听过吕四娘称 赞她爹爹一个门生,又曾听过吕四娘所说的“侠士之义须配以真儒之识”的议论,自渐形 秽,所以在杨仲英门下,才要求晚上读书。今番海岛重逢,不自觉的抛出了几句书包,想讨 吕四娘的欢喜。易兰珠哪里知道他这样微妙复杂的心情。   吕四娘听他那么一说,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小兄弟,你看我会做个教书先生么?” 旋而正色说道:“若然谈到了治学,那最少要下几十年苦功,主人皓首穷经,你当是容易的 么?对经史之学,我自己也未入门呢,我爹爹有个门生,年纪虽比我们大不了许多,经史词 章,却都已有了根底,你若有志于学,将来我倒可荐他给你做老师。”吕四娘胸襟开朗,把 他当做弟弟看待,心中那有丝毫杂念,唐晓澜听了,怅然若失,低下了头,说句“谢谢”。   易兰珠听得不耐烦,打断说道:“不必谈书本的事了,晓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寻找 你,拿了你的剑又还给你吗?”唐晓澜垂手说道:“不知。”易兰珠正容说道:“就为了你 这把剑。”唐晓澜惶恐说道:“我知道这把剑是太师祖传给周师祖的,我实在配不上用 它!”易兰珠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天我默察你的人品,尚是我辈中人,只是你 武功太低,我怕你不能长保着它!”易兰珠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把剑是天山两把镇山 主剑之一,不能落在外人手上。现在晦明禅师门下只剩我一人了,而我也已到了风烛残年, 为了对去世师祖作个交代,我必须找寻这把剑的下落,找了几年,总算找着了。你是周青的 义子,我也早知道了。这把剑现在我决定给你,但你的剑术不行,有失天山剑派的威望,你 得跟我学三年剑术!”唐晓澜大喜,急忙叩头拜师,易兰珠将他一手扶起,肃然说道:“我 只授你本门剑术,其他武功,来不及教了。我和你也仿凌大侠与周青之例,只能算挂名师 徒。到你将来花甲之年,或闭门封刀之日,你将这剑缴回天山,给那时的掌门弟子。然后由 掌门人考核你一生功过,那时才决定许不许你正式列入门墙。”武林中的挂名弟子,等于学 校中的试读生,都是程度较低,还要留待考核,才许升级的。   易兰珠将唐晓澜的事处理完毕,忽然面挟寒霜,对白泰官厉声说道:“白泰官,在我面 前可不许你说谎,这里的采花案子,是不是你干的!”   白泰官面皮变色,急声说道:“老前辈,这,这是哪里话来?我,我那会干采花的坏 事?”易兰珠道:“当真不是你吗?你且等一等!”忽地长啸一声,海边小径的绿树丛中, 突然现出一个红衣少女,只有十四五岁光景,唐晓澜认得,正是那日在酒楼上唱曲的姑娘, 易兰珠问道:“锦儿,那晚他是不是跟踪过你?”小姑娘盯了白泰官一眼,说道:“正是 他!”易兰珠忽地笑道:“白泰官,你知不知道她是你的侄女?怎么你跟踪起你的侄女来 了!”白泰官和那小姑娘同时现出惊讶之色,小姑娘道:“啊!原来你是白五叔!”白泰官 道:“啊!原来你是锦儿,功夫竟这样精进了!易老前辈,你老别开玩笑,这是天大的误 会!”   易兰珠语气稍缓,仍喝问道:“怎么个误会?”白泰官道:“那几天我找我的未婚妻子 鱼娘,找得快要发疯了,那晚忽然锦儿在远处民房飞身掠过,我追出去一段路,看清楚不是 鱼娘,本待退下。但为了好奇,想知道她是什么路道,所以又跟踪了一会。”   唐晓澜起初见易兰珠声色俱厉,惊疑不定,这时见白泰官说得有理,心想:原来这小姑 娘是他的侄女,他采花谅也不会来到侄女身上。忽听得易兰珠又厉声问道:“你话当真?我 问你,你为何一连几晚在钦差行署附近出没?那些采花大盗是不是在行署附近落脚?他们难 道不是你的同党么?”   白泰官定了定神,这才哈哈笑道:“怪不得老前辈疑心,我来到青岛,恰恰碰上这里的 采花怪案,有几个老捕头也疑心是我。其中有一个名叫张鸣的武功不差,人也正直,他走了 许多门路,终于找到了我。我说案子不是我干的。他说他也知道案子绝对不是我干的,但既 然有人怀疑,那你就非出手管管不可!我想这也有道理,所以虽然急于寻找鱼娘,晚上也腾 出工夫来给他侦查。事情奇怪极了,采花的似乎不止一人,每个人武功都极高强,我有好几 次发现踪迹,都追之不及。还有一样奇怪的是,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一到钦差行署附近就没 了踪迹!”易兰珠沉思半刻,弹指说道:“这就是了,老实说,我起先并不怀疑你,后来听 得捕头私议,指明是你,我才暗地跟踪你,可笑你一点也不知道。”白泰官面上一阵阵发 热,不但是因为自己被跟踪而毫不知情,而且是因为不明不白给人怀疑。原来白泰官是个少 年公子,在江南八侠中以风流倜傥闻名,在未识鱼娘以前,也曾和名妓往来,吟风弄月,但 其实只是名士风流,绝无留宿之事。他可算是好色而不淫的君子,但世俗之人,却哪里会了 解他。   易兰珠道:“老实说,我倒是一开始就立心想破案的,为了跟踪你,倒把正点儿放过 了。后来我也看出不是你了,但却猜不透何以你连晚侦察他们,他们都不向你动手?他们每 个人的武功比你都要高得多!”白泰官面上又是一阵发烧,心想:怪不得她怀疑我和采花贼 乃是同党。我以为那些人是惧怕我的威名,所以才闻风闪避,却不料他们的武功都比我高,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动手呢?白泰官想来想去,连自己也想不透。   易兰珠又道:“我平生所见的怪事甚多,可就没有见过这样的怪案子,按理说,江湖上 的一流高手,极少肯做下三滥的采花贼,就是你的师兄了因,他也不敢公然采花。而这次的 采花怪案,竟似有许多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来干这下贱的勾当!”白泰官沉思有顷,忽 然问道:“这钦差是何等人物?”易兰珠道:“我己查访过了,此人名叫张廷玉,是义渊阁 大学士,兼管户都翰林,好讲宋明理学,虽然是个奴才,平日官声却还不错,难道他会包庇 采花巨贼?”吕四娘道:“这样说来,张廷玉乃是清朝重臣,怎的却忽然来到这海隅之 地?”易兰珠道:“那我可不知道了。”沉思良久,忽然拍掌说道:“这事情可越来越奇怪 了,张廷玉来了不到三天,采花案就频频发生,难道真和他有点牵连?不会呀不会!张廷玉 当朝一品,就算是个假道学,他也用不着采花,再说那些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又怎会为 他所用?”   白泰官道:“易老前辈,既然那些采花大贼都在钦差行署附近出没,我们何不探他一 探?小侄身受嫌疑,这回事非弄它水落石出,心实不甘!”易兰珠道:“也只有如此了。” 当下五人同到西郊的玄妙观歇息,玄妙观的主持乃是曹仁父的姑姑,易兰珠和曹锦儿前几天 就是在观中寄住的。   在独臂神尼的八个徒弟中,曹仁父名列第四,年纪却是最长,二十年前他和二师兄周涛 曾远游回疆,见过易兰珠一面,这番易兰珠到中原觅剑,也曾找过他。曹仁父极想易兰珠收 他女儿为徒,但易兰珠却不肯答应。只答应教她一路剑法,和带她到江湖历练。这次易兰珠 故意叫她在城中四处走动,目的就是想引那些采花大贼,谁料引不到采花大贼,却引来了白 泰官。   歇息一日之后,晚上易兰珠和唐晓澜一路;白泰官和吕四娘一路,迳自到钦差行署附近 埋伏,从三更等到五更,一个夜行人也等不着。只有废然而返。拂晓回到观中,那知又发生 了一件奇怪之事,易兰珠和白泰官的行李都给人搜了!留守玄妙观的曹锦儿,竟半点也不知 道。   易兰珠的行李给人搜了还不打紧,桌上还留下一张谢罪贴子,上面写道:“女侠南来, 贫僧西下,同逢怪案,有意侦查,眼拙棋差,冒犯该打,女侠量大,落个哈哈,诚心请罪, 乞免责骂。”易兰珠皱起眉头,说道:“这样看来,我给人跟踪侦查,也不知道。真是螳螂 捕蝉,不知黄雀在后!”这种谢罪贴是武林中平辈之人,做错了事之后,最谦下的陪礼。易 兰珠辈份极高,竟想不起当今之世还有谁与她同辈?唐晓澜不懂规矩,贸然问道:“留贴的 人想是了因那秃驴了?我们去搜他们,他们也来搜我们,真是胆大!”易兰珠微嗔说道: “了因有这样的胆,也没有这样的武功,他跟踪我,我哪能不知?”吕四娘白泰官不敢说 话。易兰珠道:“谢罪贴上说得明白,看来此人是个有道高憎,与我们抱着同样心思,想破 采花怪案的了。只是世事难测,既有如此能人出现,我们可得分外小心!”   易兰珠闷闷不乐,吕四娘讨她欢心,请她指点剑法,易兰珠道:“你师傅所得的玄女剑 诀,乃古代真传,不在天山剑法之下。当今之世,只有三家剑法可以并驾齐驱,你我两家之 外,便是桂仲明传下来的达摩剑法。三家剑法异曲同工,你已得师傅真传,何须向我讨 教?”吕四娘惶然说道:“我的师傅也曾承你指点过呢!”易兰珠笑道:“那个不同,那时 你师傅初得剑谱,剑法尚未入门,所以要人指点诀窍,你现在已不但升堂,而且快将入室, 剑法上是不必我指点的了,我将来教你一点练功的秘诀吧!”吕四娘大喜拜谢。易兰珠忽 道:“你师傅内功极高,若是她跟踪我,我或许不知,其他的人还有谁有这样能耐?这几十 年僻处塞外,不知中原各派宗祖,还剩几人?”白泰官说了几派掌门人的名字,易兰珠摇摇 头道:“都是我的晚辈!”继而问道:“峨嵋派的金光大师和少林派的本空大师还在世 吗?”白泰官道:“这两人都已死了!”易兰珠“哦”了一声,内心越发惊异。   当晚四人仍分两路,在钦差行署附近埋伏,三更敲过,蓦地一条人影疾如飞鸟的跃进署 衙,黑衣玄裳面目看不清楚,胁下挟着一个少年女子,想是已给他点了哑穴,所以毫不声 张,再过些时,又是一条黑影疾跃进衙,胁下也挟着一个少年女子,唐晓澜一瞥之下,认得 是哈布陀,暗道:“原来他是采花大贼!”正想出声,易兰珠将他一带,悄声说道:“你紧 随着我!把飞芒扣好,若有危险,先发暗器!”与吕四娘白泰官打个招呼,四人同时跃进衙 内。唐晓澜轻功虽与易吕二人相去远甚,但造诣亦已不凡,四人飘身进署,落地无声,遥见 哈布陀的影子在楼台亭栅之间隐没。   行署内池塘假山,繁花密叶,布置得饶有园林之胜,天上一钩寒月,笼罩着飞楼翠阁。 易兰珠一看四面无人,飞身纵上假山顶上,只见一座宫殿式大厦,兽环高耸,便在走廊右 首,双足一点,飞到廊顶,一垫足,又从廊顶使了一手“燕子钻云”向那座大厦屋顶飞去, 立定身躯。过了片刻,吕四娘,白泰官,唐晓澜相继跃上,四下一望,好大的一所海屋,楼 台亭榭,不计其数,易兰珠正不知从何处入手。参差错落的房屋之间,有一带万字走廊,曲 曲折折,挂着几十盏垂苏八角风灯,忽听铃声响处,中间一座大屋呀的一声门响,拥出十多 个高大汉子,躬腰蹑足,好像怕惊动什么人似的,形状十分滑稽,最后走出一个官员,红呢 兜风髦,气概不凡,这行人还未走出葫道,走廊那头前呼后拥,又来了一簇人,也是一色打 扮,两簇人快要相遇,从外面来的这簇人顿时肃静无哗,一个戴着翡翠顶插有双眼花翎的大 官躬腰问道:“张大人,卑职请安!”那个披着红呢兜风髦的官员说道:“田大人,你不必 进去了!”迈前一步,低声说了几句,那个“田大人”面露诡异笑容,躬腰便退。白泰官曾 在山东行侠仗义,大略知道官场情形,听他们称呼,料知那披红呢兜风髦的必是钦差张廷 玉,而那个插双眼花翎,官服穿得齐齐整整的则是山东巡抚田文镜。这田文镜也是清代名 士,他在当时各省抚台之中,甚有威望。白泰官心想:张廷玉虽是钦差,但两人官阶相差不 到一级,(张是正一品,田是从一品)按官场规矩,张廷玉若到抚台所在地的济南,田文镜 自当隆重迎接,但现在张廷玉出巡青岛,田文镜可不必亲来拜谒呀!何以田文镜这样害怕钦 差,与他平日为官作风甚不相似。   过了一阵,两簇人都已去远,易兰珠低声说道:“我们去搜中间那间大屋!晓澜,你随 着我。四娘,你要等我先发才可出手!”双足一点,带唐晓澜从七八丈高的画檐上,飘落大 厦瓦背,抬头仔细一看,只见八扇屏风上面,还有一排雕花排窗,顿时计上心来,一个“旱 地拔葱”,直向廊檐大花板顶纵去,左臂一举,两指一钳,便把整个身子吊在上面,用精深 的内功轻轻震开一些裂痕,一点声息都没有,吕四娘白泰官唐晓澜也照着她做,张眼偷窥, 大屋从梁上吊下一盏溜金嵌宝缨络缤纷的长明灯,放出一道淡淡黄光,照出四根盘龙舞凤的 通天大柱,大屋正中坐着一个少年公子,唐晓澜看得吃了一惊,这少年公子正是前几天在滨 海楼上所遇的王公子!天叶散人、海云和尚、神魔双老站在两边,神情竟是对他十分恭敬! 吕四娘和白泰官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什么路道?   王公子伸了一个懒腰,击掌说道:“正事做完,咱们可要干些开心的事了。张廷玉那厮 好不知趣,过了三蜇才走。”对一个黑衣卫士道:“叫哈总管来!”黑衣卫士“喳”的一 声,垂手退下。   过了一会,一阵幽香扑入鼻冠,侧门开处,哈布陀与另一个黑衣卫士扶着两个少女进 来,这两个少女正是他们今晚劫来的,这时已换了装束,轻裙长袖,翠羽明挡,姿容不俗, 只是面容灰暗,两眼无神。王公子笑嘻嘻的端详了一阵,扭转了头说道:“这两个女子忒小 家子气,虽有几分姿色,也像泥塑木雕。先送去训练,过一个月后,再带来见我!”黑衣卫 士“喳”的一声,正待带两个少女退下,王公子又道:“咱们来到山东,先后觅得多少秀 女?”黑衣卫土道:“一共已是十二个了!”王公子道:“都叫官媒验过了么?”卫士道: “除这两个之外,其他都验过了,有八个符合规格!”王公子道:“不合规格的,送她们回 去,不准难为她们。”哈布陀笑道:“何不赐给宝国禅师?”王公子道:“若是不能进入内 廷的秀女,恐也未必能入宝国禅师法眼,我另选佳丽送他好了。”易兰珠心念一动,暗想: 采花贼那有如此气派?难道他们是朝廷暗中派来挑选秀女的?这王公子不知又是何等人物? 正思量间,忽闻得天叶散人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奸细,还不给我滚下!”双掌齐扬,廊檐 崩折,屋瓦纷飞,易兰珠等四人在泥砂瓦片的烟雾中飞身下地。原来是白泰官愤怒难抑,无 意之间,咬了咬牙,身躯稍沉,传出一微细的声响,只这一点儿音响,立刻就败了事!   白泰官脚未沾尘,两柄匕首拍拍两声,直向王尊一飞去,大声喝道:“采花贼原来是 你!”王尊一身形骤起,一柄匕首啪的一声钉在椅背上面,深入五寸,另一柄直飞过来,却 给王尊一双指一箱,将匕首箱住。说时迟,那时快,吕四娘纵跃如风,只一起落之间,已扑 到王尊一身边,霜华剑扬空一抖,一招“龙顶摘珠”,奔他咽喉刺去。王尊一滑步旁窜,转 到一根“满堂红”的旁边,那“满堂红”是根银铁杵,下面有脚,上面托着莲花,莲花上明 晃晃的点着四支红烛,王尊一急切之间找不着兵器,双臂一抡,把“满堂红”提了起来,吕 四娘第二招“飞瀑流泉”,白光闪闪,竟似十几口利剑同时刺到,王尊一手腕一翻,把“满 堂红”当铁棍使,一推一扫,一招“横扫千军”,把吕四娘的宝剑格了开去!吕四娘怔了一 怔,想不到玉尊一使的竟是少林派上乘的正宗伏虎棍法!   那王尊一好不厉害,把剑格开,随即一招“挟山超海”,飞身一跃,跳到吕四娘左侧, “满堂红”向前一送,雪亮的银铁杵尖,疾如箭驶,变成了少林派的大枪招数“乌龙出 洞”,直向吕四娘小腹挑来,吕四娘见他枪法轻薄,勃然大怒,手腕一翻,剑光如匹练般一 闪,自左向右一旋,施展内家功力,竟把“满堂红”拦至外门,随手一剑“飞鹰搏兔”,又 向王尊一下三路刺到。王尊一也不由得猛吃一惊,这少女剑法果然少见,把“满堂红”一 番,用个“将军下马”,格登一声,恰把宝剑挡住。两个追风逐电般,在宽阔的厅堂大战起 来。   吕四娘这边打得已够激烈,易兰珠那边,打得还要激烈万分!天叶散人一见易兰珠飞身 下地,霎地一个“金龙探爪”,呼呼两掌,接连发出,他快,易兰珠更快,掌风人影中,易 兰珠的降龙宝杖已点向他面上双睛,这一招,换是旁人绝逃不了,那天叶散人乃是西域第一 高手,辈份比了因还要高半辈,武功也确有独到之处,袍袖一拂,反手一掌劈出,以攻为 守,消了来势,易兰珠道声:“可惜,你这样武功,竟然自甘下贱!”手腕一翻,降龙宝杖 又卷地扫来,天叶散人纵身跃避,变掌为拿,施展分筋错骨中的绝招,向易兰珠空门袭击。 那料易兰珠突把降龙宝杖当成青钢剑用,右手倒握棒梢,盘空一绕,身移步换,避招进招, 降龙宝杖倏的翻起,刺到腰间,那边厢八臂神魔萨天刺挡住了白泰官,大力神魔萨天都见易 兰珠杖法厉害,虎吼一声,卷起衣袖,露出粗如木柱的双臂来。天叶散人正被易兰珠逼得无 法招架,萨天都恃着神力,蛮冲蛮打,拳足并用,左脚一挑,右拳跟着劈胸打出,恰恰替天 叶散人挡住。易兰珠的宝杖来得疾如雷霆,一杖戳在萨天都腰间,萨天都恃着铜皮铁骨,周 身刀枪不入,向前一挺,大声喝道:“老丐婆你奈得我何?……。哎哟,你使的什么妖 法?”腰间又痛又痒,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满地打滚!忽地捧腹大笑起来,周身酸软,原 来易兰珠这杖,正正戳在他的笑腰穴上,他本来不怕点穴,无奈易兰珠数十年功力,用的又 是内家真力,萨天都到底还不是金刚不坏之躯,如何抵受得了?   哈布陀本待助王尊一双战吕四娘,见天叶散人危险,大叫一声:“宝国禅师速来!”与 海云和尚两侧挟击,哈布陀使的是流星锤,海云和尚前晚被吕四娘削断长剑,现在已新换了 一把,哈布陀先到,给易兰珠宝杖一挑,把两个流星锤挑过一边,海云和尚冲来,长剑一招 “长虹经天”,分心刺到。蓦然间眼前人影一晃,只听得易兰珠笑道:“你来得好!”海云 和尚突感手腕一阵酸麻,手中长剑已给夺去!   易兰珠本来有一把短剑,名为“断玉”,乃是晦明禅师留下的镇山双剑之一,与游龙剑 同有削铁如泥的功效。但她因辈份极尊,这次南来却并不把剑带在身边。(她已是天下剑法 的第一把好手,对付后辈,不值得用剑了。)不料这时骤然碰着几个一流高手袭击,用降龙 宝杖,虽然不惧,但到底不是非常熟手。这时见海云和尚长剑刺到,正合心意,劈手夺过, 大声笑道:“你们既然围攻,那可怪不得我拿你们祭剑!”长剑寒光闪闪,连下杀手,不过 片刻,海云和尚已先中了一剑,跳出圈子,取剑再斗!天叶散人与哈布陀拼命抵挡,兀是处 在下风!   这时门外人声鼎沸,大门砰的一声给人踢开,了因和尚为首,提着碗口粗的禅杖,大踏 步走来,双眼一扫,不禁惊呼:“原来是你!”抡动禅杖,飞身扑上,“迅雷击顶”,直向 易兰珠后脑打落。易兰珠倏的一个转身,左手降龙宝杖一格,右手长剑斜斜向外一推,一招 “白鹤啄鱼”,直点了因胸膛,了因立起禅杖,一个翻身“乌龙盘树”,横扫易兰珠中路, 易兰珠长剑一格,翻过一边,哈布陀与天叶散人两边抢上,这三人功力,都是非同小可,了 因的神力尤其惊人,一支禅杖,前挑后盖,左挡右架,呼呼轰轰,易兰珠力敌三人,堪堪打 成平手。   吕四娘与王尊一斗得正酣,见许多锦衣卫士涌进,剑法催紧,疾如电掣,唰!唰!唰! 浑身上下,卷起几道白虹似的剑光,缤纷飞舞,王尊一武功虽强,几曾见过这样剑法?慌忙 退时,吕四娘一剑横削,贴着铁杵,“顺水推舟”横削王尊一手指,王尊一大吼一声,几十 斤重的“满堂红”脱手掷出,吕四娘飘身一闪,那根“满堂红”直飞过来,铁杵尖,正中一 名黑衣卫士的咽喉,哎哟一声,仰翻倒地,颈血四溅,铁杵竟是贯喉而过!   唐晓澜仗着游龙宝剑,连削卫士们的兵刃,这时萨天都酸麻渐消,只是气力还未完全恢 复,见众卫士抵挡不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扑向唐晓澜。唐晓澜剑尖一摆,侧身疾 刺。萨天都畏他宝剑,倒不敢硬接,大喝一声:“好小子,拿过剑来!”身子一腾,走偏 锋,穿侧翼,左掌一圈,右指一扣,运用擒拿手法来抢唐晓澜的宝剑,本以为唐晓澜武艺低 微,不堪一击,那知唐晓澜跟杨仲英学了五年功夫,杨仲英虽不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但与双 魔相较,也差不了多少,而且杨仲英练的是正宗的嵩阳派内功心法,传给唐晓澜,唐晓澜练 了五年,根基已稳,剑法上无形中高了许多。他的追风剑法迅捷异常,萨天都太过大意,猛 扑擒拿,冷不防唐晓澜手腕一翻,宝剑自下而上,急挑上来,喝声“着!”萨天都刚刚被易 兰珠打一杖,行动稍滞,左臀又中了一剑!   游龙剑锋利异常,剑尖入肉五寸。萨天都痛得大吼:“好小子,拿命来!”更不换招, 双掌向下便按。萨天都号称“大力神魔”,这双掌之力,何止千斤,唐晓澜刚才那剑,不过 一时侥幸,这时剑未撤回,萨天都双掌已如迅雷下击,焉能躲避,只道此命休矣,不料掌风 过处,只觉头顶似给刀削一样,火辣作痛,但却并没受伤。唐晓澜睁眼看时,只见吕四娘运 剑如风,已把萨天都直逼出去!一摸头顶,微有血丝,头发脱落了一大片!   这时卫士再度围来,唐晓澜见强敌已退,心神稍定,右手一扬,满握飞芒,电射而出, 嘶嘶乱响,似流星飞坠,惊雷骤落,众卫土未曾见过飞芒暗器,武功稍低的,已是给他伤了 几个。王尊一在卫士手中,抢过一口单刀,笑道:“唐兄弟,将剑交给愚兄保管了吧!你我 一见投缘,我绝不能叫他们伤你!”唐晓澜怒道:“亏你一表斯文,原来却干采花勾当,谁 与你这下三门的小贼做兄弟!”游龙剑疾发如风,全使辣招“猴猿献身”“仙人指路”“猛 鸡夺粟”,向王尊一进攻。王尊一面招架,一面笑道:“哈哈,什么采花?唐兄弟,你说我 采花?你不怕笑折了这里武林宗匠的牙齿?”唐晓澜狠狠说道:“什么武林宗匠?你这些狐 群狗党,还不都是一丘之貉!”游龙剑回剑震开,王尊一哈哈大笑,手起一荡,把唐晓澜宝 剑震开,一刀向唐晓澜手腕劈来,唐晓澜剑诀一领,“孤鹤凌波”,跃身避招还招,和王尊 一斗在一起。王尊一武功虽比他高,想夺宝剑,一时之间,却不能够。   这时侍卫越来越多,吕四娘展开玄女剑法,将萨天都又刺了一剑之后,急忙退回与唐晓 澜并肩作战。仗着吕四娘的剑法通玄,唐晓澜的宝剑锋利,众卫士不敢近身。可是己少敌 多,王尊一的高手,多是少林派的上乘功夫,吕四娘和唐晓澜二人迭遭凶险,十分危急!   那边厢易兰珠恶战了因和尚、天叶散人与哈布陀三个一等一的高手,虽是不能取胜,却 已完全占了上风。了因等三人只能靠互相呼应,连环夹击之力,才能勉强抵挡得住。易兰珠 见卫士纷纷涌来,大堂中到处是人,眉头一皱,暗中禀道:祖师在上,恕我大开杀戒!剑法 倏变,只见剑花错落,冷电精芒,飘渺无定,使到急处,宛似千方条银蛇乱掣,了因等三人 连连后退。易兰珠身法如风,绕场疾掠,东一剑,西一剑,出手迅捷无伦,卫士们方见人影 晃处,身上已经中剑,片刻之间涌进大堂的几十名黑衣卫士。竟然倒下了一大半,每个人身 上都受了一两处剑伤!   易兰珠使的这路剑法,也是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法,不过虽然同是一路剑法,在易兰珠 使来,比唐晓澜厉害岂止数十百倍!还幸易兰珠一念慈悲,负峰所刺,都是关节与不致命的 穴道之处,目的只在使敌人消失战斗力量。   易兰珠绕场一周,卫士们倒了一大半,武功稍强的未受剑伤也纷纷后退,了因和尚等人 大惊,急忙起来缠斗,易兰珠心想:擒贼擒王,看来这王尊一是他们首领,把这厮擒住,先 破了采花怪案再说。主意打走,长剑一抖,一个“楼膝拗步”飘风般闪到王尊一右侧,一招 “玉女投梭”横刺过来,王尊一单刀一搁,叮当一声,断为两截。了因吓得心胆皆裂,禅杖 急急扫来,哈布陀的流星锤也连环打到,易兰珠一击不中,已给他们二人拦住。   吕四娘见易兰珠如此出手,也猛然醒悟,霜华剑疾发如风,接连闯过几名卫士的堵截, 脚尖一点,腾身掠起,忽地,一招“天山雪崩”,半空杀下,宝剑直刺王尊一颈项。萨天都 弓身一跃,急便猫鹰扑击的绝技,也腾起身来,舍死忘生,在半空截击,十只长可逸尺的指 甲,一齐刺到,两人功夫都是高强之极,半空中谁都难于闪躲,吕四娘肩头中了一爪,萨天 都胸膛也中了一剑,还是吕四娘功力较高,中了一爪,连人带剑转了个圆圈,把涌来的卫士 又伤了几个,宝剑一挥,仍然指到王尊一背后!而萨天都吃了一剑,卜声坠地,已是不能动 弹!   王尊一绕场疾走,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身形一矮,蓦地“翻身射虎”反手一拿,左 手双指疾点吕四娘的“窍阴穴”,右拳如箭,冲打吕四娘前心,这是少林派“伏虎拳”中的 救命绝招,败中求胜。吕四娘逼得改攻为守,吞胸吸腹,晃身急闪,霜华剑发出去,圈回 来,猛地第二剑又卷地掠来。王尊一绝险已过,心神稍定,左拳右掌,反击吕四娘下盘,一 名黑衣卫士纵跃如风,手提两柄铜锤,左砸右压,及时赶到,这名卫士名叫彭云应,乃是哈 布陀副手,功力也非寻常可比,吕四娘看看得手,忽遭阻截,勃然大怒,猛然一振手腕,剑 锋倒削,使出玄女剑中的绝招“秋水横舟”,从双铜之下钻过,仍向王尊一胸膛刺去。彭云 应武功精熟,横退两步,双铜急砸,吕四娘本以为可从铜底钻过,那料彭云应先退后复上, 方位恰到好处,眼见这双铜落下,就算王尊一给她宝剑刺中。她也免不了头破血流之灾。   吕四娘遭逢绝险,退已无及,不顾一切,霜华剑仍然向前猛刺。正在这死生俄顷之际, 彭云应与吕四娘都蓦然给人一扯。分开两边。   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回 戒律难持 禅师迷困惑 笺文误释 童子弄权谋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回 戒律难持 禅师迷困惑 笺文误释 童子弄权谋   吕四娘彭云应互相冲击,如箭离弦,其势极猛,给来人一下分开,甚为惊讶。吕四娘横 跃三步,收剑看时,只见一个清瘦和尚,身穿月白憎袍,脚登双耳麻鞋,手腕上挂着一串佛 珠,双目不怒而威,渊享岳峙,状貌威严。正拦在王尊一与自己的中间。   易兰珠一口长剑神出鬼没,光芒四射,宛如水银泻地,把了因、哈布陀与天叶散人三个 一等一的高手杀得手忙脚乱,猛然间见一个和尚半空跃下,一手拉开了吕四娘,不禁大惊, 横剑一封,把了因三人逼出外圈,正待赶去,忽听得那和尚大声喝道:“王尊一,你还不乖 乖跟我回山。”易兰珠闻言一怔,只听得那王尊一亢声说道:“师叔远来,小侄有矢迎迓, 就请师叔在此盘桓几天,小侄有事绊身,回山谒灵,暂时还办不到。”那和尚拂尘一指,厉 声斥道:“你在我跟前,还装什么蒜?你恶贯满盈,不跟我回山,难道要逼我在此下手吗?”   易兰珠甚觉出奇,走前几步,那和尚双掌合计,作了一礼,歉然说道:“易女侠请恕无 礼,小僧是嵩山少林的监寺,少林不幸,出此下贱之徒,不但有玷家门而且辱及武林,累得 易女侠费神出力,我们少林寺非常过意不去!今天我就把他押解回山,依法惩治,易女侠和 这几位朋友若肯赏光,请到嵩山少林寺逗留数日,我们嵩山少林,决不包庇门徒,女侠也可 作个见证!”   易兰珠本来疑心王尊一是王室子弟,最少也是朝廷中人,所以才能把钦差行署当作藏奸 之地,至此大感出乎意外。嵩山少林寺乃天下武术总汇,门徒遍布国内,声势之大,其他各 派望尘不及。以前的主持本空大师更是四方钦仰的有道高僧,王尊一若然是皇室中人,那绝 不能出于少林门下。当下拱手说道:“不敢动问大师与本空主持是怎么个称呼?”那和尚 道:“本空大师正是贫僧的师兄,他不幸去年已圆寂去了。这个叛徒,正是他的俗家弟子。 现在的主持是三师弟无住禅师。”易兰珠道:“那么你是本无大师了?”那和尚稽首说道: “我与凌大侠曾有一面之缘,我早欲上天山拜谒女侠,只因路途遥远,寺务缠身,迟迟未能 成行。这次冒犯女侠,甚为惭愧!”   易兰珠也暗自叫声“惭愧”,怎么也想不起他来。这本无禅师精通少林神拳,功力不在 他师兄本空之下。论起辈份,和自己正是同辈。这次和他分头查这怪案,若然自己早发现有 像他那样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物,也必然会怀疑他与怪案有关,去搜他的行李的。易兰珠这样 一想,倒也不怪本无禅师,只是有点惊异,看本无禅师,年逾花甲,轻功何以尚如此了得? 其实本无大师的武功与易兰珠原在伯仲之间,但此番探案,易兰珠先是专心注意白泰官,所 以没留神到本无大师也跟踪她罢了。   了因和尚、天叶散人与哈布陀三人,纵身急退,布成犄角之势,护着王尊一。本无大师 向天叶散人合什作礼,开声说道:“天叶道兄,贫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知道兄何以庇 护叛徒,助纣为虐?”了因喝道:“本无大师,你在嵩山清修,也还罢了,何以到此干预闲 事?”本无大师拂尘一扫,朗声说道:“这位想必是江南八侠之首,了因大师了,听说大师 近来春风得意,应清廷什么皇子之聘,受封为宝国禅师了,贫僧仍山野小民,不敢与贵为国 师的人来往。贫僧虽与独臂神尼也有点小小的交情,但门户不同,贫僧正因不肯多管闲事, 所以虽与神尼份属故交,对她的叛徒也还不愿出手料理,我想独臂神尼遗规尚在,自有她的 门户中人出头。大国师责我多管闲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本无大师只知了因受四皇子之聘,却不知天叶散人也受了聘。这番说话,暗存讥刺,明 明知道了因乃是独臂神尼的首徒,却偏不提起,比明骂了因还更厉害!不但了因老羞成怒, 天叶散人也是面红过耳。了因禅杖一摆,大声喝道:“本无老秃,我敬你是长辈,才好心劝 你,你当我真怕你么?”本无大师冷冷笑道:“我年迈无能,那敢像一些后生小辈妄在江湖 称强道霸?我已遵大国师之劝不敢再在江湖上多管闲事了,但我本门师侄,我总该还管得! 嘿,我也要劝大国师不要管我少林门户中事!大国师若一定要管呢,那么就请大国师知会天 下英雄,到嵩山赐教!”了因虎吼一声,碗口粗的禅杖陡然打出,本无大师拂尘一扬,把禅 杖缠着,以了因的神力,竟然被他阻住!正想变招,忽闻得王尊一也冷冷说道:“师叔一来 就以家法相责,不知少林家法第十三条说的是什么?”本无大师一怔,原来第十三条说的 是,若然少林门下,被误为犯了清规大戒的,准许申辩。对监寺所判,不服者可邀请证人, 到嵩山申述评理。最多许以一月为期。少林这条“家法”,用意是怕有人受了冤屈,监寺误 判,以至沉冤蒙白的。要知少林门人甚多,江湖上良萎不齐,有时不免误受牵累;监寺护 法,有时察看也容有不周,所以立法以宽济严,不像其他各派,做掌门的便可生杀予夺,具 有无上权威。   王尊一此言一出,本无禅师右手一松,把拂尘收回,睁眼说道:“我亲眼见你同党劫夺 少女,献来与你,你乃是采花案的主凶,难道我还诬你不成?”王尊一夷然自若,只是微微 发笑!   本无大师见师侄不理不答,变色说道:“既然你要申辩,我便许你一月为期,任你邀请 证人,上嵩山评理!你若以为有人作你靠山,妄想逃匿,那你可办不到!”王尊一傲然笑 道:“我为什么要逃?一月后我准到嵩山便是!”本无大师见他态度雍容,毫无胆怯之意, 好生奇怪!心想若非自己亲自破案,真不敢相信他就是采花案的主使人。看他儒稚威武两俱 有之,面上不现半点邪气。谁料他会做出这种最犯江湖之忌的下贱之事。   当下本无大师再对易兰珠道:“到期也奉请女侠上山作个见证,这几位朋友也一并请 了。”易兰珠笑道:“这两位便是了因的师弟师妹,白泰官和吕四娘。”本无大师道:“那 更好了,咱们先走!”这时门外火把如林,山东巡抚田文镜亲率兵丁把大厦团团围住,王尊 一挥了择手,哈布陀出外一阵,王尊一道:“师叔,请恕小侄不远送了!”本无向外一望, 只见门外兵丁,霎忽之间已退得干干净净,冷笑说道:“看你不出,原来你还勾结满奴,是 钦差大人的贵客!”王尊一朗然说道:“请师叔一并记在小侄帐上,该杀该剐,到时请主持 和武林前辈判菲便是!”本无大师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摆拂尘,往外便走。易兰珠碍于王尊 一是少林派的人,既有本无大师出头,自己只好放手。   五人回到了玄妙观,本无大师向易兰珠一再道歉。谈了两天武学,各自钦佩。两日后本 无大师自回嵩山,白泰官则邀吕四娘去访甘凤池,准备先上邙山祭扫师父之墓,然后再到嵩 山作证。   易兰珠计算路程,山东与河南相邻,从青岛到嵩山,以她和唐晓澜的脚程,最多半月可 到,使叫唐晓谰在玄妙观中留下,先传他内功的吐纳之道,唐晓澜在杨仲英门下五年,所习 本是正宗,有了根底,再经易兰珠一点窍要,顿时意与神会,上手甚易。   半月之后,易唐二人从青岛南下,经临沂再向西折,从曲阜直下济宁,进入河南商丘, 再过几天,来到嵩山。只见那少林寺屋宇连云,鳞次栉比,果然不愧是一个佛寺的大丛林。 进到寺门,早有执掌室经堂的僧人,到知客堂接引,经过大雄宝殿,进入罗汉堂,本无大师 也已亲自出迎,说起日期,原来明日就是。当下本无替易兰珠引见少林寺的新主持无住禅 师,无住禅师慈眉善目,一看就知是个有道的高僧,无住虽然是本无的师弟,但他对佛经潜 心研究,善说上乘之法,武功虽略逊师兄,道德修行,却是阎芽第一,所以做了主持,但这 无住禅师的长处也正是他的短处,他力主清腹,不问俗事,虽然不许门徒与官府往来,但也 不鼓励他们与官府作对。他只求造遥化外,宏扬佛法,便认为是求正果的不二法门,这且按 下不表。   且说唐晓澜进了少林寺后,自有知客带他到禅房安歇。唐晓澜住的禅房正在罗汉堂侧 边,堂中一盏巨大琉璃灯,悬在殿顶,灯焰足有碗口大小,放出缤纷异彩,神桌上点着粗如 儿臀的巨烛,烛焰窜起半尺多高,唐晓澜盘足跃坐禅床之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万籁俱 寂,只有堂中烛焰,偶而发出“必剥”之声。唐晓澜心想,这少林寺果然名不虚传,听白泰 官说,它有三十六座殿,五百多僧侣,入夜之后,居然如此寂静,的确是个戒律谨严的寺 院。正思量间,忽闻得外面有轻微的声息,唐晓澜悄悄下了禅床,在门隙一望,只见大堂上 竟然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裸着双足,金环束发,两双玉雪可爱的小臂上,也束着两双金 环,就如《西游记》中所描绘的红孩儿一般,在大堂中手舞足蹈,向这个罗汉伸一拳,向那 个罗汉踢一腿,忽而口中讷讷有辞,忽而昂头向天长笑,形状诡秘!唐晓澜大为讶异,如此 庄严肃穆的少林寺中,怎么忽然会钻出这样一个孩童,而且罗汉堂的重要又仅次于大雄宝 殿,为什么少林寺的寺僧,又容得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此撒野?   过了一会,仍不见有寺中僧人出来干涉,唐晓澜一时好奇,伸手拉开门闩,正待出去, 忽然眼前一花,罗汉堂的檐顶,突然落下一人,那小孩冲着他一笑,那人一打手式、小孩突 然在怀中摸出一包东西,哗地打去,那人伸手一接,回过头来,却是天叶散人。唐晓澜手拉 门闩,急忙闩上。天叶散人怪啸一声,那小孩忽然喊道:“有人来啊!”天叶散人遥击一 掌,禅房房门如中铁锤,如受巨风,突被震开,唐晓澜跌在地上!   唐晓澜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只见罗汉堂四面,已赫然的立着四个僧人,唐晓澜只 认得一个是久己入寺的知客僧悟虚禅师。悟虚禅师开声喝道:“咄,你是那里来的?少林寺 中的罗汉堂,岂容得你随意乱闯么?”天叶散人哈哈笑道:“请你们的主持无住大师打 话。”四个和尚同声斥道:“我们的主持,不见你这无名之辈。”天叶散人一阵狂笑,朗然 说道:“你们连我都不知道,真是丢尽少林的面!”拔身便起,傲然说道:“你们不把主持 叫来,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么?”四个僧人也不见怎样腾挪作势,已倏地四面齐上,把天叶 散人围在中间。天叶散人又是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双臂一振,两名僧人直掼出去,另两名 僧人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天叶散人掌力厉害非常,幸在这四名僧人都是现下少林第二辈中 的高手,要不然更受不住。天叶散人得意洋洋,正待前闯,冷不防大堂东面,人影一晃,天 叶散人正待回身,肩头已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道:“阿弥陀 佛!”天叶散人吓了一跳,未敢回头,先行躲避,急忙向旁横跃三步。   天叶散人左掌护胸,足尖一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什说道:“阿 弥陀佛,天叶散人不远万里,远来中土,可有什么事赐教么?”天叶散人道:“请问大师法 号?”那老和尚稽首答道:“老衲正是散人欲找之人!”天叶散人道:“无住禅师名不虚 传,果然是个谦冲有适的高僧。只是你门下四位僧人,忒是无礼。”无住禅师笑道:“他们 四人怎知是散人来到,他们只当是江湖上狂徒!就是老衲,若不见散人的灵山掌法,也不知 道是你黑夜到来。散人请遏怒气,贫僧在此赔罪!”这番话亦软亦硬,明是道歉陪罪,实是 暗责无叶散人不该蔑视武林规矩,擅闯山门,天叶散人的灵山派与少林派虽然远隔万里,门 户毫不相涉,但天叶散人的师傅灵山上人五十年前曾到少林寺听过无住的师父说经,奉以 “半师”之礼,所以若认真排列起来,天叶散人比无住禅师却矮了半辈。