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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铁手 🥳
少年铁手
我们四大名捕的宗旨是:   为正义而战,锄暴安良,去恶扶善。决不怕强权势汹,只求尽心尽力。不以众欺寡,不以强凌弱。不问情由,不讲情理,只是因为职责在身就胡乱抓人杀人的事,过去我们不曾干,现在我们不会做,将来我们也决不屑为之!以拳头制人,那是野兽行径,以德服人,才是侠者当为。如果为王法所囿,只为朝廷效命,那我们只是鹰犬走狗,四大名捕一向是官可丢、头可断、血可流,但侠义之心是断断不死的!   有人想害你   梁癫要打杀蔡狂。   他一脚踢着了蔡狂的胸胁。   这时候他就听到对方的呼声。   那是先从心里喊出来的。   那颗心必定是已四分五裂的心。   然后那声音再透过了肺。   那肺也必然已四分五裂了。   之后那声音才自湖畔着火起风的稀薄空气里喊了出来。   那空气也给撕割得四分五裂。   “养养死了!?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养养!?”   那时候,蔡狂仿佛已疯狂。   他已忘了闪躲。   不懂得躲避。   他已捱了一脚重创,胁碎骨断。   但他只知哀哀狂号,血水不断自咀里涌溢出来。   只要再一脚,梁癫就能踢杀了蔡狂。   却不知怎的,梁癫却收了踢了一半的脚。   本来他要攻杀这宿敌,易如反掌,同时也顺理成章。   他早已失去了爱妻。   一个没有老婆的父亲,总是特别钟爱他的女儿的。   何况是养养这般乖巧的女儿。   但不知怎的,梁癫却攻不下去。   他一看蔡狂的样子,一听他的声音,心中就油然的生起了一种感觉:   ——他真的是那么痛苦的!   ——他既然那么痛苦,就决不会杀死养养!   ——难道他是冤枉的不成!?   梁癫喝问:“你为什么不躲开!?”   蔡狂狂喊:“养养是不是真的死了!?”   梁癫冷笑道:“你少装蒜!”   蔡狂像浑不知道自己伤重,每喊一个字都喊出一口血来:“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怎么死的!”   梁癫怒笑道:“是你杀了她的,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   蔡狂愣了一愣:“我杀了她?”   他随即狂吼一声:“你戏弄我!”   一手抓向梁癫。   他这不算是出手。   他只是要把梁癫揪起来。   梁癫脸上发白,一反掌便格开蔡狂的手,怒叱:“你要干什么!?”   蔡狂狂烈地道:“你告诉我:你是诳我的,养养没有死,她没有死,是不是?对不对?”   他的双目因狂烈无已的期望,因而发出湛蓝的青光。   梁癫顿时皱起了双眉:“你这是真疯还是假癫?”   然后问:“你为什么要杀养养?”   接着又问:“你真的没有杀养养?”   这两个问题,显得他已颇为怀疑:究竟蔡狂是不是凶手了。   但蔡狂的眼色却黯淡了下去。   全然黯淡下去。   他看得出来。   梁癫是说真的。   ——养养死了。   (养养竟然死了!?)   他大吼了一声:“养养,你等等我!”   他大步就往七分半楼方向飞奔。   他对梁癫视若无睹。   梁癫在这一刹间,也不知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现在的情形,只要他把握时间出手,就一定能除掉这号大敌。   可是,他看到蔡狂现在的样子,连他也不敢相信,这人会是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   当蔡狂正越过他而且背向他之际,他突然想到一个方法:   一个可以证实蔡狂是不是杀人凶手的方法。   他一伸手,抓向蔡狂背上的褡裢。   他一手夺过褡裢,立即撕开一看,只见布絮破裂中,赫然现出一口刻有鲜丽红梅的金色小瓶!   蔡狂伤恨欲绝之际,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夺去。那是一种肉血相连的感觉。那一刹间,蔡狂仿似听到养养在云深不知处的天外,哀叫了一声。   梁癫要是拿他别的事物(包括夺取他的性命),他可能都不会在意,但要攫取这项养养交给他的东西,他是宁死都不肯失去的。   他大吼一声:“拿回来!”   手祭:大威德金刚手印,急夺金梅瓶!   梁癫一见褡裢里真的是金梅瓶,认定蔡狂是为夺宝杀人,当下再无置疑,再见蔡狂向自己下杀手,当下怒叱:“杀人还敢抵赖,纳命来!”   运聚“最胜金财”之大力,反挫反击。   两种奇大无比的力量相击,轰的一声,整座湖的火势突然炸炽了起来,在湖心倒卷出一道井粗的水柱,直冲半空,因水柱沾着黑油,黑油正燃着火焰,所以这水柱看去,也是火柱。   本来二人功力相若,但蔡狂吃亏在一上来就受伤在先,所以这次两人再功力比拼,蔡狂闷哼一声,萎跌于地,咯血不止。   梁癫一招得手,又要上前攻杀,蔡狂忽道:“你还欠我一个情。”   梁癫呆了一呆。   他马上想起在两人第七次比武时自己输了给对方的事,他原应把养养许配给蔡狂,后来却还是毁了诺。   蔡狂喃喃地道:“我要你还给我。”   梁癫怔了一怔:“你要我饶了你?”   “不。”蔡狂哀伤的道,“我要你告诉我: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梁癫听得心头一震。   “你真的不知道!?”   蔡狂凄凉地摇首。   “你真的想知道?”   蔡狂哀凉地点头。   ——这样听来,蔡狂岂不是无辜的!   梁癫反问:“既然不是你杀死养养的,那为何金梅瓶又在你处?”   蔡狂诧道:“我杀死养养?”   梁癫铁青着脸色道:“你为夺宝瓶而杀人,敢做不敢认么?”   蔡狂冤叫:“金梅瓶是养养给我的,她叫我先在这里等她的!”   梁癫怒骂:“养养一向贞烈,克守妇道,和老杜十分恩爱,情深逾恒,她怎么跟你这样相约!?你说谎!”   蔡狂叫起撞天屈来:“明明是她叫我来的!明明是她送给我的!不信,你可以问她去—   —”   说到这里,才惊觉养养已殁。   遂而喃喃也呆呆地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子的事?”   “好了,你自圆其说,说不过去吧?露了狐狸尾巴了吧?我杀了你——”梁癫道,“你也没话说了吧?”   蔡狂仍只愣愣的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竟完全没留意梁癫劈落的手印。   只听一人扬声道:“因为有人想害你。”人随声到。   债主已回头   梁养养已死。   死在厨房。   蔡狂已走。   ——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杀死养养的凶手。   梁癫追去。   ——杀女之仇,仇深必报。   长孙光明也赶了过去。   他要去化解蔡梁的决战。   铁手也下山去了。   他似乎已找到破案的线索。   此际,七分半楼中,只剩下杜怒福和凤姑,相对无言。   凄然。   凤姑发现杜怒福的头发,竟一下子便白了那么多,而他本来不怒而威的形容也变得极为苍老、黯淡。   她心里很难过。   ——不止为养养的死,杜怒福的衰老,但因为这一死一老的恩爱夫妻,因而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遭际,禁不住要感伤感叹。   她不禁幽幽一叹。   杜怒福守在养养尸身旁,抱着膝呆坐着,却忽然问:“你知道养养生前——”他说到“生前’两个字,忽然哽咽。因为在才不过前一些时间,提起养养,还不可能会跟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有‘生前’,因为已经是“死后”,人死不能复生,杜怒福当然是哀痛的,他要吸一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   “——最喜欢的是什么?”   凤姑想了一想,还是比较审慎地回答:“不知道。”   ——一个正在伤心中的人,他的心思是难以捉摸,但却是易受伤害的。   “她最喜欢的是你。”   凤姑一向跟养养有极深的交谊,但两人相识时日却不算长,所以这答案很令她有点惊讶。   “她佩服你。她觉得你很了不起。她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   凤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无论如何,不管在朝在野,儒林武林,妇道人家总是受压制的,她们的职责似只是相夫教子,终生不能出来参政掌权,一旦有所作为,人们就称之为‘抛头露面’不是个好女人家。你则不然。你敢作敢为,你组织‘燕盟’无视于压力、轻忽、蔑视与耻笑。你的部属和拥戴者,男子还多于女子。你收服的高手,也多是英雄好汉。你做到了别的女人做不到的,在江湖上讥笑和鄙视中成长,你今天却是令人敬羡和喝彩,大家都已刮目相看。养养说:你真是痛痛快快地为女人争了一口气。她很羡慕你。”   “我才羡慕她,一个女人,本应给男人来疼惜的,可是,我这么忙、这么累、这么奔波,为了什么?我已三十来岁,还没有嫁出去,缺少家庭幸福,将来没有依凭;我的部属的确男人较多,因而流言也就更抹不去了,同僚彼此之间也更易生嫉,一个处理不好,恐怕就变成了荡妇淫娃,魔女下场!这苦况不是孤独的女人能够承受的。一旦孤独成了孤僻,就算我现在已挣得的,也得要一一断送出去,那才不值哪。”   “不过养养说:你何等聪明,你知道急流勇退。这几年,你与‘鹤盟’结盟,把自己的实力,转过来协助长孙盟主,壮大势力,并结鸳盟。一个女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又有自己的能力,再以此来襄助意中人,这才是真正无负此生的女人,所以养养一直都认为你了不起。”   “其实她才令人歆羡。她贤良淑德,她对你的深情,从不转移。你跟她结连理之后,你仿佛年轻了,容光焕发,更加胸怀济世大志,全力把‘青寒果’移植成功,培植出解救人间绝症的‘大快人参’来。凭心自问,做一个女人,做得那么辛苦干吗?像我,自少际遇坎坷,要自己出来闯荡江湖,不知欠人几许情、多少债、多少有苦自己知。像养养这样,煮得一锅好面,人人喜欢她,她又嫁得你这样的夫婿,那才是女人真正的幸福。我觉得她才是幸福的女子,我待她像待自己的亲妹子,一直衷心祝福,她……却没料……”   “……这是天妒红颜。我年纪比她大,常耽心自己比她先死,她可不要为我守一辈子的寡,常劝她改嫁,没想到……”   “她不涉江湖,克守妇道,不像我,刀里剑里火里水里血光里,我都直去直回,按照道理,我该先她而死,却不意今日遽披惨祸的是她!”   “长孙光明对你情深义重,一直悉心相护着你,不会让你出事的。惭愧的是我自己,未能好好地保护她,居然在青花会中、七分半楼出了事,我真——”   “光明哥他护着我?你们自是都这样看。其实,苦在心头,点滴自知,旁人未必看得出来。我们一样有着许多问题。光明他雄才大略,也自视甚高。我跟他在一道,首先要自抑,不能沾了他的光,抢了他的风头。我们都是一级一级从武林刀山剑谷中爬升上来的,所以都很清楚,在江湖中的风霜岁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所以,都难免都提防着人;但如果整天都吊胆提心地防范对方,便不会产生真情真义,所以又得要全心全意向着对方。我们过去都是咬着牙硬撑了过来的,能成为一盟之主,也费了不少苦心,欠了不少人情,亏了不少恩义,这些旧友故交,很可能有昔日的秘事情史,说彼此心中全无芥蒂,恐亦不尽然。我俩对杜会主您老,因为是共同欠下恩情的人,反而能够一致契心,全无隔阂,您在我们尚未成事之时,已慧眼相识,加上我们两盟一会联结,对抗强敌,有利无害,故能磊落相交,可是,对待他人之时,就不一定能如此坦荡无私了,你看,有时,他做了自作聪明的胡涂事,我不坦言;他在外也拈花惹草!我会不知道吗!有时,我因争一口气,跟他争执起来,他能让着我时,我会懊悔,若他不让着我时,我也把他气煞。您看,我们是不是那么好,有没有养养说的那么幸福?”   “……这些,你没告诉过养养吗?”   “养养是都知道了的,但她总是劝我,人生没有完美的事。她告诉我:如果相信命运之说,有的人以星曜运行来算出影响一生起落,但星曜总是那么个数目。好的星在上几个流年或大限配合得好,但下几个流年或大限当然就有所欠缺了。如果以五行生克来观察命运兴衰,那么也必有得失,不见得每一个组合都尽如人意。如果把影响大限十年的星曜置于一组方格内,就那么几格,人就过了一生;如果以出生时辰来算出人的际遇,就那么八个字,就过完了一生,那么奢求作甚?没想到,养养这般说我,却没替自己算,她就这样过了一生……”   说到这里,凤姑忽然把秀眉一蹙,像想起了什么。   要是在平时,杜怒福必早已发现了。   可是他现在却因太哀伤而没有注意。   “其实替人占卜算命的,灵则泄露大机,不准时便呃神骗鬼,总是福寿难全,不是福阴不足,就是难得寿终。我不够养养聪明,她学东西,一学即会,我却是怎么学都学不会,一旦学入门窍,只会拿自己命来演算,发现自己一生不过如此,不外如是,就心灰意沮,更不会钻研下去了,我常说,她那么福相,命一定很好的了。她却说自己鼻下人中破了相,恐怕不寿,但只要活得好,纵活得短些又何妨?唉,没想到,她却是这样子就逝去。小趾原是她情同姊妹的婢仆,却不知是谁,冒充了她,去杀害她的主子。”   凤姑听到这里,忽道:“不对。”   “什么不对?”   “小趾是冒充的,我们没能马上发现,是我们平常跟小趾接触不深之故,可是,养养跟小趾在一起相依为命已多年了,怎么也没立即瞧破呢?”   “这…………这倒是奇。”   “此外,小趾的冒充者去取‘金瓶梅’她得要从这里第三层走上第七层楼,第七层楼把守的是陈风威,他已发觉不对劲,但其他三层楼的守卫就毫无所觉吗?”   “——风威说过:他跟小趾有过亲昵关系,也许,也许这样才发觉出不妥吧?”   “或许这就是原因。但是,金梅瓶仍在青花会的时候,我们两对人都一直很好,一旦失去了它,养养和你已阴阳相隔,而我也心神不宁……”   “你是耽心长孙盟主吧?”   “我是担心他。”凤姑毅然决然的道,“严我担心他此时此际,不是去调解梁癫和蔡狂的争斗——”   “什么!?”   “我知道他在外面已有了女人。”   “这……这也许是你多疑的吧?”   “不是的,女人在这方面是特别敏感的。这一段日子,他对我特别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心似乎并不在我这儿。但这两天,他的魂魄仿佛又回来了,现在记忆起来,从那时开始,小趾身就老躲在暗处,香气便一直不散,好像,光明的心是和香味同在的。铁捕头不是在检验尸身之后说过吗?小趾大约死了一天半以上。那么说,养养这两日身边的小趾,是一个冒充的杀手,但光明似乎一早已知道这杀手的身份……说起来,在这一天半里,我发现他一共失踪了三次,三次回来,眼神里都充满歉意,但又期期艾艾说不出他去了那里。”   “我想,光明不至于是这样的人了。”杜怒福不可置信地道,“是你自己多疑了吧?”   “我的感觉是不会有错的,女人在这方面的感觉很少出错的。”凤姑带着一种悲哀的傲然,“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他的为人我知道,他易动情,情真但不专,比他强的女人他不愿意屈居,比他弱受他保护的女子他喜欢,但却用情难以深长。他过去还有别的江湖女子,未尝得到,一晌留情,反而使他情深追回,思慕缅怀。何况我们手边都没有了金梅瓶,好运不再,感情难以掌握,真情难以依凭,就像一场梦幻空花,我也没了信心。”   杜怒福呛咳起来。   他的呛咳久久未休。   甚艰苦。   “你怎么了?”   “我没事。”杜怒福艰辛地道,“现在这儿主掌大局的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要替养养报仇,就万万不能失去了信心。”   “好,我知道。”凤姑脸上因下定决心而呈现了一种极其艳丽的色泽:   “您再把陈风威请过来,我要好好问问假冒小趾女子的模样,我怕是……不管是谁,都好作防范。”   杜怒福道:“好。”   “不必了。”   忽然有人这么说:   “你不是说以前在江湖上欠下不少债吗?现在债主都已回头来找你了。”   大 门   语音是从大门口传来。   很好听的声音,但发音不甚准确,所以听起来糯糯的、柔柔的、浓浓的,使人生起了一种艳丽的感觉。   听到这语音,凤姑就幽幽一叹:   “我耽心的,结果真的发生了。”   她毕竟是个久历风霜的女子,现在乍逢变故,她的语气和神态,都很镇定。   “我只是很不甘心,”她幽怨地说,“我不相信光明会这样负我。”   “我相信他不会的,”杜怒福惨怒地笑道,“不过,敌人既然已到了我们的大门口,而我们两盟一会的防守,居然没发出一声警报,这也足够说明: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说罢向养养尸首喃喃默祷。   然后才向他的女战友伏鸣凤说:“咱们下楼去迎接客人吧。”   ——他似已跟爱妻拜别,再无遗憾。   “七分半楼”的大门也是倾斜的。   日影照筛进来,也有点倾斜。   ——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也都有些儿倾斜。   它已快倒塌,只是还没有倒而已。   凤姑外表闲定。   她一向都是个很淡定的女人,以致长孙光明跟她造爱熟悉了之后,她也对对方的身体熟悉了之后,反应之强烈,令长孙光明大为震讶。   他从不认为、也不敢置信:她是个需索那么强烈(强烈得近乎猛烈)的女人!   可是她现在是一步凝妆一步楼。   每下一步一凝眸。   她的心也随着脚步往下沉。   因为她知道将会遇上她的情敌。   她一直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是从来都未曾见过面。   她甚至觉得她一直都在自己的身旁左右、在心在衣,幽灵一般抹过,幽魂一般纠缠,只是,她一直未能真正跟对方面对面地相会过。   ——这女子既然在长孙光明心中有着重要的份量,那么,这场见面对她而言也是重大的。   她不能不面对。   因为她是个江湖女子。   江湖女子都是凄凉的。   ——本来作为一个女子,就不该入江湖。   闯江湖的女子对自己而言,是残忍的;实际上,一入江湖深似海,江湖侠女也没几个是好下场的。   她要面对一般女子所不能面对的事情,以一种不是一个平常女子所能承受的坚韧,这对她自己而言是不公平的。   她感觉到外面的就是她的情敌。   她不欲在此时会见情敌。   可是情敌己来到大门口了。   她不能退缩。   她舒步下楼。   缓步下楼。   她扶着社怒福下楼。   她觉得杜怒福是脆弱的。   ——养养死后,他的份量就轻薄得似一张纸。   她自己却是孤独的。   ——她自己一个要去会晤情敌。   终于初会情敌。   ——情敌,其实是感情相同的朋友,但却因有共同情感而成为仇敌。   ——既然同是爱一个人,为何会成了仇人?如果同是恨一个人,却往往成了同志?为什么会爱一个人时会把其他爱他的人当成了仇敌?难道爱是占有、不是付出?爱只允可忠诚、不可有负?   啊情敌。   情之仇。   ——心中之敌。   爱之敌。   她终于见到她了。   在阳光中,这女子穿着黑色劲装,但她的服饰又很特别,很窄,很短,所以露出多处,肩膊、腰脐、腿踝,都裸了出来,白得令她心中也不免怦地一跳。   她随即发现那女子的秀气。   秀得别有一种妩媚处。   凤姑随后又发觉那秀气和妩媚,混合成一股艳色。   凌厉如杀气。   像杀死人一般的艳丽着。   竟比杀气还盛的艳色!   那女子微笑看着凤姑,那处子的稚气混和着姹女的妖艳,使凤姑也不禁在阳光楼前一阵迷惚,心中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孩叉着小蛮腰,腰好细,她一见凤姑,忍不住轻呼一声:“姊姊,你真美。”   凤姑打从心里,喜欢这女子:她的样子。   ——难怪长孙光明会变心了。   可是她不喜欢她叫自己做“姊姊”。   ——自己既是“姊姊”,就得承认比她年老,而她便比自己年轻了。   她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只是样子看去只双十年华,所以她更喜欢叫人做“姊姊”。   所以她笑道:“我知道是你,光明常对我提起你。”   “他?”小女孩笑了起来,“他不会向你提起我的。”   然后她说:“他不敢。”   “哦?”凤姑稳重地笑道,“你比我还了解他?”   女子神秘地道:“女人要了解男人,总有许多方法,而且有更多的捷径,可不是吗?”   这一回,她不是小女孩了。   而是女人。   ——“经验丰富”的女人。   凤姑耸耸肩,道:“我无所谓。他主持鹤盟,我负责燕盟。我是我,他是他,我们俩是常走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份,谁了解他,谁不了解他,跟我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女子斜睨着她:“真的?”   凤姑淡淡地道:“没什么好说假的。”   “那么说,”小女孩好整以暇、偷偷笑道,“就算他已经丧命了,你也不关心了?”   “什么!?”凤姑动容,“你竟杀了他!?”   只听在旁的杜怒福一声叹息。   深深一叹。   唉。   他明白凤姑已落了下风。   因为凤姑是真的关心长孙光明。   ——那小女孩却不是。   她在玩弄。   ——玩弄“好玩”的事物。   那女子又嘻嘻地笑了,笑得好清丽脱俗,但艳丽非凡。   “姊姊,你骗得了人,骗不了我。”   “因为我也是女人。”   她说。   “不。”凤姑说,“因为你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敢做,而你不是普通的女人——”   “你是唐仇。”   大 斗   小女孩又笑了。   她的唇很薄。   唇角很翘。   唇色很鲜。   所以笑起来的时候,咀巴很大,露出上排皓齿和绯色的齿龈,很是慧黠,很是好看。   “姊姊,你好聪明。”她吃吃笑道,“可是你猜我是唐仇,实在好笨哦,跟光明哥天生一对的笨。蔡相爷既然派我们‘四大凶徒’来助凌大将军,而凌落石又遣我和燕赵来剿平二盟一会,不是我搞的事,还有谁有这样胡搞的能耐呢?这样的杰作要不是出自于唐仇之手,还有谁能干得出来呢呢!”   杜怒福忽道:“可是看你的样子,谁也不会猜得出来。”   唐仇粲然笑道:“还猜不出来的,早就该去跳海。”   凤姑仍只追问:“你没真的杀了长孙盟主,是吧?”   唐仇道:“我还不舍得杀他哪。没有用的人,我才杀。他还有用,他很有用。他最有用的是:可以伤尽你的心,你不舍得杀他,他可舍得杀你,你信不信?”   凤姑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我们已失去‘金梅瓶’,大概也失去互信的基础了,金梅瓶是你偷去的吧?”   “金梅瓶是相爷志在必得之物”,我先拿了,再收拾你们,这样才无顾碍。”   “唐仇的毒,果然名不虚传。”凤姑轻吁了一口气,“你的毒药我还没领教,但心毒已教人不寒而悚。”   “谢谢。”   “你的毒药未施,毒功未放,但毒力已毒害了人心。”   “嘻嘻。”   “你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引诱了长孙盟主,因而造成我和他的疏离,以致未出兵已使敌人内哄,高明。”   “兵家之道,攻心为上。不过,你又焉知不是光明哥苦苦追求我的?你就那么信得过他?不知他也是浪心无行,贪花好色?”   凤姑婉然一笑:“这句话,也是一种毒,专攻人心,离间挑拨,已尽其极。”   唐仇敛容,衷诚地说:“凤姊气定神闲,确不好斗。佩服。”   她说的时候,剑眉秀剔,星眸带怨,但予人感觉却是英姿飒爽。   其实唐仇此际,对凤姑也大为服膺。   唐仇在这时候,已完全掌握取胜的契机,也就是说,她占尽了上风;反过来说,凤姑已落尽了下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武力上,几乎都输定了、败定了、甚至是死定了。   但凤姑的样子,还是很“定’。   她神闲意定。   她仍眯着眼,以一种只有妇人才有的风韵,看看她的敌人,像一个小母亲,在看孩子在嬉闹;那样子是容忍的、体谅的、甚至是风骚入骨的。   ——的确,比起凤姑来,她似乎仍是个孩子。   她知道自己微翘的唇很英秀,但却没有风姑稍厚的红唇抿笑间抹过多少艳烈的轻淫。   现在阳光很好。   风也很好。   如果她是个男子,她几乎就要爱上这面临失败但仍金风玉露好整以暇的小妇人了。   可是她是女子。   她知道,很快的,过不多久,这世界上,这山上和这儿的两个美丽女子中,就要并且就得要只剩下一个了。   当然剩下的是她这个。   ——敌人是留不得的。   ——何况是这样跟她有共同美丽但全然不同的美艳之大敌!   她系出於“蜀中唐门”,是唐门中最好读史的女子。   她也是川西唐门之中研究毒力的高手之一——好的暗器要发挥百倍的功能,一定要作几种配合。   ——发射的劲道。   ——精巧的打造。   此外,便是火药和毒药的注入。   她多年研究毒力的结果,发现了一种人间至毒:   那不是药。   而是人心。   ——没有比心毒更毒的毒!   就凭这个发现,她马上成为“四大凶徒”之一,名闻天下,杀掉不少任何人都杀不了的人,而且,今天一亮相就已控制了全场。   她好斗。   不过人人都斗不过她。   她看着敌人一一给她斗得死去活来,让她斗死,她就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欢快,世上最大的成就。   她很少遇过像凤姑这样濒临绝境,但仍不哀告求饶,反而很宁静,像一只瓷瓶,一口碗,她有被抚摸的感觉。   她平生最怕的是岁月。   她怕老。   老就会死。   ——可是,如果年纪大些、老些,却仍似凤姑那么漂亮,那么有风韵,仿佛老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她注意到天色很好,北雁南飞,已过午后,楼更倾斜了,而凤姑站在那儿,微微地笑着,腰是那么的细,像她的头。可是那颈更细,像瓷瓶的颈,一边头发垂下来,遮住她一只左眼,显得右脸更是风情,而且红唇更是烈艳。   她忽然生起了一种凄凉的感觉。   颈这种感觉常常有,而且常常令她感到寂寞和可怕的寂寞以及寂寞的可怕。   所以她笑了起来。   她突兀的笑使得风姑很有些讶异。   楼外长着一种掌大圆叶的青花。   花色甚寒。   ——青寒花。   这花已半开。   ——这是本来要子夜才开的花。   仿佛,唐仇清纯的笑声里,带着惊人的荡意,连花也为之早开些。   这些花,多半都是养养亲手培植的。   杜怒福看着半开的花,沉痛的问:“是你杀了小趾?”   唐仇爽快地答:“是。”   “然后你冒充小趾?”   “不错。这样才能接近养养。”   “那么,养养也是你杀的了?”   “是的。我杀了她,才能嫁祸蔡狂,才能使梁癫去追杀他,铁手也得去阻止他们动手,我才能一口气毁掉你三个要援,使你们完全孤立。”   “养养怎会没认出是假冒的?”   “你没发现四大护法,都未曾出现吗?”   “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把他们怎样,问题是他们会把你怎样。养养是看出来了,可是李凉苍偷偷告诉尊夫人:小趾同陈风威有染,怀了孕,不舒服,不能服侍她。张寞寂又提议:此事不能让老会主知晓,免得责罚他们的风威老大,所以敦请那位好心肠的妇人代为隐瞒。然后王烈壮趁机建议:以免社会主生疑,最好请人先行替代几天再说。他们‘请来’的人当然就是我。”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背叛我!?”   “他们若不叛你,我又如何能接近七分半楼的大门前,连一个阻挡我的人也不曾出现?   你们的人要不是死光了,就是叛掉了,不然就是全给调走了。”她慧黠地笑道,“你要打击一个人或一个集团的时候,有两个方法是最有效的:一是先孤立他,二是先使他们内里腐败互哄。两种方法都同样有效,并用却更有效。”   “好,就算他们是背叛我,但他们跟我数十年了,他们有四个人,你可以用美色打动长孙盟主,但又怎么使他们背弃我?”   “我对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方法。对付两盟一会,是大斗,不是小斗,自然得要用非同寻常的斗争手段。其实,他们并不愿背弃你,更不负背弃你之名——你何不问问他们去?”   于是她发出一种悦耳的歌声。   歌声悠扬,响彻云霄,仿佛能叫花开。   然后,杜怒福在下楼之前,一连下了四次暗号都不见踪影的“青花四怒”,终于出现了。   他们自楼上走下来。   不过,只有三个人是走下来的。   其中一人,是给“抬”下来的。   他已失去“动”的能力。   他的穴道受制。   他的样子比一向满脸怒容的杜怒福更愤怒——。   他是他们四人中的老大:   陈风威   大 关   杜怒福马上就明白过来。   四人中,毕竟,老大风威未曾出卖他。   他同时也了然:为何唐仇冒充“小趾’,其他青花四怒都没有看出来,而养养也没有立时拆穿,致遭杀身祸的原由。   王烈壮道:“我们不是要背叛你,是你把我们逼成这样子的。我们只是要反对你,要为青花会作一些贡献和改革,我们不得已。”   杜怒福怒笑道:“是什么奉献,我竟会阻止?是什么改革,竟不让我知晓?”   张寞寂道:“我们跟你创青花会,舍死忘生,已计六年了。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别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而我们还得在这儿穷磨干耗着,竟然还打算对抗大将军,反对大连盟,劫拿花石纲,这种自取灭亡、诛九族杀六亲的事,咱们才不干!我们是为了你好,为了青花会不灭于大连盟的势力下,才起来反抗你不智的号令!”   杜怒福惨笑道:“要是你们真不愿干,咱们可以好好商量,也不会逼着大家非干不可的。你们这样,只是为自己争取利益,不是为了青花会。不对抗大连盟,就一定会给大连盟吞掉。大将军狼子野心,一如战国之秦。六国要是一早切实采用苏秦建议的合纵对抗,若能看透秦国用了张仪之计,施‘远交近攻’之法,就不会给逐个击破、一一吞并了。我们要是并肩作战,联结其他帮、会、盟,奋力一拼,决不怕了大连盟,但若趁机投靠、自乱阵脚,只怕下场不会比一味投靠秦国、只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齐王田建好多少。田建是秦皇的结拜老哥,最后下场是给放逐饿死,凌落石力量抱负,当然不可与赢政相提并论,但对付敌人和战友的手段残酷。却尤有过之。”   张寞寂和王烈壮一时面面相觑,答辩不出话来,李凉苍却道:“别的不说。至少,我们穷。本来种植了‘青寒果’可解一般毒症,而且还试植了‘大快人参’,能治一切血毒恶瘤,将它献上天子,必能封侯拜相,就算拿去药铺卖钱,也定必富甲一方,但你老是拿我们辛苦培植的成果去帮人治病,分文不取,有时还得倒贴、染病!咱们忙了一辈子,不想再这样厮混下去。你看,咱们自己身上身内,连你在内,都患有恶瘤,只是用内力和药力把它压住罢了,现在第七楼半长了一棵‘大快人参’,恰好够治我们五人的病,我们决不允你再作什么济世救民,舍身为人的愚行!我告诉你,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你傻是你事,我们可不能老是跟着你傻下去!”   杜怒福苦笑道:“这番话说的也是。你们是有权不赞同的。这些日子,都苦了你们了。   我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对,对你们不够好,对不起。”   他这几句话一说,寞寂、凉苍、烈壮三人都低下了头。   杜怒福叹道:“你们情同手足呀。”   李凉苍道:“杀夫人的是这位……唐姑娘……我们……可没这个意思。”   唐仇只一声轻笑。   她只环臂抱着肘,像看什么好玩事物一般地看着这几个人的对答。   杜怒福道:“那你们要怎样?你们可以杀了我,你们可以自立为会主,我不争这个,但不可以把青花会卖给了大连盟,这样只是自找死路。”   王烈壮却摇首道:“春秋时代,鲁国有三桓,晋国有六大家族。当鲁国国君政令不当之时,三桓可以制肘鲁君,发号施令,我们师兄弟四人,和会主有二十余年情义,我们是不会也不忍杀的,我们只要可以主掌大局,首先得不触怒大连盟的路线,避过这一劫再说。”   杜怒福也摇头悲哀地道:“你们的想法太天真了,三国时曹魏有名士孔融,才华绝世,因曹操忌而遭杀,他的子女女的才七岁,男的九岁,听到父母被诛杀时,仍在下棋,若无其事。邻人讶异问‘父母遭难,你们还能这样?’两个小孩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舍主人煮有肉汤,男孩捧着饮光,女孩问:‘活不久了,还要吃什么肉、喝什么汤?’男的忍不住哭了,女的说:‘如果死而有知,得见父母,应该高兴才是。如果死而无知,那还有什么可哭的!’后来曹操听闻了这些话,知道这两个小孩智慧过人,所以命人立即杀了。连小孩都晓得覆巢焉有完卵,你们的想法,岂不天真?你们拿晋鲁二国来警喻这样正好。晋国本应重耳一手重振,强大鼎盛,但为六大家族瓜分后,不但地位愈降愈低,而六大家族力量分散,不住互拼,谁有好下场?中行家和范家首先互拚而灭。原智家联合韩、魏二家灭赵家,结果在生死关头,韩、魏二家出卖了智家,与赵家联手,灭了智家。而鲁国三桓逐国君姬蒋,拒绝了孔子所提出的‘堕三国’之议,各自为政,互相攻击,最后仍一一为敌国所灭。历史的教训还不够吗?你们还要迫不及待地坠入大将军所布的彀中,重蹈覆辙?”   张寞寂见他两个同伴一时都答不话来,就横了心说:   “我们都说不过你,所以,这些年来,就听你的。现在,变天了,大连盟支持我们当家发令,有唐姑娘为我们撑腰主持公道,到你要来听听我们的了。”   