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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中论酒
藏花的心情愉快极了,可是天气却坏透了。   这场雨已下了两天,看样子三天之内是停不了的。   虽然秋雨扰人,藏花只要一想到早上“铁手无情”杜天杜大爷输的时候那种表情,她就 愉快得想翻筋斗。   “铁手无情”这个外号,并不一定代表是神捕或是英雄侠士。   也不是说杜天这个人是个翻脸无情,手下从不留活口的江湖大盗。   “铁手无情”是形容杜天的小气。   杜天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原先的名字是杜一大。   可是他认为杜一大无论念起来,或是写起来都太浪费了,两个字总比三个字省一个字。   况且一大只是一面大而已,他希望大得跟天一样,于是他的名字就由杜一大变为杜天。   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大半以上的商店和土地都是杜天的,可是任何人休想从他的手中拿 走一文钱,或是任何一样东西。   任何赚钱的行业,他都要插手,只要一插手,那些同行的最好赶快关门大吉。   否则不但赚不了钱,最后连血本都无归了。   这种人你想要向他借一文钱都难如登天,更何况是三十坛陈年女儿红。   藏花就赢了他三十坛女儿红。   清晨的空气最清新最恰人,清晨也是大地万物将醒未醒时最宁静的一刻。   杜天喜欢清晨,他认为清晨是人脑袋最清楚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处理事情和判断,是最 正确的。   所以他都是在清晨时,由家里出发到各商店去询查和处理事情。   秋雨虽然下了两天,杜天却仍然没有问断他清晨例行的工作。   今天清晨他出家门时,却看见一件怪事。一件他认为很滑稽的怪事。   他看见一个女人在雨中想爬上他家门前分种路两旁的三十棵大树的其中一棵。   大树本来就很难爬上去,更何况在雨中,那女人却一心一意地想爬上去。   树干很滑,再加上女人先天体力就不足,所以那女人每次只爬到树一半时,就摔下来。   可是那女人似乎不灰心,每次摔下来都马上站起,再爬、再摔、再爬。   看她爬树的样子实在很滑稽,杜天忍不住笑了。   “我这三十棵树井没有什么奇珍异果,树上也没有长出黄金,你急得想爬上去,是为了 什么?”   女人回头瞪了他一眼。   “第一,我并不急得想爬上去。第二,我也不想摘树上的什么奇珍异果和黄金,我只是 想在树上欣赏雨景。第三,我更想证明爬树并不是男人专利。”   “是,是,可是像你这样爬,要爬到哪一年?”   “哦?”女人停止爬树,回身望向杜天。”那你的意思是爬得比我快?”   “我本来是想跟你比,只可惜我的身体和年纪都不答应。”   杜天也没怎么太胖,只不过一百五六十斤而已,他也不会大老,顶多四五十岁。   叫一个这样的人去喝酒,他绝对胜任有余,如果要他爬树,那你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这样的人是杜大爷,杜大爷怎么会和别人比爬树?当然不会。   杜天自己不爬,却可以叫别人爬,于是他向女人提议。   “只要一刻钟内爬完这三十棵树,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如果爬不完呢?”女人满有兴趣。   “做三年长工。”   “好。”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藏花。   藏花早就看不惯杜天的小气,早就想整整他,却一直苦无机会。   杜天就像是一个深闺里的处女,任何机会都不给别人。   ——可是,处女总有当妈妈的一夭。   杜天的弱点,就是爱赌,赌他胜算十成的局。   所以藏花就设下了这个局。   可是在一刻钟内,要爬完三十棵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杜天当然早就算到这可能是女人设的局,他更算到这个女人不可能在一刻钟内爬完三十 棵树。   所以他赌了。   藏花爬到第四棵时,杜天就有点笑不出来,可是她爬到第二十五棵,杜天又恢复笑容。   他确信这个女人顶多只能爬到第二十九棵树。   在最后一秒半,藏花爬上了第三十棵树,可是却没有足够时间下树。   杜天笑得更开心了。虽然藏花爬上第三十棵,是出乎他的预料,但是她已没有时间下来 了。   他正准备好好接受这位长工时,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   他看见藏花从树上“摔”了下来。   不是跳下来,而是自己让自己从树上“摔”下来。   藏花就在一刻钟的最后一刹那“摔”落地面。   所以藏花赢了。   杜天的表情,就仿佛看见八十个老太婆同时脱光。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   一个穿着破旧灰白色的长袍,不停咳嗽的流浪汉,从树后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后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后走出来了。他走得很慢,咳 嗽很厉害。   他一出现,秋雨竟似已因他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眼睛却是黑的,漆黑的眼睛。   ——灰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流浪汉不停地咳嗽着,慢慢地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藏花面前,他的咳嗽总算停止了 一下。   “何苦?”   藏花不懂他说的话,正想问,却见他已转身走向杜天。   杜天吃惊地望着流浪汉,他忽然对杜天笑了笑。   “何必呢?”   一句话还未说完,流浪汉又开始不停地咳嗽,慢慢地走开了。   杜天吃惊地望着他,藏花也诧异地望着他,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藏花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眨眼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杜天哺哺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藏花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我明明赢了,为什么没人问我要什么?”   藏花要的,当然是三十坛陈年女儿红。   “摔下来”和“跳下来”是两种完全不同速度下降的动作。   “跳下来”在下降的速度上,是属于较缓慢的一种,而且很有可能会被树枝绊住。   “摔下来”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背部朝下的动作。由于人的上半身比下半身重,所以 下降速度当然快多了。   但是要由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也非一般常人所敢做的。   藏花的背,至今还痛得不得了,她却很愉快,能让杜天上当的人,毕竟还我不到第二 个。   所以藏花的心情愉快极了。   秋雨绵绵,日已偏西。   夕阳却难得地出现在雨中。   雨中的夕阳是那么的飘缈,那么的孤寂。   人也是孤寂。   ——除非必要,通常很少有人愿意在雨中行走。   藏花从小就喜欢雨,尤其是秋雨,她喜欢秋雨的那份懒洋洋的感觉。   也唯有在雨中,她才能暂时忘记那份埋藏在记忆深处,埋藏在骨髓深处的痛苦。   ——像她这样的人,怎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   ——痛苦真的忘得了吗?   雨中夕阳淡黄,照着长街,照着藏花,除了她之外,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藏花沉醉在雨中那份独有的苍茫里,就在这时,她忽然望见一大票人。   一大票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部长得很俊俏,他们就从长衔的尽处施施然地走 过?BR54321础C扛鋈说氖稚隙寄米哦鳎械亩俗挪耍械哪米酪危械呐踝啪疲褂械 谋ё藕?BR54321毯,扛着竹竿。   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同时看见那么一大票漂亮的少年,所以藏花很仔细地盯着每 一个少年,看个过瘾。   这些少年竟好像是为了藏花而来,他们到了藏花面前就停下,然后很快地将竹篷架起, 铺上红毯,放好桌椅。   等一切弄好时,一位长得较高的少年恭敬地走了过来。   “花大小姐,请坐。”   藏花什么话都不说,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就坐下。   “这桌上各式各样的莱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吃。”另一位少年上前恭敬他说:“园为 各式各样的莱都有一点毒。”   藏花马上拿起筷子,各式各样的菜都大吃一口。   “这瓶酒里的毒最多了。”   藏花随便拿起瓶酒,拔开塞子就往肚里倒,倒得很快,几乎连气都没有喘,一瓶酒就完 了。   身后有人叹息。   这么好的酒,被你这样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蹋了粮食。”“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 龟吃大麦。”藏花纠正他用的字。一老者笑着走出:“原来你不是王八,是乌龟。”   “乌龟吃大麦是会糟蹋粮食。”藏花也笑了。”可是乌龟却会喝酒,这是五十年陈的女 儿红。”   “好,好。”老者笑得更开心。”花大小姐就是花大小姐。”   “藏花忽然觉得这位老者很有趣,遇见有趣的人不喝点酒,就像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 趣了。于是藏花又拿起瓶酒,这次她总算喝得慢些。”这么好的陈年女儿红不温着喝,实在 可惜。”“是的。”老者挥挥手,立即有一少年捧着炭炉走了过来。炉中有炭,炭已燃烧。 老者拿火钳拨了拨炭火,然后将一坛女儿红摆上去,再细心地将坛口的封泥敲开。老者在做 这些事时,就仿佛一个疼爱孙女的老祖母在为出嫁的孙女准备嫁妆。坛口清理干净,老者拿 出一张宣纸,轻轻地封住坛口,然后才满意地停手。”温酒就好像泡茶一样,要讲究火候、 温度和时间。”老者说:“火太烈,温度太高,酒的原味一定会被蒸发。”   藏花同意地点点头。   “火弱,温太久,酒一定会变酸。”老者仿佛在说一件很庄严的事。”唯有适当的火, 适当的时间,才能温出原味仍在,又对人体有益的好酒。”   适当的火,适当的时间,要做到这一步,是多么的不容易,要经过多少次的失败,才得 来这经验。   “坛内酒气刚冒,就马上要将酒坛拿离开炉。”老者拿下酒坛放在桌上。”然后等酒气 蒸湿了坛口的宣纸,大功就算告成了。”   老者倒了一杯温好的酒递给藏花。   “这时酒的温度正好比人体内的温度差二度半。”老者说:“这种温度最适合人体。”   酒未喝,就有一股芬芳香味扑鼻而来。   酒喝下,就有如一股甘泉琼汁顺喉咙缓缓流入肚子里,然后整个人就宛如置身于云中。   “好,酒好。”藏花诚意他说:“老先生的手艺更好。”   “谢谢。”老者指着酒坛说:“这是杜大爷输的三十坛酒中的一坛,其他的二十九坛, 就等花大小姐去拿。”   “喝多老先生精心调温的酒,已是人生一大快事,其余的酒又何妨?”   “既是何妨,又何必令杜大爷落下一个背信之名?” 第一部——第二章 神秘的传说>>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二章 神秘的传说   藏花当然不是姓藏,也不是像那些英雄侠士的响亮外号。   藏花好像天生就叫藏花。   从小她就喜欢花,常常会为了一朵不知名的花而仁足凝视半天。   也会为了凋谢的花朵伤心很久,然后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将花朵埋藏起来。   就因为她爱花,所以有人叫她小花,有的叫她小藏花,也有人叫她藏花儿。   不管哪种叫法,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来自何方?   藏花也不说,于是又有人叫她小野花。   “小野花”的意思,当然就是指没有人要的孩子。   藏花知道,也懂,却也不生气不辩解。   只是那些叫她“小野花”的人,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挨一闷棍,等醒来后,都会发现满嘴 的泥巴。   有钱的人大致可分为几种:一种是吝啬、苛薄,一种是舍不得花钱,时常装穷占别人小 便宜。   有的是像暴发户,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钱,还有的是肯花钱,却时常当冤大 头。   最理想的一种是会花钱、会享受,杜天就是属于这一砷的人。   他的家里全部铺着来自遥远的地方名叫波斯国的白色长毛地毯,走在上面就仿佛置身于 初春低飘的白云中。   据说他房子里的家具,都是来自遥远的西方国度,每样东西不但美观、舒适,而且实 用。   就拿藏花现在坐的这把椅子来说,整张椅子是以人体而设计的。   椅背微微向内拱,人一坐上去就仿佛剑滑入剑鞘般的密扣、舒畅。   藏花刚坐上就觉得舒服服极了,她打算有钱时也要弄几把这种椅子来玩玩。   有了椅子当然有桌子,尤其杜天家里的这张桌子,更是好玩。   桌面是圆的,中央还有一个小圆盘,菜就放在小圆盘上。   小圆盘是活动的,你想吃那道菜,不须要起身挟,只要拨动小圆盘,它就会转。   等你要吃的那道菜转到面前时,再将小圆盘停止,这时你就可以享受你要吃的菜了。   藏花就不停地去拨动小圆盘,并不是为了想吃菜,而是觉得很好玩。   “这张桌子是来自很远的西方国度,专供西方王族用的。”杜天很得意,“我觉得它很 适合吃饭时用,所以替它取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西王餐桌。”   “那这几把椅子是不是也有名字?”藏花好奇:“是不是叫‘牺王餐椅’?”   杜天微笑点点头。   “这吃饭的屋子一定叫‘西王屋’了。”   “好像是的。”杜天愉快地喝光杯中酒。   温酒老者立即将杜天的酒杯倒满,然后又退至一旁。   杯于是水晶做的,酒是浅红色。   浅红色的酒在水晶杯里,看起来就宛如处女湿润的嘴唇。   “这酒的调制法,也是来自西方国度。”杜天说。   “是不是叫西王酒?”   “它是用一种特制的葡萄酒,加上几种水果汁,摇晃调匀而出。”杜天举杯望着杯中 酒。”它在调配时,颜色五彩缤纷的,就好像公鸡的尾巴一样,所以就叫‘鸡尾酒’。”   “鸡尾酒?”藏花的目光凝望向窗外,落在西方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有机会有可能我 一定要到你说的那个西方国度去玩一玩。”   “有这个机会,也有这个可能。”   “我是不是喝醉了,或者我的耳朵有毛病。”藏花的声音就跟她的人一样,充满疑惑。 “我仿佛听见一个人说了一句很可爱的话。”   “我保证你的耳朵一定很正常,”杜天喝干酒。”你的酒量也不至于那么差。”   “刚才那句可爱的话,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有这个机会,也有这个可能。”   “明知道是谎言,听起来还是很舒服。”   “请你注意,这是实话,不是谎言。”杜天很慎重。   “请你也注意,我想去的地方,不是你家厨房,而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不要说是西方国度,就算你想学孔子周游列国都可以。”杜天凝视藏花。”只要你完 成一件事。”   藏花突然不说话,她那大而亮的眼睛直盯着杜天,仿佛将他当做夜空西边那颗最亮的星 星。   “你的意思我有一点懂了。”藏花双手握杯,将杯口靠近鼻子。”有一件事情,你不能 出面,所以找上我,只要我做成就算不想去,你也会将我送走,对不对?”   “是毛”件事须要你去做。”壮大说:“不管事成与否,你都可以得到一笔钱,至于你 要到哪里,都与我无关。”   月弯如钩,钩在天边。   “我能不能不去做?”藏花很慎重地问杜天。   “能,当然能。”杜天轻掌互击。”送客。”   温酒老者立即走至门口,轻声叫道:“备马。”   “天色己晚,这里离大门口最快脚程也要半个时辰。”杜天微笑。”所以时常备有马 匹,供客人离去之用。”   “谢谢你的招待。”藏花站起。”我走了。”   “不送,不送。”   藏花愉快地走出,一会儿传来马奔驰离去声。   “唉!本以为找着她,这件事就可以完成。”杜天举杯独饮。”看来她和传说中不一 样。”   “传说中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话未完藏花已从窗口跳进来。   “你不是离去了?”杜天好像很惊讶、怀疑。   “是离去了,那是马。”藏花又坐回原位。”至于我吗?听听传说中的我,是个什么样 的人。”   “狂傲,狂妄。”   “狂傲的意思我还懂,就是比敢做稍为敢一点。”藏花自己倒了杯酒。”可是狂当 呢?”   “狂当的意思我告诉你,就是比敢当稍为敢一点。”杜天的声音中充满了笑意。   敢做敢当,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的本事,放眼当今武林又有几位“侠士”做得到。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一刀,我一剑,恩怨分朋,在这充满“武”和“侠”的时期 里,当然也有快意恩仇的侠女。   ——一生从没有亏待过自己,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 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第一次结婚,但会“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的”吓死人的新娘子 “风四娘。 ——追胡铁花追了两三年,持剑逼他娶亲的华山弟子高亚男。 ——死过七次,女扮男装成天和郭大路斗嘴的燕七。 ——与沈浪笑傲江湖达三十年之久的朱大小姐朱七七。 ——由爱生恨,设计杀楚留香的”午夜兰花先生“苏蓉蓉。这些都是在江湖上名动一时,至 今仍令人难以忘怀的女中豪杰。可是她们和藏花比起来,似乎还少了一点点。 ——少了一点点”狂“。   初秋的夜风虽不冷,却有着一。股凄凉。”狄育麟这个人你知道吗?“杜天的眼 中仿佛也有股凄凉。”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当做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藏 花说。”是的。”好冷好淡的问答。”你一定也知道杨悔。”“南郡王杨挣?”“现在是, 以前他只不过是一个捕快。”杜天有点怪怪的。藏花并没有”注意到,等发觉时那已经是很 久以后的事。   “我最佩服他。”藏花豪声他说:“以他一个小小的捕快,却独力大揭发一个比他 ‘大’好多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壮大不作声,轻轻地拿起杯欲喝却又放下,看他的样子仿佛在思考一件很重大的事。   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慎重?藏花的好奇心又增加了。   尤其是扯到杨锑和狄青麟。   “我要你将狄青麟救出。”杜天一字一字他说。   藏花凝视杜天,过了好久才轻声说:“你醉了。”   “他没醉。”温酒老者帮杜天倒酒。   “那一定病了。”藏花笑了:“只有生病的人才会胡思乱想。才会胡言乱语。”   “很不幸,他一点小病都没有。”温酒老者也笑了。   “这么说是我在做梦?”   “夜虽已晚了,你却未睡。”杜天举杯。”又怎么可能做梦?”   “这件事还是由我来说。”温酒老者坐下,替自己倒了杯酒。”在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 东方园度。”   ——据说这个神秘国度的王室死后,都用一种特别秘制的“药方”处理尸体,然后再用 一种特别的布条缠身。   ——经过这两种手续后的尸身,他们称之为“木乃伊”。   ——他们将“木乃伊”存放人一个人体形的盒子内。   ——在“法师”的导引下,“木乃伊”被运人一个非常庞大的“尖字塔”内,封闭存 放。   ——据说这样处理后,经过百年千年“木乃伊”在某一种情况下会再度复活。   “这些处理‘木乃伊’的秘方,由一个天竺的苦行僧带人我国,要呈献给当今皇上。” 温酒老者的酒已是第七杯了。   “这个天竺的苦行僧在一人我国后就失踪。”杜天说:“就仿佛泡沫消失于海浪中。”   “总有人见过他?”藏花问。   “有。”老者的眉毛、、了一下。”狄青麟。”   “狄青麟?”藏花更好奇。   “他是皇上派么接苦行僧的密使。”杜天说。”苦行僧的下落,只有狄青麟知道。”   “所以你们才要我去救狄青麟。”藏花望着老者和杜天。”这件事与你们又有何关 系?”   “为了这件事,我们已经隐姓埋名二十年了。”温酒老者叹了口气。   藏花挟了口菜,慢慢地嚼着,慢慢地回味老者话的意思。   “二十年?”藏花说:“听说二十年前,狄青麟被杨挣揭发抓人天牢后,朝廷里当红的 两位名人突然失踪。”   藏花凝视杜天。”一位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杜无痕。”   “一剑欲留,肚无痕。”杜天说。   “另一位是刑部执事。”藏花凝视温酒老者。”铁面温情,一丝火。”   “温火先生。”老者说。   “温火先生是刑部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执事,二十五岁时就已授职,刑部上上下下都称 他为‘温一刀’,听说他是继姜断弦后,刀法最快的一位。”藏花目光直逼老者。”我说的 可对?温火先生。”   “对极了。”温火说:“想不到我迟隐了二十年,还有人记得我。”   温火,男,四十七岁,是刑部年纪最轻的总执事,凡是有重大的红差,上面都指派他去 行刑,犯人的家属为了减轻被处死的人犯临刑时的痛苦,也都会在私底下赠以一笔厚礼。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刑部的大红人,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就交卸了他的职务,飘然远 去,不知所终。   灯光下的温火,看起来远比他实际的年龄老得多了。   ——是什么原团使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为杀人杀得大多了?   “一剑挥出,剑锋破空,腰断血喷,肚无痕。”藏花望着让天。”腰已断,剑痕消,是 不是?杜无痕。”剑花一抖,剑光掩盖了烛光,杜无痕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剑。   “这把剑已二十年未饮人血。”杜无痕凝望剑身。”想不到还有人得。”   “为什么两位会在声名如日中天时,退隐离职?”   “狄青麟。”杜无痕说:“就是为了狄青麟。”   他一落网,皇上立即命我们两个追问苦行僧的下落。”温火说:“我们用尽了各种方 法,整整逼问三个月,他却连屁都没吭一声。”   无法完成皇上的旨令,是要砍头的。”杜无痕摸了摸脖子。”皇上念我们有功在廷,死 罪虽免,却要我们自行卸职离去。”所以你们才会退隐到此地,因为狄青麟就关在南郡王府 的天牢。”藏花说:“有一点我想不通,这件事已经与你们无关,为什么还要救狄青麟?”   “心愿未了,纵然苟且在世,也是寝食难安。”杜无痕说。   “好像有点道理。”藏花点点头。”以前都逼问不出来,难道二十年后的今天就有办 法?”   “无论多坚强的人,经过卞二十年的牢狱之灾,都会变得软弱。”温火说。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去救,而要我出面?”   “因为老盖仙谁都不怕,就怕你。”杜无痕说。   狄青麟明明在十三年前就已被人救出,为什么杜无痕和温火还要藏花去天牢救狄青麟? 第一部——第三章 又见杨铮>>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三章 又见杨铮   秋雨初歇,树林厂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 也不敢入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走得出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丸岁时,更是每天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 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出去。   谁上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   直到廿年前,为了要和狄青麟决斗,他才将吕素文带到这里。   走入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 了一栋破旧简陋的小木屋。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手拉着手奔跑过 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密的回忆!   十几年来,今天是杨铮第一次又回到这里,小木屋依旧存在,思念的人呢?