乱闯长辈门庭,说 起来先是自己不对,尤其无住禅师如此谦虚,天叶散人倒不由得不收起骄狂之气,当下还了 一礼,拱手说道:“令师侄王尊一道德武功,江湖推重。贵监寺本无大师不察,加以罪名, 但虽半生闲散,也看不过去。令师侄明日便到嵩山请罪,俺与几位武林前辈,也愿在少林寺 中得一旁听之席,断此是非。”原来按武林规矩,本派清理门户,外派不得干预。但若事出 非常,而受整肃的门徒,又公然不服者,也可请别派宗祖,参与评理,只是此种事情,百年 难遇一次,事由若有如此不服本派长老的门人,纵许评理得直,感情已伤,非脱离本派另立 门户不可的了。   无住禅师“哦”了一声,仍然平静说道:“我们少林寺千百来年都以戒律自持,绝不包 庇门徒,也绝不妄责门徒。但古语有云:兼听则聪,偏听则蔽,天叶散人与别派武林宗祖蓦 然肯来,共断曲直,那贫僧是求之不得!”天叶散人道声“得罪!”转身便走,侧门一启, 忽然闯出一人,合掌一揖,叫道:“天叶散人远来,恕我们不送了!”天叶散人突觉巨风震 撼,合掌回揖,竟自抵挡不住,身不由已,直退出堂门!天叶散人素以掌力自鸣,不料却敌 这人不过,定神看时,原来却是本无大师,道声:“承教!”再也不敢多说,疾忙下山。   那个金环束发的孩子,当无住禅师与天叶散人对话之时,始终在旁静听。无住禅师送走 天叶散人之后,轻抚他的头发,爱怜说道:“没有伤及你吗?”小孩道:“没有!”本无大 师道:“谅那厮也不敢。”对小孩道,“好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不必练功了,你的师傅 等着你呢。”小孩应了一声,转入后堂。唐晓澜本想问那小孩来历,但自己既是初来,辈份 又低,却是不便擅问,只好纳着一肚子闷,自去睡觉。遥遥听得外面本无禅师声调高昂,似 在和无住禅师争辩!   天叶散人走后,无住禅师与本无大师携手同入“初祖庵”中。这初祖庵乃纪念达摩禅师 的建筑,(相传达摩禅师,在南朝梁武帝时,自印来华,一苇渡江,在河南嵩山少林面壁十 年,创立禅宗,是为“初祖”)少林寺有重大事情时,首脑人物,才入“初祖庵”中相商。 无住禅师坐定之后,微笑说道:“师兄姜桂之性,火气至今未敛,今晚何苦与来人为难?” 本无大师笑道:“我也不想成佛,那学得师弟你的涵养功夫。天叶散人明知我寺是武林的泰 山北斗,居然擅闯佛门,不给他点厉害,他还以为我少林寺僧是可欺之辈。”无住禅师道: “他既按武林规矩,要替王尊一撑腰,明日便是日期,事出非常。他早一晚通知,虽然不够 礼貌,也不必怪责他了!”本无大师道:“我在青岛去捉王尊一时,已知有许多武林高手, 与他助纣为虐,只料不到天叶散人也在其内。王尊一既然不服管束,且又淫暴下流,明日会 后,废了他吧!”   无住禅师低眉阁目,良久良久,才低声说道:“师兄,这事太不寻常!”本无禅师叹 道:“料不到我们大师兄最宠爱的徒弟,今日变成这样!”本无的师兄本空乃是前任少林主 持,在武林中威望,远在两个师弟之上,所以江湖中人提到少林,十九只知本空,不知无住 本无,当年王尊一乃是了因保荐来的,那时本无就疑王尊一来历不清,劝师兄不要收他。但 本空见王尊一相貌非凡,聪慧异常,非但不听师弟之劝,而且把一身本领,都授了给他。   无住道:“我说这事太不寻常,不只是因为王尊一乃是我们师兄的爱徒,而是为什么有 那么多武林高手替他撑腰?”本无禅师默然不语,无住继道:“你想纵使王尊一是后起之 秀,他出师才有几年?有何德何能,居然令一派宗祖的天叶散人,也如此倾倒。还有那凶僧 了因,自恃是江南八侠之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的竟似给他做了保镖?”本无禅师沉 吟有顷,一拳击在掌上,拖长声音说道:“莫非他……”无住禅师面色惨白,截住本无的话 说道:“我们不要随便猜测,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只是我有一言奉劝,师兄你性子 较暴,明日之事,说不定有关少林劫数,你要忍着些儿。”本无禅师愤然说道:“师弟,你 是一寺的主持,你说什么就算什么,愚兄听你吩咐便是。”无住禅师一笑起立,说道:“咱 们兄弟,说这个干嘛?师兄,你别多心。”两师兄弟携手走出庵堂,看三十六殿浸在溶溶月 色之中,无住禅师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求佛祖慈悲保佑,这大好基业,不要毁在我的手 里!”   第二日一早,少林寺的大雄宝殿,香烛撩绕,达摩祖师的佛像摆在正中,等待举行一个 不平常的仪式。   唐晓澜以见证人的身份,也被邀请参观,只是他乃晚辈,不似易兰珠白泰官等由上院高 僧接待,列席的席位也有不同。招待他的仍是昨日接引他的知客僧悟虚。唐晓澜一早起来悟 虚就请他沐浴净身等候,午牌时分,悟虚带他走出禅房,只见值殿僧人,两排排列,全是鲜 明的僧衣,进到大雄宝殿,五百僧人,早已按照原定的位置站好,大雄殿内肃穆异常,几乎 连呼吸声音都可听见。殿台上的两行司礼僧人,手敲云板笛韵悠扬,一声声传了下去。唐晓 澜坐在西侧的第十三宾席,过了一盏茶时刻,突然钟鸣鼓响,月门开处,檀香袅袅如雾,在 香烟撩绕中并排走进三人,正是主持无住禅师、监寺本无禅师,和少林寺的贵宾易兰珠,白 泰官与吕四娘随后,无住禅师走到达摩佛像之下,跃坐在案前的一个黄布拜垫之上,本无大 师跃坐右侧蒲团,易兰珠、白泰官、吕四娘三人坐在右首宾席。达摩堂、罗汉堂、掌经堂的 上三堂高僧,全部穿着袈裟,恭身合什,向掌教方丈、少林寺的主持无住禅师施礼,无住禅 师面容肃穆,向达摩祖师佛像行礼之后,开声说道:“我嵩山少林寺建寺一千三百余年,戒 律精严,名闻海内,老衲不德,新任主持,不意有本寺门人王尊一,罔顾清规,有违大戒, 为监寺本无大师发现,竟在青岛干下采花恶行,本应立即缉拿归山,但王尊一声称不服,要 求与监寺对质,并邀有别派长老,共同评理。此事关系少林荣辱,等下明断曲直;阎寺僧 人,俱当引为鉴戒。”有许多僧侣,未知此事,一时喷异之声大作,少林寺中竟然出了采花 大贼,这真是从所未有之事。   本无大师稽首说道:“掌院方丈,若然断了曲直之后,王尊一果然有罪,但别派长老, 出头庇护,那又如何?”无住禅师道:“若有此事,只有罔寺一致,劝服外宾,惩治叛 徒。”本无大师又道:“若然外宾不服,那又如何?”无住禅师含嗔说道:“必无是理!” 掌经堂的弘法大师道:“采花淫行,罪在不恕,若真有外宾恃强庇护,那全寺僧人,均有护 法之责!即使叛徒要别投门户,也不可以!”掌经堂主持是执掌历代的传经戒律的,本无大 师就是要逼他说出这样的话,无住禅师皱眉不语,面有重忧。   时交正午,唐晓澜心想:王尊一怎的还不见来,莫非他畏罪不敢来么?忽闻寺门外清磐 之声,寺门开处,王尊一洋洋自得,在一大堆人簇拥之下,走进了大雄宝殿。这一堆人是: 了因和尚、天叶散人、哈布陀与神魔双老,另外还有两人,唐晓澜却不认得,悄悄细问悟 虚,才知这两人一是西北的著名巨寇甘天龙,一是形意拳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 人物。   王尊一走进大殿,向无住禅师行了一礼。无住禅师道:“你愿坐待罪席上,还是愿坐在 申辩席上,由你抉择!”原来按武林规矩,发生了这样不寻常之事,被整肃的门徒,若坐在 待罪席上,即表明自己始终愿皈依本派,以待罪之身,求同门谅解。若坐在申辩席上,即是 以两道之一自居,与本派主持站在平等的地位辩论。如此则不管结果如何,都要脱离本派的 了。王尊一举头一望,那申辩席与外宾席紧紧相连,再不思度,迳自到申辩席坐下。了因、 天叶等人也依次的坐到左侧外宾席上。   众人坐好之后,无住禅师将少林戒律说了一遍,朗声说道:“监寺的本无师兄,你是原 告,请你将王尊一犯戒之事,对罔院僧人一说。”本无大师站起来道:“我上月奉方丈之 命,到山东各地考察少林门徒,在青岛逗留时间,恰值当地发生采花案件,先后有十二名少 女,被采花贼劫夺无踪,经我细心侦察,证实是王尊一所为!”王尊一冷笑道:“若你见我 采花,何不当场将我擒下。”本无大师瞪眼说道:“你并非亲自采花,但却是主使。”顿了 一顿,面对寺僧说道:“王尊一非唯犯下采花大罪,而且依附满官。他住在钦差行署之内, 连晚派人劫夺少女,便是以钦差行署,作为采花的巢穴!”王尊一又冷笑道:“住在钦差行 署,也有罪么?”掌经堂的弘法大师起立说道:“我们少林历代所传,只守清规,不理朝 政。住在钦差行署,不算是罪。但劫夺少女,采花行淫,却是大罪,请两位不要节外生枝, 只说到底王尊一有没有主使党羽替他劫夺少女之事好了。”弘法一说,本无也有点尴尬。原 来少林历代相传,虽然是不理朝政。但明亡之后,异族入侵,寺僧都以不依附满奴,与应帮 助前明志士作为不成文法,本无大师并曾提过要将反清复明,列为明文,但无住禅师以关系 太大,坚不答应。在本无大师心中,依附满官比采花更不可恕,所以一时冲口而出,责备叛 徒,一时想不起祖师所传家法竟没这条。   王尊一辩道:“你说我主使采花,有何证据?”易兰珠倏地站起来道:“我来作证!” 指了指哈布陀和甘天龙道:“我曾眼见此人劫掠少女,献给王尊一受用。”当下将当晚情形 细说一遍。全院僧人,无不骇异!   无住禅师云板一敲,正容说道:“这位易女侠乃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天山剑传人,在武林 中辈份最尊,她绝不会诬赖小辈,王尊一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尊一站起来道:“刚才掌经堂的弘法大师说,本寺从来不理朝廷之事,是也不是?” 无住道:“采花之事与朝廷何干?我再问你,易女侠所说,是假是真?”王尊一昂然说道: “是真!”顿时全寺大哗,弘法大师高声说道:“依祖师所立戒条,身犯采花之罪者,应受 火焚之刑!”   无住禅师向达摩佛像叩了三个响头,缓缓起立,沉声喝道:“少林不肖徒王尊一,指使 采花,劫夺少女,罪证确凿。经掌经堂方丈,查明戒条,罪该处死,今日立即执行,凡我少 林门徒,均应永垂大戒!”把手一挥,达摩院的四个执行僧人,一式大红袈裟,离座走出。 易兰珠和本无大师,四目注视,紧紧盯着了因和尚和天叶散人,防他们助王尊一拒捕发难。 那料王尊一带来的七名高手,却端坐席上,纹丝不动。   四个掌刑僧人缓缓行进,大雄殿内,严肃异常,五百僧人,屏息以待,王尊一倏地起 立,冷笑一声,喝道:“谁敢捕我?”把外衣一脱,现出里面紧身内扣,上面绣有五爪金 龙,四围缀着猫儿眼宝珠,光彩夺目,四个掌刑僧人不由得凝身止步,只听得哈布陀大喝 道:“这是当今的四皇子,你们还不跪接?”   原来这王尊一是允祯的化名,他立心争夺皇位,所以不惜微服出宫,结交天下英雄豪 杰,自己也投到少林门下,学了三年的上乘武功。   去年允祯回到北京,奉父皇之命,与钮钴禄氏成婚,这钮钴禄氏相貌平平,不得允祯喜 爱,因此当他再度微服出京之际,突发奇想,他想宫中虽然每隔三年五年,就要挑选一次秀 女,但有钱人家,为了女儿终身幸福,往往不惜重金贿赂,私赂内务府的人,将他们的女儿 豁免,就是一些穷家女子,闻得有挑选秀女的风声,也纷纷把女儿嫁出,或带女儿逃避。 (所以在封建皇朝,每挑选一次秀女,民间就如受一次灾害)因此每次挑选秀女,虽然都有 一千多人,但堪称绝色的极少,康熙儿子又多,再分到各王府时,更乏合意的了。允祯心 想,我手下能人甚多,何不叫他们替我找寻美貌女子,也免了要挑选那么麻烦,因此便惹出 青岛的采花怪案。   这一来,事情大出众人意外,王尊一竟然是当今皇子,已经够怪,而皇子采花,更是想 不到的事。霎时间,大雄殿内颤声四起,僧侣们窃窃私议,本无大师额现红筋,目闪金光, 陡然喝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允祯朗声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女子玉 帛,皆是吾家所有,我取几个民间女子,却免了多挑秀女的麻烦,这正是一桩德政,怎能说 我犯法?再说我纵犯法,自有宗人府管,少林寺也管不着!”   允祯伶牙俐齿,几句话竟把本无大师驳倒。阖寺僧人,无不气愤。掌经堂的弘法大师忽 然朗声说道:“我只知你是少林门徒王尊一,不知你是什么四皇子。我们这里不是宗人府, 只按少林家法处治!”本无大师给他一语提醒,拂尘一指,冷冷说道:“朝廷有国法,武林 也有门规,你是少林门徒,即算你是当今皇帝,也得照江湖规矩,领掌门人的处罚!”了因 大叫:“反了!反了!”   天叶散人站起来道:“虽说武林各派,自有门规,但事出非常,也宜从权处理。四皇子 自挑民间秀女,怎能算是采花!少林寺规虽严,也当遵守国法!”无住禅师默默不语,本无 大师双目圆睁,猛然喝道:“少林寺若然畏惧权贵,纵法徇情,以后怎能领袖武林?今日之 事,正是给我少林的考验!少林寺,有此下作门徒,乃是阖寺之耻,行刑僧人,你们但依主 持吩咐,将不肖徒王尊一拿下,按法行刑!”天叶散人跳出座位,冷冷说道:“少林寺有如 此规模,也真大不容易。本无大师不纳良言,但求决意,难道就不顾少林历代祖师的心血, 想把千年基业毁于一旦么?”此话一出,无住禅师与达摩院的长老,不禁踌躇,而一些年轻 气盛的僧人,却更增愤慨,五百僧人纷纷议论,无形之中,分为两派,一派心虽不渍,但为 保全少林基业,却主张从宽处理,不问罪名,另一派却慷慨激昂,宁愿毁寺亡身,也要保持 少林声誉。   无住禅师口宣佛号,目闪金光,云板一敲,开声说道:“各位武林前辈与阖寺僧人请暂 静下。今日之事,既出非常,老衲也不敢擅自作主。上三堂主持,与达摩院长老,请随老衲 回初祖庵,禀过祖师,计议之后再行宣布。列位贵宾,请少待些时。”僧袍一拂,率领少林 十二高僧,退进内堂密议。五百僧徒,则列满殿中,严密戒备。饶是允祯胆大包天,也自有 点惴然。   无住禅师退下之后,良久,良久,未见出来,唐晓澜偶然游目殿外,忽见一条人影,欲 进不进,外宾席上的神魔双老,忽然站起身来,探头外望,那背影一闪即逝,竟似甚为稔熟 之人。殿内僧众见神魔双老起立,纷纷围上,神魔双老颓然坐下。纷乱中,殿内走进了一个 小孩,金环束发,混在僧人中,正是唐晓澜昨晚所见的奇怪孩子。唐晓澜不由得挪近几步, 听得一个僧人笑道:“羹尧,你也出来看热闹么?你的师傅为何不来?”唐晓澜心念一动, 睹想:“羹尧”这名字,好像在那里听过?那小嘴微微一笑,说道:“我怎么知道呢?”唐 晓澜正想靠近去,无住禅师率少林寺的十二高僧,已自后堂连翩走出。   无住禅师老成持重,本意不想惹此麻烦,在初祖庵中,商议良久,说道:“天叶散人之 言,虽迹近威胁,但若令少林基业毁于吾辈之手,对列代祖师,怎生交代过去?”弘法大师 忽道:“主持,请问少林寺建寺以来,已历多少年代?”无住禅师诧道:“怎么你还问我? 我嵩山少林,建寺已历一千三百余年,阖寺僧人,谁不知道?”弘法大师庄严说道:“这就 是了!试问一千三百年来,换了多少朝代!帝皇之威,可逞于一时,却绝不能君临百世。朝 代可更换,我少林的寺规却不能擅改,难道我少林千年声誉,竟不能和一个皇子相比吗?”   本无大师也道:“弘法之言有理,今日我们若不执行祖师遗戒,少林寺纵可苟存一时, 但声誉尽丧,也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若我们毅然整肃,维护我少林的尊严,少林寺虽名亡 而实存,永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们眼光应及后世,师弟,你是一寺主持,应该有绝大的 碑刀,须知创业虽然艰难,但寺毁可以重建,人亡技可永传。只有这千百年来,所积下的声 望,所建立的精神,一旦败坏,却再难恢复了。”无住禅师闭目沉思,过了好久,才叹口 气,倏地起立,率领众人出初祖庵,进大雄殿。众人见他面色沉重,不知他决定如何,谁也 不敢发问!   无住禅师再度升殿,执事僧人立即敲起钟来,全堂肃静,掌经堂的弘法大师,恭身合 什,合掌问道:“王尊一有罪无罪?”无住禅师沉声答道:“有罪!”允祯带来的人,齐都 变色。天叶散人道:“愿闻主持之理。”无住禅师道:“王尊一虽然是当今皇子,但他入我 少林门下之时,却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来的。本空大师是他的武林师尊,并非他的宫中教习。 少林寺为武林一脉,门徒犯了采花大戒,必定要依戒律执行!”   四个刑堂憎人道声:“领旨”,缓缓行进,了因与哈布陀一左一右,分立允祯两侧,刑 堂僧人视若无睹,仍是面容肃穆,继续前行。允祯向了因摇了摇手,突然喝道:“且慢!” 无住禅师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允祯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大声叫道:“我入门之后, 即对本空师傅说明身份,我出寺之日,他亲写有贝叶笺文与我收执,掌教方丈,笺文在此, 你看了就明白了。”哈布陀接过纸包,转交无住禅师。无住禅师看后,面露讶异之容,低头 不语。本无与弘法二人急忙凑过去看,看后本无怒道:“我本空师兄,绝不是这样的人。你 这笺文乃是假的。”原来贝叶笺文写道:   “少林第四十七代掌教方丈本空,谕知后辈方丈,本寺第四十八代弟子王尊一乃当今四 皇子允祯,慕我少林之名,不辞艰苦,入寺皈依,欲以朝廷之力,倡我少林武艺,并愿为护 法,永保庄严。少林有幸,皇子皈依,谨依君臣之义,武林之规,允祯仍为少林弟子,但废 去师徒之名,允祯入寺,准免对长辈拜跪之礼,不受少林家法约束。笺交允祯收执,在我圆 寂之后转接位方丈。本空谕。”   本无心想:本空师兄乃是刚直之人,虽然主刹清修,却是心存汉室,若然知他是个皇 子,必不肯收他为徒。纵收他为徒,圆寂之时,也应对我辈言及。这笺文绝对是假!无住禅 师却想道:师兄为保基业,想是出于无奈,故不得不收。这事乃绝大机密,所以他弥留之 时,不敢对我辈言及。两人心思不同,本无咆哮如雷,无住禅师却是默然不语。   允祯冷冷笑道:“监寺说这笺文是假,请问主持,本空大师的字迹,可是这样的么?” 本无抢着说道:“字迹不足为凭,你尚有何人证物证?”   话声未了,忽然有个清脆的孩子声音说道:“我来作证!”那个金环束发的孩子突然跳 上右首经桌,弘法喝道:“年羹尧,你这孩子知道什么?不准在此胡闹。”唐晓澜倏然想 起,周青的好友钟万堂似曾说过,他收有一个天下最顽皮的孩子为徒,姓名叫做年羹尧,莫 非就是这个孩子?何以他会在少林寺出现,而钟万堂又不见来?   唐晓澜不知,钟万堂原来也在寺中。原来钟万堂乃傅青主的徒孙,傅青主和本空的师 傅,即少林寺的第四十六代方丈痛禅上人交情甚好,所以后辈也有交情,钟万堂每隔一两 年,都要到嵩山少林,勾留数月。年羹尧家在河南陈留,与嵩山相去不远,钟万堂极爱年羹 尧,所以也常携他上山游玩。“少林三老”本空、本无,无住,见年羹尧聪明绝顶,闻一知 十,大家都很爱他,尤其是本空方丈,更把他宝贝得不得了,常留他一室住宿,授他武功。 昨晚唐晓澜,见他在罗汉堂手舞足蹈,就正是他依照佛像姿势,练少林寺的镇山拳法——罗 汉伏虎拳。本空死后,年羹尧还是时常上山,这次他和钟万堂同来,住了个多月,中间又曾 回家一次,回山时恰恰碰到此事。   钟万堂不是证人,所以无住禅师不邀他列席。后来大雄宝殿喧哗扰攘,年羹尧忍耐不 住,要钟万堂带他出来,在殿外观望,不料钟万堂不看还罢,一看竟发现自己的两个对头神 魔双老,也在殿内。要知道这十年来,钟万堂隐姓埋名,四处逃避,怕的就是神魔双老,这 一发现,令得他急急走避,而年羹尧却已混入寺僧之内。   年羹尧给弘法一喝,嘻嘻笑道:“怎见得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王尊一就是当今的四皇 子,本空大师对我说的,他写贝叶文时,我还在旁边呢!他再三叮嘱叫我不要说出,我才隐 忍了这么多年。当时我因好奇,在旁边观望,还把笺文牢记了呢!”年羹尧过目成诵,本 无、无住都知他有此本领。当下无住说道:“小孩子不准乱打谎语,你将笺文背来听听。” 年羹尧在经桌上高声朗诵,果然一字不差,本无听了做声不得,年羹尧背完之后又道:“本 空大师弥留前两天,还留有遗书给我,叫我将来若有大事,就去找这位皇子师兄,主持,你 请看看。”把信取出,本无也凑过来看,这封信与笺文字迹,果然都是本空亲笔。本无叹 道:“罢了!罢了!”颓然坐下,阖寺僧侣,纷乱起来,王尊一昂然起立,对无住禅师打个 稽首,就往外闯。本无忽大声喝道:“你就想这样走了么?”   正是:   佛门狮子吼,童稚戏禅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一回 沥血呕心 名师遭毒害 狠心辣手 巨室出枭雄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一回 沥血呕心 名师遭毒害 狠心辣手 巨室出枭雄   允祯傲然说道:“怎么?”本无大师喝道:“你既邀外派人物评理,那么你今后还算不 算少林寺弟子?”若依武林规矩,经此一闹,当事人多半会脱离门户,改投别派。允祯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本无大师冷笑道:“你既不是少林弟子,那就请把少林这点微 未之技还来!”骈指如敛,蓦然照允祯肩头疾点;这是少林派的绝技,名为“铁指禅”,只 要被他点着,这一身武功就算完了。卫护在允祯两侧的甘天龙和董巨川齐齐出手,只见掌风 起处,人影翻腾,甘董二人晃肩退出六七步外。允祯素知这位师叔乃是姜桂之性,惹恼了 他,可能他会蛮干,急忙叫道:“我当然还算是少林弟子,师傅的贝叶笺文,不是写得明明 白白,只废去师徒之名,仍当我为少林弟子吗?”无住禅师赶出来道:“师兄,让他走 吧。”本无大师仍然喝道:“既是少林弟子,为何对长辈这样无礼?”允祯急忙恭身施礼, 本无大师双目一睁,允祯两腿一酸软,不由得跪在地上,待要磕头,了因、哈布陀面色大 变,急忙来扶,允祯既然露出身份,皇子如何能跪拜庶民。无住禅师拂尘朝他肩头一带,暗 运内力,将他扯了起来,含笑说道:“前辈方丈,既特准你免去跪禅之礼,那你也就随心之 所安,免了去吧。”无住此言,慈祥之中,却又意有双关,意思是说:你若认为对长辈不必 尊敬,心安理得,那也就算了吧。允祯何等聪明,听出此意,佯作不知,在了因等人簇拥之 下,疾忙退出山门。   纷乱过后,吕四娘忽然叫道:“唐晓澜呢?”易兰珠游目四顾,果然不见,说道:“这 孩子混到哪里去了?”无住禅师也问道:“钟师傅呢?”寺僧找了一遍,回道:“钟师傅也 不见了。”吕四娘问道:“哪位钟师傅?”本无大师答道:“就是那位无极剑的传人钟万 堂。”易兰珠“哦”了一声道:“他是我的师侄。我和他的师祖傅青主当年曾同到回疆,怎 么他现在在这里吗?”无住禅师道:“他在陈留教书,刚才说话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徒 弟。”易兰珠道:“那个孩子真是厉害,叫什么名字?”本无大师道:“叫年羹尧。”眉头 一皱又查问道:“羹尧孩子呢?”寺僧回道:“羹尧也溜走了。”本无大师奇道:“怎么他 们师徒俩竟不辞而行。”易兰珠心念一动,却不言语。   且说钟万堂突然碰见了神魔双老,性命交关,急忙逃走,连夜溜回陈留,年羹尧的父亲 年遐龄乃一方巨富,花园甚大,围着高墙。钟万堂跃进园中,四顾无人,急忙躲躲闪闪,回 到自己房中,老工人丁福尚熟睡未醒,房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极为警醒,听到声息。睁开 一双小眼珠,圆圆的眼珠就似黑夜的宝石,发出欢悦的眼光,跳了起来,一了把将钟万堂抱 住,跳跃问道:“钟伯伯,你回来了?羹尧哥哥呢?我想得你们好苦呀!”钟万堂急忙嘘声 说道:“琳儿,禁声!躲到房里去吧!”   这女孩子就是冯家的孪生子冯琳。她周岁之夜,给钟万堂救出(详见第一回)带到年 家,霎忽过了六年有多,现在已是八岁的女娃儿了。钟万堂精通药性,每日用药水给她洗 澡,传她武艺,所以她骨骼凝实,耳聪目明,身手矫捷,练成了正宗的童子功,此刻,她见 钟万堂如此慌张,小小的心灵也不禁震栗起来,睁大眼睛问道:“伯伯,是什么事啊?”钟 万堂道:“有坏人来,等下我与坏人打斗,不管我打赢打输,坏人未走,你就不要出来。” 冯琳在枕头下一摸,摸出两口三寸长的小刀,鼓腮说道:“坏人来了,我拿这个打他。”钟 万堂面上变色,沉声说道:“你不听伯伯的话,伯伯以后永不理你。”冯琳从未见“伯伯” 发过脾气,吓得小脸一绷,眼波欲晕,钟万堂在她耳边道:“好孩子,你乖乖听话,别作声 了。”把她推进里房。冯琳眼睛里蕴藏着困惑与惊奇,圆圆的眼珠尽瞅着钟万堂,钟万堂侧 耳一听,叹了口气,忽然又把冯琳拉了出来,低声说道:“孩子,本来我不想把你的来历过 早说给你知,现在逼着要说给你听了。孩子,你并不姓年,你是姓冯的。你的父亲早死去 了,死得很惨,你的母亲生死未知,你还有一个……”话未说完、黑夜里突然传来一声怪 啸,钟万堂吓得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将冯琳一把推入里房。   怪声曳空,由远而近。钟万堂结束停当,已听得门外阴沉沉的声音说道:“钟万堂,你 还不出来,要我打门进去吗?”钟万堂冷笑一声,倏的抽开门闩,两柄飞刀脱手而出,闪在 门后。外面一声怪笑。飞刀飞了回来,插在墙上,八臂神魔萨天刺和大力神魔萨天都双双抢 进屋内。   萨天刺哈哈笑道:“将近廿年未见,不图今日相逢。”钟万堂沉声说道:“钟某候教已 久,这里不够地方施展,请到花园外去。”萨天刺一声怪笑,喝道:“你还要选择死地 么?”双手一张,十指指甲长可盈尺,弹了出来,宛如十柄尖刀,齐向钟万堂插到。钟万堂 身回步转,青钢剑向上一封,身形一旋,剑挟寒光,向敌人腰肋斩去。萨天刺身形一纵,翻 出门外,就在门外的庭院中站定,喝道:“这一招还不坏,再来,再来!”钟万堂自忖,今 晚绝难逃过,也就处之泰然,青钢剑扬空一闪,穿窗而出。萨天都一声大吼,双掌疾发,一 招“排山倒海”,劈面打来,掌风十分劲疾,钟万堂青钢剑往外一封,左臂一挥,驸食中二 指,照萨天都“关元穴”点去,萨天都大笑:“老子怕你点穴?”左掌改掌为拳,仍然劈 下,那料钟万堂廿年苦练,功力大进,关元穴又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萨天都吃他一 点,突然一阵酸痛,拳未落下,已感无力,钟万堂剑招何等快捷,青钢剑横里一划,亮晶晶 的剑尖已划到萨天都面门。   萨天刺身法好快,见弟弟危急,弓身一跃,疾如飞箭,左手把萨天都拉开,右掌用“剪 梅指”往钟万堂持剑的眯门上划来。两人都是迅如电火,钟万堂无暇伤敌,青钢剑疾发疾 收,护着身躯,横跃出五六步外。萨天刺朝萨天都的“愈气穴”一拍,说道:“荣弟,你将 息些儿,等会再打,可不要这样莽撞了。”萨天都给钟万堂用重手法点中,幸是练就铜皮铁 骨,否则当场就要毙命。当下不敢逞强,倚在墙边,调匀呼吸,行血解穴。   钟万堂伤了一人,窘势渐解,青钢剑飞云掣电,嗖,嗖,嗖,连环疾发,萨天刺身形一 纵,蓦地里凭空腾起,身躯扫着树梢,向一棵长在庭心的树杈子一拂,蓦地身躯斜着飞出两 丈有多,钟万堂厉声喝道:“那里走!”龙形一式,剑光闪闪,掌风呼呼,捷似灵猿,疾抢 上去,哪料萨天刺练就猫鹰扑击之技,身躯竟在半空中一屈一伸,一个“鹞子翻身”,掌随 身翻,十指利甲,凌空刺下,只听得嗤的一声,萨天刺的衣袖被钟万堂利剑割断,钟万堂的 左肩,竟也中了一抓,幸而闪躲得诀,未被抓断筋骨。萨天刺哈哈笑道:“一剑换一抓,咱 们总算扯平了。”钟万堂悄声说道:“还赚了你半只袖子。”萨天刺怪笑道:“好,那么我 再讨利息。”身形落地便起,再展猫鹰扑击之技,向钟万堂扑来。   约廿年前,钟万堂自西域漫游归来,在青海的乌蔽喀什湖边,曾与萨天刺相遇,当时钟 万堂盛年气壮,知他是江湖上痛恨的妖邪,当即抽剑与他相斗,大战半日,萨天刺中了一 剑,狼狈逃去,因此有这一剑换一抓的说话。   廿年后再度重逢,两番剧斗,萨天刺已练就了“猫鹰爪”的独门武功,扑击凌厉,迅疾 无比,钟万堂和他斗了三五十招,以快斗快,竟然渐感不支,萨天刺得意洋洋,抓、打、 劈、撕,越发凶狠,钟万堂沉着应付,蓦地剑招一变,东指西划,手上宛如换着千斤重物一 样,显得很是吃力,剑招比前慢了,但却是剑光撩绕,就似在身子周围筑起了铁壁铜墙。要 知钟万堂乃无极剑的嫡传,这手剑法乃是傅青主当年慑伏江湖的成名剑法,名为“浪元无极 剑”,攻守两利,收则护着全身,放则八方齐到,萨天刺的“猫鹰爪”虽然厉害非凡,竟是 扑不进去。   两人越斗越烈,约过了半个时辰,仍是未分高下。正激斗间,钟万堂突感肩头微微麻 痒,吃了一惊,知是萨天刺爪上有毒。仗着内功深湛,急忙运气抵御,同时剑招由守变攻, 想把八臂神魔早点击退,仗着自己深通药性,再图解救之方。那料萨天刺虽被逼得退后,却 又强攻上来,厉声喝道:“钟万堂你中了毒爪,还想活命么?”   钟万堂勃然大怒,强忍着气,青钢剑猛的一摇,使出“八方风雨会中州”的剑法,只见 银光匝地,紫电飞空,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萨天刺知他以死相拼,疾退几步。钟万堂 叱咤一声,剑招似左忽右,剑尖一旋,萨天刺疾退无及,手腕上竟给划了一道伤口。钟万堂 乘胜追击,那倚在墙边的大力神魔萨天都蓦然一跃而起,暴喝一声,震得满园子沙飞石走, 原来他歇息了半个时辰,早已气功恢复,这一跃一喝,气势煞是惊人,钟万堂怔了一怔。只 见他脱了上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跳到庭心,双手抱着那颗大树,喝道:“起!”把那颗 大树连根拔了起来,向钟万堂卷地扫去。钟万堂身形急起,脚点树身,青钢剑向大力神魔疾 刺,那知背后微风飒然,萨天刺又已乘机袭到。   这颗树长达三丈,从院子这边可扫到那边,钟万堂虽仗着轻灵的身法,窜高纵低,腾挪 闪展,到底不能不受了极大的威胁,幸得树身粗大,转动不便,要不然更是难当。   这一来主客易势,萨天刺凶猛扑击,紧紧盯着钟万堂的身形。丝毫也不放松,战了片 刻,钟万堂手臂又中了一抓,深入肌肉黑色的血液沮沮流出,同时肩头越发麻痒难耐,萨天 刺叫道:“钟万堂,你还不快弃剑投降!”钟万堂咬实牙根,突然插剑归鞘,趁着大树扫来 之势,双足一抵树根,身子飞出去,降落台阶,萨天刺喝声:“那里走!”双掌一穿,闪电 般的扑上,钟万堂回头大喝一声:“着!”双手连扬,右手六把飞刀,飞向萨大刺,左手六 把飞刀,飞向萨天都。这夺命神刀,淬有剧毒,乃是钟万堂平生绝技,非到最危险时,不肯 施放。萨天刺凌空一跃,在半空中强扭身躯。两柄飞刀贴着脚板飞过,两口飞刀贴着左肋飞 过,还有两口飞刀迎面射来,给他长袖一拂跌落尘埃。萨天刺出尽平生绝技,才逃了飞刀插 体之危,吓出一身冷汗,在半空中一屈一伸,硬生生的将身子倒纵回去。那一边萨天都抡动 大树,四柄飞刀都射入了树中,没了锋刃。另两柄飞刀,却似会拐弯一样,擦着树皮,突然 从两边射出,萨天都手抱大树,闪展不灵,两肋竟给飞刀插入,饶是他铜皮铁骨,也挡不 住,痛得大叫一声,双手向前一扔,那棵大树直飞上台阶,钟万堂急闪开时,猛听得震天价 响,大树直飞入屋内,想是撞到了茶案床柜,哗啦啦一片交响。在物件碎裂、家具碰撞声 中,一个女孩子的骇叫声,突然传了出来。   钟万堂大骇,正想扑迸屋内,那知中了爪伤的右臂,因用力过甚,又猛吃一惊,散了真 气,竟然举不起来。那萨天都中了两刀,凶性大发,竟然扭转手臂把两口夺命神力硬拔出 来,一跃击前,把钟万堂抱着,互相扭打,滚落台阶,而萨天刺却一声狞笑,跃入屋内。猛 的眼睛一亮,只见一个女孩子坐在地下,宛如粉雕玉琢,非常可爱。急声叫道:“啊,燕 儿,原来你在这里,你的几个义父,都急着找你呢!你给坏人劫来,不害怕吗?”冯琳睁着 两只眼睛,十分困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外面钟万堂听了,也极为奇诧,萨天刺又道: “真可怜,看你给折磨成什么样儿,才不过一年,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我也认不出来 吗?”伸手便抱,冯琳小手忽扬,两柄小刀突然射出,萨天刺那里料到有这一着,相距又 近,冷不及防,两口飞刀射中胸膛,幸好冯琳力小,不然就要插入心房;萨天刺运力一弹, 把两口飞刀弹出,长臀一捞,把冯琳背在背后,冯琳张口大叫,使尽吃奶之力挣扎,却已动 弹不得。   台阶下钟万堂和萨天都互相扭打,萨天都力大如虎,但钟万堂却内功深湛,初时虽是萨 天都占尽上风,压在他身上,举起铁拳,才打得两拳,飞刀的毒气已在体内行散开来,只觉 口中焦渴,头脑晕眩,叫得句“哥哥快来”,人已晕了过去。   钟万堂受毒也是不轻,仗着深湛的内功,才支持了这么些时候,此际油尽灯枯,已是浑 身麻软无力。萨天刺背着冯琳,大踏步走了出来。钟万堂暗叫一声:“我命休矣!”伏地一 滚,滚出两丈开外,萨天刺见弟弟面目黝黑,知是中毒甚深,自己体内,也觉有些绞痛,又 气又怒,圆睁双目,一步步向钟万堂行来。钟万堂双拳紧握,沉声喝道:“你再行三步,我 就用毒刀取你性命!”萨天都在昏迷中听得哥哥脚步声,挣扎转动,嘶声叫道:“我要喝 水,水,水……”萨天刺胸膛受伤,更怕钟万堂的飞刀,咬着牙根,运气抵御体内毒气,左 手一挟,把萨天都挟了起来,跃上墙头,跳出花园去了。   钟万堂双拳张开,松了口气。他刚才使的是空城之计,手中那里藏有什么飞刀?就是有 飞刀,他也没气力再发。此际双魔已去,他益觉难当,以肘支地,一步步爬回屋内。牵了一 床棉被,铺在地上,隔绝地气,卧在上面,低叫了几声:“丁福,丁福!”满园子静寂寂 的,只有秋蝉蟋蟀之声,这位江南剑术的名家,无极派嫡传的弟子,虎目中不由得滴出几点 眼泪,低声唤道:“琳儿,琳儿!”过了一阵,又低声唤道:“羹尧,羹尧,连你也不能来 送我的终吗?”他挣扎着想替自己放血,但却是力不从心,这时毒气上冲,昏眩更甚,险些 就要晕死过去。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掠过:我的拳经剑诀兵法医书,还未曾传给羹尧 呢,不行,我怎样也得挣扎着等他回来,鼓起求生的意志,张口在手臂一咬,把毒血吸了几 口出来,神智稍稍清醒,凄然叫道:“羹尧,你回来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偌大的一个花园静俏悄的,只有空气中荡漾着微弱的回声。钟万堂叹了口气,年羹尧的 影子蓦然从泪光中泛出,“这是一个何其顽皮而又何其可爱的孩子啊!”他想了自己是怎样 费尽心血,把这不羁的野马套上笼头,是怎样不理友好的劝告,冒着培养出一代袅雄的危 险,要把他调教成文武双全的将相之材。这空旷的大花园也是自己设计的,而今自己中了剧 毒,却无人来帮忙解救,这又岂是始所料及。在极度的寂寞与伤心中,钟万堂不由得想起了 往事:当年自己扮成一个走方郎中,来到年家,见了年羹尧奇异的性格与过人的智慧之后, 就决意收他为徒,不但是想为无极剑留下传人,而且是想为汉族培养一位能领导群伦推翻胡 虏的豪杰,那年遐龄正为儿子发愁,许多位教师都给他打走了,没有人敢教他。自己显了一 点能为,和年遐龄长谈了一夜,年遐龄也真算得豪爽,当下就说:“好,我把犬子重托给你 了。一切听凭你的主意,要多少钱都可以。”自己那晚便和他订了两条协定,一条是要他拿 出五万两银子来,一条是要到年羹尧学成之日,才许他和父母相见。年遐龄对第一条立刻就 答应了,马上开出五万两的钱庄折子,任凭自己使用。对第二条却有点踌躇,他问道:“那 么要多少年呢?”我想这是一个关键了,不管羹尧父母如何疼爱他,都要坚持自己的意见 了。于是我就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你若舍不得他,我就无法使他成材。”年遐龄想了 又想,终于答应了。”   想到这里,钟万堂面上泛出一点笑容,自己为这个孩子,费了多少心力啊!自己拿到了 银子后,就在年府后面买了一方空地,雇了许多工匠,立刻盖道起一座花园来,楼台曲折, 花木重重,中间又造一座精美的书室,直到残冬,才把花园造成,四面高高的打了一重围 墙,独留着西南方一个缺口。这座大花园就只是自己和年家的老家人丁福三个人在里面住。 记得那天是正月十六,是年羹尧上学的好日子,年遐龄备下酒席,请了许多亲友来陪我吃 酒,吃完了酒,年遐龄亲自送儿子上学,向我作了三个揖,说了种种拜托的话,我把他送出 围墙的缺口,就吩咐工匠,把缺口堵塞起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洞,作递食物之用。自此 我们三人就和外面隔绝了。我终日坐在书房里,读兵法医书,练内功剑术。