杜怒福长吁了一口气:“你这样说,那就最好不过了,说到头来,你们不管为正义为公理为青花会,其实主要还不过是为了自己。人生里有很多大关节,将试炼出一个人的德行节操,这是一关,你们过不去,我也没话说了。你既把话说分明了,这样好,只不过,我想知道:其他的手足、兄弟,都到哪儿去了?你们夺权可以,只要拿出真本事;但杀人不许,自家兄弟,决不可自相残杀。”   张寞寂反啐道:“什么大关小关的,你自己眼前的大关便过不去了。”   李凉苍却持平地道:“兄弟们都给我们调走了。老大不肯听我们的劝告,只好先行制住。”   杜怒福深深地望了穴道受制的陈风威一眼,在旁的唐仇忽道:   “鹤盟的公孙照、仲孙映和孙照映,全给长孙光明听了我的话,调走了。”   然后她又单刀直入地说:   “你说那么多的话,旨在拖延时间,你们以为还会有援兵相救?”   然后她格铃铃、格铃铃,清脆好听地笑了起来。   笑得花枝招颤。   大 闯   “你的援手是不会来的。第一,我杀了养养,使得梁癫饶不了蔡狂,现在敢情在‘风火海’拼命。第二,你们最强的助援铁手,他去‘久久饭店’找我,但难免撞上失去了心上人的李国花,纵他摆平得了大相公,也得要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救李镜花,待他赶回上来时,七分半楼早已改朝换代,轮不到他来说话了。”   然后她志得意满,喜孜孜地道:“怎么?我攻心为上,到现在,还未曾跟你们交战,但你们那么多人,那么多位高人,那么多江湖上的老手,却都给我一手打散了,我厉害吧?”   “对了,”唐仇似记起来般的,“你的另外两位部属,宋国旗守在倒冲瀑,余国情守在四分半坛,他们没接到警示,不会赶来;青花四怒当然也不会向他们发出任何警示:直至我收拾了你们之后,我会亲自一一给他们‘警示’的了。”   她美美地笑起来,充满自信的说:“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一个人就可以瓦解你们、解决你们了。”   她踌躇满志:“我根本不必赵好、屠晚、燕赵来帮忙。我一个,抵得上一支大军。”   凤姑提醒她:“可是,我和杜会主仍然活着,你还没有解决我们,你不一定能解决我们。”   唐仇啧啧叹道:“你们还有抵抗力吗?你们的武功,本就不如我,而且我会用毒!更何况,你们两人都伤透了心,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她的话没有错。   凤姑知道她说的胸有成竹,因为她是对的。   杜怒福新丧爱妻。   她发现他的白发几乎一瞥看去都有遽增,而且,他看来平静,但心口的毒瘤可能已然催发,以致他的两腋,已渗出了大量的血水。   而她自己,也是个伤心人。   ——唐仇果然够毒。   她知道摧毁一个人的战志,要比以武力去打败一个人来得更有效。   凤姑微喟。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背水一战。   她的心虽已伤透,但她的斗志未死:   她还有:凤尾镖、麻雀神指和凤凰三点头。   她决意一战。   杜怒福也决心一战。   他也伤透了心,爱妻新丧,而老部下却在此时出卖了他。   可是也因为这样,他重新燃烧战志。   ——必杀唐仇,为妻报仇。   对付部属的叛离,他倒没有报复之心。   人各有志。   他虽然已感觉到胸口的恶瘤正在迅速恶化,但他仍得要打起精神一战。   ——就算万一报不了仇,也得让一直都帮着自己的凤姑得以逃生。   他毕竟是青花会的老会主。   他还有看家法宝:   嫁拳、娶掌、自妻妻人神功。   两人都准备背城一战。   决一死战。   然而两人又同时现了一件事:   他们已然中毒。   毒力许或还很轻微,但只要一动武,不能用内力护住心脉,毒力就会迅速蔓延,再难支撑。动武时间愈长,毒力便愈难控制。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这小女孩何以敢那么嚣狂,那么笃定了。   因为对方已胜券在握。   唐仇似也看得出杜怒福和凤姑的惊疑。   “我在养养的尸身上下了毒。薄毒,我不下太烈性的毒药,因生怕像铁手,老杜和你这样的高手瞧破。我只要淡淡的,薄薄的、一点点的足够把你们的功力大打折扣的毒力就好了”。唐仇清亮地笑道,“这毒就叫做‘失觉’它毒性不烈,也不难驱除,但就算是一流辨毒高手,也一样会被它骗瞒了过去;只要中了毒,你们发现的时候,已来不及驱毒了。是不是?就像现在,你们的情形!”   杜怒福怒道:“你……你身为‘四大凶徒’之一,也算是名动天下,用这等卑鄙手段,未免胜之不武。”   凤姑平静地劝道:“罢了,杜会主,正邪之间互斗,正道总是敌不过邪派,主要便是因为邪魔外道,无所不用其极,赶尽杀绝,不择手段,而正道则太多顾忌、太多顾虑、太讲究此可为孰不可为也,所以难免吃尽了亏、落尽下风。”   杜怒福点点头。   他虽中了毒,但仍可聚合余力,全力一搏。   唐仇忽道:“胡说八道,莫此为甚。”   且一脸鄙夷之色。   凤姑哂然道:“毒你是够毒的了,但理你是无理。”   唐仇冷笑道:“真正够毒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是无理的。你们身以为正人君子,以儒侠自居,老是举孔圣人为良例,那么对你们开山祖师孔老夫子的夹谷之会,凛然无惧退敌而感到自豪吧?但齐国国君只不过是请来部落的舞者在鲁国君面前演出,便给孔圣斥为野蛮,当时斥退。齐国国君再请优倡作较轻松的表演,只因为没跳隆重而无趣的所谓宫廷舞曲、正统乐谱,便给孔子立下令卫士把一干无辜舞者砍手断足,吓得齐国忙把土地割让给鲁国。这算什么君子之风?也不是恃势行威而已!那些无辜的舞者,竟遇上一个毫不风趣的假仁假义伪君子!孔丘曾在摄相事时,把跟他齐名的大学问家少正卯处死,所列的罪名竟是对方学问渊博记忆好,但所知的尽是丑恶的事,以及指他居心险恶、迎合人意等等!他算是什么大学问家,只有他说没有别人说的话!其实,我们的手段,都是跟孔圣学的。他开了诬陷、暗算之风,真是百代至圣先师!”   凤姑和杜怒福面对这看来才双十年华的小女孩,心中有比中毒更钜的惊诧。   ——这小女孩虽然想法偏颇,但倒绝非不学无术之徒!   只听唐仇又道:“我们懂得阿谀奉承、诌媚主上,但有谁比你们儒家大师先祖叔孙通?   他在汉高祖得天下后,根据周礼订出了一大堆趴在地下、人人像狗一样惶恐、乌龟一样缩头才能觐见天子的礼节,好让日后的皇帝不再促膝平坐,而大摇大摆,高高在上,任意宰割鱼肉满朝文武百官!你们的经学大师董仲舒,把其他学说全定为邪说妖言,并订明凡不在五经之内的著作,不是孔丘所传的书,都得一律禁绝,不许流传。孔子传下来的是什么书?尚书只是古代帝王的琐碎文告、无聊宣言,礼记只要人安份守己,守一切不必要的礼,例如死了父母得要三年不许任事、不许开心。易经是部神怪玄异的书,所以人人都看不懂而又可以说只有他才懂。诗经的好诗都给你们的圣人剔除了,剩下的全得要冠上肃穆庄严的诠释。春秋则任意曲解和抹杀帝王贵族的罪行,却说是隐恶扬善,不信不实,算啥历史?这五部书,读到今天,还是在读,一味专研注释,牵强附会,已再没有其他的书。”   杜怒福忍不住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太偏激了。”   凤姑眼中却流露欣赏之色:“你很敢说话,想法也很新,但历朝以来,儒家侠士,总代表了正义的力量,像东汉太学生,以清正的力量,制肘宦官横行霸道,不惜以身殉之,不亦可贵吗?”   唐仇笑了。   带着薄怒。   “这就是你们所津津乐道的儒侠烈事了吧?东汉的士大夫、太学生,也一样跟外戚贵侯联结,同流合污;宦官虽然霸道,但士大夫何尝不是一样:山阳郡督察张俭,路上遇上宦官侯贤的母亲,诬指她是强盗,杀了她,同时又杀侯贤全家百余口。皇帝下令大赦,李膺照样杀掉张成的儿子,只因为他父亲是宦官密友。司隶校尉阳球,靠娶宦官的女儿而起家,曾奴隶一般主动巴结服侍宦官王萌,但在他得势之后,亲自逮捕并刑审王萌父子,王萌只求他怜其父年老,让他们少受苦痛,处死便是,阳球就下令以泥土塞住王萌的口,将二人活生生拷掠至死。真是好个读书人、士大夫!还有济北相滕延,收捕宦官殷*时,连其仆婢宾客都一概杀尽,跟所谓万恶宦官、残毒外戚,岂非一丘之貉?还有士大夫头领袁绍,率兵攻入皇宫,对宦官进行灭种屠杀,就算平常行善积德,或不问政事者,一样死无全尸,连同长安城中较年长而无留发者,也疑是宦官,同死刀下。他们这样闹法,终于只把杀人魔王董卓引入了洛阳来,天下从此大乱。宦官也不见得尽是坏人吧?他们从小就受了腐刑,在险恶宫延生存保险,何其不易,何况他们也出了人材,如是不是宦官蔡伦造纸,今天你们下令还得刻竹片呢!你们自己斗不过人便是斗不过,少说什么正道不用卑鄙手段才输人,邪道还不及你们会充君子扣帽子压老子哩!”   杜怒福听罢长喟道:“唐仇,你聪明过人,记心又好,若肯往正途勇进,定必前程光明。这几句话,是由衷之言,跟杀我不杀,全然无关。”   唐仇却冷着脸道:“你真的听不懂我的话?”   社怒福道:“怎么?”   唐仇道:“我这意思是:我根本就瞧不起你们所谓‘正道’的,我看到为什么正道没有光明可言,又何必往什么正路上走!”   然后她说:“我来这世上走一趟,只求大闯特闯,大闯一番便走——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有道无道!”   话刚刚说完,她就听到了一种声音:   鼓声、歌声、跳舞声。   正当她脸色倏变之际,她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大开大阖大闯阵的杀声。   唐仇脸上惊疑不定之际,杜怒福和凤姑也同样惊疑。   就在这时候,就听见有人说:   “得些好意须回手,仇儿,够了吧,你既然已拿到金梅瓶,只要偷掉大快人参了,你就履行诺言,把人放了,撤了吧。”   山腰杀声依然大作。   说话的人正在斜楼之顶。   依着斜阳。   一共四人,像四只鹤。   一个领袖,三个护法。   说话的人淡定、温和。虽然语音是激动而激情的。   说话的人是:   长孙光明。   大 闹   唐仇发现是长孙光明,她脸上有点发热,昵声道:“你怎么却先回来了,我不是要你在大车店候着我吗?怎么这般耐不住呢?总是这样性急!”   凤姑见长孙光明和他手下三大祭酒竟一齐回来,眼中和脸上同时一热,却只淡淡地道:   “你还回来作甚!这儿已没你的事,有事也不需要你。”   两人都对长孙光明说了话,但长孙光明心里知道:唐仇的话听来很亲昵,但故意是要气凤姑的;凤姑的话听似很倔,但却是好意劝他离开的。两人的话里都有生气的意思。   长孙光明叹了一口气,道:“仇儿,你不是说,只要大快人参和金梅瓶的吗?现在既然得手了,还不走吗?”   唐仇仰首,细细的脖子扬着细细的愤懑:“你这样倒回来,是不信任我吗?我本来要罢手了,你这样说,我倒要非干下去不可了!你要是舍不得她,休想我再睬你!”   长孙光明这次说的甚为坚决:“你答应过我,放老会主和凤姑一条生路的,我听了你的话,不跟大将军作对,与大连盟为敌确不会有好下场,可是,青花会、燕盟的事我不管,但杜怒福是我的恩友、伏鸣凤是我的战友,要出卖他们,我是万万不肯的。”   长孙光明这样一说,杜怒福和陈风威的眼睛当时发了亮,烈壮、凉苍、寞寂的眼神却都黯淡了下来。   唐仇没想到这眼看可以稳操胜券的时刻,长孙光明会引领鹤盟人来变生肘腋。她清亮地道:“好,就算你阻止,我一样能杀得了你们。”   “不可能的。”   只听一个宏长的语音悠悠的道:   “你不可能杀得了天下的人,正道不灭,浩气长存,一如午阳,就算你毒功再高,也无法在阳光里下毒的。”   另外两种杀声也铁骑突破、银瓶乍烈地传了过来:   “天不容人!”   “人不容天!”   “人不容人!”   “天人不容!”   另一语音却是低吟呢喃的,但却交织成一张杀气的网,覆天盖地地罩压下来:   “咱嘛呢叭咪咆。”   只见一大团人上了山来。   ——之所以会是“一大团’的人,是因为一群人围住了几个人,但那几个人(准确数字是“三十一个人〈女子〉围住了三个人〈男人〉仍以雷霆万钧之势移动着,以致那以一种载歌载舞的曼妙身法包围着他们的人,身形也为之带动牵引,所以才一整“团”人地上了山。   唐仇看到这些人,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中,已经出了漏子。   怆然大呼的是梁癫,惨然念经的是蔡狂,扬声发话的是铁手——既然他们都来了,这局面的确没她先前所想象的稀松平常了。   她冷然道:“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快。不过,阳光总不能一天照到晚的,乌云、黑夜都是它的克星。”   “你’指的是铁手。   铁手显然是“关键人物”。   铁手骤然停了下来。那包围他们的三十一名女子,也遽停了下来,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铁手用一种极大的气势带动了整个包围的力量,直闯到七分半楼下,离唐仇已不到两丈之遥。   铁手跟唐仇打了一个照面,仍心动于这女子之清之艳,还有清艳之余那好闻的芬芳。   他在梁癫和蔡狂的剧斗中及时赶到,因为他发现了:既然原凶刻意制造出杀人凶手就是蔡狂,目的便是要引发梁癫和蔡狂拼命,而绑架小相公的目的,除了要大相公误会自己之外,就是要使自己疲于奔命,赴“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林店”救人了,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简单,原因就是要使自己暂时回不了泪眼山。为什么要使自己暂时回不了七分半楼?这答案更为明显:   对方此际正要对青花会和他的同盟展开不利的行动。   所以他也立刻展开行动。   他先赶上泪眼山,追踪蔡狂、梁癫的行踪(那并不难打探),直入风火海,刚好赶上梁癫疑虑不定:不知蔡狂是不是凶手?不知该不该杀蔡狂?   铁手一赶到,即道明了一点:“养养决不是‘疯圣’杀的。”   梁癫反问:“何以见得?养养的尸身上还刻了他平时最常刻的六字经文。”   “就是因为那六个字,所以更可以肯定养养不是死于他之手;”铁手说:“你还记得吗?那六个字:咱嘛呢叭咪咆,左旁部首全是四四方方的‘口’字,但疯圣通常刻这六字真言时,都是用‘发现吧?”   梁癫这下倒省起了。   铁手又道:“凶手也用你的‘小我敛’杀养养,显然打算万一嫁祸不上疯圣,也待蔡狂疑心是你下的手——可是,你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吗!想必也极不想遭人诬陷吗?”   梁癫已经有点明白了。   铁手知道事态紧急,定必要把两人宿怨打散,才能齐心一致,共御大敌:“我们且来试一试:要是这口金梅瓶是真的,那么疯圣就有杀人夺宝的嫌疑;要是金梅瓶是假的,那么真的必定早已给凶手取走,只留下假瓶来栽赃蔡狂……传说金梅瓶能使谢花复苏、萎花重开,我这儿手上有一朵诸葛世叔相赠的‘梦幻空花’听说佛祖拈花微笑,便是这种花,十分灵异,我把它放在瓶口上,若它化作金色,便证实这是真的金梅瓶。”   他把花置于瓶口。   三人屏息以视。   ——结果,‘梦幻空花’几乎成了透明。   花仍是花。   但凶手已不是凶手。   ——蔡狂既非凶手,那么凶手当然旨在调虎离山,引他们互相残杀。   所以他们最迫切的一个行动就是:   赶回去。   ——立刻赶回七分半楼去!   其实铁手赶去风火海阻止蔡狂和梁癫格斗之时,并未猜得长孙光明会有变异,他只是认为:既然凶手和敌人要借狂僧疯圣二人互斗来打击七分半楼的势力,不消说一定不会让长孙光明作调解,是以这“鹤盟”盟主只怕也有危险。   铁手是拟把长孙光明的危境也一并解救。   但他却未在“风火海”遇着长孙光明:   这时候,他也猜得着一些端倪了:   ——长孙不是身遭不幸,就是有点蹊跷了。   他敦请狂怒、悲愤中的蔡狂与梁癫,不能在悲愤和狂怒里少做一件事:   那就是把梁癫在“锦衣帮”和蔡狂在“污衣帮”的实力一齐动员了过来。   ——这两人虽然独行天涯,但毕竟是一帮之主,凡所过处,必有势力潜伏。   蔡狂和梁癫也是爽快人。   他们知道情况紧急,立即发出旗花、暗号:连同他们原属“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力量,也一起号召了过来。   ——历久以来,丐帮高手,弟子,一向擅于联系,连络精密,所以凡有急变,无不应命赶到。   铁手与狂憎、疯圣,在往七分半楼的半山腰上已遇上了阻截。   三十一个女子。   能歌善舞的女子。   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杀势,都是绝招。   铁手却没正面交锋。   他们强大的气势,把包围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给带上泪眼山上。   唐仇见铁手把梁癫、蔡狂拉上山来了,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蔑然道:“我道是谁,既然是只为官府效命、为朝廷卖命、只会抓捕罪犯、不敢惩凶除暴、只能欺凌罪犯,不敢造反抗命的六扇门捕头!来吧,你们这回儿人多势众,小女子也不见得怕了畏了,请。”   铁手微微笑着,朗声道:“咱们四师兄弟,幼承师训,行事宗旨一向都是:为正义而战,除暴安良,只求尽心尽力。从不以众欺寡,不以强凌弱。不问情由,不讲情理,只因职责在身便乱抓人冤杀人的事,我们过去不曾干,现在不会做,将来也决不屑为!以拳头称霸,那是野兽行径;以德行服人,才是侠者所为。如果为王法所囿,只为朝廷效命,那我们也不外是鹰犬走狗而已。我们兄弟四人,对抗错误的指令和不服从冤噬的刑决,绝对多于力争强斗胜的械斗比武。我们一向是官可丢、头可断。血可流,但侠义之心是万万不可不追求的!”   唐仇听得为之语塞,心想:近年来,四大名捕声名鹊起,确是为此之故,其行事作为,大抵与铁手所说,是一致无异的。但她仍是嗤笑道:“说的好听,又不见得你真的救人如救火,先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救一救可怜无助的李镜花!?”   这时,忽听一人沉声喝道:   “小唐,你闹也闹得够了吧!此情此境,你还要逞强,不要大伙儿相助么!”   只见一人自土中冉冉升起,身高九尺,虎目浓眉,熊背蜂腰,不怒而威:   “你布局也太不小心了,也不事先打探清楚,‘久久饭店的掌柜哈佛,也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的老板,而他便是江湖称的‘九九修罗斧神君’!”   唐仇仍想不透其中关键,但她在这危局中见燕赵及时赶到,无疑是极大强助,所以道:   “哈佛也是绿林中人,这又有啥关系?我不闹则已,一闹则就得大闹特闹,闹个不可收拾方可!你是知道我脾性的。”   燕赵浩叹道:“你还是那么爱闹,四师兄弟妹中就你最爱逞能!我怕你自己现在已闹得无法收科了!你可知道这铁游夏年少时候的经历吗?知已知彼,始能百战百胜;你这样莽撞,够毒但仍不够精,只能闹不能闯!”   唐仇噘起薄唇道:“他年少的时候是猪是狗还是乌龟王八满地爬,关我屁事?”   咀里虽是这样说,但心里不免好奇。   这相貌堂正、气宇过人的铁捕头,年少之时到底有过什么了不起的经历?者不来,蔑然道:“我道是谁,既然是只为官府效命、为朝廷卖命、只会抓捕罪犯、不敢惩凶除暴、只能欺凌罪犯、不敢造反抗命的六扇门捕头!来吧,你们这回儿人多势众,小女子也不见得怕了畏了,请。”   铁手微微笑着,朗声道:“咱们四师兄弟,幼承师训,行事宗旨一向都是:为正义而战,除暴安良,只求尽心尽力。从不以众欺寡,不以强凌弱。不问情由,不讲情理,只因职责在身便乱抓人冤杀人的事,我们过去不曾干,现在不会做,将来也决不屑为!以拳头称霸,那是野兽行径;以德行服人,才是侠者所为。如果为王法所圃,只为朝廷效命,那我们也不外是鹰犬走狗而已。我们兄弟四人,对抗错误的指令和不服从冤噬的刑决,绝对多于力争强斗胜的械斗比武,我们一向是官可丢、头可断、血可流,但侠义之心是万万不可不追求的!”   唐仇听得为之语塞,心想:近年来,四大名捕声名鹊起,确是为此之故,其行事作为,大抵与铁手所说,是一致无异的,但她仍是嗤笑道:“说的好听,又不见得你真的救人如救火,先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救一救可怜无助的李镜花!?”   这时,忽听一人沉声喝道:   “小唐,你闹也闹得够了吧!此情此境,你还要逞强,不要大伙儿相助么!”   只见一人自土中冉冉升起,身高九尺,虎目浓眉,熊背蜂腰,不怒而威:   “你布局也太不小心了,也不事先打探清楚,‘久久饭店’的掌柜哈佛,也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的老板,而他便是江湖称的‘九九修罗斧神君!”   唐仇仍想不透其中关键,但她在这危局中见燕赵及时赶到,无疑是极大强助,所以道:   “哈佛也是绿林中人,这又有啥关系?我不闹则已,一闹则就得大闹特闹,闹个不可收拾方可!你是知道我脾性的。”   燕赵浩叹道:“你还是那么爱闹,四师兄弟妹中就你最爱逞能!我怕你自己现在已闹得无法收科了!你可知道这铁游夏年少时候的经历吗?知己知彼,始能百战百胜;你这样莽撞,够毒但仍不够精,只能闹不能闯!”   唐仇噘起薄唇道:“他年少的时候是猪是狗还是乌龟王八满地爬,关我屁事?”   咀里虽是这样说,但心里不免好奇:   这相貌堂正、气字过人的铁捕头,年少之时到底有过什么了不起的经历? 少年铁手     我当捅快,是要藉此身份来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恃势行凶,为虎作伥,也就是实以捕役之名来行侠者之事。我们宁可放过,也不杀错;热潮虽然如山,但情义才是山峰。   我的头是我的   “大好头颅,谁刀斩之?”   逃到霸州疑岭一带时,张三爸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两师弟、五名门徒,不禁发出如此慨然长叹。   可是他的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立即劝他:   “这句话,不该说。”   “为啥?”   “当年,隋炀帝杨广,荒淫无道,贪图恣欲,害死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终于激起民变,他变本加厉地享乐,并留在皇宫内享受他那用强盗不如手段自全国劫掳来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万美女,还时抖镜自照:‘好头颅,谁砍之?’你这样说,使我想起杨广。”   张三爸大怒。   他揪起蔡老择,使他双脚离地几乎是咬着对方的鼻子怒吼:   “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虚伪暴虐的昏君杨广!?”   蔡老择给他扭得透不过气来,自然也谈不上回答了。   好一会,张三爸才放下了手。   “所以说,有些看来威风、听来豪壮的话,无知后辈跟着主子,却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暗呜叱咤,千人皆废,在垓下受困时,曾泣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其实只是失败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战果推诿于‘时不利兮’而他明明稳占上风、逢战必克时,却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赏,当封不予,终于为刘邦这等奸雄所夺,自殁以终,死时才三十一岁,怨得谁来?我的败亡,也是自取灭亡,只是连累了大家,怎生得安!”   张三爸放下了蔡老择,十分黯然意沮地说。   蔡老择依然抗辩:“因为爸爹您不是这种人,我才敢直言无忌。请勿灰心丧志,力谋重振雄风:我们还没败。”   其他六人听了,都说:“爸爹,我们都愿为您奋战,重振‘天机’声威。”   张三爸叹了一口气,惨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为止,我的头颅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伙儿的,至少还不曾卖给什么蔡京、童贯、王黼这等狗徒的。”   ‘天机’本来是江湖上一个极有实力的帮会组织,三十年前,自组民兵助大将军王韶边防,击溃西夏大军。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宪进军西夏,暗联络河湟志士响应,以绝外患,惜李宪当他们是流寇,一一设局捕抓磔杀。十年前,因皇帝赵佶远群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国珍宝奇玩,全运往皇宫,贪官藉此强征暴敛,民不聊生,“天机”便私下维护惨遭荼毒的无告百姓,并除暴绅赃官。   只是,这一来,却得罪了蔡京。蔡京设局,以征用他们为国效力为由,请他们聚合主力北上面圣,但一到东京却行全面伏杀屠歼,张三爸所率领的“天机”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这一役中丧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负伤匿藏,就是受困远遁。   张三爸现在剩下的,就这身边几人:   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   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   三徒“灯火金刚”陈笑。   七徒“一气成河”何大愤。   八师侄“中原一笔虎”谢子咏。   十一师侄“大马金刀”郑重重。   还有一个小女儿:   “玉萧仙子”张一女。   他们经过血战,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后,辗转流亡,几次突围,到了霸州这一片荒凉的所在,四百多人里,身边只剩下了七个人。   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我很明白当年为何项王到了乌江边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张三爷凄然道,“他不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是完全给击溃了”,他也对不起他的江东子弟。”   “小解鬼手”蔡老择却说:“不过,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时之辱,先行渡江,结合部众,从头再来,天下未必稳由汉刘邦所得。”   听了这句话,张三爸就静了下来。   梁小悲、蔡老择,都是他的师弟,但都可以在面前畅言无碍,彼此感情也融合无间。不仅师弟可以如此,就连门徒也一样畅所欲言,并没有严格的辈份之限,但在门规下令之际,却绝对服从。不过,门人都因尊重张三爸,而称之为“爸爹”,连江湖同道、长辈徒弟,都一样尊他为“爸爹”。   张三爸深邃的眼神发出深透的光芒,问:“我们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敌人已给我们撇下了,剩下的还有些什么人?”   这点惯于行军布阵的“大口飞耙”梁小悲最清楚不过:   “敌人还有四批:一是蔡京门下走狗‘百足’吴公,他率领至少有一千军兵,搜捕我们,相距甚近。”   “第二股是‘暴行旗’的二当家‘雷轰’钟碎和三当家‘电斩’载断。他们忌‘天机’已久,趁我们落难,要落井下石,斩草除根。”   “第三批是‘九分半阁’阁主巴比虫那一干人,他们是蔡京在霸州一带的爪牙,使我人自投罗网的毒计,巴比虫有份布置,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们。”   “第四批是……”   说到这里,梁小悲有些犹豫。   何大愤却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   “公差不足畏。”张三爸道,“朝廷积弱,只会欺压良善,天下有几个好公差?”   何大愤道:“他们一个是东京‘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一个是霸州第一捕头‘铁闩门’霍木楞登,另外一个,却仍不知是谁,只知是沧州名捕。前两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来围捕,都是六扇门中第一流的好手。”   张三爷惨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们现在实力,可以对付他们四股人马吗?”   大家都说:“不可以。”   “灯火金刚”陈笑一向口直心快,还加了一句;“恐怕连对付其中一批都很难。”   张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老择即道:“先得要裹伤养伤,更重要的是——”   大家都抢着说:“吃东西。”   小女儿张一女还加了一句:“我都饿死了。”   这些人忙着逃命,已两天半没吃过任何食物了。   只有“大马金刀”郑重重依然眉锁愁重地说:“师兄姊妹们一一丧命,我哪还吃得下?”   “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牺牲了,我们更要吃;”何大愤说,“我们不仅为自己吃,也为他们吃。吃饱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为他们报仇。”   “你不是跟小师弟张炭最要好的吗?”蔡老择故意激郑重重振作起来,“他现在只不过是失散罢了,你要是饿死了,他可吃得饱饱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你可见他不着了。”   郑重重眼睛亮了。   他跟张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师兄弟里,就算他俩最是要好。   “谁不想吃?饿都饿死了!”谢子咏抚腹惨兮兮地说,“现在哪来东西吃去?”   那是真的。   粮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   这一路上饿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这一带荒山野岭,哪有可吃的?   “是了。”张三爸颇为感慨地说,“这些年来,我们在江湖上混,还没学会怎么混顿饭吃么!”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涩。   的确,这十几年来,张三爸的地位渐高,“天机”组织在对付贪官污吏时也从中取得巨利,大家都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对械斗决战并不陌生,但对如何在此荒凉之地填饱肚子,却都束手无策。   何况,他们身上都负着伤。   大大小小的伤。多多少少的伤。或轻或重的伤。——还有受创最重的、疲乏的心。   你的头是我的   包扎好伤口,他们开始去觅食。   “天机”素来讲究联络讯号的,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发现敌众,即可放出旗花箭号、青蚨钱镖,他们就会尽速回援。   他们本来以为找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一一他们打过最难打的仗,杀过最难杀的人,曾在三千大军中刺杀一名敌将,曾星夜越过遍布蛇蝎的大沼泽,曾在数百敌骑下仆身斩蹄,曾在箭雨枪林中盗取印玺。   可以说,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办不到的。   可是,今天却叫他们去找吃的。   霸州一带,早因贪官采办“花石纲”,而弄得饿莩遍野,民不胜扰,豪强专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惨不堪言。   这一众奇士侠客,找来找去,找到入夜,还找不到可吃的。   山边还有几户人家。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去讨食。   “我们自己都没有可吃的,还会给你!”有些农户以为他们是强盗,既畏惧又防范,不过见总算不是官兵,才比较放心。他们就算有贮粮,也早给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侥幸了。   在他们心目中,强盗不过是狼,而军兵却厉于猛虎,遇上则尸骨全无。   他们想下田偷点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凉龟裂。   “唉,此地竟那么贫瘠。”张三爸浩叹道,“可恨的是,我们看那些狗官却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数百美女作伴,一个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费的,至少够三百个这些无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们平时大吃大喝,说来也太不知俭省了!”   梁小悲道:“所以我们‘天机’更不能给撂倒,更要为这些苦民伸张正义,奋斗下去!”   “可是”,张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们再没食物入口,只怕马上得要倒下去了。”   