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城诀 🥳
一 乡下人进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变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三间小小瓦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袋,手中正在打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之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看来他年纪其实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这时累得额头见汁,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 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像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的红辣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 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招,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上来’,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剑势该像一疋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倒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使剑,那就不对了。咱们这一套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着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分。”他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转重进退,俱是狠辣异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连抢攻,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连攻三剑。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极是灵动。 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锁横江’戚长发戚老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什么‘剑术名家’,那可是万万不敢当了。大爷寻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 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 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还差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喂起招来啦!”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罢?剑法真高!”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芳,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的都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礼,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嘻嘻的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起来,哪还像个庄稼人?这可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忸忸怩怩的道:“万师哥……这个……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端起酒碗放在唇边,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已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如何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坦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磨琢磨,师父常说师叔剑法了得,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发道:“你那二师叔言达平,已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曾派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朔、江南、云贵三处寻访,都说找不到。戚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武功最强,若说是他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 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甚么不好?我不要见甚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烂烂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快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 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 半个月之后。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三人准穿了新衣,初来大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道:“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部是暗自嘀咕。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衣袖。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罢!”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罢?”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须兜头泼在女儿身上,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动一崩,拍拍拍拍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蓬,拍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甚么东西? 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这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信,坏了我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甚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 “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竟敢到江陵府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当真是侠义道,就该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了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的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震,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风云乍起”,挣脱了他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甚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是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太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槽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 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 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 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 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虚坐,右拳飞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发练武,与师妹过招比剑,从没一天间断。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连接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被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罢!”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去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叫道:“老爷子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唷,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 “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拍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的大绅士,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光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那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打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的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客这么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傍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形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师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 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戚长发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团。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是热辣辣的疼痛。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 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一惊,急忙倒退,左脚在凳上一绊,一个踉跄,十分狼狈。万门八弟子都大声笑了起来。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的长剑,跃出窗去,见万门八大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门家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甚么事?” 万圭摇头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也太过分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抻量抻量他。”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啊,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跟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的绵绵不绝,来势其是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拍的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道:“甚么,你说甚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子?”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 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面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货定要去哭哭啼啼。” 狄云怒道:“哭诉甚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要他说这一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下喊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公道吗?’”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坦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甚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 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罢!”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甚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甚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动,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甚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甚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甚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 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甚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欢喜,忙道:“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罢!”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剑招的名称!” 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口,到草丛中找到自己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没甚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道行,真能打发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甚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跟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觉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不过。” 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小子还没傻得到家。这样罢,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 狄云横剑挡格,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哪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将长剑粘了回来,说道:“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 狄云道:“甚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 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见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甚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当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的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甚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庄稼人,不识字,不懂你说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的道:“庄稼人不识字,有甚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 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 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忽听喷惊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要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的眉头。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是闪避,越打得重。 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有甚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甚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 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然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甚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戚芳问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甚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甚么好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称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钮扣之时,若是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下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的。” 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甚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出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我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 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甚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 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便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垓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甚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锐气,同门中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最强。他见师兄弟推己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棕臭,一官拜马猴”,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如此愤激,一上来就是拚命?”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拍的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采,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发剑回攻,狄云突然间长剑抖动,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起长剑,凝目瞪着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挡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拍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垣只得举剑招架。 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下,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声音,纷纷奔来观看。 戚长发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二 牢狱
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甚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甚么? 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师弟,你装得真像,当真是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甚么话才好。 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露了传剑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嫒都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俩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甚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甚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甚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甚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甚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甚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甚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甚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甚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甚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甚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甚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甚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感到万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极是凄厉。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边都是鲜血。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了一声:“爹爹!” 身子晃了两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讥,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甚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罢,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嘡、嘡、嘡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之声,乱成一片,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 “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祭拜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一同逃走罢?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甚么‘连城剑’的剑诀?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甚么剑诀?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甚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首先想到的便是: “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 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将过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 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 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甚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的抱住他腰,一时之间竟然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甚么事?甚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鄙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的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花项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 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发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甚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甚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甚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甚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 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甚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有甚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 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会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甚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求他申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在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的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 “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珰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甚么钱? 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为甚么要做这种事?为……为甚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甚么事都跟她说,甚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的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 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罢?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醒转,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迥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甚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的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见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蛮横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满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吃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截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甚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 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忘不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 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甚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甚么神照经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的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了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甚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 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你叫甚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虫般咬噬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甚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甚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 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 “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甚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甚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甚么也不肯学。 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甚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得起你?”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甚么这般拷打你? 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剑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甚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 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踊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联?”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你的罢!” 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尖刀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小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甚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 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拚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 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拚内力最为凶险,不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甚么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的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了下去。铁铐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响,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径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大法……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甚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露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甚么不对了?” 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甚么地方不对头的? 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甚……甚么?” 丁典道:“哟!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甚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甚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小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了?”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甚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了给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罢?”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甚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甚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甚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甚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 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甚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跷蹊。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奇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甚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甚么剑诀,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甚么冷笑?”丁典道:“不为甚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罢!你师父外号叫作甚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甚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诌诌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那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 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甚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甚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 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甚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罢,我给你粘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蘸了血,粘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三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的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地,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哪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甚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目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不禁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左一推,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的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一抓,无不立时毙命。 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尽皆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狄云一呆,道:“丁大哥,甚么?”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骗他,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发。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掷去。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甚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甚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甚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甚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要更换衣衫,直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点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想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个月十五……”丁典连连摇头,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甚么相干?”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粘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有甚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帐。他亲眼见到了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甚么便听甚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是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了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一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拍的一声,中了一拳,他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二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人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过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的,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门’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 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厉害之极,将来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力相助,这才痊可。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那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甚么这样不安?” 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甚么事?罗嗦甚么?” 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仄,待要说几句甚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罢。”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和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 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铐镣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载,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暂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把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渡五年多时光,直到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的掉下泪来。 他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僚,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不愿。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甚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有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丁典。丁典道:“甚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此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的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的道:“霜华,霜华,你为甚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 到这里干甚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凌大人,你好大胆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甚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甚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的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 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甚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的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罢。”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甚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甚么‘’,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甚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那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前去。凌退思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说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已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甚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甚么?你……你是……是说笑罢?”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话全然的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 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又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小名头。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是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 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 (狄云叫道:“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连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的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二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倘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甚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霎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甚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艄上拍的一声响,艄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魔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虽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甚么也不问他,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 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甚么地方?我心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甚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甚么?”) 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看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方震山师兄弟二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甚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甚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乖徒儿。这部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甚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罢。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生生说这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道是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乃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甚么“”,那不过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甚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咛,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甚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甚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罢,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罢,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甚么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的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 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在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甚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罢!’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甚么?’“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甚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甚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的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到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甚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甚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是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甚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甚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於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 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甚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甚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甚么他都答允。’“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的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甚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甚么不去瞧瞧她?为甚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甚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甚么?” 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给了我罢!’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要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甚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甚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甚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 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舍不得伤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 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鬟,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甚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 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 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甚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 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期早已届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 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的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甚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甚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 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甚么?我非见你不可!’“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甚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 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甚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甚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甚么秘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个字是‘四’,这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