对年羹尧不闻不 问,这孩子也乐得自由自在,在花园里游来玩去,从不曾进房里一步,也从不曾和我交谈一 句,高兴起来,便脱下衣服,跳下池中游一回水,或者爬到树上捉鸟儿,春天放风筝,夏天 钓鱼,秋天捉蟋蝉,冬天团雪球,有时玩厌了,便搬泥土,拔花草,足足玩了一年,好好一 座花园,被他弄得墙坍壁倒,花谢水干,甚至那墙角石根,也都被他弄得断碎削落,只有我 住的书房,他没有来过。“他什么时候来的呢?”钟万堂在沉思中,忽然似见年羹尧提着一 根木捧,狠狠的向自己打来!   钟万堂心灵一震,“这是幻觉?这不是幻觉!”那是住进花园里一年之后的事了。年羹 尧实在玩得腻烦了,老家人丁辐也没精神和他玩,我看他翻江倒海,从不哼一声儿,可是他 却来找我了。他跑到书房里道:“这么多先生,算你最好了,从来不敢管我。但我现在玩腻 了,我要出去,你快替我开个门儿。”我冷冷的说:“这花园是没有门的,你要出去,须从 墙上跳出去!”围墙有三丈来高,不是轻功极好的人怎能跳出去呢。他见我不肯开门,冷笑 一声,拿起一根杆捧便向我面门打来,我伸手一格,那条杆棒断成两截,我把他的臂膀轻轻 一按,他不觉啊嘈连声,叫起痛来,我喝他跪下,他怕痛不敢不跪,但我一放手,他又一溜 烟的逃出书房去了,从此一连两三个月,他不敢踏进书房。转瞬夏去秋来,景象萧索,这孩 子实在玩不出新鲜花样了,便悄悄的走进书房,我正在低头看孙子兵法,他在书房默默的看 了半天,忽然说道:“这样大的一座花园,我也玩得厌烦极了,你这小小的一本书,朝看到 夜,夜又看到朝,有什么好玩?”我呵呵笑道:“小孩子,你懂得什么?这书里面有比花园 大几千倍的世界,终生终世也玩不完!”他把颈子一歪,说:“我不信,你说给我听听,是 怎么个好玩法?”我摇头道:“你先生也不拜,便说给你听,没这个道理。”他双眉一竖, 桌子一拍,说道:“拜什么鸟先生,俺也不稀罕。”我双眼一瞪,他怕我打他,一溜烟又跑 了。如是者又过了十来天,他实在忍耐不住了,跑进书房里道:“你臂膊一格,便能把一根 木棒折断,这也是从书本中学来的?”我说:“书本中有许多种,折断木棒的那是普通不过 了,最有用的书还可以教你治国平天下呢!”他伸了伸舌头,忽又摇摇头道:“我不信,读 了书也不能出这个园子。”我笑道:“为什么不能,学好了本事,要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 候出去。”我拉他的手走出园中,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墙头,然后又跳下来,说道:“你 瞧,我不是随时可出去么?读了书,练好本事,莫说这堵围墙,就是千军万马也挡你不 住。”他纳头便拜,说道:“我服了,先生你教给我吧!”我扶他起来,第一本便讲“水 浒”给他听,听得他手舞足蹈,接着又讲“三国志”、“岳传”和古往今来英雄的事迹,侠 客的传记,接着又讲兵书、史记、空下来又教他暗器、拳脚,他也真聪明,读书是过目成 诵,练武是一遍即会。到了第三年秋天,我因为赴周青之约,叫他自修,我偷偷越墙出走, 来到汝州,不料碰上了血滴子,周大侠死了,我带了冯琳回来,那时她刚才过周岁,渐渐会 说会行,年羹尧空下来就逗她玩,比兄妹还要亲热,我骗他说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他 却不知我有一个特别的主意。   钟万堂想到这里,面上又露出一丝笑意,感到一股兴奋,连痛苦也渐渐忘记。他想道: “冯琳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讲到练武,她更是从周岁起就扎根基,此年羹尧的基础更为 坚固。这两个孩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长大了结成夫妻,我老年也感欣慰。只是,现 在,现在又遭了这场横祸,琳儿被那个魔头劫走,而我呢,自己精通医理,造了这样的一个 花园,年家无人能够进未,又有谁能给我刮毒疗伤,活血敷创。哎,羹尧,你怎么还不回来 呢?”   钟万堂从大力神魔撞破的房门外望,只见高高的围墙,八年前种下的槐树也还未长到墙 头,心想就是羹尧回来,他也还未能跳过这个围墙。哎,少林寺的事不知怎么样了?羹尧这 样精灵,他不见了我,应该找少林寺的人和他同来呀。”想到少林寺,他又感到一些快慰, 必里想道:“羹尧这孩子也真幸运,少林三老全部疼他,把他当成宝贝。我是在他学艺之后 的第三年就偷偷带他去的,我去后冯琳就交丁福看管,怎么丁福也不知哪里去了?这样一场 翻天覆地的大打,他都没有醒吗?到了去年,有时我把羹尧送出围墙,就由他自去。今年三 月,有一天他独自去了半个月才回来,说的话好奇怪呀?怎么我想到哪里去了?”钟万堂定 了定神,忽然感到一阵颤栗,他想起了年羹尧那次回来对他说道:“师傅,甘罗十二为丞 相,我今年十四岁了,比甘罗还大两年,我也不稀罕做丞相,最好是做大将军,统率全国兵 马,丞相也害怕大将军的。师傅,你说,我能做大将军吗?”我道:“这也未尝不可以, 但,但还要很长的时间……”我本想对他说,你把兵法学成武艺练好,将来纠集英豪,共举 义旗,驱除胡虏,光复中华,那时岂止是大将军,开国元勋也有得做呢!可是他年纪还小, 恐他口疏乱说出去,我也就没对他说。不料他却误会我的意思,说道:“你说要很长时间, 是说要等考武举,上京会试,再统兵出身,那才做大将军吗?”我说不要。他又说:“甘罗 十二为丞相,只是因为皇帝知他聪明绝顶,有此能为,便立刻把他提拔起来的,假如有个皇 帝,或者皇子也行,他知道我的本事也许不用经过科举,就让我做大将军呢!”我听了又惊 又气,八年来,他不在这园里练功,就是在少林寺内,怎么会知道这么些事情?又怎么会有 这么个想法?当下我狠狠的训他一顿,直到他跪下认错才罢。哎,我也太严厉了,他还是个 孩子,知道些什么呢?   这时,钟万堂所中的毒,毒气已渐行近心窝,钟万堂咽了口气,强运内力抑制着它,口 里更感腥渴,半昏迷中,忽听得外面有人哼哟惨叫一声,跟着叫道:“师傅,我受伤了,你 为什么把毒刀插在地上呀!”这声音正是年羹尧的。   钟万堂在濒危之际,突然听见年羹尧的声音,就像困在沙漠上的人突然碰到甘霖一样, 精神陡振,叫道:“羹尧,你快进来。”泪珠点点滴在地上,泪光中见果然是年羹尧踉踉跄 跄的走了进来,不禁讷讷自语:“谢天谢地,这孩子果然回来了!钟万堂本来人极精明,但 在半昏迷中过度兴奋,竟然没有想到:年羹尧何以跳过三丈多高的围墙。   年羹亮跳了进来,一把抱住师傅,哭道:“师傅,我的脚又痛又痒,踹中夺命神刀 了。”钟万堂挣扎着用手抚模他的头发,爱怜说道:“不紧要的,你到里房把我的药囊拿 来。”年羹尧“嗯”了一声,这才注视师傅,问道:“师傅,你怎么啦?书房给人打得破破 烂烂,你也躺在地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不要紧吗?”钟万堂那里还有气力和他细说, 只是望着里房,用眼光催他快去。   片刻之后,年羹尧在里面惊叫一声:“琳妹呢?”钟万堂又是一阵绞痛,年羹尧提着药 囊出来了,钟万堂点了点头,年羹尧伏在他的身边,钟万堂小声说道:“药囊里有一个羊脂 白玉瓶,瓶里有两色药丸,一种粉红,一种碧绿,粉红的和水内服,碧绿色的嚼碎外敷,这 是解夺命神刀的毒伤的。”说完之后,气喘吁吁,眼见年羹尧把内服外敷的药丸都使用了, 这才嘶声说道:“你用小刀在我左肩井穴旁半寸之处割开一条溜口,替我把毒血挤出来。然 后在药囊里把那金色的盒子拿出来。”年羹尧又“嗯”了一声,却并不即时动手,两只眼睛 东张西望,蓦然间外面人影晃动,一个少年公子和一个四十多岁、回人装束的精壮汉子走了 进来。钟万堂吃了一惊,这少年公子正是少林寺的叛徒王尊一,怎么他会知道自己的住址, 突然来到此间?   王尊一轩眉笑道:“钟大侠,幸会,幸会!”钟万堂沉声喝道:“你来做什么?”王尊 一道:“我与令徒有个小小的约会。”年羹尧笑嘻嘻的一跃上前,把羊脂白玉瓶递给了那个 回人,钟万堂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你干什么?”那回人笑道:“钟大侠,你受伤很 重,千万不能动怒,俺是北京血滴子的总管,如今来拜访你啦!”钟万堂“哼”了一声,晕 了过去。哈布陀藏好药瓶,笑道:“神魔双老可等得焦急了,我先把他们救醒再来。”向年 羹尧竖起拇指,夸道:“小哥,你真行!我这老江湖也甘拜下风。”   过了片到,钟万堂悠悠醒转,年羹尧正用冷水喷他。钟万堂宛如置身恶梦之中,试用力 咬咬舌头,剧痛攻心,始信并非恶梦。年羹尧屈了半膝,含笑说道:“师傅,这位公子是当 今的四皇子,我和他已结成八拜之交。”钟万堂这一气非同小可。   年羹尧笑嘻嘻道:“师傅,四皇子想请你老人家也到北京去。北京好得很呢,吃的玩 的,什么都有。”钟万堂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连骂了几句“畜牲!”   原来这次在少林寺伪造叶笺文,假传本空遗命,救出允祯等事情,都是年羹尧一手干 的。三年前允祯还在少林寺之时,认识了年羹尧,深觉这个孩童,不是寻常人物,暗地里和 他结纳,将他当大人看待。今年初年羹尧独上嵩山,半路上又遇到允祯,允祯引他见天叶散 人、了因和尚等武林前辈,这些人见他迥异常童,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年羹尧见了因等人武 功更在自己师傅之上,也自佩服。尤其对允祯的帝王气度,大志雄图,更觉心性相投。到了 后来,允帧索性说明来历,和年羹尧结为兄弟。所以年羹尧回来后,才有试探钟万堂的说 话。到了一个月前,允祯将要到少林寺和本无大师对执,正在筹划万全之策,蓦然想起了年 羹尧虽然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却极其足智多谋,而且又素得少林三老宠爱,于是又派天叶 散人去找他,年羹尧密室设谋,仗着自己那份鬼聪明,竟然模仿了本空大师的字迹,伪造了 贝叶笺文,连无住禅师那样深沉老练的人都骗过了。   再说允祯见钟万堂两眼翻白,额现红筋,用少林寺所传的推拿之术,在他身上按了两 下,含笑说道:“钟先生何必气苦?令徒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先生也是当今有数的高士,天 生奇才,必有大用,与其置身草莽,何如列位朝廷。”钟方堂咽了口气,凝了凝神,咬实牙 关,招招手道:“羹尧,你过来。”   年羹尧恃着师傅素来宠爱,作出一副撒娇的样子,嘻皮笑脸的说道:“师傅,你答应了 皇子哥哥的邀请了吧。你的毒伤已很重了,答应了,我还要替你医治呢!”钟万堂更是气往 上涌,万不料到年羹尧的心术竟是如此之坏,居然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   钟万堂数十年功夫,非比寻常,这时虽已垂危,犹有杀手,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打起精 神,待得年羹尧走近身边,蓦然伸出手来,三指一扣,把年羹尧的脉门拿着,厉声喝道: “孽徒,你要出卖师尊,我先把你杀了!”这一手乃是无极派擒拿夺命手的绝招,年羹尧给 他一把拿着,全身酸软,那里还能动弹。   这一着也大出允祯和哈布陀的意料之外,要想抢救已来不及。钟万堂突然想起周青临终 时吩咐:“你收的那个徒弟,若发觉他心术不正,你就把他弄成残废,切勿姑息!”暗暗叹 道:到底周青比自己有预知之明,三指用力,慢慢扣紧!   年羹尧面色惨白,颤声说道:“师傅,请你念在七年来的师徒之情,饶了我的命吧!” 钟万堂心头一震,七年来的事情一幕幕在脑中翻过,自己呕心沥血所培养出来的人才,自己 爱他比爱亲生儿子更甚的徒弟,难道真要由自己亲手毁灭了吗?年羹尧又叫道:“师傅呀, 无极派一脉相传,至我而斩,师傅呀,你下得这个手吗?”钟万全心头又是一震,无极派的 武功奥秘,已全传给了年羹尧,若然把他废了,无人再传衣钵。年羹尧又叫道:“师傅呀, 我以后会好好听你的话,晚上依时睡觉,早上依时起床。”原来年羹尧自小放荡不羁,被钟 万堂收服之后,其他还好,只是任性的脾气,还未能完全改掉,常常深夜不眠,天明懒起。 钟万堂对他如慈父之教子,常劝他作息要有定时。这时,听他这么一叫,不觉相涌心酸,年 羹尧的话打动了他的挚爱之情,再也顾不得周青劝他别姑息养奸的话了,手指一松,惨然叫 道:“羹尧,你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手脚一伸,寂然不动。哈布陀上前把脉,钟万堂 脉息已停,哈布陀摊开双手,缩肩笑道:“这老顽固已经死了!”年羹尧心肠虽狠,不觉也 滴出几点眼泪。   允侦道:“这里事情完全了,咱们走吧!”年羹尧跟泪一收,想起了师傅的兵法医书拳 经剑诀还未取到,对允祯道:“皇子哥哥,请再等我一会。”正想动手搜寻,忽听得外面怪 声曳空,一道赤色光华冲天而起。哈布陀道:“不好,风紧,扯呼!”拉了年羹尧往外急跑。   再说那天易兰珠在少林寺纷乱之后,不见了唐晓澜,又得知钟万堂和年羹尧也不见后, 急忙对无住禅师告辞,和吕四娘白泰官匆匆就追,赶赴陈留。三人脚程绝快,黎明动身,除 了在路上凉亭吃些粥饼,稍为歇息之外,一路抄捷径飞奔,晚黑三更,已进了陈留县界二三 十里。易兰珠道:“年羹尧的家不知座落何方。找到年家,就可以找到我的师侄,我猜晓澜 这孩子一定是去找他。”吕四娘道:“年家乃是河南巨富,随便找一个人问都可以问到。” 可是夜已三更,路少人行,正在焦急,忽见远处丛林,隐有点点火光,易兰珠道:“奇了, 这时候还有人聚在林中作甚?”赶上前去,林中一股凉风吹来,易兰珠迎风呼吸,风中竟似 交有药味,易兰珠艺高胆大,向吕四娘、白泰官招了招手,不理江湖“逢林莫入”的告诫, 一纵身,跃进了丛林之内。   林深地黑,枝叶繁密,易兰珠正聚拢目光,跃上树上,查看火光所在。忽听得旁边有人 冷笑一声,说道:“老乞婆,算你有胆量,居然敢从少林寺追到这儿,现在我们选了这块好 风水,做你葬身之地。你就不必再回到天山那么远了!”   易兰珠怒道,“好,让我老婆子见识见识你们小辈有多大本领?”身形一晃,一个“龙 形穿掌”,飞箭般穿入林内,那人犹待发言讥笑,蓦觉掌风飒然,业已袭到。这人虽然吃惊 非小,却也机警异常,一觉掌风袭来,便知厉害,不论回身迎敌,或前窜闪避,都逃不出易 兰珠掌下,他竟利用近身地形和几枝合抱的松树,旋风似的一转身,左盘右绕,分散易兰珠 的掌力,接连几转,躲入暗处。易兰珠微微一讶,这人身法好怪!正待辨声进击,蓦听得呜 呜声响,一件黑忽忽的东西自脑后飞来,易兰珠听声辨器,引身一闪,那暗器闪电般的从头 顶飞过,却忽然又折了回来,易兰珠大吃一惊,仗着绝顶轻功,一纵身跃上树枝。那暗器形 如曲尺,居然绕树一匝,盘旋飞上,犹如有灵性一般,说时迟,那时快,易兰珠早已拔剑在 手,迎着暗器一挑,那暗器呜的一声流星殒石般跌落地上,易兰珠一剑而下,却不料那暗器 在地上一个打滚,忽然又飞腾起来,横斫下盘,易兰珠心头一震,蓦然伸出两指,强用金刚 指力,向前一箝,真个是身手如电,只一招手的功夫,已把那暗器箝到手中,大声喝道: “韩重山你这怪物,敢来戏耍老娘!”游龙剑飞云掣电,唰,唰,唰,一连几剑疾向那人刺 去!   原来这人名叫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乃是同门兄弟,在昆仑山中,练就了一种极阴毒的暗 器,名为“回环钩”,形如曲尺,两端尖利,长两尺有多,只中央三寸可以掌握,其余地方 都装有明晃晃的倒钩,这还不算厉害,厉害的是它能凭着发暗器时的力度操纵,可以回环转 折,上下飞腾。韩重山在昆仑山时,曾见山下居民用这种东西猎鸟,灵机一动,便仿造练成 一种独门暗器,经过了三十余年的练习改进,已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不料却碰着了武林中 辈份最尊的易兰珠,给她用金刚指力,强箝了去!   韩重山的功力比天叶散人尚要稍高少许,天叶散人自在田横岛上,受了易兰珠的挫折 后,就立刻请他出来,两师兄弟立心要斗一斗这位天山女侠。这时易兰珠剑似惊飘,韩重山 也早把背上药锄取在手中,挡了三剑,甚为吃力。易兰珠连连进逼,忽听得吕四娘大声叫 道:“唐晓澜在这儿!”   原来易兰珠遇韩重山伏击之时,吕四娘已直奔火光起处,猛然间一条人影窜了出来,横 空一掌,把吕四娘的霜华宝剑震得歪过一边,吕四娘收剑飘身,定睛看时,只见来的乃是天 叶散人,不远处一堆野火,了因和尚横守在火堆之旁,神魔双老盘膝闭目,动也不动,唐晓 澜却被缚在一棵树上。   吕四娘运剑如风,施展玄女剑中的绝招向天叶散人猛刺,天叶散人掌力虽然厉害,却是 打她不着,天叶散人见她剑法厉害,自己虽然不致落败,要胜也甚艰难,正想招呼了因夹 攻,忽见易兰珠将韩重山直逼进林内,大吃一惊,忽叫道:“了因大师,先把自己人救 走!”了因见易兰珠吕四娘双双抢到,心里也自着慌,急忙把神魔双老,一手一个,抓了起 来,飞奔出林。吕四娘被天叶散人绊住,无法追赶。   易兰珠枪入林内,见了因已转入丛林之内,料想无法追赶,叫道:“吕四娘,你先把唐 晓澜救醒,我来打发这两个妖孽。”游龙剑暴然一伸,将韩重山和天叶散人都笼罩在剑光之 内,白泰官拔刀相助,给韩重山的药锄一格,震得胳膊酸麻,天叶散人正被易兰珠剑招逼得 手忙脚乱,见白泰官来到,蓦然得计,连环两掌,把白泰官逼向自己的左面空门,恰恰阻止 了易兰珠的剑招。高手比剑,每争瞬息先后,易兰珠这一受阻,韩重山与天叶散人已脱出身 来,易兰珠一急,将白泰官一把拉住,说道:“你帮师妹救人吧!”白泰官面上一红,只好 退下。   吕四娘将唐晓澜解下,见他迷糊糊的,知是受了点穴,急忙将他救醒。唐晓澜只见吕四 娘容光照人,站在面前,又惊又喜。感激说道:“吕莹姐姐,多谢你又救我性命。”吕四娘 笑道:“是你本门长辈救你,干我何事。”唐晓澜定了定神,想起前事,急忙叫道:“吕姐 姐,请速去救钟大侠!”原来唐晓澜自少林一直追来,闯入林内,即被了因擒住。其时正是 神魔双老中了夺命飞刀,躲在林中养伤的时候。过了不久,年羹尧骗了师傅的解药来救双 魔,允祯把年羹尧夸奖一番,随即带了哈布陀和他一起去了。唐晓澜听得分明,又惊又急, 叫嚷起来,给了因用重手法点晕,迷茫中见一个老妇背着一个女童先走,此后就不省人事。 现在给吕四娘救醒,屈指一算,这七八岁的女童想必是冯琳,唐晓澜曾受冯广潮大恩,念念 不忘这一对孪生姐妹,因此连声催促吕四娘快去。他却不知冯琳这时已被韩重山的妻子带出 三十里外了。   易兰珠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唐晓澜的说话她完全听到,剑招一紧,把天叶散人两师兄 弟逼退几步,大声说道:“年家必定就在附近,吕四娘你和师兄弟带唐晓澜去,我随后就 来。”吕四娘料想易兰珠必能打发这两个魔头,应了一声,和白唐二人联袂出林。易兰珠大 显神威,剑势如虹,奇幻无比,独战韩重山的“辟云锄”和天叶散人的“大摔碑手”,只打 得林中宿鸟惊飞,树叶簇簇落下。   韩重山的一百零八路辟云锄法,独创一家,虽然不及天山剑法的神妙,但加上天叶散人 的掌力,一时间易兰珠倒也未能得手,又战了一个时刻,易兰珠左手捏着剑诀一指,右手剑 光一闪,一招“探骊取珠”,剑锋向天叶散人咽喉疾点,韩重山一锄劈空,侧身收招,改直 为横,辟云锄转锋下截,一招“横云断峰”,撞宝剑,锄腰肋,救师弟。易兰珠招式不变, 身形微动,已从“探骗取珠”变为“巧女穿针”左手一抉右臂,猛一进步,反撩敌人碗底, 带挂腰胁,唰唰几剑,刺尖吞吐如风、一招紧似一招,酣战中只听得“嗤”的一声,天叶散 人的衣袖给割去一截。韩重山见不是路,探腰取出一枚琉磺弹,呼的一声,掷上遥空,顿时 发出一道赤色光华,厉声叫道:“老伴,你还不快来呀!”辟云锄一拖一格,挡过了游龙宝 剑,与天叶散人并肩疾退。易兰珠蓦然想起,这韩重山乃是夫妻双修,妻子叶横波武功也极 厉害。心想,若再加上一个高手,以一敌三,胜负未可预料。又想起天叶散人与了因等既然 在场,那么允祯所聘的那班武林高手,想必也同来了。深怕吕四娘与唐晓澜又遭不测,也就 不再追赶,让天叶敬人与韩重山逃出林外。   再说吕四娘等人先出林子,走了二三里路,果然见有巨厦连云,围墙高耸,吕四娘目光 锐利,见花园后面几条黑影越墙而出,说道:“钟大侠一定是住在花园里了。”与白泰官纵 身跳入墙内。唐晓澜也用换掌移步的功夫,跃上三丈高墙。三人进到园内,只见碎石颓垣, 枝叶满地,分明这里经过一场恶斗,于是循着打斗的痕迹,觅到了钟万堂的书房,房门已给 大力神魔用巨木撞碎,唐晓澜一眼望去,只见钟万堂躺在地上,急忙进去,俯身唤道:“钟 大侠,钟大侠!”不见回答,用手一摸,钟万堂身体冰冷,唐晓澜不觉泪如泉涌,哭了起来!   过了片刻,易兰珠也已来到,见状骇然,唐晓澜骂道:“都是年羹尧这小贼不好!”易 兰珠问道:“怎么?那孩子居然敢就弑师尊么?”唐晓澜道:“与弑师也差不多。”当下把 在林中所见所闻说了,易兰珠不觉长叹一声,心想:“收徒真是不可不慎,晦明禅师收错楚 昭南,独臂神尼收错了因,都闹出极大的风波,年羹尧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将来所做的 恶事,只怕比楚昭南和了因还要更大更多。”唐晓澜里里外外又寻了一遍,不见冯琳,凄然 说道:“我的侄女也给贼人劫去了。”易兰珠诧道:“你有侄女?”唐晓澜将往事说了一 遍,易兰珠忽然目闪精光,连声称奇。突然对唐晓澜道:“你随我到天山,我还你一个侄 女。”唐晓澜莫名其妙,正在此时,忽听得围墙外人声鼎沸,有人用斧头铁锄在挖掘围墙。   正是:   巨室惊奇变,袅雄初现形。   欲知后事如何?清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二回 语隐机锋 微词刺巡抚 技惊四座 大侠显神通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二回 语隐机锋 微词刺巡抚 技惊四座 大侠显神通   易兰珠将钟万堂的医书剑诀藏入囊中,叹口气道:“这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交 给无极派的传人。”围墙外人声越来越大,原来那陪伴年羹尧的老家人丁福,颇是精灵,当 双魔与钟万堂恶斗之际,他悄悄爬到墙边,在小洞外放出告急的讯号,年府的家丁聚集了 来,却没有一个能跳过高墙,只好用铁锤铁凿,动土挖墙。   易兰珠收拾停当,惨然说道:“钟万堂的身后事,自有年府的人照料,咱们可以不必管 了。”和吕、白、唐三人,飞身上了墙头,大声叫道:“年遐龄听着,钟师傅为你的儿子耗 尽心血,连老命也送在你儿子手上,你可得把他好好葬了。”年家的人哗然大呼,易兰珠四 人从围墙的另一边飘身下地,头也不回,飞步走了。   天明时分,四人已离开了陈留,易兰珠溉然叹道:“我这次重到中原,想不到许多老友 都已先我而去,四娘,我要上邙山祭奠你的师傅,才得心安。”吕四娘流涕拜谢。邙山距离 陈留八百多里,四人脚程甚快,走了三天,便到了山上,唐晓澜见名山依旧,人事已非,想 起独臂神尼当年救命之恩不禁怆然伤怀。第二日一早,四人同到独臂神尼的墓园祭扫,只见 墓碑上几个大字写道:“前明公主武林侠尼之墓。”易兰珠点点头道:“这个墓碑题得很 好。”想起独臂神尼一生坎坷,和自己的命运相似,又想起从今以后,武林中已再没有剑术 可以和自己匹敌的人,更有一种寂寞之感,正嗟叹间,忽见两只大雕一黑一白,展开磨盘大 的翅膀,在墓上盘旋,吕四娘招了招手,双雕落下,哀鸣不已。易兰珠叹道:“鸟犹如此, 人何以堪?”怅然回到庵堂,对吕四娘凝视良久,忽然说道:“四娘,我答应传你一点内功 的窍决,你随我到静室来吧。”   原来易兰珠见吕四娘颜容美艳,想绪她多保留几年青春美貌,因此便带她到静室里,传 她“敛精内视”之法,这是只有女性方能修练的内功,易兰珠并非得自晦明禅师,而是得之 白发魔女。原来当年白发魔女因情场不幸,青春白发,她最爱惜颜容,因此潜心修练保容之 道,直到暮年,才想出一种只有女性能修练的内功兼可保容的方法,这种功夫虽然不能长春 不老,但却有驻颜之效,若行之得法,四五十岁望之仍似二十许人。其时白发魔女已将近百 岁,自己是不能用本身来试验了,所以传给了易兰珠。易兰珠初时也有修练,后来丈夫死 了,自己独处空山,也没心思保此青春色相,就不再练了。如今见吕四娘之美,人间少有, 遂把“敛精内视”的功夫传了给她。   过了几天吕四娘已经熟习,易兰珠携了唐晓澜回天山练剑,吕四娘送下邙山,依依不 舍。易兰珠道:“再过十年,你的剑术当可无敌于天下,我有一个徒弟,那时大约正在江湖 闯荡,还望你多多招扶她。”吕四娘诧道:“易前辈剑法通玄,令徒也必是高手的了,何须 十年,才能出道。”易兰珠笑道:“她现在还只是七岁的女娃儿呢!”唐晓澜心念一动,想 起易兰珠日前之言,不禁问道:“这女娃儿可是我认识的?”易兰珠笑道:“等你到天山时 自己去认吧。”   易兰珠去后,吕四娘和白泰官多逗留两日,把师傅的墓园修茸一新,然后分手。两人相 约分邀同门,向了因问罪,分手之际,白泰官若有所思,忽对吕四娘道:“八妹,你看唐晓 澜这人怎样?”吕四娘道:“很不错呀!”白泰官道:“再过几年:他得到天山剑法的真 传,那就更不错了。”吕四娘道:“是呀,师兄说这个干嘛?”白泰官笑道:“八妹请恕冒 昧,我是在情场中打滚的人,我看晓澜对你……”吕四娘诧道:“什么?”白泰官道:“对 你似乎颇有意思。”吕四娘笑得似花枝乱颤,说道:“五哥,你也忒多心了,我把晓谰当成 弟弟,那会扯到这个上头!”白泰官暗道:“只怕别人不是仅把你当成姐姐。”吕四娘兀自 笑个不休,白泰官瞧她一眼,又道:“那么八妹是另有意中人了?不知是哪位武林豪杰?” 吕四娘把头一昂,朗声笑道:“一定是要武林中的人么?五哥,别谈这个了。咱们邀了同 门,再到邙山聚会。”扬手作别,迳自绝尘去了。   到得家门,已是冬去春来,桃花初放。吕四娘满心欢悦,行到门前,猛然吃了一惊,大 门已贴上官府的封条,屋前屋后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吕四娘正要拔剑闯进,忽听得 “呜,呜,呜!”三枝响箭,一声长,两声短,在屋后的山上发出,这乃是江南七侠的联络 信号,吕四娘急展“陆地飞行”的绝顶轻功,直奔上山,到了山顶,果然看见二师兄周清站 在上面,满面惊惶之色。   吕四娘道:“二哥几时来的?我爹爹怎么样了?”周清道:“贤妹请随我来,”带吕四 娘走入山中,进入一所庙宇,这座庙名唤“朝元寺”,主持一念和尚乃是吕留良生前好友, 吕四娘进入禅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父亲面色焦黄,气喘吁吁躺在床上,一念和 尚的师弟一瓢站在旁边,泪流满面。吕葆中听得脚步声响,睁开眼睛,低声说道:“是莹儿 回来了吗?”吕四娘急忙跪在床前,抱着父亲,只听得父亲断断续续的说道:“你的在宽哥 哥已被捕去,一念大师为了救我已牺牲了,你要为我们报仇!”声音越说越弱,说罢,两脚 一伸,断了呼吸!   吕四娘号陶大哭,周清道:“八妹节哀,应变要紧。”吕四娘忍了眼泪,听周清道: “沈先生被捕不过两日,囚车还要好多天才能到省,六弟在前面相候,八妹,你赶上去,还 来得及。报杀父仇,救生者,重于披麻戴孝,伯父的埋葬有我和寺僧料理,你快去把沈先生 救出来吧。”   原来吕四娘的祖父吕留良,眷怀故国,立论著书,斥虏攘夷,不余遗力。他的儿子吕葆 中、吕毅中、门人严洪逵等,在他去世之后,仍推尊诵法,备述遗言。沈在宽则是吕葆中的 门生,和吕四娘极为相投。这次的事件,起因于严洪逵的日记。严所著的日记,极意低斥满 州,凡当时灾异祸乱,都详加叙述,不稍隐讳。这本日记被他的一个学生盗去,偷偷告发, 官差来捕,严洪逵和吕毅中恰巧出门。吕葆中和沈在宽则被捕了。其时周清正巧因访吕四娘 而住在吕家,他逃出后,急和朝元寺的主持一念禅师赶出三十里外截劫,一场剧战,一念禅 师受了七处重伤,周清也中了一剑,拼死把吕葆中劫了出来,送回寺内,一念禅师已经因伤 重死了。   吕四娘听得咬牙切齿,对周清一揖到地,愤然说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师兄,你 好好养伤,我要把那些鞑子的头颅,取来祭奠。”问了周清与路民瞻相约的地点,便即飞奔 而去。   清廷这次遣来捉拿钦犯的御林军由统领秦中越率领,此人使判官双笔,是个打穴名家。 另外四皇子允祯也推荐了两人相助。这两人一个是西北著名的巨寇甘天龙,一个是形意派的 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被四皇子网罗门下,月前且曾陪过允帧到少林寺的。 这三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不料主犯吕葆中还是在半路上给人劫去,因此一路提心吊 胆,只盼能早日到达省城,然后由浙抚李卫加派好手,押往京师。   这日押解沈在宽的官差已过了孝感,正行进天目山区,忽听得背后马铃叮当,吕四娘坐 着一骑白马,绝尘飞来,甘董二人面色倏变,催御林军急走,秦中越道:“一个孤身女子, 两位怕她作甚?”甘天龙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秦统断后,我们在前开路。”董巨 川道:“来的乃是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她的剑术很是扎手,秦统领可要留心。”秦中越 道:“那正好了,走了叛逆,把吕贼的女儿擒来也是一功。”甘、董二人深知吕四娘厉害, 他们估计,单打独斗,绝对不是吕四娘对手,若以二敌一,却又折了江湖上的名头,在秦中 越面前也不好看。所以素性让秦中越断后,成心要让吕四娘折折他的威风,然后再去救他。 甘、董二人老奸巨滑,秦中越哪里知道他们用意,心中还在暗笑。   秦中越心中暗笑:这两人真是浪得虚名,连一个单身女子,也这般害怕。当下拨转马 头,迎上前去,吕四娘快马嘶风,倏的来到,秦中越双笔一扬,喝道:“好个大胆的女 贼!”把马一夹,迎面撞去,双笔“风雷夹击”,双点吕四娘的“印堂穴”那料眼前一花, 吕四娘在马背上突然掠起!长剑在半空抖起了斗大的剑花,骤然下劈,秦中越急忙一个“镫 里藏身”,只听得坐骑忽然惨叫,四脚朝天,秦中越一滚下地,那匹马已给吕四娘斩了。吕 四娘脚尖点地,剑光闪处,连伤了几名御林军卒,秦中越勃然大怒,在地上一个“鲤鱼打 挺”,翻了起来,箭步窜前,判官笔向上横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刀笔相撞,发出尖锐 悠长的响音,火星蓬蓬乱爆,秦中越双臂酥麻,吕四娘也吃了一惊:“这鹰爪孙功夫不 弱!”霜华剑直攻过来,一招三式,截腰斩肋刺胸,疾如闪电。秦中越晃身退步,左笔横截 剑身,右笔“金龙探爪”,骤照肋骨“太乙穴”打去。吕四娘一声冷笑,用个“秋水横舟” 之势,一旋一封,双笔又给荡开,吕四娘唰唰两剑,他刺秦中越左右要害,秦中越连连退 后,给吕四娘杀得手忙脚乱。董巨川与甘天龙相视而笑,董巨川道:“行了,老弟,该出手 救他了。”甘天龙应声下马,长剑一抖,向吕四娘分心刺来。   吕四娘认得甘天龙就是陪允祯闯少林寺的人,斥道:“老贼,少林寺饶了你的狗命,你 又到这里作恶。”宝剑一抽,一招“白鹤亮翅”,把甘天龙长剑挡开,反手一剑,“神龙掉 尾”,又把秦中越逼退。甘天龙与秦中越打了一个招呼,叫道:“你点穴,我来取她!”长 剑横展,再度扑上。吕四娘连发三剑,都给他一一挡开。这甘天龙武功远在秦中越之上,招 术溜滑异常,吕四娘大怒,剑光霍霍展开,疾如风雨,把甘天龙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 手之力,幸有秦中越在旁侧袭,双笔在剑光飞舞中寻瑕蹈隙,伺机点穴,令吕四娘不能全力 进攻,要不然甘大龙也早已落败了。   甘秦二人以二敌一,兀是处在下风,吕四娘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御林军虽 多,却插不进手。董巨川手臂一挥,两枝透骨钉破空射来,在三人走马灯般的厮杀中居然认 穴奇准,两枝毒钉,打向吕四娘脑后的“魂飞穴”和眉尖的“贞白穴”,吕四娘用剑一格, 把第一枚毒钉打落,接着一个“凤点头”把第二枚毒钉也避过了,对敌人认穴的准确,也不 由一震。董巨川第三、第四、第五只毒钉,又连环飞至。吕四娘虽仗着精妙的剑术,轻灵的 身法,一一避过,但也感到颇为吃力,顿对强弱易势,在甘秦二人环攻之下转处下风。   甘天龙大喜,长剑劈削抹刺,改守为攻,招招辛辣,秦中越判官双笔一缩一伸,也是不 离她的三十六道大穴,吕四娘要避董巨川的透骨毒钉,分了心神,弄得险象环生,银牙一 咬,陡然横剑一封,把甘天龙的长剑,秦中越的双笔全都格开,就从甘天龙的左肩头上,一 掠过去,厉声斥道:“我先把你这放暗器伤人的无耻老贼杀掉!”挥剑直奔前头的董巨川。 董巨川喝声“来得好!”一抖手,把三枝透骨毒钉,用“迎门三不过”的打法,分上中下三 路,齐齐打来,三钉齐到,这种手法,十分厉害,敌人本领纵高,也难在这刹那之间,闪架 躲避。那料吕四娘不慌不忙,两臂一抖,使个“白鹤冲天”,平地拔起两丈多高,三枚毒 钉,贴着脚下打过,飞出五六丈外。吕四娘在半空中一声大喝,霍地连人带剑,直飞下来。 御休军纷纷围上,吕四娘宝剑左披右荡,杀伤了十余人,仍想直奔董巨川看守的囚车,御林 军以事关钦犯,拼死抵挡,人多势众,一时不易闯过。甘天龙与秦中越急忙赶来,吕四娘左 臂连扬,放出三支响箭,呜鸣连声,一声长、两声短,过了片刻,道旁的山林忽地里哨声四 起,冲出了几十条汉子,飞蝗箩箭,纷落如雨,御林军急忙伏地对射。这队人中有个白衣少 年,突骤冲出,在箭雨中挥刀直进,带领人马,冲了过来。   这白衣少年正是独臂神尼的第六个徒弟,名叫路民瞻,路民瞻乃浙江于潜的富家子弟, 这回拼了身家,把家丁带了出来,助吕四娘抢劫囚车。   董巨川看路民瞻扑到,喝道:“路公子,你也敢造反么?”路民瞻恨他蔑视,哗哗两 刀,直劈下来,董巨川用个“霸王卸甲”,双掌一引一推,动作甚柔,却是内藏劲力,路民 瞻两刀落空,给他掌力逼退。董巨川乘胜追击,腾的飞起一腿,路民瞻防不及防,手中刀给 他踢得飞上半天。董巨川乃形意派的名宿,掌力以柔克刚,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一脚踢飞 兵刃,乘隙进身,左臂一起,似点似戳,却是虚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声“倒下!” 掌心一按,又劲又疾。路民瞻吞胸吸腹,急使独臂神尼所授的防身掌法,手臂一牵,身子后 仰,只晃了几晃,却并未跌倒。路民瞻在江南七侠之中,武功平常,董巨川轻敌过甚,却不 料大象虽瘦,亦有千斤,名师门下,那可轻视?路民瞻乘着董巨川招式用老,呼的一声,双 掌连环发出,猝击董巨川下盘!董巨川吃了一惊,双掌合拢,往下一分,堪堪把路民瞻招式 破开。混战中吕四娘运剑如风,冲出了御林军包围,直往囚车抢去。   秦中越与甘天龙二人拦她不住,董巨川生怕钦犯被劫,无心恋战,身形一退,路民瞻跟 步进击,给他大喝一声,双掌抽撒之间,已经变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双掌骈食中二指, 往上一戳,反点路民瞻两腋下的“期门穴”,路民瞻到底火候未深,绝料不到他以退为进, 变招如此迅速,两腋都给点着,向后便倒,幸有家丁扶住,但已是面青唇白,汗珠一粒粒的 滴了出来。   吕四娘扑到囚车,董巨川也已回到车上。吕四娘一剑割裂车篷,大声叫道:“沈哥哥, 沈哥哥!”囚车中有人应道:“莹妹,你别冒险。”声音微弱,但吕四娘一字一句,听得分 明,精神陡长,纵身一跃,跳上车顶。这刹那间,车蓬忽然揭开,吕四娘一剑横胸,跳进车 内,只见董巨川嘿嘿笑道:“吕四娘,你还不下去,我就先把这个囚徒杀了。”囚车前座, 董巨川像一尊弥勒佛盘膝端坐,沈在宽的头枕在他的膝上,他一手扶着,另一手叉着沈在宽 的咽喉,五指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可以置之死地。   吕四娘冷汗沁肌,一时方寸大乱,沈在宽睁开双眼,又低声说道:“只要师傅平安,我 死不足惜。莹妹你回去吧!”这时真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吕四娘泪咽心酸,猛又听得 车下杀声喊声响成一片。路民瞻受了重伤之后,他带来的家丁,那里挡得如狼似虎的御林 军,只给杀得伤亡遍地,保护路民瞻的十余名精家壮丁,也已被围在核心。吕四娘凄然叫 道:“沈哥哥,你好好保重,我誓必救你!”霍地使个“飞鹰扑兔”,在囚车上直跳下来, 舞起丈许长短一朵剑花,在人丛中一落,御林军几曾见过如此威势,纷纷走避,吕四娘出手 如电,转瞬之间,把御坏军杀得断手折足,遍地呼号,杀入核心,把路民瞻穴道解开,但因 为时过久,路民瞻仍是不能活动。