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 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蜘蛛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 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昔。”吕素文忍不住 问杨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因为以前我天天都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   “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 个字一个字他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捶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 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锑还在褪褓中就迁入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蠕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 子。   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挣也有父亲,村人也不知道。   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居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绝不去刺探别人的隐 私,绝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钵自己却说了出来。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杨锋已将吕素文当作终身伴侣。   ——夫妻之间,应该是没有秘密的。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 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 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达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 带你到这里来,日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夭暗了,油灯却未点燃,杨铮在黑暗中默默地回忆着往事的一点一滴。   ——“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杨铮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颜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击败了狄青麟,杨铮高兴地奔回小木屋,然而在屋内等他的不是吕素文,而是一张纸。   一张留有字的纸。   你抓走狄青麟,我带走吕素文。   青龙会二   有月,有星,有风。   月光穿过浓浓树叶,从窗口穿了进去,映在杨铮的脸上,将他的脸分成光暗两面。   风在林中呼啸,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团热气,从他的背后门外直逼而来。   就在杨铮发觉热气时,一束火柱从门外射入,就宛如一根烧红的铁棒直刺向杨铮。   火柱的强度和热力,足以瞬间将粗铁熔化掉,更何况是人。   火往未到,热气已将杨铮烤得浑身是汗。他双手扶桌,用力一按,四个桌脚立即断掉。   杨铮顺着桌面趴下,火柱由他的背部直射而过。   要不是从小训练出来的特别感应力,此刻只怕已葬身火柱中。   虽然躲过火柱,但衣服已被热气烤焦,背上也隐隐刺痛。   火柱没中,立即消失,但从窗外却又射入一条水柱,其声势有如万马奔腾,击向杨铮。   杨铮跃身翻起,闪过水柱的攻击,人在空中未落地时,那束消失的火柱又出现射向空中 的杨铮。   水柱也斜射而起,击向杨铮。   水火交错地攻向空中的杨铮,此时他已无退路,已被逼入墙的死角。   眼看火往和水柱已将吞噬杨铮。   杨铮和人决斗时,随时随地都会准备拼命,他拼命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与应无物对决时,杨铮也是以 不要命将应无物逼退?捉倪八也是一样。   可是这一次他却发觉没办法拼命,因为这一次的对手不是人,而是火柱和水柱。   他怎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去挤命?   杨铮还是拼命了。   他没有别人可以拼命,跟自己拼命总可以吧。就在千钧一发时,杨铮忽然用脑袋撞向墙 壁,很用力地撞上去。   不用力不行,因为墙很厚,不用力是撞不破的。   “轰”的一声,墙是破了,但杨铮的头也肌也流血了,这总比被火烧死好。   杨铮从地上站起,苦笑地摸了摸头,突听见一阵抬手声。   “好,好,杨铮还是敢拼命。”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杨铮一回头立刻就看见一个人站在树下,一个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的神情,带着种似 笑非笑的表情的人。   一看见这个人,杨铮就仿佛置身于千年不化的雪山里。   那种冷冷淡淡的神情,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一张苍自得几乎接近“死”的颜色的 脸,没有人比杨铮还熟悉。   就因为这个人,他动用了离别钩。   就因为这个人,使他和吕素文离别。   这个人当然就是——狄青麟。 三   “十二年七个月过十四天。”狄青麟风采依旧。”这十几年来,你过得可愉快?”   “很愉快。”杨铮压制怒意。”你呢?”   “虽然比在天牢里好过些,但我强迫自己每天与‘温柔’为伍。”狄青麟不知从何处拔 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刀。”因为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碰面,”刀身发出一道淡淡的蓝光, 淡得就像是黎明时初现的那一抹曙色。   ——杀人的刀,居然名为温柔。   杨铮凝视着“温柔”,狄青麟注视杨铮。   “我的刀在,你呢?”狄青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又浓了些。”你的离别钧呢?”   杨铮忽然说不出话,他发觉这十几年来手上握的已不是离别钩,也不是刀、剑,而是 杯、酒杯。   狄青麟手腕一转,“温柔”就消失了。   “二十年前你败了,并不是败在我的武功之下。”杨铮注视狄青麟:“你败在你自己太 骄做,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做的人,可是仙确实有他值得骄做的 理由;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他没有用应无物教的剑法来对付杨铮,他用的是 那柄短短的薄刀。温柔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 困为一柄剑铸造的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柄刀。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已经进入了化 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峰。他操纵这把刀就好像别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那 里去,它就到刀”里去,要它刺入一个人的心脏,它也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闪,刀锋刺入了杨铮时上的“曲池”穴,固为狄青麟本来就是要“温柔”刺在这 个地方的。   他不想要杨铮死得太快,他也知道一个人的“曲池”穴被刺时,半边身子就会立刻麻 木,就完全没有抵抗还击的能力。   他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惜他没有想到杨铮居然不闪,反而用力顶了上去。   于是他的刀锋刺入曲池,再刺人骨髓内,等到他想拔出刀时,杨铮离别钩的寒光忽然到 了狄青腆的咽喉处。   ——骄者必败,这句话无论任何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   “骄者必败。”狄青麟淡淡他说:“我已用二十年的时间来回味这句话。”   月光照射着密林内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同样照射在杨铮脸上。   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怪的表情。   狄青麟虽然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却仿佛给他千万层的压力。   如果杨铮的身后现在有人,一定会发现他背上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狄青麟的刀虽已!次起,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杨铮却已隐隐觉出他刀气的逼人。   ——狄青麟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杨铮想不到十几年后的狄青麟,竞能在无形之间,变得如此锋利可怕。   夜凤吹过,将狄青瞬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始终未动,但杨铮却觉得他全身仿 佛都在动。   只因狄青麟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刀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刀气的逼人,已忘 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刀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问,所以他未动的时候,也似在动,在动的时 候,却似未动。 四   夜凤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间都似已凝结。   杨铮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却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谁也无法想像杨铮此刻的感觉有多么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杨铮突然喘了口气,他惊 讶地望向狄青麟。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时,那逼人的刀气忽然消失了。   狄青麟明明已可以将杨铮置于死地,他为什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杨铮茫然地望着狄青麟。   “我记得十月初七,是你和吕素文定情之日。”狄青麟说:“也是吕素文第一次到达间 小木屋。”   杨铮的心仿佛被千百把针刺入。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再过几天,就是你和吕素文定情的甘周年之日。”狄青麟的声音 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你想不想见她?”   和思已是令人黯然消魂。   不敢柏思又是种什么滋味?   那是纵然有情也只有将它埋在骨里、藏在骨里。   如果“相思”是一把割心的刀,那“不敢相思”就是一把刮骨钢刀了。   它从你骨髓深处里,一刀一刀地刮着,纵然你拿酒来麻醉,那也只有更增加痛苦而已。   杨铮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看得开,无论相聚也好,抑是离别也好, 他一向都很看得开。   因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离别又能有多长,既然来也匆匆,既然去也 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严重,但现在,他已知道错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进发出令人眩目的火 花。   火花虽然有熄灭的时候,但在蓦然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有时甚 至可以令你终生痛苦。   有时甚至可以毁了你。   杨铮虽然看得开,但却并不是无情的人。   也许就因为伙的情大多、太浓,一发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时才总是要作出无情的样子。   ——但世上又有谁能真的无情呢?   吕素文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的凤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却仿佛依旧还留在枕 上,留在桌旁,留在这小木屋的每一个角落里。   杨铮的心里、眼里、脑海里,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虽然明知道她不可能回来,他依旧可以呼吸到她,依旧可以感觉到她。   所以连寂寞的回忆都变成了种甜蜜的享受。   “你想不想见她?”   杨铮凝注狄青麟,并不是在怀疑他话的真实性,而是在打量他这活的用意。   狄青麟是青龙会的人,这早已是众所皆知。   吕素文是被青龙会带走的,狄青麟当然知道她的下落,可是他为什么在此时此地问出这 句话,“刚刚你可以看得出来,我要杀你如吃青菜豆腐。”狄青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酷意: “但是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你已是为人父亲的人了。”   这句恬如一把铁锤般地锤在杨铮脑袋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恐惧。   喜的是,吕素文没有死,而且他还有了子女。   恐惧的是,他已隐隐约约猜到狄青麟的用意。   密林里忽然升起了一阵浓雾,缓缓地飘过来。   浓雾中仿佛有一条人影。   狄青麟嘴角那丝酷意又浓了些。   杨铮注视着浓雾里的人影。   浓雾飘过来,笼罩了杨铮,也笼罩了整个密林。   雾中的人影施施然地出现。   她的眼波永远是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风中的流水。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腰肢 也是柔软的,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见就会冲动的女人,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看见她,都会情不 自禁,忘记了一切。   现在她正慢慢地从雾中走了过来。   她绝不做作,但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清雅优美的凤韵。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已 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采。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就这样淡淡地出现在杨铮的眼前。   杨铮一看见她,差点脱口叫出——她多么像吕素文。   尤其是眼角的那抹倔强,多么像!   雾中的星光朦胧,她沐浴在星光下。   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雪自如星光。   她的身上只穿着件白罗衫,很轻、很薄。凤吹过,罗衫轻飘。   凤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五   她的美已不是世上的言语所能形容,那是一种接近完美的美。   一种令人心醉、心碎的美。   她柔柔地凝望杨铮,眼波中仿佛有?着一抹哀怨。   杨铮的心碎了,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是他没有,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墙。   一道狄青麟所筑的墙。   “她姓花,叫舞语。”狄青麟说。   姓花?难道不是我女儿?可是为什么那么像吕素文?杨铮疑惑地望向狄青麟。   “她本应该姓杨,可是她母亲怕别人笑她是没有父亲的小孩。”狄青麟说:“所以在她 未出生时,就嫁给了花错。”   舞语眸中的哀怨又浓了些,浓得就像林中的雾。   杨铮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崩溃。更不敢问她母亲现在何处,他只有压住自己内心深处 那千百条的蚕丝。   “什年前,你本可以杀了我,但是你没有。”狄青麟注视杨铮:“今天我给你一个机 会,带着你女儿回去,一年后,带着你的离别钩,此时此地再会。”   话声未完,狄青麟的人就消失在浓雾里。   密林里只剩下杨铮和舞语。   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   等他再次望向她时,所有逝去的过去,又回到了眼前。   天呀!她多么像她。   杨铮的心再次碎了。 第一部——第四章 藏花的荒谬>>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四章 藏花的荒谬   油灯昏黄,火小未灭。   炉火并不旺,老盖仙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 上涂着作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部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老盖仙也有如此聚精会 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藏花进来时,老盖仙也不知道。   在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 说。   香气越来越浓了,藏花忍不住地吸了口气。   “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藏花问。   老盖仙不理。   “再烤会不会焦?”   “唉!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色的滋味一定不对了。”老盖仙叹了口气:“就给你 吃吧!”   老盖仙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哺哺说:“性急的人,怎能吃到好东西?”   “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藏花提着两坛酒,笑嘻嘻地望着老盖仙。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厚脸皮。”老盖仙又又上一条鱼,边烤边叹气:“碰上你,谁的 措?”   藏花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烤鱼送口,咬着吃了。   “你吃的速度,还真不是普通的快。”老盖仙边烤边说:“像这佯,十个人烤也来不及 你吃。   藏花不理,更加努力地吃,吃完了,眼睛直盯着老盖仙叉上的烤鱼。   “好了吗?”藏花吞了口口水。”桌上还有一些酒菜,花大小姐为何不留点肚子去 吃,”老盖仙不停地在烤鱼。   “世上哪有一样菜能比得上你的烤鱼美味?”藏花闭上眼睛,摇着头说,“熊掌我所欲 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老盖仙烤的鱼,舍熊掌而食鱼矣。”   “想不到你的学问还真不是普通的好。”老盖仙说。   九月二十六,午后。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的房间,多少总有 点余光漏进来。藏花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老盖仙,他瞪大眼睛望着她。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白天呀!”“白天就开始喝酒,”“喝酒还看时候?” 藏花说:“白天不行,晚上才喝,晴天不行,下雨天才喝,初一十五不行,非得二四六才 喝?”   老盖仙二话不说地拿起杯,一口喝光。”这总可以了吧?花大小姐。”   “不行,喝三杯。”藏花还真不讲理。   “两杯好不好?”   藏花摇头。   “两杯半好不好?”   藏花伸出三个手指头。   “上辈子我一定很会欺侮你。”老盖仙倒酒。   “想请我喝酒的人,从这里可以排到城门。”藏花说:“好心拿酒请你喝,你还噜哩噜 嗦的。”   “是,是。”老盖仙说:“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请我喝?”   “不行,非请不可。”藏花坐下、望着桌上的菜,摇摇头。   “你没有老婆,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姐妹,赚钱舍不得花,留着干什么?”   “就因为我没亲没戚的,不留点老本,死后谁出钱帮我风光风光?”   “说的也是。”藏花挟了口菜。”不过,你既然死了,谁帮你主持葬礼?”“你还真不 是普通的孤陋寡闻。”老盖仙也坐下。”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庙,可以让人寄住?”   “我知道。”藏花说:“上了年纪的人,不想住家里,就拿出一笔钱给庙里的人然后他 就住进庙里过着悠闲的日子。””对。那你知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叫寄办?”“寄办?“藏 花说:“不知道。”   “不知道了吧!”老盖仙得意。”有些人怕儿女不孝顺,会把办丧事的钱拿去花掉,所 以在生前就预先将钱放到庙里,等死后,庙里就会将丧事办得好好的。”   “还有一种就像你这样,孤家寡人的。”藏花说。   “对。”老盖仙说:“这就叫‘寄办’。懂不懂?”   藏花点点头,忽然问:“犯人死后,丧事谁办?”   “犯人的家属。”   “官方办呀!”老盖仙说:“不过一定马马虎虎。”   “像你是牢身狱头,死后丧事官方会不会帮你办?”   “甭想蚜!”老盖仙拉长音调。”不过,南王爷会,他很爱护部下。”   “杨铮?”   “他对待部下都一视同仁,赏罚分明。”老盖仙佩服他说。   “据说他扑年前一人独自揭发世袭一等侯狄青鳞的阴谋?”藏花问。   “提起这档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老盖仙说:“那时候王爷也只不过是县城里的捕 快头头而已,他不畏艰苦,不畏恶势力地去抵抗………   关于杨铮的种种英勇事迹、传奇性的故事,藏花不知早已听过多少遍。可是每听一次, 她的热血就澎湃一次。她认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应该学杨铮,有着一颗无畏、热诚、真 实的心。   ——在某些方面来说,藏花的作风跟杨铮很相似。”像狄青麟那种罪行,早就应该处 决,为什么还关在牢里?”藏花问。   “这是上头的决定,我们下面的人怎能知道?,藏花扭头望向长廊尽处的牢房。”要我 在这种地方待廿年,我不是疯掉,就是死了。”   “世上又有谁愿意进这种地方?”老盖仙感慨他说:“只要不犯法,你就算是想进来 住,门都没有。”   “甘年前的狄青磷,风流潇洒。”藏花哺哺自语:“不知七”年后的今天,他已成什么 模样?”“这就不知道了。”“怎么可能?“藏花问:“他不是关在地牢第一号房?你夭天 巡视,一定会见到他。”   “谁说他关在这儿?”老盖仙瞪大眼睛。”如果他关在这里,就不可能逃得了狱。”   “你说什么,他不关在这里?”   “是呀!”   “他早已逃狱了?”   “对呀!”老盖仙问:“这么大的消息,你没听过?”   藏花伸手摸着鼻子。——每当遇到难题时,她都喜欢摸鼻子。   “他以前关在哪里,什么时候逃狱?”   “城西无花山的岩石洞里。”老盖仙说:“十三年前的秋天。”   “无花山?十三年前?”藏花思索着。”那关在地牢第一号房的,又是谁?”   “钟毁灭。”   “毁天灭地,天下独尊钟毁灭?”   “是呀!”   藏花举杯,缓缓地喝着。   狄青鳞从来不曾在这里关过,而且早在十三年前就已逃狱了,这事杜无痕和温火不知道 吗?   不可能,一定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藏花来此救狄青鳞?   “雪庐”有雪,也有花,百花争艳。   现在是秋天,正是菊花开得最美丽的时节。   