他们拍门,猎户人家都不敢应门。   这几人饿疯了,只好踢门而入,里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头哭号:   “军爷,军爷,我们都没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饿死了,但军爷要献予圣上的两尾獒,我们还好好的奉养着呢!不敢有失。”   张三爸只见围栏里一只似野猪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长有两条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着肉骨和菜叶,而那围栏也是这户人家里漆髹得最体面的事物了,顿时心知,这些人宁愿自己饿死,也不敢稍有“薄待”这要献给圣上的“奇兽”,万一这异兽死去,全家不是尽遭抄斩,就是发配边疆世代为奴,实在是“人不如兽”。   然而张一女却闻到香味。   肉香味。   她过去灶口把锅盖一揭,果然烹着盘肉。   “有肉!”张一女发现这户人家不老实。   “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妪呆呆的说,“我的三儿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说,你可以死,灵物不能捱饿,于是我就煮了他,给灵物吃,呶,它现在吃着的就是了。”   张一女瞧瞧那只丑陋怪物正咻咻地嚼着的肉骨,还霍霍的向众人伸出一条像它尾巴一样开叉的舌头,而灶上还蒸着那一盘少了一大块的人形,哇的一声,掩面出去,呕吐。   呕吐不已。   “我们不能在乞丐里抢饭碗,”于是张三爸毅然道,“我们不如趁还有点气力时,越过疑岭,先赴沧州,去想办法。”   “对”,蔡老择也点头称是,“沧州辛家兄弟、‘八字刀’还有‘天机’盟友‘止戈帮’都在沧州,他们都财雄势大,没理由不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他们话是这样说。   希望是这样抱持着。   ——不过自逃亡以来,一路知交尽掩门,世上是真的有患难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事儿。   所以在翻山越岭,一面在闪躲追兵,一面奔赴沧州之际,“天机”连张三爸在内的八名成员,都不免忧心忡忡。   “天机”八侠好不容易才突破万难,攻破了官兵的封锁线,夺了一名官带的干粮,八个人勉强算是有食物进了口,强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帮”。   经过通传,久未见人出迎。   从前,以“天机”龙头张三爸之尊,来到此地,“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为首,无一不雀跃万分,倒履相迎。   而今却十分冷落。   张三爸忍辱负重,一再请管事传报,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见武帮主一面。   然面陈笑和何大愤已抑压不住怒火了:   “去他的,摆什么架子,不见就拉倒!”   “昔日他要我们助他复位,又是怎么一副咀面,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张三爸长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现在是什么遭遇、什么环境!就看开点吧,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   又等了一阵,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们叫了进去。   大厅里倒是杀气腾腾的。   “止戈帮”的六名当家都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趁手兵器也不离身,火光猎猎晃动,像一条条着了火乱腾的蛇。   张三爸拱手笑道:“武帮主,怎地如此大阵仗?”但当家们都没有笑容。   武解铁着脸道:“张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们‘止戈帮’可是尊奉朝廷忠于圣上的正当帮派,也帮不了你,你走吧。”   陈笑和何大愤都待发作,张三爸都制止了,只说:“我来这儿,干冒奇险,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过,当日贵帮遇上叛变时,平乱复位一节事上,咱们也出过力,捐过八百两银子,却不知能否退还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讨,已不胜感荷。”   “上戈帮”的人都笑了起来,武解道:“有这回事么?谁看见我借你银子了?我也说你借了我三千两银子,怎么?今日可有得还?”   梁小悲怒叱:“你们这干负义之徒——”   武解脸色一沉:“怎么?”   其他当家都抄起了兵器。   武解横着眼对张三爸道:“我说呀,三爸,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张三爸长揖道:“谢谢高抬贵手。”说罢便领大家要走。   “慢着。”   武解叱道。   张三爸缓缓回身。   ——这叫自取其辱。   他已下决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武解却不是要打。   “银两我们没有,这儿人倒有一个,他熟沧州地形,或可带你们平安离开也不定。”   张三爸只见座上一少年汉子徐徐起身,长得相貌堂堂,年纪应该甚轻,穿得也甚简朴,但看去仿佛比他年龄要长几岁,而且还有一方之主的尊贵。他那一双手,似乎长得过大了些,摆在那儿都嫌显眼。   “小兄弟是——?””“我姓铁。”那少年坦诚抱拳,朗然道,“拜见张龙头和各位大侠。”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像往日,现在已毫无好处,反而随时被祸,你可想清楚了?”   “我一出道便听过‘天机’的事迹,现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机’的行止。”   “看一看?”谢子咏道,“只怕你看到的尽是我们虎落平阳的惨状吧!”   不幸言中。   ——世事往往是吉兆的迟迟未到,而恶症却惟恐来晚。   他们到了“宝马银枪”辛大辛和“神骏金钩”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帮”更不堪的待遇。   他们一报传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们“见了面”   不是“接见”。   而是亲自出来,跟他们会了面;当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后还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护院门徒,而辛大辛手控银枪、辛大苦双手金钗,一副出来缉拿江洋大盗的阵仗,只生怕给强梁劫匪入了屋。   张三爸见了这场面,就苦笑道:“叨扰了。”准备转身而云。   梁小悲忍无可忍,戟指骂道:“姓辛的,当日‘暴行族’铲平了辛家庄,要不是我们‘天机’替你们赶走了恶客,你们能有今天?”   张三爸截止道:“小悲,别说了,说也没用,走吧。”   “站住!”   辛大辛大吼了一声。   “就是因为我们有今天,我们念旧,才不落井下石,一钩钩下你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狗头!”辛大苦道,“记住,你的头本来是我的!”   张三爸再也不答话。   他下令谁也不许答话。   他们只冷静地退走。   只有一人发出一声冷笑。   “谁的头都是他自己的。”   那姓铁的少年人。   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钩挂落。   张三爸喝了一声:“闪开!”   长身要招架这一钩。   那少年也没闪躲。   他只用手一挡。   张一女关切地问:“怎么?受伤了没有?”   少年只摇摇头。   张三爸不想启衅。   他跟七名弟于和这名少年离去。   离去之后,才发觉这铁姓少年并没有受伤,只左臂袖子稍为钩破。   而在辛家庄的辛大辛,注视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钩,竟倒卷了一个缺口。   那是削铁如泥、断金如竹的兵器,还是粤南“黑面蔡家”打镌的,就算那是一只铁造的手,也得给他应钩而下。   而今,损的是钩。   请替我找头   张三爸决定放弃。   梁小悲和蔡老择却认为应该要坚持下去。“辛氏兄弟恩将仇报,而且他们也跟贪官劣绅勾结,以采办花石呈天子的名义,霸占不少农田,劫夺民物,不如杀了,顺此以辛家庄为屏障,拒抗官兵。对付他们,得趁我们还有足够实力。”   这是蔡老择反守为攻的意见。   张三爸反对。“我们平时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们人在安逸强大而打抱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为我们私己利益杀人越货。而今我们流落亡命,若在此时找诸般藉口侵占武林同道的基础,这样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里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上也抬不起头来。”   梁小悲则建议:   “我们再去找庞员外。庞捌一向比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对他有再造之恩,当年他给官府围剿时,‘天机’也曾予以庇护,我看他决不是断恩绝义之人。”   对这意见,张三爸接受。   “反正已来了沧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帮武解,现在也不在乎再丢一次面了,而且,反正也没有更坏的了。”   有。   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庞员外见张三爸一行人风霜扑脸地来,他大喜过望、喜出望外地热烈相迎。   他很热烈。他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他热烈地呼唤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唤他久违了的战友,他热烈地把他们迎进屋里去,更热烈地为他们泡茶,且在他知道这些人正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更热热烈烈地打发总管“单峰神驼”马交去为他们夤夜买酒菜回来让他们大快朵颐。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不当我是朋友了啦?”   “我等你们好久了。”   “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爸爹,只要你在,我庞捌一定竭力为你效命。我这颗头,一向都是你的。”   这是庞捌剖心沥肺的话。   ——幸好有来找庞捌。   张三爸暗自欣慰:   幸而世上还有庞捌这种人,否则一旦患难,旧交尽成仇,做人交的全是这种掉头而去的朋友,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忽然,那姓铁的少年凑近张三爸的耳边,说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声的话:   “军队已经开始在外面包围了。”   张三爸立刻突围。   包围已开始。   但未完成。   张三爸迅速出手,庞捌立即呼啸埋伏好的护院一拥了出来,交战之下,张三爸仍能奋勇抢攻,一举擒住了庞捌。   他非常忿恨。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庞捌的回答竟然是:   “谁叫你落难?”   张三爸本来想杀了庞捌。   但他杀不下手。   因为庞捌的妻子,儿女见他遭擒,全都哭号哀告,要张三爸手下留情。   张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庞捌的命,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势里,杀了庞捌,庞家大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   ——庞家只庞捌一个人对不起他,他不能害了庞捌一家十七口。   他率领七名“天机”门人冲杀出去。   围捕的人是“百足”吴公率领的,有两百多人,余众尚未赶到,张三爸在他们未布防好前就已全力硬冲,终于突围而出。   不过,陈笑和郑重重都受了不轻的伤。   郑重重尤其伤重。   他们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带:肚子,仍然是饿的;负伤,比先前更重;追兵,则越来越多;而天下之大,却无有容身之地。   待稍为安定下来,他们发现两件重要的事:   一是姓铁的少年“不见了”。   ——一定是突围的时候,他没有跟上来,可能已身遭横祸也不一定。   梁小悲和何大愤一听,就想回去找这铁姓少年:   “是他通知我们有埋伏,我们才能及时突围的,我们岂能丢下他不理!”   张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这样回去,又有什么用?只听人救不到,只枉送了性命。”   蔡老择则认为那姓铁的小兄弟应无大碍,因为打从战斗开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们突围而出,都未见铁姓少年落入敌手,也未露过面,虽未“杀出重围”,但想来亦应已“溜出重围”了。   此事争论不了多久,就争论不下去了:   因为另一事更惨重——   那就是饥饿。   饥饿完全爆发。   “天机”诸子已撑持不住。   饿比伤还可怕。他们不怕血战,无惧负伤,但总不能在完全没吃东西的情形下血战负伤。   他们决定无论偷也好、抢也好,都得要弄点东西充饥再说。   他们去了几户人家,讨吃的,全部没有,梁小悲光火了,问:   “那你们吃什么?难道你们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吗?”   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体的百姓倒很乐意回答问题:   “我们卖掉老婆、卖掉儿子、卖掉女儿,能卖的都卖了,只换一两顿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给官差办花石献呈圣上。”   “要吃的,还是有的,我们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样,吃了只求饿不死。但近月天旱,年来无雨,蓬草也没了,草根也挖尽了,只好割树皮来吃。榆树皮的味道不错,你们可以试试看,但近的都给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树皮,吃了有时反而可以早些死。”“还有一种叫观音土的,是石块,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点就饱,但不久就腹胀不止,土和泥在肚子里还原为无法疴泻,坠胀而死。我们原来贫苦的早就给压榨光了,本来富有的也给劫夺净了,我们这一带正为奇花异石呈给皇上,大大小小官员都多多少少捞一笔,这儿还好,邻县已开始吃人肉了。   这次她忍住不吐。   忽见一小孩趴在地上吃东西。   她兴高采烈地拍手叫:“终于有东西可吃了。”她这回倒不是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兴,而是为那皮黄骨耸腹胀的小孩而喜悦。   但行近一看,却见那小孩吃的是粪便。   他太饿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血流披脸,颤颤晃晃地走来,边哀叫道:“我的头呢?我的头哪儿去了?请行行好,替我找头!”   张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见来人整个鼻子给人削却,发亦剃光,脸颊血流不止;众人虽历过江湖大风大险,也不禁骇然。   乡民都说:“这本是商贾,敢情是来到这一带,货银全给劫了,妻女也给掳走,他的鼻子也给人削下来吃了,于是就疯了,这两天都在这儿找他自己的头。”   张一女听了,就很同情:“爹,我们要不要去帮他?”   “帮他?帮他找吃的,还是找妻女货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烧杀?”张三爸惨然道,“我们现在,恐怕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了。”   忽见一个人影,掠了过去,按倒疯子,替他止血裹伤。   却正是“失踪”了一段的时间的:   铁姓少年。   看样子,起初那疯汉似还不情愿,故而挣扎甚剧,但后终不再挣动。那少年敢情很有两下子。   “爸爹,你觉不觉得这少年人神出鬼没,很是有点可疑?”   “可疑?”   “他来路不明,”蔡老择说,“还是防着点好。”   张三爸道:“也不怎样,他一直都是帮着咱们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敌。况且,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罢了,他能做什么?”   “爸爹历难,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择不表同意,并说,“可是,对敌人仁慈无疑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不杀庞捌,那是放虎归山,当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杀洛阳吕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挟天子而令诸候,成盖世之雄,今庞捌却是罪有应得,该死之至。”   当然由你打头阵   蔡老择所说曹操杀吕伯奢事,张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养有不少能人异士,像梁小悲便精擅轻功雕版之术,何大愤精干刺绣纺织,陈笑擅于阵法韬略,谢子咏善于卜算绘图,郑重重则是悍战刀客,蔡老择则专研史书兵器。他常常听从身边这些高手的意见,综合分析后,再作出判断,集众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实,这也就是张三爸有过人之能、用人之得。   曹操原跟吕伯奢是故交,当时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装,自洛阳出,投奔伯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见曹操至,十分高兴,磨刀霍霍,曹操是惊弓之鸟、疑心病又重,竟不问情由,连杀吕家八口,后来知道伯奢一家只是磨刀杀猪以款待他,他还不悔,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负我!”然后逃亡,路上恰遇吕伯奢沽酒回来;伯奢见得故交,喜极,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连吕伯奢也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蔡老择引曹杀吕家为例,是劝张三爸不该存有妇人之仁。人在险境中,要化险为夷,就得要冒险。要凶险不成危险,就得先把凶险彻底消灭,完全铲除。成大事者,本就该有非常手段。   不过张三爸坚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牺牲定必然酷烈;他现在正颠沛失意,更能了解一个人不得志时心中之悲苦,所以杀友害人的事,他更不愿为。   不过,为了充饥,有些事,也不得不为了。   经过饥肠辘辘的聚议后,一众“天机”成员向张三爸作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建议:   偷!   听到“偷”字,张三爸着实吓了一跳,连脸色也都变了。   “偷!?”   “不偷不行啊,我们都快饿死了!”何大愤相当悲愤地说。   “再不偷,我们就没办法活下去;咱们先偷了再说,俟日后有钱再还,岂不是好?”陈笑比较达观,所以设想周到。   “请爸爹不要再犹豫了,应作权宜之计,否则,再有敌人来,咱们也无力抗敌了,请三爸三思!”梁小悲悲从中来,对于“偷”,他以堂堂“大侠”身份,当然也觉得无限委屈。   张三爸抖着胡子,看看凄凉的月色,看着看着,脸上也布满着落魄者的凄凉之意。   “好!”   他像壮士断臂般地毅然答允下来。   众为之雀跃。   欢呼。   “——可是偷什么?”   大家有的是杀人、决战、械斗的经验,但谁都没有“偷”的经历。   ——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对了,偷什么?   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头绪来。   开始时,有人说:“饭。有饭万事足。”   第二人道:“车,你又不是黑炭头,他才饭桶,平生只爱吃饭!”   另一人说:“粥,可以吃得比较快。”   第四个人比较有联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没吃牛肉了。”   “如果有一条五花蒸鲤鱼就更好。”   “我还要东坡羹、芹芽鸠肉烩、金荠玉烩、李环饧、明火暗味炙鹅鸭……还要——”   想到吃,想起食,张一女就一股脑儿顺口溜地说了下去。   “想死!”张三爸喝止了她,“你以为你还是在家里当小姐住在扬州且于紫云楼上点菜不成!?”   可是他喝止太迟。   人人都听到对方胃部怪叫的声音。   “偷饭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择只好充当“老手”,下令道:   “偷鸡吧!”   “偷鸡!?”   说了这两个字,人人都似罪大恶极似的,纷纷掩住了口。   “怎么偷?”   大家又面面相觑起来。   “鸡……鸡啊鸡……”张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鸡食谱来:“贵妃鸡、盐酥鸡、宫保鸡、人参鸡、粟子鸡、童子鸡、西施鸡、麻辣鸡、块子鸡、红油鸡、川辣鸡、叫化鸡、盐簕鸡、豆豉鸡、云英鸡、醉鸡……”   “你们要偷鸡,一定要找大户人家,不可向贫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记住那一家,以后有钱时,偷一鸡偿还十鸡,知道吗?”   张三爸跟他的部下们“约法三章”。“可是,”谢子咏苦着脸道,“这儿住的都是破落户,哪有养得起鸡的人家?”   “没有?”张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总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   “我知道,”那姓铁的少年忽然插口说,“野屁店山阴那儿有一处庄院,是盐贩子的落脚地,但而今盐贩脚夫全给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过也总算养了些畜牲,不算贫寒,偷一两只或无妨。”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比较富有的人家。   那家人后院养了几只鸡。   众人一看,仿佛穷人乍见金元宝,眼睛不但发金,还发亮,更亮出奇光。   连蔡老择也口不择言,嗫嚅地道:   “鸡、鸡、鸡……”   可是除了鸡之外,还养有其他的畜牲。   于是郑重重也喃喃地道:“猪,猪肉……鹅,鹅头……鸭颈……鸽,烤鸽……”   “你卖唱呀?”梁小悲牙痒地道,“快,快去偷鸡啊!光看不偷,鸡肉就到手哪?鸡腿就入口哪!?”   “偷?谁偷?”   众人都相顾而问,然后一致推举:   “当然是你去偷啊!你阁下是打头阵的人材!”   “我!?”   梁小悲几乎没跳起来。   他平时有功忙不迭承认,而今推诿惟恐后人:“嘿,哈哈,嘻嘻嘻,这种事嘛,我不行的,还是老择胜任有余。他才是打头阵的英雄!”   大家当真是礼仪周周、推“位”让“贤”不已。   到了入夜,鸡是夜盲的,都挤在鸡舍里一起瞌睡,张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鸡。   不料,他的门徒虽有一身武功,但当小偷还是第一次,结果,都心惊胆跳,手腾脚颤,自觉十恶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脚踩入泥沼里,有人给竹篱划伤了肘,有人还噗通一声摔落池塘里。   终于,有人踩着了鸭脚,顿时鸭叫鸡飞,狗吠猪嚎,有两只大白鹅还追人来猛啄。众人更是心烦意乱,梁小悲一松手,鸡挣脱了,他们就一脸鸡毛地叱喝着,四围乱追穷赶,一时竟擒拿不着。   这却惊醒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老的皱纹满脸,腰身伛倭得像虾米一般,但眼色还是很精警。   活在那样的年代,活到这年纪还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   少妇却很标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韵味。   她们看见来了一大堆“恶客”,立即大叫:“强盗啊,来人啊,有贼啊!”   “天机”一众雄豪平素杀人于万人之中,进退自如,了无惧色,而今给老妇这么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脚,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鸡,还咯咯叫挣扎不已,撒得蔡老择一手都是鸡粪,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装成盗匪,凶巴巴地一步标前,龇齿低声吼道:“你再叫,我打杀你。”   没料这一吓唬,那张嗓子大叫的老婆子变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妇却一吓就晕倒了。   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手里抓了把竹杖,拦在美妇身前,一力护着,愤恨的瞪视众人。   大家给这小孩子一瞪,作贼心虚,全都退了几步,心头害怕。   蔡老择仍抓着鸡,他虽然一手鸡粪,但仿佛已闻到烤鸡的香味,当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条村的人都跑出来了。”   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   蔡老择道:“打晕她呀?”   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择:“你下手啊!”   蔡老择骂道:“你没看见我抓着鸡吗!”   其实,他也下不了手。   张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伤人!”   还是谢子咏先想到:“先点了她穴道不就行了?”   张一女骂他:“她们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   郑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没人替她们解开穴道,那可惨了。”   张三爸走过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龙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来,塞到老婆子手里:   “我们不偷,我跟你换,可好?”   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骂道:“看你举止高贵身上有这样贵重东西,还学人偷东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穷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学不学,带一伙年轻人来偷窃抢夺?人人便是学你这般,稍遇艰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会乱成这样子!”   这时,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见张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贼!”有一个婢女,还一盂桶就淋向张三爸。   张三爸从未给人当作是贼,给淋了一身,竟避不过去,只及时闭上了眼睛。   只闻一阵冲鼻的膻味,原来是尿液。   梁小悲等见张三爸受辱,都护着张三爸要跟对方动手,张三爸连忙喝止。   “我们走吧。”   “慢着,”老婆子抓了一只鸡,塞到张一女手里,望着张三爸斥道,“看你也凄凉,这鸡送你。你这样打家劫舍,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当杀人越货的大盗拷办。别骂我老婆子多事,我吃盐多过你吃米:得些好意须回手,否则只连累你这么多个手下后生!”   吃回头草的好马   面对后山的荒岭残月,张三爸负手踱步,不时长叹。   庙前传来幽怨的萧声。   “爸爹,你不要难过,”郑重重原是负责守在爸爹身边的人,他见张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为他难过,也知他难过,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雄风,当回来报这个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张三爸连忙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声威,应该要回来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典。”   这时,鼻际传来香味。   他们正在烤鸡。   一一一只鸡肯定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但总比连一只鸡也没有的好。u“你去吧,”张三爸说,“不必护着我了,小心他们把那份都抢了吃。”郑重重听了,连忙回到庙前“蓄势待发”去了。   那姓铁的少年见张三爸独自望月,走过去,轻声道:“你很难过?”   张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败,一旦夫败,面子、朋友、财富、荣耀就全都没了。”   铁姓少年道:“人谁无败?不会失败的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   张三爸喟然道:“你还年少。”   铁姓少年道:“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得要看他失败时如何振作,得志时如何自抑。”   张三爸讶然道:“你只是个少年!”   铁姓少年笑道:“我年纪不大,但早出道些,阅历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传闻中所得的印像并不一样。”   张三爸道:“那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钦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劫饷夺命、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这时,萧声忽止,荒山更寂,庙前的几声争吵嚣闹,更显庙后荒凉。   张三爸一哂:“官方发布的消息,信之无异于问道于盲。”   铁姓少年道:“人们相传中:你是个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领袖;也是个为国尽忠、舍己为民的侠客。”   张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   说罢他就走开了。   进入了破庙。   张一女走过来,手里拿着管玉萧,跟铁姓少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有些耽心。”   