吕四娘挺剑当前,率领路府家丁直杀出去,董巨川喊道: “由她去吧。”秦中越跨前两步,吕四娘一柄飞刀射来,贴肩而过,秦中越吓得连忙后退, 吕四娘已进入天目山去了。这一役也,御林军死伤数十,路府家丁也死伤一半,还伤了路民 瞻。   董巨川吩咐把死的扔掉,伤的用马驮,整好队形,急急赶路。秦中越痛定思痛,连声说 道:“这女子好厉害!”董巨川笑道:“秦兄万安,过了于潜,前面已是坦途。以后的事有 浙江巡抚与我们分担了。”一行走了两天,果然平安到了杭州。浙江巡抚李卫乃是康熙晚年 宠信的大臣,与山东巡抚田文镜齐名,都是当时得令的大官。李卫闻讯出来迎接,见御林军 队形散乱,伤兵累累,闻得情由,不禁惊心咋舌!   李卫在巡抚衙中,癖了密室,加派高手护卫,甘天龙、秦中越、董巨川三人则轮流守在 沈在宽身旁。康熙晚年,弃武修文,颇思笼络天下人才,因此曾有密令给巡抚李卫,叫他就 近讯问犯逆,第一要他们供出同党,好按名捕拿,第二要他劝降吕葆中和严洪逵两名浙东名 儒,若然不从,然后再押解来京。如今吕葆中和严洪逵都捉不着,只捉到了吕葆中的学生沈 在宽,李卫心中颇为失望,转念一想,这沈在宽也颇有文名,何妨审他一番。李卫有个女 儿,名叫李明珠,娇生惯养,甚为淘气,听说衙中捉来了一个叛逆,是个少年书生,好奇心 起,缠着父亲,也要去看。李卫斥道:“朝廷大事,你女孩儿家,理他作甚?”明珠道: “我未见过叛逆,只看一看嘛,有什么碍事?”李卫被她缠不过,只得说道:“守卫的都是 男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去看审讯,不怕下人笑骂你督抚千金,不懂札法吗?”李明珠 笑道:“这个容易。”进入内室,过了片刻,走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男子服装,昂首摆袖, 行了几步,说道:“女儿扮做爹爹的书童,爹爹审讯之时,女儿不出声,谁知道我是乔装打 扮。”李卫又好气,又好笑,被她缠不过,只好依她。   当晚李卫带女儿走进囚房,沈在宽经过一日将息,精神惭复。李卫见他虽在囚房之中, 仍是神采奕奕,相貌不凡。不觉暗暗称赞。心想:这样人材,若肯归顺,入阁拜相也非难 事。见女儿也在凝神看他,心中不觉一动。当下说道:“足下博读诗书,如今圣上爱才若 渴,足下若知顺逆,辟邪说,归圣朝,怕不是个金马玉堂的学土?何苦抱一孔之见,作愚昧 之行,招败家灭族之祸?”沈在宽道:“抚台是两榜出身,习知文事。请问抚台大人,前辈 才人吴梅村先生如何?”吴梅村是明末才子,榜眼出身,后来投顺清朝,做到国子监祭酒。 李卫见他说话就提起吴梅村,心中暗喜道:“有几分道理了!因道:“吴梅村一代才人,又 明顺逆,知大势。我辈正当以他为范。”沈在宽笑道:“是么?”吟道:“故人慷慨多奇 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李卫面色一变,沈在宽道:“我想请教抚台,梅村这几 句词是怎么个讲法?”   原来这首词是吴梅村的绝命词,吴梅村在病重之际,自悔失节,因而在临终前写了一首 “贺新郎”词,词道:   “万美摧华发,叹龚生天年竟天,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 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事,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 苦重来千矗。脱履妻翠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这首词自怨自艾,悲感万端,一种痛恨自己“失节”的心情,跃然纸上。李卫说吴梅村 可为风范,沈在宽就偏偏提他这首自悔做了汉奸的绝命词,连刺带讽,李卫听了,尴尬之 极,搭讪问道:“先生诗文名家,可有什么近作么?”沈在宽应声道:“有。我此次自知必 死,昨日在囚车上曾口占两句:‘陆沈不必由洪水,谁为神州理旧疆?’尚未续成,抚台大 人才高八斗,可愿为晚生一续么?”李卫一听,沈在宽居然暗里讽示,以大义相责,叫他为 神州理旧疆,不敢再谈,拂袖退出。   退出囚房,李明珠悄悄说道:“爹爹,这人才情不错,说话厉害得很呀!”李卫面色铁 青,不理女儿,自回书房写奏折去了。   过了三日,御林军的统领秦中越来请示,说是要押解犯人进京,请他加派好手相助,李 卫道:“你来得好,亦府正要挑选新卫士,你们三位精通武功,请给我作评判。”秦中越自 始应了。   抚台挑选卫士极为严格,先要有可靠的人深算,然后才是较量武功。到了那天,李卫在 府衙里的演武厅前置酒高会,看入选的卫士演武,秦中越因要看守沈在宽,不能作陪,由甘 天龙、董巨川和抚衙中的两位卫士总管,担任评判。这次挑选卫士,从十六人中选出三人, 李卫叫上堂前一看,只见两个是雄纠纠的汉子,另一个却面黄肌瘦,中等身材,活像一个病 夫。李卫皱了皱眉,问道:“这三人是谁保荐来的?”负责挑选的裨将回道:“一位是左藩 司保荐的,跟随他多年的武官王奋:一位是世袭巴图鲁汉军旗人韩家的子弟,叫做韩振生, 想出来图个功名。”李卫“唔”了一声,又道:“那个面黄肌瘦的又是什么人?谁保荐他 的?他也覆选合格了吗?”裨将陪笑道:“大人爱忘事,记不起来了。这人是大人的手令保 荐的。大人法眼,他的功夫还真不错呢!在十六个侯选的卫士中,恐怕要数他的功夫最好 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卫怔了一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一个月前,自己为母亲祝寿,请了唱 戏的、卖艺的,好几班人,有一班耍杂技的江湖艺人,演得很好,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子,踩 绳,耍水碗,演马技,都极精彩。女儿看了,高兴得很,就叫那卖艺的女人到内衙来问,以 后每隔几天,就请那卖艺的女人来陪她玩耍,演杂技给她解闷。自己虽然不喜欢女儿和江湖 艺人来往,但想这也无伤大雅,那女子来时又总是单身一人,料也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就由 她去了。十多天前,挑选卫士的事给她知道了,她说她也要保荐一人。想到这里,李卫不由 得看了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几眼。   李卫看了几眼,依稀记得这人似是那女子班中的一个伙计,当日自己的女儿说也要保荐 一人,自己问她要保荐谁,她说是那个卖艺女人的表哥。想必就是这人了。   原来李明珠小孩心性,和那个卖艺女人玩得很是投缘,那女人就说她的表哥武艺很好, 听说抚衙挑选卫士,他也想图个出身,叫小姐托人保荐。李明珠觉得好玩,就对父亲说了。 李卫起先觉得可笑:一个江湖卖艺的会有什么真实本领;但被他女儿缠不过,心想,反正挑 选卫士要经过三次考试,他那点江湖技艺,只怕初选就要落榜。这些人总是企图侥幸,就由 他去一试,叫他知道抚台的卫士,不是他那种江湖卖艺的人可以考得上的,不料他居然选上 了。   李卫记起女儿叫他写的名字是“唐龙”,就把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叫上来道:“唐龙,你 不是耍杂技的么?哪里练来的武功?”唐龙道:“我是家传武艺,不得已才出来卖艺的。” 李卫道:“好,那么下去比试。”   三通鼓罢,李卫委托董巨川做主考,董巨川先把王奋叫上来问道:“你练的哪门武 功?”王奋道:“我练的是铁砂掌。”董巨川道:“好,你练给我看。”王奋要三叠青砂砖 来,平放在厅前的石鼓上,练了两个拳式,走近石鼓,突然呼的一拿劈去,把第一叠青砖打 得粉碎。抚衙中的卫士总管许成道:“这人的外功有点根底了。”王奋又走了回来,对董巨 川道:“每叠青砂是十只,现在我要用掌力击碎第二叠中的一只,请问主考,要我击碎那一 只?”董巨川随口应道:“就是第七只吧。”那人道了一声“遵令”!走近石鼓,一掌拍 下,按了一下后,垂手说道:“请验!”裨将把砖一只只移开,移到第七只时,果然已是粉 碎,把这只碎砖用手扫去之后,再验第八只和第九只青砖,却仍是完好无缺。许成翘起拇指 道:“好!”甘天龙笑道:“这人的内功也有点根底了。”王奋又走了上来,董巨川笑道: “这第三叠青砖,你要怎么样练法?”王奋道:“把它打成粉碎。”许成道:“你不是试过 了么?练点新奇的来。”王奋禀道:“这次和打第一叠青砖的方法不同,总管大人,你请看 好了。”走近石鼓,双臂一屈一伸,吸了几口大气,轻飘飘的一掌拍下,随即垂手跳开,那 叠砖纹丝不动,仍是好端端的叠在那儿,许成颇觉奇怪,董巨川点点头道:“不错!”叫许 成用手去摸,许成手一触及,那叠青砖立刻哗啦啦的倒下,地上堆满粉屑。原来这叠青砖已 完全给他用内力震得如同豆腐一般。许成大惊,觉得这王奋功力已在自己之上。董巨川对李 卫笑道:“这人的铁砂掌已有八成火候,可以入选了。”于是又叫韩振生上来。   董巨川问韩振生道:“你练的又是哪门武功?”韩振生道:“我练的是弓马功夫,讲究 下盘腿劲。”董巨川道:“好,我就瞻你的下盘腿劲。”韩振生叫人取了二十只沙包来,每 只沙包重二百斤,也是十个叠成一叠,两叠沙包摆在演武场上。韩振生道:“我可以一脚把 一叠沙包中的随便一包踢飞。”董巨川道:“好,那么你就踢第一叠中的第四包,第二叠中 的第六包。”韩振生叫人做了记号,绕场疾跑一匝,跑近沙包,闪电般的起了连环飞脚,只 听轰然巨响,两个沙包飞出五六丈外,叫人一验,果然是第一叠中的第四包和第二叠中的第 六包。董巨川把他叫了上来问道:“还有别的功夫吗?”韩振生道:“还有就是弓马上的功 夫了。”李卫叫他试试,他接连拉断了三把五石强弓,又接连三箭射中红心。李卫道:“这 人倒是个冲锋陷阵的将才。”董巨川笑道:“他是个世袭巴图鲁,这弓马上的功夫自然该是 熟练的了。论到真实本领,他比不上刚才的那个王奋。大人可以外放他做个兵营统带。”最 后把唐龙叫了上来,问道:“你练的又是哪门功夫?”唐龙道:“我哪一门都不练。”李卫 道:“那么你有什么特长?”唐龙禀道:“我的特长就是挨打。”李卫愕了一愕,正想骂他 “混帐”!董巨川笑道:“那么你就练你挨打的功夫吧!怎么练呢?”唐龙道:“叫他们二 人,一个用掌打我,一个用腿踢我,我绝不还手。”李卫和甘天龙都吃了一惊,王奋和韩振 生,一人可以掌碎青砖,一人可以脚踢沙包,他居然敢受他们掌劈脚踢,这岂非荒唐。董巨 川挥挥手道:“好,就是这么试吧!”唐龙跳出场心,两手贴膝,王奋呼呼两掌向他胸膛劈 去,韩振生也连环飞脚,向他下盘踢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唉唉连声,王奋给震出一 丈开外,始稳得住身形,韩振生更惨,竟然跌到地上,爬不动了!董巨川急忙走出,把韩振 生挟起,只见他双腿肿胀,唐龙走了过来,道声“得罪”!在韩振生腿上摸了两把,说道: “你回去卧床三日,自然会好。”又对董巨川道:“主考大人,我的挨打可合格么?”董巨 川道:“你请等一等,我要问过抚台大人。”   董巨川低头思索,走回席上。李卫给刚才那幕惊得目瞪口呆。等到董巨川回来,急忙问 道:“那个唐龙可是会妖法的么?”董巨川心念上动,说道:“这人是大人保荐的,请大人 示知他的来历。”甘天龙插口道:“他练的是‘沾衣十八跌’的最上乘内功!我生平只见过 三个人会这种功夫。一个是了因和尚、一个是天叶散人、一个是血滴子的总管哈布陀,现在 连他是第四个。”李卫大掠,说道:“这人来历,我也不知。”董巨川道:“那么大人为何 会保荐他?”李卫面上一红,只好将他女儿请托的事情说了。董巨川沉思不语。   李卫道:“可有什么不对么?”董巨川道:“这人是个风尘异人,他怎么肯毛遂自荐, 多方请托,来考选一个抚衙的卫士?”李卫听了,拂然不悦,心想自己乃是皇帝宠信的大 臣,一省的方面大员,做我的卫士还有什么委屈。因道:“当今圣天子在上,四海升平,奇 才辈出。才智之士,自然要图出身。他既是风尘异人,那么应受优礼。”叫人请唐龙上来, 亲自筛了三杯美酒,敬给他喝。唐龙在李卫手中拨过酒杯,突然手腕一翻,把李卫的脉门拿 着,一把提了起来,甘天龙长剑出手,唰唰两剑,刺他背心,这几下动作,都是快如电光石 火,唐龙左手反手一掌,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把甘天龙的长剑击落,将李卫舞了一个圆 圈,大声喝道:“江南大侠甘凤池在此,谁敢上来!”   董巨川陡然一震,这甘凤池名震大江南北,名气比他的师兄了因还大!自己也曾听人说 过他的相貌,怎么却会是他?抚衙的卫士四面围着,却是投鼠忌器,不敢逼近。卫士总管许 成喝道:“你这厮冒甘大侠的名义欲何为?”唐龙举袖一抹,双目神光奕奕,顿时变了面 貌。许成七八年前,曾在一次武林前辈的宴会中,见过甘凤池一面,这时见他丰神依旧,不 觉慌了手脚,长揖说道:“甘大侠,小的不知你老来到省城,有失迎进,难怪你老生气。请 你老高抬贵手,放了敝主人吧。小的给你磕头。”   甘凤池嘿嘿冷笑,大声喝道:“谁生你这鹰爪孙的气,你们把沈在宽放出来,咱们一个 换一个,要不然我就把你们抚台的颈子扭断。”许成道:“禀甘大侠,这沈在宽是朝廷派人 捉的,不关我们抚台大人的事。”甘凤池又把李卫舞了一个圆圈,盯着董巨川道:“哦,你 这位形意拳的大名家也做了宫中侍卫,失敬,失敬。你们虽然是奉旨捉拿钦犯,但你们也总 该知道,这李卫乃是皇帝老儿宠信的大臣,在皇帝心上,李卫的份量可要比沈在宽重得多。 将一个督抚换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你们也不吃亏。要不然,在你们护卫之下,我把大臣杀 死,你们纵有多大功劳,皇帝也要怪责,你们细想吧。”   董巨川眨了眨眼,慨然说道:“好,甘凤池,这个买卖咱们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 鞭,我把沈在宽交你,你可不能伤抚台大人毫发。”甘凤池道:“这个自然。”董巨川一把 拖了许成便跑,甘天龙手足无措,暗想大哥怎么擅自答应,将来怎么好交差啊!   董巨川拖着许成飞跑,许成山愕然不解,董巨川说道:“许总管,你快带我到后堂去见 李小姐,你就说是大人差你回来请她的,切不可说大人被甘凤池擒了。”许成不知用意,但 也只好答允。到了后堂,禀了上去,过了一阵,环佩叮当,李明珠果然出来了。门帘后还有 一个女子的身形一闪。   正是:   覆雨翻云手,花明柳暗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三回 真个情痴 十年如一日 几疑梦幻 卅载困幽宫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三回 真个情痴 十年如一日 几疑梦幻 卅载困幽宫   这许总管是李卫亲信,平时也到内堂,所以李明珠并不见疑,揭帘问道:“爹爹唤我何 事?”说时迟,那时快,董巨川身子一弓,疾如飞箭,蓦然冲进内室。帘后藏着的女子要躲 已来不及,弓鞋一起,右足斜飞踢出,董巨川身子陡然一缩,足根一旋,双掌一阴一阳,猛 的发出,那女子一脚踢空,倏觉掌风扫颈,身子一仰,竟然在间不容发之中避了开去。董巨 川并不收势,左手一抓敌腕,右手猝击面门,攻势绵绵不绝,那女子身形闪动,手背一择, 用“棚式”化开了董巨川迎面的劈掌,左腕向前冲击,又把敌人左拳的攻势也化解了,董巨 川喝道:“陈美娘,你的丈夫已给擒了,你还敢顽抗?”那女子陡然一震,董巨川左手一 沉,右掌直攻那女子两乳之间的“玄机穴”,那女子大怒,一个滚身,左右两肘,前撞后 撞,这一招突然从内家拳的“如封似团”,变为外家拳的“豹食虎儿”,来势极猛。董巨川 是形意派名宿,经验老到,他知道只凭本身功力,虽然也可取胜,但却必有一翻恶斗,只恐 误了时刻,所以一开首就诓称她的丈夫被擒,使她心乱,继而用轻薄的掌法,引她发怒,乱 则气浮,怒则心躁,董巨川觑个正着,左手一托敌腕,右手掌心一翻,迅如闪电般的扣着了 那女子臂弯的“曲池穴”,施展擒拿手法把那女子捉了过来。李明珠惊道:“许总管,这人 是谁?为何到我的卧室来捉人?”董巨川笑道:“不把她捉去,你的爹爹可要性命不保 哩!”迈开大步,与许成呼啸而去。   这女子名唤陈美娘,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妻子。陈美娘武功虽比甘凤池差许多,但在 江湖上也已经少有。他们夫妻二人,最好游戏风尘,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一个月前,他们 搭了一个江湖班子,来到杭州卖艺。甘凤池因名头太响,所以用药易容,到了杭州,恰巧碰 着抚台李卫为母亲祝寿,招他们的班子进衙表演;又恰巧抚台的女儿欢喜陈美娘的杂技,时 时招她进衙,甘凤池身无别事,也就留了下来。为了想看看抚衙内有什么能人,故意参加了 卫士的选拔,甘凤池到杭州时曾和路民瞻通过消息,吕四娘和路民瞻一到杭州,立刻找到了 甘凤池,请他设法。这日恰逢抚台面试,甘凤池当场显技,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将抚台擒 了过来。那料董巨川老奸巨滑,听得抚台说起甘凤池(化名唐龙)的来历,事发之后,心想 那个杂技班的女子,必是陈美娘无疑。试往内堂一撞果然撞个正着。   且说甘凤池将李卫挟为人质,在堂上大口大口的喝酒,神采飞扬,抚台的卫士,在堂下 穿梭来往,一个个胆战心惊。甘凤池等得心焦,喝道:“兀那姓董的老贼,为何还不回 来?”话犹未了,堂下一声应道:“甘大侠少安毋躁,俺来了!”   董巨川三指扣着陈美娘的脉门,笑嘻嘻的将她拖上堂来,甘凤池见了,又惊又怒。董巨 川笑道:“将抚台大人交换贤嫂,这总算两不吃亏吧。”甘凤池气得七窍生烟,暗骂“奸 贼”,但他夫妻恩爱,纵然生气,也要交换。当下咬牙说道:“好,你把她放开,我将抚台 还你。”董巨川道:“你可不许暗下毒手。”甘凤池怒道:“江南大侠,说一不二。”董巨 川将陈美娘往前一推,甘凤池也把李卫放下。李卫跑下台阶,陈美娘跑上堂上。这时内堂里 人声嘈杂,秦中越所带的御林军忽然从里面冲了出来。   且说李明珠目睹董巨川将陈美娘擒去,又惊又气,她绝想不到这卖解的女子有那么大的 来头,跑入卧房,砰一声关了房门,滚在床上痛哭,气恼父亲的卫士对她没有礼貌。正哭泣 间,衣橱忽然打开,里面钻出了一个人来,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李明珠惊骇之极,收 了哭声,那少女微微笑道:“小姐你生谁的气啊?说给我听,我有办法替你报仇。”话声柔 美亲切,李明珠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女道:“我是那卖解女子的班中姐妹。”李明 珠道:“为什么我不见你进来?”那女子道:“据听说小姐天姿国色,我也想象陈姐姐一道 来看你,可是你只请陈姐姐一人,所以我只好悄悄的跟她进来了。”李明珠小孩心性,听那 少女赞她美貌,十分高兴。笑道:“你才美呢!你是新近搭班的吗?”那少女道:“是呀, 没有见着小姐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美,见了小姐,才知道自己差得远呢!”李明珠越发高 兴,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你说你有办法替我报仇,你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姐姐也给他们 捉去了。”那女子道:“是京城来的那些御林军吗?”李明珠想起那日在囚房里,旁边有几 个人看守犯人,刚才来捉人的那个家伙似乎就是看守之一,点点头道:“大约是吧。”那少 女道:“那易办了,我和你去把犯人偷放出来……”李明珠惊道:“不行,爹爹要骂的。” 那少女笑道:“你听我说呀,咱们把他放出来,悄悄的藏起来,然后交给你的父亲看管。这 样,犯人还是在抚衙内,可是让那些御林军栽一个跟斗。谁叫他们不尊重你爹,还欺侮你 呢?”李明珠道:“他们有人看守的呀。”那少女笑道:“只要你带我到囚房,我就有亦 法。”李明珠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那知天高地厚,她觉得这事情倒也好玩,而且她对那囚 犯也颇好感,心想:把他藏起来和他聊聊天,一定很有趣。那囚犯一表斯文,还会做诗的 呢!当下说道:“好!咱们就去。”取出两套男子衣裳,说道:“咱们换了衣棠去吧。”那 少女赞道:“你真聪明。”不一会换好服装,李明珠将她带到囚房。外面的卫士喝道:“什 么人?”李明珠一时心慌,竟然说不出话。   那少女道:“抚台大人听说钦犯有病,叫我来看看是否要请大夫?”守门的“噫”了一 声道:“抚台大人怎么知道?”那少女用肘轻轻撞了李明珠一下,说道:“你先回去禀告总 管,叫他请大夫去。我进去看看。”李明珠初时贪玩,现在见守门卫土个个凶神恶煞般盯着 自己,不觉心慌。猛醒起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抚台千金的身份,若然受到什么侮辱,那岂不是 自讨没趣,听了少女的话,立刻转过身躯,扬手说道:“你看了钦犯之后,赶快来找我!” 御林军的统领秦中越在里面大叫道:“什么人?不许进来!”李明珠已经跑开,守门的卫士 伸手拦那乔装少女,少女道:“抚台大人要看也不行吗?”卫士道:“把抚台的令符拿 来。”少女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已点中了那卫士穴道,秦中越在房内听得外面“扑通”倒 地之声,慌忙跳起,只见一个少年疾抢进来,骈指如戟,点他面上双睛。秦中越大喝一声: “有刺客!”双笔斜飞,左右交刺,那少年身法竟是迅疾异常,身形一矮,就在双笔方分未 合之际,踏中宫直抢进来,招式未变,双指略沉,戳向胸口的“当门穴”,这“当门穴”又 名“血穴”,乃是人身九个“死穴”之一,秦中越大吃一惊,躲闪不及,伏地一滚,左手判 官笔骤的掷出,阻敌进攻,那少年五指一拢,竟然把秦中越的兵器抓在手中,反手一掷,如 同背后有眼睛一般,将抢进囚房的一个卫士击倒。步似灵猿,仍然追击,秦中越是御林军的 统领之一,武功不弱,这时已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把剩下的一支判官笔当五行剑 用,盘旋飞舞,前遮后挡,而门外几个当班的御林军,也闻声涌进。这少年好不厉害,反身 一跃,把最先涌进的两名军士直掼出去。秦中越稍有余暇,心念一动,奔向房中的囚犯,那 料呼呼风响,眼睛一花,那少年竟如大鸟一般,在自己头顶飞过,拦在钦犯槛前,双掌一 推,打了一个圆圈,左手上挑,右手下按,秦中越把笔一挡,那少年双掌变指,一点“期 门”,一点“将台”,这两处穴道,都是人身“晕穴”,秦中越本是打穴的好手,见这少年 点穴奇快,吓了一身冷汗。疾忙退时,那里还来得及,刚一转身,背后立觉奇痛,左肋的 “精促穴”已给点着。这“精促穴”在背后由下数上的第二条与第三条的骨缝中,适当脾 位,乃是人身九个“哑穴”之一,一被点中,浑身瘫痪。   少年得手之后,反身将槛上的犯人抱起,低声唤道,“沈哥哥!”沈在宽喉头嘎咽,应 声微弱,说道:“不必救我了。”这乔装少年正是吕四娘,她听得沈在宽能够说话,放下了 心,左手环抱腰围,将他背起,右手从衣襟拔出一口精光闪目的腼剑,反身便往外闯!   门外的御林军纷纷呼喝,那里阻拦得住?吕四娘纵高窜低,直冲出外面大堂。甘凤池大 声欢呼,董巨川大为震动。李卫叫道:“快截!”董巨川甘天龙双抢上去。甘凤池大喝一 声,运用大擒拿手,疾的抓着一名卫士背心,朝两人摔去。陈美娘刚才吃了大亏,心中气 恼,拔出匕首,抢在甘凤池之前,向董巨川疾刺,董巨川两手虚掩面门,腾的飞起右足,向 陈美娘的匕首踢来,陈美娘转身一闪,甘天龙刷的一剑侧面袭到,陈美娘匕首一格,董巨川 疾冲上去,想把陈美娘再次擒着。忽然呼的一声,甘凤池如箭飞至,双手一分,四臂相格, 董巨川身形不稳,几乎仆地,从怀中一探,取出透骨毒钉,三支齐发,急劲异常,甘凤池大 喝一声,左手又抓起一名卫士,往前一推,三枝毒钉,都打入卫士身中,双掌一错,又来扑 击。董巨川急忙游走,吕四娘已力斩十余卫士,冲至月门,回头叫道:“七哥七嫂,咱们快 走!”甘天龙与陈美娘武艺相当,仍在缠战,卫士从旁相助,将她围在核心。甘凤池掌劈指 戳,倏忽之间,把围攻陈美娘的卫士全部打伤。甘天龙胆战心惊,慌忙退时,陈姜娘匕首一 送,插入他胁下三寸,闷气顿舒,和甘凤池并肩外闯。抚衙的卫士几曾见过如此声势,就如 问给狂潮冲击一般,向两边分裂开去。狂笑声中,甘凤池夫妇追上了吕四娘,三人都冲出抚 衙去了。   吕四娘到了甘凤池家中,说道:“请借静室一用。”陈美娘将她带入卧房,微笑退出, 顺手将房门虚掩。吕四娘面上一红,带笑骂道,“淘气的嫂子,好不正经。”将沈在宽放在 床上,低声说道:“沈哥哥,我在你的身边呢!”沈在宽面色惨白,双眸半张,叹口气道: “你何必救我?”吕四娘心儿乱跳,急忙解衣审视,却不见有甚伤痕,手臀一松,沈在宽扑 通又倒。吕四娘是个大行家,把耳贴在他胸前一听,伸手在他腿弯一扭,沈在宽“哟”的一 声叫了出来,却仍是不能动弹。吕四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听沈在宽幽幽说道:“我已成废 人了,你救我也没用。”原来董巨川老奸巨滑,生伯有人把沈在宽救走,竟然下了毒手,用 内家掌力震裂他下肢筋络,又用阴力使他受了内伤,把他弄成瘫痪,造成痨症。纵有华陀再 世,也难救治。吕四娘如受雷轰,魂飞魄散,但一触及沈在宽那凄然绝望的眼光,急忙以绝 大的定力,镇住心神,毅然说道:“什么没用,在宽,你在以名懦自负,岂不闻:左丘失 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太史公身受腐刑乃著史记。这三人何尝不是残废?但 却名垂千秋万世!在宽,一死易耳,大丈夫当在绝难之中以求生!”吕四娘侃侃而谈,说到 后来,竟然声泪俱下。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这是《太史公自序》里的两句话,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代的人,他为了李陵败降匈奴的事说了几句公道话,触 怒了汉武帝,竟然身受“腐刑”(阉割),所以他以左丘明和孙腹自况,说丘氏在失明之 后,孙腹在被削去膝盖骨之后,还能著书立说,他们不是像自己一样都是“废人”吗?他以 前人坚忍不拔的精神鼓舞了自己,因而也写出了伟大的史书。而今吕四娘以左丘明、孙膑和 司马迁三人为例,激励沈在宽自勉。沈在宽热泪盈眶,陡然觉得生命重新充实起来,他紧握 着吕四娘的手,吕四娘也是满脸泪光,然而这已经不是绝望的眼泪了,这泪光驱散了沈在宽 眼前的灰暗,他看到了生命的意义了。   沈在宽紧握着吕四娘的手,良久、良久,吁声说道:“莹妹,谢谢你。”吕四娘微徽一 笑,眼泪滴在他的脸上。沈在宽低声说道:“只是辜负了你的心意了。”吕四娘眼波一转, 深情的看望着他,毅然说道:“在宽,你的身体残废,你的心灵可并没有残废啊!你再这样 说,就是把我当作外人了。”这些话说得非常坚定,沈在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 阵,吕四娘道:“且说你不会永远残废,只要你有虔心毅力,我可以教你自疗之法。”在宽 道:“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极好的医生了。”吕四娘道:“我还要做更好的医生,我教你吐纳 之法,到你自己能导引血气,以意行气的时候,你就会完全痊愈,而且比常人还要健康。” 沈在宽道:“这就是你们修练的内功吗?”吕四娘道:“正是,你给别人用内功弄成残废, 受了暗伤,也只有修练内功来抵御!”沈在宽道:“要多少时候?”吕四娘道:“也许要十 年。”沈在宽道:“好,那正是给我的磨练。”   陈美娘在外面听得哭声,轻轻敲门,吕四娘开门出来,将事情对甘凤池夫妇说了。陈美 娘暗暗感叹,心想,教一个残废的人习练内功,而且还是一个全无根底、手无缚鸡之力的书 生,十年也未必能够,这岂不误了师妹青春!甘凤池道:“十年便是十年,古人高义,正须 我辈行之。我只是怕师妹没有静修之地。”吕四娘道:“一念大师的师弟一瓢和尚,日内就 将移居仙霞,我可以在那里结庐傍居,照料在宽。”甘凤池道:“好,我们夫妇送你上山。”   吕四娘雇了驴车,靠着甘凤池的易容之术、变了面貌先回家乡,把父亲安葬之后,就随 一瓢和尚到仙霞岭隐居。甘凤池下山时对吕四娘道:“将来我们斗那了因贼秃之时,只怕还 要师妹相助。”吕四娘道:“这个自然,我在山中,也正可以趁此时机勤修剑诀。”   自此,沈在宽在吕四娘的照料下,日有进步,不知不觉,过了五年。   一日清晨,吕四娘照着日常习惯到沈在宽房中,未入房门,在窗口望进,忽见他一个人 扶着墙壁走路,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推门进去。沈在宽道:“昨晚我做了吐纳功课之后, 忽觉气达重关,上下升沉,又好似胸腹之间,有一团东西,可以上下转迂。我试用力,居然 能坐起来,今朝我扶着墙壁,已经从床前行到书案,来回三次了。”吕四娘道:“你进境神 速,这样看来,不必十年。但你初初学行,不宜过劳,还是躺回床上休息吧。”忽见书桌上 有一纸词笺,写了几行大字。嗔道:“你才好一点,又劳神作诗了,我要罚你。”抓起词 笺,沈在宽急道:“妹妹,还我!”身子颠巍巍的,竟然离开墙壁来抢,立足不稳,一跤跌 倒吕四娘怀中,吕四娘急忙把他扶上床上,只见他面红过耳,吕四娘已一眼把那几行字看 完,原来不是作诗,而是集句,将前人诗词,集成了一首“烷溪沙”调,词道:   “谁道瓢翠不可怜,金炉断尽小篆香,人生何处似尊前?见了又休还似梦,坐采虽近远 如天,断来能有几回肠?”   四娘心道:“原来他对我还有疑虑。他对我深情眷恋,却又自惭形秽,怕这姻缘终如镜 花水月,不敢对我吐露衷肠,所以才有这“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的感触。 沈在宽呆呆的看着她,吕四娘叹道:“傻哥哥,五年来难道你还没有明白我的心事?不管你 怎样,我都伴着你。”沈在宽眼圈一红,不觉滴下泪来。两人执手相看,说不尽柔情蜜意。 正在陶醉之中,忽听得一瓢和尚在外发声相唤。   吕四娘悄声说道:“你好生将息,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去便回。”出了山居,只见一瓢 和尚立在峰头招手。吕四娘跑了上去,问道:“大师招唤,可有何事?”一瓢和尚向山下一 指,说道:“你看!”吕四娘凝眸一看,只见一人疾似星丸,从山下奔上,已到了下面峰 腰,一瓢和尚道:“什么人知道我们隐居在此?莫非是清廷鹰犬么?”吕四娘冷笑道:“若 是清廷鹰犬,那就是送死来了。”过了一阵,人影越来越现,轮廓依稀可辨。吕四娘奇道: “怎么会是他?”话刚说完,那人已跃上峰顶,发声叫道:“吕姐姐,你果然在此!”吕四 娘喜道:“唐晓澜,啊,几年不见,你变成大人了。”   吕四娘替一瓢和尚介绍之后,唐晓澜道:“吕姐姐,我找得你好苦。”吕四娘道:“是 么?谁告诉你的?”唐晓澜道:“甘大侠。但他又不相信我。吕姐姐——”一瓢和尚听他说 话没头没脑,和吕四娘又很亲热,心中一动,说道:“我回去给你们烹茶。”唐晓澜待得一 瓢和尚走后,忽然说道:“吕姐姐,你要救我!”吕四娘奇道:“为什么要我救你?”唐晓 澜道:“吕姐姐,别人冤枉我,只有你能解救,你相信我吗?”吕四娘柔声笑道:“小弟 弟,我以为你长大了,你还是从前那小孩模样。你说,什么人冤枉你了?”   唐晓澜颤声说道:“江湖上的侠义道。”吕四娘奇道:“有这样的事?是谁人领头?” 唐晓澜道:“是我以前的师傅铁掌神弹杨仲英。”吕四娘道:“还有谁?”唐晓澜道:“还 有关东四侠他们。”吕四娘道:“关东四侠不是你义父周青的朋友,而且和你一路的吗?” 唐晓澜道:“他们本来对我很好,爱我如同子侄。”吕四娘道:“那你不要心慌,好好说给 我听。”   于是唐晓澜从五年前随易兰珠上天山的时候说起。唐晓澜道:“吕姐姐,你记得吗?我 以前对你说过,我有一对孪生的侄女,生得非常可爱。”吕四娘笑道:“我怎么会不记得 呢?”我和你在邙山初会之时,八臂神魔背着的那个女娃儿不就是其中之一?”唐晓澜道: “那是姐姐,名唤冯瑛。”吕四娘道:“那么后来双魔在钟万堂手中又抢去一个,那个是妹 妹了。”唐晓澜道:“正是。她名叫冯琳。”吕四娘道:“这么说,一对孪生姐妹岂不是都 到了双魔手中?”唐晓澜道:“不是,你听我说,这才叫奇特呢。我随易祖婆到了天山,易 祖婆道:我在路上说过要还你一个侄女…”吕四娘插口道:“我也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是 在年家说的。是不是她收养了一个女娃?”唐晓澜道:“不是收养的,是抢来的!”吕四娘 奇道:“抢谁的?”唐晓澜道:“抢双魔的!原来易祖婆在与我会合之前,为了到处找我, 曾经到过北方。一日在四皇子的府门前,见到冯瑛和双魔玩耍,易祖婆看了一眼,就爱上了 那个女娃,她年纪已老,正想找一个灵敏的徒儿呢…”她非常奇怪,这样可爱的女娃儿,怎 么会与双魔在一起?而且他们看来又绝对不是父女。于是一时兴起,竟然私入四皇府,探出 这女娃也是双魔抢来的。就毫不客气,半夜三更把冯瑛抱走了。”吕四娘笑道:“四皇子府 中高手云集,易老前辈这一下可不把他们吓得乱成一团。”唐晓澜接下去道:“我到了天 山,易祖婆将冯瑛叫出来见我。”吕四娘道:“慢着,易前辈离开天山之时,是谁照料那女 娃儿呢?”唐晓澜道:“是武老前辈。”吕四娘道:“啊,原来天山七剑中的的武琼瑶还在 人间。”唐晓澜道:“武老前辈也很喜欢冯瑛,几乎要和易祖婆争夺徒弟呢?”停了一阵, 又说下去道:“我见了冯瑛,她咧嘴一笑,左脸现出酒涡,我记起了她就是双魔抢去的冯 瑛,正想叫她。易祖婆却将我止住,后来她对我说,冯瑛正在跟她练扎基的功夫,心神定要 专一,尤其是她还只是七岁的小孩,可不能让她知道身世,吕四娘道:“好,‘来龙’我已 清楚,‘去脉’则尚未明,请问这女娃儿的事与你现在的事又有何干?”唐晓澜正想再说下 去,吕四娘忽道:“且慢!”站了起来,立在一块大岩石上。   吕四娘立在岩石之上,向下面僧舍招手说道:“一瓢大师,我再过一会回来,不必等 我。”转过头来,摘下几枚野果,递给唐晓澜道:“你吃这个。”果味清甜,果浆微有酒 味,唐晓澜不觉陶然。吕四娘道:“咱们到那边去坐,那边的风景比这边好得多。”   唐晓澜随吕四娘走了一阵,忽见一处山泉飞溅,汇成潭水,吕四娘和唐晓澜觅地坐下, 吕四娘道:“我最爱静,尤其爱在这里听泉。”唐晓澜心神一荡,但见吕四娘说得极为坦 然,温柔之中又极端庄,令人不敢逼视,急忙定下神来,傍着吕四娘坐了。说道:“我曾受 汝州冯武师的大恩,十二年前他家遭受大祸,这事你是知道的了,当时我曾许下心愿,一定 要把双魔掳去的侄女寻回,现在姐姐已有着落,妹妹却还在双魔手中。所以我学剑三年,下 山之后,就想去寻冯琳消息。”吕四娘道:“她在四皇子府中,你本领再高,恐怕也难如 愿。”唐晓澜道:“可不正是?所以后来才惹出那些事来。连我也始料不及。”吕四娘笑 道:“你吃了双魔那些人的亏了?”她心想:四皇府中高手如云,你不吃亏才怪,这有什么 意料不到。唐晓谰道:“不是吃亏的小事,这事真如做梦一般。姐姐,你别怪我,我总把你 当成亲人,请你听我细说。”于是在流泉的山瀑之旁,唐晓澜说出了一段离奇曲折的故事。   原来唐晓斓胆大心细,下山之后,也不是一下子就莽莽撞撞去找双魔。他漫游江湖,先 到辽东半岛,找到了关东四侠。这时他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关东四侠见他长大成人,十 分欢喜。玄风道长听他要到北京,去探冯琳消息,就对他道:“我有一个熟人,名叫耿五, 在四皇子府中当差,你到了北京,可以找他。”唐晓澜用玄风秘传丹方,变貌易容,到了北 方,可巧那耿五已出差去了。唐晓澜只好寄居西山僧舍,长日无聊,遍游京中名胜,一日忽 起怀方幽情,心想既然到北京,那居庸关高京只有一百余里,万里长城就在那里蜿蜒而过, 这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可不能错过游踪。于是一日绝早起来,乘马车到了南口,就下车徒 步登山。   万里长城从嘉峪关到山海关,在丛山峻岭中婉蜒一万二千余里,居庸关这段,通过八达 岭。唐晓澜爬上陡峻的山岗,只见万里长城在群山之中起伏,就像一条其长无比的长蛇。