因景小蝶穿着她由扶桑带来的和服,细心地在“雪庐”里修剪着花朵。   什么样的花,该在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剪枝,没有人比因景小蝶还 懂。   从小受着父亲的熏陶、教导,而使她能在“花流”里占了一席之地。   “花流”是扶桑对于有关花卉的组织之名称,它分为两大主流,一个是培养,一个是插 花。   因景小蝶不但是培养品种的专家,插花也是一流的,所以杨铮才不惜重金地从扶桑将她 请过来照顾“雪庐”。   秋天的夕阳虽艳却柔,余晖轻柔柔地洒在雪上,洒在各色花朵上。   黄昏是花卉浇水、修枝的最好时刻,也是因景小蝶最忙的时间。   通常也是南郡王杨铮赏花的时候。   “攻瑰象征女人,莲花象征纯洁,梅花象征坚忍、做骨。”杨铮问小蝶:“你知道菊花 象征什么?”   “寂寞。”小蝶头也不回他说。   “寂寞?”杨铮有点惊讶。”为什么?”   “菊花并不像其他的花卉一样是独枝而开数朵花。”小蝶回头望杨铮。”它是一枝一朵 花。”   小蝶望向风中迎立的菊花,接着说:“菊花的枝干细而长,花朵开在枝干的顶端。看它 在风中做立的样子,就访佛一个人经过了千辛万苦而爬上山峰,却发觉整个山之巅只有他一 个人,这时他才了解到成功的寂寞。”   “成功的寂寞?”杨铮品味着小蝶的话。                四   寂寞是什么,一个人独处,无人陪喝酒聊天,寂寞得要命。   心事无人知,朋友虽然一大堆,却没有一人可以倾吐心曲的,寂寞得要命。   这不是寂寞,这只是你感觉寂寞而已。   真正的寂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令你发狂的空虚。   纵然在欢乐声中,也会感觉到内心的空虚、惆怅与沮丧。   杨铮不但知道也了解,因为这要命的寂寞正一点一点地啃着他的骨髓。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蝶凝注杨铮。”看来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并不适合。”   “哦?”杨铮笑笑:“为什么?”   “平白无故地跑出一个女儿来,人不但长得漂亮,气质好,风采也佳。”小蝶说:“这 种女儿谁都想要一个。”   “是吗?”   舞语的确是个十分完美的女人,进府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已跟上上下下的人相处得很融 洽。   她待人和蔼可亲,并不会因为自己是王爷的千金,而摆个架子。   这种女儿的确是人人都想要一个,杨铮呢,在毫无心理准备下,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 儿,杨净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如果舞语是个哇哇欲哭的小孩,还可以以时间来建立父女间的情感。   如果舞语是个男孩,那就更好办了,酒菜一摆,三杯老酒下肚,男人的豪气就会上涌。   可是舞语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已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   记得在小木屋初见时,她眼中的那抹幽怨,至今仍留在杨铮的脑海里。   她幽怨什么?怨他没做到父亲的责任?   舞语的温柔中带有倔强,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轻易说出,这也是遗传吕素文的个性。   杨铮真想问她吕素文的近况,吕素文住在何处?   问问她们离别廿年来的点点滴滴,吕素文嫁给花错后,是否过得很愉快?   他想问的事大多大多了,可是一碰到那对幽怨的眼睛,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夕阳仍在山头,凤却已停了。   雪地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五颜六色的,看来就仿佛海洋深处里那些“热带鱼”, 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充满了生命的瑰丽。   杨铮凝视花朵。   赏花不可无酒。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扁瓶,拔开瓶塞,仰首喝了口。”艳花醇酒美人,夫复何求?”   他将视线移向小蝶。”天寒地冻,喝口酒会暖和血液,怎么样?”   “王爷赐酒,怎敢辞?”   小蝶接过小扁瓶,一喝就是一大口,杨铮就是欣赏这种个性的人。   通常遇到这种人,他都会浮一大自。正当接回小扁瓶欲喝时,杨铮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冰块破裂的声音。   积雪已化为坚冰,声音就从坚冰里发出的,声音未消之前,积雪已崩裂纷飞。   飞舞的冰雪中,仿佛有两条人影从雪地里跃窜而起,在空中一翻,随即扑向杨铮。   只见他们两人手上并无兵器,但杨铮却感到一阵逼人的刀气,随着他们而来。   就在杀手快接近杨铮时,他忽然望见在离他们的手一尺半之处,有一道反光一闪而过。   ——手上没有兵器,为什么有反光?   本欲伸手挡住攻击的杨铮,忽然不挡,扭身闪过。   突如其来的刺杀并未将小蝶吓住,她看见杀手们的手在离杨铮左臂三尺时,择动了一 下,迅速的一下。   那种动作就像是刺客手上握有一把刀,而那个距离正好是刀锋划过手臂的距离。   难道刺客不知道自己手上没有刀吗,小蝶笑了,可是在她笑容还没有完全绽开时,却僵 住了。   她看见杨铮的左手臂已沁出了血,她仿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眼望去。   在这一瞬间,杨铮的左手臂已被鲜血染红了。难道刺客的手上真育一把隐形的刀?   一击虽中,杀手们却没有再进攻,只冷冷地望着杨铮。   杨铮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脸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容。   “若要冰刀手,赶快付冰钱。”杨铮瞄向刺客手上。”杀人于无形,但求冰中人。”   “你是唯一能逃得过冰刀的人。”杀手说。   原来他们手上并不是没有刀,他们拿的是冰刀。冰是透明无色的,再加上在雪地里,真 像是一把隐形的刀。   如果刚才杨铮判断错了,判断稍为慢了一点,那么他的手就会和他的身体离别了。   “冰刀二杀,我已见过一杀,还有一杀呢?杨铮问。”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见过第二 杀。”过花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未 般四散飞扬,接着刀光一闪,直取杨铮胸口。   这刀法非但来势奇快,而且无形无影,刀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只有一刀,也令人难 以抵挡,何况是两把刀。   杨铮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刀气贬人股骨,这时冰刀的寒芒,已逼近杨铮。他若是向左闪 避,右胁就难免被冰刀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手就难免不见了。若是向东闪,胸部就要多 出两个窟窿,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两把冰刀更快。   杨铮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这么奇诡的刀。”嗤”的一声,一把冰刀已划入杨铮 的貂裘。但杨铮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刀锋滑开,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肌肤时,他 只觉全身汗毛都惊傈起来。杀手一把刀划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另一把冰刀一扭,横划过 去。刀锋更寒更快。   杨铮虽闪过第一把冰刀,但这时他旧力将尽,新力未生,第二把冰刀已迫在眉睫。   小蝶在一旁看见此情形,已冷汗直流,眼看杨铮已无法躲过这第二把冰刀。就在这生死 一发间,杨铮忽然将手中的小扁瓶射向第二把刀。小扁瓶空中击中第二把冰刀,“锵”的一 声,冰刀破碎。   杨铮虽然化解了第二把刀的攻势,但破裂的冰刀碎块,就仿佛千百朵暗器般地继续迎向 杨铮。第二把冰刀已是奇诡无比,这一招的变化却更令人难以预料,难以招架。   杀手们已经得意地准备看杨铮死在这“第二杀”下。那千百朵碎冰忽然奇迹般地掉了下 去,就仿佛杨铮面前有着一道隐形的墙挡着。再一看掉落雪地的每一块碎冰上,都附有一小 瓣黄色的菊花花瓣。   “雪庐”拱门口不知何时已进来一位身穿华丽衣服的年轻人,他手上拿着一朵黄色的菊 花。”菊花的生命本已短暂。”杨铮望向年轻人。”你又何昔将它摘下?“年轻人救了他, 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怪人家摘下菊花,这种事除了杨铮做得出来,还有谁做得出?   ”菊花摘下还可以再长。”年轻人望着手中的菊花。”人死了却什么都没有了。”“我 正奇怪这两个小冰人如何躲过你的眼睛,而藏到雪庐来。”杨铮笑着说:“看来是你怕我悠 闲日子过太久,而故意放他们进来陪我活动活动?”   年轻人含笑不语。   冰中人的脸上表情就仿佛看见八十只老虎忽然间变得很柔顺地在吃草般地惊吓怪异而扭 曲。   他们本以为这次的暗杀行动很秘密,却只不过是人家故意放他们进来陪杨铮活动活动。   他们本以为这次的暗杀计划已无懈可击,却抵挡不住人家一朵菊花。   行动失败就是死,这是江湖人千古不变的道理。   “你们走吧!”杨铮淡淡他说:“希望经过这次的教训,你们能够明白做人做事的道 理。”   冰中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小蝶诧异。   “不放他作:走,难道要我养他们一辈子?”杨铮笑笑。”至于是何人主使?我更不想 知道。”   杨铮望了望冰中人,接着说:“回去告诉你们后头那个老板,他若不想过太平日子,就 派些有用的人来。”   凡事冤有头,债有主,底下的人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又何必为难他们。   这就是杨铮做人的原则。   所以冰中人走了,杨铮又听到一阵掌声。   头一次听到掌声,是在小木屋,那一次是狄青麟鼓掌的,这一次呢?   “好,好。杨铮不愧是杨铮。”这一次鼓掌的人坐在围墙上,而民是个女的。   “女孩子爬墙已是不雅,更何况是爬别人家的墙。”杨铮说。   “只要我高兴,管他雅不雅的。”这个女人当然是藏花。”况且我爬的不是别人家的 墙,而是你家的墙。”   “这有什么不同?”杨铮好奇地问。   “爬你家的墙,当然是为了要找你。”藏花理直气壮。”客人来了,主人总不好意思将 客人赶出去?”   “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找主人有什么样的事?”年轻人还是一无表情。   “你是谁?”藏花问。   “我叫戴夭。”年轻人说:“是王爷的师爷。”   “哦!你就是那个被称为‘小老头’的戴夭。”藏花打量着戴天。   “你是谁?”戴夭反问。   “藏花就是我。”藏花指着鼻子说。   “哦!你就是那个被称为‘野人狂花,不藏也狂’的藏花。”杨铮居然学藏花说话的腔 调。   “难道你见过第二个藏花吗?”   “幸好只你一家,别无分号。”杨铮说:“你爬我家的墙来找我,有何贵干?”   “我想要你帮我。”藏花一字一字他说:“从你那地牢里将钟毁灭救出。这是什么恬? 这种话也只有藏花说得出来。 第一部——第五章 情人的魅力>>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五章 情人的魅力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虽已被扫至道旁,但今晨雪花却又将覆盖上了。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人声传来,大 地已渐渐延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一定不会有阳光。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冰柱中吹进屋内,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 在谁也无法那么早地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   但此刻,却有两个人彻夜未睡。   杜无痕举杯未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远处,桌上有菜,菜已因寒冷而结了一层薄薄的 乳白色油冻。温火却在吃着一碗热腾腾的呼拉面。在这天寒地冻里,能有一碗这样的面,的 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温火脸上一点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不时地皱皱眉头,就宛如这碗 面很不好吃。   “她真的能将钟毁灭救出来?”温火问杜无痕。   “别人或许不可能。”杜无痕缓缓喝口酒。”藏花一定有办法。”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温火说:“为什么要骗她?”   “如果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她一定不肯救了。”   “她到了地牢,一定会知道我们在说谎,那不是更不肯救了?”   “会,一定会救。”杜无痕说:“人都有好奇心,她一定会想,我们为什么要骗她,骗 她的动机是什么,”杜无痕又倒了杯酒,接着说:“要想知道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只有将计 就计地救出锤毁灭,看看我们玩什么把戏。”   “可是地牢里的那个老盖仙并不是省油的灯。”温火还是有点怀疑藏花。   “她不会从老盖仙那儿着手进行救钟毁灭。”   “会从哪儿?”   “杨铮。”   “杨铮?”温火微惊。”没有一个人能从杨铮手里救走人。”   “有。”杜无痕十分有把握。”藏花一定能。”   “多谢夸奖。”藏花笑嘻嘻地走了进未。   “很好。”杜无痕也笑了。”省得我再从头说一次。”   “你的确很了解我。”藏花坐下,倒了杯酒,一口仰干。”将我的个性及想法,算得准 准的。”   “可是我却没有算到体会一个人来。”   “人的个性和想法,有时候也会别扭一下。”藏花注视杜无痕。”你既然将我的个性摸 得那么透,就应该想到我会那么听话吗?”   “下次一定改进。”壮无痕说。   “知错能改,孺子可教也。”藏花笑着说。   “知错的孺子,不知有没有奖品?”“那就要看孺于说的话,能不能满足我,”秋未深 却已残了。   凤未定,凤中夹带着远山传来的落叶枯黄味。   白天,屋内却点着灯,杜无痕凝望着灯火,仿佛在沉思。   温火又拿出炭炉,专心地温着酒,仿佛这事与他全无关连。   藏花悠闲地啜了口酒,她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杜无痕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灯火如豆,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壮无痕才开口,但目光仍停留在灯 火处。   “夭竺苦行僧带来‘木乃伊’的秘密,那是真的。”杜无痕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东 方:“最主要的,他负有一个下人的秘密任务。”   “什么秘密任务?”   “他带来了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一个卖国贼的名字。”杜无痕说,“廿年前,朝廷里某一个人勾结大竺国里的某一个 将军,两人欲图合谋造反。”   杜无痕将目光转向藏花。”苦行憎带来的,就是朝廷里某一个人的名字。”   有关于朝廷方面的事,藏花好像满有兴趣。   “在狄青鳞末和苦行僧碰面之前,我们已经先接触了。”   杜无痕说。   “就是你和温火先生?”   “是的,”温火抬头望藏花。”可是等我们见到苦行僧时,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为什么?”   “有人比我们早一步。”杜无痕说,“我们在约好的时间到达碰面地点,只见苦行僧趴 在地上,用自己的鼻子沾着自己流的血,在地上写字。”   “他难道忘记字是用手写的?”藏花问。   “他没忘记,只是他已无法用手写了。”温火说:“他的双手双脚都己被砍掉。”   对于这种残酷的行为,藏花最为愤怒。   “杀他的人以为他死了。”杜无痕说:“却不知苦行僧练的本就是磨练身体,磨练求生 意志的功夫。”   “但他也只拖到写完两个字就死了。”温火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眼睛里, 有那么多的恐惧。”   ——他恐惧的是杀他的人,还是恐惧死亡?   “或是恐惧另外一件不可知的事?”杜无痕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已随着他而去了。”   “有时一个字就可以泄露很多秘密。”藏花说:“他留下了哪两个字,”“无罪。”杜 无痕回答。   “无罪?”藏花诧异。”无人可及的无?犯罪的罪?”   “是的。”   “这两字又代表什么?”藏花喃喃白语。”是指杀他的人无罪?还是指自己无罪?”   “我们花了十七年的时间,才解开这两个字的秘密。”   温火说。   “十七年?”藏花说:“真难为你们了。”   “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杜无痕说。   “卖国贼的名字?”藏花问。   “原先我们也是这么猜测。”杜无痕喝了口酒。”我们翻遍了所有官方人员的资料,没 有一个人能跟这两个字搭上关系。”   “我们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口过头来查苦行僧的资料。”   温火替藏花倒了一杯温好的酒。”苦行僧姓钟,他有个失散十几年的儿子,就叫无 罪。”   “钟无罪?”藏花说:“难道儿子杀老子?”   “据我们调查,昔行僧这次入关除了负有任务之外,和儿子相聚也是目的之一。”   “他儿子现在何处?”藏花问。”这件事又怎么跟钟毁灭祉在一块?”   “这两件事,用八个字就可以回答了。”杜无痕注视藏花。”钟毁灭就是钟无罪。”   “苦行僧的死,和他所带来的秘密到底落入何人手里,”温火说:“一定和他儿子有 关。”   “所以我们才要你救出钟毁灭,”“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任何官方的人知道。”杜无痕 说:“包括杨铮在内。”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有小木屋,也有人。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长衫,头发也梳得很光 很亮。   他右手提着水桶,左手衣袖里却空荡无物——他竟是个独臂。他的年纪大约有七十几岁 了,但你一仔细看,却觉得他只有四五十岁,等你相信他是四五十岁时,他看来又仿佛已是 八十几岁的老头了。   他的年纪竟令人猜不透。他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木屋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 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青衣衫的中年人 从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他抹得很慢、很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 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一遍又一遍。   “蓝大哥,你又在整理屋子?”屋内传出女人的声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口头 望向房门。”夫人。”   这人竟是当年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蓝一尘。他的容貌虽然已老了些,但脸上的 神情依然没有变,只是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威严。当年他为了试杨铮的离别钩法 到底得了杨恨的几分真传,而不惜牺牲一条手臂。   他曾答应杨铮留在大林村外的小木屋,陪吕素文一起等着杨铮回来。如今又为何在这 里?难道吕素文的失踪,和他有关系?   门帘掀开,走出一中年妇人。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失去了昔日的光采,但眼 尾的那抹倔强却仍在。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 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蓝一尘见她走出,立即迎了上去。”夫人,你身体还未全好,怎么可以起床走动?”   “躺太久骨头都松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零,那么寂寞。   “难得今天天气好一点,起来走动走动。”蓝一尘抉着她走至窗前的椅子,她缓缓地坐 下,望着窗外的梅林。   “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早。”她的眼神也是寂寞。”雪季提早来了。”蓝一尘说: “所以梅花也开得比去年茂盛。”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眼睛逐渐膝拢,过了良久良久,才开口: “不知那里的梅花是否也开了。”   “一定开了,那里的气候比这儿寒冷。”   “没人照顾,会开得好吗?”   蓝一尘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一定会去照顾。”   这次换她沉默了,她将视线收回,注视着蓝一尘,轻声地问:“他——还活着?”   “一定活着。”蓝一尘肯定他说,“世上有一种人很不容易死,他就是属于这种人。”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已经整整廿年。”她的眼角已有泪珠在闪烁。   “夫人,是否要我陪你到那里去一趟?”蓝一尘轻声问道。   “时间未到,我们怎么可以毁约。”她凄然而说:“廿年都忍了,还在乎剩下的时间 吗?”   “是。”蓝一尘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花儿现在长得怎么样?”她凝望着窗外的梅花。   “一定又美丽又聪明。”蓝一尘嘴角有了笑意,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   明知道回忆总像是喝一杯苦苦的酒,可是她愿意喝下这一杯苦酒。   九月二十八,午后,难得有阳光。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花舞语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凤吕”里的水温还 是热的,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   可是花舞语心里并不愉快。   在这天寒地冻的残秋里,能洗个热水澡,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 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来到王爷府已三天了,和父亲碰面却不曾超过两次,是他太忙?或是在逃避她?   从小在她的心灵里面,就默默地塑造父亲的形象,有时产午夜梦回时,会望着窗外的苍 穹,将星星一颗:一颗地排列成父亲慈祥的笑容。   也常在院子里拾起远方飘来的落叶,当做是父亲捎来的信息,宝贝般地收藏起来,等夜 深人静,才喜悦地拿出,幻想地念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在渴望着父爱,如今呢?   虽然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想着想着,舞语紧闭的眸子已沁出一滴泪珠。   ——为何现实总和梦想不一样?   水温逐渐凉了,花舞语却不想起来——水冷还不及心冷来得痛苦。   ——肉体上的折磨,岂非也是减轻心痛的方法之一。   “相见还不如不见”,花舞语总算体会出这句话的意境。   泪珠已顺脸颊缓缓落下,滴人水中,激起无数的涟漪,就仿佛她心里的千千结。   “小姐,好了吗?”丫鬟在门外说:“王爷在等你吃饭。”   舞语眼睛骤睁,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悦?还是惊讶?   两人吃饭八样莱,除了应时之菜外,连难得一见的果子狸肉都上桌。   “这些菜你吃得惯吗?”杨铮问。   “有您陪着,什么菜都好吃。”花舞语低着头吃饭。   