她的年纪其实与铁姓少年相仿佛,她对这沉着的青年人很有好感。   铁姓少年也觉得她是个美丽而好的女子。美丽已不容易,何况人还很好。   铁姓少年浓眉一剔,道:“他才四十岁不到吧?”   张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沧桑了,一定受过了许多伤,不止在身上;”铁姓少年感慨地说,“一个人身子要是受伤太重,便很难复元;一个人心里受伤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后他说:“我担忧的是这个。”   张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历了这次的重挫,像完全变了个人。”   “怎么说?”   铁姓少年再沉着,毕竟也是个少年人。   少年人难免都好奇。   “我们这回自京城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遁战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们,便趁打家劫舍,我以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侠义心肠,一定会去制止,可是他……”   张一女很难过,说不下去了。   铁姓少年道:“他现在心情不好,况且,如果出手相救,岂非暴露了行踪?”   张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呀。”   铁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难过——”   张一女驯良地抬起头来,乌亮亮的眼像乌漆漆的发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难过,为啥还要不放过他,追踪他,加害他呢?”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手上的萧已疾戳而出。   萧当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萧尾端的管沿,却镶着锐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铁姓少年的咽喉。   铁姓少年不知是因为闪不开,躲不及,还是根本没有闪躲,便给张一女的萧抵住了下颔。   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   “你到底是谁?”张一女问。   她很认真。也很机警。   ——身为“天机”锄暴组织的一员,迄今为止,她还未杀过任何一个人。   她手上从未沾血。   但她也从不让敌人的手上沾了她父亲的血。   张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这个小女儿。   铁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温和。   一种看见小兔子、小乌龟、小八哥似的那种温和。   “我姓铁。”   他说。   他脸很方正,牙齿却很白,很圆。   他这样笑的时候就像一个比张一女年长很多的长辈。他看着她匀柔的前额,那部位更显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丽和秀气。   张一女竭力装出个狠样子。   “你再不招认是谁,我就杀了你。”   “是吗?”少年还是这样说,“我真的姓铁。”   张一女于是计划要给点“颜点”对方瞧瞧。   一一可是,到底是什么“颜色”好呢?   (废了他的招子?)   ((不可以,那太狠毒了!))   (打断他一只手?)   ((不能够,那太可怕了!))   (那就折断他一只手指好了!)   ((十指痛归心,断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后却教他怎样拿兵器拿书拿笔?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萧便吹不好了。))   张一女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下得了手,蛆里只说:“信不信我给点颜色你瞧瞧?”   “信,”少年说,一点也不畏惧,“我看见了,好颜色。”   “颜色?”张一女倒是奇了,“什么颜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着她,用一种俗世称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带感情的眼色,“红颜的美色。”   一下子,张一女脸全飞红。   “你一定是奸细,不然就是卧底!”张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断地说狠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不可以!”   忽听一人低叱。   是张三爸。   他缓步走了出来。   他仍负着手,以平时踱步的姿态。   张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时要作重大决定时,已喜欢负手踱步,最近连遭挫折,负手踱步的情形更频,而且眉皱得更深,法令纹拗得更显,来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张三爸负手踱步愈频愈速,她就愈是多忧虑。   一一如果娘在,一定会好好劝劝爹爹不要这样子的吧?   (可惜娘已经不在了。)   ((不在爹的身边了。))   张三爸缓步出来,问:“你到底是谁?”   少年仍神色不变,还是那一句:“我姓铁。”“如果说你是卧底,为什么在庞捌布伏好之前,你却及时通知我防备、指示我们怎样突围?”张三爸道,“我虽然败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败亡,我看得出来,两天前,那个给削了鼻子的人,本来就没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涂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却忽略了他只有一只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   张一女大为诧异:“那么,他是……他是……”   “是,”张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你当时大概是怕他向我们动手,所以藉为他上血掩饰,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铁姓少年道:“果然瞒不过你。”   张三爸负手望定了他:“‘止戈帮’武解把你推了给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无恶意,我也留心着。庞家庄示警一役后,你失踪了一段时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来了,结果又出现了,还驱走了单耳神僧,你究竟是谁?”   铁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马,况且,有些良驹也会偶尔吃些回头草的。我没有驱走单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两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话。”   张三爸在背负的手放到面前,双手互插入袖中,横臂抱时,像冷月的光华一般冷冷瞅住这少年人。   他在等这少年把话说下去。   “我对他说:这件案子我已在办理中,而且已潜入当成卧底了,发现个中可能有冤情,为了不要错拿好人,请再给我一段期间,好作观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觉得你们不是海捕公文里所说的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所以勉强同意了,只给我三天期限,要是我还逮不下来,他可要出手了。”   张三爸苦笑道:“单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杀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纪也比你至少大两倍,你还有追寻真相的热情,他可冷静得很,怎会听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说:‘你寻求是否有冤,那也无济于事,上头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杀人,你就杀人,冤与不冤,他们不管。你寻到真相也没用,这样非但升不了官,还很快就变成了犯。’我说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则,谁挡也不管,他至多一并杀了。”   张三爸叹道:“其实他所言甚是。那么说,虽然你年纪轻轻,却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铁。”   张三爸忽想起一人,终于动容:“你是沧州少年名捕铁手?”   少年望着自己一双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铁游夏。”   话一说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张一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萧,迅速前递,扣住了张一女的脉门,再藉势一拉,把张一女拉到自己身后,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电尾梭”。   我想从头开始   原来这一枚“电尾梭”是射向张一女背门的,现在已落到少年铁手的手里。   只听一人怒叱:“姓铁的,这不关你的事,竟敢来破坏咱兄弟的好事!?”   另一人也怒道:“亏你还是沧州捕头,不也是奉命来铲除妖孽的吗?你却来窝里反,帮奸党!”   铁手持平地道:“到底谁忠谁奸,说不分明。你们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户地劫掠威胁,据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黄花闺女毁在你手上,你们谅也大过了吧?你们出手暗算:一个女子,这算什么?”   来的两人已经现身。   左边一人,脸是蓝的,右边的人却是青脸,两人长相就相当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悚。   蓝脸的是“暴行族”的“雷轰”钟碎,龇牙怒道:“臭小子,攻敌以攻其弱为上,我只要射杀这老王八的女儿,他还能专心平气跟我们作战吗?这你都不懂,还出来在江湖现世!”   青脸的:“电斩”载断却阴阴笑道:“现在我看清楚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话不无道理,幸好把这女娃儿留着不杀,还有大用呢!”   这时,张一女己忿然回过身来了,给月色一映,钟碎和载断看个清楚,都相视而怪笑起来。   她美得像一位仙女。   铁手一看形势,便低声向张三爸道:“这儿由我应付,你们先走。”   张三爸大愣:“什么?他们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   铁手疾道:“载老三和钟老二既然找了上来,‘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远矣,你们得要速撤!”   张三爸仍不放心,“他们非常厉害……你一人应付……”   这时,载断叱道,“铁手,没你的事,滚开!”   铁手向张三爸压低疾道:“你们先逃到‘七蠢碑’那儿。那地方只一个入口,易守难攻,你们再不走,只怕难免会有折损,你们却是再也折损不起了。‘天机’自立派以来,一直都为国杀敌,为民除害,我这几天跟你们在一起,发现你们虽穷困饥馑但仍有所不为,有所不取,我信得过下令缉杀你们的人是要罗织冤枉你们的。你们快走吧!”   张三爸深深望了铁手一眼,抱拳道:“谢!”   张一女犹依依不舍,张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   钟碎大喝一声:“想溜!?”   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啸疾射张三爸父女。   铁手双手一合,竟形成一种茫茫的内劲,三百七十一颗碎砂细石全在半空凝聚为一,给铁手抓在双掌之中。   钟碎却已长身而起。   铁手飞身截住。   两人落在庙宇瓦上。   钟碎一脚踩破碎瓦,双拳击出,碎瓦卷啸急攻铁手。   他一向以一切碎未的事物为兵器、暗器!   铁手双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拿在手,突然往下一撒,这时,载断正好要掠身追击张氏父女,忽见碎瓦临头,连忙狼狈闪躲。   他闪开之际,张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见。   载断恨极铁手,大喝一声,竟抓断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为二,与钟碎一前一后,夹击铁手。   “你身为捕役,竟在纵要犯,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你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们,你这一辈子都前程尽弃了!”   “我当捕快,是要藉此位份来堂堂正正地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恃势行凶,为虎作伥。我宁可放过,也不愿杀错。执法虽然如山,但山峰还是情义理。”铁手昂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侠者,而不是鱼肉百姓,盗寇不如!”   “去你的,凭你也想当侠者!”   “你自己要寻死,怨不得我!”   于是载断和钟碎一起出手。   三人就在冷月下、庙顶上斗了起来。   张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庙前,那干门人正因抢烧鸡吃而浑没注意到庙后的危机。   张三爸急下令撤退。   张一女还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轰电斩’呢!”   张三爸只有长叹:“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过,要对得起他的力助,我们就得要立撤,不然就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热血!”   他一面领众人西撤,一面念及当日“天机”鼎盛之时,何等辉煌,凡过一处,当地帮派争相接待献媚,当时有段期间还蒙受新党王荆公重用赏识,连官衙也争相奉承阿谀,一呼百诺,要争见他一面而惟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风云,何等风光。   不料才三数年间,因不肯助纣为虐,却落得个走投无路,狼狈道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搞到要偷鸡,还给人骂是贼,连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赠礼,当他是魔头邪道,受尽凌辱与误会。   要不是身边还有这些人,他真想效仿项羽,了此残生算了。   张一女见张三爸又紧锁灰眉,知他有心事难解,问:“爹,您在想什么……”   张三爸浩叹:“要是一切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   张一女见父亲提到“从头开始”,她心中反而窃喜: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斗志……   不意,这时他们正往“七蠢碑”进发,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经过“紫竹坑”。   那是一道狭窄的山径,通往“七蠢碑”,也因为有这道天崭栈道,只要稳守七蠢碑,敌人就难以攻进。   却在此时,他们遭到了攻袭。   可怕的攻击。   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   埋伏是甚具杀伤力的一种打击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设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一举攻杀。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歼灭对方强大的军力。   但现在的情势正好相反。   埋伏的人数五十倍于“天机”一组的实力。 十一面埋伏     老实说,我行衰运已衰惯了,好运我已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能做事、奋斗、活下去。   巴比虫   他们遇上了埋伏。   英雄但怕病来磨。   ——好汉呢?   好汉最怕是埋伏!   他们到了“紫竹坑”一带,乱竹杂草横生,那竹的形状,非但不觉清雅,而且还生着痴皮,像斑剥的蛇,发出腥味,很难看,这种怪竹多长得像木瓜树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数株,高大如乔木。   地上湿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间粘着湿土,从山涧溢出来的急湍打从上面滑过,但都未成溪,只是一条条、一道道,密布如臂腿大小粗细的水沟,一不留神,就会踩入沟洞里,拔足不易,或不小心绊倒,跌个落水狗。   走到这里,谢子咏突然觉得心绪不宁。   他连忙拔了几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   陈笑向没耐心,今晚他不幸拈阉,结果只分到只鸡屁股,正是越吃越饿,这儿又湿又脏,向来好干净的他更是心头火起,催促道:“还不快走,留在后头,当心鬼抓了你。”   谢子咏一看卦像,大吃七八惊,忙跑到前面去。   陈笑啐骂道:“忽前忽后,死而无后!”   谢子咏心慌意乱:“你别骂这个!我占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后面恐怕难落个全尸一一”   话未说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还有“天机”诸子。   这是遭暗算的刹那。   张三爸立即警觉。   他发出急啸。   他身边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阵势。   两个在前,两在左右,一护后,一掠阵,把中枢主阵的张三爸围拢着,同时,也匡护了张一女。   这些暗器来势极快。   这暗算也来得极突兀。   但“天机”八人的阵势也几乎是在暗算埋伏发动的同一刹间完成。   其中一名掠阵的人,是正在担惊受怕中的谢子咏。   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树里、草丛中。   其中有十多已击着命中。   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谢子咏一个人拨落的。   用他的手上一支判官笔。   因为是由他掠阵。   他虽然害怕,但他是“天机”成员,他决不逃避。   他要护着大家。   所以他着的暗器也最多。   最少有七件。   ——像这种暗器和放射这种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了。   谢子咏不是普通人。   但他也是人。   再厉害的人,也只是人。   人就是人。   谢子咏重伤。   伤重。   他哼都没有哼一声。   仍然掠阵。   掠阵的意思就是打前锋。   这时,敌人已潮水般拥了上来。   谢子咏就迎了上去。   以他的笔。   他的笔如虎尾。   横扫千军   当者披靡。   他一下子至少杀倒了二十名敌人。   可是要把他杀倒的敌人又来了六十名。   每一名敌人,都是江湖上已扬名立万的好手。为首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黄金杵”,右手使的是鹅毛般轻的“孔雀翎”,一柔一刚,不但声势夺人,也气态慑人。   谢子咏决支持不住了,这时候,他就瞥见在最高的一棵竹树的竹叶的竹梢的竹尖上,月光映着一道金色的刀光:   刀刀刀刀刀刀刀   斩了下来。为首的那名大敌登时身首异处。余众亦为之震住,一时不敢立攻。   来的是先上跃而一扑而下出刀猛斩的郑重重和他的“大马金万”。   同样的,押阵和抵挡左右攻势的“天机”子弟,也各在奋战中大有斩获。   交手只不过片刻,敌方已丧生三十九人。但“天机”除张一女外,无一不受伤挂彩。   他们毕竟在对方的突袭中已退守到比较有利的地方。   他们仍在苦守。   ——最大的成就感是:他们还护着张三爸,安然无恙。   随而陈笑发出一声惊叫。   张三爸五指紧捏着一条蠕动的虫。   红黑二色相间的虫。   那张条虫原是在他脚上的。   它已螫了他一口。   他抓住了它。   张三爸的眉心冲起了一道赤红。   他恨恨地道:   “巴比虫。”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这儿。   ——这一条虫。   它螫了张三爸一下。   张三爸是他们的“龙头”。   ——龙头中伏,其他龙尾龙爪龙骨龙筋,再强再劲又有何用?毕竟蛇无头不行,龙也一样!   “巴比虫”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虫的名字。   巴比虫是“九分半阁”的阁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无九分半的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几乎无有不胜;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分力自守,他一向认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气,便难以取胜,若全力以赴,又恐难以自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胜,也不忘自保。   巴比虫养了一批死士和一种虫。这种虫很阴毒,会听咒语行动。他与人对敌时,放出毒虫,这些虫有的爬的、有的飞的,有的钻入士中又钻出脚底,有的弹上树梢又弹落头顶,螫着了便得毒发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为他效命,而他却为朝廷那一般残民以虐的豺狼效命,毕竟,蔡京、王黼他们是大官大将,有些事,确有些不便下手,这使得请巴比虫这种人代劳,也自然会有巴比虫这种人来争相代劳。   此际,巴比虫埋伏“天机”,他叫所有的部下发动暗器攻袭,但他的“巴比虫”,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逼近龙头张三爸,终于咬着了爸爹一口。   一口那就够了。   ——主敌已中毒。   余敌不足畏。   他立即下令:全力攻杀!   死就死   他们且战且逃。   蔡老择立即为张三爸剜毒疗伤。   梁小悲背着张三爸就逃。   陈笑和何大愤向前杀出一条血路。   谢于咏与郑重重殿后押阵。   黑夜里人影晃错,白刃闪动,都是敌人。   陈笑和何大愤已杀红了眼。   他们两人一起冲锋,一并冲杀,但杀势和冲势都不一样。   何大愤大开大杀。   他用的是:   一口针。   他也是“下三滥”何家的后裔。   “下三滥”何家出身于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扫帚、垃圾、粪便,无不成兵器。   只要方便、就手、能对付人,那就是对武器。   妇女常常刺绣,做女红。   所以针线都成为一个绝学。   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师妹何是好,创了一套“暴风骤雨狂绣法”,何大愤却学了七成。   他是男的,却爱做女红,喜欢针织。   别人笑他,他说:“男人既可以当厨子,为啥不能擅刺绣!”   他的绣法更加大开大阖,经得张三爸指点,更推陈出新,别树一格,能有大成。   而且如长江大河,一气直下。   他的针很细。   很尖。   很利。   在黑夜突围中,那一根针,几乎看不见。   但他看得见,就算看不见,也听得见:“到处都是敌人。”   他以“乱云密绣法”、“大江东去法”、“长河落日法”、“大漠孤烟法”、“急雨空山法”飞针疾刺。   敌人捂眼倒地,哀号不已。   其时却有亮光。   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   因为他知道那是陈笑的“诱敌之法”。   有亮光的地方是陈笑祭起的灯笼。   至少有十三盏灯笼。   在黑夜里,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儿。   所以敌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   ——但他们忘了,世上有一种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种“火”的地方却没有人,火是悬空浮游的。   那种“火’就叫“鬼火”。   当敌人攻击了个空,但却给陈笑瞥了个分明。   他那时才出袭。   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刚杵”。   他的金刚杵只要沾着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对方震得重伤十九级,呕血卅七口!   所以他用他的灯笼,何大愤以他的细针,一起冲出重围、一齐杀出埋伏。   “天机”组织的人,极为悍强。有一种人,是宁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种人拼命都不认命的;还有一种人,是拼命都不放弃的,张三爸训练出来的高手,无疑都是这种人。   如果敌人多上五倍,“天机”一定冲得开去。   可惜敌人是五十倍之多!   也就是说,是一个人力敌五十人。   五十名高手。   何况,他们暗算在先,且预先布好埋伏,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   更且,张三爸本来已负了伤的身子,一上来又中了毒。   剧毒。   张三爸下令:“你们别管我,分头突围。”   他们听到这命令的反应是一致的:   不管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违抗“爸爹”的命令。   违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有后果的。   他们终于冲杀到“七蠢碑”。   这组织号称“天机”,的确是机变过人:他们乍然遇上突袭,在瞬殁刹亡的生死一发,已一齐且一致的决定,全力往“七蠢碑”冲杀过去。   他们不四散而逃。   更没有分头狼窜。   他们仍乱中不慌,齐心一致。   他们要在败中求胜,以攻为守。   他们并没有崩溃。   反而,他们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击毁了包围和埋伏。   陈笑负伤。   何大愤负伤。   他们都以一种“他日计算伤疤时比一比当日突围时谁勇奋些”的豪慨冲。   因为这种精神力量,连死都当作“死罢了,没啥了不起”的勇决,所以,他们终于冲开了一条血路。   到了七蠢碑。   七蠢碑是昔年武术大师韦青青青为他所认为的:历史上七个蠢人立的七座碑。   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崭一线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们攻入此处,就可以此为屏障,反击来敌。碑屏之后,还有一处古刹,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废墟。古刹后有一羊肠小径,可通往蝈蝈村一带。   终于给他们杀入“七蠢碑”。   殿后的谢子咏已伤重,是“大马金刀”郑重重一面斩杀逃兵,一面扶持着他。   他们一面力战,还要等张三爸安全杀出血路他们才跟退。   他们一面退敌,一面还在交谈:   “你杀了几个?”   “二十八。”   “我卅三。”   “你受伤了?”   “废话,谁不受伤。”   “不过,我这伤……”   “有什么了不起,死就死。”   “对,死就死……”   “好险,我替你挡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   “喂,留神,又来了!”   “嘿,八师兄,你——!?”   郑重重这时才发现他挽扶的谢子咏已然命殁。   他狂嚎。   他下刀更重。   步若奔马。   是以,他成功地截退追兵,退入七蠢碑。   到了碑前,他才能歇一口气,悲喊:“爸爹,八师兄他已突然,七蠢碑闪出七道人影。   有一道人影奇快无比,竟还浑身闪着异光,此人手执十九尺九寸长刀,一刀斫着了郑重重。   另外六人则急攻张三爸。   梁小悲狂吼一声,震住六人,手中飞耙一下子已锄倒三人。   剩下三人,也给蔡老择接了过去。   可是那满身异彩的人,一刀杀了郑重重,已揉扑向张三爸,这人全身闪着异彩,身上竟似挂满了七彩的星星,使他看来诡异无比,而他的狞笑亦更是诡异无比:“相好的,我来了!”   话说当儿,一记九环三尖八角棱,已飞袭张三爸。   点就点   张三爸双目一瞪,暴喝道:   “巴比虫,你趁人之危!”   这时,九环三尖八角棱已然劈面攻到!   张三爸突然出指。   (巴比虫大吃一惊!)   张三爸的指法很奇特。   (巴比虫埋伏在七蠢碑已久,准备一击即杀张三爸。)   张三爸是以拇指戳出。   (张三爸不是中了毒的吗?他不是给“巴比虫”咬着的么?怎么这么快便回复了战力!)   张三爸的拇指是夹藏在掌心的中指与无名指间,突露出一小节,便以那一截指劲出击的,以致乍看去,以为他在出拳,而不是在出指。   (张三爸竟还能施“封神指”!)   巴比虫此惊非同小可!   但他已来不及撤招。   他只有硬着头皮强攻。   棱长十一尺七分三。   ——张三爸就算能戳得着他,也先得给三尖八角九环棱穿出十一尺七分三。   (那时,张三爸还有命吗?)   (没有命的人,还能杀人吗?)   所以巴比虫决定硬拼。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   蔡老择。   他然然冲前,双手扣住九环梭。   巴比虫不怕。   ——九环棱是扣不住的。   他又疏忽了一件事。   蔡老择的外号。   一一“小解鬼手”蔡老择。   蔡老择是“黑面蔡家”的后裔。   ——“黑面蔡家”擅于打造兵器。   武林中人的趁手兵器,莫不是蔡家打镌的,而且,也以蔡家打造的兵器为荣。   蔡老择本来就擅于镌造兵器。   他更能分解兵器。   ——一个人既然精于建构某事物,由他来解构此事物,也理应不难。   经张三爸的因“材”施教,蔡老择能在片刻间接好一把三驳五瓦枪,但也能在顷刻间拆掉一支七头三节棍。   是以三尖八角九环棱才攻到,他已立即将之拆除。   就在巴比虫发现自己手上几乎是“空无一物”之时,张三爸已一指捺在他额上。   巴比虫大叫一声,翻身腾空疾退,全身异光几暗而灭。   他按着额,与另三名高手,不敢恋战,急退出七蠢碑。   他着了张三爸一指。   ——那是“封神指”中极犀利的一击:“点就点”。   但他居然还能保住性命。   因为张三爸那一指,也只能发挥四成功力。   张三爸遭“巴比虫”螫伤,毒气攻心,但他在撤退入七蠢碑的短短时间里,已用绝世内力逼出了三成的毒,加上蔡老择的及时吮毒敷药,又压下了三成的毒。   所以张三爸才能出手。   一出手就伤退巴比虫。   ——如果他未曾负伤在先,巴比虫就断断不可能逃得出七蠢碑。   巴比虫伤逃。   攻势立止。   “天机”苦守七蠢碑。   “天机”立即整点人数:   剩下的是“大口飞耙”梁小悲,“小解鬼手”蔡老择,“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玉萧仙子”张一女。   还有毒未尽除的张三爸。   这就是冲杀的代价。   