居 庸关关城兀立在南口北面,两旁高山夹着一条狭小的山沟,山岗上山花野草葱宠郁茂,好像 是碧波翠浪,织成一幅美丽的图案。这就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居庸叠翠。唐晓澜游赏 了一会,再经过“六郎影”、“穆桂英点将台”等名胜,到了八达岭高峰,只见在一处悬崖 上凿了“天险”二字,山势极为险峻,万里长城在山隘处爬过,唐晓澜豪情勃发,上了城 墙,披襟当风,顿觉天地之大与个人之小。   万里长城建筑得雄伟无情,城墙上可容五马并驰。唐晓澜在城墙上纵目远眺,只见山峰 重叠一望无尽,居庸关兀立北方,万望长城有如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蛇,在翻山越岭。午日 天气睛明,在城墙远眺,还隐约可见京城中的北海白塔。唐晓澜四顾无人,忽然兴起,解下 了游龙宝剑,就在城墙上舞动起来,正自得意,忽听得有人赞道:“好剑法!”唐晓澜吃了 一惊,收剑看时,不知什么时候,城墙上已上来了一个老者,唐晓澜道:“惊动老者,恕罪 恕罪。”那老者笑眯眯的走了过来,忽然问道:“周青是你何人?”唐晓澜那里敢说,只 道:“晚辈见闻不广,请示谁是周青。”那老者道:“哦,你是怀疑我了?我和周青相识的 时候,只怕你还未出世呢。把你的剑给我一看。”周青生前乃是清宫最忌的钦犯,唐晓澜不 知这老者是何等人物,心怀恐惧,那老者咄咄逼人,不禁气道:“为什么要给你看?”那老 者忽道:“听说周青已经死了,是也不是?”唐晓澜道:“你既说是他好友,如何不知?” 那老者面色一变,喝道:“是谁把他杀死的?从实招来?”唐晓澜道:“你是在宫中当差的 吗?”那老者面色一宽,忽然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宫中卫士,那么周青一定对你说过的 了,把你的剑拿来,让我看看是不是那把游龙宝剑?”唐晓澜那句问话本是试探,见他坦然 认了,大吃一惊,喝道:“原来你是朝廷鹰犬,这柄剑你有本事就来拿去!”刷的亮出剑 锋,那老者怔了一怔,给他一骂,似乎很是生气,喝道:“真是少不更事!”唐晓澜担心他 还有同党,唰的一剑刺来,那老者一闪闪开,喝道:“你真是不知好坏!”唐晓澜出手迅 捷,不能自休,瞬息之间,已连进了五招,那老者真料不到他的剑法如此凌厉精奇,竟分不 出神来和他说话,双掌翻飞,只好和他哑斗。过了一阵,唐晓澜一剑快似一剑,把老者杀得 手忙脚乱,老者暗暗吃惊,心想:“怎的这少年剑法还在周青之上,难道是我看错了,他并 不是我所要找的人。”连连后退,唐晓澜杀得性起,步步进逼。那老者忽然一声大喝,也在 腰间拔出一口剑来,只听得铿锵有声,老者的剑在游龙剑上一搭,一招“乘龙引凤”,就把 唐晓澜的宝剑勃了开去。唐晓澜骤吃一惊,急忙顺势一探,化了来势,刷,刷两剑,朝敌人 兵器硬削,那老者身形飘忽,剑招无定,不让唐晓澜的宝剑碰上,实在躲不开时,就拿捏时 候,让过剑锋,用以柔制刚之法,化他攻势。唐晓澜在易兰珠门下学了三年,剑法已得真 传,施展开来,真如闪电惊飘,狂涛骇浪,幸在那老人功力甚高,剑法虽不如他,却尚不致 落败。唐晓澜剑法精绝,但内力远不如人,斗了一百来招,弄得满身大汗,心里极为焦躁, 料不到自己学了天山剑法,还是一出便逢劲敌,连一个老头也制不住!   唐晓澜不知,若非他跟易兰珠学了这三年剑法早就败了。又斗一会,唐晓澜剑势丝毫未 缓,可是已渐觉气促神疲。正恶斗间,忽听得城墙下有人叫道:“侯老爷子,你和谁在上面 玩啊?”唐晓澜知是老者同党,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刷刷几剑,迅如怒狮,明是抢攻, 实是走势,老者遮挡之间,唐晓澜虚晃一剑飞身便逃,城脚那几个人已登上城头,唐晓澜百 忙中回头一望,见果然是卫士的装束,跑得越发迅疾,可怪的是那老者竟然不追。唐晓澜就 在万里长城之上,跑了十多里才敢歇脚,已将近居庸关了,居庸关上隐有戍卒,唐晓澜跳下 城墙,藏在山中,直到黄昏才敢回去。   唐晓澜提心吊胆过了几天,幸得毫无意外。于是又去耿五家中探访,原来耿五前天已回 来了。唐晓澜取出玄风道长的信,和耿五商量。耿五道:“皇府中用人甚多,你混进去当个 差使吧。不用对总管说,只和有头面的执事说说便成。”唐晓澜心想混进去觑个机会把冯琳 带走也好,于是就央耿五说情,在皇府内当了一名打扫园子的仆役。   四皇子的府邸不在紫禁城内,而是在城北王大人胡同后面,本来是皇室供养喇嘛的神 朝,现在却给四皇子将一半改为住宅,后来到四皇子登位之后,又改回黄教上院,并赐名为 “雍和宫”,是北京城中出名的神秘地方。这座宫殿占地甚广,殿宇雄伟。里面花园广阔, 主树参天。唐晓澜进了皇室,只见到处都有奇奇怪怪的佛像,甚觉新奇。在里面当了半月差 使,不但见不着冯琳,连了因、哈布陀和双魔等也见不着。   一月黄昏,唐晓澜完了差使,本当同耿五回家,忽然听得后园中有女孩子的笑声,偷偷 进去一看,只见几个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其中一个女孩,约有十岁,身子非常轻盈,孩子 们总捉她不着,唐晓澜看了一阵,那女孩子玩得高兴,格格的笑个不休,右面脸上现出酒 涡,十分可爱,唐晓澜等了一会,那些女孩子道:“捉你不着,不和你玩了。”天色渐黑, 各自散去。唐晓澜悄悄的行近她的身边,忽然说道:“冯琳,你还记得钟伯伯吗?”那女孩 子眼珠一溜,道:“你说什么?谁是冯琳?谁是钟伯伯,我有许多伯伯呢,可就没有姓钟 的,钟伯伯是新来的吗?”唐晓澜心中伤痛,想道:“钟万堂死时,这孩子也已有了七岁, 如何就这个样子,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因道:“你不要害伯,我和你的爸爸妈妈是好朋 友。”冯琳道:“我有许多义父呢,你和哪一个是好朋友?”唐晓澜道:“和你亲生的爸 妈。”冯琳道:“我还有亲生的爸妈?你说谎。”唐晓澜道:“你的爸爸给坏人害死了,你 的妈妈还没有死。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呢,我带你出去学本事,找你的妈妈。”冯琳鄢然一 笑,道:“你带我出去?学本事?哼,你就是坏人!”忽然小手一扬,几柄飞刀,激时而来!   唐晓澜身回势转,一口飞刀贴着肋旁,倏然穿过,唐晓澜急转身形横伸二指,将第二口 飞刀夹着,往外一甩,将第三口飞刀也打落了,冯琳拍手笑道:“不错,你再试试,你若还 闪避得了,我就叫你伯伯,学你的本事!”小手一扬,六口飞刀,竟分三组打来,每组两 柄,平排而出,到得中途,却忽然左右分开,这是钟万堂的飞刀绝技,冯琳已得他的衣钵真 传,唐晓澜本待空手接刀,却无法照顾四方,闪得两闪,哩哩两声,两口飞刀竟贴着耳边飞 过。冯琳小手连扬,飞刀接续而至,越来越急,唐晓澜迫于无奈,闪避之际,游龙宝剑,刷 的出鞘,一荡一扫,只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顿时间,洒下了满空刀雨,冯琳射来的飞 刀,全被游龙剑削断。就在此时,忽听得两声怪啸,有人喝道:“什么人在此胡闹?”冯琳 叫道:“萨伯伯,这人叫我跟他走呢!”   唐晓澜身形急起,正想扑上墙头,墙头上倏然飞下一条黑影,宛如巨鸟摩云,当头扑 至,十爪如钩,凌空击下,唐晓澜剑光一闪,虚晃一招,身形倒转,向冯琳立足之处扑来, 忽听得又是一声大喝,大力神魔萨天都双臂如椽,竟然拦着了去路。冯琳就躲在萨天都身 后,手中掐着飞刀,笑嘻嘻的在看热闹。   从墙头上飞下那人正是八臂神魔萨天刺,兄弟二人把唐晓澜夹在当中。萨天刺哈哈笑 道:“唐晓谰,原来是你!你想来拜师吗?”冯琳道:“不是,他叫我跟他走!他还说有本 事教我呢!”萨天都喝道:“好,看你学什么高招?”双掌一起,直抢过来,左掌斜劈胸 膛,右掌硬擒手腕,唐晓澜剑光一闪,疾发如风,萨天都料不到他剑法竟然如此快捷,一掌 劈空,急忙斜闪。唐晓澜剑尖一颤,把他的肩头画了一道口子,萨天刺急忙施展猫鹰扑击之 技,平空掠起,再度下扑,唐晓澜换了一个剑花,把宝剑舞成一圈银虹,护了头顶,萨天刺 在半空一转,回翔三扑,无隙可乘,只得落地。萨天都怒吼如雷,挥拳再上。唐晓澜刷刷两 剑,分袭双魔,萨天刺喝道:“好剑法。”反臂一抓,十指长甲,又向手腕抓来,唐晓澜一 招“秋水横舟”横切过去,那萨天刺飘忽如风,一转又抓左胁,萨天都双掌挟风,也迎面劈 到。唐晓澜宝剑一抖,急把天山剑法中的寒涛剑法施展出来、只见冷电精芒,剑花如浪,千 点万点,直洒下来,萨天刺在剑光中穿来插去,和唐晓澜互相追逐,唐晓澜逃不出去,萨天 刺也扑不近身。萨天都则在外围发掌,掌掌有劲,呼呼风响,掌风激荡,每每把唐晓澜的剑 点震歪,让哥哥乘隙进击,唐晓澜剑招虽然神妙,功力却是不深,不过片刻,便难支持,萨 天刺张牙舞爪,越发凌厉!   冯琳在旁拍手笑道:“哈,不识羞,你的本事跟我也差不多,却想做我的师傅。”唐晓 澜大声喝道:“冯琳,这两人乃是你的仇人,他本事再好,你也不能认贼作父!”唐晓澜身 陷重围,自知难逃,因此不管冯琳是否懂事,也要提醒于她。萨无刺面色一变,叫道:“燕 儿,别听他的说话。”十爪抓、点、勾,撕,扑得更凶,唐晓澜冲了几次,都被他强截回 来,险象环生,看看就将不免。萨天刺喝道:“还不弃剑投降!”唐晓澜咬实牙根,挥剑力 战。这时皇府里的人都被惊起,纷纷拥到后园,看擒刺客。耿五在人堆中暗暗叫苦。正在想 逃,忽听得外面喝道声声,围观的人两边走避,有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喝道:“你们 的哈总管呢?叫允祯出来见我。”萨天刺倏的跳出圈子,唐晓澜莫名其妙,待要逃时,四围 都是人墙,哪里还逃得出?   这为首的人,竟是康熙皇帝的长子、直郡王允堤。康熙虽然未立储君,但在一群皇子之 中,长子权威,终究较大。这时诸皇子争位甚烈,尤其以四皇子允祯、八皇子允催、十皇子 大饿、十四皇子允堤等运动最力。允堤是长子身份,当然不肯放过皇位,所以也勾结一班廷 臣,养了一班死士。四皇子时时微服出京,唐晓澜入京之日,正是四皇子外出之时,所以哈 布陀、了因和天叶散人等一班高手,都被他带出京了。四皇子私自出京,本是件绝秘之事, 不料却给允堤侦知。   皇子私自出京,乃是犯法之事。四皇子允祯每次出京,都向父皇称病。好在康熙子女众 多,而且对四皇子憎恶,很少召他进见,就是偶而要召他时,听他有病,也就罢了。所以四 皇子胆子越来越大,在外的时日比在京的时日还多。大提这次查知允祯私自出京,心生一 计,竟然亲自前来拜访。入了皇府,听得厮杀之声,大为奇异,所以进了后园。   萨天刺一见,慌了手脚,急忙答道:“四殿下卧病未起,不能亲接殿下。”允堤道: “我去看他的病。”喝令萨天刺带路,萨天刺道:“待我先擒这个刺客。”允堤忽然回顾身 边一个卫士,说道:“侯三变,你把那个刺客擒来。”仍对萨天刺道:“不必你费力,你引 我见允帧。”   允堤身边的卫士,应了声诺,嗖地窜出,唐晓澜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这卫士不是别 人,正是在万里长城上与他相斗的那个老者。这时唐晓澜斗志已失,心想:反正逃不出去, 落在他的手中,总胜于落在双魔手中,虚斗几招,侯三变施展大擒拿手一把将他抓起。   允堤道:“好,你先押刺客回去。”原来允堤怀疑这个刺客与兄弟间的夺位有关,所以 不将他交回允祯府中人,却要候三变把他押回,准备亲自审问。   允堤再喝萨天刺带路,萨天刺道:“我只是一个卫士,不敢私进内府。”允堤勃然变色。   正当此际,一个女孩子忽然在萨天都背后闪了出来,说道:“殿下,我带你去。”   允祯道:“你是谁?”   冯琳道:“我是服侍四殿下的婢女。”   允祯道:“好,你这个女娃子倒很乖,进去吧。”   冯琳向萨天刺眨眨眼睛,带允祯直进内府。   侯三变将唐晓澜擒了,疾忙出外,和两个随来的太监,套起马车,直入禁城。他的主人 允堤以长子身份,住在宫中。马车走了一会,从后面的神武门入宫。下了马车,两个太监走 在前面,侯三变挟着唐晓澜走在后面,又走了好久,天已入黑,各宫都已关了园子,只有些 当值太监巡来巡去。允堤住在东边的承乾宫,西边三十六所宫殿是皇帝后妃所住,各皇子的 家人卫士若非奉召也不能进去。走了一会,经过了东西二宫的交界之处,侯三变忽然在唐晓 澜耳边悄悄说道:“你赶快逃进西宫,跨过护墙,在花园里向北走二百步,有一所假山,绕 过假山,有一个荷塘,在荷塘左边五十步,有一间黑石屋子,你推门进去,见了人不要惊 怕,保你脱险!”说了之后,突然把手一松,叫道:“哎阿,好厉害的刺客!”拔出佩剑, 闪电般在自己腿上刺了一剑,两个太监回过头来,唐晓澜已飞身掠过墙头,跑到皇宫的西院 去了。   唐晓澜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侯三变何以要放自己,但身陷皇宫,只好照他的指引一 试。皇宫极大,唐晓澜跨过护墙,躲躲闪闪,闯入花园,向北走二百步,果然见有一座假 山,绕过假山,果然有一个荷塘,唐晓澜向左边行了五十步,找到那所黑石屋子。旁的宫殿 都是金碧辉煌,只有这所黑石屋子建筑简陋,走到门前,只觉冷意森森,屋檐结有蛛网,想 是平时人迹少到,唐晓澜推门进去,走上台阶,忽听得厢房内有微弱的声音,问道:“是 谁?”唐晓澜一把推开房门,忽见里面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形容枯槁,正在手弄瑶 琴。见唐晓澜进来,睁大了眼。   唐晓澜道:“是侯三变叫我来的!”那女人“哦”了一声,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盯着晓 澜,面上肌肉抽搐,两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唐晓澜忽觉这女人似乎在那里见过似的。心 头感到一阵阵寒意。   那女人看了好久,低声说道:“你坐下来。”声音虽小,却似乎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唐 晓澜依言坐下,又听得那女人低声说道:“把你的上衣解下来!”唐晓澜吃了一惊,那女人 道:“我叫你脱衣,你自己看看,你的胸口有一粒大黑痔,两乳旁边有两粒小黑痔,成品字 形,你自己摸摸,是也不是?”唐晓澜更是吃惊。   正是:   身世真如梦,深宫异事多。   欲知后事如何?清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四回 梦幻尘缘 深宫藏恨事 瓢零蓬梗 一剑上仙霞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四回 梦幻尘缘 深宫藏恨事 瓢零蓬梗 一剑上仙霞   唐晓澜大吃一惊,这女人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颤声说道:“不必脱了,我身上是有这 么三颗痔。”那女人道:“你的义父是不是叫做周青?”唐晓澜更是吃惊,答道:“是。” 那女人忽然哭道:“儿啊,你长得这么高了!”唐晓澜跳起来道:“我的爸爸妈妈早已死去 了,你、你、……”他本想说:“你疯了吗?”但被那女人的眼光所慑,不知怎的,却说不 出来。   那女人怔了一怔,忽然揩了眼泪,惨然笑道:“难怪你不知道。你坐下来。”唐晓澜又 再依言坐下。那女人道:“你以为你的亲生爸爸是唐万英吗?”唐晓澜道:“不是他是 谁?”那女人道:“是当今皇上!”唐晓澜突然如受棒击,再也忍受不住,跳起来道:“你 胡说!”那女人道:“你坐下来,坐下来,听我说。有一个做皇帝的父亲虽然很不好,但他 终是你的父亲,我已经风烛残年,不久人世了。有幸上天叫你我相会,我总不能叫你一生蒙 在鼓里。你别尽瞧我,你先坐下来,坐下来!听我说,听我说。”唐晓澜坐下来道:“好, 你说。”   那女人道:“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和你的外父在西门外住,我已经订了 婚,未婚夫叫祝家澎,在内务部当上一名小小差使,那时周青还在宫内当卫士,未曾叛变出 们,三个人是常在一起的好朋友。有一年挑选秀女,我竟然被选上了。家中没钱贿赂,就这 样被迫进宫。当时我本想一死明志,但家澎说,宫娥每十年淘汰一次,只要在宫中保得住身 子,十年之后,年纪大了,皇后就会开恩放回家中婚配,要不然,秀女年年增多,年老的不 放出来,宫中那容纳得了。我想那么多秀女进宫,只要我不出风头,皇帝也未必注意到我。 家澎既愿等我十年。如果我现在寻死,岂不辜负了他的心意,就这样我进宫去了。   “在宫中过了五年,我还未见过皇帝的面,闲来无事,我学会了弹琴,有一天我弹江南 的小调,我们家是从江南迁居北京的,这些小调我自幼耳熟能佯。偏偏有这么凑巧的事,皇 帝经过,听了我的琴声,非常欢喜,当晚就把我召幸了。那时我想死也不能死了,因为凡在 宫中的后妃宫娥,若然自杀,罪连九族,我只好忍辱偷生下去,那时周青已经叛变,侯三变 有时侍候皇上,进入内廷,我就叫他告诉家澎,叫家澎另找淑女,不要再等我了,那知家澎 非常痴心,第二天就把差使辞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找周青,自此不知他的下落,周青也 没有碰到他。   “再过一年,你出了世。那时皇上已经有十四位皇子,立储问题,已经开始在闹。宫中 规矩,本来不准汉女为妃,自前皇(顺治)和董鄂妃闹出事后,这规矩执得更严。生有儿子 的贵妃妒忌我以汉女承恩,就在皇后面前进谗,将我打入冷官,而且想谋杀你!”   唐晓澜听得心惊肉跳,“啊”了一声,问道:“那皇帝知道吗?”那女人惨笑道:“宫 中宫娥妃嫔,何止千数,经他召幸过的,也不知多少,他那里把我放在心上,皇后把我打入 冷宫,他是否知道,我也不晓得。”唐晓澜只觉心头冰冷,打了一个寒噤,低声说道:“那 么你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在冷宫里过了二十多年。”那女人点点头道:“也过惯了。起初有人 看守,不准我出这间石屋,后来日子久了,皇后死了,我也老了,没有人再注意我了,于是 她们就让我自生自灭,每天有人送两顿饭,除此之外,就没人再理我了,我可以在园子里自 由走动,但是我住惯了冷宫,连阳光也怕见了。我就天天坐在这屋子里等死!”唐晓澜再也 忍受不住,将母亲一把抱着,低声哭道:“我的的妈妈呀!”   那女人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喃喃的说道:“惯了、惯了,眼泪也流干了。 要不是心里头还惦着你,我怕早死掉了!”唐晓澜痛哭失声,那女人道:“别哭,谢谢天, 你总算来了。记得我托侯三变偷偷把你送出宫时,你还未满月,哦,算算看,我也计不清楚 了,你现在几岁了?”唐晓澜道:“二十八岁了。”那女人道:“那么我住在冷宫也有二十 八年了。多悠长的岁月呀!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出生后,我托敬事房的太监去报告皇 帝,可是太监却告诉了皇后。我等了几天,不见他来,也不见有宗人府的官儿来,我知道事 情不妙,皇室中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很害怕。于是我把所有首饰,都送给了一 个小太监,叫他把你抱出宫去,交给侯三变,在宫中就诓说你已夭折了。反正皇帝还没知 道,也无人查问,把你送出宫后的第三天,我就被皇后打入冷宫。说我妄向君皇献媚,乱了 祖宗法纪,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在冷宫里关了二十八年!”唐晓澜哽咽问道:“后来呢?我怎 么会到了唐家?”   那女人停了一停,说道:“我忘记对你说,我还有一个妹妹,经周青作媒,嫁给一个姓 唐的镖师。侯三变将你带到唐家,我妹妹没孩子,就将你当亲生儿子抚养。”唐晓澜这时如 同在恶梦中初醒,失声说道:“原来我那惨死的双亲,却是我的姨父姨母。”那女人道: “正是,我幽禁在冷宫里二十八年,侯三变曾悄悄来看过我四五次,我才知道不知是哪位皇 子探出你在唐家,派人捉你,把你的养父、我的妹夫杀了。侯三变有次出差,在江湖曾碰见 过周青,周青告诉他说,他已将你收为义子,并准备把游龙宝剑交你使用,叫侯三变留心, 他年若碰到有使游龙剑的少年就是你了。”唐晓澜“啊呀”一声,这时一切真相都已大白。 原来自己在万里长城之上,舞动游龙宝剑,这才被侯三变认了出来。那女人问道:“周青 呢?现在还在世吗?”唐晓澜道:“已死了十二年了。”当下把自己和姨母给清宫侍卫追到 塞外,姨母惨死,周青把自己救出来,后来交给冯家,又后来给血滴子追捕,冯家父子双 亡,母女离散,周青身死等等事情全都说了,那女人潸然泪下,哽咽道:“我已好多年来没 有眼泪了,今天要痛痛快快哭它一场。”唐晓澜看着母亲,思潮乱涌。他多年来在周青教导 之下,早把清廷恨之入骨。周青又始终瞒着他的身世,所以唐晓澜总以为自己是个汉人,久 有反清复明之志。万万料不到自己竟然是个满洲皇子,无情的事实似一个巨大的铁锤,把他 的心打得粉碎,他希望这是一个恶梦,但可惜这却不是恶梦。种族的仇恨,身世的仇恨,纷 如乱丝结在一起,他茫然问道:“妈妈,你叫我怎么好呢!”   母亲再次抚摸孩子的头发,许久,许久,这才说道:“关在冷宫里的头几年,花很伤 心,痛恨皇上。后来呢,日日夜夜坐在这里等死,好像人也麻木了,什么都不会想了。呀, 多寒冷呀!爱呀恨呀,都好像冷得凝结起来,凝结在心里。你叫我给你想,想些什么?我不 知道,你得让我慢慢的想。啊!你应该是个皇子,但我却不愿你做个皇子。”唐晓澜痛苦的 叫道:“不是这个问题,妈妈,我绝不会做皇子的。我不愿意。不是这个问题。”那女人 道:“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儿子那痛苦的困惑的眼光,她身居冷 宫,她明白了儿子在想些什么。她担心儿子会在无穷无尽的风浪里丧生。她幽幽说道:“好 了,泪已经流得够了,让咱们母子好好的聚一会吧。”   母亲搂着儿子,过了许久,泪痕满面的说道:“你听我弹琴吧,你还没有听过家乡的小 调呢!”她抚弄瑶琴,叮叮咚咚弹了起来,本来是很愉快的小调,却弹得甚是悲苦,儿子在 出神的听,出神的想,忽然一个髯眉皆白的老人悄俏走了进来。   这个老人正是康熙皇帝。他八岁登基,在位差不多六十年,人也近七十岁了。近年来他 已不大理事,在养心殿里优游岁月,这晚月色很好,他一时兴起,带了两个太监,在园子里 慢慢的逛,想起自己一生文事武功,都已到了顶点,坐帝位之人,更是历代少有,但一生就 快过去了,这些文事武功也将如烟消云散,他忽然感到寂寞,想找些老朋友谈谈,但老朋友 也没有几人。皇后和自己少年时宠爱的妃嫔也都差不多死光了。他在月光下慢慢的走,走过 了荷塘边那座冷宫。   冷宫里飘出一阵琴声,好像是什么时候听过的?哦,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康熙皇帝在琴声中静静思索,问太监道:“谁在这冷宫里?”太监道:“听说是一个年纪很 老的宫娥。”康熙奇道:“为什么不放出去?关了多久了?”太监道:“回皇上,奴才也不 清楚。奴才进宫时,那个宫娥已经在里面了,也时时弹琴,谁也没理她。”康熙皇帝又静听 了一会,蓦然想起有那么一个宫娥,自己在约三十年前曾召幸过她,那一晚她弹的也好像就 是这个曲子,过后自己事多,也就忘了。想了一想,问太监道:“这个宫娥是不是汉女?” 太监道:“听说是。”康熙道:“是不是瓜子面儿,眉毛很长的。”太监道:“禀皇上,奴 才没见过。她在冷宫里总不肯出来。”另一个太监插口道:“是呀,皇后死了,看守的也撤 了,她还是不肯出来走动。”康熙皱眉道:“哪有关这么久的?你们在外面等侯,我进去看 看。”冷宫里唐晓澜母子在琴声中凝结,忽然听得有脚步声,唐晓澜一闪闪到帐后,康熙皇 帝已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那女人抬起头来。问道:“你是谁?”四目交投,顿时呆了。康 熙皇帝看了一阵,依稀记得,问道:“你是海棠吗?”   那女人动也不动,木然说道:“万岁爷,海棠在二十八年前已经死了!”康熙道:“你 不是海棠?”那女人道:“你看我在这里和死差什么?”康熙皇帝看她白发斑斑,想起自己 也老了,这廿八年来自己安然做太平皇帝,她却在冷宫里等死,忽然感到有些愧意,坐下来 道:“皇后也太忍心了,把你关了这么多年,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呢?”那女人 道:“皇后说我私自献媚,迷惑皇上,败坏法纪。”康熙叹道:“那真是委屈你了,不过皇 后也死了十多年了,这笔帐也不必算了。我明天把你放出来,封你做淑妃。”康熙以为她必 定下跪谢恩,那知她还是木然不动,冷冷说道:“谢皇上,皇上不要再把我消遣了,现在我 的家人都死光啦,我也不怕死了。”康熙道:“咦,你说什么?你恨我吗?咱们都老啦,还 能有多少岁月?你出来陪我聊聊,气也会慢慢平了。”那女人手按瑶琴,仍木然不动。康熙 又叹了口气,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那女人眼睛一亮,忽然说道:“我要你让我的儿 子安然出宫!”康熙陡然一震,问道:“什么,你的儿子?那一晚你就有了?敬事房的太监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的会有一个儿子?那这么多年,他藏在哪儿?”那女人道:“这些年 来,他在江湖上飘荡,现在呢,却在这里,就在这个房子里!”康熙皇帝大吃一惊。   唐晓澜倏的从帐后跳了出来,激动的嚷道:“你把我的妈妈害得还不够吗?你让我们母 子都出宫去!”康熙皇帝忽见一个高大少年,站在自己的对面,眼光有如寒冰利剑,面貌果 然有点像自己,不觉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想起自己在五台山上害死父亲的事,(见拙作《七 剑下天山》第一集)失声说道:“你,你,你想替母亲报仇吗?”唐晓澜颓然坐下,挥挥手 道:“你不愿放我,你就走吧。”康熙定了定神,看这少年虽是风尘满面,却自正气凛然, 不觉颇为内疚,说道:“你就留下来吧。”唐晓澜道:“我宁死也不留在这儿!”康熙叹口 气道:“你走也好。”他也知道自己十几个儿子正在争权夺位,若再添一个,更不得了。何 况他是汉女所生:多年在外,宗人府的名册也没他的名字,就是要让他复姓归宗,也要大费 周章。但眼看这对母子,心里颇为难过。又不想自己的骨肉在江湖流浪,想了又想,又道: “那么我给你一个官职吧。”唐晓澜道:“我更不稀罕!”康熙道:“哪么你就连父亲也不 认了吗?”唐晓澜忽然痛哭失声“父皇”二字怎么也叫不出来。   康熙道:“你出去打算做什么?”唐晓澜道:“你别逼我!”康熙奇道:“我逼你什么 来了?”忽然眼睛一闪,说道:“你也想争夺皇位?骨肉相残?”唐晓澜道:“要抢你家皇 位的是汉人。我什么也不要。”康熙道:“好,你一定要出去,我就让你出去。你以后还要 见我吗?”唐晓澜道:“我但愿随母亲终老,走得远远的,永不再打扰你。”康熙更觉难 过,又道:“我愿意答应你一件事情,你有什么要求吗?”好像不给他们母子一点东西,就 于心不安。唐晓澜想了一想,道:“好,那么我想见四殿下,求他答应我一件事情,他一定 做得到的。”康熙皱了皱眉,说道:“你倒有事情求他,连我都做不了的?你的四哥近年很 为跋扈,也许他真有一些本事。”康熙对允祯颇为憎厌,他想难道这孩子认为他的四哥一定 能继承皇位,所以要预先巴结他?又道:“好,我依你便是。但我倒愿意你亲近你的十四 哥。我可以让你做他的副手。”康熙最欢喜第十四子,这时正统兵西征。唐晓澜道:“我只 要见四殿下。”康熙道:“好,你随我出去,明天我把你的妈妈放出宫。”携了唐晓澜的 手,缓步走出冷宫,两个太监大吃一惊,康熙道:“这是新来的卫士,是我叫他进冷宫来 的。”两个太监自然不敢出声,看看月亮,月亮已近天心,太监道:“皇上该安歇了,明天 又免早朝吧?”康熙道:“免!”默默的和唐晓澜穿花拂柳,走出园子,步过永寿宫,步向 养心殿,唐晓澜忽然“咦”了一声,拉着康熙向花荫深处一伏,说道:“有夜行人飞上外面 的大殿!”   康熙道:“为什么我看不见?”唐晓澜道:“那人的身法太快了!”康熙心想:若是宫 中卫土,也不敢飞身上外面大殿。但若要说是外人,那却是万不能够。心念一动,悄悄说 道:“你从这里向左走,靠着院子的白石栏杆,数到第十三块石头,把石头揭起,有地道通 到外面的大殿柱后,你偷偷出来,看有没有人在里面,若然有人,你记着他的面貌。”又把 随身佩带的一块汉玉取下,交给他道:“若是给人发现,就以此为凭,说是新来的卫士好 了。”唐晓澜接过汉玉,从地道里进入大殿,躲在柱后,忽见外面走进两人,抬起了头,咬 着耳朵说话。唐晓澜也抬头一望,只见上面悬着一块大匾,正面题着“正大光明”四字,唐 晓澜暗道:“这两人尽看着匾额做什么?”等了一会,那两人低下头来又在商议,匾额后面 横粱,忽然伸出一个人头,唐晓澜一见,几乎叫出声来,原来躲在殿上横粱后的竟是一个女 孩,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冯琳!   原来当日冯琳带允堤去探允祯的病。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带允堤上了书楼,推开一间 房门,说道:“四殿下就在这里养病。”允堤探头一望,忽然里面嘶嘶有声,满屋子里大蛇 小蛇连结成团。冯琳尖叫道:“我开错房门了。”身子一扑,手肘突然在允堤腰际碰了一 下,允堤如中铁锤,痛得大叫,冯琳已一个筋斗翻下楼了。屋内的蛇蠕蠕而出,允堤带来的 卫士不敢私闯入房,允堤又已昏迷,只好背起他急走。   允堤去后,在四皇子府中留守的韩重山和双魔都责备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如此胡 闹?”冯琳道:“他回去生气也没用,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到他责备四殿下时,你们可以推 说皇府中的丫头数以百计,知道是谁?而且就是他们俩兄弟到皇帝面前争论,皇上也不会相 信,一个小女孩会把他打晕。”韩重山道:“哼,瞧不出你这娃儿这样厉害!”心中暗想: 好在双魔有先见之明,用怪药把她迷了本性,令她到皇府以前事都记不起来,要不然真难以 长久的哄骗她呢。   韩重山和双魔商议一会,正想派一人去请四皇子回京,四皇子允祯忽然回到皇府。一天 愁虑,顿时解开,韩重山笑道:“大阿哥若敢说出四殿下私自出京,四殿下正好告他诬 告。”允祯问了情形,知道允堤图谋甚急,想起一事。原来清朝皇位继承不依长幼次序,由 皇帝留下遗诏,指定一个,放在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四皇子这次意急回京,就 是因为在外面听得国舅隆科多的报讯,说是皇上己立了遗诏,至于指定谁人,却没人知。   允堤把皇帝已立遗诏的事告诉心腹死士。天叶散人道:“既然这样,我们非把这遗诏偷 到手中不可。”允祯道:“偷不是办法,皇上发现遗诏被偷,可以再写,而且也必定疑心是 我。只能偷偷去折它一看,好知道遗诏中写的是谁。”当下天叶散人、了因、哈布陀等都说 愿去。”允祯道:“偷入乾清宫拆开遗诏,这事非同小可。去的人不可多,只要轻功绝好的 一两位去就行了。论轻功是天叶散人最高,冯琳杂在众人中静听,忽然说道:“我也随天叶 伯伯去。”八臂神魔道:“你去做什么?”天叶散人一想,这冯琳身躯幼小,正好贴在横梁 下面,而且她的轻功还在大力神魔之上,正是个好帮手,便道:“好,我带你去。你可不准 淘气。”   再说康熙的长子允堤回到府中,早已醒来,恨恨不已。忽报大学土王奕清来访,这王奕 清乃是允堤一党,和国舅隆科多同受康熙宠信,他今日始知道皇帝立了遗诏,赶忙来报。允 堤和心腹死士商议,所见和允祯相同,也派了三名轻功绝顶的卫士去偷看遗诏。这就是唐晓 澜所见的两名大汉了。   允堤遣来的三名卫士商议一阵,两人把风,一人沿着殿中心的大柱攀上,忽然横梁后 面,寒光电射,两口飞刀都插中了那名卫士,登时跌了下来。冯琳倏的飞出屋,跃到琉璃瓦 上,随即有人大呼“刺客!”这正是天叶散人移祸江东的计策,到得大内的卫士赶来,他和 冯琳早已从英华殿侧边跑出,躲上景山去了。   唐晓澜急从地道跑出,只见乾清宫外,已有剑影刀光。他跑到养心殿外,康熙从花荫深 处探头出来,正想招唤,忽然一条人影疾如飞鸟,和唐晓澜几乎是同时赶到。太监喝道: “什么人敢惊圣驾?”那人一声长啸,厉声叫道:“哈,你就是皇帝!”一探身,呼的一掌 向康熙劈去,两名太监扑身来救,给一掌打得晕死地上。那人掌锋下扫,左脚又起,父子之 情出于天性,唐晓澜嗖的一声,拔出宝剑,那人“哧”的一声,腾身扑起,唐晓澜的追风剑 法迅捷无伦,一抢攻势,绵绵不断,那人空手拆了几招,康熙已躲入了养心殿内。   那人大吼一声,掌法一变,翻翻滚滚,竟然在剑光笼罩中直扑过来,完全是一副拼命神 气,唐晓澜见康熙已经躲开,把剑一收,跳出圈子,不料那人身法快极,唐晓澜纵身一跳, 他却乘势逼上,一抓抓着了唐晓澜肩呷,低声喝道:“冷宫在哪面?”唐晓澜心中一震,用 易兰珠所授的救命绝招,身子向前一躬,反手一剑从胁下刺出,那人若不放手,这一剑便是 穿心刺腹之灾。   这人料不到唐晓澜剑法如此厉害,手掌一撤,翻出三丈开外,唐晓澜也给他的掌力震得 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才稳得住身形,肩头犹自火辣辣的刺痛。   唐晓澜不知,这人却是他母亲以前的未婚夫祝家澎,他失踪了三十多年,原来是在江湖 到处漫游,访师学技,最后投到终南派名宿武成化的门下,苦学了十余年,拳剑两门,都有 极深的造诣。学成之后,也曾两到京师,会见过侯三变,得知海棠被打入冷宫,更是心伤。 他本想入宫,却是三变苦苦把他劝住。侯三变说:你功夫虽好,但宫中高手如云,弄得不 好,非但白送性命,而且害了海棠,苦劝祝家澎死了这条心,祝家澎这才怆然远去。   但三十多年过去了,祝家澎这条心仍是未死。他心想自己和海棠己是垂老之年,再不相 见,候待他生。因此拼了性命冒险入宫。想不到就在这晚,几个皇子派卫士进来,唐晓澜也 在宫内。   且说祝家澎被唐晓澜剑法杀退,只见乾清宫里刀火剑影,大内卫士,纷纷赶来。他选择 僻路,绕着假山,借物障形,觑准一个落单卫士,冷不防扑将出去,将他一拳打晕,曳入假 山洞口,剥了服饰,扮成卫士,大摇大摆的走出,不知不觉走到了冷宫前面的荷塘,忽见一 群宫女,抬着竹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白布。   这女人正是祝家澎三十年来日思夜想的情人,她自唐晓澜随康熙去后,哭了一会又笑了 一会,忽觉万念皆空,好像身子凌虚,生命的力量全已消散,迷迷糊糊的一跤跌落地上。   康熙亲入冷宫的事,早有太监得知,那些太监,最为势利,待康熙去后,他们急禀知管 理冷宫的女官,前来探视,发现海棠晕死在地上,商议之后,决定把她迁出冷宫,然后禀告 皇上。   祝家澎从荷塘边走过,迎面碰着这群宫女,宫女喝道:“什么人,乱跑乱闯!”祝家澎 抬头一看,只见竹床上白布盖着的女人,头发稀疏斑白,面色十分可怕,露出来的两只手, 手指有如鸡爪,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暗道晦气。三十多年不见,海棠早已不是他心目中 绣年玉貌的佳人了,他竟然相逢不识,做梦也想不到这形容可怕的老女人就是他舍命来会的 情人。   海棠在昏迷中忽闻喝声,轻轻睁开了眼皮,祝家澎已经走过去了。   这时允堤派来的两个卫士已被擒住,其中一名,因先前中了冯琳的夺命神刀,恶斗时又 用力过度,待到束手受擒之时,已是毒发身死。   康熙皇帝亲自审问被擒的卫土,审出这卫士竟是自己的长子派来,赫然震怒,立刻下诏 废了允堤的皇子封号,交宗人府看管。   当晚纷纷扰扰,待事情平息,已是四更。康熙留唐晓澜在养心殿住了一晚,第二天宫中 的管事太监来报,说是被禁在冷宫的那个宫娥昨夜身亡,康熙听了,慨叹不已,吩咐以淑妃 之礼厚葬,召唐晓澜进入书房,黯然说道:“你不必等你的母亲了,她昨夜已经死了。”唐 晓澜本已伤心,这时全身麻木,欲哭无泪,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哑声说道:“好,我走 了。”康熙道:“你等一等。”叫了一个黄门官来,写了一纸诏书给唐晓澜,叫黄门官带唐 晓澜去见允祯。   唐晓澜迷迷悯悯的出了宫门,到了允祯的皇府,黄门官推他一把,说道:“到了。”他 才如梦初醒的蹬下马车。黄门官暗想:皇上也真老糊涂了,这样痴呆的人如何能选作卫士。   