杨铮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望着舞语,轻声说:“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   杨铮举杯,杯到酒干,他又倒了一杯。   “爹……”这一声叫得好陌生。”酒喝多了伤身体。”难得跟你吃饭,我……爹高兴, 多喝点无妨。”   杨铮又一口喝完。天色已暗,残月初升,扰人的雪又开始飘了。雪花飘飘,飘得令人心 里好烦。   “你……你母亲近来可好?“杨铮问。这句话真是问得愚蠢到家。   花舞语抬头注视杨铮。”这廿年来,爹您过得如何?“回答得好。”我……。”杨铮不 知如何答复。”她曾经对我说过。”花舞语的声音有点感伤。”她这一生,已来过、活过、 爱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来过、活过、爱过,人的一生如果能做到这三件事,又有什么遗憾?“来过、活过、爱 过?”杨铮凄凉而笑。”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已足够。”   “您呢?您来过、活过、爱过吗?”杨铮举杯却未喝,他注视着酒杯,也不知过了多久 才开口:“人为什么活着,生存之目的又为何?金钱?爱情?事业?”杨铮感叹地说:“遗 憾的是,无论你追求何者,都免不了烦恼。”   杯仰酒光,酒顺着喉咙流进杨铮的胃,烈酒烧喉,却抵不住他内心的绞痛。   花舞语疼怜地望着他。   眼已朦胧,星更朦胧。   “他,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厉害?”花舞语问。   “他”当然是指狄青鳞。   “我只知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杨铮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再将他打败,将他抓起来?”   问得好。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 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于,纵然败了,也是愉快 的。   但“那时”杨铮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忽然间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未死,忽然间又知道自己已有了后代,而这后代又站在面 前,他的心能不乱?   那时他知道,以这么乱的心情去和狄青磷这样的高手决斗,胜算不多。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吗? 四   “我已老了。”杨铮又喝了杯酒。”听说老年人都怕死。”   两人目光相触,杨铮苦笑说:“有这种父亲,你后悔吗?”   “我只知道您是我父亲。”花舞语的眼神充满了信心。   “您怎么做,我都信任您。”   杨铮深深地凝望她,这是自己的女儿,多么像她母亲,永远不问理由,永远信任他。   菜虽已凉了,但杨铮的心却已开始沸腾。   甘年来的痛苦,虽未全消,却已开始有了弥补。   在这一刻,在这一餐,秋虽残,天虽寒,但两人的心却已逐渐暖了起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温暖?   丫鬟又端着一道香喷喷的菜进来。大银盘用大银盖盖着。   杨铮掀开银盖,里面是一只烤兔子,他手持银刀,割开了兔子肚子。   兔子肚子里还有一只烤鸽子。   杨铮剖开鸽腹,用银刀挑出个已被油脂浸透了的鸽蛋。   “此蛋最是吉祥,从来部只有贵客才尝得到的。”杨铮微笑地将蛋放入舞语盘子里。 “今日之餐,更是非同寻常,像你这样的贵客,又叫我到哪里去找出第二个?”   杨铮刚含笑地放下银刀,忽然发现银刀的尖,在灯光下竟有些发黑。   他暗中吃了一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再看舞语盘子里的吉祥蛋,竟有两个小斑点, 一黑一红的两个小点。   舞语嫣然一笑地将吉样蛋挟起,杨铮暗捏把冷汗,正欲阻止,她竟将蛋放人他的盘内。   、比蛋名为吉祥,应该由爹您尝。”舞语说:“祝您大吉大利。”   杨铮松了一口气,大笑说:“好。”   他挟起蛋,舞语以为他将蛋吃下了肚,其实蛋已到他的袖子里。   蛋已剖开,蛋黄中插着两根极小型的箭,一黑一红。   黑箭黑得就仿佛情人的眸子。   红箭却红得仿佛是情人的血。   “这蛋是从——”戴天话未说完,杨铮已开口。   “烤兔的肚子里的烤鸽的肚子里的吉祥蛋。”   戴天凝视桌上的吉祥蛋。”不可能是厨房大师傅搞的鬼。”   “他还没这个本事。”杨铮笑了。”也没这个胆。”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将毒下到这么隐秘的地方?”   戴天说。   “这一黑一红的箭,就叫情人箭。”杨铮说。   “情人箭?”戴天微惊。”半夜听到它都会吓醒的情人箭?”   “是的。”   “四十年前,它几乎将整个武林闹翻掉,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困,突然消迹了。”   杨铮仰首望着窗外的夜空,看他的神情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戴天的目光直盯视那一黑一红的情人箭,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他不信这么一对小小的 箭,居然能令人闻名丧胆?   “情人箭置人于死地的,并不是它的毒。”杨铮的眼神焦距,转向情人箭。”是它的腕 力。”   “魅力?”戴天吃惊的表情更甚。   “情人箭并不是同时齐射。而是黑箭先”,当你想闪避时,却会被它的腕力迷惑,“杨 铮说:“因为黑箭黑得就宛如情人的眼波。”   ——自远古以来,又有几人能抗拒情人的眼波?   “等你心神正荡漾,红箭己悄悄地闯入你心深处。”杨铮说:“然后你的血就仿佛情人 的泪珠般流出。”   ——情人,岂非也是令人伤心掉泪的对象之一?   “为什么这么至凶之器,取了这么一个醉人的名字?”戴夭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最会伤害人类的不管是事物或是人,总是很醉人的。”杨铮感慨他说。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戴天已深深记住。   天虽己暗,灯火却亮如白昼。   戴天忽然“觉空无一物的另一半蛋中,隐隐约约的有一张小纸头露出一角。他细心地用 银刀挑出一张小纸团,等确定没有毒时,才放心地用手摊开小纸张。纸上满是油腻,字迹也 有些模糊不清,但上面的字依然能见:“喜闻君和女儿相逢,在下不胜欢欣,特送上情人箭 聊表敬意,盼君妥为保存,勿令我失望,青龙会。”   看完小纸张,杨铮不觉笑了,他淡谈他说:“这入的文词虽不如你通顺文雅,但口气却 和我有”些相似。”戴天苦笑。”青龙会和情人箭一样,本已消迹多年了,为何在今日同时 出现。”“也许他们已结为亲家?“杨铮说。”青龙会已够人头痛,再加上诡秘的情人箭。 “戴天注视杨铮。”王爷,往后的日子,有得您乐了。” 第一部——第六章 藏花的奇遇>>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六章 藏花的奇遇   秋残。   落叶凋零。   风不大,但雪花萧萧而飘。   天地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山路崎岖不平,却绵绵沿向山脚的城镇。   虽然换了一套新衣服,但仍掩不住钟毁灭沉痛寂寞之意。   尤其眉字间那浅浅的刀疤,竟带着一抹淡淡的凄凉。   他走得虽不慢,但也快不到哪里去,长久的牢狱生活,已使他的精、气、神,消磨得几 乎无存了。   藏花好奇地望着钟毁灭走路的姿态,他走路的步法不像平常人一样,是一步一步踏着 走。   他是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贴着地而拖上前,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   他是因为身体乏力而必须这么走,抑或是他是个残废者,藏花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 子走路?可是她没问,她尊重个人的隐私权。   她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可以不说出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也可以拒绝回答。   一眼望去,满山都是白雪,积雪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如钻石。   雪花仍继续飘着,飘落在钟毁灭的发际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地积少成多。   他却连伸手去抹掉的意念都没有,他不止话少,仿佛也很懒。   藏花千辛万苦地救他出来,虽不要他像某些人一样感谢地痛哭流涕,但至少也该说声谢 谢。   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藏花,淡淡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藏花愣住,她觉得好笑又好气,苦笑地回答:“不必,做你要做的事。”   他又静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用他那怪异而奇特的走路姿态,走离开城市,走入 这座山。   藏花当然要跟着,救他出来就是为了要知道那极神秘又充满诡异的“木乃伊”秘密。   他仍在往前走,他走得不慢,但每一步看来仿佛部走得很痛苦。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才能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   既然已开始走了,就不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不到达目的地,绝不停止。   ——人生岂非也应该这样,天色仍早,远远望向山脚,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这条街热闹得很,几乎就和北京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买卖都有。   现在虽然才过了正午,但街上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 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藏花的眼睛都花了,她实在没想到钟毁灭要来的地方是这里。   凡是住在较偏远乡村地区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店主客人、残废富贵,他 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纯朴。   纯朴的笑脸、纯朴的买卖、纯朴的谈话、纯朴的待人。   一切生活起居习惯,都离不开纯朴。   因为纯朴就像是种子,早在几千几百年前就播种在他们祖先的血液里。   第一眼望去,藏花就已喜欢上这个城镇,她觉得这个镇上不管是人或是物,都充满了浓 厚的人情味。   少女们穿扮朴素地在卖胭脂什货摊前,找寻着自己喜欢的粉盒。   卖胭脂什货的老板,借着找钱机会,偷偷地“吃”了一下穿红裙少女的“豆腐”。   穿红裙少女“吃吃”地笑了一声,脸红得跟苹果般的离去。   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梳着“冲天炮”的小孩,在买糖葫芦。   三个脸上已被岁月刻下多条痕迹的老头,聚集在墙角的小吃摊上,高谈着年轻时的英勇 事迹。   身穿粗布的魁梧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从长街的另一尽处,沿街呼喊地推了过来。   走江湖卖艺的正带着训练有素的小猴子,在表演走绳索的绝技。   围看的人群拍手叫好声,不绝于耳,有的甚至早已掏钱丢入场内。   这里处处洋溢着人情味,藏花就喜欢这种感觉,她认为一个人如果待在这种环境下,决 不会有歹念萌生。   钟毁灭虽然没有她那么深的感触,但眉字间刀疤的那抹凄凉也淡了些。   人不知不党中已逛到了长街的中央处,正好是小猴子耍特技的地方。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大声说了两个字,然后一切事情都在瞬间发生,快到在藏花还搞 不清状况时,就已结束了。   那被大声喊出的两个字是:“无罪。”   话声未停,原本在玩耍的小猴子,忽然跳起来越过人群,扑向钟毁灭的脸。   买糖葫芦的中年妇人,用力将手上的糖葫芦射向钟毁灭的胸口。   已老态龙钟的三位喝酒老人突然变得身手敏捷地攻向钟毁灭的双脚。   推独轮车的汉子将车转向,撞上钟毁灭的人。   所有攻击都是朝钟毁灭的,藏花正想上前解危时,那刚买粉盒的红裙少女,已将手上的 粉盒洒向藏花。   粉未飞扬,瞬间迷漫了藏花,在她未被粉未笼罩时,她已发现屋顶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她紧闭双眼,纵身跃起,在临跳之前,她大声地朝钟毁灭说:“屋顶。”   她迷漾中仿佛瞧见钟毁灭已跃起,也仿佛望见那卖脂粉什货的老板忽然抽出一条长鞭, 挥手卷向空中的忡毁灭。   长鞭如灵蛇般地卷住钟毁灭的脖于。   然后以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这时,她的人虽已在屋顶,但眼睛却被粉未洒得张不开。   她只有用耳朵去听,然而这么嘈杂喧哗的地方,忽然问没了声音,忽然间静寂了下来。 就宛如死亡般的静寂。   ——这地方究竟“生了什么事?一一钟毁灭是否逃过攻击?——这镇上的人,为什么要 攻击钟毁灭?——为什么突然没有声音了?藏花急欲要知道答案,偏偏她的眼睛被那要命的 粉未弄得张不开。有风吹过。析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这本是镇上很体面 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招牌上满布鲜血,隐约还可以分 辨出上面写着八个字”李家老店,童叟无欺。”街上的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藏花静静地站在街道上,看着招牌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将视线慢慢地移向 长街。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大城市,但还是个很热闹的小镇,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这个小镇 时,总会在这卫盘桓两三天。可是这个小镇现在看来,仿佛已有三年没有人迹了。若不是刚 刚在买卖的东西,仍残留在街上,藏花真会以为是在做恶梦。恶梦总会有醒的时候,藏花这 个恶梦,却不知何时才能醒?钟毁灭是生?是死?这镇上的人为什么要杀他?这些人又都到 哪里去,为什么在一瞬间都不见了?钟毁灭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里?莫非这小镇就是当年苦 行僧遇难的地方?还是镇上隐藏着一个恶魔,等陌生人一来,就将他吞吃掉?正午刚过不 久,有阳光、有风,雪却没下。在这残秋寒冷的季节里,今天是难得较有暖意的一天,藏花 却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底刺入她的骨髓里,窜上她的背脊。死一般的静寂中,只有风吹破 窗,”噗落噗落“的响,在此时此景听来就宛如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藏花为什么还 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是在思索发生的事?还是在等待?若是思索,这地方刚刚发生的事,她 从头到尾根本未看清,又从何思索起,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是什么?等待刚才的人又重 现?还是死亡?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天色已将近黄昏,雪已开始下了。有雪仍有风。风 吹着,忽然随风传来一阵歌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歌声听来,就仿佛来自地狱。天涯 路,毁灭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断魂已毁灭……听见这歌声时,藏花那双空无的眼睛 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人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痛苦的表情。歌声 渐近,随着歌声同时而来的,居然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居然是从唯一有体面招牌的”李家 老店“内走出来的。这个乞丐低着头唱着歌,手上居然拿着一个元宝,他走得并不快,但也 没在看路。——是不是他已经知道这小镇已没有人?连个死人都没有,所以他对·放心地低 头走路?藏花还是站在邓儿,站在街道上唯一能走的地方,所以这个乞丐就撞上了藏花。 四”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让我撞?“这个乞丐说话声居然还很大。藏花笑了,碰到这种人, 她通常都会笑。”朋友贵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乞丐瞪着她。” 你为什么要问我贵姓?“藏花还是微笑着。”朋友,你是谁?”“唉呀!我最讨厌人家问 我,你是谁?“乞丐的声音更大。”偏偏人家都喜欢问我,你是谁?“这乞丐仿佛有些痴痴 呆呆,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要反反复复说上好几次,而且说话时嘴里就像是含着个 鸡蛋似的,含糊不清。藏花正想用别的方法再问问他时,他却已开口说:“现在你听清楚, 我就要告诉你,我是谁?”乞丐指着自己鼻子。”我姓黄,叫少爷,黄少爷就是我,我就是 黄少爷。”   “黄少爷?”藏花有点诧异。   这个乞丐居然叫黄少爷!   “记清楚了没有?”乞丐仿佛深怕她忘记,又再问一次:“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谁?”   “记清楚了。”藏花居然学他的口气。”你就是黄少爷,黄少爷就是你。”“对。以后 千万别问我,你是谁?”乞丐摇着头。”我最讨厌人家问我,你是谁,偏偏人家都要问我, 你是谁?唉!”   乞丐叹了口气,忽然往藏花胁下钻了过去,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绝下像是有轻功根基的人。   一天下的乞丐部跑得很快,这似乎早已变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藏花自然比他还要快得多。   “你这人想要干什么?”乞丐一面跑,一面喘着气说:“你是不是想抢我的元宝?”   藏花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将他握在手里的元宝抢了过来。   “不得了,不得了,有强盗在抢银子呀!”乞丐大叫着。   幸好这条长街已没有人,否则藏花倒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连乞丐的银子都要抢,岂 非变成了第八流的强盗。   “快把银子还给我。”乞丐叫的声音更大。”不然我跟你拼命。”   “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我不但将这银子还给你,还再送你一锭更大的。”   乞丐眨着眼、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点头。”好,你要问什么?”   “你是否在这小镇上己待了很久?”   “是的。”   “这条长街中午过后不久发生的事,你是否都看见?”   乞丐仿佛颤抖了一下,才点点头。   “告诉我这镇上到底”生了什么事?我那个朋友是生是死?镇上的人部到哪里去了? “藏花一连追问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却仿佛三根冰柱般地刺入乞丐身体。他不止身体在 抖,连牙齿都已在打架。”我……我看……没有看见……“他说话本已含糊不清了,这下更 听不出他在说什么?藏花突然掏出一个大元宝,在乞丐面前晃了晃。这元宝比任何仙药都 灵,乞丐不但不抖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直盯着藏花手上的大元宝。”你能不能将中午发 生的事再说一次?”“能……可以。”乞丐伸手欲拿元宝,藏花却收回手。”说完事情,再 给你。”“好。”乞丐转头望着长街,脸上逐渐露出种恐惧。仿佛中午”生的事又再重演。   “你跳上屋顶后,你那个眉字间有刀疤的朋友也跟着跳趄……”   在这之前的事,藏花部知道,她想知道的是这后面发生的事。   “卖胭脂的老板见你朋友一跳起,他……他手里忽然跑出一”条长长的鞭子。”乞丐越 说越觉得恐惧。”在空中那条长长的鞭子,就像是有眼睛似的,卷上你朋友的脖子,然 后……   然后……”“然后怎么样呢?“藏花急着问。”然后……然后……“乞丐吞了口口水, 盯着她。”然后没有了。”“没有了?什么东西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乞丐咧嘴一笑。”没有了就是看到这里我已昏过去。”   “你——”藏花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什么你。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么惨烈的事,在我 面前发生?”乞丐说得理直气壮。   “我既然不能救你朋友,只好昏过去。”   藏花望着乞丐,不知是该气,或是该笑?他忽然伸手将她手上的元宝抢了过来。   “你答应问完话就给我大元宝。”乞丐紧握着元宝。”现在话己问完了,所以这元宝已 是我的了。”   这些事情问了也是白问,他讲的她都知道,她想知道的,他却不知道。   碰到这种情形,换做别人一定先将元宝抢了回来,然后再给乞丐两个大巴掌。   幸好藏花不是别人,她只是叹了口气,沮丧他说:“你走吧,元宝已是你的了。”   “真的?”乞丐有些不信。   藏花点点头。   “你不会再抢回去?”乞丐走了一步,回头问。   藏花摇摇头。   “那我走了?”他又走了一步。   藏花又点点头。   “我走了?”他再走一步。   这次藏花已懒得点头。   “我真的走了?”乞丐仿佛还是不信,这回却是往回走了一步。   藏花似乎连听都懒得听了。   乞丐又往回走了一步,轻声说:“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有完没完?”藏花气得头上在冒烟。   “完了”乞丐早已一溜烟地跑到远远的地方,望着藏花。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将藏花当做 怪物。   藏花还是静静地站在长街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她的心已很乱。   杜无痕虽然猜到她会从杨铮那里着手救钟毁灭,至于她如何着手救钟毁灭,没有一个人 知道。   除了杨铮外。   如今不要说是钟毁灭的人,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如何面对杨铮呢。   又如何向杨铮交待?   逃。她可以一走了之,海角天涯任她走,就算杨铮是皇上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她不会逃,也不能逃。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不管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她会受到多么大的处罚?   她都不能逃。   “任谁都不可能答应你这么荒谬的请求。”杨铮凝视藏花。   “可是我相信你,你可以将钟毁灭带走,但半个月后一定要将他带回。”   “我一定将他带回,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藏花肯定的语气回答。   “如果逾时不归,将以劫朝廷重犯而论。”杨铮一字字他说:“这会满门抄斩的。”   今天虽然离半个月的限期还有十三天,但藏花连钟毁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又到何处去找寻他,五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残秋久雪,雪虽然停了,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了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 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长街上仍是没有人,整个小镇宛如坟场般死寂,天地间竟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 的“死”气。   没有风,连风雨部似已被冻死。   藏花坐在长街尽头处的酒楼内,桌上居然有酒有菜。   