外面的重重埋伏,似乎也在重新调配、整合中。   暴风雨前的沉闷。   杀气的宁静。   杀意的雨密布天地间。   外面竟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了。   余下的毒力,张三爸再也逼不出来的。   因为他伤心。   ——竟遭受埋伏,对方以超过五十倍以上的战力,来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损了两名门人。   这一路上,已伤亡了许多门徒了,几乎每一个人张三爸的记忆里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怀的往事,可是,一个个在身边死亡,一个个地在世上消失,现在剩下的几个人,都亲如一家人,结义不能叙其情,师徒不能述其爱,但好不容易千山万水渡难脱险地来到这儿,却又再失了郑重重和谢子咏两人,张三爸心中的难受,真是堪似吞下九尖箭镞,比毒的煎熬还折腾难受。   因为郑、谢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们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没有了斗志,内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虫”的毒力也就一时逼不出来了。   斗志本来就比武功更重要。一个人武功再好,只要没有斗志,还是非败不可的,但若一人武功并不十分好,但斗志高昂,那仍有胜机。   梁小悲和蔡老择一个立即掩护张三爸进入古刹,另一个则在隘道前古碑后埋伏,谁要攻进来,都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但两人对退、守之间有争持。   梁认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敌人布署未定,马上放弃据点,抄小径进入蝈蝈村,尽快脱困为上。”   张一女和蔡老择反对:   “不能退,因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动;咱们人数已够少了,万一又遭受暗算埋伏,恐怕已不堪折损了。”   蔡主张:“死守七蠢碑。我们在冀州还有小炭头那一批人,只要我们放出讯号,很快便会有援军来救。固守可稳,急退难保。”   梁小悲和张一女都不赞同:   “不可久守此处,一是粮食可虞;二是我们都受了伤,不耐久耗;三是敌方的援军必比我们的人先到,那时,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张三爸忽道:“我决意要反攻。趁他们主帅受创,阵脚刚乱,我杀回去,不守反扑,不退而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同时为谢老八和郑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为赞同。   除了张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轻。   ——其实作为一个武林领袖而言,张三爸才不过四十一岁,也极年轻。   年轻人比较敢:   敢拚、敢斗、敢死。   蔡老择比较审慎:“爸爹毒力未消,还是他留守这儿,主持指挥,由我们冲杀便好。”   梁小悲却较心野:“我们不止冲回紫竹坑,还分头二批,冲向蝈蝈村,万一有一批人不幸,还有另一生路。”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劝降的话:   “张三爸,你和你门人还是降了,我们的‘神骑营’官兵全包围了这里,你们是逃不了的了。你们知机的马上投降,我保你个官儿当当。”   张三爸跌足叹道:“吴公也来了,命也。”   “是他吗?”蔡老择狐疑地说,“说不定只是巴比虫在虚张声势。”   张三爸摇首道:“他这一路来埋伏了我们不少次,阻杀了我们不少人,我认得出他的声音。他来了,外面就不止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却激发起豪情胜概来:“好,死就死,点就点,吴公来,也正好一并杀了是一双,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们几时冲出去?”   他原来是粤南“太平门”梁家的子弟,一旦心怀剧烈之际,便说了粤话。   “天机”组织的过人之处,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帮各派各家各门的子弟,发其长而修其短,大家都能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为“天机”效命效力,无悔无怨。   “不对,不是我们,是我。”张三爸语音坚决如铁鸣,“你们全往后撤,逃向蝈蝈村;我一个人去攻紫竹坑,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你们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听说吗?他们要的是我,只是我,还要给我个官衔当当呢!你们毋庸陪着一起送命!”   蔡老择、陈笑、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无一不立时抗议。   “这是命令。谁抗命谁就立逐出‘天机’!”   张三爸决然道。   “你们走!立即走!”他不留一丝转圜余地地道,“滚!我等你们全滚了,才能放手一搏!”   众人不知所措。   张三爸下令:“从现在起,我数到三,谁不走的,谁就是‘天机’叛徒,我立即劈了他。”   他不要人陪着。   他要一个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还有浩气。   他以坚定无比无比坚决的声音开始数:   “——……”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无悔。   你同情我?   “二……”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择和梁小悲相视一眼,忽一齐跪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响头。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后相继行了出去,不舍依依。   他们既这样做了,陈笑与何大愤,也不能再选择了。   他们也向张三爸跪拜,起身时已泪流满脸,不舍之情,洋溢于色。   张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门人,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无须遵从门规,我决不走……”   张三爸缓缓闭上了双目。   泪珠更挂到他的颊上。   四十一岁但像已历了四百一十年的沧桑的他,面颊上的皱纹似经常翻的书面。   他的四大战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门)正离他而去。   这却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们,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拼死。   然而他的小女儿却不肯离去。   死也不肯走。   “你去……”他涩声道,“去送一送他们……”   张一女含泪点头。   待女儿走出庙门,他就开始设法静下来:既然要拼死冲杀,就至少把体内的毒力再逼出一些,以俾多杀数敌也好。   一一只要自己缠战愈久,他们就愈有机会逃逸。   可是,他一时也无法静下心来。   所以在体内的毒力更逼不出来。   ——他刚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现在是有了斗志,但心已乱,一个人只要心乱,便不成事。   这时,女儿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   她居然用荷叶装了一勺子水。   檐前水滴。   另外还有一块肉。   烧鸡腿。   “陈笑刚才为你留了一块肉,你吃了吧,待会还要拼杀呢。”张一女说,“何大愤临走的时候,还掬了一叶清水,给你送鸡肉。”   张三爸着手接过了。   他知道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还有义。   外面有点嚣喧。   “大军来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调度;”张一女宁谧地说,“吴公像调集了不少兵马来。”   张三爸却觉在月光之下,他这个熟悉的小女儿更宁静得有点陌生,像一座玉砌观音。   “他们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蝈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该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们应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你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赶上他们,知道吗?”   “我不走。”   “你不必跟我一道死。”   “别逼我走。”   “你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你真要同情我,你就得跟他们一样,立刻给我走得远远地,少分我心,别拖累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日后‘天机’复兴,得要全靠你了。”   “不,‘天机’是爹独创的,‘天机’成也爹爹,毁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大家也不走……事实上,他们也不会走。”   “什么!?”   “他们没有走。”张一女闲闲地说。   “他们是听你的命令,离开了古刹,但已冲杀入紫竹坑,刚才的骚动,就是他们杀入重围的声音。他们要我告诉您:您得趁这时机走!”语音仍意态甚谧,平静地道。   张三爸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们……竟不听我的话……”   张一女却比他还坚决:“就那么一次。现在,他们身陷重围,大概已正开始牺牲了,您再加入也无用——您还是逃吧。”   张三爸痛心疾首地道:“他们为我舍命,我岂能独活!?”   说罢,一脚踢开庙门,正要冲到雨里敌里去。   忽听一人朗声道:“出生共死,谁也共同进退,谁也没有独活!”   “轰”的一声,瓦顶碎开,一人落了下来,落在古刹内七座残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手上,还扣着一人,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扣着一人,而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另扣着一人,如此,他右手总共扣着四个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连他自己一共六个人,从破瓦处落到殿里来。   我可怜你!   这刹那间,张三爸脚踢开刹门,但乍听后头有异动,生怕张一女遇危,身不转而势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来人额上。   这一下变起陡然。   那人竟没有避,还是避不了?   这失呼的同时,有四个人声音一齐叫:   “不可——”   张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来人的额上。   但并没有发力。   ——因为不管是张一女,还是那四种声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张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何一个声音喊出的话,他都会听,何况是五个人一齐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个声音,当然是四个人:   四个张三爸此际心中正悬念的人:   一气成河何大愤,   灯火金刚陈笑,   大口飞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择,   ——这四人不是冲锋杀敌的吗?   他们四人是去拼命、送死的。   他们,“听从”了“爸爹”的命令:立即离开了张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先张三爸一步把命拼。   他们还是“天机”的弟子。   他们还要为张三爸争一口气。   他们冲出去,冒雨杀敌,洒血苦斗。   张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张三爸身边。   直至最后一人。   ——她不能让自己的爹爹和众人的“爸爹”孤独渡过,尽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她明知众师兄弟叔伯在外拼死。   但却不敢告诉爸爹。   她只闲闲对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话里,她的兄弟都在溅血,都在杀敌,都在给敌人杀戮。   至爱无恨。   长情无怨。   大义无悔。   这四名“天机”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们冲杀过去,本就不抱持再见的希望。所以他们各自一点头,就冲杀入风中雨中。   ——敢于应战的,无畏死于战争。   ——可是往往勇于作战的,不死于战争。   因为他们冲杀过去的时候,有一人也闪了进来。   他大叫他们退去。   但他们都没有退。   因为敌人已潮水般涌上来了。   ——加上“百足将军”吴公所带来的兵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强敌!   那呼喊他们退却的只是个少年:   少年铁手。   少年铁手见这四名死士不退反进,就算武功再好、奋战再剧也等于往巨魔的毒牙里送,这样牺牲了却与大局无补。   但那四人分了四个方向杀入重围,立即像降落蚁窝的飞蛾一般给密密麻麻的人蚁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冲上前去。   七名敌人拦路。   (来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击退七人,又进丈余。   十五名敌人拦截。   (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他双掌震退十五人。   又来二十一名敌人阻截。   (这少年是谁!?)   他双掌翻飞,又震退十五人。   这下子电掣星飞,四大高手中已开始负伤,同时,也杀伤了不少强敌。   铁手直攻的是“百足将军”吴公。   他离吴公仍有三丈之遥!   吴公这才知惊恐。   他一挥手。   他身边有十八名悍将。   十八人一齐出手。   阻击铁手。   铁手在跟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里,连递十八招。   这十八招是:   “金龙探爬”、“龙行一式”、“秋风落叶”、“龙门三击浪”、“翻身盘打”、“金雕展翅”、“苍龙归海”、“黑虎偷心”、“进步连环”、“独劈华山”、“倒打金钟”、“黄龙卷尾”、“如封似闭”、“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带围腰”、“抽撤连环”、“寒鸡拜佛”。   这十八招里没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无奇。   这十八悍卫一看,顿时放心。   ——这少年没啥了不起。   他们当然不知道:   世间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伟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为一个人,没什么出奇,但一个人能够活着、说话、工作、思想,那就是兆亿个奇迹合起来一齐发生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   那十八悍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怕的是奇招、绝招!   但对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们蔑视。   他们在等对方招式用老,一举杀之。   岂知铁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后才发挥出极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过,俟他们发现这一点时,已然迟了!   铁手已击倒他们。   接近吴公。   吴公一扬手,放出百来只蜈蚣。   每只蜈蚣都有剧毒。   但蜈蚣到了铁手身边三尺之遥,全给内力激震出去。   铁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吴公身为将军,却不会武功。   他的军职,扶摇直上,是靠巴结童贯、蔡京得来的。   倘若他真的身怀绝技、立有战功,蔡京、童贯才不会摆升他呢。   他深知这一点。   所以也不必习武。   ——反正,他身边有的是人,不须他来动武。   不过,他是瑶族人,会放“蜈蚣虫”,在这生死关头,他完全发挥他“百足”的功能,一面放出百数只蜈蚣,一面脚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铁手,却使要赶过来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给吓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来得极快。   这人满身缠着灯光似的异彩,动作之际,漾起一片幻彩,就在这令人目眩神迷之际,他就出了手。   这人便是巴比虫。   巴比虫“奋不顾身”去救吴公。   其实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职”。   ——他知道像吴公这种至懦怯而无用的“将军”,是因为攀附上蔡京童贯之故,成了权相手下红人,他若救了吴公,也等于当成了半个“红人”,他想要在官场上有一天会大红大紫,这就是表示尽忠效力之际。   ——单靠“九分半阁”,那只是在野微未的势力,要想壮大实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诣不可。   他虽然也是“相爷的人”,但毕竟只是“外围”的,他要进入内围,就得要多花点钱、多送点礼、多立点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红人心欣悦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出手相救吴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卖力。   “砰”的一声,铁手跟他对一掌。   巴比虫全身的异彩突然“波波”连声,一一碎裂,尽皆熄灭,他整个人也立即黯淡了下来。   原来,他身上缠绕着一种自花刺子模国运来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颗彩珠里都有闪烁的灯火,与人动手时,他只要一发内力,敌人就为这妖异色彩所惑,更易为他所趁了。   但铁手只跟他对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异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个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时身子也给震飞。   却恰好撞上逃窜的吴公,把他撞跌于地,铁手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这位号称“百足将军”的吴公。   ——大概,“百足将军”的名头,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吴公吓得直咒巴比虫,也忙不迭地喘息着向铁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荣华富贵!你当捕快不外为了升官,我准让你高升,只要你放了我。”   “原来你是这样升为将军的。”铁手仍扼着他的脖子道,“我可怜你。”   然后他大喝:   “停手!”   后面还加了一句:   “谁不住手,我就杀了吴将军。”   因为谁都知道“百足将军”吴公是蔡京的“义子”。   ——谁敢再动手,万一吴公有何闪失,有谁抵得住蔡京的责罪?   没有。   他们是停了手。   可是陈、梁、何、蔡四人却不拟住手。   “你少管我们的事!”   “我们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们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杀了吴公,咱们死了也够本了!”   铁手却朗声道:“你们要是真的为了‘天机’为了张三爸,那就更不许死!你们败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们在,天机不死!你们要相信我,我会劝张三爸跟你们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机’!”   他伸出了手。   热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吴公哼声道:“……铁游夏……你也是捕头,竟敢违抗圣旨、庇护逆贼、大胆造反,你……”   铁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机’诸子相处过,发现他们决不是你所说的人,便请查原旨公文,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结乱党,所谓乱党,其实是王荆公、王韶将军等忠臣烈士,更逞论什么谋反叛乱,也决没有皇帝下旨平乱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机’仍是清白平民,你们岂可任意杀戮?”铁手仍伸出了空着的一只,“这件事我自会上报请求复审,但此际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择憔悴着脸却亮着眼: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你跟我们有亲?”   铁手反问:“你们‘天机’为何平时总救苦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跟他们有亲?”   梁小悲瞪着虎目剔着剑眉嘶声问:   “你不怕受我们牵累,灭九族诛三族?”   铁手哈哈大笑:“我无亲无故,但四海之内皆兄弟,要杀尽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无人可御了。”   何大愤激奋地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铁手道:“铁游夏。”   何大愤侧着脑袋道:“这名字不好记。”   铁手道:“叫我铁手也一样。”   何大愤却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铁手大笑:“这名字好记多了。”   陈笑没有说话。   他冲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铁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热的。   心也是。   何大愤即时握住了陈笑的手。   蔡老择抓住了何大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择的手。   一下子,他们全都热了。   心热。   暖了。   他们一字横行,一齐掠回古刹。   没有人敢向他们出手。   因为“百足大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就算不是,他们也断然不敢在此时出手。   ——你有没有看过:同心定事成、齐心就成城的场面?   这就是。   在风中雨中。   在风雨中。   ——虽然,梁小悲虎目瞪着不甘,因为郑重重已殁;虽然,何大愤脸颊镂刻着不平,为了谢子咏已亡;虽然,陈笑傲笑着如许不愤,因为“天机”已给摧毁得七零八落;虽然,蔡老择横眉架起几许不屈,因为张三爸负伤独守古刹。   但他们的心头温暖。   心炽热。   因为有朋友。   ——这就是兄弟。   这才是比“结义”更“结义”的“结义”,一种不计较利害,可共生死患难,一种不理会得失,只求大爱长情的义气盟结,不许人误解,不容人诬蔑,不让人见弃,不怕人见笑的情义。   不怕强敌。暴风雨使之更炽更烈。——更有一种“来吧,风雨,我们不怕你”的豪情胜概!   你还是你   于是,他们全又出现在负伤的龙头——张三爸的面前。   张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铁手笑道:“你已经连累我了,这时还要我走,不是伟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张三爸为之气结。   他只好对梁、何、蔡、陈等说:“你们走吧,趁现在还可以走的时候。”   铁手又说话了。   沉默不是美德。   ——该说话时不说话,或等别人开口,那绝对是一种懦弱。   “他们也给你累透了,同样,你也给他们累坏了,现在,应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块儿走才是。”   张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却来帮盗匪。”   “没分什么捕快盗匪,是正义的,就是捕;是邪恶的,便是贼。管他贼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谓世间盗匪。”   铁手坦然答。   张三爸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我现在已走投无路、举世非之,你还是当我好人。”   铁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办的事,你所办的‘天机’。你在落难时仍不轻取民宅一针一线,偷鸡还得给人淋粪而不还手。你不是好人,却是侠者。”   张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准。”   铁手缓缓又道:“看一个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为,可思过半矣。”   “天机”是武林中一个颇有份量的组织。   “天机”的创办人就是龙头张三爸。   他在十岁即熟读经史,少怀大志。时西夏常派兵劫掠边地州县,民苦不堪。当时王安石主政,选拔能人,交付大将王韶为甘肃安抚使,大举反击,收复熙州、河州等地,是为宋与西夏交战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时,张三爸奋勇从军,自组“少年兵”数百人,参与探哨报讯,与宋军并肩击敌,深得王韶重视。“少年兵”机敏便捷,王韶嘉之为“天机”小组,并曾得到当时宰相王安石礼重称许。   张三爸迅即扩大“天机”组织,分为十个小组,各可刺探、情报、阻击、养战等职,时立战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岁的时候,“少年兵”已广为民间所知,而“天机”也迅速壮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辞归,新任宰相司马光斥王韶“开边生事”免职贬谪,以致前功尽弃。   少年张三爸因而遭牵连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武艺,重新联络各路豪杰,私下惩戒赃官污吏,这时,“天机”已不属军隶,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   偏在此时,宋廷正任命毫不懂军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宪,指挥五路大军进攻西夏。青年张三爸也自告奋勇,运用个人声望,发民兵襄助,结果,竟给李宪怀疑这些“青年流氓”   是敌方派来搞混的,未攻外敌先杀臂助,“天机”猝不及防,竟给李宪命人伏杀伤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军,四路如期抵达,只李宪为安抚使的这一路主军姗姗来迟。李宪怕死贪财,屯兵不进,只顾沿路“发财”,使迎王师的百姓为之齿冷,简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腾。抵达灵州城下的四路大军,群龙无首,又不敢擅作决定,因而给西夏大军全面反扑,决黄河倒灌,死宋军二十余万人。   张三爸见宋军元气尽丧,痛心疾首,又在边地组织民军御敌苦守,但其时已兵败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乐城,宋守军及抗敌居民二十余万又告尽殁。   这一役之后,宋廷积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气,推诿责任,责怪“天机”等“武林败类”为西夏作乱内应而致败,于是下令杀尽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时张三爸以二十一岁之龄,仍然领导“天机”一面游击作战,一面打击西夏犯边,一面又得逃避宋廷追击。   在这种“两面受敌”的情形之下,张三爸的势力依然继续壮大,并逐渐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后,已俨然成为“大连盟”和“七帮八会九联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组织,在民间专作打抱不平的锄强扶弱,对外敌寇边则作奋不顾身的抵御破坏。   好景不常。“天机”却又遇上惨败。摧毁“天机”的,不是其他渐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异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于朋党之争,害了“天机”:由于张三爸少时曾得当时宰相王安石赏识(虽未见过面,但曾飞传嘉言相勉)之故,一旦旧党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铲除“宿敌”——“天机”也列为铲除对象之列。   由当朝大儒司马光等为首的旧党士大夫,即行贬谪原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到了他逝世之后的旧党首脑,生恐报复之故,渐转为大举诬陷屠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张三爸一心爱国,远离政事,不意会致此祸,加上他的部属一意藉此升官,骛求锦绣前程,便将他出卖,使张三爸措手不及,被两万大军包围,“天机”部众又伤亡十之七八,一时元气大伤。   就这样又过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张三爸也灰心丧志过,也消沉颓靡过,但终究精励图强,重振“天机”声威。“天机”的性质也渐次改变,成了一个专门对付贪官恶吏、大豪劣绅的帮派组织。   直至张三爸过了四十岁。   这时候赵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党的名义,尽斥旧党,且竖“党人碑”,辱尽旧党人。然而其实他只投机取巧,骑墙卖奸,同时亦尽屠新党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权之后,除了歼尽旧党有能之士,也同时打击新党有力之人。   