唐晓澜在宫中已将面上易容的药膏洗去,双魔一见,大为吃惊。可是他有黄门官带来, 听黄门官说他还是得宠的卫士,只好让他去见允祯。   允祯见了唐晓澜也甚为惊异,了因和哈布陀随侍在侧,全睁大了眼睛。黄门官去后,了 因禁不住道:“唐晓澜,你到底是弄什么玄虚?”允祯却摆了摆手,微笑说道:“以唐兄的 高才,正该从正途出身。唐兄是何时入宫?皇上身体可好?”唐晓澜答道:“好。”顿了一 顿,忽然说道:“敢请贝勒屏退左右。”允祯变色道:“这两人皆是心腹,唐兄有话,但说 无妨。”唐晓澜道:“还是咱们两人谈谈的好。”了因怒道:“你敢如此无礼!”允祯眼珠 一转,正想叫了因和哈布陀退下,忽然楼下一阵喧哗,高呼刺客,了因倒提禅杖,霍的立起 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外面呼呼风响,书房的门,倏忽震开,一人手提长剑,如飞 扑进!唐晓澜一看,正是昨晚那人。   祝家澎长剑一抖,一招“白虹贯日”,刷的向允祯刺去,了因禅杖一立,只听得叮当一 声,那人的剑给荡了开去,剑锋一偏,直奔唐晓澜胁下,唐晓澜身回步换,却不还招,哈布 陀左掌横扫,右拳捣出,抢攻他的空门,那人接了一招,知道了因与哈布陀的功力,都在自 己之上,虚劈两剑,倏的从窗口又穿出去。哈布陀首先追出,唐晓澜尚在迟疑,了因喝道: “你既是大内卫士,为何却不还招?”左手斜斜一带,唐晓澜猝不及防,给他牵出楼外,收 势不及,飘身下地,只听得一片兵刃碰磕之声,有人大声惊叫!   唐晓澜凝神一看,不禁叫苦,庭院里剑光霍霍,人影穿梭,关东四侠全都到了。更糟的 是自己的业师铁掌神弹杨仲英带着女儿,也正在庭园中恶斗。杨仲英骤见晓澜,惊叫一声, 从韩重山的辟云锄下翩然掠出,唐晓澜叫道:“师傅,是我!”祝家澎大叫道:“他是奸 细!”杨仲英面色倏变,呼的一掌劈来!   原来关东四侠自从那次在阴山和双魔恶斗,功败垂成,反而吃了大亏,十二年来,苦心 练技,总想和双魔再较短长,但双魔在四皇子府中,关东四侠不敢轻去。这次他们打听得四 皇子带了一班高手出门,只留下双魔和一个姓韩的镇守。这时关东四侠的独门功夫,比前又 高了许多,于是联袂来京,准备大闹皇府,报那天的一箭之仇。   恰巧杨仲英和女儿杨柳青,为了寻访晓澜,在江湖卖艺,也到了京师。一日,在天桥 (北京的一处地名,为江湖艺人聚集之地)遇见了祝家澎,两人本来相识,聚在一起。过了 几日,又碰到了关东四侠,关东四侠邀祝家澎同斗双魔,祝家澎那时正一心想入皇宫,婉言 拒了,关东四侠很不高兴。到祝家澎失败回来,他们细问情由,才知道祝家澎有这一段伤心 之事。于是祝家澎旧事重提,和关东四侠与杨仲英父女,当日就到四皇子府中邀斗双魔。   唐晓澜见师傅不谅,掌风劈面,慌忙闪过,杨仲英掌法雄奇,跨前一步,一个“左右开 弓”,双掌齐出,唐晓澜避无可避,本能的出掌相抗,一招“解甲脱袍”,把杨仲英的掌势 拆了,腾身跳出一丈开外,杨仲英见他武功大进,揉身进击,杨柳青大叫“爹爹!”杨仲英 凝身收掌,哈布陀呼的扑来,挥臂一格,把杨仲英震退几步。杨柳青急展神弹绝技,掩护父 亲。   唐晓澜突遭巨变,茫然不知所措。玄风道人性子最烈,问祝家澎道:“你话可真?”祝 家澎道:“他昨晚还和皇帝老儿同在一起,我若不是逃走得快,早已丧在他的剑下。”玄风 道人勃然大怒,忽而一想:这祝家澎武功不在我下,怎的却会不是晓澜对手?一掠而前,右 手长剑,左手铁拐,一齐发出。唐晓澜知道玄风手底极辣,万难闪避,只好拔剑抵挡,玄风 的招数本来可虚可实,存心要试晓澜武艺,唐晓澜不知就里。竟把天山绝妙的防身剑法施展 出来,左一剑“冰网解冻”,右一剑“龙跃深渊”,带守带攻,竟把玄风的铁拐封出了外, 玄风这才知道祝家澎所说非假,剑招倏变,更不佯攻,剑剑向唐晓澜要害刺来!   唐晓澜连挡数剑,大声叫道:“师傅,师伯,我有话说。”玄风喝道:“你这忘思负义 的叛徒,谁还听你说话。”剑招催紧,疾若惊觎。唐晓澜闪得稍迟,给玄风刷的一剑刺穿衣 袖,逼得横剑一扫,上下一荡,用的竟是天山剑法中最精妙的招数,唐晓澜本意原是防身, 竞不自知这一招威力奇大,一发难收,只听得当的一声,玄风左手的铁拐,竟给游龙宝剑截 去一段!玄风呆了一呆,唐晓澜扑地跳出,那料眼前一亮,酒香扑鼻,朗月禅师喷酒成练, 直取唐晓澜面上双睛。唐晓澜闪头急避,朗月禅师呼的一喷,白练化成酒浪,有如铅弹,唐 晓澜上衣被射得有如蝉巢,万里追风柳先开身飞如箭,倏忽掠到,一伸手把唐晓澜衣裳抓 破,皇帝所写的亲笔函件,竟被抢去。   唐晓澜呆若木鸡,连声说道:“我,我,……”声调哽咽悲苦,说不下去。杨柳青道: “我什么?”又爱又恨,张开弹弓,一弹打去,唐晓澜心乱神伤,已不知走避,了因和尚大 吼一声,禅杖一抡,弹丸倒射,他见杨柳青生得美貌,恶念突生,禅杖点地,腾身飞起,左 手张开,宛如巨鹰扑兔,一抓就向杨柳青抓来!玄风大惊,剑走偏锋,青光一闪,剑尖直刺 了因头颈后脊骨上的“天隙穴”,了因以杖为轴,脚跟一转,仍不放松,左手抓到杨柳青背 心。玄风剑法迅捷,更不收招,剑尖一颤,迳化成“杨枝滴露”的招数,斜点了因脊骨的 “精促穴”,了因见他剑法精妙,不敢放肆,身子一转,抡杖接招。了因功力深厚,杖风如 刀,玄风连挡十招,自知不敌。这时满庭院混战,四侠这边的人已处下风,杨柳青更是岌岌 可危,玄风大叫道:“走!”向萨天刺、萨天都分刺两剑,将柳先开等人救了出来。杨仲英 携着女儿,靠祝家澎在后掩护,也跳出围墙。了因倒提禅杖,还想追赶,允祯在楼上倚栏喊 道:“让他们走吧!”原来允祯正与天叶散人谈论遗诏之事,心中有事,深怕事情闹大,被 其他皇子乘机攻击,所以扬声止斗,招回了因等人。   唐晓澜这时心乱如麻,本来他昨晚乍知身世,已是哀痛欲绝,万念俱灰,想不到如今又 被业师误会,他就是想死也不能就死。莫说杨仲英和关东四侠对自己恩深义重,而且冒然一 死,恶名更难洗脱,他举剑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了因冷笑道:“贼人已经去了,你还呆在这 里做甚?”唐晓澜悲愤之极,纵身一跃,叫道:“我纵死也不求你们。”跳过墙头走了。   唐晓澜茫然的跑出北门。城墙上忽然有人叫道:“好小子,你还敢追来!”   唐晓澜猛然一惊,立在城墙上发话的竟是杨仲英,原来玄风这一行人逃出皇府,也是沿 着这一条路,他们跨上城墙,正想翻出城外,杨仲英担当殿后,蓦见唐晓澜一人疾奔,只道 他是前来追击。   唐晓澜颤声叫道:“师傅,你容我细说。”杨柳青走在前头,夹在玄风道人和朗月禅师 之间,闻声止步。听得唐晓澜语声十分悲苦,说道:“就让他一说吧,也许另有别情。”   玄风道:“不能将性命儿戏!”   扬声叫道:“杨兄,提防有人追来!”杨仲英曳起弹弓,卜卜两弹,唐晓澜失魂落魄, 无意闪避,额角臂弯,各中一颗,跌在地上。只听得杨仲英大声喝道:“你犯了师门大戒, 我绝不饶你!”唐晓澜站起来时,杨仲英这一行人已去得远了。   唐晓澜踽踽独行,想起嵩阳门下,戒律最严,自己入门之日,就曾领过十二戒条,其中 第四条不许沾官近府,第十二条不许欺师灭祖,自己全都犯了。师傅想是怕了因他们跟在后 面,要不然一定将自己捉了。想到这望,不寒而栗。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这一段冤情,永难 清白。   唐晓澜在西山僧会冥思默想,这茫茫人海,自己举目无亲,连一个可诉衷肠的朋友都没 有,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思来想去,蓦然想起了吕四娘,自己和吕四娘虽然相交日 浅,可是她是名儒之女,见识不凡,对自己也很关心。唐晓澜想来想去,似乎天地之大,只 有吕四娘可以信赖,于是一剑单身,又飘然离开了京师,东下浙江,沿途上时不时碰有武林 人物截击,原来杨仲英竟然把唐晓澜叛师之事,传遍江湖,幸好盘查截击的都不是好手,唐 晓澜得以安然来到浙江。到了浙江,才知道五年前沈在宽被捕,吕葆中身死,吕四娘迁居的 事。明查暗访都不知吕四娘迁往何处,幸好甘凤池名头甚响,其时恰好也在浙江,唐晓澜就 硬着头皮,去拜见这位江南大侠,甘凤池虽不信他,却颇通情达理,就把师妹的住址告诉了 他。但也提防他邀有党羽,暗中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跟到仙霞岭,看他独自登山,这才作罢。   唐晓澜和吕四娘坐在流泉山瀑之旁,娓娓长谈,唐晓澜数月积郁,盘结心中,一旦倾 吐,人也轻松了许多。不知不觉淡了半天,烈日当空,山瀑流泉,给阳光幻成丽彩。吕四娘 一笑而起,拉唐晓澜登上一块岩石,笑指山下道:“你登高试望。”唐晓澜不知其意,登高 一望,只觉旷野平畴,尽收眼底,不觉心中开朗,闷气渐消,吕四娘道:“山川奇景,可涤 浊氛,天地无穷,应增豪气。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足介怀。”扬眉一笑,唐晓澜顿觉一 天阴霾,给她数语驱散。   正是:   山川颤灵秀,巾帼胜须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五回 论世谈词 微言晓大义 寻幽探隐 游侠露锋芒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五回 论世谈词 微言晓大义 寻幽探隐 游侠露锋芒   吕四娘又笑道:“听说你在杨仲英门下之时,白天习武,晚上学文,还曾填过一道‘百 字令’的词?”唐晓澜面上一红,呐呐说道:“这首词不过是少年时候的游戏之作,根本不 成其为词。”原来那首词正是他思念吕四娘而作的,不知何以会给她知道,是她提起,心中 揣揣不安。吕四娘道:“你那首词我读过了,“词味”是有的,但太伤感了。少年人不应有 此。你开首那几句‘飘萍倦侣,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便充满了孤独自伤的情意。其实 在茫茫人海之中,尽多知己,而且只要你行合乎义,做的事能为大多数人着想,那又何必定 要人知?”   吕四娘谈词论世,晓以微言,讽以大义,对他词中的儿女之情却半句不提。唐晓澜低头 不语,心中思想,起伏如潮。   吕四娘盈盈一笑,又道,“我少年时也曾填过一首‘水龙吟’词,其中有两句道:‘莫 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依何苦?’我以为无病呻吟固然不好,有病呻吟也大可不必。大丈夫 若遇危难,当立定脚根,肩负重荷,闯过关去。学词当学苏、辛,像李后主那种亡国之音, 学它作甚?你读过辛弃疾那首‘贺新郎’词吧,开首那三句,也像你那首百字令,开头的三 句一样,叹交游零落,但他那首词却一片豪气,和你大不相同。你还记得么?你试念来听 听。”   唐晓澜抬起头来,念道: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 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 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 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乃辛弃疾暮年所写,俏印象迈超脱,胜于少年。唐晓澜念完之后,顿觉自己心胸 侠窄,真不免为古人所笑。吕四娘并没有有温言安慰于他,但却在该词中引领他自己思索。 唐晓澜心环渐畅,不禁问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龙吟’词也一并念给我听吧。”   吕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念道:   “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石门西住。短锄栽花,长诗 佐酒,几回凝仕。惯裂笛叹云,高歌散雾,振在上,千岩树。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依何 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峨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 北海,唤神龙舞。”   这首词豪情胜慨,抱负既高,胸襟亦广。若非吕四娘自承己作,唐晓澜真不敢相信这是 出于女子手笔。   两人谈得甚是投机,唐晓澜闷气虽消,但还想请问她立身处世之道,正思索间,忽听得 一瓢和尚在下面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吕四娘抬头一看说道:“真 是畅谈不知时刻,日头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该饿啦,回寺院吃饭去。”   唐晓澜随吕四娘下山,问道:“哪位沈先生?”吕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 我爹爹最得意的门生沈在宽。”唐晓澜“啊”了一声,问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 吕四姐道:“甘师兄还没对你说过吧,后来我们把他救出来了。”唐晓澜先是心神一荡,后 来一想:吕四娘对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铭心刻骨,那能再存奢望?这样一想,心湖 平静,心境澄明,默默的随吕四娘进了禅院。   沈在宽午睡初醒,回味吕四娘晨间所说的言语,只觉蜜意柔情,紊回心底,再看自己印 司所集前人断句的那首小词,重读一遍,读到:“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两 句,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吕四娘如此深情眷恋,自己还自寻苦恼,这真是着甚来由?又想 道:古人相交以诚,像吕四娘那样绩年玉貌,五年来却忍受空山静寂,伴陪自己这样一个残 疾之人,而且还愿以身相托,这真是情真意诚,在主人中也不多见。这时,心底阴霾,尽皆 扫净。   吕四娘带了唐晓澜进入禅院,两人并肩而行,唐晓澜已长得比吕四娘还高,禅院前有山 泉汇成小潭,潭水照影,只见一个英俊少年,一个啊娜少女,有如并蒂之莲,在水中摇晃。 刚才吕四娘在流泉飞瀑之旁,听唐晓澜申诉,全心想替他消解优危,心中毫无别念,对水中 影子,亦无感觉,如今经过小潭,步入禅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宽那首集句小词,只怕沈在宽 对自己还未能全心信赖,见了晓澜,若生误会,这岂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脚步忽 缓。唐晓澜若有所觉,回头问道:“姐姐,你想什么?”吕四娘抬头一望,阳光明朗,山花 如笠,说道:“没有什么?”跨前两步,带唐晓澜进了禅院,在一间静室之前叩门叫道: “在宽,有客人来呢!”   沈在宽的床贴近房门,伸手便可拔捧门闩,他却走下床来,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开门, 吕四娘急忙将他扶着,说道:“你刚刚能运动四肢,不宜过劳。”沈在宽见有唐晓澜在旁, 怔了一怔,随即说道:“你应该先招待客人。”吕四娘笑道:“这是很熟的朋友。”瞧了沈 在宽一眼,见他毫无异容,将他扶回床上,替两人介绍,沈在宽道:“唐兄请坐,我行动不 便,请恕失礼。”   唐晓澜见此情况,才知吕四娘五年来陪伴的竟然是个废人,心中感动,更觉吕四娘真非 常人可及!   吕四娘到香积厨中取了斋饭,端进房中,唐晓澜和沈在宽谈得甚欢。吃了饭后,唐晓澜 道:“我有一事想请教沈兄。”沈在宽道:“请说。”   唐晓澜将前事再说一遍。沈在宽听完之后,忽然坐了起来。说道:“唐兄既不见外,我 也愿献一得之愚,莹妹,你陪唐兄走一趟!”吕四娘惊道:“那你呢?”沈在宽道:“我现 在身体日有进境,内功亦已摸到门路,有一瓢大师照顾就行了。唐兄的事,却非你替他排解 不可。事有缓急轻重,轻重倒置,则事殆矣。我们读书,就是要识得分别重和轻。何况主人 高义,原就不止限于男子,唐兄和我们既是知交,他的危难,我们岂可坐视?”吕四娘料不 到他的心胸如此开阔,不觉感动得滴下泪来。   沈在宽又道:“唐兄这次遭逢大变,据我看来,是外来之难易解,而心中之贼难除。” 唐晓澜这时已将沈在宽当大哥看待!说道:“愿聆教诲。”沈在宽道:“唐兄被令师误会之 事,有四娘出头排解,谅可化为无事。只是唐兄乍明身世,对今后出处,大约颇感为难。” 这话一针见血,唐晓澜正因为自己是皇室血统而感到苦恼万分。沈在宽缓缓说道:“百姓之 所好者好之,百姓之所恶者恶之,立身处世之道,尽于此矣。”唐晓澜低首沉思,良久良 久,始抬起头说道:“多谢沈兄教导。”   沈在宽道:“莹妹,你明天就陪唐兄下山去吧。”吕四娘心情激荡,忽道:“再过几天 便是七日了。”沈在宽知她舍不得自己,笑道:“少游词云:‘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间无数。’又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五年来朝夕盈桓,已不知胜 过牛郎织女千万倍,何必为小别伤心。”吕四娘听了这话,知他已是全心信爱,更无半点疑 虑,虽然离情别绪尚自索怀,但一瓣芳心也自暗暗快慰。   正说话间,一瓢和尚忽然扣门叫道:“四娘,今天不知吹什么风,又有稀客来了!”吕 四娘道:“谁呀!”一瓢道:“你的师兄江南大侠甘凤池。”唐晓澜道:“甘大侠指引我到 仙霞,我以为他自己不来了,怎么他又赶来。”吕四娘道:“甘师兄来必然有事。”和唐晓 澜出去迎接。   甘凤池见唐晓澜伴着吕四娘出来,知他以前所说不假,态度比前亲热许多,执着他的手 笑道:“我暗中保护你上山,你知道么?”唐晓澜面有愧色,答道:“丝毫不知。”原来甘 凤池精明干练,把师妹的住址告诉了唐晓澜后,一方面怕他说的是假话,暗中邀有清廷鹰犬 上山;一方面却又顾及若他所说是真,也难保没有人跟踪。所以便暗中跟在他的后面。待唐 晓澜上山之后,这才折回,谁知刚刚踏上回程,在仙霞岭脚不远之处,又遇见了一件奇事。   吕四娘行礼之后,问道:“一别五年,各同门可好么?”甘凤池道:“近一两年来我很 少和同门见面。想不到刚才在无意之中,倒得着同门的信物。”吕四娘奇道:“什么,是哪 位师兄托人来找我吗?”甘凤池在怀中取出一幅画来,递给吕四娘道:“你看这是谁的手 笔?”画中一只巨鹰,威武之极,但却被关在笼中,鹰像伸出笼来,双翼张开,似欲鸣叫。 笼旁有一个少女,形貌颇似浙江巡抚的女儿李明珠。吕四娘看了一阵,叫起来道:“难道是 路师兄被浙江巡抚软禁了?”   路民瞻是世家子弟,武功虽然不高,画却很是出名,尤其擅长画鹰。这幅画把神鹰囚在 笼中,似乎是以鹰喻人,暗示自己被禁。吕四娘颤声问道:“甘师兄,这幅画你是怎么得来 的?”   甘凤池道:“我目送唐兄。上山之后,就独自折回,走了三四里路,忽闻得山后有马嘶 之声,山风吹来,还隐隐有凄厉的叫声。”吕四娘面色倏变,说道:“难道有清廷鹰犬知我 隐居此地?”甘凤池道:“我也是这样担心,所以急忙跑到山后去看,只见驿道上尘士飞 扬,几匹马已去得远了。我自念追之不及,只好在附近仔细察视,忽见山脚的岩石上,有几 处有点点血迹,想是刚才有人在驿道上激斗,直打到山边,才被捉去了的。”唐晓澜道: “依甘大侠之见,他们是不是想上山来!”甘凤池道:“我看不是。看脚印和血迹,似是从 驿道打到山边,后来又越斗越远。看情形似是几个人围着一人,后来这人就被捉去了。假如 那些人是想上山的话,他们就不必在获胜之后,急急纵马飞驰。”   吕四娘不觉有点担心,说道:“被捉去的那人会不会是路师兄?”甘凤池道:“我看也 不是。路师兄没有那么好的武功。”唐晓澜奇道:“甘大侠未经目击,怎么会分辨得出他武 功的好坏?”甘凤池道:“山边的泥地湿滑,脚印分明,从脚印的分布和移动的痕迹来看, 那是几人合攻一人,而被攻的人步法并不凌乱,进退之间,甚有法度。路师兄虽然也有那等 武功,但他少经阵仗,临场未必能有如此镇定。”甘凤池分析入微,不唯唐晓澜佩服,连吕 四娘也觉得这位师哥,的确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阅历之深,远非自己可比。   甘凤池道:“我最近正想出一次远门,去拜访几位师兄。还有,我前年听得二师兄(周 清)说,关东四侠很想和我见面,也许我会北上京师,远赴辽东也说不定。”吕四娘笑道: “那好极了,我和唐晓澜明日也将远行,就和师兄一道吧。有师兄在一起,我们安心得 多。”甘凤池道:“那沈先生呢?”吕四娘道:“他近来似有进境,今日已能扶壁而行了。 他知道了晓澜的事,就叫我替他向江湖上的侠义道疏通解释。”甘凤池道:“沈先生肝胆照 人,虽然是个书生,但侠义之风,犹胜于吾辈!”当下请吕四娘引见,到静室里拜见了沈在 宽。在宽听得甘凤池和二人同行,他本来已无杂念,现在更是放心。   第二日一早,三人就下山北上。为了旅途方便,吕四娘女扮男装,甘凤池擅于变貌易容 之术,用药替唐晓澜变了颜容,一路行来,果然无人能识。   仙霞岭的北面便是浙江,三人取道龙游、金华、东下义乌、绍兴。直至萧山,准备先到 路民瞻家乡访问。萧山出去,便是杭州沿海一带。吕四娘久困山中,此时方得重见大海,胸 襟宽畅,这日他们正向路民瞻的家乡进发,大路靠山面海,吕四娘一时兴起,和甘唐二人, 走上山上,远眺海洋,只见大小岛屿,星罗棋布,渔舟点点,有如水鸟般在波涛中随意出 没。正自心旷神怡,忽听得甘凤池发声叫唤。   吕四娘回过头来,愕然问道:“七哥何事?”甘凤池道:“你看这个。”带吕四娘到一 块突出来的石岩下面,拂了石上尘土,只见上面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吕四娘一个也不认 得,奇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甘凤池道:“我也不懂,大约是江湖帮会的暗记。” 吕四娘道:“我们何必理这些闲事。”甘凤池道:“不然,你再看看。”带吕四娘下去看, 画有各种符号的山石,竟有五六处之多。   甘凤池道:“有两种符号我稍为懂得,意思大概是约定日期到这里聚会。”吕四娘道: “难道这山中卧虎藏龙,居然有江湖豪杰么?但,这也不关我们的事。”甘凤池道:“八 妹,你和路师兄一在浙东,一在浙西,我也经常往来浙皖苏赣各省,浙江的成名人物,帮会 首领,我们全都知道,可没听过在路师兄家乡,也有江湖豪客隐居。”吕四娘道:“七哥是 否疑心此事与路师兄有关。”甘凤池道:“我还不敢断定,但此去路师兄家,不过八十余 里,我从未听路兄说过他的家乡有什么武功高强的人,所以甚觉奇怪。我们索性再搜它一 搜。”三人转过山腰,绕过几层峰峻的石崎,见对面山腰,有缕缕炊烟,吕四娘道:“那边 山中似有人家。”甘凤池笑道:“我们索性到那边岭上去看。”三人绕过山背,走下岭来, 岭下面居然有一层层的山田,甘凤池笑道:“不止有人家,还有村落呢!”   三人横过两山环抱的幽谷,到了对面山脚,甘凤池放慢脚步,一面上山,一面用目光搜 索,上到半山,又发现了两三处帮会的暗记。行了一阵,将到山顶,只见山的那边、炊姻四 起,吕四娘笑道:“我们走了半天,深入山地,山下人家已收工歇息,炊起晚饭来了。我们 还不出去,今晚可要在这儿借宿了。”甘凤池道:“再看一看。”忽然停下步来,露出惊异 之容。   甘凤池平日为人,深沉不露。纵然未有“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修养,临事镇定的功 夫,在同门之中却首屈一指。吕四娘奇道:“七哥,你又瞧见什么?”甘凤池沉吟不语,过 了半晌,这才说道:“敢情有哪位师兄被困此地,这可真叫我猜不透了!”带吕四娘走到一 块石岩底下,石岩侧边有一块尖石,突出如剑,光滑如镜,石上刻的符号,竟然是他们同门 间所用的暗号,”符号甚为简单潦草,画的是“被困,盼援”四字。甘凤池道:“你看,这 是不是我们同门所留的暗记?”吕四娘道:“有何疑点?”甘凤池道:“若是我们同门的暗 记,何以没有数字符号?”原来独臂老尼门下,在互通讯息时,署名的暗号,必以排行次序 替代。例如甘凤池应署“七”字,吕四娘应署“八”字,吕四娘不是不知,可是乍见石上符 号,确是本门暗记,就不细看。甘凤池道:“还有更奇的呢,你看得出来吗?”   吕四娘道:“七哥,只凭这几个简简单单的符号,你怎么看得出那么多东西?还有什么 更奇的事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请你揭明,以开茅塞。”甘凤池道:“你看这些暗号乃是 以指代笔,用指力在石头上刻划出来的。看这人功力在路师兄之上而在白师兄之下,倒称周 (清)曹(仁父)二位师兄在伯仲之间,但若是周曹二人所‘写’,笔迹,必然苍老,但这 些符号,点划之间,颇带稚气,我敢断定,留这个暗记的绝不是本门之人。”吕四娘暗暗佩 服。甘凤池看了一阵,又笑道:“留暗记的是何等样人,我此刻已大致可以揣度出来了。” 吕四娘忽然笑道:“七哥,你且慢说,让我猜一猜看。”唐晓澜也在凝神注视,但却看不出 什么道理,正在纳闷。吕四娘道:“留暗记的人是个女子,比我还要年轻。”甘凤池拍手笑 道:“对了。”   唐晓澜问道:“你们到底怎么看出来的?”吕四娘道:“你研究过书法没有?”唐晓澜 道:“我幼年失学,后来在杨师门下,才有机会读书,那时只是贪读诗书,很少执笔练 字。”吕四娘道:“女子写的字总比男子柔媚,这你应该知道的了。这些符号虽然并不是方 块字,而且是用指力所划,但也离不开点划勾撇,和写字有共通之处,如何看不出来。”甘 凤池道:“我倒不是从书法上领悟,而是看那些符号,线条纤细,可以猜出那是女子的指头 划的。八妹,你虽欠缺江湖经验,却真聪明。”吕四娘面红笑道:“我连是不是同门所留的 都看不出来呢,还说聪明?”甘凤池道:“那怪不得你,你和好几位师兄还未见过面,对他 们的功力如何,自然没有我这样熟悉。”甘凤池想了一想,又道:“同门中除你之外,别无 女子,她如何识得我们的暗记,这倒奇了。既到此地,我们索性到下面山村,探它一探。”   三人攀上山头,俯首下视,后山的情景又是不同,只见层层的小山峰,曲曲折折,宛若 重门叠户,但半山腰处,却用人工辟成盘旋的山道。甘凤池笑道:“这里的形势倒还不 错。”三人就从山道上一路走下来,走到半山,已见山脚有几十家人家。这时红日就将西 下,百鸟归巢,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热闹。   三人下山之后,行进村中,村人大都已在屋内用膳,只有寥寥几个在外面闲逛,见了这 三个陌生的客人,甚为惊诧。村中有一家朱门大户,在周围的民房映衬下,分外瞩目,甘凤 池便向那家人家走去,有人上来问道:“贵客可是来找尚庄主吗?”甘凤池应道:“正 是。”那人道:“请等一等。”跑步如飞,先入屋中,甘凤池悄声对吕四娘道:“等会我们 进去,由我答话,若有什么事变,请看愚兄眼色行事。”吕四娘道:“我们当然是唯师兄的 马首是瞻。”说话间,已到了那家门前,两扇朱漆大门,忽然打开。   两名大汉走出门外,伸出中指,向地上一指唱了个喏,问道:“三位是道上同源,还是 迁金人士?”这是帮会中常用的黑话,意思是问:你们是同道的别一帮派的人呢,还是本帮 兄弟来朝见龙头大哥的?甘凤池竖起拇指,向天上一抬,大刺刺的说道:“日月星辰,不归 泥土。”两名大汉面色一变,急忙恭恭敬敬的说道:“三位请进,待小的禀告庄主。”原来 那两句话是甘凤池自表身份,说明自己不是帮会中人,谁人也管他不着。说这话的人,若非 一派首领,就是成名人物。   两名大汉将三人引进客厅,坐了一阵,只见一个年约六旬的壮健老人,从后堂走了出 来,想必就是什么尚庄主了。唐晓澜正想起立,甘凤池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抢先站了起 来,向中间行进三步,然后向左侧跨一步,再向右侧跨一步,然后又侧退三步,这才示意叫 吕唐二人起来,抱拳行礼。这老人怔了一怔,颇为气恼。   原来这尚庄主来头颇大,听得手下人禀告,说是有这么样的三个人来见,急忙出来迎 接,一见之下大为失望,他以为来的必是成名人物,谁知全不认得。而且吕唐二人,都很年 青,尤其是吕四娘因为得了易兰珠“敛精内视”之术,看来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文弱书生; 三人中甘凤池年纪较大,态度也较为老成,但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而且面黄肌瘦, 活像一个病夫。尚庄主心中嘀咕,以为他们是江湖骗子。但甘凤池进而复退,行的却是平辈 之礼,尚庄主初时气恼,但一想他们既然能找到此地,必知自己名头,既敢用平辈之札相 见,当非等闲人物。江湖上异人甚多,他也就不敢怠慢。当下哈哈一笑,抱拳还礼,暗运内 家真力,拳风向甘凤池撞来,甘凤池纹丝不动,还了一揖,尚庄主身体微微一晃,急忙定 着。笑道:“老兄好功夫,这两位小哥是老兄门下么?”甘凤池道:“雁行并列,都是同 辈。”尚庄主又怔了一怔,伸出手来,向吕四娘道:“老朽失言,请恕无知。”吕四娘伸手 与他一握,尚庄主突觉手腕酸麻,始知吕四娘功夫还在甘凤池之上。三人中唐晓澜最为壮健 英俊,尚庄主不敢再试,急忙肃请三人就座。   甘凤池道:“听说庄主做寿,我们兄弟三人,特来叨扰。”唐晓澜莫名其妙,心想:甘 大侠怎么知道这个老头做寿?谁知这又是帮会的黑话。甘凤池一路行来,见了十多处帮会的 暗记,默察情形,料想这里的主人,必然是一个大帮会的头子,可能就在最近,要邀请各帮 会的人来这里秘密聚会。这种聚会,称为“做寿”,所以甘凤池出言试撞。果然一撞便对, 尚庄主哈哈笑道:“三位高贤;惠然肯来,真是增光不少,只是还有几天,才是寿期,要委 屈三位高贤在舍下小住了!”   甘凤池道:“既然如此,那只有叨扰了。”当下请教姓名,甘凤池化名唐龙,吕四娘化 名李双双,唐晓澜化名冯尧。尚庄主问道:“三位在哪里开山立柜?”甘凤池道:“流水行 云,没个定处。”尚往主又道:“那么三位是上线挂牌的了?”甘凤池又笑道:“不归标, 不立柜,有花赏花,有酒喝酒,五湖四海皆朋友。”两人用江湖‘唇典’(暗语)问答,听 得唐晓澜益发茫然,原来尚庄主惊疑不定,一再试探,先问他是不是占据山头的寨主或者开 香堂的大哥,甘凤池说不是,于是尚庄主又问他们是不是独行大盗(上线挂牌意即在江湖流 窜,四出劫掠。)甘凤池又说不是,而且说明他们和黑白两道都没牵连(不归标),但在江 湖上却到处都有朋友。这样的身份非同小可,不是前辈高人就是成名侠客,饶是尚庄主见多 识广,也自捉摸不定。他把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在心中暗数,想来想去,都没有像他们那样 年青的人。尚庄主无法,只好以上宾之礼相待,叫庄丁带他们到客房安歇。尚庄主心想,韩 老怪不是今晚,便是明天,就要来到。他一定会看出这三个人的来历。   三人进了客房,吕四娘悄悄问道:“七哥一向深沉不露,何以这回自表身份。”甘凤池 道:“这个尚庄主定是帮会的首领无疑。我们平白闯来,若非稍为炫露一下,他那里肯招 待,我们既非帮会中人,那就只好假托江湖游侠的身份了。”其实,甘凤池正是当时江湖上 声名最大的一位游侠,根本不是“假托”。也正因此,尚庄主怎样也不敢想到甘凤池就是他。   歇了一阵,尚庄主遣人送来晚饭,极为丰盛,吕四娘犹有疑虑,甘凤池笑道:“他摸不 透我们的道路,岂敢暗算?”大碗酒大块肉的吃了,庄丁进来收拾,说道:“庄主向三位请 安,请恕他不来陪客了。”甘凤池道:“庄主有事,不必客气。”   这晚三人同室,到了午夜,甘凤池道:“八妹,你出去探它一探,看这个山庄,有什么 古怪?”独臂神尼门下,以吕四娘的轻功最高,甘凤池自愧不如,所以叫她去探。吕四娘走 近窗口,只见窗外黑影幢幢,低声说道:“七哥,外面有人监视。”甘凤池道:“我有办法 引开他们。”伸出中指,在窗中对面的墙上一插,登时插穿了一个小洞,随手在墙角捡起一 片竹片,伸入洞中,搅了一会,说道:“行了。”从百室囊中取出一颗弹子,双指挟着,对 着洞口一弹,只听得嗤的一声,弹子飞出外面。随后便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奔跑声音,吕四娘 何等聪明。知道这是甘凤池声东击西之计,衣襟一撩,穿窗飞出!外面的看守,听得弹子声 响,以为有夜行人来,“投石问路”,群向弹子落处奔去。到回过头时,吕四娘已飞掠过两 间屋面,躲在假山之后了。   这座尚庄主的花园,占地甚广,布置不俗,只见四面假山玲珑,游廊曲折,中间还有一 座高耸的碉楼。吕四娘暗暗称奇:这地方好像来过似的?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 的园林布置,竟是模仿鱼亮在田横岛千文岩上所建那座别墅的格局,虽然没有鱼亮别墅的雄 伟和险峻,但也颁为可观。吕四娘躲在假山背后,四顾无人,正想跃出,忽听得有脚步声 响,只见四个女郎,提着纱灯,联抉走过。其中一个少女道:“郡主脾气好大,看她那样百 媚千娇,谁也料不到她武功那么高明。”又一个少女道:“是呀,昨天她不肯吃饭,孟塞主 去劝她,不知说了些什么,她一巴掌便打过来,孟塞主急忙闪开,她一掌便把檀木桌子打坏 了。”又一个少女道:“后来是庄主进去说好说坏,她才肯吃。”第四个少女道:“听说孟 塞主武功本在我们庄主之上,乃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他倒很忍得。”第一个少女道:“是 郡主嘛!他怎么也得忍着。”吕四娘伏地听声,四个女郎渐走渐远,声音越来越弱,吕四娘 甚为奇怪:那里来的郡主?难道一个帮会首领,还敢把王爷的小姐劫了?好奇心起,一掠而 出,轻飘飘的蹑在那四个女郎身后,吕四娘轻功已经极峰,真有登萍渡水之能,飞絮无声之 妙,跟在那四个女郎身后,她们竟自半点不知。   跟了一阵,又听得一位女郎说道:“大后天是我们帮中的柜祖开帮大典,不知大王来不 来?”另一位少女道:“她女儿在这里,总会来吧?”又一名少女道:“我听少主说大王忙 着呢,未必分得出身。”先头那名少女道:“少主倒和你很要好,时时和你说体己话儿 呢。”那名少女“呸”了一声,又说说笑笑,过一阵,先头那少女又道:“你们说郡主脾气 坏,我却说她好。昨天我服侍她梳头,她执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就像我的姐姐一般。”先头 那少女又道:“听说是大王不准她嫁人,所以她才逃出来。”其余三名少女吱吱喳喳的问 道:“真的,你怎知道?”“她不害羞吗?怎么闹着要嫁人?”“嫁不到合意的人,难怪脾 气坏了。”一人一句,听得吕四娘暗暗好笑。   四个女郎绕过假山亭台,曲曲折折走到园子西角,只见一座三层楼宇,楼角挂着十几盏 垂穗八角风灯,第三层楼上窗门打开,灯光照壁,依稀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竟似熟人,但 却想不起是谁。吕四娘正想抄小径抢过四个女郎前头,飞身上楼。楼上灯光忽灭,园子转角 处,蓦然走出两个人。四个女郎垂手肃立,吕四娘急忙闪进花树丛中。斜眼偷窥,不由得吃 了一惊,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尚庄主,一个竟是天叶散人的师兄韩重山。只听得尚庄主道: “你今晚就要赶去吗,明天再走成不成?今天来了三个小子,口气极大,我想请你替我摸摸 他们的海底!”   吕四娘更是吃惊,心想,这韩重山武功超卓,暗器尤其厉害。而且若只是他一人也还罢 了,只怕了因那一班人也和他同来,正思量间,只听得韩重山道:“我的老伴等着我呢,大 后天我一定赶来替你祝寿便是。至于你说的那三个小子,等下我去瞧他们一瞧,倘若真是成 名人物,我总不至于不认识的。”尚庄主道:“好,我先看看郡主,她这两天脾气可大 呢!”韩重山哼了一声,道:“这贱丫头!”和尚庄主上楼,吕四娘急忙一闪,展开绝顶轻 功,奔回客舍。   甘唐二人等得正在心焦,窗门一动,吕四娘如飞鸟般掠进,向甘凤池低声笑道:“我学 了你那手功夫,将到客舍,就随便用一粒小石子,引他们走开了。他们今晚要受两场虚 惊。”甘凤池道:“你探出什么没有?”吕四娘道:“明天再和你说,等下韩重山那怪物要 来看我们,我们装睡。”客房很大,三床并列,甘凤池睡在中间,过了一阵,忽听得有敲门 之声,甘凤池故意等了一会,这才作出给惊醒之状,开了房门,韩重山和尚庄主站在门口, 尚庄主道:“刚才有夜行人探庄,三位可受惊了?”