菜是从酒楼厨房里找出来的,酒当然是摆在柜台上。   她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目光却落在遥远的一个虚无飘缈问。   她还留在这小镇上,并不是想等“奇迹”出现,而是她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 好好地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一次。   ——有什么地方比这里还要静,藏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疯疯癫癫,什么事郎敢 做,凡事都不在乎。   可是在遇到难题时,她会冷静下来,默默地思考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解决方法。   她拿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这件事从她找杜天打赌到雨中论酒开始,然后知道杜天和温火先生的真实身份和他们的 意图。   这之间似乎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唯一可疑的也只有在和杜天打赌时,忽然出现 不停咳嗽的流浪汉,说了两句至今她仍想不通的话。   “何苦?”。”何必?”。   这咳嗽的流浪汉到底是谁,说的这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藏花又喝了口酒,这小镇虽然很偏僻,但酒却是道地的竹叶育。   菜就不怎么样,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也只有马虎点。   藏花放下酒杯,那双永远充满热情、明亮的眸子又凝视着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 的地方。   杜无痕先用狄青鳞做饵,诱出她的兴趣之后再告诉她钟毁灭和“木乃伊”事件有关。   到了这个时候,藏花想不管这件事都很困难了——谁叫她天生有好奇之心?   她用最荒谬的方法将钟毁灭从杨铮手里“借”了出来,于是她就跟着钟毁灭到了这个小 镇。   然后就发生了今天这件令她头痛、沮丧的莫名其妙之事。   所以她才会像个傻瓜似的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喝着“无聊”的酒。   这件事情虽然牵扯到很美丽很神秘的“木乃伊”传说,但整个看来似乎应该没有什么阴 谋。   藏花却越想越觉得怪,她也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总之这件事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夜,无月无星。   苍穹的星星月亮仿佛也怕这镇上的“死”气,而躲藏起来。   山凤带来了远山的泥上芬芳味道,也带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藏花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耳朵又竖起聆听着。   “咳!”又是一声咳嗽声,这次是从长街上传来的。   藏花望向长街。   黑暗中仿佛有一条修长的人影从长街处走了过来,走两步他就停下来,弯腰咳着。   一口痰吐出后,他才伸直身子继续朝酒楼走来。等他走到门口时,藏花才看清楚这个 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白的灰色长衫,人长得瘦瘦高高,脸色却是苍白,就仿佛海浪拍打着 岩石所激起的浪花那般透明的白。他已不再年轻。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 满了他生命中的凄凉和孤寂。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仿佛带着一抹忧郁和空虚。只有他 的眼睛是年轻的。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深蓝色的,蓝得就宛如天空最深处的那一抹 蓝。这双眼睛也仿佛是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 人愉快的活力。”有客自远方来,主人难道不悦乎?“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他竟将这里 当做是藏花的家,将藏花当做是主人。藏花虽然愣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粗酒淡莱,聊 表敬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好酒,这是廿年陈的竹叶青。”   这是标准的酒鬼,从酒气中就能分辨出酒的品类。   藏花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干一杯。”藏花说:“不管你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就凭你刚刚露的那一手,我 已经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   这中年人喝完一杯酒后,又开始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 一种病态的嫣红。   ——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藏花歪着头看他,哺哺自语:“奇怪,奇怪,我好像见过他?”   中年人终于停止了这“惊人”的咳嗽,他深深吸口气,缓和自己的呼吸,然后又倒了杯 酒,愉快地举起。   “再次相见,承蒙赐酒,又获抬爱,怎敢有贪?”   “再次?”藏花思索,忽然想到,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我和杜天打赌 时,从树后走出来的流浪汉。”   中年人嘴角有了笑容。   “今天还想起你。”藏花说:“你就出现了。”   “哦?”   “你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藏花问。   “你真的不懂?”   “不懂。”藏花回答得很快。   中年人笑着将酒喝下,又想咳嗽,但他忍住,笑笑望着藏花。   “何苦?”他的笑容就宛如久雨初晴般地令人心情,“你明。明不须要摔那一下,叉何 苦让自己肉体疼痛?”   “你看得出来?”藏花望着他中年人点点头。”你只要十分钟,就可以爬光那三十棵 树。”   “我只是不好意思让他输得太惨。”   中年人凝望着藏花。”你以为杜天真的输了?”   “难道不是?”   “就算根本没有打赌这件事,我保证杜天一样会去找你。”   “找我?”藏花诧异。”就为了钟毁灭的事?”   “这只是其中的一小件事。”   “还有另外的事?”藏花的眼睛亮了。”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总算有点像藏花了。”   这是一句什么话?可是藏花却懂。   这话如果换个字句来说,就是这样说:“藏花总算有点像传说中的聪明了。”   藏花喝了口酒,慢慢地放下杯子,她的目光望着灯火。   灯火如豆,灯芯已短,又重新挑起。   “难道杜无痕说的‘木乃伊’、‘卖国贼’之事,都是虚无的?”   “是真的。”中年人注视她。”事实却比他说的还严重。”   “看来我的好奇心应该改一改了。”   “来不及了。”中年人淡淡他说:“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来找 你。”   “找我?”藏花问:“就为了那件大事?”   “若是为了那件事,楚留香和小李飞刀只怕早就来了。”中年人嘴角的笑意更浓。”他 们是为了木乃伊的事。”   “但以前江湖中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听过有关‘木乃伊’的事?”藏花问:“现在忽然间 好像是宝藏似的,人人抢着要。”   “那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布出来。”中年人的眼中竟似有了忧郁。   “这木乃伊秘方真的那么吸引人?”   “古代秦始皇为求长生药,都能劳师动众的,更何况这死后还能活的秘法。”中年人苦 笑着。   “一个人活得长不长,我认为并不重要。”藏花说:“重要的是,活得有没有价值?有 没有意义?”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的想法,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只可惜人是不知足的。”   ——这也是人类许多弱点之一。   秋已残,夜却未深。   风仿佛吹得更起劲,镇上唯一较体面的招牌又在“吱呀吱呀”地响着。   “五天之内有六七个人会来找我。”藏花问:“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中年人说:“尤其其中的三个人。”   藏花很感兴趣地听着。   “赛小李这个人你听说过吗?”中年人间。   “小赛一出,小李逃的赛小李?”   “对的。”中年人喝了口酒。”他出道六年,”飞刀出手只有十六次。”“从不虚 “?”   “从不虚”!“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长街上。”就算他的飞刀再厉害,有一点他绝对比不 上李寻欢的。”“哪一点?”“李寻欢的飞刀出手是为了救人,他的飞刀是为了杀人。”藏 花说:“这一点他就比不上小李飞刀。”   中年人同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第二个人的名字,没听过的恐怕很少,”“是吗?”   “龙五公子。”   藏花眉毛微皱。”广东龙五?”   “好像只有这么一个龙五。”   “看来这件事越来越好玩了。”藏花仰首望着夜空,沉思一会儿,接着问:“那么第三 个?”   中年人不答,反而慢慢地举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却也不放下杯子,就这样举在手上。 看他的神情仿佛在思量着怎么用词,又仿佛整个人已空了,什么都没在想。   凤不知何则停了,大地一片宁静,静得会让人心虚。   风虽停,寒意却更甚。   寒意只是令人感到冷,挣却让人怕。   ——有些“专家”曾试过,人待在一间百分之丸十静音的房间,一个半小时就会“疯, 不超过三个小时一定自杀。藏花似乎不喜欢这种”静“的感觉,她大声问:“第三个到底是 何方神圣?”   “不知道。”   中年人的回答,令藏花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知道?”   “但愿我能知道他是谁?”中年人终于将杯子放下。   “传说中,他手上通常都拿着一个元宝,整天疯疯癫癫的。”   藏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下午小乞丐的一举一动。   “他若笑嘻嘻地将元宝送给你,就表示你已跟阎王结了亲戚。”中年人说:“不出三 天,那个人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是死?”藏花问。   “死还好,最少也有尸体。”中年人说:“碰到他,什么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的意思就是他不但要了命,连尸体也要?”   “大概是这样。”   藏花脑中小乞丐的影像更清晰。   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会是中年人口中的杀人魔王吗? 六   “这些事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藏花目光如刀锋般地望着中年人。”你又是何 人?”   “我是个死人。”中年人眉字间的皱痕仿佛在悲伤。   “我应该是个死人。”   “你是死人?”藏花又恢复了俏皮。”死人就是鬼了?”   中年人眼中有了悲伤,嘴角却浮出冷笑。   “你是冤死鬼?含恨鬼?还是报仇鬼?”藏花笑着问。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这个声音仿佛来自长街,又仿佛发自酒楼内。 第一部——第七章 失去了一天>>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七章 失去了一天 一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   听到这个声音,中年人叹了口气,但眉字间的悲伤已少了,却增加了一丝敬意。   听见这个声音,藏花笑了,笑得好开心。   声音传来时,同时也传来了一阵烤鱼的香味。   ——烤鱼有谁比老盖仙烤得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藏花叹了口气。   “为什么?”声音在空中飘荡。   “你不但烤鱼的技术是一流的,装傻更是没话讲。”藏花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又不是猫。”藏花笑了。”谁受得了你身上的鱼腥味。”   “你虽不是猫,鼻子却跟狗一样灵。”老盖仙笑着从楼上走了下来。   “有些人却比狗不如。”藏花悠悠他说:“明明有狗的追踪本事,却硬是不承认。”   “他没有追踪本事。”中年人笑着说:“是我约他来的。”   老盖仙笑嘻嘻地坐下,手上居然还带着一个杯子。   “这个人还真深怕我们不知道他会喝酒,居然自己带酒杯来。”藏花说。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很懒的。”老盖仙倒了杯酒。”能一次做完的事,通常都不会分 两次。”““除了装傻外。”藏花说:“一装就是十几年。”   “他是为了守信。”中年人说。   “守谁的信?”藏花问。   “钟半农。”中年人说。   “钟半农?”藏花又问:“谁是钟半农?”   “钟半农就是钟毁灭的父亲,也就是苦行僧。”中年人又开始咳嗽了。   他弯着腰大力地咳,咳了很久才停住,脸上已因用力而泛起一阵嫣红。   他喝了杯酒,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钟半农入关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他。”中年人指 着老盖仙。”他们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   老盖仙笑笑,但笑得很凄凉。   “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果然是苦行僧遇害的地方。   “他比杜无痕和温火早到一步,但还是迟了。”中年人说:“等他到的时候,钟半农已 躺在血泊中,他急着问谁是凶手,但钟半农只是用很恐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意思我懂。”老盖仙淡淡他说:“他知道我的武功比不上凶手,深怕我知道了, 会不顾一切地替他报仇。”   “钟半农要求他,有生之年好好照顾钟毁灭。”中年人说:“所以他才会装了十几年的 傻。”   “钟半农既然是带着秘密而来,为什么不直接和杜无痕他们碰面?”藏花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原因之一。”老盖仙说。   “他怕你打不过凶手,为什么也不告诉杜无痕他们,难道以朝廷的力量也对付不了 他?”   这也是疑点之一。   “他既然是带着秘密要交给朝廷,为什么被杀后,反而不说了?”   “这件事情牵扯之大,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渐渐传开?”   “你既然是个该死的人,为什么又要复活?”这句话当然是问中年人。”为什么对这件 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那么清楚?”   “钟毁灭为什么一到这儿就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约老盖仙来此碰面?”   无月无星,却有一片片夜云浮动。   藏花的心中也有一串串的疑问在绞腾。   中年人虽然望着藏花,神情却仿佛回到一个充满悲怆,悔恨的时间里……   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 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入定,物 我两忘。   狄青磷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夜色已临——也是残秋。   狄青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他说:“弟子狄青磷第 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磷的剑。   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鳞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鳞的神色却一点都没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   脸上也没有一滴汗。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应无物也不知道在欢喜,还是在感 叹。   狄青磷什么话都没有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 无物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脏。   中年人背后心脏部位的伤口又在刺痛,充满活力热情的眼睛竟然黯了下来。就仿佛瞎子 无神无光的双眸。   老盖仙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望着中年人,慢慢他说:“他就是应无物。” 二   “替日神剑”应无物。   应无物名动江湖时,藏花的父母亲恐怕还没有谈“恋爱”。   她当然也知道应无物已死在狄青磷的剑下。   为什么老盖仙说中年人就是应无物?   “狄青磷杀的不是应无物?”藏花问。   “是应无物。”老盖仙说。   “那眼前这位……应无物?”藏花瞄了中年人一眼。   “他是狄青磷的师傅应无物,也就是狄青磷杀的应无物。”老盖仙说得真清楚。   藏花却更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二人,又呆呆地问:”狄青磷当时是不是心软?或是应 无物有两个心脏?”   “我虽然没有两个心脏,狄青鳞的心也没软。”中年人淡淡他说:“但是,我有个好朋 友。”   中年人本己如盲的眼神又亮了起来,他望着老盖仙,接着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狄青鳞 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当他那一剑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我想不到他会在那种时间、那种 地方、那种情形下刺出那一剑。”应无物说:“也许就因为我愣了那么一下,狄青鳞那一剑 才会稍微刺歪了点。”   ——人在惊愣时,心脏会因刺激而收缩。   “所以慕思空赶到时,我虽然已奄奄一息,他却花了三天三夜才能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 来。”应无物说。   “相思剑客?”藏花叹了口气。”今天我虽然已吓了好几跳,却还是比不上知道你就是 慕思空来得大。”   “十几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老盖仙仰杯饮尽。   “相思剑客,一剑相思”,当年他以掌中一柄长剑击败过武林七大剑客。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毒辣,反应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他的剑令人命丧,他的人却令人 相思——尤其是少女们。   “我敢保证,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半不相信‘相思剑客’会变成一个牢头。”藏花望着 老盖仙。   “相思剑客已经死了。”老盖仙的声音仿佛有丝无奈。”十几年前就已死了。”   藏花凝注着老盖仙,过了良久才开口:“是的,相思剑客已死了。”   老盖仙露出感激之色。   一个人的“英名”得之不易,要保持也很困难,要毁,却是一瞬间的事。   “我敬你一杯。”藏花举杯邀老盖仙。”人无信而不立,这句话谁都会讲,但又有几个 能做到?”   杯仰酒尽,暖意已从心田升起。   ”你为何知道我们要来这里?”藏花转问应无物。”你约慕思——老盖仙到这里又为了 什么?”   “如果你是钟毁灭,出来后会先到哪里?”应无物不答反问。   藏花想了想:“这里。”   “对的。”应无物说:“我和老盖仙约好在这里碰面后,是想一起去找钟毁灭将整个事 情说明,共同研究个对策,没想到……”   “发生了白天的事。”藏花说。   “对方的行动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应无物说。   “对方是谁?”   “青龙会。”   “青龙会?”藏花仿佛又吓了一跳,”看来要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非得花很大的代 价。”   ——这倒是实话,这件事是武林近百年来最大的阴谋:牵扯之广,死伤之多,已非能想 像的。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追查钟半农死的事情。”应无物说:“我”觉两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   “钟半农在未来这里之前,已先和钟毁灭碰过面。”应无物说。   “十几年未碰过面,为什么一入关就能找到他?”藏花说:   “钟半农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老盖仙赶到时,钟半农虽已奄奄一息,但手脚仍在,为何杜无痕他们见到的钟半农, 却是手脚都被砍断?”应无物说:“为何又留下‘无罪’两字?”   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壶,三个人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这件事的神秘和怪异就宛如”醒酒乐”般地将他们血液里的酒精冲淡。   苍穹的远方已渐渐呈灰白色,风停,雪未飘。   大地一片冷漠。   ——为什么黑暗将尽,黎明前这段时刻总是那么冷漠?   “我见过黄少爷。”藏花凝注着长街。   “你见过?”应无物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就在昨天,就在这里。”藏花说:“他个子小小的,头却很大,说话时总喜欢翻白 眼,看起来就好像是二楞子。”   “他有没有将元宝送给你?”老盖仙紧张地问。   “没有。”藏花收回视线,望着老盖仙。”他还抢走了我的元宝。”   老盖仙和应无物松了口气。   黄少爷没有将元宝送给她,就表示她这条小命暂时还可以留着。   “黄少爷很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每次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 一笔代价,买人的命。”应无物说。   “他既然不想杀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你的钱?”老盖仙说:   “莫非……他救过你的命,所以才会拿走你的钱?”   藏花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他拿我的元宝,是因为我在问话。”   “问什么?”应无物说。   “问他当我跳上屋顶后,街上所”生的事。”   “整件事情他从头到尾都看见?”   “他只说到——”   藏花忽然停住没说,她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讶、恐惧、又不、信的表情。   她的眼睛直盯着长街,就仿佛长街上有着一个吃人的鬼魅。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长街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惊吓?   不管是省城、大镇、还是小村,一定有住家,也有商店。   有住家商店就有人,就正如有黑暗就有光明,夜晚一定会过去,白天很快就会到。   第一道曙光从东方山间射出时,鸡已鸣,狗也吠。   长街上的积雪已逐渐溶化了,隐约可看见埋在雪里面的青石板。   镇上的人们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一日之计在于晨。”老实的生意人已打开店面,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仿佛知道今天 的生意一定很好。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的粥香,早出晚归的丈夫正享受着妻子为他准备的丰盛早餐。   