张三爸曾是王安石赏识之人,加上拥有“武力”,不奉承诌媚于蔡京,于是蔡京和地方官员,先后派出十数起大军,攻打,“天机”。“天机”因而再遭惨祸,几番奋战,余下徒众,十之二三,都分散各处,亡命天涯。   而跟随张三爸逃亡的,就剩下这几人而已。   这就是“天机”。   这就是张三爸。   ——试问这般的组织,铁手又怎会对付?   ——试问这样的张三爸,铁游夏又怎会抓他?   铁手道:“现在,你们先走,退到蝈蝈村,再绕过黑鹅庄,入刀斧山,只要顺利通过,进入冀州,官兵军队的包围,武林同道的追击,便得瓦解,你们只要缓过一口气,再从头来过,仍大有可为。”   张三爸坚决反对:“你自己一个人守这儿,不也跟我要独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对我这样,我也不赞同你这般。”   “不一样。”铁手道,“这是不一样的。此刻,我有人质在手,他们不敢强攻。你们有的中了毒,有的负了伤,他们的目标又是你们,你们不退走,难道非死在他们手下才甘心吗?我既然一人对付得了载断和钟碎,手上又有我们这位吴大将军,在这些人面前全身而退,应该没有问题,我留在这儿不是要逞强,而是要把他们的大军主队拖死在这里;而且,我别的不耽心,听说‘铁闩门’神捕霍木楞登也来了,我在这儿或可能先耗他一阵子。他是个极难缠的角色,你受了伤,决不能跟他耗硬拼。”   蔡老择:“铁兄弟说的是真话:有我们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铁兄弟,就留我下来,我跟你一同死。”   铁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则大家都不会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们的龙头同度厄运。”   张一女道:“他说得对。”   张三爸仰天长叹:“既然如此,我们‘天机’就欠了你的情,负了你的恩义了。”   铁手大笑道:“我还没死,你们能欠久吗?我会找你们偿还的,快筹措好偿债的能力吧!你现在决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门人为你死了,多少门徒仍可以为你效死,你身负重任,你身欠钜债,别人能死,你决不能!”   张三爸笑道:“我们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你要哪样、尽可来取!”   铁手也笑道:“我要来作什么?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贯那种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才到处要人家的。”   张三爸看着这个年轻人,像绝世的宝剑乍遇旷世的好刀,终于激发起壮志豪情:“好,你内力高,连钟碎、载断联手都斗不过你,待我伤好了,毒尽除时,我要亲自称一称你的斤两。”   铁手眼睛闪着光道:“我总有百来斤吧?值多少钱一两?你果然还是你,张三爸果然还是天机龙头!”   他为了不想气氛有一种生离死别样般的凄伤,高声说笑,豪语快话,言谈自若。   张三爸忽大声道:“好,这样个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选!他日见我,再见你时,当心我把这没人要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张一女粉面当时绯红。   蔡老择和梁小悲的脸也红了一阵。   张三爸说完就走。   头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着,必还。   这些他都没有说出来。   江湖热血男儿,有些活是不必说的。   毋庸说的。   我仍是我   虽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战,但张三爸、何大愤、蔡老择、梁小悲、陈笑、张一女等一伙六人,仍能顺利突围。   他们进入了蝈蝈村。   ——进入了蝈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过去,就能从头再起。   ——人生能有几个“从头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热诚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圆,城塌了可以再建,连肝坏了都可以再生,有什么失去了不可以再从头来过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岁月、人……   面对如斯荒山、孤月、残景、晓村,还有身边既受了数不清的伤吃了算不尽的苦而还在捱着肚饿的兄弟门徒,想起昔日的呼儿将出换美酒,钟鼓馔玉不足贵,沙场秋点兵,哥舒夜带刀,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斗酒十千恣欢谑,烹羊宰牛且为乐,东风一夜吹乡梦,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当日揽辔志国澄清天下,拯救万民,那些岁月,竟远了,逝了,不知会否复来,但眼前尽是荒山凉月。   风寒侵衣。   雾寒。   露重。   伤重。   伤重。   心伤。   就在这时,两枚青钱飞过。   那是“青蛛传音”:即是以两枚铜钱紧贴平行发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铜钱在滑行之时相互碰触,发出轻响,示意讯息。   这是“天机”的传讯方式之一。   这回的讯号是表示:   发现敌踪。   来的是一小队衙差,约十二三人,由一统带领队,大摇大摆,好不威风。   他们选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侧巷里,正好是张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发讯号的是梁小悲。   他的轻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谁也强不过他。   张三爸等立即匿在暗处,留意动静。   那领队的军官命人大力敲门,才不过应门稍迟,他就令人踢门,十分嚣张。   那户人家慌忙打开了门,那军官劈面就大声说:   “咱们是奉命来抓张三爸等一众剧盗的。我们怀疑你们窝藏朝廷钦犯,来人呀,搜一搜。”   那对老夫妇叩头如捣蒜,跪哭哀求:“军爷,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我们窝藏钦犯,哪有这天大的胆子啊!”   敢情那军官的气焰是这对老夫妇所熟悉的,但他却不为所动,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钱饰物,全都说:“这是贼赃!”马上拿走,理直气壮,当真是脸也不红。   军官一脚把老夫妇踢开,那边有婴孩惊号起来,有狗在狂吠,军官一挥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声,那狗立即就没了声响。   老太婆哭喊:“阿黄,阿黄,你们杀了阿黄。”   军官竖眉怒叱:“再吵,连你也宰了。”   老公公连忙抱着褪褓中的婴儿,以布帛掩其咀,怕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连小孩子也杀了。   不料,那姓富的军官反而因此灵机一动,一把将婴孩攫了过来,以尖刀磨着裹婴儿的布缎,狞笑道:“修老爹,你是这个村子里最有钱的,一定曾周济过‘天机’叛贼,这还是趁早把藏起来的金银珠宝全给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爷,大爷,我哪有钱哪。三个儿子,一个给你们抓走了,一个给你们杀了,剩下一个,也吓跑了,我们有田没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请求大爷放了我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们哪有钱哪——”   那军官恶向胆边生,骂道:“坏就坏在你那一个逃亡的儿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财物,我就——”   那婴儿又惨哭了起来。   陈笑听得为之发指。   “天杀的——!”   就要冲出去。   张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陈笑不解。   “绝对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军队就会得到讯息;我们还在蝈蝈村,那时,我们就逃不了,一切复兴大举,都得前功尽弃了。”   “可是,”何大愤悲愤地道,“我们总不能眼见——”   张三爸绷紧了脸,下令潜行。   行到将近村口,忽见数名“九分半阁”的徒众,闪入另一小户人家的竹篱去。   张三爸等吃了一惊,忙朝树影里伏下,只听那几名“九分半阁”的人拔出兵器,笑说:   “这人家有三个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这回趁这一闹,咱们五个轮着来,一人干三次,干不了挺着玩也好,反正账都算到‘天机’头上去,不干我们的事!”   “朝廷请咱们剿匪,咱们岂可无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这回连梁小悲也要突窜出去。   却给蔡老择一把挽住。   梁小悲愤道:“你……”   蔡老择回头望了望张三爸,目里也充溢期待之色。   张三爸脸肌抽搐了几下,还在脸颊上弹了一弹,在月光洒照下,几条蓬松的白发竟分外银亮。   “不可以。”   “为什么?”   “会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回张一女要抗声了,她毕竟是龙头的女儿,比较好说话,“纵给咱们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张三爸长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领头先走,他的弟子都决不愿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会丧在这里,他始终坚信:官兵盗寇都旨在引他现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张一女一咬银牙,拦在他身前:“爹,我们这样做……”张三爸涩声叱道:“快走!”大家只好跟着走。张一女仍抗声泣道:“爹,咱们这样活着,不如不……”“啪”。   张三爸掴了他的女儿一巴掌。   然后他看见清冷的月色下,女儿玉颊上的两行泪。   清泪。   张三爸一跺脚,不顾而去。   走了半晌。   他负手,抬头。   长空一轮月。   野岭。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们都想去救人?”   他身后的人都一齐答:   “是。”   “你们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区区一死,不足道也。”   “好!”张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我这当龙头的怕?你们去吧,以‘天机’名义,儆恶锄奸,把那些为非作歹、为虎作伥的家伙,全给我好好教训教训!”   “是!”   开心得他们!   ——开心的他们!   一下子,一溜烟似的,张一女、梁小悲、何大愤、陈笑,全冲掠回蝈蝈村去,看比赛谁快似的。   张三爸脸上这才出现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择比较稳重,也比较持重。   他慎重地道:“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张三爸点点头,道:“个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没有原则,失去立场,则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择微喟道:“你仍是你。”   张三爸负手微笑,他已听到那姓富的军官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和其他人的惊呼怒叱声。   “我还是我,没变。”   蔡老择谨慎地道:“不过,这样败露行藏,是确易遭噩运的。”   张三爸抚髯道:“老实说,我一辈子都没行过好运,也算是活到现在了,我走衰运已走成了习惯,好运我反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得做事、奋斗、活下去。”   他耳边已听到五名采花贼的痛吼声。   “我们谁都是这样。失败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丧命。咱们宁可冒险遇危地奋战,不要行尸走肉地幸存。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自觉或不自觉的任命,没有任命的人等于没有真正生命的人,义所当为的事,还是在所必为的。如果这样反而遭致恶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忽听黑浑浑的村落里回响起一个浩荡的语音:   “张三爸,你终于露面了么!?” 白发三千的丈夫     凡有必要的战斗,我绝不回避   余 勇   一声惊呼。   张一女的声音。   张三爸立时循声掠去。   那是一家药局。   药店门前院子,有一地干枯的药材。   两个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制着张一女。   一个青脸。   一个蓝脸。   两人均宽袍大袖,但蓝脸的那个,衣衽间显见破损污垢多处。   张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凉气。   ——“雷拳”载断。   ——“电掌”钟碎。   这两人竟然追来了,看来事无善了,而且,这两人既然已追来了,只怕再也躲不过去了。   载断道:“是不是!我早都说过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这小姐是杀不得,杀了可惜的!”   钟碎道:“现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张三爸,你逃不过的,族主说:只要让官兵手下对百姓胡作妄为,你就一定沉不住气,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们说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旗”的族主“闪灵”柴义。   前晚他们在荒山古庙已盯上“天机”众人,正待出手时,却给铁手截了下来。   当时,载断和钟碎决意要先格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载断以折断了的佛像,攻向铁手。   铁手接了一招,很审慎,然后又接了一招,便停下来沉思了一阵子。   钟碎向来都深知他的二师兄并非良善之辈,这次却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让对方歇上好一会,竟不乘隙追击!   过了半晌,载断忽然扔弃断了的佛像。   他拦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摇,再拧,柱子本已将近松脱,而今吃载断巨力扭拗,即拔土而起,折而为二。   载断向以一切拗断了的事物为兵器。   他以断柱攻向铁手。   铁手凝视来势,不慌不忙,但敛神肃容,似对这一招,极有敬意。   待载断双柱眼看攻到之际,铁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战八方”就发了出去。   这一招却只拍击中柱身,木椽一荡,载断闷哼一声,稳住步桩。   铁手攻了这一招,又瞑目沉思起来。   载断却未马上抢攻。   钟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气毁了他呀,还等什么?”   载断苦笑了一下,咀角竟溢出血丝来:“……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还手一招……余力久久未消,我无法……聚得起气来。   钟碎这才了然,叱道:“这好办,我来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载断掷弃于地的一半佛像,抓住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啸,半空炸开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锐劲,激射向铁手身上数十要穴。   钟碎的武功,是触物成碎、以碎物攻袭敌人。由于物碎愈细,愈难招架挡接,跟载断向以断物来取敌,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铁手乍见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双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这时候,月白如画,他的双手,竟发出一种优美的金戈铁马之声,也弥漫了一种平和的杀伐之气。   杀伐与祥和本是不能并存之物,但却于他双臂伸出之时并现!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给这一种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变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铁手双臂袖中!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似是膨胀了一倍,平和的望着钟碎,微笑不语,而他的袖子收了千百碎片,却并不鼓起。   这样看去,仿佛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钟碎这时候,心中迅疾的闪过两个意念:   一是退。   这时候收手,正是“见好便收”,有下台阶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这少年人武功是如许高,如果现在不鼓起余勇,把他杀了,只怕以后就更难收拾。   敌人能在神色不变、举手投足间破了他的绝招,理应令人感到恐惧。   钟碎却不惧。   他明白“恐惧”是什么。   ——“恐惧”就是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勇者无惧”的一个考验。   所以他怒吼。   冲上前去。   双手疾搭在铁手双肩之上。   他要撕开他。   ——撕裂他的敌人。   像在他手中指间的木石砖瓦一般,全得变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冲的时候,像一头怒虎。   他以凌厉的杀志激发了他所有的余勇。   可是他仍警省。   他瞥见载断向他摇首。   铁手也叹了一口气。   他不管了。   他要一鼓作气。   他快冲到铁手身前。   他们此时正在瓦面上。   离铁手还有六尺之遥的时候,整块瓦面,突然坍塌。   钟碎也站立不稳,和着碎瓦,一并呼啦跌落,他一路狂吼力嘶,指东打西,生怕铁手袭击。   铁手这时也落了下来。   载断急追而下。   载断拔剑。   中折为二。   二剑分刺铁手。   铁手双手一动,载断双剑急收,但剑锋已给铁手徒手捉住。   铁手格格二声,已扭断双剑,向载断面门急刺而出。   这乱瓦碎片急堕间,载断惊恐之余,一面退避,一面忙着用剩下的两小截断剑招架。   忽觉背部猛撞,知已无退路,而眼前两道精光一闪,急风破面,载断咬牙鼓起余勇,拼着一死,双剑倒刺了回去。   他这招已不求章法,只求跟敌手拼个同归于尽。   但跟前一花,铁手已然不见。   铁手却到了钟碎身前。   钟碎这时才坠到了庙里地面,正手挥足踢,在骤雨般的碎瓦乱击中拒敌。   铁手大喝一声。   喝了这一声,铁手人又回复原状。   钟碎整个人怔住,震住,停住,顿住,定住了。   接着落下来的瓦片,打在他头上、身上,他也不觉。   铁手喝了那一声之后,并不出手,只笑道:“‘天机’向来除暴安良、行侠仗义,龙头张三爸为国退敌、身先士卒,江湖好汉,应放人一马,岂可在他落难时穷追猛打、落井下石?承让了。”   说罢便走了。   待瓦石落完后,钟碎额颊鲜血淋漓,流浸眼珠,这才省觉。   只见载断已退到墙前,双耳耳朵俱给一断剑钉住。   两人这才发现,衣里衿内,都是破碎的石屑,原来这正是刚才钟碎捏碎撒向铁手的泥菩萨,却都不知怎的,给铁手全塞入他们衣襟之内,而他们两人恍然未觉。   ——要是铁手刚才要取他们性命,焉有命在?   两人惊魂甫定,便急告知仍留在野店一带布署的老大柴义。   柴义说:“你们怎么决定?”   钟碎道:“什么怎么决定?”   载断道:“如果张三爸好捉,你们就真得了手也不为功,如今要抓他不易,杀他更难,又有铁手插手,要是能得张三爸,便是功上功了。”   载断问:“为什么有铁手在,反而功大?他是少年名捕,听说京城里还有靠山,武功又高,内力又好,我们岂惹得他?”   柴义反问:“你可知道铁游夏在京里的靠山是谁?”   载断道:“好像是诸葛——那个诸葛什么的。”   “诸葛先生原名诸葛小花。”柴义道,“你可知道诸葛在朝中的政敌又是谁?”   载断苦笑道:“不知,朝中政事,就只有老大知悉玄虚,我们这些武夫,江湖上山头里打的杀的水里火里去得,就是上不了朝廷阵仗。”   钟碎忙补了一句:“所以老大是老大,我们只能当老二、老三。”   柴义觉得满意,于是把话说明了:“诸葛的政敌,正是蔡相爷。恩相则是我们的明主。   诸葛暗藏祸心,招兵买马,赏识任职在沧州的铁游夏,利用他年少无知,教他非凡内力,收服了他,为他效命。而今如果我们毁了铁手,杀了张三爸,呈报上去,剿灭匪首是一功,格杀铁手是一功,打击相爷之宿敌又是一功,合记三大功,你们说,这功该不该拱手让人?”   载断和钟碎自然都说不该,且跃跃欲试。   载断仍有隐忧:而今张三爸已然脱逃,这老狐狸一旦躲了起来,只怕不易找得。”   柴义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三爸自命侠义,我们专找他要害:‘侠’字上下手,他必自投罗网、束手就擒无疑。”   钟碎也有点迟疑:“可是铁手武功厉害,一旦他出手阻挠,我俩恐怕寡不敌众。”   载断忙道:“这必须要老大亲自出马才行。”   钟碎也道:“这大功无大哥不能立。”   柴义哈哈大笑,“我们三人,共建此功,届时不愁相爷不擢掖封赏!”   于是,在柴义的计划下,“暴行旗”探着张三爸自七蠢碑入蝈蝈村,于是与官兵恣意藉故打家劫舍,只要“天机”有人出手阻止,就可挟持其一,迫引张三爸现身。   张三爸终于现身。   愚 勇   张三爸果然现身。   蔡老择叱道:“放了她!”   载断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张三爸听四处都有弟子遇伏遭敌的唿哨暗号,向蔡老择叱道:“叫他们在这儿速聚!”   蔡老择即刻撮唇发出尖啸。   他的尖啸声不够响亮。   ——人家放两指在咀里就可以发出的尖啸,他偏偏做不到,就算撮唇吹口哨,他也只像蛇喷气的死死作声,怎么努力也就是办不到,没法。   但这已够了。   他的暗号一发出,梁小悲、陈笑、何大愤全都赶了回来。   “天机”的暗号,毕竟是武林一绝。   陈、何、梁三人都挂了彩。   可是他们的眼光仍充满了神采。   一种行侠仗义的人才有的风采。   ——看样子,他们虽然中了伏、负了伤,但已铲除了他们所深恶痛绝的奸邪。而且已经救了人。   当他们发现:“小师妹”已受歹人所制,眼里的光采转为惊惶。   张三爸忽沉声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张一女虽然受制,闻言仍挣扎道:“五路火起,独夫当关。”   张三爸点头,负手,看月下自己的影子。   钟碎不知这对父女在说什么,有些心虚,便道:“张三爸,要我不杀你的宝贝女儿,快跪下求我!”   张三爸忽然抬头,目光如电,反问:“我为什么要求你?”   钟碎窒了一窒,讶然道:“你女儿在我手上啊。”   张三爸上前一步,道:“你杀了她吧。”   钟碎诧然:“什么!?”   张三爸又徒走前一步:“快杀了她!”   钟碎反而退了一步:“你疯了!”   张三爸举起了右手,四指齐屈,拇指却在中指与无名指间突出了一截,那是“封神指”   诀。   钟碎看了心中一寒。   载断连忙上前一步,与张三爸对峙:“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   张三爸沉声疾道:“你不杀她,我来杀。”   “嗤”地一指,射向张一女。   这刹那间,钟碎和载断,可谓惊讶至极。   两人的反应也不同已极。   载断只觉心寒,所以疾退了开去,生怕张三爸猝然向自己攻袭。   钟碎贪花好色,只怕张三爸真不惜杀了女儿,他可没了玩头了,所以护在张一女身前,要挡那一指。   可是那一指来得好快,指劲破空而至,钟碎本想迎抗,但心想:虎毒不伤儿,还是提防张三爸声东击西、留意别着了道儿的好,所以凝劲不发,蓄势以待。   没料那一指果真射向张一女。   而且真的射着张一女。   “嗤”的一声,张一女着指。   指劲射中张一女左肩。   张一女双臂本已为钟碎所制,突然之间,却气力陡增,一时回撞,嘭地撞断钟碎左胸两条肋骨。   张一女趁机挣脱。   蔡老择、梁小悲已早有准备:适才张三爸跟女儿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便是暗语,其实是说:“我假意舍你,对付的是敌人”,张一女回答说:“五路火起,独夫当关”,其实说的是“请尽力杀敌,不必理我”,是以张三爸一动手,他们也马上配合行动。   钟碎一时大意,为张一女所伤,负伤而退,大怒欲击,梁小悲大喝一声,一个九尺大耙就锄了下去。   钟碎吃痛之余,振起神威,竟以空手执住,往回力扯。   梁小悲怎遂他意,也发力猛扯。   “波”的一声,钢耙竟震裂为三截,一执在钟碎手中,一留在张一女手里,中间一截,成了受力之处,竟落下二尺来长的一段,铿然落地。   钟碎、梁小悲手中那一截耙头耙尾,竟碎成片。   同一时间,钟碎大喊一声,右肋波波二声,又断二肋。   原来钟碎发力碎耙,但梁小悲本身也素有勇力:“太平门”梁家子弟长于轻功,他却兼修内力,自有过人之长,钟碎虽碎了他手上的耙,但吃他内功反侵,他左肋已负伤在先,无法平衡,是以右肋又折二骨。   这下他痛得蹲了下来,脸蓝转白,喘息不已。   载断乍见张一女挣脱,正要来捉,蔡老择已至,载断拔刀砍去,蔡老择信手间已把刀拆为七八段,忽然闷哼一声,血光暴现,蔡老择虽已截下载断的攻袭,但已吃了他的一刀。   原来蔡老择的“小解鬼手”,虽然迅速折解白刃,但载断的施技,正是刀断招施,蔡老择登时挂了彩;不过载断是断刀施法,而刀已给蔡老择在瞬息间拆成碎片,他以碎刀发招,便只能伤人,不能致命了。   这一刹间交手,钟碎伤,蔡老择亦伤,但钟、载二人给截了下来,张一女已逃出虎口。   陈笑与何大愤,却同时截下了围拢上来的官兵和“暴行族”的弟子。   载断见失了人质,而钟碎已伤难动武,心中有点惊怯,当先骂道:“张三爸,你还想拒捕!”   张三爸冷哂道:“你才是盗贼,凭什么捕我!”   忽听一个声音道:“他不能抓你,我抓你就名正言顺了吧?”   张三爸一看,只见一个白衣短发的头陀,不徐不疾,飘然而至,此人缺了左耳,只右耳甚长,自眉侧上起直及下颠,貌甚瞿然,张三爸长吸了一口气,道:“单耳神僧?”   单耳白衣人左手托钵,右手持方便铲,左右分步,平肩而立,落寞地道:“你要是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的徒弟不杀;他们是否能逃生我不管,我只管抓你。”   张三爸惨笑道:“要换作是你,现在你是降是战?”   单耳神僧摇摇首:“我不是你,我永远不是你。每次有人失败的时候,我都留意他们是怎么致败的,我永警惕谨慎地决不步入他们的后尘,我追捕逃犯的时候,一定会先弄清楚,他们本来好好的,怎会变成了犯人?我便引以为鉴,不重蹈他们的覆辙,所以迄今我仍是捕快,仍然是我在缉捕罪犯。”   张三爸道:“只不过,得势者永远说自己是捕,失势者成了犯,而不分是非黑白,公理情义。”   单耳神僧道:“我却是讲情义的。”   张三爸一哂。   单耳神僧即道:“你不信是不是?我要不念情义,在野屁店时我就可以动手了,那姓铁的小捕头为你们说情,我顺手推舟,就给了你三天时间。但三天后你却仍是落在我手上!我的人情只做到利人不害己为止,再下去,恐怕就得要连累自己了,这种救火自焚的好人我不当。”   张三爸道:“你本就没欠我的情,既然这样,就尽请动手好了。”   单耳神僧却肃然道:“其实是有的。我有欠你的情。”   张三爸道:“我们今晚才算通名首会。”   曾耳神僧道:“我有一个师弟,叫单眼道人,因暗恋上一位美丽女子,百般不得近身,见她家人迷信,只好诡说符咒驱妖之法,得以接近,并诓骗了她的身子,这事为大侠韦青青所知,要杀单眼师弟,是你为他说情:单眼道人虽德行有亏,但爱那女子之心确凿无疑,而且得偿心愿之后,也与那女子双宿双栖,并无辜负,你以此力劝韦大侠,我的师弟才保住了性命。这是我欠你的情。”   张三爸道:“我不知道单目道人是你的师弟。”   单耳神僧道:“只怕是你不想提出来居功而已。你不知道单眼道人是我师弟,也总会知道独臂二娘是荆内吧?”   张三爸只道,“我没有问过她,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见过一次面。”   “就那一次见面,她在圆陵给班家高手围攻,你巧破班家设讨机关,救了她。”   张三爸道:“那次班家一名好手:‘十三板斧’班马因盗御马‘汗雪’为你所擒,班家以班定远等十七人,要报此仇,便伏袭尊夫人,我看不过去,本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向妇人家动手,便插了手,那也不算什么。”   单耳神僧哈哈大笑:“那还不算什么!没有你,荆内就来不及为我生儿子了。你还说不知道她是贱内,自打咀巴。”   张三爸道:“反正我不是为你做的,做的也不足挂齿。”   单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饶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只是江湖人,再强也无力可挽天。谁勇得过张飞?谁刚得过关公?谁强可比赵子龙?谁智可比诸葛亮?但时不利兮,势不至兮,就算当上了军师将军,都一样变不了天,江山照样时尽势去丧尽。我们吃的是官面饭,官饭看的是天脸,谁都可以得罪,惟上面赏口饭吃的老爷开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们只是井水,人家怎么乱怎么坏怎么可恨是人家的事,只要他们河水不来犯咱家的井水,咱们已该额手称庆了,搞对抗?不但吃力不讨好,而且只是螳臂挡车,败了枉累九族,成了也迟早必败。我不犯这个,竭力执行公务,不问为什么,只问什么可以做,可以做什么,所以破戒出门,重入江湖以来,吃这公门饭还可以安安稳稳地吃到现在。”   张三爸很有点感叹:“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稳,但也要吃得安心,确很不简单啊。”   单耳神僧也很感慨:“这饭也确不好吃。”   张三爸道:“像这种饭,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个江湖人,只受心中良知所羁,为朝中得势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单耳神僧道:“我都当是国家的事,不问其他。为国事效命,我辈义不容辞,所以我自得其乐。”   蔡老择忍不住骂道:“良禽不知择木而栖,这叫愚忠。”   单耳神僧神容一敛,道:“莽犬不识虎威而攫,这叫愚勇!”   两人怒目而视,蔡老择忽觉似被迎面打了一拳。   余 勇   原来就在这对视一瞥的当儿,单耳神僧已把他的“四化大法”,自眼力里发射出去,蔡老择怎抵挡得住?一时间双目只见青光,金星乱炸,不能视物。   张三爸叱道:“千里神捕,你要对付的是我,何必找小辈出气!”   单耳神僧道:“不懂尊重长辈的小辈,就该得到教训!”   何大愤忽叱道:“没有资格当人长辈的长辈,小辈也不必自屈为小辈!”   单耳神僧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张三爸双手拇指均穿过中及无名二指,迅疾地在何大愤身上两穴按了一按。   只听“噗噗”二声,何大愤衣襟上激荡起一些尘埃,他自己也觉着了两击,但似乎又并未负伤,只是耳际嗡痛了一阵子。   原来,张三爸看准单耳神僧将会出手,所以先用“封神指”护着何大愤,化解来势。   单耳神僧的出手方式甚异,他的“四化大法”中的其中一化:“劲化”,便是把劲道力道,转以在五官七窍中发射出来,成了无形暗器,委实难防。   