甘凤池道声“惭愧”,说道:“我们睡 得太熟,一点也听不出来。”尚庄主道:“我就怕惊了贵客,不好意思。”随着介绍韩重山 给三人相见,韩重山双眸炯炯看了一阵,吕四娘和唐晓澜虽然都会过韩重山,可是现在变了 颜容,吕四娘又改了男装。在暗淡灯光之下,又适值韩重山心中有事,竟看不出来。   寒喧几句,韩重山道声“打扰”,便即告辞,尚庄主跟了出来,韩重山道:“这三个小 子不是什么成名人物,但看样子武功却还不错,大约是名家弟子,故作大言,想扬名闯万来 的。”尚庄主忽然说道:“会不会是天山剑客的门下?”韩重山道:“天山剑传人己绝,你 还老是怀恨做什么?”又道:“庄主,请恕我失言,其实以你的武功,又有卫岛主和孟寨主 在此,难道还怕这三个小子作反?”尚庄主见他焦急之容,现于辞色,不敢再说。韩重山拱 了拱手,身形起处,似一溜轻烟般的飞出山庄,连夜赶办他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陆续有帮会的首领到来,尚庄主忙个不了,但百忙中早晚仍然抽空来 看甘凤池他们三人,甘凤池老于江湖,言谈之间,绝不叫他摸得底细。到了第四日中午,尚 庄主忽然亲自来请,三人随他走到园中,园中摆有几桌酒席。吕四娘忽然想起鱼亮大王之 宴,情景和今日颇为相似。尚庄主请他们坐上席,吕四娘和唐晓澜一看,在首席其他七个客 人之中,竟然认得二人,一个是凌云岛主卫扬威,一个是太湖塞主孟武功,不禁暗暗称异。   正是:   山庄囚玉女,席上见群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六回 较技索镖 当场显身手 解纷徘难 一语释前嫌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六回 较技索镖 当场显身手 解纷排难 一语释前嫌   甘凤池等三人坐在上座,只见不断有人来向庄主道贺,甘凤池听得这些客人是来祝贺开 帮大典的,心里想道:“怎么一个新建的帮会,有这样气派!”正自纳闷,尚往主忽然端起 酒杯,左手在怀中取出一把扇子,迎风一晃,倏的张开,扇子外面,乌漆光亮,扇骨闪闪发 光,甘凤池一见,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江南的铁扇帮死灰复燃!”   五十年前,铁扇帮是江南的一大帮会,帮主尚云亭武功极高,软的硬的全都不吃,黑道 白道,均不卖帐,虽然恃强称霸!却也算得个响当当的角色。不料后来尚云亭给人妖郝飞凤 盅惑,竟然与天山七剑作对,被凌未风所擒,终于丧命。(事详拙著《七剑下天山》)尚云 亭死后,铁扇帮群龙大首,宣告瓦解,尚云享有个孙子,当尚云享死时,未满十岁,长大之 后,颇思恢复祖业,遍访名师,学成武艺,自己取名为尚复初。奔走了十多年,得鱼亮之 助,才把铁扇帮重组起来,今日便是他祖祖开帮的大典。名是开帮,实是重建。甘凤池适逢 其会,自然也只好随众举杯,向尚复初道贺。   尚复初摇着铁扇,开声说道:“今日敝帮重建,开帮祭祖,承各位道上同僚,不弃下 愚,光临寒舍。更承鱼亮大王,出力相助,敝帮上下,无不感激。”吕四娘心道:“原来他 是鱼亮扶起来的,怪不得孟武功和卫扬威远道而来,这二人定是代表鱼亮来参加典礼的了。 尚复初顿了一顿,举杯一饮而尽,又道:“想我江南各帮各舵,一向散如泥沙,五十年前的 盛况,已似烟消云散,岂不愧对前人。而今鱼亮大王海外称王,为我辈扬眉吐气,我们江南 各帮,何不歇血结盟,助鱼亮大王一臂之力。”此言一出,各帮首领,议论纷纷,虽然他们 赴宴之前,已知尚复初之意,但兹事体大,而今正式提出,谁也不敢首先发言,甘凤池吕四 娘冷眼旁观,知各帮首领,意见纷歧,正想有所作为,尚复初已道:“此事关系我们各帮兴 衰,据我看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海阳帮帮主屠景昭接着站起来道:“尚庄主所言甚是。 此事关系甚大,待我们从长计议如何?”这一番话,明是捧扬,实是拖延。尚复初自知威望 未够,各帮帮主之来,一半是看鱼亮面子,一半还是靠自己祖宗的遗荫;见此情形,不敢勉 强,只好说道:“屠帮主深谋远虑,老成持重,小弟岂敢不尊。此事明日再说。”孟武功颇 感失望,正想起立发言,忽然有两个帮友,俸上描金盒子,尚复初打开口看,只见里面有一 锭黄金,一张大红拜帖。   尚复初拿起帖子一看,面色微变,说道:“请他们进来!”过了一阵,外面进来了两老 一少。唐晓澜见了,几乎叫出声来。原来这两老之中,有一个竟然是插翼神狮邹鸣皋,那少 的乃是他的儿子邹锡九,想当年这两父子到杨家提亲,杨柳青故意要和邹锡九较技,把他的 手臂都几乎折断。唐晓澜离开杨家,与此事也多少有关,一别几年,想不到他们竟在这里出 现。吕四娘见他看得出神,悄声问道:“你认得他们?”唐晓澜点头,一时间,前尘往事, 都上心头。心想:这个邹锡九不知现在还恨不恨我。   邹鸣皋大步走来,向尚复初拱了拱手,双目环扫全场,大声说道:“原来今日尚庄主遍 请武林高贤,嘿,嘿,小老头也算来得真巧!”尚复初也拱拱手道:“插翼神狮,久仰,久 仰!今日与凌镖头同来,有何见教?”邹鸣皋抱拳向各帮首领作了个圆揖,高声说道:“在 下名叫邹鸣皋,这位朋友是南京通源镖行的总缥头凌岳。还有这位乃是小儿邹锡九。两个月 前,小儿助凌镖头走一趟镖到广东,中途给铁扇帮的朋友劫了,镖银虽然不多,只有五万余 两,在尚庄主眼中不当一回事,可是凌镖头与老朽都是光棍一条,要赔也赔不起,没奈何, 只好厚着脸皮,请尚庄主赏个面子,将这点镖银发还。我邹鸣皋这厢有礼了!”   江湖上劫镖讨镖都是极寻常的事情。何况邹鸣皋和杨仲英并称北国双雄,南方的绿林道 也曾久闻其名,并非没有来头的可比。各帮首领都想:这个面子尚复初一定给了。五万两银 子又不多,尚复初断不会和成名人物结这种梁子。那料尚复初听了之后,哈哈一笑,说道: “按理说嘛,邹老英雄亲自来讨镖银,这已是给小可天大的面子。这镖银无论如何都要归还 的了,只是今日乃敝帮把祖开帮之日,白花花的银子拿出门去,总是有点忌讳。不如这样 吧,这五万两银子就当作彩银,我们与邹老英雄父子与凌总缥头比试三场,给各位高朋助兴 助兴,邹老英雄定占赢面,我们输了也输得高兴!”   尚复初说出这一番话,群雄都是颇感意外,甘凤池也觉此人没有帮主风度。他却不知尚 复初另有想法。尚复初十多年来为重建铁扇帮而奔走,虽然闯出万儿,但本身的威望到底还 嫌不够,尤其以适才的建议没人附和,令他更感尴尬。邹鸣皋适当这个时候来讨镖银,他一 肚皮子气没处发泄,因此想趁此机会,挫折成名人物,增加自己威风。   邹鸣皋怒火中烧,仰天打了个哈哈,捻须说道:“老朽这把骨头,岂敢较技讨镖,但帮 主既不赏面子,我们也不必勉强于他,既然帮主划出道儿,我们要不接么,这笔镖银又赌不 起。没奈何,我们只好听帮主吩咐了。”尚复初道:“好,三场中谁赢两场,这五万两彩银 便归他所有。你们是客,请!”邹鸣皋正想亲自出马,挑战尚复初,镖头凌岳已一跃而出, 朗声说道:“这镖乃是小弟所保,我就请帮主赐教两招吧。”尚复初“哼”了一声,意似不 屑,把手一挥,一个黑面汉子跳了出来,这人乃是铁扇帮三个副帮主之一,名叫曹元朗,高 声笑道:“不必惊动帮主,我来接凌镖头的高招吧。”   凌岳问了姓名,拱手说道:“我们此来,为的只是讨镖,可不敢将贵帮视同仇敌。彼此 点到为止,请副帮主手下留情。”较技讨镖,是江湖上常有之事,凌岳正是按江湖规矩,把 话先放下来。曹元朗却是一个粗豪汉子,手底虽然很硬,对江湖礼节可不大懂,心里暗笑凌 岳未婉先恃,当下走行门,迈过步,道:“好说,好说!”立即开招,双臂一伸,骨节格格 作响,骤然进步欺身,斗大的拳头劈面打去,凌岳是太极派的好手,身形一闪,一招“斜挂 单鞭”硬削敌人手腕,曹元朗身手也颇迅疾,一个翻身,呼的一拳又向凌岳肋下撞去,凌岳 使了一招“野马分鬃”,左腿实,右腿虚,左手上提,右手下沉,并不见他怎样使力,曹元 朗已给他逼退几步。尚复初皱起眉头,对卫扬威道:“对太极拳何必蛮攻。”这话本想说给 曹元朗听,但曹元朗输了一招,正自暴躁,那里留心帮主说话。他练的是黑虎拳,仗着一身 蛮力,心想我便捱你两拳也无防碍,虚晃一招,倏又冲上,一招“恶虎掏心”,右拳闪电般 的向凌岳胸口打去,凌岳微微一闪,突然扭身反腕,把敌人右肘勾住,太极拳借力使力,曹 元朗用足力量,给他一带,一个踉跄,身子向前扑去,凌岳右手一送,左掌一推,曹元朗一 交仆下,挣扎了好一会,才站得起来。这还是凌岳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要不然他的 手腕也要被拗断了。   邹鸣皋欢容满面,拱拱手道:“承让了第一场,”尚复初把酒杯一顿,道:“好,我接 你第二场!”   邹鸣皋立即下场,朗声说道:“帮主肯亲自指教,那好极了。”尚复初把外衣脱下,正 想出场,背后一个少年闪了出来,说道:“爹爹让孩儿替你比这场吧!”这少年正是尚复初 的儿子,名叫尚少亭,尚复初学过好几门武功,他儿子也是从小便内外双修,根基扎得稳, 尚复初沉吟半晌,心想儿子虽然火候较差,但武功精熟,而且年青力壮,先自占了便宜,让 他去和邹鸣皋比试,败不为辱,胜利立即可以震动江湖,当下点点头道:“好,你小心一 点!”   尚少亭脱衣下场,邹鸣皋微微一笑,退过一旁,尚少亭愕然注视,邹锡九早跳了出来, 朗声说道:“我接少帮主这场。”尚少亭这才恍然,原来是邹鸣皋不屑和自己动手。   邹锡九受了杨柳青那次教训之后,骄矜之气已减,双拳一抱在下首立了个门户,凝神待 敌。尚少亭道:“邹英雄请开招吧!”邹锡九道:“岂敢,我未学后辈,要请少帮主指 教。”尚少亭道:“你远来为客,还是请你先赐招吧!”邹锡九说了两句门面话,道声“有 请”,左掌向外一翻,右拳呼的打出,尚少亭双掌一摒,使了一招“云手”,把他的招数破 了。邹锡九暗道:“原来他也是太极派”,站稳马步,双拳进搏。邹锡九的下盘功夫极稳, 尚少亭想借力打力,将他打倒可不能够,斗了二十多回合,刚柔互撞,双方都没便宜,邹锡 九拳拳有力,虎虎生风,唐晓澜全神注视,不觉赞道:“他的五行拳大有进境了!”吕四娘 在他身旁,问道:“你们是早相识的?”唐晓澜点了点头,目不旁瞬,心中暗暗希望邹锡九 得胜。   打了一会,邹锡九渐占上风,再不像以前的沉稳,五行拳的拳招本来利于采取攻势,要 先招才发,后招即到,才显得出雄劲,邹锡九占了上风,觉得此人之技亦不过如是,便即斜 身上跃,从“登山跨虎势”变作“抽粱换柱”,左掌护胸,右掌奔敌人胸口猛捣。尚少亭微 微一闪,忽然改了猴拳,向前一仆,手爪起处,竟照邹锡九双睛抓去,这一变招,大出邹锡 九意外,急汇收势撤招,将护胸的左掌往下一翻,往上一格,那料尚少亭化抓为掌,突向邹 锡九寸关尺扣来,这一手却是“擒拿手”,邹锡九缩肩退步,说时迟,那时快,尚少享右手 一拳,猛然捣出,捷似奔雷闪电,邹锡九避之不及,只好用肩头一顶,只听蓬的一声,邹锡 九挨了一拳,退出几步,幸未跌倒,铁扇帮人,哗然大笑!   邹锡九经了几年历练,涵养虽比少年时为好,但当场出彩,也自按捺不住,霍地一个翻 身,拳行如风,连用劈、钻、炮、横、崩的五字诀,把五行拳使得如狂风聚雨一般,向尚少 亭狠狠攻击。   尚少亭这时已摸熟了邹锡九的拳路,他自小便随父亲奔走江湖,经常和各帮各派的高手 比拳斗剑,临场的功夫比邹锡九强得多,加以他所学又杂,不拘一格,邹锡九这一强攻,正 合了他的心意,只见他不慌不忙,随着邹锡九的拳风飘来晃去,外行的看来,似乎他已被邹 锡九逼得只有退守的份儿;内行的看来,他正是处处制敌机先,拳路兼沉捷与飘忽两者之 长,只等邹锡九拳势稍缓,他就要立下杀手!   邹鸣皋看得暗暗叹气,暗骂这孩子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仍然不懂拳理。自己不知对他说 过多少遍,要:“胜勿骄,败勿乱。”他却先骄后乱,如此下去,安得不败。   邹鸣皋一面暗骂,一面心急,看那尚少亭掌法阴辣,定是想趁此机会,痛下毒手,好立 万扬名。但邹鸣皋空自着急,以他的声望身份,却断不能出拳相助,连喝止认输也不能够。 正着急间,忽见邹锡九强用五行拳中的“冲云劈雾”一招,双掌齐出,冲击敌手上盘,尚少 亭一声冷笑,疾出右掌,反手一拿,左手挂拳,向对熟醢太阳穴”横劈,若然给他击中,邹 锡九只恐有性命之危!   邹鸣皋惊叫一声,再也顾不得身份,纵身便起,肩头忽然给人一按,耳边听得那人喝 道:“你做什么?”按他的人正是凌云岛主卫扬威。邹鸣皋心意如焚,肩头一耸,正想硬把 身形拔起,这一瞬间,忽听得尚复初呼喝之声,一条黑影疾如飞箭冲向场心,尚少亭和邹锡 九倏的向两边分开,这一下变出意外,卫扬威松了手掌,邹鸣皋和尚复初双双跃出,只见场 中一个英俊少年,笑吟吟的抱拳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晚辈冒昧,强作‘仲连’ (调解人之意),请两位老前辈恕罪。”   邹鸣皋父子和唐晓澜一别数年,更兼他易了颜容,竟不认得。邹锡九十分感激,尚少亭 虽然气愤,但他刚才给唐晓澜一手拉开,已知此人武功远在己上,不敢上前挑衅,只是站在 一旁发话道:“你懂不懂江湖规矩?你分明见我赢了,这才硬来插手。这只能算是助拳,那 能算是排解?”   甘凤池见唐晓澜骤然出手,也颇感惊讶,暗道:“这可要糟!”果然铁扇帮的人,纷纷 怒骂,尚复初冷笑道:“邹老英雄交游真广,随处都可邀人助拳。只是这样闷茶子不亮钢 (事先不先声明之意),却暗地里偷打一拳,暗袭一掌,恐怕也算不得什么英雄行径。好, 这位小哥既然替邹老英雄助拳,那就请一并替邹老英雄接了这一场吧!”   尚复初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老辣,词锋咄咄,将邹鸣皋奚落一番,又直接向唐晓澜挑战。 这时全场目光都盯着唐晓澜,吕四娘甘凤池暗暗着急!   邹鸣皋面色变紫,须眉掀动,他是个成名英雄,如何忍得尚复初的奚落,看尚复初咄咄 逼人迈步移身,就要和唐晓澜交手,邹鸣皋大喝一声“且慢!”拦在唐晓澜面前,高声叫 道:“我有话说!”   尚复初自觉道理上占了上风,阴侧侧的笑道:“邹老英雄有何见教?”邹鸣皋朗声说 道:“咱们约定比试三场,第一场承贵帮让了,第二场虽未决雌雄,但少帮主确是占了上 风,我们便认栽。至于这位少年英雄和我素味平生,他排解是出于好意,我在这儿拜谢了。 我可不敢请他替我顶锅,咱们仍照前约,这第三场由我领教帮主的高招。帮主是江南响当当 的脚色,我若给帮主较短,那是虽败犹荣。万一我这几根老骨头还经得起打,或者承帮主让 我邹某一招两招呢,那么我就得拜领帮主的大恩,敝友也得免倾家荡产之祸!   邹鸣皋这番话扣得很紧,先认邹锡九这场输了,然后仍申前约,仍要较技讨银,说话之 间,映出尚复初气量的狭窄。各帮首领窃窃私议,觉得尚复初要向一少年后辈报复,先已失 了身分;为这五万两银子,要累人倾家荡产更是不该。因此在邹鸣皋话完之后,竟没人替尚 复初帮腔,反而许多人都这样赞道:“到底姜是老的辣,你瞧插翼神狮的说话把本来是下风 的局面一下子便扭过来了。”   尚复初面色一变,挥挥手道:“少亭你退下,邹老英雄,咱们是拳脚上见高低,还是兵 刃上分胜负?”邹鸣皋挥了挥手,唐晓澜和邹踢九也一齐退了,邹鸣皋随便立了个门户,说 道:“不管拳脚兵刃,我一并奉陪!”   尚复初勃然大怒,把长袖一抛,就要动手,忽然门外有人跑进来,是担任“知客”的香 主,高举大红拜匣,高声叫道:“帮主,铁掌神弹杨仲英和关东四侠拜会你老!”尚复初和 邹鸣皋都吃了一惊,尚复初霍地跳开,披回长衫,向邹鸣皋拱手说道:“咱们这场暂且押 后!”亲自率领帮中几个头目,走出甬道迎宾。   邹鸣皋一阵心跳,和这位老朋友数年不见,却不想在这里相遇。他正不知见了杨仲英可 说些什么话好?唐晓澜的心更更是卜卜的跳,甘凤池微微一笑,握着他的手说道:“唐兄不 必担心,等下你也不必声张,由我替你解开这个结吧。”说话之间,杨仲英和关东四侠已联 袂走进!   杨仲英双眼一扫,瞧见了邹鸣皋父子,抢上前去炮拳说道:“邹大哥,别来可好?”邹 鸣皋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好。”杨仲英忽然转过头来,对尚复初道:“尚帮主,贵帮今 日重开香堂,我杨某一来向你道喜,二来可有事相求。”尚复初道:“杨老英雄何事相商, 但说无妨!”杨仲英大声说道:“想请帮主借五万两银子!”   尚复初面色倏变,随即抱拳说道:“杨老英雄若缺银子使用尽管拿去,但不知何以定要 五万?”杨仲英道:“我有一位朋友,和我是生死之交,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儿。我的侄 儿替人保镖,失了五万两银子,他们流浪江湖,没像你庄主那样积有百万身家。赔不起银 子,我这叔父怎能不替他张罗?”尚复初道:“啊,你是为插翼神狮讨镖银来了!”杨仲英 道:“正是,我和关东四侠要请你老赏个面子!”   杨仲英在武林中德高望重,关东四侠更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尚复初一瞧自己这边,武 功最强的韩重山还没有回来,自己和孟武功卫扬威三人只恐不是他们对手,虽然心中气愤, 也只好装出笑容,抱拳说道:“这点小事,累得五位远道而来,在下实在过意不去,冲着杨 老英雄和关东四侠的面子,莫说五万两银子,再多小弟也该奉上。”说罢,一面叫人去打银 票,一面叫人添了一桌酒席,请杨仲英和关东四侠上座,又到邹鸣皋和凌岳之前陪了个扎, 请他们和杨体英坐在一起。   邹鸣皋刚才见了尚少亭的功夫,情知尚复初一定更高,比试起来,自己实无把握。杨仲 英替他解了困危,他心中自是感激,但因有以前那段过节,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玄风和邹 鸣皋也是老相识了,微笑说道:“杨大哥听到了邹老英雄之事,急得不得了,催我们兄弟连 夜赶来,幸好正是时候。”邹鸣皋心想原来他专程赶来,全为的是我。杨仲英斟满了酒,对 邹鸣皋道:“那年之事,小弟非常抱歉。”邹鸣皋接了杯酒,一饮而尽,大笑说道:“患雄 见交情,儿女之事,再也休提。”   杨仲英这边谈笑风生,尚复初十分没趣,一腔怒气,发泄到唐晓澜身上,在席上大声说 道:“今日敝帮重开香堂,各位英雄不约而到,实在增光不少。适才这位冯兄(唐晓澜化名 冯尧),显了那么漂亮的功夫,我们尤其佩服。只可惜三招两式,难窥全豹,我们还想请冯 兄再显显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   唐晓澜不知所答,卫扬威人甚精灵,看唐晓澜身材,听唐晓澜说话,似乎在那儿见过似 的。站起来道:“不如我和这位冯兄对拆几招,给帮主助兴。”唐晓澜甚是不安,一时众人 眼光,全集中在唐晓澜身上。   玄风道长老于江湖,记性尤佳,和他见过面的人,十年之后相逢,他还能叫出人的名 字。看了一阵,忽然对杨仲英说道:“你看这人像不像唐晓澜?”杨仲英也起了疑心,说 道:“真有点似。”陈元霸道:“面貌不似嘛!”邹鸣皋急将唐晓澜适才帮忙自己的事说 了,他本意是想给玄风介绍这位少年英雄,那知玄风忽然把铁拐在地上一点,身形骤然飞纵 出去!   卫扬威正在叫阵,忽见玄风飞纵出来,不知他来意如何,怔了一怔,只听得玄风嚷道: “我老道最喜欢趁热闹,这位少年英雄腰悬宝剑,定必是剑术名家的弟子,我老道想和他比 比剑法。”尚复初又惊又喜。玄风的乱披风剑法海内知名,不料他竟会出头帮助自己,而且 肯和一位少年比剑。   甘凤池把唐晓澜一推,说道:“长者有命,后辈不应推辞,你就陪那位道爷走一趟剑 吧!”唐晓澜见甘凤池如此说法,只好硬着头皮出去,玄风迫不及待,左手铁拐一扫,右手 长剑从拐底直穿出来,玄风的剑法犹如狂风暴雨,辛辣迅疾,唐晓澜避了两招,险些被剑刺 中,避无可避,只好把游龙宝剑拔了出来,顿时一缕寒光,映日生辉,玄风大声叫道:“你 这叛徒,还不弃剑就缚!”刷刷两剑,分刺唐晓澜身上要穴,左手铁拐,又卷地劈扫,唐晓 澜给逼得凝神对付,分不出心神说话。   席上邹鸣皋父子大为震惊,邹鸣皋一把拉着了杨仲英的衣袖,急声说道:“大哥,这位 少年英雄曾救小儿一命,看来不是坏人,有话好说,你出去把玄风道兄劝止了吧!”杨仲英 面挟寒霜,把衣袖一摆,说道:“他背叛师门,投顺满奴,罪当万死!”站起来叫道:“玄 风道兄,你替我把这孽徒擒了吧,要生的,不要死的!”本来杨仲英也想出去,可是既有玄 风动手,他以师傅之尊,就不便出去了。邹鸣皋见他连骂“孽徒”,骇然问道:“这人是 谁?”杨仲英道:“他是唐晓澜,当年和锡九曾交过手。”邹锡九睁大了眼,邹鸣皋也觉大 出意外。邹锡九心地狭窄,但却也思怨分明,唐晓澜刚才出手相救,总是对自己有恩,想向 世伯说情,可是见杨仲英那样严重的面色,如何敢说,只好叹口气道:“咳,料不到他会这 样!”   玄风剑拐齐施,招招厉害,唐晓澜逼得把天山剑法施展出来,银光四射,倏如狂涛卷 地,倏如长虹经天,他志在防卫,不在进攻,玄风的剑拐虽然威风,竟是无隙可入,气得大 声骂道:“天山一派,代出英雄”你这厮骗了天山剑法,却做满奴鹰犬,真是有辱先人!” 话声未完,铁扇帮的人忽然轰动起来,尚复初手挥铁扇,一跃而出,扇子在两人当中一格, 火星蓬飞,唐晓澜趁势退了两步。尚复初大叫道:“玄风道兄,此人是敝帮仇人,请你让给 我吧!”玄风道:“什么?要让给你!”尚复初道:“你远来是客,你就是和他有深仇大 恨,也该让我们做主人的替你代劳。”这时孟武功、卫扬威和帮众纷纷跃出,围在外圈,玄 风瞪眼晃剑,仍是不肯退下。尚复初道:“我将这厮擒了,再交你处置如何?”玄风见此情 形,插剑归鞘,说道:“好,这厮剑术已得天山心法,你小心了!”尚复初铁扇一挥,唐晓 澜道:“我和帮主素味平生,和贵帮亦从无来往,结仇一事从何说起?”尚复初道:“你虽 是后生小辈,但既是天山门下,难道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知么?我们的始祖五十年前被天 山七剑所害,想不到今日门祖开帮,祖师爷果然显灵,神差鬼使,将你送来,嘿,前人种果 后人收,前人血债后人偿,你还想逃命么?”帮众轰然呼喝,呐喊助威。看看就要动手,甘 凤池忽然跃出,舌绽春雷,大声喝道:“喂,报仇也不是这样报法,你们想群殴么?”   甘凤池面黄肌瘦,貌不惊人,这一喝却如洪钟巨雷,震得满园子嗡嗡作响。铁扇帮人不 觉胆寒,不知不觉之间,脚步移后。尚复初铁扇一举,哼了一声道:“我忘了还有两位高人 在此,两位既和池雁行并列,是不是也想替他分担罪责?”甘凤池道:“我又不是天山门 下,谁管你的闲事,但江湖道上,报仇也有规矩,我就看不惯以多为胜,仗势欺人!”尚复 初面红耳赤,本来他以一帮之主的身份,挑战后生小辈,已有失身份,何况又给甘凤池说他 群殴,当下辩道:“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谁群殴来了。敞帮帮众,痛心祖师的血仇,一时 激动,要上来看清仇人面目,有哪点乱了规矩?一颗萝卜一头葱,他是天山七剑的后代门 人,我是铁扇帮始祖的嫡孙,今日由我和他作个了结。我们铁扇帮绝不以多为胜,但若二位 要为友助拳,我们也定有人承接。”尚复初本来想叫他的儿子和唐晓澜动手,这才合乎身 份。可是他见了唐晓澜剑法,知道自己儿子远非其敌,所以逼得老着面皮,自己出马。甘凤 池哈哈一笑,说道:“本来向后代报仇,乃是江湖帮会的陋习,这种陋习,今日亦已渐趋消 灭。你以一帮之主,如此行事,本来不足服人。但你要如此,我也由得你去。只是咱们可要 言明,你若输了呢?”尚复初道:“铁扇帮再不与他为难!我若赢了呢?”甘凤池道:“让 他由你处置!”玄风大声叫道:“这人乃是铁掌神弹的门下叛徒,铁扇帮的输赢我们不 管!”甘凤池微微一笑,向玄风遥遥拱手道:“这个自然。”尚复初又把铁扇一挥,帮众全 部退下,孟武功和卫扬威两个高手,把身子移近甘凤池身边,帮众也在四围监视,甘凤池神 色自如,大杯喝酒!   那边席上玄风和杨仲英都在暗暗纳罕,看这甘凤池貌不惊人,说话却如此厉害!而且听 他口气,身份绝非寻常。四侠和杨仲英与甘凤池都未见过,谁也猜不到是他。大家在心里暗 暗揣度,杨仲英道:“怪不得唐晓澜敢叛师作恶,原来背后有人给他撑腰。”玄风皱了眉 头,说道:“这人看来,深明江湖道义,乃是我辈中人。”杨仲英也皱眉道:“如此高人怎 么会助这个孽徒。”说话之时,场中唐尚二人,已动了手。   尚复初深知天山剑法厉害,但看唐晓澜如此年轻,料他功力不高,火候未够,一出手就 虚实并用,走偏锋,甩腕子,扇挟劲风,向唐晓澜面门一晃,倏地斜斜一指,迅如电光流 火,奔他右“肩井穴”打来。唐晓澜剑把一抖,剑锋起处,寒光闪闪,突然划了半个弧形, 把上盘中盘全部护住,剑锋反削,这一招是天山剑的起手式,名叫“云锁天山”,转眼间便 化成了第二招“辟云望月”,游龙剑横里一扫,趁着扫荡之势,剑尖突然自下反弹而上,上 刺敌人面门。尚复初见他剑法果然厉害,急忙向下一个扑身,倏地一个盘旋,扇子一张,当 成五行剑使,一招“平沙落雁”,削他手腕,这一招用得甚为老练,唐晓澜急把剑锋一转, 硬封出去。尚复初这一招若用实了,唐晓澜必定受伤,但尚复初怕他的游龙宝剑削铁如泥, 不敢放尽,以留回旋之地,因此唐晓澜横剑外封,他的铁扇已往后撤,两人俱无伤损。唐晓 澜择剑再上,又是一招追风剑法里的绝招“李广射石”,剑锋堪堪刺到敌手脉门,尚复初合 扇一点,扇头在剑身轻轻一碰,唐晓澜剑点稍歪,尚复初又已腾身掠起,待得唐晓澜追上之 时,他已经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两人越斗越烈,险招互见。唐晓澜胜在剑法精奇,使的乃是宝剑;尚复初胜在功力较 高,经验丰富,两人斗了一百余招,尚复初的一揽铁扇,倏当五行剑用,倏当点穴抉使,变 化多端,虚实并用。唐晓澜不理他的诱招,只是展开了天山剑法中的“须弥剑法”防身,偶 而也突以追风剑法的绝招反击。尚复初虽然老练,可是唐晓澜的剑法无缝可击,只好逼得和 他游斗。铁扇帮帮众看得惊心骇目,想不到这个后生小子居然能和他们视若神明的帮主斗得 难解难分。   吕四娘全神观战,把唐晓澜的天山剑法和自己的玄女剑法细细比较,觉得自己的玄女剑 法虽然奥妙精奇,但若论到沉雄稳捷,兼有各家之长,那就比不上天山剑法了。这样一看, 渐悟剑理,天山剑法胜在“博”玄女剑法胜在“专”,唐晓澜是博而不专,自己是专而不 博,心中忽起异想,要把天山剑法与玄女剑法熔于一炉,但一来易兰珠断不能收自己为徒, 唐晓澜未够精纯,和他切磋,也悟不了天山剑法的神髓。而且自己国仇家恨,整日劳心,又 那能有几十年的功夫,给自己潜心修练,思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甘凤池道:“八妹,武 学精深,有如大海。我以前初见晓澜,见他功力不高,尚以为他是平凡之辈。想不到他居然 能以剑法补功力之不足,可知武学之道,不论那方入手,只要能有专长,便可望成大器。” 吕四娘道:“文武之理相通,功力有如学识;积学之士,胜于徒讲文笔章法之人。”甘凤池 听了,微微一笑。   原来甘凤池在同门之中,除了了因和尚之外,以他根基扎得最稳,但若论到剑法和轻 功,则以吕四娘最妙。甘凤池知道师妹此言,暗中乃是捧他。因此笑道:“若然饱读经书, 却无妙笔以传,那学识也无由表现。”吕四娘笑道:“师兄所言甚是,师兄得师傅之拳,我 得师傅之剑,我们正应彼此切磋。”   这时唐晓澜和尚复初恶斗,仍是难分高下,唐晓澜的剑点,每被尚复初的扇风扇歪,但 尚复初也只能仗着功力解危,攻不进去。吕四娘道:“此人功力不在五师兄之下。”甘凤池 笑道:“若然碰在你我手上,他大约可敌五七十招。”两人斗场论武,旁若无人,把孟武功 和卫扬威听得暗暗心惊。卫扬威和吕四娘曾在田横岛上会过,他看了又看,觉这少年神情笑 貌,却似在那儿见过了的,忽然想起了吕四娘来,不禁大惊,但想纵算吕四娘能女扮男装, 也决无如此年轻之理,这个少年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孩子罢了,但口气偏又如此之大,饶 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也自猜疑不定。   这时场中斗得更急,那边席上,玄风站了起来,忽然眼朝外望,面色有异,甘凤池忽忙 随着玄风眼光注视之处看去,这一看大出意外,只见韩重山和董巨川二人,正排开帮众走 进,这还罢了,韩董二人之中,还有一人,左臂被韩重山拖着,右臂被董巨川拖着,明明是 被挟持而行,此人非他,正是在独臂神尼门下,排行第五的白泰官!   韩重山和董巨川都是奉四皇子之命,来参加铁扇帮的开帮大典的,韩重山另有私事,所 以在那晚上连夜从尚家走出,今日始回;董巨川则先到浙抚李卫的衙中作客,会齐了韩重山 之后才来。二人正进入山口,就碰见了白泰官踽踽独行,两人武功都在白泰官之上,又是合 力出击的,不过片刻,就把白泰官擒了。不过他们知道白泰官是鱼亮女婿,虽然传有婚变, 却不知底细如何;更兼白泰官又是了因师弟,虽然他们兄弟也是不和,但韩董二人因有此两 重关系,到底不敢把白泰官难为,只是用擒拿手法,扣着他的脉门,将他拖入庄内。   两人走入山庄,只见人头簇拥,一问之下,始知是帮主和人比武,不禁大奇,急忙排开 帮众走进。关东四侠和杨仲英是曾经在四皇子府中和韩重山恶斗过一场的,这时见了,怒从 心起。玄风道:“这铁扇帮一定是和允祯有关系的,咱们今日还要大开杀戒。”杨仲英道: “你们四位去敌那两个魔头,我去取那孽徒!”   韩重山行近斗场,大声叫道:“尚帮主你为什么和一个小辈比式?”话声未停,关东四 侠已经从帮众头上飞掠出来!韩重山大吃一惊,在上首的一桌酒席上,又有一条人影凌空飞 起!”   这条凌空飞起的人影正是吕四娘。卫扬威喝道:“你们做什么?”说时迟,那时快,甘 凤池已呼的一掌劈来!卫扬威双臂一格。给他震退两步,吕四娘轻功超绝,在掌风人影中, 已翩如大雁般的飞出去了!   关东四侠先出,但吕四娘却是后发先至,她人在半空,巳把霜华宝剑,拔了出来,就在 空中舞起一朵剑花,一招“白猿击枝”,向韩重山当头刺下,韩重山是天叶散人师兄,武功 极高,急忙将扣白泰官脉门的手掌一松,身形平地拔起,居然硬抢吕四娘手中的宝剑。但他 料不到吕四娘轻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他的擒拿手法刚使得半招,指头刚弹着吕四娘的剑 身,正想拖她一同落下,吕四娘已在半空中一个倒翻,仍是那招“白猿击枝”,剑势如虹, 朝着他的脑门直刺下来。   董巨川武功较低,不敢像韩重山那样硬抢宝剑,逼得也将扣着白泰官脉门的手掌松开, 闪身左右发掌。白泰官脱出了身,手掌转了几转,舒筋活络,韩重山身形落地,辟云锄向他 斫去。关东四侠已到,玄风道人铁拐暴伸,“当”的一声,格在辟云锄上,火星飞爆,右手 长剑也刷的刺来,韩重山将锄一转,疾的舞起一个圆圈,将玄风的拐剑,一齐荡开。朗月禅 师张口一喷,酒如白练,空中飞至,给韩重山辟云锄激起的劲风一逼,纷洒下来,有如骤 雨。韩重山也微微吃了一惊,心想这人内功不错。玄风剑尖晃动,刷的又是一剑刺来,韩重 山将锄一抡,玄风的剑突然改了方向,一披一斩,顺着锄势,贴锄下斩双足。韩重山一声大 吼,左掌飞出,退后半步,玄风的剑再次给掌风荡开,铁拐击去,又给锄头截着。朗月禅师 赶上,再喷酒浪,韩重山不敢进招,逼得将辟云锄舞得风雨不透,伺隙反击。   那边厢吕四娘一连几剑,将董巨川逼退,白泰官道:“八妹,助我一臂之力,先救鱼 娘。”吕四娘道:“什么?”剑势一松,董巨川撤掌后退,柳先开脚尖点地,身形骤起,屈 着十指,突然从空扑击。除了易兰珠等几个老前辈外,柳先开的轻功仅次于吕四娘,他手指 套着钢环,出其不意,在董巨川头顶凿了一下,董巨川痛得满天星斗,不辨西东,急忙施展 一招“云手”,斜推出去。柳先开在地上的功夫不高,给他一堆,几乎跌倒。陈元霸大吼一 声,运“大摔碑手”,一掌劈出,掌风呼呼,董巨川吃了一惊,不敢硬接。   陈元霸的外家功夫登峰道极,但内功造诣,却还未窥门径,远不及董巨川。可是董巨川 不知他的深浅,见他威势惊人,不免暗具戒心,只敢施展形意派的拿手功夫,身如飞絮,绕 着陈元霸的身形疾转。柳先开再度飞扑,给他闪开,陈元霸趁势一掌打去,给他双掌一循, 几乎仆倒,宰得柳先开三度飞来,钢环猛扑,董巨川要回身闪躲,陈元霸这才稳住身形,挥 拳再斗。   吕四娘与白泰官见四侠分斗敌人,一时难分胜负,这时场中乱成一片,甘凤池恶斗卫扬 威和孟武功,把酒席打得稀烂。吕四娘挥动室剑,开路入场,白泰官也抢了一口单刀,随后 杀人。吕四娘忙中问道:“鱼娘怎么了?”白泰官道:“鱼娘逃了出来,要来找我,预先托 人报讯,沿途还留下暗记,我追踪而来,看来她是被铁扇帮囚了。”吕四妨忽道:“好,你 去助甘师兄,我替你把鱼娘找来!”白泰官喜道:“你知她的下落?”吕四娘来不及回答, 如飞的向西北方杀出去了。   甘凤池力敌两名高手,旗鼓相当,忽见杨仲英奔出场心,向唐晓澜进击,心中大急,见 白泰官奔来,急忙叫道:“你替我暂挡一阵。”虚晃一招,扑向场心,这时场中形成混战, 各帮首领和铁扇帮人,见宾客互斗,而宾客中又有人替帮主助拳,弄得莫名其妙。一时不敢 动手。   尚复初和唐晓澜恶斗,正感骑虎难下,杨钟英忽来相助,喜出望外,铁扇点、打、敲、 削,越发精神。杨钟英喝道:“你退下!”伸掌来抓晓澜,尚复初愕然收招。唐晓澜不敢和 以前的业师对敌,闪得两闪,心里发慌,杨仲英喝道:“孽徒你还敢拒捕?”一掌朝他顶门 拍下,唐晓澜眼中含泪,闭目待死,甘凤池恰好赶到,伸臂一格,杨仲英一掌如击钢铁,竟 给震退数步。杨仲英号称铁掌神弹,不料在掌力上竟然给人较短,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喝 道:“尊驾为何助这不义之人?”甘凤池托地跳上前去,举手在脸上一抹,将面上所敷的药 剂抹掉,双眸精光闪闪,顿时换了一人,杨仲英目瞪口呆,甘凤池笑道:“杨老前辈,你我 久已闻名,不图今日始得柏见!”杨仲英道:“你是何人?”甘凤池道:“江南甘凤池!” 杨仲英“啊呀”一声,急忙施礼,甘凤池也是急忙还礼。   甘凤池出道以来,行侠仗义,济急扶危,端的是名动江湖,黑道白道,无不佩服。杨忡 英在武林中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只是杨仲英家居的时日多,而甘凤池则四海飘游,随处行 侠,所以声名更大,两人惺惺相惜,彼此施礼。杨仲英道:“敢问甘大侠为何庇护孽徒?” 这时尚复初又已在和唐晓澜相斗,听得来人就是江南大侠,也不禁心里发慌!   甘凤池道:“令徒有绝大的苦衷,有绝秘的隐情,他绝不是叛师背义之人!”甘凤池一 连用了三个“绝”字,杨仲英不觉动容,甘凤池道:“请你看在甘某面上,不要再逼令徒, 详情我以后自当奉告!”杨仲英慨然,说道:“甘大侠一言九鼎,既然如此说法,想是我错 怪了小徒!”这时白泰官和孟卫二人斗了二三十招,不支败退,奔入场心,甘凤池道:“杨 老前辈请助我师兄一臂之力。”杨仲英道:“理所当然!”飞奔而上,迎着孟武功就是一掌。   甘凤池一跃而前,叫道:“唐贤弟,侍我取他!”尚复初慌了手脚,急忙跳出核心,大 声叫道:“你们还不动手,替我把这几个人擒下来!”铁扇帮的人纷纷围上,甘凤池奋身一 跃,跳上了一块假山石上,振臂喝道:“尚复初依附鱼亮,作清廷藩帐,替允祯图谋江山, 更要把铁扇帮陷于不义之地,今日撞在我们江南七侠手上,绝不能叫他阴谋得逞,你们听明 白了,休得为虎作怅!”各帮的营领有认得甘凤池的,纷纷告诉同伴:“这是江南大侠!” 又有人道:“不知七侠是不是都来了?”有人就指点道:“你看白泰官也在那边。”各帮首 领之来赴宴,一半是卖尚复初祖先的面子,一半是慑于鱼亮之势,听得甘凤池如此说法,他 们宁愿得罪鱼亮,也不敢得罪江南七侠。有些胆小的已带了随从离场,铁扇帮的人有一大半 不敢动手,有一小半围上去,被唐晓澜舞动宝剑,杀得伤手折足,头破血流,兵刃纷纷截 断。邹鸣皋父子也都拔出兵刃,杀入重围,助唐晓澜御敌。   另一面吕四娘展开绝顶轻功,兔起鹃落,不消片刻,已到了园子西角。那座三层楼宇矗 立面前,屋中走出两个女郎,正是那晚所见的四个女郎中之二。她们“咦”了一声,上前问 道:“谁叫你来的?”吕四娘道:“听说郡主身体不适,帮主叫我送药来。”两个女郎面现 惊奇之色,同声说道:“谁说她病了?她好端端的,刚才还有说有笑呢!”吕四娘出言试 探,证实了鱼娘就在上边,心中大喜,更不打话,拔出宝剑,纵身一跃,跳上二楼檐角,把 剑一点,身子直弹上去,到了三楼,刚刚跳下,忽然横刺里一剑飞来,吕四娘将剑一引,那 人剑尖向前一探,居然解了这招,吕四娘立稳脚步,看清前面的人,竟然是个白发满头的老 婆婆。   吕四娘道:“你走开,我不伤你!”那老婆婆冷笑道:“你这后生晚辈,居然敢来窥探 郡主!”搂头一剑劈下,吕四娘略一晃肩,身形似箭般从剑底穿过,进入房中,只见一个少 女躺在床上,正是鱼娘!吕四娘道:“白泰官在外面等你!”