顽皮的小孩已成群地在街上玩耍着。   那些“风流公子”已穿上他认为很“潇洒”的衣服,然后开始计划今天的”猎艳”行 动。   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们又高兴地去串门子,老头子当然是聚集一堆,各自谈论往昔的英勇 事迹。   这是一种温馨的画面,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就会有这些平常的事,并不值得怎么大惊 小怪的。   可是在这种时间这个镇上,出现这种情形,就太不平常了。 四   这个镇上的人已在昨日中午杀完钟毁灭后,都一下子失踪了。   这个镇上昨夜静得就宛如坟场,不要说是人,就连鸡狗都没有。   为什么过了一夜,这些人又出现?而且仿佛就像没有发生昨天的事一样。   那个卖什货胭脂的老板,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依旧在长街旁摆起摊于。   三个已将死的老头依旧坐在小吃摊上,高谈阔论往年的事迹。   就连那个昨天拿胭脂粉盒丢藏花的红裙少女,今早笑得仿佛很开心地走出家门。   一切的人,一切的情形,就如同昨天一样。你说藏花能不惊愣吗?   久寒乍见阳光,总是令人心情很愉快的。   酷寒里的阳光轻柔柔地洒在大地,也洒人了酒楼,轻轻地贴上藏花的脸。   但她的人却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落入了地狱里。   长街上的一切在藏花看来,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这些人都是你昨天见到的人?”老盖仙在问。   藏花无话却点了点头。   “他们就是昨天攻击钟毁灭的人?”应无物也在问。   藏花虽然在点头,却仿佛很僵硬。   应无物凝视着长街上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在这 时,他们听到了有人说话。   “三位客官真是好雅兴,居然一大早就来喝酒?”   店小二一脸未睡足样,从后房边打哈欠边走出,嘴上虽然说得很客气,脸上却仿佛在怪 藏花他们为何一大早就吵醒他。   看见店小二走出,藏花脸上的惊楞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她那惯有的“狂性”又回到她 脸上。   “不是一大早,而是昨天傍晚就在这里喝了。”藏花笑着望店小二。”难道昨天你休 假,不在?”   “客官,您说笑了,昨晚最后一桌的客人是对街陈家三少爷。”店小二说:“都喝到快 初更了,还是我扶他回去的。”   “是吗?”藏花问。”这么说昨天中午街上发生的那件事,你也没看见。也不知道?”   “昨天中午发生的事?”店小二虽然听不懂她话的意思,但随即笑了笑。”我们这里是 小地方,来往的人也少,就算是芝麻小事,也够令我们谈上三天三夜了,却不知客官您说的 是哪桩事?”   他的声音、他的样子都很诚恳,可是在他的心里却早已将这三个人当做疯子。   十月初一,宜祭把祈福。   昨天是九月二十九,交霜之日,万事不宜。   应无物望着已升起的娇阳,感叹他说:“十月初一阳光见,日后必有大灾现。”   “还好今天是九月末。”店小二笑着说。   “我以为今天是十月初一。”应无物向藏花和老盖仙做了个暗示。”看来是我糊涂了, 居然睡得不知是什么日子?”   今天明明是十月初一,店小二为什么说是九月末?   难道他忽然得了忘日症?   或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五   “看来他们已失去了一天。”应无物在走出酒楼后,立即说了这么一句话。   “失去了一天?”藏花问:“你的意思是说,昨天在镇上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们?”   她望了望长街上的人,接着说:“杀钟毁灭的人,是青龙会派来假扮成镇上的人?”   她不等应无物回答,马上又说:“这镇上的人当然已被昏龙会用一种能令人昏睡一天一 夜的药麻醉,所以他们才会失去一天?”   “应该是这样。”应无物苦笑说:”看来也好像是这样。”   阳光照在应无物的脸上,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怀疑。   藏花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长街旁,翻了七个筋斗,站了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地吸了 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   长街上的积雪已溶,却不知从何方飘来一片落叶,落在溶雪上。   藏花抬了起来,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老盖仙笑了笑。”你猜我现在想干 什么?”   老盖仙不但吃惊,似已吓怔了。应无物也已说不出话来。   “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现在你想去睡觉?”老盖汕更吃惊。   “明天我还有事。”藏花一本正经他说:“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你……你睡得着?”老盖仙问。   “我为什么睡不着?”   “可是这镇上……钟毁灭在这镇上……”   “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知道钟毁灭是死在青龙会的手里,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 说。”   应无物看着她,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她这种人。这种人实在是少见得很。   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悔忧虑,可是她翻了七个筋斗,就忽然将一切忧虑全部 远远地抛开了。   老盖仙叹了口气,苦笑说:“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应无物也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藏花居然没有否认。   “明天你有什么事?”老盖仙忍不住问。   “有件很重要的事。”   藏花微笑着挥了挥手,就仿佛挥走一片云彩般的,已走得人影不见。   老盖仙看着她走远,走出小镇,然后又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 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她会翻筋斗,一翻烦恼就不见了。”   这的确是藏花的本事,她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伯早已一头撞死。 第一部——第八章 她想通了>>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八章 她想通了 一   初二,上午。   藏花回到了省城。   她大步地走进”沁春园”酒楼。   最近她遇见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她走进酒楼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 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她神气的人都很难。   看见她,店小二马上笑脸迎了上来。”早。”   “早。”藏花微笑着找了个靠窗位子。   “这两天你都到哪儿发财?”店小二抹了抹桌面。”好几天役见你?”   “陪个朋友出趟门。”藏花说:“老样子。”   “我知道,马上给你送来。”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回到这里,藏花的心情仿佛更愉快些。   她是非常愉快,因为她已想通了——“山不到你的面前,你就自己到山的面前。”   这件事充满了诡秘和怪异,如果藏花努力地去追查,必定会钻入”牛角尖”。   钻人这件事所设下的陷阶和歧途。   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单纯,藏花却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   像这样没头苍蝇似的,还不如悠闲地等着——等着跟这件事有关的人主动来找她。   藏花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等到的人,会是他?   上午就开始喝酒,虽然早了些,但在这寒意甚浓的天气里,能喝上一两壶温过的酒,是 很令人愉快的。   吃了口菜,再吸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停留在口中,让它缓缓顺喉流下,藏花满足地吐口 气。   这才是真正喝酒的方法,浅尝深品。   有些人喝酒却像是倒水般,一杯一杯地住嘴里倒,而且还深怕倒得太慢,非得用大杯不 可。   这种人不是在喝酒,是在“赶忙”。恨不得一杯就能将自己灌醉。   可惜这种喝法的人,酒量通常都不是一杯就能醉。   藏花也曾这样喝过,那是在碰到“场面”时,碰到不能“漏气”时。   平常她喝酒的方法,部很“淑女”状,今天她见到一个比她还“淑女”的人。   街道旁通常都种有一两棵树,一方面是为了美观,一方面是在酷热的夏天,好有个避暑 之地。   现在已是十月天,但有个人穿得很单薄,而且还躲在树荫下,就仿佛现在是炎热的六 月。   他上在地上,靠着树干,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想喝却未喝,只是用鼻子闻了闻,然后 深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   看他的样子,就仿佛喝了口极佳的美酒,舍不得一下就吞   又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一壶酒,他不忍一口就喝光。   他每次将酒葫芦提起想喝时,却只是闻了闻,然后感叹地摇摇头。   看到这个人,藏花就已笑了,再看他这样子,藏花笑得更开心。   “江湖人称黄少爷,只是脑袋有点邪。”   这个坐在树下的人,就是正邪不分,好坏不知的乞丐少年黄少爷。   今天他手上没有拿着元宝,只拿着酒葫芦,是不是今天他不想杀人?   他真的如传说中那样恐怖吗?藏花觉得不像,他那不笑也似笑的脸,虽然丑了点,但丑 得可爱,丑得不令人讨厌,丑得令入觉得好玩。   藏花正准备带着酒过去跟这个“好玩”的黄少爷,好好喝上几杯,突然感到一般迫人的 杀气发自对街。   对街也有棵树,树下也有人。   四个人。   一个在喝酒,两个在下棋,还有一个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这少年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他的刀,白里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两个人,有个是和尚,眉毛虽已发白,脸色却红润如婴儿,另外一个人青衣白 袜,装束简朴,手上戴着一枚斑指,却是价值连城的白汉玉。   藏花的瞳孔突然收缩,娇嫩的脸上突然泛起异样的嫣红。   固为刚才低着头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抬起脸。   “最近生意怎么样?”藏花问道。   “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白眉和尚说:“何况每 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的旺季。”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藏花笑得很愉快。”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竞如此有趣。”   “我本就叫有趣。”白眉和尚笑得也很愉快。   “有趣?”藏花的笑仿佛忽然变得有些勉强。”大老板你贵姓?”   “我姓梅。”   “梅,梅有趣?”   “是的。”   藏花忽然笑不出了。她知道这个人。   二十年前,他已是少林寺的四大护法之一,为人言行有点疯疯癫癫,而且野心甚大。   当时少林主持“问心”大师,早已看出他的意图,却无法证明。   梅有趣就像保垒深闺里的淑女般,不要说是接近,就连看都困难。   但淑女总有变成妇人的一天。有一次他终于掉进问心大师的陷阱,终于被逐出少林寺大 门。   藏花盯着梅有趣,连一刹那部不敢放松。   谁知他却又转过头,“叼…的一声,手指上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棋子刚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了口气:“我输。   “这一盘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能算输?”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说。   “一着下惜,满盘皆输,怎能不算输?”梅有趣说。   “对,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成为高手。”卖胭 脂的中年人说。   “幸好大师下棋时虽易被分心,但在手持降龙五梅枪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青衣白袜 中年人笑着说。   藏花转望青衣白袜中年人,脸上又露出种奇异的表情。   “贵姓李?”   “木子李。”青衣白袜中年人说。   “李棋童?”藏花轻声问道。   “世事如棋,人又如何?”李棋童叹口气。”只不过是棋童而已。”   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平凡的人,竞是近百年来武林最神秘最高价的杀手。   他或许没有梅有趣有名,却不会比他仁慈。   ——杀手本就是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   只要价钱出得对,没有他杀不死的人。   据说他杀“闪电刀”陈明时,足足杀了七年六个月又过三天。   一次不成再一次,不成再一次,一直到杀死为止,他杀闪电刀陈明一共杀了二十五次。   像这样有“恒心”的人,世上还有谁他杀不死?   藏花虽然还在笑,但心里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看来青龙会这次是下足了本钱。   藏花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将钟毁灭带出“地牢”而已,对于那又美丽又神秘的传说和朝 廷”秘密”一点鸟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会令青龙会花那么大的精神来对付她?   “前天你们既然杀了钟毁灭,就能杀我。”藏花问卖胭脂中年人:“为何留到今日?”   “那天的行动本来就是要杀你和钟毁灭。”中年人淡淡地说:“可是我们忽然不敢 了。”   “为什么?”   “因为要杀你,我们就都得死。”   “你们都会死?”藏花眼睛睁得大大。”我有这么大本事吗?”   “你没有,他有。”中年人望向对街,眼神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丝恐惧。   藏花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看的是谁,那天真的是黄少爷救了她的命?   她突然想起应无物说的话——”他拿你的钱,莫非他救过你?”   黄少爷已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走至藏花的身旁,笑咪咪地对她说:“我们可真有缘,前 天才分手,今天又碰面了。”   “你的元宝是不是花光了?”藏花也笑咪咪他说:”今天你又想抢谁的元宝?”   “你,当然是你。”黄少爷说:“有谁的元宝比你还好抢?”   “这倒是实请。”藏花同意地点点头。   “快过年了,不再多抢点元宝,这个年怎么过?,黄少爷居然叹了口气。   “我们这里有好多元宝。”中年人说:“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青龙会的元宝都‘得之不易’,像你这样随便送人,”黄少爷说,“难道不怕楼上那 条龙生气?”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欲开口,梅有趣已替他接着说:“这一点倒不用你担心,他也像阁 下一样相信地狱轮口。”   “不知他准备了多少元宝买我的来生债?”黄少爷问。   “够你打个纯金的棺材。”梅有趣说。   “大多了。”黄少爷说:“只要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个愉快年就好了。”   “哼!”梅有趣冷笑一声。   他的意思,藏花懂,黄少爷能不能活过今天都很难说了,还想过个愉快年?   藏花望向黄少爷,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样。   赛小李还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冷酷的眼睛里却已露出了急躁之意。   因为黄少爷正在盯着他。   赛小李的手背已隐隐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这双手保持稳定。   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慢,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   “你的手很稳。”黄少爷忽然说。   “一直都很稳。”赛小李淡淡他说。   “你的出手一定也很快。”黄少爷又笑嘻嘻他说:“而且刀脱手后,刀的本身还有变 化。”   “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掷刀的,所以能在刀锋上留有厕旋之力。”黄少爷说:”我 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掷刀的,先走偏锋,再取标的。”   “你怎么能看得出?”赛小李总算停止了修指甲。   “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有力。”   “好眼力。”赛小李笑了笑,但笑得很艰涩。   “好刀。”   “本就是好刀。”   “虽是好刀,你却不是李寻欢。”   黄少爷话的意思,赛小李懂,所以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   黄少爷不理他,笑嘻嘻地望向李棋童。”你的剑呢?”   “剑在。”   李棋童话声一落,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蔽剑!   这柄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地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用什么染红的。   红得就像是春天的蔷蔽。   “这把就叫蔷蔽剑,是当年燕南飞所用之剑。”黄少爷望着剑。”剑虽是蔷蔽,只可 惜………”   “只可惜我不是燕南飞?”李棋童说。   黄少爷不答只笑。   “你的斧呢?”李棋童注视黄少爷。”我也知道你是用斧的。”   “你几时见过用斧采花的?”黄少爷笑了笑。   “采花?”李棋童一愣。   “蔷蔽难道不是花?”黄少爷说。   “你若想采蔷蔽,就不该忘了蔷蔽有刺。”李棋童说:”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 人的心。”   “我已无心可伤。”黄少爷悠悠他说。   “但是你还有手可伤。”李棋童说。   “它伤我的手,”黄少爷又笑了笑,“我就伤他的心。”   “剑哪有心可伤?”李棋童间。   “剑没有,你有。”黄少爷说占   头次见到黄少爷,藏花觉得他是个智力不足的人,刚刚见他在树下喝酒,发觉他还满可 爱的,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却仿佛是一代名侠。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藏花不禁又仔细地凝望他。   他的个子不高,头却挺大的,脸上就好像橘子皮一样,坑坑洞洞的,留有八字胡。   他的笑很特别,也很好看。   别人开始笑的时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开始笑的时候,却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轻轻地皱起一点点,然后面颊上再慢慢地现出 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   他现在就在笑,就在他脸上的酒窝笑得最深时,一直默默站于旁边卖胭脂中年人已出手 了。   一条长长的柔鞭,已俏悄地卷向黄少爷的脖子,就像晕在小镇长街上,卷住钟毁灭的脖 子一样。   等藏花发现时,鞭梢已离黄少爷的脖子、三寸,她就算现在警告也已来不及了。   “叭”的一声,长鞭已卷上了。   不是卷住黄少爷的脖子,而是他手上的酒葫芦。   刚才明明见他已闪不掉,却不知怎样的长鞭忽然只卷住酒葫芦。   中年人一惊,欲抖掉酒葫芦,黄少爷已顺势一扔,葫芦如飞石般地击向梅有趣。   梅有趣的降龙五梅枪已不知何时在手,他枪头一抖,立即出现五朵梅花,葫芦一入梅花 漩涡,就仿佛花朵飘入狂风里,散成千万片。   李棋童冷笑一声,剑已击出,他的出手快而准,多年来的无数次生死恶战,已使他完全 摒弃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击出,都绝对有效。   黄少爷还在笑,他的手已开始动,他动得很慢,动作中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就仿佛柳树 在风中摇摆,完全看不出一点可以致命的威力。   李棋童的蔷蔽剑已刺向黄少爷的面部,可是他的剑就在刚要接触时忽然就被卷人了那种 奇妙的韵律里,就好像锋利的贝壳被卷人海浪。   潮浪退的时候,所有的攻击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后李棋童就嗅到了一种很怪的味道,一种好像是血的味道。   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鲜红,除了这片鲜红的颜色外,别的都已看不见了,又像是忽然 有一道红幕在他眼前升起。   他的心弦一震,想用手里的蔷蔽剑去挑开这片红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应已迟钝, 动作已缓慢,等到这片鲜红消失时,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满嘴苦涩。   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几乎要呕吐。”叮”的一声,他的蔷蔽剑已落在地上。   藏花长长地吐出口气,显然刚才也同样能感受到那奇妙韵律的压力。   梅有趣也吐了口气,他的额头已冷汗直冒,他学武四十年,居然看不出黄少爷用的是什 么手法。赛小李居然还在修指甲,刚才他居然没有动。   中年人早已愣在一旁,他望着地上的李棋童,哺哺说:”这是什么功夫,世上真的有这 种功夫?”   黄少爷突然转身望向赛小李。   赛小李的动作也突然停顿。   黄少爷注视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叶开的飞刀出手,当今武林最多只有一个人能破 解。”   “我的刀呢?”   “现在这里至少有两个人能破你的刀!”黄少爷淡淡他说。   “你就是其中之一?”赛小李盯着黄少爷。   “当然是的。”   黄少爷慢慢地转过身,拉着藏花头也不回地走开。   梅有趣和中年人没动,赛小李居然也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没有出手,他在看着雪上的脚印。   他那无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冷笑。   脚印很深。是黄少爷留下来的,因为他必须集中全身力量来防备赛小李的刀。   可是赛小李的刀并没有出手。   黄少爷走离街上,仰面向天,长长地吐了口气,竟似觉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忧虑。   藏花望着他。”你在忧虑?”   “赛小李远比近年来我所遇见的任何人都可怕。”   “为什么?”   “我本已看清了他的刀路,本想激他出手。”黄少爷说:“他现在出手,我还能接得 住,我有把握。”   ——谁知赛小李的冷静,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后再出手,我是不是还有把握能接得住?”黄少爷自问着。 四   白天虽然有娇阳,可是一过中午就开始变天,到了晚上已是风雪交迫。   雪满天飞舞,风狂袭全城。   在这种鬼天气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外出。   杜无痕当然更不可能外出,他早已泡过热水澡,换了件兔毛的家穿服,坐在铺有羊毛毯 的椅上,喝着道地的烧刀子。