蔡老择平素机警过人,但只与他眼神化劲对了一下,立即伤目,便是吃了这道暗亏。   而今单耳神僧这下故技再施,却给张三爸的“封神指”早在何大愤身上布力发功,封了开去。   单耳神僧悻然道:“张天机,你今天要是不先负了伤,再加上中了毒,我要取你,也没多大把握,但你现在至多只剩下一半的功力,你的‘封神指’和‘反反神功’封杀得了我‘四化天法’中的几法?算了吧,你还是降了吧!”   陈笑哀求道:“神捕,你也是侠义人,何不高抬贵手,行行好事,就放了我们一马?”   单耳神僧笑道:“我说过,我不是大人物,我也没有开天辟地的大志,创帮立业的雄心,一生人,一辈子,快快乐乐、开开心心便好,那样子,多累啊!我也要做好事,但反正做善事不一定就有好报,我的善行也仅止于在能力范围之内,无伤大雅地帮一帮人,至重要的是不可误了自己,树立大敌,那样,也算帮了人,也不妨碍自己,这种好事我会做。现在放了你们,我岂不是得要与相爷那一伙人为敌了?这样的事我决不干!”   张一女大骂道:“你求他作啥?他要爸爹降,是怕万一动手,胜不了他便得兜着走,就算赢得了,他怕万一有死伤,那时,江湖上侠义中人,有谁不怪责他!他是好事不干,便宜捡尽,央他作甚!”   单耳神僧哈哈笑道:“聪明!反正我不干大事,也不图清誉,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只求办好公事、善己身!你看多少人少怀大志,雄图大举,到中年意志消沉,到晚年早已潦倒不堪,人生一世,为魔障所蔽,却又何苦!”   忽听一人朗声道:“大丈夫行当于世,岂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不建绝世之功名而弃世?神僧之言,余不苟同。”   单耳神僧瞳孔收缩:“又是你。”   张一女悦然道:“又是你。”   何大愤、蔡老择、陈笑、梁小悲都道:“果然又是你。”   来人正是少年名捕铁游夏。   他丰神俊朗,气字不凡,但身上有五六处伤,看来,七蠢碑那一役,他虽能退敌,但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天机”诸子在这落难时候,一见着他,都亲切得激动了起来。   ——好像他一出现,就有正义了,就能安全了。   单耳神僧怫然道:“你逞什么一己之能!身为捕头,吃朝廷俸禄,却不抓贼,反而私结流寇,这像什么话!”   铁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国家惜才,才不胡作非为!”   单耳神僧冷笑道:“你这算是跟我对抗了?你年纪还小,为这干盗寇一生前程尽毁,值得吗?你火候还不够,跟我对敌,能有生机么?”   铁手诚挚地道:“单耳神僧,早名动天下,天机爸爹,也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论什么救爸爹抗神僧,只不过,这件事只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势大,难道我辈身为中国之士,便就强大而反宋廷不成?只要事是该为的,我力量再薄,你势力再大,我也要和你对抗,成败不论,胜输不计!”   单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战?我瞧在你深受诸葛先生赏识之故,才延了三天期限,这次,你敢再拦阻,就逮你一并归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场如何,应该清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铁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战斗,我决不回避。”   单耳神僧怒道:你以为自己很勇敢?那只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铁手平和地道:“与人比斗争胜,纵尽挫群雄,余不为勇也;惟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余称勇也,不敢后人。”   单耳神僧怒目看去,铁手连忙运玄功,要抵挡这精通“四化大法”的千里神捕以目力运劲来袭。   不料,单耳神憎的怒目,忽尔变作笑眼。   铁手犹不敢松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臂力过人、内功基深,因办数案均明察秋毫、决不纵枉,使京城的诸葛先生深为赏识,三次召见,并因材施教,授之绝顶内功要诀:“一以贯之”神功。   这“一以贯之”的内功,以一息生万法,铁手习之,如虎添翼,奈何他当时尚年轻,火候未足,面对这名动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己身遇数战,力倦势疲,虽仍为义不退、当仁不让,但心中难免忐忑。   只见单耳神僧笑得古怪,望着他身后。   他是忠厚人,但决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单耳神僧诡笑道:“我本也没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只辣老姜张龙头,还有你这初生犊嫩捕头,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个些人儿,你们这回可一个也逃不了了。”   铁手见陈笑等看自己身后的眼色,都十分讶异、忧愤,而张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绝望,心中一沉,却听背后一个如破瓮裂缸锐疾的女音问:   “这儿谁是张三爸?”   接着便是婴孩的啕哭声。   蠢 蛋   铁手一面提防,一面转过脸去,只闻耳际单耳神僧啧啧地叹了一声。   那是一个冰清玉洁、脸白如霜、眉目如画、体态轻盈的女子,紫绛衫、蓝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后,怀里抱着个婴孩,手上拿着一册绣金红绸簿子,端的是秀丽绝俗,她只不过仅在一丈之遥,自己竟未警觉!   那妇人身边还有一个人,湛蓝色的长袍,头低垂,俯视地上,似是那儿有什么大有可观的事物,但那儿却只有他微微伛倭的影子。   这人头上裹着重重黑帛,仿佛他的头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实,务求它不再裂开似的。   纵没看到他的样子,也会觉得这男子很寂寞,还有一种很浓的忧郁。   铁手一看,就觉得肃然起敬。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却马上可以感觉出来:   这双男女是一对夫妻。   男的对女的好。   女的对男的也很好。   他们都很爱他们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这一对“壁人”都肯定是高手。   这时候,铁手虽不过是十九岁,但一个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对敌手有敏锐感觉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人只怕是他出道以来,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敌。   ——如果,万一,不幸,他们是他的敌人的话!   那美妇用一种冷而略带沙哑的语音问:“谁是张三爸?”   张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来,他已知道来者何人了。   美妇脸无表情,只淡淡地说:“我们夫妇奉旨承诏,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们返京归案。”   她稍顿了一下,才说:“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张三爸长叹一声。   他纵横江湖近三十年,却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铁兄弟,这儿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个女儿,托你好好照顾。你要交我这个朋友,就不要再理这事,这本也不关你的事。”   铁手忽然大哭三声。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这比他更好汉的少年人为啥未战先泣。   但他不问。   他向不问人。   他觉得问人是一种耻辱。   ——不知才问人,他岂肯自认不知!   陈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发问个清楚:   “你为什么哭?”   铁手笑道:“我恐怕要丧在这里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长,我竟然就这佯死了,实在心中也很不平,也当然很悲伤。既然伤悲,又何必装作若无其事?所以我哭。”   张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马上离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儿,比救了我我还更谢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这里!”   铁手道:“我便是要交你这个朋友,岂能在朋友遇危时弃之不顾?看来,我跟你这朋友,先只交到这里,未来在来世再续了。”   张三爸惨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为侠道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   铁手道:“一切因时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为该做的事尽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机’本大有作为,却因朝中奸佞当道,武林邪魔横虐,未遂抱负,才是可憾。”   两人说着坦然,但所说的好像都以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样说得那么磊落洒然。   这时候,敌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载断已扶负伤的钟碎行过一边,巴比虫与“九分半阁”   的子弟,吴公领三百官兵、庞捌和“单峰神驼”马交、还有“神骏金钩”辛大苦、“宝马银枪”辛大辛、“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们那一班徒众,全都包拢上来了。   还有一人,十分瘦削,轻若风吹得逝,一身灿亮银衣,正环臂冷顾大局。   载断正在这人身边才敢为钟碎疗伤。   这人当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   “闪灵”柴义。   都来了。   ——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在铁手和张三爸心目中,这些人虽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两人:   单耳神僧。   一一还有“铁闩门”霍木楞登。   这两人联手,铁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别自己的一双手了。   ——霸州第一捕头霍木楞登,跟“神捕”刘独峰、“捕神”柳激烟、“捕王”李玄衣、“捕鬼”慑青、“捕霸”灵郁布,“捕帝”独孤孤独等人齐名,是为“鸳鸯神捕”。   不过,现在看来,这对“鸳鸯神捕”虽然很和谐,但也显得十分落寞,非常忧悒。   张三爸见铁手不肯离去,只好说:“我求你们一事,这儿我奉陪到底了,我女儿和门徒,你们就高抬贵手,格外施恩,放他们一马吧,张某我感恩不尽。”   大家都笑了。   冷笑。   哂笑。   单耳神僧道:“刚才我开出条件,你偏死不接纳,现在就算我肯,你招来了这么多道上好汉,你的肥肉加起来还不够十四两,光宰了你够分吗?”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   在得胜者的笑声里,最容易找到的特质是:嚣。   这是嚣笑。   在大家嚣笑声中,那女子忽问:“张三爸,你在丙寅年临江之畔,是不是杀了一个外号‘九天玄男’毕家绳的人?”   张三爸想了想,道:“我杀的人不少,不能一一尽记。但那年在临江,我确杀了一个额上有痣的人,不知是不是他?”   妇人点首道:“便是他了。他是我的堂兄。”   张三爸愣然。   妇人又问:“七年前,你沿京畿路赴蓝田,在直县又杀了一个人,叫‘夺魂铃’杜怒门,有没有这件事?”   张三爸长叹道:“是,这我倒记得。我本来不想杀的,但到头来,还是下了手。”   妇人用笔尖在册子里勾了勾,道:“杜怒门是我夫君的五师弟。”   张三爸嗒然。   妇人再问:“去年,你在方陵一带杀了一名女子,她姓马,名丽,绰号只两个字,叫‘染血’。这事也确实吧?”   张三爸苦笑道:“不知她又是你什么贵亲?”   妇人只道:“她原是我未嫁前的贴身侍婢。”   张三爸索性豁出去了,问:“还有什么冤头债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都问明好了。”   妇人果问:“还有一个‘下三滥’何家的高手,名为‘今宵酒醒’何处,这个人——”   张三爸前知杀那三人,乃跟这对夫妇仇结深了,而今乍听此人之名,却喜出望外,马上说:“他,我没杀,他负了伤,给人包围攻杀,我,我救了他。”   妇人这回向她的夫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何处果然是他救的。”   然后转过头来,向张三爸道:“他是我们夫妻的大仇人,当年,我们的房子家业,就是他纵火烧毁的。”   张三爸惨笑了起来。   他扶额苦笑道:“我总是杀不该杀之人,救不该救之人,天哪,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大蠢蛋!”   比蛋还蠢   “不,”那妇人平静地对她的丈夫说,“你杀的是该杀的人,救的是该救的人,所以你比蛋还蠢,不只是蠢蛋。”   她掀开册子,道:“‘九天玄男’是蔡京手下一个栽赃大王。蔡京一伙如果要害一个人,而如果要害那人又一向清廉耿介,若无诬陷之法,毕家绳便应运而出,他先与那人结交,然后写谋反信,送达他家,或将赃物,暗置其宅,又或打探那人身侧,有什么可以害他的人、罗织的罪,凡经毕家绳出动的栽陷的案子,一定牵连甚重,永不超生。那次,他在临江害杀了清正廉洁的县官林不肯全家,你忍无可忍,所以才把他杀了。”   他的丈夫已蹲了下来,这时,倏然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三个字:   “杀得好!”   说得斩钉截铁。   那妇人莞尔一笑,拍拍褪褓里的小宝宝,温存了几声,又翻开册子的另一面,道:“杜怒门此人别的不说,单是八年前的一年之内,以他的‘夺魂铃’邪法,就连夺了十七位黄花闺女的贞操,那次他在蓝田打你女儿的主意,他伤而饶之不杀,逼他改过自新,不料他怙恶不悛,到了直县,又要劫奸一名未入洞房的新娘子,你却在后跟踪,见他不悔,便杀了他。”   她丈夫拍拍地上的影子。   “杀得好。”   好像是影子在说话。   妇人睨了她丈夫一眼,又翻到另一页:“‘染血’马丽以前倒是一个好女子,但后来不知怎的,脸上长满了疮疥,她为了要治疗毒疮,误习‘血霜妃’艳无忧的秘技,非要吸吮婴孩之血才能生肌换肤,于是就夺人婴童,残杀甚众,给你撞上了,当然也不能活命了。”   她的丈夫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影子说了一声告别的话一般的:   “该杀!”   妇人妩媚一笑,款款地道:“‘今宵酒醒’何处确是我夫妇的‘大敌’我们曾几度意欲归隐,他都千方百计,逼我们重出江湖。我夫累世跟‘下三滥’何家有宿怨,但自我们两相识共偕之后,不喜酬酢,亦无心卷入武林仇杀之中,所以常隐居起来,过着平安平常但快乐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武功并不好,曾三次遭‘下三滥’的暗算,都是何处私下救了我夫妇俩。他说:‘你们终日逃藏,也不是办法。人要自救,才能救人;人应助人,不求人助。   你们是有能之人,尚一意逃避,难怪这俗世里常为豺狼当道,都是你们为一己之私而造成的!’他怕我们又安居不出,还不惜一把火烧了我们的房子,要我们在餐风饮雨中力图振作。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但也是我夫妇的大恩人,而且也是‘下三滥’何家自‘战僧’何签之后的一大英雄,你救了他……”   她丈夫陡叱了一声。   “救得好!”   如此峰回路转,着实令张三爸喜出望外。   那年轻美妇继续迅翻锦册,道:“我们查过了你过去伤杀人的档案一百四十一宗,全是为民除害,为国杀敌,就算杀伤我们亲朋好友的三宗,也是理所当然,只有两宗例外……”   这回,连张三爸自己也好奇起来了:“是哪两宗?”   妇人道:“一宗是你对付自己的胞哥张二爹。你因为恨他虚伪不孝,把服侍双亲的烦琐事务全部回避,平素忤逆无情,任由老人家凄苦过其晚年,孤苦无依,而又把门面功夫做足,逢拜寿举葬的大礼时却在人前充作孝子,这等虚假功夫,瞒不过你,所以你待双亲仙逝之后,便毅然与张二爹翻脸,又因他数度意欲加害于你,你也对他见死不救。……‘天机’一组,原来宗旨是守望相助,在这一点上,你办不到。”   她丈夫忽道:“那是他的家事,我们不能插手于人家事,何况,他也没害人杀人。”   少妇一笑。   倒是张三爸按捺不住了:“还有一项呢?”   少妇又掀开另一页:“吏部侍郎韦他命,因遭童贯家臣的追杀,求救于你,你却不施援手,见死不救。”   张三爸恍然辩解:“那是因为他趁旧党得势之际,诬杀新党多人,其中有好些是朝中正直之士,也有好些是我的好友。”   少妇只说:“我知道。”   她丈夫说:“他是人。”   少妇说:“所以他也有过错。”   丈夫说:“但错失不大,不足以罚。”   少妇道:“反过来说,我们查过单耳神僧杀人档案三十三宗,其中就有七宗是枉杀,三宗是私仇,两宗是诬陷。”   单耳神僧大耳一耸:“什么?”   少妇又翻册子的另一页:“丁已年,‘流沙公子’史历巴因为嘲笑过你,戏称你为‘单耳秃驴’你含恨报复,后来史公子因醉后失言,说宋廷积弱,重文轻武,武将不敢战,文臣多贪财,皇上要查办此事,你索性把自甘受缚的史历巴杀了,说他‘畏罪逆抗’故而收杀,这是公报私仇。”   单耳神僧额上冒汗:“这……这事你怎么……知道?”   那丈夫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少妇接着又道:“今年初,你见中州两位小神捕‘大胆捕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名声大振,有浸浸然青出于蓝之势,你怕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于是在王黼面前参了他们一本,一个给冤下牢里,说是窝结辽兵;一个给充军西凉,罪名私结匪党。”   那丈夫道:“不能容人,竟至于斯。”   单耳神僧汗涔涉下,辩道,“荒唐!他们两人,是我一手培植出来的,我怎会害他们!   要不是我保住他们,他们早给杀了头了。他们两人,都不学好,不好好读书,一味好结悍匪,乱交异党,才致如此,关我啥事!”   少妇平静地说:“他们也以为不关你的事,以为你挺身周护,还对你感激涕零呢。你好人当尽,恶事做尽,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我们!你还要我再念下去吗?”   单耳神僧怒道:“你们是谁?别以为‘鸳鸯神捕’就可以节制得了单耳神憎!?我千里神捕上受命于朝廷,更承恩于相爷,今天有公文诏令,要捕杀叛贼匪首张三爸,铁游夏年少无知,阿附匪党,自是一并拿下!霍木楞登,白发娘子,你们聪明的,就跟我一道剿匪,要不然,退开一旁,没你的事!否则,今儿大家听着了,凡附匪作乱者,罪加一等,格杀毋论!”   吴公、巴比虫都看势率众大声应和:   “是!”   少妇昵笑,睨向丈夫。   霍木楞登似是刚看完了自己的影子,现刻抬头望月,样子清矍,十分落寞:   “我们还是对抓你较感兴趣。”   “抓我!”单耳神僧吼道,“你凭什么?你是我之敌!?你可有钦命公文!?我是相爷近前谋士,相爷亦多用我谏言,你俩当了捕快多年,仍只是杂役闲差,无用之人,敢来惹我!?”   四化大法   霍木楞登跟他的夫人相视一笑。   “大丈夫生不逢时,定当无用于世,始能全志,唯小人才亟于见用,助长淫威;”少妇缓缓地道,“真有满腹经纶者,岂可为人之谏士?就算主子再英明踔厉,但用废凭人,岂有明节之地?要做,就做择谏人主,任黜由己,否则,宁当无用之人。”   单耳神僧怒道:“那你又当捕快?”   铁手眼里看耳里听这一对六扇门前辈里神仙侠侣的风范,不禁神往,乍闻单耳神僧反唇怒问,不由即道:“要做无用之人,只因不为奸佞所任意滥用而已;夫一天活于世,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天不事,一天不息。当一个真正的捕快,除暴安良,这便是大丈夫的事,岂可因恶小而为,善小而不为!”   霍木楞登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和我的心志竟是一样。‘铁手恭敬地道:“岂敢!小辈久闻侠侣大名,心仪已久,苦无拜会之机,今得见风范,得睹神采,实大幸也!”   单耳神僧“呸”了一声,向包围上来的差役、官兵、壮丁、徒众喊道:“我有王命在身,这几个反贼叛匪,先拿下了,格杀勿论!”   众人齐声应和,响若雷动。   但在杀气腾腾的喊声当中,霍木楞登的一幽语音,依然传来:   “我这个没有王命在身的,却有大义在心,偏要来拿你这个身负钦命的。”   说罢,他走过去,很亲昵地垂望了他的夫人一眼,深情款款。   然后,他垂望妻子怀中的孩子,动作十分轻柔。   他挺直了身子之后,大家才看出他虽瘦削,但十分高大,手臂也特别长,垂下来竟可及踝,手指也比手掌还长上一半。   之后,他环臂走向单耳神僧。   “听说你精通‘四化大法?’”   “我也听说你长于‘三不神功’。”   “你的‘四化大法’是‘化劲’、‘化力’、‘化败’、‘化气’。”   “你的‘三不神功’是‘不通’、‘不破’、‘不死’神功。”   “那好,你四化,我三不,我们正好天生一对。”   “谁跟你天生一对!”单耳神僧一直沉住气,到了此际,都发作了开来,“你是匪,我是官,来人啊,全拿下了,抵抗者死,不许逃掉一个!”   他第一个就冲杀了过去。   但他的目标不是霍木楞登。   而是张三爸。   他决意要给霍木楞登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不要“多管闲事”的机会。   也同时给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不在此时对付这难缠家伙的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对夫妇是迟早都要剪除的,但并不争在今晚。   他有很多办法可以铲除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   何况,这对夫妇也着实知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的人都不易长命。   他的顶头上司,跟他一样,也不希望人知道得太多:偏偏霍木楞登和白发娘子对许多事都出人意表的“了如指掌”。   这不行。   这种人留不得。   一一但最好不是今晚就动手。   一个聪明人,是要懂得在同一时间内,尽量避免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所以他冲向张三爸。   主敌是这人!   就在这时,霍木楞登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伸手,解开了裹额的黑布,露出一大把长过腰臀的银发。   月光如雪。   发色欺霜。   -——好一大把银色的发!   少妇似早已知其夫君会这么做,她盈盈接下那裹发的黑布。   铁手看得呆住了。   发色皑皑,更显得霍木楞登落寞无比。   只有他在看他爱妻和儿子的时候,眼光里才又满溢着温存温柔。   铁手现在才明白,为何这少妇叫做“白发娘子”了:原来她有一个白发三千的丈夫!   霍木楞登发出一声长吟。   他拔出一根白发。   银发抖直如针。   长针。   针刺单耳神僧的耳孔。   单耳神僧全身凝聚了内家罡气,但耳孔正是他的罩门!   单耳神僧此惊非同小可,他蓄势待发的一掌,已攻了过去。   霍木楞登银发飘扬,手里的一支银发发出剑锋破空嗤嗤之声,在月下,恍似银皑皑的一片雪光,包围住了单耳神僧。   他手中的发是针剑。   头上的发是千百道剑针。   但他仍冲不破。   冲不入单耳神僧的“化劲大法”。   一一只要是带劲的攻势,单耳神僧就有办法将之化解,并且借劲回劲,反攻对方。   反攻己然开始。   钟碎的伤已愈可七成。   他立功心切。   他抄了两把刀,冲近张三爸。   载断也撷了一支枪,来攻爸爹。   铁手拦在两人之前。   这两人是他的手下败将。   可是还有一人不是。   那是他们两人的老大——“闪灵”柴义!   柴义也不打话,立即向铁手发出了攻袭。   他的攻击十分奇诡。   他穿灿如银火般的衣服。   突然间,他聚集神功,自爆于一瞬,全身发出极其灿目的光亮来。   就在这人人目为之眩的一刹那间,柴义便对铁手下了手。   下了杀手。   毒手。   铁手在那一瞬间无法视物,他只有闭目运气,吐气开声,击出两掌。   浪分涛裂。   灰飞烟灭。   一时间,大地又黑了下来。   铁手跌退三几步,终于一跤坐了下来,低首沉思。   柴义抚胸喘息。   他的两名师弟:钟碎和载断,也不知道在那电光石火一瞬间,两人如何交手、什么情形、怎样负伤,谁胜谁败?   载断只问:“老大,你怎么了?”   钟碎只道:“要不要我们过去杀了他?”   柴义摇首。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似哭非笑。   但仍是笑。   他走近铁手,像久别的父亲,去俯视自己的孩子,一样慈蔼。   就在他走到七步之遥时,他的神色骤然变了。   变得极其恶毒。   铁手也在那时猝然抬头。   抬首跟柴义对了一眼。   在那一刹间,极灿目的亮光又自柴义身上炸起,像一道流星给闪电殛开千百片。   亮极了。   铁手闭目。   他又推出一掌。   这一掌也快得不可思议。   一般人见铁手出招,只觉这少年内息浑厚、力大沉猛,却从不知他出招也竟可如此之疾的!   灿光倏灭。   铁手一手支住一栋残垣,一面陷人苦思。   柴义这回是按住小腹喘息。   钟碎还要问,载断忙扯住他:“别吵着老大,他要独力对付这小子!”   忽听柴义哑声吼道:“快上啊,还等这小子再运气聚力是不是!?”   载断、钟碎闻言马上出手。   断剑每一段俱成兵器。   碎刀每一碎片都成招。   铁手仍在沉思。   深思。   他似是已陷入了苦思之中,不能自拔。   他好像对二人的凌厉攻袭,见而不睹。   不过,却做了一件事。   他变掌往下一压。   下面是土地。   沉沉大地。   突然间,钟碎和载断的攻势,完全给大地吸收了似的,而他们的力量,也完全给大地击倒。   自地上两股大力潜至,就像大地把他们击倒——他们倒在大地上。   这是匪夷所思的功力。   就在这时,柴义发出了第三道攻袭。   最灿亮的一次。   他把一生功力、一身精力,全爆了开来,其华夺目。   就在他要光芒尽现时攻杀铁手之际,铁手闭起双目,一连攻出十八掌。   十八掌里,无一掌是攻向他的。   可怕的是并不是攻向他,这招式并不杀人,而是把对方一切退路、出手、攻势和下脚处全封杀了。   这个面对可怕攻势来袭的少年高手,一向只静观其变,不动如山。   静比动更可怕。   而今他动了。   一动则足以使他动弹不得。   不能攻。   不能退。   甚至连招架都不能。   他只有凝在那里。   他的杀势无法寸进。   铁手十八掌一过,已封杀了他。   冰封了他的力量。   焚毁了他的攻势。   然后铁手向天劈出了一掌。   这时,天心月色,忽然亮了一亮。   柴义大叫一声,掩面而退,一面向他的两位结拜兄弟急喊:   “退,退,速退……”   一直待他们三人退走为止,柴义始终未把以袖遮掩着的脸再露出来。   铁手向天劈出那一掌之后,仿佛也累了。   有累很累了。   所以他马上坐下来,运气调息。   一一他负了伤、流了血、着了招,尚且不必稍歇,但在劈出那十九掌后(虽然无一招是正面攻取敌人的),反而攻得脸色像月边的云,幽蓝带青。   他击退柴义,虽然兵不血刃,但毕竟年少,内力仍未够浑宏,耗了不少元气,一时间不得作战。   他打坐调息,却眼看四面,目游八方:   却见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那一对已拼出了真火!   霍木楞登以漫天散发,支支如箭,攻袭单耳神僧。   单耳神僧以“化劲法”使得霍木楞登的银发支支如剑,回刺自身。   霍木楞登的招式突然变了。   他的神态也变了。   他出手每一招,都空门大露,有时露出胸膛,有时腑下破绽大现,有时全不顾上盘,有时下盘完全虚浮,他尽是大开阖,每一招都似在嗤笑天下高手为垃圾。   奇怪的是,一遇上这种诡招,单耳神僧的“化劲法”便全失去了效用。   单耳神僧开始乱了。   他的眼神乱了。   眼看霍木楞登就要获胜,突然之间单耳神僧使出了他的“化力法”。   ——看了他的“化力法”,能在片刻间把霍木楞登元气淋漓、锐气无匹的“不破神功”   压了下去,挫了下来,更教铁手心中震怖:“四化大法”确有非凡之能,当真是超古烁今,空前绝后!   三不神功   这时候,张三爸等人也不闲着。   “大口飞耙”梁小悲力战辛大辛。   “小解鬼尹”蔡老择苦斗辛大苦。   “灯火金刚”陈笑决战武解。   “一气成河”何大愤勇斗庞捌。   连张一女也奋迎马交。   张三爸更以一人独战吴公、巴比虫及数百名官兵帮众——他虽只一个人,但他所带动的力量,使得数百敌手直如一人一般,全闯不过去,通通成了一个整体,像龙尾总是跟着龙首,蛇身总离不了蛇头一样,人再多,冲得再猛,也冲不开张三爸‘反反神功’及‘封神指’的一夫当关、双龙出海。   自发夫人只是在旁“掠阵”。   “掠阵”在这里的意思是:   谁遇上了危险,她就去帮谁。   她帮人的手法很简单,只四个字:   举手投足。   一出手,即是惊天动地。   但出手之后,便一定得手,得手之后,便悠悠然地走开,或继续哄怀里的孩子,十分专注,脸泛红潮,好像那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一击,与她全然无关似的。   所以陈笑、蔡老择、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都不致败。   因为有这位美丽的母亲“照看”。   他们不败,辛大辛、庞捌、马交、武解、辛大苦这些人可辛苦了。   张三爸见门徒无碍,他虽负伤在先,但在雄心奋战、早有防范之下,巴比虫那些手段还奈不了他的何。   所以他还有余裕观战:   霍木楞登与单耳神僧之一战!   事实上,他也十分关心:霍木楞登因护他而出手,要是遇险濒危,他就算舍了老命,也得要接下单耳神僧!   可是不必。   他不看还好,看了始知“四化大法”虽然可怕,但“三不神功”简直令人畏怖!   单耳神僧的“化力大法”,使霍木楞登受到了重挫。   但坏就坏在霍木楞登受到“重挫”。   重挫使霍木楞登正好施展“不死神功”。   ——遇挫愈强。   霍木楞登受挫受创之时,功力更加反弹,反击更是可怕。   这时的反挫才是最厉害的。   但这反击却惹动了另一反应。   单耳神僧跌倒。   他像无法抵受反击的压力,一跤跌倒。   自此起,他一直或摔或跤,共一十六次。   但每一次跌倒,都是他一击凌厉的绝招。   一一“化败大法”。   反败为胜的技法。   他以跌倒还击霍木楞登的受挫。   如果不是张三爸这样老经世故、身经百战的高手看来,只觉他们两人一频频受挫、一跌倒连连,还不知他们在闹些什么。   但在场中最惊险的搏斗,加起来恐怕都不如这两人的一招半式。   这才是动魄惊心的恶斗。   石破天惊的决战。   但在母亲温柔且温暖怀抱里的婴孩,战争不曾惊扰了他,他却自甜甜又恬恬的熟睡中轻轻苏醒。   他眼中的“大战”却不是这样的。   他看见他那银发蓝袍的爹爹,忽然跌坐了下来,而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戟发伯伯,忽然之间,全身都似充满了似的,像只大蛤蟆,一步一步走向爹爹。   这时,全场的人,已知怎的,都脸露痛苦惊愕之色,双方掩住了耳朵。   母亲也用双指按住了他的耳孔,然而,而却使娘无法也用指塞住自己耳孔了。   不久,娘白晰的耳珠就沾了两行血珠。   但娘却未呈痛苦之色,只用手指抚着他的脸颊,柔声地说:“孩子,你忍一忍,你爹就要解决敌人了。”   一一爹只坐在那儿,怎么解决敌人呢?   ——什么是敌人?   一一为什么敌人要“解决”掉呢?   他想问。   却问不出。   因为他是哑的。   他长得很小,其实,他已三岁了。   