鱼娘一跃而起,忽又迟疑道: “你是何人?”吕四娘正想答话,那老婆婆已挥剑扑进!   鱼娘叫道:“你让我出去!”老婆婆道:“没得你父亲准许,谁也不能放你!”吕四娘 冷笑道:“我见你偌大年纪,好意劝你走开,你还敢拦阻?”老婆婆大怒,一剑刺来,吕四 娘随着剑风飘晃,那老婆婆连刺了十余剑,竟然沾不着吕四娘衣裳,吕四娘喝道:“你让不 让?”三尺青锋,一圈一旋,“叮当”一声,那老婆婆的剑几乎脱手飞去,自知不敌,盯了 四娘一眼,狠狠说道:“好,记着你这小子!”吕四娘笑道:“你记着好了!”身形一晃, 剑光绕处,刷的又奔老婆婆左肩刺去,老婆婆不敢再说,挡了一剑,急忙穿窗而出。   鱼娘见吕四娘剑法如此神奇,睁大了眼,吕四娘道:“我的好姑娘,别人等着你呢,还 不出去?”鱼娘见吕四娘开她玩笑,说话又不正经,反而不敢相信,一阵迟疑,吕四娘伸手 拉她,鱼娘把袖一挥,高声说道:“白泰官一定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吕四娘笑道:“为何 没有?”鱼娘道:“你既然知我是白泰官何人,初初见面,为何如此相戏?”古时男女授受 不亲,江湖儿女虽然比较脱略,但若非捻熟,也不会伸手相扶。吕四娘这才记起自己乃是女 扮男装,微微一笑,把帽子除掉,露出满头青丝,鱼娘又惊又喜,恍然大悟,扑上前去,抱 着吕四娘道:“好姐姐,你一定是白泰官的师妹。”吕四娘笑道:“现在你不骂我了吧?” 鱼娘道:“我真想不到姐姐这样年青!”携着吕四娘的手,双双下楼。   这时场中混战甚烈,杨仲英和白泰官并肩力战,和孟武功卫扬威二人恰恰打成平手。邹 家父子和唐晓澜将帮众杀得四散奔逃,甘凤池和尚复初也交上了手,尚复初挥扇力战,已给 他逼到假山背后,有两名副帮主赶来相助,还是落在下风。   吕四娘游目四顾,见关东四侠处在下风,对鱼娘道:“你去助白泰官,我助关东四 侠。”鱼娘自然愿意,拔出柳叶刀跑上前去,白泰官一见鱼娘,精神陡振,边打边叫道: “鱼妹妹。”鱼娘脸泛红潮,加入战团,低声说道:“这么多人,你乱叫乱嚷做什么呀?” 白泰官微微一笑,挥刀奋战,全是进手的招数,孟武功乃是鱼亮的副手,见鱼娘竟助白泰官 与自己为敌,叫道:“你怎么啦?你真的要背叛父亲么?”鱼娘道:“孟叔叔,你不走开, 我可不容气了,你回去对我爹说吧,叫他不必再理我了,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吧!”孟卫 二人和杨白对敌,已感吃力,鱼娘加入,自然更感不支,而且鱼娘又是主公爱女,万一错手 伤她,更是不好,两人打了一个招呼,撤招逃跑。   孟卫一逃,尚复初更是心谎,也想逃时,但甘凤池拳风甚紧,招招辛辣,那里逃得出 去?战了片刻,两个副帮主先后中拳倒地。尚复初牙根一跤,叫道:“不是你死,便是我 亡!”突然用力一拗,将铁扇拗断,十几枝短箭,骤的射出。   正是:   志大才疏,心劳力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十七回 剑杖交锋 凶僧闹湖上 性灵未昧 玉女出京华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十七回 剑杖交锋 凶僧闹湖上 性灵未昧 玉女出京华   场中恶斗停止,铁扇帮的人给甘凤池一喝,齐都垂手仰头,只听得甘凤池说道:“你们 都是苦哈哈的弟兄,于黑道买卖,劫不义之财,我甘某决不拦阻,但若给清廷利用,那我甘 某可不允许。你们不乏明理之人,仔细想想。”铁扇帮的人,一半慑于“江南大侠”的声 威,一半震于大势已去,纷纷说道:“听甘大侠吩咐!”   甘凤池把脚一提,尚复初“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伸腰坐起,甘凤池道:“尚复 初你虽有野心,尚无大恶,你若肯改邪归正,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尚复初这时但求饶命, 那还敢道半个“不”字。   甘凤池道:“你要饶命,第一,以后不许在江湖厮混。”尚复初忙道:“依得!依得! 我从今日起就解散本帮,携小儿回乡耕田,闭门封刀,洗手不干!”甘凤池道:“第二,你 积敛的钱财,都交给我处置,你除身上所有之外,不许带一个钱出门。”尚复初十年积聚, 劫掠所得,何止百万,听甘凤池不许他带一个钱出门,十分肉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说 道:“钱财身外之物,甘大侠取去便是!”   甘凤池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叫尚复初和铁扇帮管财务的人,把珠宝钱银都取了出 来,将珠宝留下,把钱银分给帮众,忙了大半天,这才处置完毕,甘凤池喝道:“好,现在 你可以走了!今后莫让我在江湖上见到你,我认得你,我拳头可认不得你!”尚复初松了口 气,急忙和儿子抱头鼠窜,跑出山村。   吕四娘道:“我们在这里大闹一场,又放他们出去。不怕他纠集党羽再来,或勾结官兵 来围捕我们吗?”甘凤他笑道:“不必顾虑。县城发兵,最少要两天才到,鱼亮派人,那更 不易。何况这村庄在群山之中,险峻难行呢!”   吕四娘一想,果是道理。说道:“七哥明断,确为小妹所不及。”甘凤池笑道:“小心 顾虑,也是好的。”这时天色已黑,园子里树枝上挂满的碧纱灯笼,本来是准备开帮祭祖的 喜庆之事用的,这时正好派了用场。甘凤池大笑道:“华灯夜宴,让我等也享用享用!”叫 和尚家未走尽的厨子仆婢,开了两桌酒席出来,环首四顾,却不见白泰官。甘凤池道:“五 哥呢?”吕四娘笑道:“适才我见他和鱼娘在假山石后隅隅细语,想是久别重逢,连饭也忘 记吃了。”甘凤池笑道:“你把他们找来。”吕四娘应了一声,正想走开,甘凤池忽又笑 道:“在山石上留下本门暗记的,想必就是那位鱼娘了。五哥也真是,怎么把本门暗记告诉 外人。”吕四娘道:“鱼娘也不算外人了。”甘凤池道:“虽然他们已结为夫妇,但鱼娘不 是本门中人,五哥所为,总是欠妥。”吕四娘道:“待他日便时,我劝他便是。”甘凤池点 了点头。原来白泰官素性不羁,小节上常常不大注意。但独臂神尼虽然在剑法上早已独创一 家,却并未开宗立派,所以未设掌门。甘凤池是师弟,又不好说他,只好暗示吕四娘去说。 吕四娘既是名儒之女,武功又极高强,性情也和顺近人,白泰官对她倒更为亲近。   甘凤池忙了一日,这时方得空闲,和关东四侠、插翼神狮等,依次见了,互道仰慕之 情。他见唐晓澜随侍在杨仲英身侧,便对杨仲英道:“杨老英雄对令徒的误会,该释然于怀 了吧!”杨仲英点头微笑,抱拳称谢。原来唐晓斓在这半日之中,早把隐情细说,杨仲英真 料不到他有这么复杂的身世,杨仲英本来爱他,只因误会他叛师背义,所以才爱之深恨之 切,要把他处死。如今听了解释,误会冰消,不禁把他揽在怀中,说道:“孩子,委屈你 了!”唐晓澜道:“这个怪不得师傅。”又把沈在宽教导他的话说了。杨仲英道:“沈先生 之言深得我心,到底他是个读书人,说话真有见识。”   邹锡九经过了几年历练,人情世故,通达许多,见杨唐二人亲如父子,他对杨柳青之 心,早已渐淡,如今更是半点都无。过来向唐晓澜道谢。杨仲英老怀大悦,豪兴遗飞,和甘 凤池大杯喝酒。   杨仲英喝了几杯,拈须说道:“听说晓澜要随你们进京。”甘凤池道:“噫,怎么?” 杨仲英道:“我想带他回家一转。”甘凤池笑道:“我们同他出来,本来就是想找老英雄解 释,如今你们既然见了面,误会又已消除,已没有我们的事了,他自然该侍候你老。”   说话之间,吕四娘和白泰官鱼娘三人从假山那边急步行来。吕四娘高声叫道:“七哥, 路师兄的下落已经有了!”   甘凤池道:“好,你说!”吕四娘道:“还是让鱼娘妹说吧,路师兄被擒那天,恰好鱼 妹也在场。”   鱼娘依偎在白泰官身边,脸晕轻红,说道:“自从那次吕姐姐和泰官在田横岛上大闹之 后,爹爹把我看管得很严,我假装顺他的意,不吵不闹,过了几年,爹爹看管得渐渐松了, 但还是没机可乘,逃走不了。直到上月,我父亲应毒龙尊者之约,渡海到旅顺口外一个小岛 和他相会。”说到这里,甘凤池“咦”了一声,道:“毒龙尊者一生住在蛇岛,从不外出, 怎么会约令尊相会?”鱼娘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吕四娘道:“那毒龙尊者名头很大, 不知武功到底如何?”甘凤池道:“我只知他与萨氏双魔相交甚厚,武功如何,无人知道。”   鱼娘续道:“爹爹离家之后,我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一天晚上,偷偷乘一艘海船,连 夜开走。船上米粮甚多,我又颇识水性,那晚潮水又大,我料想他们发觉之时,我已出海数 十里,他们要追也追不及了。”说罢,发出爽朗笑声。甘凤池有感于她与白泰官相爱之诚。 赞道:“姑娘勇气,令人佩服。”鱼娘笑道:“也没有什么,就是天天吃鱼。单调极了。” 吕四娘一笑,递了一杯酒过来,还给她夹了一块烧鸡道:“好,慰劳你一下。”鱼娘含笑吃 了,续道:“我以前听泰官说过他的同门,知道路三哥住在浙江沿海的萧山,我就把船开到 那儿去啦。”甘凤池道:“五六年前,我和路师哥吕师妹为救沈先生,曾和御林军大打一 仗,事后我送吕师妹上仙霞岭,路师兄也逃亡到关东去了。你大约不知道此事。”吕四娘笑 道:“她当然不知道,可是事情也真有这么巧,她到萧山那天,恰巧路师兄也偷偷溜回来。”   鱼娘喝了口酒,道:“假如我知道,我就不会这样傻了,我到了萧山,问起路家,人家 都不敢说,正询问间,忽然有一队官兵,簇拥着一个少女,那少女走过来道:‘你找路民瞻 做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我给她问住了,看她来意不善,就想逃走,那知这少女武功甚 高,在马背上飞掠而下,拦在我的面前。我和她拆了三五十招,才能稍占上风。”吕四娘 道:“那少女是不是瓜子脸儿,眉毛很长,一派天真的模样?”鱼娘道:“正是。”吕四娘 奇道:“那是浙江巡抚李卫的女儿李明珠,她本来不懂武功,怎么在这五六年间,就练得那 么出色的本领,居然能够和你打到三五十招?”鱼娘续道:“我刚刚占了上风,忽然在官兵 队中,走出一个青衣妇人,双手空空,动手不过三招,就把我的兵刃抢去。”吕四娘问道: “那青衣妇人是不是后来看管你的那位白发满头的老婆婆?”鱼娘道:“不是,不过她们是 一路的人。”甘凤池听了,沉思不语。心想以鱼娘的武功,自己也未必能在三招之内夺她兵 刃,这青衣妇人又是何人?   吕四娘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同一路的人?”鱼娘续道:“那青衣妇人把我擒了之 后,就在路家对面的一棵柳树上,将我倒吊起来,待鞭拷打,刚打得一鞭,路家的炮搂上突 然飞下一人,高声叫道:‘路民瞻在此,你们要捕便捕,可不许牵累无辜。”那青衣妇人碟 碟怪笑,道:‘哈,你这可是自投罗网!’跃上前去,大约也是十招左右,就把路爷擒 了。”甘凤池暗道:路师兄虽是公子哥儿,倒也颇有男子气概。鱼娘续道:“那青衣妇人持 鞭喝道:‘她是你的什么人?’路爷道:‘我从未见过她。’青衣妇人道:‘她为何找 你?’路爷凝眸瞧我。我给他瞧得面都红啦,在那样情景下,我又不好说出我和泰官的关 系。”吕四娘“哈”的一笑,鱼娘嗔道:“人家难过,你却好笑。”接着说道:“后来那人 叫李明珠把我和路爷都带到抚衙里去,青衣妇人道:“把铁扇帮的人找来认一认吧,他们常 在江湖行走,也许会知道这丫头的来历。’第二天那个老婆婆就来啦,我不认得她,她却认 得我,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青衣妇人立刻变了态度,把我解了下来,就交给那个老婆婆 将我带到铁扇帮去。”   甘凤池听完之后,说道:“八妹所料不差,三哥果是被禁在浙抚衙中。那么我们不必再 到三哥的家乡了。”   第二日群雄分道扬镳。杨仲英携唐晓澜回山东故里。关东四侠和插翼神狮父子也答应了 杨仲英的邀请,到他家里作客。临别时,甘凤池忽道:“杨老英雄和关东四侠,你们一定要 帮我点小忙。”杨仲英道:“甘大侠尽管吩咐。”甘凤池笑道:“铁扇帮的珠宝,我们携带 不便,请各位代为保管,也代为使用,行侠仗义,有时也要用一点钱,”杨仲英一笑允诺。   唐晓澜与吕四娘再三道别,甚为怅悯。他对吕四娘虽然早无杂念,但恩深义重,到底不 胜依依。尤其是想起杨柳青时,更觉得吕四娘的可爱可敬。杨仲英瞧在眼里忙催唐晓澜快走。   杨仲英走后,甘吕白鱼四人也收拾行李,迳赴杭州。第三天一早,到了杭城,在湖滨一 间旅舍投宿,商议晚上探衙。时间尚早,四人雇了一艘船艇游湖,湖平如镜,游鱼可数,舟 行片刻,忽见有三座塔尖,浮出水面,风姿古朴,倒影奇幻:石塔边是一小岛,岛上花草丛 生,楼台隐约。鱼娘喜道:“这里真美!”吕四娘笑道:“这是西湖最美的地方,名为三潭 印月,湖中有湖,岛中有岛,园林布置之佳,冠于东南。据说还是苏东坡所建的呢。鱼妹既 然喜欢,咱们上去玩玩。”四人舍舟登陆,步过九曲桥栏,鱼娘满怀欢悦。吕四娘忽然把手 一指,道:“湖山胜处,不乏雅人。你看那个少年!”   鱼娘放眼望去,只见湖面上一艘画航,缓缓摇来,舟中小少年,约莫十岁光景,生得面 如冠玉,貌比潘安。舟中安了一副茶几,上有清茶一壶,瑶琴一具,这美少年引琴歌道: “渺渺澄波一镜开,碧山秋色人杯来;小舟撑出丹枫里,落叶轻风扫绿台。”歌声顺着湖面 荡去,曲折悠扬,十分悦耳。白泰官也赞道:“此人不俗。”   “三潭印月”是西湖上一个小岛,这个“岛”实际是一个环形的堤岸,围成小小的内 湖,中间又有一个更小的岛,所以说是“湖中有湖,岛中有岛”。而在湖与湖、岛与岛之 间,缀以亭台楼榭,高低隐现,玲珑浮突,无一处不显匠心。吕四娘道:“咱们到里面去 吧。”步过九曲桥栏,穿过X字亭、一寄楼等处,曲曲折折,走到了垂杨深处,只见一座茶 亭,十分精雅,上题为“十迎翠轩”,两旁一副对联,写的:“万顷湖平长似镜;四时月好 最宜秋。”吕四娘赞道:“这副联寥寥十四字,活画出西湖景色,与平湖秋月之联,可并称 双绝。”甘凤池笑道:“八妹游踪所至,最好记那些名胜地方的诗词联语之类,我可没有这 份耐心。”鱼娘这几年幽层荒岛,闲时也读诗书,见吕四娘说得高兴,便道:“吕姐姐,你 把平湖秋月那联一并念给小妹听吧。”吕四娘笑道:“你忙什么,等会我们再到‘平湖秋 月’去玩,你大可把那些佳联都抄下来。”但还是念道:“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蛮花 疏,日苹秋老;把酒对琼楼玉宇,莫辜负天心月满,水面风来。”鱼娘听在耳里,念在口 里,一个个字在舌尖打滚,但觉如嚼橄榄,满口甘芳。   四人进了茶楼,凭栏坐下,茶博士过来问道:“四位各冲一杯藕粉,再泡两壶龙井如 何?”西湖藕粉和龙井茶最是有名,吕四娘点头道:“就是这样。”   迎翠轩中茶客寥寥,东首一桌,独坐一个老头,见甘吕等四人进来,似乎颇是留神,看 了又看。吕四娘见这人面貌颇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坐了一会,竹帘开处,那舟中的美少年走了进来。甘凤池见他气宇轩昂,英华内蕴,暗 自留心。那少年也冲了杯藕粉,泡了一壶龙井,凭栏坐下。双目炯炯,目光对甘凤池这边投 射过来。   吕四娘和鱼娘都改了男装,那少年目光横扫过来,鱼娘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吕四娘悄悄 在桌子底用脚碰了她一下,道:“五哥,你看这湖上的睡莲,古人诗云:留得残荷听雨声, 但听那游鱼磔磔之声。现在虽无细网,荷也未残,看那荷上圆珠滚动之状,令人益增喜 悦。”鱼娘一听,知是吕四娘暗中提醒于她,故意叫她做五哥,让她记起自己是个“男 子”。心中不觉好笑,但转念一想,又不禁悚然暗惊,自己这一无意之中,露出了女儿羞 态,若然给这少年看破,岂非不便。   那美少年却似并不怎么注意,扫了吕四娘一眼之后,眼光又移到孤单老头身上,那老头 似有了几分酒意,倚栏吟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 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这是南宋词人张于湖的“西江月”词,那老者唱来,似颇多怅触。那美少年击节称赏, 一歌既终,果然惊起几只芦苇中的沙鸥,振翅飞去,那美少年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那老者桌 前,深深一揖,说道:“老丈一定是车老伯了。”那老者还了一礼,道:“李公子,我与尊 翁一别三十余年,想不到今日还能见你。”   吕四娘心头一触,猛然记了起来,这老者一定是寿昌书院的“山长”车鼎丰无疑了。原 来昔日吕四娘的祖父吕留良设帐讲经,浙西浙东许多儒生都曾来听他讲学,寿昌书院的“山 长”(相当于今日的校长)车鼎丰也曾来听过,那时吕四娘年纪很小,大约还未满十龄,之 后吕四娘在邙山独臂老尼门下学技,就再也没见过了。只后来听父亲说过,这车鼎丰虽在寿 昌县出生,但却在四川长大,听说他少年时颇干过一番事业,至于是什么事业,父亲并未言 明,吕四娘当时年轻,也没有问。后来偶然曾听乡先辈谈起,这车鼎丰廿七八岁时始归故 里,闭门读书,不到十年,居然成了通人,虽然一半是吕留良指点之功,但他本人的天资毅 力,也真令人佩服。   这时那“李公子”和车鼎丰正在娓娓而谈,话声说得很低,好像怕人听见。吕四娘心 想:这两人看来似是世交,但听这车鼎丰所说,他和这少年的父亲一别三十余年,那么他们 离别之时,这少年一定还没有出生,何以车鼎丰一见他便叫他做“李公子”,好像早已知道 了这少年的来头?   那少年和车鼎丰谈了一会,站了起来,叫茶博士过来结帐,老者也站了起来,作势欲 走。那少年忽然又坐了下来,眼看外面,露出惊讶之容。吕四娘转头一望,但见竹帘开处, 走进来三个女人,二个是青衣妇人,一个是李明珠,还有一个是只有十四五岁样子的小姑 娘,生得非常可爱,进来时微微一笑,右脸现出一个深深的酒涡,顿觉满座生春,平添生气。   吕四娘心中一惊,但觉鱼娘的手微微颤抖。吕四娘知道这青衣少女一定就是那日捉她的 人了,急忙把她的手紧紧捏了一下,示意叫她镇静。   鱼娘一想,自己已经改了男装,那青衣妇人未必看得出来。而且又有江南大侠甘凤池和 吕四娘在座,即许真的给她青破,打将起来,自己这边也一定不会落败,何必怕她。如此一 想,心里宽了许多,装做若无其事的看湖上风景。   李明珠走了进来,也拣一张靠着栏杆的桌子坐下,拉着那女孩子的手笑道:“小妹妹, 你看这里的景色比京城北海如何?”那女孩子又是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四面扫射。   正当此际,那美少年蓦然又站了起来,高声叫道:“瑛妹,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李 明珠那桌三人都翻起眼睛看他,却无一人回答。那美少年急步行来,说道:“瑛妹,你怎么 啦?三年不见,你就忘记我了?”伸手拉那女孩。   那女该轻轻一闪,反手一掌掴去,美少年几乎给她打中,急忙跳开两步,叫道:“瑛 妹,你疯了吗?”那女孩子骂道:“谁是你的瑛妹?”双足一跃,挥掌又拍,少年足跟一 旋,转了两个圆圈,那女孩子身法好快,瞬息之间,已发了几掌,而且每一式都不相同,每 一招都是辣手。甘凤池大吃一惊:这女孩子分明是得过高人传授,而且所学的不止一家!   这女孩子出手奇绝,而那少年的身法更奇,只见他疾转几个圆圈,那女孩子每一掌都似 乎就要打中,却又掌掌落空。少年又叫道:“喂,你不认得我,难道这套功夫都忘记了?我 不是教你练过的吗?”   女孩子骂道:“胡说八道,只凭这点伎俩,你就配做我的教师。你要做我的教师,还得 拿出一点真实的功夫来!”掌法更紧,而且忽拳忽掌,忽然又骈指如戟,点那少年穴道,少 年只是躲闪,几乎给她点中,急忙腾出右掌相抗,并伸出左手击她。那女孩子倏的凌空扑 起,伸开十指,向他脑门抓下,少年大吃一惊,疾忙后退,叫道:“你真的疯了吗?你那里 学来的这种邪门歪道的功夫?”吕四娘也吃了一惊,这女孩子功夫之杂,竟是她生平从所未 见,少林派、无极派、雪山派的拥有,而且刚才这一抓还是八臂神魔萨天刺的独门功夫。   那女孩子挥拳再上,青衣妇人忽然跃起,纵过几张桌面,一抓向那少年抓来,叫道: “小妹妹,你退下。让我来捉这个疯子!”少年一闪,几乎给她抓着肩头,慌忙跳过一张桌 子,青衣妇人手臂暴伸,一掌击去,那少年双掌一抵,喝道:“你是何人?”身躯摇晃,又 跳过一张藤桌。青衣妇人冷笑一声,道:“你配问我?”猛起一掌,迫击过去,掌风劲疾非 凡,少年突然举起桌子一挡,只听得砰然巨响,桌子给掌力震成粉碎!茶博士惊叫道:“客 官,有话好说,可别在这里打架啊!”   青衣妇人那肯理会,在茶座里穿来插去,追那少年。茶博士躲到里座,有几个茶客早逃 了出去。那车老头躲到墙边,也是连声叫道:“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啊!”   吕甘等四人也躲到墙边,看那青衣妇人越打越起劲,掌风呼呼,那迎翠轩中的十几张桌 子,有好几张已给打翻,其余茶桌上的杯子也全给掌风震碎,哗啦啦的一片响声!   青衣妇人出手劲疾,显然功力极高;但那少年也自不弱,身法飘忽如风,本来茶屋之 内,地方虽也不算很小,但到底不比空旷之地,可以随意施展,更兼那被打翻的桌椅,横七 直八的阻在地上,进攻退守都受限制。那少年仗着身法轻灵,左边一兜,右面一绕,居然似 彩蝶穿花般的在桌椅间穿来绕去。青衣妇人一连打翻了七八副桌椅,仍是打他不着。少年喝 道:“老乞婆,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青衣妇人道:“谁和你这疯子讲理?”掌风更烈, 不一刻店中的桌椅全给打翻,青衣妇人索性踏在被打翻的桌椅之止,向少年追击。少年道: “不要毁了人家的地方,要打咱们另约个地方!”青衣妇人道:“好,那就到外面去!”少 年喝道:“这里乃湖山胜地,并非较技之场,你要打,咱们明日到九溪十八涧去见个高 下。”吕四娘暗暗点头,心想:这少年懂得爱护风景,倒是可人。   那料青衣妇人却冷冷笑道:“谁中你这缓兵之计!”手底丝毫不缓,这时桌椅都已打 翻,青衣妇人展开梅花桩的身法步法,连连向少年进逼。少年避无可避,只好也踏在打翻的 桌椅上和她对抗;打了一阵,渐渐处在下风。   甘凤池忍无可忍,正想出手劝开。吕四姐忽然拉他一下,道:“咱们走!”甘凤池愕然 道:“为什么要走?”吕四娘朝外面一指,只见湖面上又是一只小艇摇来,船头站着个胖和 尚,手提一根斗大的禅杖,披襟迎风,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师兄了因!   甘凤池吃了一惊,他的武功半是了因所授,虽然他早已知道了因背师叛义,早已和他割 断了兄弟之情,但这次还是了因叛师后和他的第一次相见,在这次初见的刹那,他本能的还 把了因当师兄看待,想起他曾传过自己武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和他对敌。   吕四娘的武功全是独臂神尼所授,心理上对了因无所畏俱,见甘凤池睁大了眼,便道: “咱们两人联手斗他,稳操胜算,但一来不知他后面还有没有凶人,二来恐防毁坏湖山胜 迹,还是走吧!”   那车老头身子贴墙,看得惊心咋舌,连连叫道:“停手,停手,有话好说,这样蛮打干 嘛?”青衣妇人忽地冷笑道:“着呀!我几乎忘记了这疯子还有个同伴,瑛儿,把那糟老头 拿下来!”那女孩子笑应一声,身形一起,小手一伸向车鼎丰当头抓下。   车鼎丰双掌一分,以为来人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只想格开便算,那料这女孩子年纪 虽小,手底极辣,一抓未落,疾的变招,左掌一托敌人肘尖,右手一个龙形穿掌,在敌手臂 弯一斫一拉,车老头惨叫一声,右手登时脱臼,女孩左掌一招,啪的一声,又打中了他的胸 膛!   这时了因的小船已越来越近。   吕四娘和甘凤池正想跑出,耳听那老头惨叫之声,勃然大怒。甘凤池道:“你去救那老 头,我助这少年一掌。”吕四娘不待甘凤池说完,身形早已飞起。倏地凌空扑下,一抓抓着 车鼎丰的后心,将他提了起来。那女孩子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眼见敌人轻功卓绝,竟然毫 不畏惧,乘着吕四娘身形未稳,双指一戳,疾如电光石火,竟向吕四娘的“曲地穴”戳来。 这一招使得好不阴辣!   但吕四娘是何等人物!那女孩子这一招“阴手”,如何会戳得中她?只见她身形微闪, 左掌“唰”的一声推出,把女孩这一招化了,那女孩身体晃了两晃,突然小腿一伸,一记 “横江踢斗”横扫过来,右掌反手一劈,左手合指一拿,居然是擒拿手的招数。吕四娘向后 一斜身,将车鼎丰带过身后,单手一穿,把女孩的擒拿手解开:那女孩子犹自不知进退,喳 的两掌斜分,掌势直劈出去。吕四娘又好气又好笑,单掌一沉一推,化为“顺水推舟”,这 一掌暗含内力,不但把女孩的掌势拆开,而且把她的掌封住,叫她招式发不出去,要撤也撤 不回来。这时吕四娘只要稍微用劲,那女孩准受内伤,那女孩子小脸泛红,实在可爱。吕四 娘哪舍得伤她。疾的单掌一收,抓起了车鼎丰往外便闯。女孩子吓得呆了,倚在墙边喘气。   再说那青衣妇人正将得手,蓦然甘凤池横跃出来,呼的一掌劈出,青衣妇人一听掌风知 是劲敌,双掌一合,哩的一分,平推出去,这一下以硬碰硬,双方手臂都觉酸麻。青衣妇人 吃了一惊,掌法一变,弓步阳掌,倏的推出,这一招名为“跨虎登山”,暗藏阴劲。甘凤池 突似醉汉摇晃,身躯向后一倾,突然往下一煞,右掌往里一穿,青衣妇人掌力到处,只觉软 绵绵的,甘凤池猛的喝声:“倒!”上穿的右掌已搭在青衣妇人左臂底下,左掌也平击她耳 旁的“太阳穴”。这一手乃是独臂神尼秘传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独臂神尼门下,只有 了因和甘凤池会使,连吕四娘都因为在师门时年纪尚轻,功力未到,未得传授。对付武功平 庸的人,不用出手,只须借力使力,便可将敌人摔倒。甘凤池因知这青衣妇人乃是劲敌,所 以一面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家功夫消她掌力,一面连用分筋错骨和大摔碑手的功夫反 击敌人!   那青衣妇人猝不及防,左臂已被甘凤池拿着,身子向前俯跌,但她内功深湛,竟然在摇 摇欲倒之际,手肘一撞,借甘凤池那一击之力,向前一冲,甘凤池含胸吸腹,正想再运“沾 衣十八跌”的功夫消她那一撞之势,那知她那一撞竟是虚招,身子向前一冲,沉肩垂肘,居 然化了甘凤池的内家真力。   甘凤池右掌拍去,掌风从青衣妇人耳旁扫过,竟没伤得着她。青衣妇人左臂已脱了出 来,踉踉跄跄斜冲数步,这几招险极凶极,看得那美少年也目眩神摇。   甘凤池连运“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居然没有摔倒那青衣妇人,暗自奇异,这时吕四娘 已出了茶居,白泰官和鱼娘也跟了出去,甘凤池叫那美少年道:“快逃,迟就来不及了!” 突然一俯身将两张凳子抓起,向青衣妇人猛力掷去,青衣妇人双掌向外一推,两张凳子碎成 四块。那美少年也逃出去了。   甘凤池急忙追上吕四娘,钻进船中,扬帆开走。那少年的小船却停在另一处,这时刚爬 上船。青衣妇人追了出来,猛见了因站在船头,就要来到。急忙叫道:“宝国禅师,追那小 贼!”了因道:“哪个小贼呀?”青衣妇人道:“哪两条船上的人,都是仇家,你先替我捉 左边画肪上的那个小贼吧!”   那美少年船已开出十余丈远,了因坐了下来,用禅杖拨水,小舟如箭,直向那少年追 去。吕四娘的船和了因的船相距数十丈,眼见了因就将及那少年的画舫,忽然掉过船头,说 道:“七哥,那少年看来是我辈中人,咱们回去救他一命。”甘凤池道:“好,小心一 点!”掉过船头,向两船中间摇去。   了因的船来得迅疾,不一刻就追上那支画舫,美少年陡见一个胖和尚追来,威风凛凛, 就像把守山门的金刚一般,不禁怒道:“我究竟与你们何冤何仇?你们这不是平白欺负人 吗?”了因不理不睬,提起斗大的禅杖,站在船头上,就呼的一杖打来!少年见他来势凶 猛,拔出宝剑一格,“叮当”一声,火花四溅,宝剑几乎脱手飞去。   本来这少年剑法极高,若然是在陆上和了因厮拼,纵不能敌,也可斗个五七十招,但现 在各自站在船头上动手,那绝妙的剑招,无处施展,剑杖交锋,力强者胜,力弱者败,了因 抡起禅杖,呼呼轰轰,有如泰山压顶,直扫下来。少年抵挡不住,晃身飞上船蓬,了因睁眼 大喝一声,禅杖落处,把船舷打裂,木片纷飞,少年在帆布蓬上,给震荡得把持不住,了因 喝一声,扫一杖,第二杖扫下,船身倾侧,第三杖扫下,船板也给打得裂开,少年在蓬上一 个倒栽,跌下湖中,那小舟覆在湖面!   了因站在船头大笑,忽然倒提禅杖,猛的插入水中一阵乱搅。正在此时,吕四娘的小舟 疾如飞箭驶至,白泰官道:“那少年已给打翻湖底,怎生是好?”鱼娘道:“无妨,只要他 没打死,我可救他!”突然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了因将禅杖在水中一阵乱搅,甘吕二人的小舟已经来到。甘凤池和白泰官虽然用药剂变 易颜容,可是那身裁体态却瞒不过了因的眼。其实古代的“易容术”还比不上现代高明的化 妆术,瞒不很熟的人自可,要瞒亲人可难。了因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这一怒非同小可,猛 然将禅杖提出水来,迎着来船,大声喝道:“甘凤池,你也来与我作对?”   甘凤池提刀在手,答道:“小弟井非敢与师兄作对,若师兄屏除名利之心,重遵师傅教 诲,我们愿奉师兄为长……”了因不待他说完,猛又喝道:“若不然呢?”甘凤池冷冷说 道:“若师兄定要固持己见,利欲熏心,背叛师门,不顾大义,那么你就不是本门中人,小 弟也不敢奉你为兄长了。”这话就是说要“大义灭亲”,了因气得浓眉倒竖,大喝道:“甘 凤池,那人要与我作对犹自罢了,你也要与我作对?你也不想想是谁传你的武艺,是谁成全 了你江南大侠的威名?你现在人大志大,长了翅膀就要飞了?你知恩不报,算什么江南大 侠?”甘凤池天禀极高,了因在未反叛之前,对他颇为爱护,指点他的武艺时也特别用心, 所以常挟恩自重。不过,实际说来,甘凤池得他特别用心传技是真,若说到“江南大侠”的 名头,却是甘凤池自己挣来的,与了因无关,但了因在师弟出各之后,心中不无妒意,尤其 在师弟的名头比自己更大之后,更是不满,所以逢人道及,总是说“江南大侠”的名头乃是 他所功己全。甚至面对着甘凤池也如此说。   甘凤池当然绝不计较这些,听他这么一骂,心中反觉辛酸,叹息自己的师兄变成了这 样。了因见他眼圈红润,只道他是在反悔自责,当下将禅杖在船头一顿,说道:“你能知错 便好,你现在就随我去吧。晤,白泰官你呢?你还要与我作对到底吗?”甘凤池木觉不忍, 听了了因此话,忽然双眼一翻,大声说道:“师兄,知过能改,那是最好没有!但愿师兄反 躬自问,到底是谁错了?师傅十六戒条的第一条说的是什么?师兄之恩虽深,师门之义更 重,我宁可违背师兄,也不能违背师傅的大戒!”   听到此处,吕四娘突然朗声发话道:“什么师兄不师兄,他早已不是我们的师兄了,七 哥,你还与他叙什么兄弟之谊?”了因怒眼圆睁,禅杖一顿,怪笑道:“哈,原来是你这贼 婢在中间挑拨!”用足十成力量,呼的一杖扫去,甘凤池站在最前,举刀一挡,震得虎口流 血,了因也晃了几晃,心中暗道:怪不得他有那么大的名声,功夫果然是比以前高强得多了!   甘凤池挡了一招,知道自己仍非师兄之敌,了因第二杖又到,甘凤池双足运劲,在船面 一撑,小船横过一边,避开这杖,了因第三杖再起,吕四娘忽然一声长笑,从船头上突然飞 起,霜华宝剑挽了一个剑花,凌空击下。了因向上一杖挥去,吕四娘的剑在杖身一按,身子 竟给弹上半空,甘凤池大吃一惊,吕四娘在半空打了一个筋斗,连人带剑,又俯冲而下,了 因大喝一声:“你找死!”禅杖再向上撩,劲风荡处,吕四娘衣袂飘扬,真如仙子凌风,姿 势美妙之极!了因这一杖用足内力,吕四娘剑尖在杖头一点,又给反弹上去。甘凤池把手一 扬,两柄匕首闪电般的向了因掷去,吕四娘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圈,连人带剑又落了下来,光 环飞降,威势更足惊人。好个了因,左手一低把甘凤池掷来的两把匕首已都接到手,禅杖一 挥,又向光环横扫过去,吕四娘弓鞋朝着禅杖一踏,这一下给弹得更高,湖上的舟子已都站 在船头观望,真疑心是太湖仙女,飞落西湘。   了因和尚左手一扬,两柄匕首反向甘凤池掷去,甘凤池功力不及师兄,不敢硬接,身躯 一闪,两柄飞刀钉在船舱板上。这时吕四娘又从空中飘降下来,剑光飞洒,四度刺落,这样 打法,真是古今少有,连甘凤池也看得呆了。了因暗暗寒心,想不到这小师妹的轻功,竟然 精妙如斯,比起在田横岛上孤峰较技之时,又高了不知多少!吕四娘正在仙霞岭五年苦练, 这时施展出来,本以是一击可以奏效,那料四度袭击,仍是无隙可入,也自心慌。这样打 法,最耗精神,只要有丝毫疏忽,就要给禅杖扫得粉身碎骨,埋玉西湖。   了因凝神挥杖,刚挡开了吕四娘从空中击下的第四剑,忽然船身一阵动荡,舱板忽然裂 开,湖水滚滚涌进舟中,船身渐渐下沉!原来这乃是鱼娘的绝着!   鱼娘在海上长大,精通水性,惊涛骇浪,也都不怕,何况这平静的西湖?她潜入湖中, 本来是想救那少年,但四觅不见,而船上吕四娘已和了因打了起来,她露出头来观望,见吕 四娘形势奇险,突然想起了一招绝招,潜到了因船底,拔出佩刀,片刻之间,就把了因的小 舟弄了一个大洞!   了因武功极高,却不通水性,不禁慌了手脚,吕四娘第五次从空中扑击下来,了因大叫 一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脚尖一点船头,也纵起两丈高,一杖向吕四娘掷去,同时 左手疾伸,要把吕四娘在空中活捉!   甘凤池白泰官同声叫喊,甘凤池掷出匕首,白泰官撒出梅花针,了因禅杖一抡,杖风呼 呼中,吕四娘突似弹丸一般,飞射回小船之上!   甘凤池大吃一惊,急忙跃进舱中,吕四娘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笑道:“好 险!”甘凤池知她没事,放下了心,忽然小船一阵摇晃,只听得白泰官叫道:“七哥出 来!”甘凤池赶忙出来,只见了因的船就将沉没,了因跳在船蓬之上,居高临下,挥动禅 杖,向自己这只船猛击,两船相距在三丈之外,禅杖无法打倒,可是那杖风呼呼,威势也极 猛烈。了因正努力设法使两船接近,白泰官提着朴刀,站在船头,面色已吓得青白!   甘凤池叫道:“五哥,待小弟接他一杖。”抢在白泰官前面,了因足跟一旋,那船打了 一个圈圈,两船相距不到一丈,了因大喝一声,蓦然凌空扑下,一杖向甘凤池打来,甘凤池 奋起神力,横刀一挡,金铁交鸣,甘凤池只觉一股大力推来,虎口震裂,手中的红毛刀飞上 半空,身不由己的直给震回舱内。   甘凤池跌了一个筋斗,了因也几乎跌落湖中。原来甘凤池的功力虽然不及了因,但相差 也并不远,了因被他奋力一挡,人在半空,只凭一击之威,一击之后,便不能再发出力来, 被甘凤池内家真力一震,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急忙跃回危船!鱼娘在水底用力一板,小舟 上下受力,登时倾覆!   了因不懂水性,这时脚跟己浸到水中,鱼娘用剑斫他,被他用禅杖在水中一揽,杖尾触 着剑尖,力道虽然不强,鱼娘也己把持不住,佩剑跌落湖底,急忙潜下去拾,不敢再惹他了。   了因急中生智,俯身一抓,硬生生的把船板抓裂一块出来,向水中一丢,身形飞起,足 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船板一点,又再纵高,纵高之时,用禅杖将那船板一拨,让它漂出少许, 再落下时,仍用这个法子,借那一小块木板,作为踏脚之用,居然给他跳上白堤。   了因的船倾覆之后,鱼娘也浮出水面,爬回小船,急忙拨转船头,向孤山那边摇去,小 舟如箭,到了因上岸之时,吕四娘等也已在另一边上岸了。   甘凤池背起车鼎丰,故意绕一段路,再回到湖滨客寓,幸喜没碰着对头,想来那了因也 筋疲力倦,不敢再追踪搜捕了。   吕四娘吁了口气,道:“这叛贼好厉害!”对白泰官道:“你先给这位老丈敷伤,等会 我和七哥给他接臼。”立即盘膝而坐,做起吐纳功夫。甘凤池也是一样。鱼娘看得莫名其 妙,白泰官咋舌道:“幸亏七哥替我接了一杖。”原来甘吕受了了因的杖力震荡,恐防受了 内伤,所以都盘膝静坐,运气调元。过了一阵,两人站了起来,笑道:“幸好没事!”   正是:   同门恶斗,怵自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