欣赏着窗外无尽的风雪。   “看雪花在苍穹中飘舞,是件很诗意的事。”这句话一定是穿着很厚衣服,坐在一间很 温暖的房间,喝着温酒的人说的。   如果你叫他把衣服脱掉,然后将他丢在街上,再给他一杯冷水,看他还会不会说出这句 话。   杜无痕虽然没有说“这句话”,但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实在是一种享受。   他从不愿有人跟他分享这种享受,包括温火先生在内。   “再过几天就冬天了。”杜无痕凝注着远方。”那个时候这件事情想必已解决了。”   一想到这个,他愉快地喝光杯中酒,又很快地替自己倒一杯。   这是他这一生中,倒的最后一杯酒。   他的姿势依然和倒酒时一样,脸上依然充满了笑容,只是双眼无神,瞳孔已渐渐变成灰 白色。   酒依然满满的一杯,一滴也没有溢出,现在就算你将杯子反过来,酒也无法流出。   因为酒已结成冰了。   杜无痕的脸上已蒙上一层薄冰。   房内的气温仿佛一刹那问下降,也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一阵雾。   淡雾迷漫了整个房间,雾中仿佛有条人影,又仿佛人影本就由雾凝结而成的。   雾中人影轻轻地飘至杜无痕前,他的眼睛在雾中看来就宛如雨中出现的星辰般。   温火先生的温酒技术虽然一流,他自己喝酒时却从来不温。   就像是大厨师很少吃自己炒的菜。   他的房间不比杜无痕的大,但也满舒适,他此刻也正在喝酒。   他没有看窗外诗意的雪花,他在看书,看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看累了,放下书揉揉眼睛,然后闭上休息一下。   等张开眼睛时,”现房内已充满了雾。   他回头望向开着的窗,雾一定是从窗外飘进来的,他起身上前将窗户关好。   “这种天气居然有雾。”   不但有雾,还有人。一个淡淡的人影坐在他看书的位于上。   温火虽惊却很镇静。   “朋友为何来此?尊姓大名?”   雾中人还是不动地坐在那里。   温火慢慢地绕至桌前,等他看清雾中人时,一愣,张口欲说,却已无法叫出声了。   他的人就如杜无痕般僵硬,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这个人会杀他?   还是不信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   雾已将淡,雾中人也已将消失,这时雾中传来一声叹息。。”唉!秘密只会为人带来死 亡,你们为什么不明白?”   话声已消,雾也散了。   房内只留下僵硬的温火先生,和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五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唯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受。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的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 上,面对着窗外满夭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趄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 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如果你的秘密是知道“某人的秘密”,或是参与”某人秘密伪行动”时。   我劝你最好赶快找个很远很神秘的地方躲起来,越快越好。   最好一躲就是一辈子。   否则下场怎样,你心里一定很清楚。   “秘密”绝对无法与人共享的。 八   藏花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她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的人宁可到处乱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 里。   藏花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因为她必须找一个地方静下来,将整个事情重 新想一想。   况且夜已经很深了,天气又实在冷得不像话,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 里去了。   她活了二十年,过了二十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有那一无比今天更冷。   大地冷得仿佛已回到了冰河时期。   藏花的思潮也回到了这件诡异事件的关头。   表面上看起来是藏花主动去找杜无痕的,但细细回想一下,又仿佛一开始她就已掉入陷 阶。   杜无痕的小气,杜无痕的好赌,杜无痕的一切一切,都是”沁春园”里的店小二告诉她 的。   小二的意思像杜无痕这种人,应该整整他。   于是藏花就开始设局和杜无痕打赌,才会有爬树、雨中论酒、屋里谈话的开始。   藏花凝望远方的夜空,恩绪又到了“沁春园”小二的身上。   整件事情看起来,小二仿佛是个局外人,藏花相信,如果这是个陷阱,小二一定是个 饵。   要想找出这个陷阱的真相,必须从饵上着手。   对,想到这里藏花就如同中了箭的兔子般奔出去。   她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家是否已入睡?   她连一刻都不敢耽误,她怕如果事实与她想像相同,那小二一定有危险。   她必须马上找着小二,否则……   大多数酒楼的店小二,都是单身汉。   因为他们必须住在店里,一方面是方便,一方面是看管店。   阿吉也是住在店里,他就住在“沁春园”厨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他现在还没有睡, 夜虽然根深了,离天亮也很快到了,阿吉却高兴得睡不着觉。   今天打烊后,和儿位同行的一起小赌了一下,他居然一吃三,“大”赢了一次。   这是他一生中赢最多钱的一次,他决定明晚先和今天这几位同行的再赌一次。   然后就找小桃红回到这小房间,炒几样下酒菜,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喝鸳鸯酒。   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想到小桃红那惹火的身材,阿吉的身体又起了变化。   他真恨不得现在已是明晚了。   就在他身体起变化达到最“尖峰”时,藏花忽然闯了进来。   一看到她,阿吉双手立即盖住”某个部位”,脸色立刻像苹果般的红起来。   看到呵吉,藏花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降了下来。她喘了喘气,然后微笑着对他 说:“男人想女人,自远古以来就有的事,你何必脸红?”   “我……你……”阿吉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姐儿虽然爱俏,但钱比人俏多了。”藏花坐在阿吉对面。”只要有钱,就算三更半夜 从热被窝里把她拉出来,她也会笑脸对你的。”   对呀,刚刚怎么没想到,阿吉实在很后悔,如果早想到,现在说不定已躺在小桃红的被 窝里,也不会碰到这尴尬的场面。   阿吉的”变化”总算回复了,他替藏花倒了杯酒。   “我虽然知道你这个人做事夜·点疯,可是代实在想不通你三更半夜像匹马似地奔进我 房内,是为了什么?”   “你猜呢?”   “不用猜,你的想法和作风,没有任何人猜得到的。”   “我实在想说些好听的话,可是你一定不信。”   “那不一定,”阿吉喝了口酒。”我通常都不会阻止别人说恭维我的话。”   “我怕你忽然死了。”藏花一本正经他说。   听到这句活,阿吉也一本正经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唉!”阿吉非得干完酒才能压住心中的怒意。”白天我多算了你的酒莱钱?”   “没有。”藏花说:”反而算便宜了。”   “我得罪你了?”   “怎么可能?”   “你的朋友对我有意见?”   “不会。”   “什么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咒我死?”   藏花不答,只是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拿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就听见自 己的声音在说:“告诉我杜天之事,是你的本意?或是有人主使?”   “杜天?”阿吉微愣。”那个小气鬼杜一大?”   “是的。”   “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家的意思,”   “这话怎么讲?”   “他为人之苛,做事之绝,只要受过他气的人,都想整他。”   “是吗?”   “你仿佛不信,”   “我只是怀疑。”藏花说:”怀疑有人要你帮忙设计我。”   “设计你?”阿吉大笑。”是有这个人。”   “谁?”藏花眼睛一亮。   “还没有出生。”阿吉收住笑。”只要是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设计你。”   看来这条路又不通了,藏花有些失望、沮丧。不过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阿吉不是她想 像中的“饵”。   朋友是不分尊贵贫贱、职业高低的。   朋友就是朋友。   朋友使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想起来心中都会有一丝丝的暖意。   藏花的心中就有一丝丝的暖意。   尽管街上的雪花已飘得很浓,冷风吹得很起劲,一般刺骨的寒意已渗透衣裳而侵入肉 体,但藏花却不觉得冷。   刚刚差点”失去”一个朋友,失去任何一个朋友,都是藏花所不愿之事。   星光下的雪花,纯洁银白,白得就仿佛长堤下的浪花。   自雪飘落藏花的”际,飘上她的鼻尖,她轻轻地拂掉鼻尖上的雪花,就宛如拂拭兰花叶 上的尘埃。 第一部——第九章 网中的鱼儿>>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九章 网中的鱼儿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漾漾的夜色中,东方又出现了曙色。   曙色带给人们的,本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但现在带给吕素文的,只有感伤,只有哀愁,只有凄凉。   “天又快亮了。”吕素文坐在床上,凝注着窗外无尽的夜色。”天一定会亮的。”   天一定会亮,就如同人一定会死。   ——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凤吹来的时候,死灰色的晨雾刚刚自悔花林中冉冉升起。   星星已消失在雾里。   今天是十月初三。   很平凡的一个日子,但在吕素文的一生中,却是一个令她欢愉、回忆、哀痛的日子。   二十年了。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一个和这里一样有着梅花林、确”着小木屋的地方,她和 他,种下了回忆。   又欢乐又痛苦的回忆。天亮了,灯里的油已燃尽,灯蕊的青烟就和晨雾一样冉冉上升。   吕素文就这样地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眠,本就已够令人消瘦了,又何况还有一段不了的情,怎能不令人憔悴呢?   吕素文眼角的皱纹,一夜之间仿佛又多出了些。   “情”有时会令人如痴如醉,心痛如绞。   “不了的情”又是种什么滋味?   那种滋味也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了解一   晨雾中的梅花看来更加冷做,更加凄凉。   那里的梅花是否和这里的一样冷做、凄凉?   那里是否也有一个人和这里的人一样,有着满怀相思?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谁说的?   大林村后的树林内也是烟雾迷漫,雾中有人,人在梅花林中。   这雾中飘荡的人,岂非正是个连地狱都拒绝收留的游魂?   杨铮的人似已和这凄迷的冷雾溶为一体,嘴已溶人雾里,鼻子也已溶人雾里。   只剩下那双星光般的眼睛。   眼睛里的光却已不明亮了,但充满了沉痛之色。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慢慢地环顾着四方,每一棵梅花,每一个地方,他都绝不肯惜过。   然后他眼睛里才露出一丝笑意。   谁也想像不出这种笑意有多么凄凉,多么痛苦。   梅花依旧开得灿烂,小木屋依旧挺立在天地间。   景物如昔,人儿呢?   杨铮几乎已踏遍了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数尽了这梅花林中的每一朵花。   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地方,都有着令他无法承受的回忆,和令他心醉的往事。   露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每踏一步,鞋子就“噗嗤”声响,鞋面因用力而渗出水珠。   今天。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他第一次带吕素文来到这个地方。   就在那天晚上,他和她种下了爱的苗子。   也就在那天,他第一次拿出“离别钩”。   杨铮翻开了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捂子。   杨铮打亮了火招,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火摺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 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 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 没有看见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脸上充满了骄做。”这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 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剑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望着箱中的离别钩。”如果它钧住 你的手,你的手就会和腕离别,如果钧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和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 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我用这柄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这句话已留在吕素文的脑海中二十年了。   埋藏在她的心中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带着离别钧离去时,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那个 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 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今天虽然没有阳光,也没有下雪,气温仿佛口升了一点。   吕素文仰首望了望天色。   光明已来到了大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准备下床时,忽然想起,平时这个时候,蓝一尘早已在梅花林修 剪梅花、   今天为何还没见他出现?是不是昨夜晚睡,今早起不来?   或是病了?   吕素文疑惑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门。   “蓝大哥。”   没人答应,客堂上也不见蓝一尘。   她走至他房门口,轻轻地敲敲门。   房内静悄悄的,吕素文又再敲一次门,这次敲得比较用力。   还是无动静。   她缓缓地推开房门,探头一瞧。   棉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似乎没有人睡过,难道昨夜他也一夜未眠?   吕素文走人房内,四处张望。   越望她的眉头问号越多。   这是不曾有过的现象,蓝一尘二十年来照顾着她无微不至,从没有做过令她担心的事。   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看不见他的人影?   他到哪儿去了呢,   吕素文回身欲离去,突然发现桌上留有一封信。   拿起信摊开看,过了一会儿,吕素文倔强的眼睛里已经湿润了,泪珠从眼尾缓缓流出。   “二十年都熬过了,最后两年我还在乎吗?”吕素文哺哺他说:“蓝大哥,你又何苦去 破坏诺言?” 四   杨铮缓缓地走在梅林内。   旧地重游,他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算是心里有痛苦,有感伤,也绝不会露在脸上。   无论谁若受过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该学会将情感隐藏在心里。   各种情感都隐藏在心里。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   他走得虽慢,也已走了三遍。   有凤,凤还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地刮过他的脸。   他慢慢地穿过梅林,默默数着一朵朵悔花。   那棵树上有几朵梅花已开?几朵未开?他都清楚得很。   他停足凝注着一朵还含苞的梅花,花苞上还留有昨夜的露水。   露珠晶莹透剔,就仿佛是“她”的眸子。   带有倔强的眼睛。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 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这是他听到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些,但是她很冷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他的脸还是没有表情。   梅林里充满了寒冷而潮湿的梅花芬芳,泥土里还留着残秋时的落叶。   现在新叶已经生出了,古老的梅树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二十年来他费尽了所有力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但仍找不出吕素文的踪迹。   青龙会自从“带”走吕素文后,就突然消迹,从此不见他们有任何行动。   吕素文是生?是死?这是杨铮一直担忧的。   几天前,在此地狄青磷突然出现,不但带来了她的消息,也带来了杨铮的唯一女儿—— 花舞语。   吕素文嫁给花错,一定有她的苦衷。   他了解,也谅解。虽然没有见到她,但已有她的消息,这就很满足了。   杨铮仿沸叹了口气,他举步迈入小木屋,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令他惊讶、欢偷的人。   这个人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左臂的衣袖临空在飘扬。   他的眼睛直直地注视愣在门口的杨铮。   杨铮也静静地望着他。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凝视,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铮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记得你也 曾说过,会在此地等我口来?”   “是的。”   “想不到这个诺言,却是二十年后才实现。”   “我也想不到。”   “旧友重逢,不能无酒。”   “有。”   独臂人拿出一瓶酒,对嘴就喝,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将酒瓶丢给杨铮。   伸手一接,杨铮也喝了一大口,他抹了抹嘴角,笑着走向独臂人。   坐下后,杨铮又喝了一口。”二十年来,你过得可好?”   “很好。”独臂人摸了摸断臂。”也习惯了一只手的生活。”   杨铮望着他的断臂。   这只断臂是被杨铮用离别钩钩断的。   这个独臂人当然就是蓝一尘。 五   蓝一尘很用心地凝视杨铮。   二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但岁月的痕迹并没有留在杨铮脸上,有的也只是将他眉字间的那股狂傲磨掉了些。   在他的眼尾涂上一抹淡淡的忧郁。   杨铮也凝视着蓝一尘。他发觉眼前这位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已没有往日的雄 凤了。   他现在就仿佛是一头掉了牙的狮子蜷伏在个山丘上,望着山下的野兔任意塘戏,想发威 也无力了。   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大多的痕迹。   日已正中,但天色却是一片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檬漾。。   远山、流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檬,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凝望,过了很久,蓝一尘才开口:“当年一个小小的捕快,现在已 是高高在上的甫郡王。”   “我还是杨铮。”   “我却已不是蓝一尘了。”   “你是。”杨铮说:“你只不过是被岁月掩盖住你的光芒而已,如有必要,你一定可以 突破掩盖。”   “真的?”蓝一尘的眼里已有了光芒。   “我几时说过假话?”   “现在,现在你就在说假话。”蓝一尘说:“你现在就在虚伪。”   杨铮静静地望着蓝一尘。   “明明急着想知道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你为什么不问?”蓝一尘说。   杨铮知道他说的“她”是谁。”我了解她。”   “了解她?”蓝一尘冷笑一声。”二十年所受的痛苦,就换到一句了解?”   杨铮无话,这二十年来他又何尝不是活在痛苦里。他所得到的代价又是什么?   ——伤人的话,为什么总是令人心惊?令人心酸?   杨铮慢慢地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一口,慢慢地放下杯子,然后才慢慢他说:“你说过会 在此地等我,可是我回来时,不但见不到你,连吕素文也不见了。”杨铮注视着他。”我问 过你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怀疑过你吗?”   “没有。”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杨铮说:“就像我了解吕素文,一样。”   蓝一尘也无语了,因为杨铮说的是事实,是真话。   “你不在此地等我,她不见了,任何一点都足够令我暴跳如雷,可是我没有。”杨铮心 虽痛,脸上却仍无表情。”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多么温馨的两个字,多么可爱的两个字,也多么可怕的两个字。   朋友就像一杯醇酒一样,能令人醉,能令人迷糊,也会令人错。   朋友虽是你的“亲近”,但大部份是你的”敌人”,若不是你的朋友,又怎能知道你的 “一切”。   但这世上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连这样的夫妻都很少,何况朋友呢?   自古至今,的确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但这样的朋友并不是绝对没有。   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能令你“伤心”、“痛苦”、“后悔”的,通常都是“朋友”。 六   蓝一尘笑了,在杨铮说出“你是我的朋友”时,他就开始笑了,笑望着杨铮。   “你在怪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责任,怪我为什么没有全力保护吕素文?”蓝一尘说: “你更怪她为什么‘轻易’地离去。”   “天地会变,花会谢,树会枯,又何况人呢?”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离去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知道一点点。”   “大概是多少?”   “我离开后,虽然青龙会的人找上门,也许你们打不过,但是为什么不跑?”杨铮说: “难道你们忽然间忘记腿是用来跑的?”   “唉!”蓝一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知道当天来的人是谁,你就会庆幸今天我们 还活着。”   “哦?”   “别的不说,光是其中的一个人,已经够我们瞧了。”   “谁?”   “胜三。”   听见这个名字,杨铮突然露出一种很异常的表情。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 人,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样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 出,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已被剥,囚肢已被剁,甚至连骨头 都已被打碎。   那么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样吗?   是哪三样?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那三样。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常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而。   “我的心一向很软。”胜三常常对人说:“而且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还常说:“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止 三样。”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胜三?”杨铮异常地惊讶。”想不到青龙会居然能够请到他?”   “不是请,他本就是青龙会的人。”蓝一尘说:“而且是青龙会七月堂的堂主。”   “看来青龙会里真是藏龙卧虎。”杨铮感慨他说。   “我本来是条龙,可是在青龙会里我只不过勉强算是一只老鼠。”   这个声音来自门外。   这个声音而且很尖锐,就好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时的叫声。   杨铮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好像是一条线。   他现在就在笑,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线,这条线正对着蓝一尘。   听见声音,蓝一尘的脸色已经变了,看到人,他整个人就仿佛成了冰块似的,不但白而 且全身发冷。   看见这个人杨铮也笑了,他的眼睛仿佛也成了一条线。   “为什么别人说你是个‘处理’专家?”杨铮问。   “因为我的确是。”   “你处理的是什么?”   “人。”   “人也要处理?”   “当然要。”门口的人说:“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处理的就是人。”   “这倒是真恬。”杨铮居然同意他的说法。”垃圾需要处理,粪便也需要处理,否则这 个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样子了,可是最需要处理的,还是人,有些人你不处理他,我可以保证 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臭。你说是吗?胜三先生。”   “是的。”胜三回答:“你说的是哪些人?”   “我说的是那些犯了法却不肯承认的人,自己心怀鬼胎却拼命要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和 那些明明应该受到惩罚,却总是能逍遥法外的人,”杨铮直盯着胜三。   “这些人的确是该处理。”胜三脸色居然没变。”可是有一种人更需要处理。”   “哪种人?”   “死人。”胜三说:“如果死人不处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立足之地吗?”   气温就在胜三出现时下降了好几度。   寒意遍布小木屋每个角落。   “这一次你光临此地,是要处理谁?”杨铮问。   “原则上是一个人。”胜三说:“不过多一两个也无妨。”   “一个也是处理,两个也是处理,十个也是处理。”杨铮说:“既然要处理了,人多少 都没关系。”   “对极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一个人如何处理我们两个人?”   胜三只笑不答。   本来很结实的小木屋,就在胜三一笑之间,忽然不见了。   就算有良好工具,要拆这问小木屋至少也要半天时间,可是现在木屋却一刹那间就被拆 掉了。   被八九个已经”福的中年人,用手拆掉。   一行八九个人,踩着碎木头从四面”走”进了小木屋,每个人都已经有四五十岁了。   可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灵活矫健,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六八岁的市井少年, 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精力都仿佛随时可以爆炸。   一行八丸个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都用这种步伐和姿态走路,已经让入党得震惊了,何况 他们都已是中年人。   何况他们刚才把一间小木屋变成一堆碎木头的手法,又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 那么有效。   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造 成最大的破坏力。   如果他们对付的不是一间木屋,而是一个人,如果他们还是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这个人, 那么他们所造成的杀害力和损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毁灭”两个字才能形容了。   现在胜三正愉快地看着他的伙计们。   杨铮也在看着这八九个中年人,他看得很仔细,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仔细地看, 就仿佛色狼在看一个脱光的处女一样。   从胜三出现到小木屋被拆,蓝一尘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 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地走进来。   不管这些人做了些什么,蓝一尘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 一块肌肉部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恍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于伙计们的做法和态度,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计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 们都能活到八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干他这一行的,出一点差错就是死。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清楚,他当然是问杨铮。   “你的朋友是不是蓝一尘?”   “是的。”   “你就是杨铮?”   “是的。”   “也就是杨恨的儿子,杨铮?”   “好像是的。”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胜三轻轻地吐出了长长的一 口气。   “你没有。”杨铮也叹了口气。”你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可是有一点你却错 了。”   “哪一占?”   “你错在不该把小木屋拆掉。”   就在杨铮这句话一完,胜三还没来得及体会时,他已开始行动了。   杨铮的攻击,不是对胜三,也不是对八九个中年人,而是一拳打向蓝一尘。   他怎么会出手打蓝一尘呢?   杨铮的反常举动,使得胜三和他的伙计们都愣住,都愣着看杨铮一拳打向蓝一尘的肚 子。   很用力的一拳。蓝一尘没有愣住,他已惊吓住了。他也搞不懂杨铮为什么要打他?他也 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杨铮的拳头打向他的肚子——很用力的一拳。   杨铮的拳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蓝一尘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菜板上的肉。   这一拳大概是杨铮这一生中最用力的一拳。   他不能不用力。力量,口果少了一分,就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他要的效果是什么?   就在杨铮用力的一拳将击中蓝一尘肚子时,忽然化拳为掌,化击为托。   他用力地将蓝一尘托起,托出重围,托向梅林。   蓝一尘的人就像是石头般地被杨铮托向梅林深处。   等胜三发觉不对时,蓝一尘己消失在梅林里。   然后杨铮就笑嘻嘻地望着胜三。”你现在应该知道错在哪里了?”   胜三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嘴里被人同时塞人三个山东大鸡蛋似的。   八九个中年人依旧静静地站着,胜三没有下命令,他们是不会动的。   杨铮轻松地坐下,轻松地拿起酒杯,一喝就是一杯。   “你出现时,我还在担忧如何将蓝一尘送出这个地方,没想到你的伙伴倒帮了我的 忙。”杨铮说:”这个教训告诉你,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   天色如雾,寒风如针。   冷风从北方吹了过来,也带来了北方的酷寒,也仿佛带来了北方的哀怨。   又仿佛带来了梅林深处的一声惨叫。 九   在某种时间,听到某种声音,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如果当你在夜深人静时,走在一条窄巷中,这时如果传来一声“呻吟”的声音,你的反 应是什么?   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愣住,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不理,有的甚至会兴奋,有的可能还会 哭。   可是不管任何表情和反应,都不会像杨铮现在这样。   他本来很亮的眼睛忽然问黯了下来,他的浓眉已扩散,他的俊挺鼻子也已皱起来。   他的嘴唇已因用力而沁出了血,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条一条突出。   他的脸色已变得很接近“死”的颜色。   ——死的颜色是种什么样的颜色?   ——死的颜色岂非是种无法形容的颜色,   当北风中传来一声惨叫声,杨铮的表情就变了。   胜三也变了。他变得更开心,更得意。   这声来自梅林深处的惨叫声,杨铮不但熟悉,而且知道是”自谁的口中。   他本以为刚才用力的一托,已经将蓝一尘托到安全的地方。   至少他认为梅林里是个安全地方。   现在呢?   当北风传未惨叫声,杨铮就知道错了。   这是他一生中错的第二次。两次部是同一个地方。第一次是将吕素文”安全”地放在这 里。   第二次他又以为梅林里是“安全”的地方,所以才会将蓝一尘送到梅林里。   现在他已”誓,从今以后决不再犯错。第一次错,已经让他痛苦了二十年。   第二次错呢?   难道又要他痛苦二十年吗?   不!   杨铮已不容许再这样了,他已没有多余的二十年了。   所以惨叫声一传来时,他的人已似急箭般地冲向梅林深处。   就在他的身形刚飞起时,胜三和他的伙计也已飞起。   胜三和他的伙计们在空中交错成一张网。   一张无法突破的网。   一张充满危机的网。   然后这张网就像网鱼般地罩住杨铮。   鱼儿被网住时,是无法逃脱的。   杨铮呢?   现在网已收紧,杨铮已在网中。   已人网中的鱼儿能逃掉吗? 第一部——第十章 传神医阁>> 古龙《那一剑的风情》第一部 第十章 传神医阁   病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这名词也像很多别的名词一样,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   有的人解释——   病人就是种生了病的人。   这种病人当然无可非议,但却还不够十分正确。   有时没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说,受了伤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们算做病人吗?   不能。   每一代江湖中都会出现一位大侠、英雄,一位枭雄、一位神偷、甚至一位风尘奇女子。   因为江湖中的任何一段故事,都是由他们交构而成的。   每一个故事中都会有诞生、死亡、成名,受伤,所以,每一代江湖中也都会有一位神医 出现。   任何一代的神医都很受人尊敬,但决不会比风传神有名。   凤传神是这一代的神医,他的名字却在数代后还是常被人提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那么有名?   是他的医术出名?或是他的人,   既然被称为神医,医术一定没话讲,但他的名气不是医术,也不是他的人。   而是他的“事业”。   “传神医阁”是倚山而建的。   它的大门在山脚下,一进大门,人眼而来的是一条修得笔直的青石板大道。   大道两旁种满了奇花异草,也养了许多稀有的飞禽。   走完大道,就到了”第一重阁”。   第一重阁是个很大很大的大厅,大厅的正中央有一个不算小的流水池,池内当然也养了 许许多多的鱼。   大厅的左边有一个很长的柜台,柜台内坐”了四五位穿纯白衣服的少女。   ——传神医阁内的人,都是穿纯白的衣服。   这个长柜台,医阁内的人称之为”领号处”。   凡是到医阁来看病的人,都得先到”领号处”登记,然后以先后领一个号码牌。   大厅内到处摆满了椅子和茶几,领完号码牌的人就坐在大厅内,等候叫号码。   叫到你的号码时,就从大厅右边的一扇门走进去。   走迸门就是一条建筑得很典雅的长廊。   长廊尽处有一问房子,房内通常都有两位到三位穿白色衣服的年轻人。   他们都是从小就进入医阁当学徒,等学到某种程度,就被派来这间“分科处”。   分科处的作用是当被呼叫到的病人进入后,里面的学徒会初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哪里 受伤?   然后再根据你的病况,将你送入“内科”或者“外科”。   “内科”就是凡体内的病痛部属于内科,包括中毒。   “外科”当然就是指外伤,凡是所有武器所伤,断腿断手的,都属于这一科,这一科还 包括“整容”。   不管你是属于哪一科的,只要走出”分科处”,你又会进入一间布置很精致的房间。   这间房子医阁内的人称为”间诊所”。   问诊所内的学徒资历和医术,当然都比“分科处”的学徒高明多了。   普通的病人到了这里,学徒们看完你的病后,就会开张药方给你。   然后你拿着这张药方到“缴钱处”缴钱,等你缴完钱后就可以到”领药口”去领药。   这时你已完成了“传神医阁”的看病过程。   但有些病况较严重的患者,必须“留阁”医治,他们就会将你送入“病房”。   病房有“大有小,有精致有普通。有的是一人独间,也有的两三个人共注一间,最普通 的是一堆人共处一室。   病亨的好坏就得看你的”口袋”是不是付得起?   你越有哎住的病壑就越精致,如果你是贫困人家,那只好委屈你住众人病房了。   所以当胜三他们织成的那一片网笼罩住杨铮时,杨铮当然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拼命” 了。   小木屋的那一战,如果你不是亲眼目睹,你一定不相信那一脆的悲壮,那一战的“不可 能”。   那一战的激烈已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那一战也是近代武林中最惨痛的一战。   闪亮的拳头交织,拳拳击向杨铮。   拳头怎么会有亮光呢?   又不是刀,怎么会有亮光?   一片交织而成的网,网住了空中的杨铮。   杨铮不能打,可是他能闪,又能闪过几人呢?   他闪过右边的三个中年人,左边最高的那一个中年人双拳已到了杨铮的小腹。   如果被打到,那杨铮就不会那么舒服了。   可是他又怎能不被打到呢?   所以他只有拼命了。   他不闪,他故意挨上左边中年人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又有几人能挨得起?   突然问,杨铮忘了拳头一样可以打死人,也忘了自己不是铁。   他就这样的挨了左边飞起的中年人一拳。   拳光中忽然有血花溅起。   血花飞溅甲,有人大叫:“杀死他。”   有人怒骂:“不要让他逃了。”   杨铮当然可能死。   这一点他当然也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杀死蓝一生。   可是他错了。   以他的血肉之躯,虽然可以挡住胜三和他的伙计们的攻击。   但又怎能“及时”救蓝一尘?   就因为这样,蓝一尘才会死了。   也因为这样,杨铮才会住进”传神医阁”。   左边飞起中年人的那一拳,很实在地击中杨铮的小腹。   杨铮也很高兴地挨了那一拳。   因为那时胜三刚从他的右边飞起。   他挨了那一拳,刚好”僧势”可以“反应”而撞上胜三。   这一撞,当然会把胜三撞下去。   撞上了,杨铮也当然会“借机”,把胜三扣住。   杨铮的手就在落地时,扣住了胜三的脖子,另一只手就按在他肋下的穴道上。   谁也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穴,但谁部知道那必定是个致命的穴道。   胜三一波扣住,他的伙什们都立即停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看未,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 腹上踢了一脚。   杨铮在笑,笑望着刚刚一拳击中他的那个中年人。   “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挨你那一拳了吧!”杨铮笑得很开心。”因为挨了那 一下,胜三就会不提防了。”这是人之常情,眼看伙计们一击得手,换做谁部会较松懈。   胜三叹了口气。”你想怎么样?”   “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跟你谈笔生意。”   “什么生意?”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两条命。”   “怎么换?”   “这简单得很。”杨铮笑着说:“我们若有一个人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我若死了呢?”   “你若死了,我当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好。”   谁也没听懂这“好”字是什么意思,只看见胜三手里忽然多出把刀,只看见他手里的刀 突然刺下。   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胸上。   杨铮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扣住了一个人时,当然已算准了他已无法伤人。   杨铮算得很准,只不过忘了一件事。   胜三虽然无法杀了他,却还是可以杀了自己。   鲜血飞溅。   暗赤色的血浆从胜三胸部飞溅出来,雨点般溅在杨铮的脸上。   杨铮的眼睛已被血光掩住,然后他立刻听到一片野兽落入陷饼时的惊怒吼声。   “哀兵莫打”。   这是两国交兵时,最怕的事。   因为“哀兵”一定不伯死,情绪一定高昂,而且常常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这一点杨铮比谁部清楚,可是他不能不打。   胜三一死,他的伙计们个个都发疯了,他们发狂地击向杨铮。   凄厉的叫声,凌乱的拳风,四面八方地攻向杨铮。   他跃起,闪避,勉强地想张开眼睛。   但他还是连人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片血光。   他落下,再跃起,刚闪过右边飞来的一拳,就觉得腿上一凉,好像并不太簿,但这条腿 上的力量却突然消失。   他的身子立刻住下沉。   他知道这一沉下去,就将沉入无边的黑暗,万劫不复。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感觉到 恐惧,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忽然想起了吕素文。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句活没有人能答覆。   因为每个人在这种时候,想起的事都绝不会相同。   杨铮想的是吕素文。想起了吕素文那双带有倔强的眸子,也想起了吕素文那颗火热的 心,更想起她那一身白。   就在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时,他的人已沉下去了。   刀光交锗,似如漩涡,又似湖中的涟畸、绵绵不绝。   突然间,一个人带着双刀自空中冲下,冲入拳阵中。   杨铮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觉,觉得已可以放松一切,因为这时他已听出那带双刀的人的 声音了。   他就这样沉了下去,倒在地上,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   幸好他眼睛没有张开。   他若张开眼睛看到现在的情况,心也许会碎,肠也许会断。   闪壳的刀光交织。   胜三的伙计们个个眼睛已”红,他们似已忘了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来 杀人的。   他们就这样冲人刀光中。   刀光中溅起了血光。   已有两人倒下了,其余的人竟仍不停地冲人。   双刀再旋,涟漪再扩。   瞬间,带双刀的人全身已被鲜血染红了。   酷寒中的娇阳,懒洋洋地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床上杨铮的脸上。   也照着一旁的戴天。   杨铮望着床边的戴天。   “我很早就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杨铮说:“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双刀更是一 绝。”   戴天笑笑。   “一个被称为可怕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怕之处。”杨铮视线移向窗外。”胜三的可怕, 就是他的不伯死。”   “你和胜三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为什么一定非要置你于死地广戴天问。   “因为他知道,纵然我没有杀死他,回去后一定死得更惨,更可怕。”杨铮说:“青龙 会置人于死地的方法最少也有三十种,其中任何一种,都会让人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戴天的目光也移向窗外。   “青龙会?”戴天喃喃自语:“它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近百年来从没有一”个 人能揭发它?”   戴天转看着杨铮,接着说:”青龙会的首领如果没有死,现在岂非已一百多岁?”   “你为什么不当面去问间他?”   “我很想。”戴天说:“可惜他不愿当面见我。”   “说不定他已和你碰过面了。”杨铮说:”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倒是实话,青龙会是近百年最神秘的组织。   连它有哪些“会员”都很难猜测了,更何况是首领。   说不定他是张三,或是李四?也说不定是你最熟悉的朋友。   更有可能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总之“他”如果现出原形,一定会让你吓一跳。   “蓝一尘是当场已死了?或是送到这儿才死的,”杨铮问。   “我赶过去时,他已气绝了。”戴天回答。”那时我急着送你来这里,所以也把他带过 来了。”   “厚葬他。”杨铮淡淡说。   “已有人接手了。”   “谁?”   “传神医阁的规矩难道你不知道?”   “什么规矩?”   “只要进了传神医阁,唯一能离去的只有一种人。”戴夭说:“活人。”   “那死了的人?”   “管埋。”戴天说:“凤传神认为人在这里死,是他的医术不够好,所以他唯一能补偿 死者家属的,就是替他们办葬礼。”   “这倒是奇闻。”杨铮说:“可是蓝一尘不是死在这里。”   “但他也进了传神医阁。”   “这样也管埋?”   “是的。”   “我们想自己办葬礼都不可以?”   “人既已死了,谁办不都一样。”戴天昔笑。”只要心诚就够了。”   杨铮想想,觉得有理,也同意地点点头。   “小木屋多久可以重建好?”杨铮问。   “你离阁时,保证可以看到和以前完全一模一样的小木屋。”   房子塌了,可以重建,春天走了,明年还会再来,肚子饿了,随时都可以吃。   人死了呢?   爱情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