不能再战了。   自己用的是最后法宝、看家本领、独门绝招“化气大法”。   可是,那白发的恶魔只端坐在那儿,他要攻对手一招,等于伤自己一招,这简直是跟自己作战,而失了敌手,如何能战!?   到今天,至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不通神功”!   ——因为此路完全不通!   攻不进。   杀不入。   ——难怪这白发老怪的外号叫做“铁闩门”了!   他攻到了第十一招,自己已伤了七处。   竟是为自己所伤的!   够了!   不能再战了!   单耳神僧遂大吼一声:“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有一天,我定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张咀喷了一口血,并一路咯血而去,转眼即不见影踪。   他这一走,全都撤走了。   张三爸想向霍木愣登夫妇致谢。   霍木楞登咳嗽、咯血,只说:“我不打算救你,只是代你救了的人谢你;我本想杀了你,但有你在却可以代我杀掉更多该杀的人。”   然后,他看了铁手一眼:“年轻人,有一日,咱们一定还会再碰上的。”   铁手还未回话,霍木楞登已跟他的爱妻依偎而去,两人一面走一面逗弄孩子,这样看去,仿佛恩爱里却有点寂寞,伤感中却十分温馨。   只隐约还听他们两人的语音一沧桑一沙哑地传来:   “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   何处得秋霜。”   铁手见“天机”诸子的危难已暂时渡过,亦要告辞,张三爸道:“铁少捕头,大恩不言谢,我这小女,如丝萝得能仗乔木之托,我就虽死无憾了。”   铁手心忖:这武林名宿怎老是忙着把女儿推给他!忙道:“我一事未成,终日奔驰,浪迹天涯,刀口舔血,怎能有成家累人的打算?爸爹好意,在下心领,不敢承情。”   张一女在一旁顿足赦嗔地叫了一声:   “爹!”   张三爸呵呵笑道:“好好好,你是少年英发,来日方长;我是心灰意懒,来日‘长方’。不过,若我还能再振天机,重出江湖,今后‘天机’子弟,只要是你有令,无不遵奉从命,任你调度。”   铁手执意不肯。   张三爸一味坚持。   他立即教了铁手好些口诀,铁手见对方盛意拳拳、也委实盛情难却,而且有些暗语如“力拔山兮乞丐死”、“大风起兮炊肥羊”等,也确十分有趣,使铁手动了少年人的好玩好奇之心,顺便记下了,也把“天机”小组内的手势暗号及辨别法默背下了一些。   张三爸正色道:“但愿日后你有用得上我们的一天。”   铁手笑道:“我也愿你能早日可再持杀人刀,展啐啄机,成活人剑。”   然后他向梁小悲、张一女、陈笑、蔡老择、何大愤等一一拱手告辞。   “但愿能再见你。”   他们都殷殷祝福,依依不舍。   “但愿能见天机复出。”铁手说。   “但愿能早日澄清天下,尽扫奸邪。”   “但愿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但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但愿……”   “但愿——”   他们在但愿声中互道珍重。   他们在风中分手。   分道扬镳。   ——但仍各做各人心头“但愿”的事:但都不会忘了彼此的期许和厚望,以及月下冲杀的义气与交情。   这便是铁手在少年时和“天机”张三爸的交情。 常玩的女人     从来没有错误的人最失败。   一个从没有失败过的人,就是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的人。   文明从错误开始,成功也是。   瞧不起   泪眼山上。   乌云四合,天色渐黯。   水气愈来愈重。   雾气越来越浓。   山那头一定在下着雨吧,所以“不动瀑”水声哗然,分外分明。   七分半楼依然倾斜,在风云变色中,犹如苍穹下一叶风雨危舟。   日影翻在阴霾背后,常隐偶现,阳光每一度绽照下来,都有一种突破万难、久违了的感觉。   唐仇也斜斜地负手睨着方方正正的铁手。   她的笑意也似微微倾斜。   她跳着脚笑着说:   “铁捕头,你好。”   铁手道:“唐姑娘,你好。‘   他们两人已斗了几句咀,但唐仇却忽然转了个态度,似是才照面般地招呼铁手,笑容清丽,语态可人。   “我喜欢玉树临风的男子。你就是。”   唐仇挑起了一只秀眉,说话的神情很逗。   “我也喜欢美丽好看的女子。”铁手道,“你还很聪明。”   唐仇逗着笑道:“你心里要说的恐怕是:这女子还很阴毒吧?”   铁手摇首道:“我是办案的人,而且办的都是大案,心狠手辣的人,我见多了,只不过,像你这么美而又那么毒的女子,倒是不多,所以越发觉得可惜。”   唐仇自然听出铁手是故意讽嘲她,但她仍神色自若,笑出了阴云中的一片诡丽来佻达地道:“其实我岂止于毒,不止是美,我还很聪明,很诱惑,很有个性,很傲,是不?”   铁手诚挚地道:“每个傲慢自恃的人,都以为自己很有个性,都以为自己这几下造作弄态很出色,其实,人人不外如是而已。争炫斗奇,好胜逞强,反见低弱。这种人我见多了,这种事我也见多了,姑娘手段很辣,以此自恃,犹如家犬相斗竞龇露齿,又像在大人面前小孩争宠,说到头来,姑娘以柳絮之轻,而窥磐石之基。”   唐仇这下刹地变了脸色,叱道:“你这算啥!狗腿子,只会靠朝廷官家撑腰,在江湖上横行无忌,在民间作威作福!”   铁手一点也不动气:“骂得好!当朝廷应声虫、当官宦狗腿子、当上豪劣绅鹰爪子的,大有人在,你骂的是他们!我们师兄弟四人,从不做这样子的事。我们跟掌权的得势的呼风唤雨的苦斗远比追捕风里雨里亡命的热血汉子多!你一定很少听闻咱们四个当差的故事了,我不怪你!成仁取义,立功立德,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不敢有负此志,所以不怕你骂,问心无愧,便也抓得起你。”   唐仇粉脸青寒:“少在我面前搬出什么孔孟圣人的虚伪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子弟只会替皇帝涂脂抹粉撑门面,一味讲究家世出身,排斥异己,私结朋党,终生缠绕在繁文褥节上,历史上有的是儒生杀人,远比武人狠毒,而且赶尽杀绝,鬼主意一大堆,把好皇帝教成坏暴君,把昏君教成了猪狗不如的东西!都是你们这干披着儒巾儒服的人干的好事!我瞧不起!”   铁手长叹道:“姑娘你这未免是一偏之见、以偏概全了。历来,儒士都是给误解至多的族类,这才见出儒者精神的可珍可贵处。真正洒热血、抛头颅、持正求道之士,在所多有,但也有不少打着儒家的旗帜,鱼目混珠,招摇撞骗的人,终于掌得大权,无法无天。正如武林中也有不少人,以正义为名,以王师为号,所作所为,都是些盗寇不如的事,你看当今武林七大寇,那个不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侠义之士?他们不是盗匪。现今尽奉圣旨往大江南北采办花石的官员,个个都如狼似虎,极尽搜刮之能事,他们才是盗匪。从古迄今,聪明的恶人都善于用各种掩饰行恶事,我们辨别他们,不是听他们说什么,管他们的背景是什么,而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其实是什么。”   唐仇撇咀道:“你既然那么有理想,还不去对付他们,却来管我的事!”   铁手道:“你给他们利用了,我先得对付你,有一日也会逐一收拾他们。”   唐仇蔑然道:“你有这个本领?”   “我没有。”铁手坦然道,“但我们大家合起来,却一定有。”   唐仇眼里绽出逼人的英气:“你是一定要插手这里的事了?!”   铁手道:“这本是我们的职责。”   燕赵忽道:“要是我们立刻离去呢?”   这句话在场人人都有些意外。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喜可贺。”铁手略作沉吟即道,“可是唐姑娘已杀了人:杜夫人养养、‘天机’的李大七,都不能白死。”   “怕他什么!”唐仇换上了一副绝美的狠样儿,“你不走,我就连你一并杀了。”   铁手笑了。   “我每次要抓凶徒时,对方都会那么说。”   唐仇居然也笑了,指了指天:“你看,天色不大好,你得罪了我,连天都不帮你了。我一向是个幸运的女子,上天赐给我美丽、聪明,还常常成功,胜利。”   铁手道:“可惜你辜负了上天对你的眷顾。”   唐仇嫣然笑了:“你真固执,我喜欢固执的男人。但你是怕我,你怕我这般美,不敢接近我,怕我吃了你,怕你有了我便没有了你自己。”   铁手沉住了气,没说什么。   唐仇笑得粲然,语音如诗似梦:“你不敢面对我,其实是暗地里喜欢我,你怕什么呢?   你站过来我这一边,不就得了,你只要帮着我,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我喜欢你,你还怕什么?”   她这样说着时,她的目光、风姿、语音,都形成了一种极其流丽的气质,这时候,那三十一名歌舞女子,也轻轻哼起歌来,伴着琴声弦意,莺声燕语,悠悠荡荡,感人心魄。   一时间,张寞寂、李凉苍、王烈壮、孙照映、公孙照、仲孙映等都向唐仇那儿站了过去了。   然而唐仇还不是向着他们说话:   她的话和她的心志,完全是对着铁手。   铁手却巍然不动。   他的双拳紧握。   这时,连年高德劭的杜怒福、气定神闲的长孙光明、密法高手蔡狂、藏法高人梁癫都难免有点心旌摇荡,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凤姑,竟也为这柔音软语所牵动,铁手却一字、一句、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朗声喝道:   “唐仇,没有用的。你已施‘声毒大法’中的‘迷神引’,虽然厉害,但对我是不管用的。‘声毒’是众毒之首,犹如‘声相’是众相法中至难之术,但你只要听若无听、以金刚定摒除妄念,脱自己脚底之鞋,痛掴心头歧芜之念,如自一个盹中惊悟,才能身心脱落,洗涤一切尘劳妄念,以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唐仇,你这点伎俩,收了吧!”   他这样一喝,凤姑、蔡狂、梁癫、杜怒福等人本来就道行高深,立即醒了。   看不上   省了。   众人都暗自捏了一把汗。   “唐仇,你再要是施术,莫怪我要看不上你。”其实,当唐仇施术时,铁手到后来也有点柳绿花红难自抑起来,所以他必须以声破声,把话说下去,而且说定了,说绝了,“你虽然美,可是没有真正的爱,所以凤姑就比你亮丽多了。你虽然艳,但缺少真正的情,因而镜花也比你动人多了。你且自怜自赏吧,这么年轻的女子却没有情和爱,孤芳自赏,真正可怜!”   唐仇这回恚怒了。   “你!”唐仇咬牙道,“你这自大的鹰犬,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是真的怜香惜玉,却不去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救那中了我毒的李镜花,而来这儿送死!”   铁手淡淡地道:“小相公自有‘九九修罗斧神君’哈佛营救。”   唐仇恨恨地说:“凭什么他要替你救人?!”   燕赵在一旁忽道:“哈佛是‘天机’分组的组长。”   唐仇咬着牙道:“‘天机’的人又怎样?大捕头跟这些杀手组织有勾结不成?”   燕赵只沉声道:“‘天机’的龙头张三爸,曾深受这铁捕头的相救恩情。”   唐仇冷笑道:“我派去的钟森明和麦丹拿又岂是易惹之辈,何况,大小相公都先着了我的道儿。”   燕赵沉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也是哈佛开的,他的结义兄弟‘补白大卫’袁祖贤,还有‘天机’副龙头艳芳大师,全在那儿坐阵,你选错了战场!”   铁手道:“我拿下你,他们便不愁没有解药了。”   唐仇忽又满脸堆欢起来,轻笑道:“你可拿得下我?”   铁手只沉稳地道:“你很好玩?”   唐仇清艳地笑道:“因为我很好玩。我是个好玩的女子。”   铁手道:“你玩的是别人的命,小心也玩掉了自己的命。”   唐仇昵声道:“来吧,来玩我吧,我是个常玩的女人,需要一个玩得起的男人,看来,你就是吧?嗯?”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自有一番迷人的意趣,初听不觉,但省觉时意韵已攒入肺腑,且对眼前这叫唐仇的女子生起了一种茫然的情意。这也不能算是一种淫意,因为其间疼惜仍多于肉欲,怜爱仍大于轻淫。   在场中,定力较差的或内力受制的,难免都为这柔声曼语引动了一阵遐思,心施摆荡不已。   直至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自地面传来,直荡入人心深处。   那是铁手蹲踞下来,以手拍土地,就像一个慈善的主子在抚摸他的爱畜。   他的手拍击在地上,发出轻柔、沉重、稳实的声音。   那是大地的声音。   大地之声。   唐仇那好听的声音猝然嘶哑了。   她带着惊惧望向铁手。   “你……破我的声音……”   铁手徐徐立起,遗憾地道:“没办法,不这样,你的‘迷神引’委实使人失神伤心,我再不藉大地之声,恐亦难以自抑。我这是不得不尔。”   康仇忽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是怕。   她是气。   她气的时候,由于单薄的身子有点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怒愤,所以便抖了起来。   这是一种美丽的抖动。   尽管她是那么生气,可是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铁手看过许多女人。   他喜欢看女人。   ——女人好看的时候,实在比花娇、比月皎、比什么都好。   他很少惹女人生气。   一一因为女子生气的时候,就算本来很美丽,也会不好看起来。   有的女人生气起来的时候像一口布袋,有的像酒壶,有的则像一块晒干的柿饼,或像一堆冷冻了的蜡。   但唐仇不是。   她生气起来的时候更美。   她的猛憎本就是一种美。   ——当一个女子连恚怒都美的时候,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绝色。   然而唐仇却不知道站在那儿云停渊峙似的铁手心中所思。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江湖上,以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风姿跟每一个人结怨成仇,仍然风华她的绝代,倾国她的倾城。   可是,今儿,她只知道全场都在注视她,惟独他不是。   ——他就是铁手。   光是为了这点,她决定这次不止要玩出火,还要玩出电来。   看到唐仇的眼神,燕赵便知道唐仇要做的是什么。   他与人交手前,喜欢先看对手的眼神。   ——如果对方不敢正视他,他单凭气势便可以吞噬了对手。   ——如果对手与他眼神相对,终会让他的眼神逼住,如此未出手便已掌胜算。   他看铁手的眼神。   这眼神也并没有特别过人的锐利。   就像大地。   像山。   ——大地和山,看似不动,宛似啥也没有,但蕴藏了万物,万物都可自其中开花结果、繁殖生根。   他看不透他。   所以他转而看唐仇。   有时候,他颇能捕捉唐仇眼里的话,但有时候,那又成为一种迷宫,误导了他的推测。   他觉得这小师妹的双眼有“毒”,至少,也能放“毒”。   可是这时候,可能因唐仇太过专注于敌人铁手之故,燕赵颇能自唐仇眼里读出她心里所想的事情。   这很重要。   ——你要是能明白人想什么,就能料敌机先。   真正高手,出手制敌,早在动手之前。   对不起   燕赵上前一步。   他长得十分高大。   简直巍峨。   他一长身,已把唐仇拦在身后。   由于他太过魁梧,以致简直像是一卷袖便把唐仇“藏”了起来似的。   他跟铁手面对面。   他第一句话便说。   “对不起。”   铁手马上肃然起敬。   他也知道自己遇上平生头号劲敌了。   一一一个绝对有把握打杀敌手的人,居然仍保持平和心胸,肯低声而不下气,跟敌手致歉,这人本身必定就是个极有信心、甚为强大的人。   只有失去信心的人才会傲慢。   只有极自信的人才会极谦逊。   所以铁手马上拱手:   “谢谢你。”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神色十分虔诚。   燕赵听了之后,也一脸敬意。   对不起。   谢谢你。   一一说“对不起”的人,其实,并没有“对不起”对方。敌手相交,自然是要施辣手下毒手,也没什么算是“对不起”的。   这‘对不起’是一种示敬。   一种礼让。   一一说“谢谢你”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可“谢”对方的。两兵相接,高手对敌,在动手之前,对方先敬你一尺,你承了这个情,便回敬对方一丈。   这“谢谢你”是一种心领。   一种回报。   所以燕赵说了“对不起”,铁手便说“谢谢你”,两人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两者都惺惺相惜,英雄互重,谁也没有在礼数上亏了对方。   燕赵再进一步,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来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已插手这些事了。”   他在说明他的立场:   他不是有意与铁手为敌。   一一燕赵、唐仇、赵好、屠晚也不是有意要对付“四大名捕”。   所以他们也无亏于江湖礼数。   铁手道:“青花会是个治贫医病的帮派,燕、鹤二盟也—向行侠仗义,替地方主持公道,如果有人要伤害他们,不管我们是不是先来,但都一定会赶到。”   燕赵说:“你常说公道,可知道世间并没有公道?”   铁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燕赵道:“什么是公道?要是以公道求诸于天下,那天下根本就无公道可言,黄莺吃虫子,对虫子可公道?蜘蛛吃蚊子,对蚊子而言,又岂有公道?老虎吃狼,狼吃狐狸,狐狸捕食田鼠,鼠吃蟑螂,哪样是公正、公道的?你看人吧,他们杀一切动物植物,只为自己果腹、作乐,他们还杀人哩!可是,要他们不杀,他们自己就得给人杀了。你看天灾、飓风、水患、火害,那一样是择人选地看道德教化而至的?这世间岂有公平的事!有的人善心而不能善终,有的人行尽恶事而福寿全终。就看‘青花会’、‘大联盟’吧,同样是人,人人都自爱自恃,要立一番功业,但只有几个人可以身居高位,咤叱风云的,仍是那么几个,他们下令,人人得为他们效命,而大多数的人,只是为人效命而已。这岂有公平的事?!你在这不平的世间去逐求公平,一如以有涯逐无涯,殆矣!”   铁手默然。   燕赵笑了:“既然这世间本就尽有不平事,你又何必事事都管呢。你管也管不了那么多,不如就放手吧。至少,就少管今天这一桩事儿吧!”   铁手微笑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是,就是因为这世间充满了如许不平事,我们就得出来,为不平争公平。这样做,也许并没有好的结果,但不这样做,就连过程也没意思了!”   铁手旋又叹道:“宇宙这么大,历史长河渺渺,也许它只说了一个道理:谁都不是赢家,我们活着,只是追求更大的公平,对抗无理的迫害;以更大的谦卑,来化解无情的专断。”   燕赵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劝不了的人。”   铁手道:“不是我不听劝,而是你的道理劝不了我。”   燕赵道:“你真的要管这儿的事?”   铁手道:“你不像唐仇,她杀了人,你还可以及时收手,惊怖大将军这种人,是不值得为他卖命的,你没忘了曾谁雄、沙小田、大笑姑婆的下场吗!”   燕赵道:“你反而劝起我来?其实我来这儿,别有用意,我是志在‘大快人参’。”   杜怒福忽道:“你要‘大快人参’作什么?”   燕赵道:“医人。你的药不是用作救人治病的吗?”   杜怒福道:“但这种千年难逢的药材也决不能落入歹人之手。我觉得你不单别有用心,而且也别有用途。”   燕赵道:“你们不是要对付大将军的吗?……我总觉得这‘大快人参’跟他那些会走的井有点关系。”   杜怒福奇道:“会走的井?”   燕赵一笑:“杜会主果真是与世无争久矣。”   凤姑接道:“听说凌落石无论去到哪里留宿,总要先探询那儿有没有井,如有,他便中夜俯井沉思,没有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   杜怒福瞠目道:“那跟我的‘大快人参’有什么关系?我的人参是要来救人性命的,纵能杀了他我也不给!”   燕赵浓眉一剔:“可是杀了凌惊怖,就等于救回不少人命了。   凤姑冷然反问:“你要杀凌落石?!”   燕赵哈哈一笑:“我岂会在这么多未死的人面前回你这句话!”   杜怒福则咕哝道:“不给,就算给,也不给你们这种人,我信不过你。”   燕赵微喟,转望铁手:“看来,这一场是无法化解的了。”   铁手诚恳地道:“燕兄,只要你和你那三十一名女弟子不动手,这件事还是与你无关的。”   燕赵笑道:“怎么?行侠仗义的四大名捕,正人君子的铁二捕爷,居然要离间我和唐师妹了!”   铁手脸上一红,赦然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请原谅。”   他这样一说,燕赵亦为之肃然。   他肃然是因为铁手一点也没有自以为是。   铁手并不以自己是侠道中人而自恃。   他尊重对手,他更敬重敌人之间的义气。   所以他坦然认错、致歉。   一一这要非常人的胸襟、非寻常人的心态才能做到。   所以燕赵肃然起敬。   因为他知道遇上了敌手。   大敌。   我对不住你   这时,忽听蔡狂道:“我上。”   梁癫则道:“我先上。”   蔡狂道:“她是女的,我们不可以两人都上。”   梁癫道:“所以你候着,或者,你去对付燕赵,这女的我来收拾。”   蔡狂怒道:“她杀了养养,养养的仇该由我来报!”   梁癫也叱道:“养养是我的女儿,她的仇不由我来报,难道由你!你伤得重,不是她对手,这一仗由我来打。”   蔡狂偏是不肯:“你年纪大了,这仗我打,你嘛,就对付燕赵那些女弟子好了。”   梁癫当然不肯。   他可迁怒到燕赵那儿去了:   “姓燕的,听说你有卅一死士,怎么都是些女娃儿!”   梁癫和蔡狂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是在默运玄功,恢复元气o两人一天里打了数次大架,尤其蔡狂,受伤奇重,必须要调息复原。至于梁癫,也因曾触及爱女尸身,着了微毒,正暗里运功驱除。   所负的伤,当然不可能立即便愈,但他们强把伤势压制,同时,暗里各以藏门、密宗心法,助杜怒福与凤姑驱法所侵入体内的毒力。   由于唐仇在梁养养尸身上下了“失觉”之毒,这种毒可使一流高手莫之能辨,因而也毒性不烈,杜怒福“自妻妻人”神功本强,凤姑的“凤凰三点头”也非同小可,渐已将毒力逼出大半。   他们两人,本来从不屑与女人动手,但这次却是例外。   ——因为这女子是唐仇。   ——武林“四大凶徒”中的唐仇。   ——杀了养养的唐仇!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仍是不愿“以多胜少”。   何况对方“只是个”女子。   ——就算是“以毒称著”的唐仇!   燕赵的回答是:“不错,我有三十一个女死士,也有卅一名男死士,我从不让他们混在一起,你们一定知道原因。”   ——男的和女的混在一起,很快便会合一,合一之后便有了第三人,如此便男的女的都不成其为“死土”了。   有了家庭子女,有了亲情爱情,如何当人死士?   燕赵笑笑又道,“不过,我这三十一位女弟子,就够你们瞧的了。”   凤姑忽道:“女人由我来应付。”   众人一听,皆舒了一口气。   ——世上最能对付女人的,只有女人。   ——厉害的女人由更厉害的女人来应付。   唐仇却道:“你应付得了三十一女死士,还应付得了我?”   蔡狂即道:“你是我的。”   梁癫吼道:“不,她是我的!”   唐仇清亮地笑了起来,她的笑清丽得仿佛带着透明,同时也带着冰刺般的锐利:“什么你的他的,我是我自己的!”   然后他昵眄向长孙光明。   她用纤秀的指头指了一指他:“你。”仿佛她的指尖比她更记得他:   “你是我的。你一定得帮我哦。”   她好像是对小孩子在说话。   但一个美丽女子这样对爱慕她的男子说话时,那魅力就像水里泡沫往上升、风里的花落往下降一般不可变易。   长孙光明苦笑。   凤姑说话了。   她说话的神情很端庄。   很文雅。   可是她的声音是微微震颤的。   一如风中枝头不肯落去的花。   一如水边的叶尖。   ——使人想起刚才恚怒的唐仇微颤的身躯。   这两个漂亮的女子,但她们的漂亮是没有什么是相同的。   除了这轻微的、但深心的震颤。   “光明哥,你可以帮她,我不怨你,可以助我,我不谢你,但你不必勉强站在我这边,无论你站在哪一方面,我都不愿见到你再次背友。我说的是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竟是侧过了脸,不望长孙光明。   自从长孙光明再出现后,她一直没有正式地望他一眼。   这一点,就算别人感觉不到,长孙光明却一定感觉得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道:“凤姑,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他问的是凤姑。   回答的是唐仇。   一向好玩的唐仇。   ——对唐仇而言,世上最好玩的,除了势力之外,莫过于感情了。   而最“好玩”的感情便是“爱情”。   “你说吧,无论你说什么,你都要帮我。现在,我只有靠你了。”   这几句话,说得落花无凭无寄,但却是男子汉大丈夫最易热血沸腾的话。   ——一个女子,就把她一切交给你了。   一一如果你是可托终身之人的话!   当然,也如果你相信她的话的话。   长孙光明吸了一口气。   他要敛定心神。   敛定心神对凤姑说话。   一——不管怎样,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人生的风雨长途里,就得要遇过多少艰辛考验、多少诱惑危难。   而且都得一一渡过。   无人相伴。   ——真正的决战都得要自己咬牙挺胸渡过,迎面而来且不管是刚可断躯、还是柔可丧志,这些仗得要自己去摆平。   有时候,真正的好汉不怕挫折、打击、翻天覆地的危机。   他怕的是最会磨损掉志气的烦缠、困扰、事与愿违的失意。   好男儿不怕决战。   战死沙场也是一种痛快。   好汉无惧风雨。   迎向风雨绝对是一种过瘾。   但有种的男子也必怕暗算、蹉跎、还有斩不断的情。   所以他第一句就向凤姑说:   “我对不住你。”   凤姑听得心里一沉。   一一通常,一个男人对女子这样说,纵或他是真有欠疚,但他也是准备继续欠负下去的了。   正如自己的孩子大了,留待回到家里才抚慰一般,人们都习惯先行安顿那个哭着的邻家孩子一样。   凤姑只好道:“感情的事,没什么是谁对不起谁的。”   长孙光明突然说:“可是,这情感却是你先对我不起,我才对不起你的。”   我看不起你   凤姑一怔,一股无由的怒火和惨苦,随着疑惑感升了上来。   “我怎么对不起你,你倒说说看。”   长孙光明道:“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凤姑即截道:“不,你还不到四十,对男人而言,这还是大好年龄。你不是我,女人,才是不经老的。”   长孙光明苦笑道:“你看,你太了解我了,我说什么话,话未说完,就给你截过去了。   你都未曾听完我要说的是什么。”   凤姑也笑了一笑,笑容奇涩:“所以,你便觉得没新鲜感了,宁可去找别的女子了,是不是?”   长孙光明是急得搔首挠腮,不知怎么回答是好——凤姑确是太了解他了,以致长孙光明连否认都说不出口来。   “好,”凤姑说,“我不抢你的话。你说说看,我是怎对不起你在先的。”   长孙光明像遇溺的人突然抓到了一块浮木,嗫嚅道:“其实也不是你对我不起,而是……”   凤姑忽然懊恼了起来,她的语音带了点恨意:“光明,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不要又金又铁、又石又玉的,连我也听不懂你的话,只教人家笑话。”   长孙光明给这几句又抢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旁人却看出了问题纠结点:   凤姑对长孙光明的确是太了然了。   这就是问题。   ——一个有英雄感的男人,希望女人爱慕他、敬慕他、仰慕他而不是把他的七情六欲都了如指掌。   唐仇看了——她仿佛很看不过眼,也仿佛忘了这冲突原先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更仿佛只是一个打抱不平的旁观者——便为长孙光明不忿气地道:   “这种不讲理的婆娘,没把你瞧在眼里,你跟她说什么理去!一刀杀了算了!”   意外的是,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长孙光明居然在这两面受窘的情形下大喝了一声:   “住口!”   这一声,是针对唐仇叱喝的。   唐仇登时白了脸。   她眼尾如刀。   唇角也如刀。   她的尾指掌沿也如刀。   一一出了鞘的刀。   只不过刀虽在手,但仍未动手。   长孙光明已经说话了。   他一说话,即表明了立场。   他毕竟是“鹤盟”的盟主。   他在江湖上的确是从底层赤手空拳打上来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虽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逼出了豪气逼走了窝囊气。   “我告诉你,在感情上,我是背弃了凤姑,但我是决不会与凤姑为敌的。”   他坚决而痛心地说:“我是不会害她的,我也不容任何人加一指于她身上——她是我联袂十八年闯风雨闯江湖的红粉知音,我就算对不起她的情,也不能对不住她的义!”   然后他对凤姑说:“你太强了,我办‘鹤盟’你也搞‘燕盟’无论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也太了解我了,长久相处下来,就发现一言一行都给你瞧破,只有你的我没有我的你。我不喜欢这样子,我是条汉子,我需要依附我的、爱慕我的、俯从我的女子。我快四十了,还没有孩子,但你热衷江湖事,不为我生孩子。我也是人来的,我也孤独、也寂寞、也自私,我一样会生厌倦的感觉。你手上有的是男将,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都受你重用,但因为要讨好你,我手下可有女将?若有,你可容得下?那次,你要重用‘斩妖二十八’梁取我,但他还是悄然溜了,你叫大相公跟踪他,结果,使李国花的情人李镜花生妒,她以为他是慕恋梁取我的发妻阿里妈妈,要藉踉踪梁取我接近这何家女子,所以便暗里追踪李国花,以致鹰盟、燕盟,都先后触怒了大连盟!小相公会妒嫉,我不会吗?我只有睁眼睛吃醋的份儿,就不能做些让你也嫉妒生醋的事儿,我还是男人来的吗!”   凤姑听着十分震讶,只哼声道:“你……好一个男子汉!我只是要用梁取我,可没半些私情!我侍国旗、国情、国花如同弟兄,半点也无暧昧!”   “我知道!”长孙光明怒笑起来,“你没有,我却有!我喜欢年轻、漂亮、听我话的女子——”   凤姑嘿笑起来,用眼角一瞄唐仇:“她?她确是年轻、漂亮,还很风情哪!但她会听你的话吗?还是你听她的话?”   长孙光明跺脚道:“我没帮她来杀你,便是不听她的话!”   凤姑双颊刹间彤红了一片:“那可真承情了,我感恩不尽哩!你现在大可后悔,听她的话来杀我,还来得及!杀了我之后就大可双宿双栖、无愁无虑去了。”   长孙光明几乎没气得跳了起来:“我真要做,也用不着杀你,让你活着生气,岂不更好?!”   凤姑气得用鼻子说话,但神态艳雅如常,只是脸色森寒,像在她心里正下着一场大雪:   “好,好,你俩真是郎才女貌,珠联壁合,还一个样儿的毒!”   这时,水雾四合,阳光消隐,云雾已聚在众人头上半尺之遥冲杀拢敛不已。   长孙光明气得耳朵都歪了,“我毒?我只光说!我有这么做吗?我刚刚才对大伙儿说明支持你呢!你却——”   “你真伟大,”凤姑嗤笑道,“对大家摆明了你的伟大,原有了我这个无知而善妒的小妇人……”   这时,唐仇忽道:“长孙,你让她作啥?她可不领你的情。你要是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可太令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是个大丈夫,要是不敢,我……看不起你。”   长孙光明怒道:“住咀!”   唐仇小咀一撇:“你只敢对我喊住口。”   凤姑冷笑道:“因为你自己找贱,你既是他的新欢,就得要婉转欢承他的男子气概。”   长孙光明忍无可忍,也向凤姑大喝了一声:“住口!”。   这下,他可是两个女子都喊了住口。   一对一   唐仇笑了。   在雾气中她的笑靥锐丽依然。   “你也没例外。”   她幸灾乐祸、理气直壮地说。   杜怒福这时说话了。   他必须说话。   因为他不忍见他一直认为的一对壁人:长孙光明和凤姑,因为一个居心叵测的第三者,而闹得镜破难圆。   “唐仇,你真是毒,”他说,“你害死了我的养养,让我伤透了心。你致使疯圣狂僧误会,几乎斗死。你现在还来破坏光明和凤姑的情义一一事情都由你而起的,大家不要中了她的计:她这个爱玩的女人,以大家伤心伤情为乐。”   凤姑低声说了一句:“那也要乐于给她玩弄的男人才玩得成。”   长孙光明垂下了头,然后突然抬头。   他抬头的时候很用力。   也很有力。   他用极为有力的声音道:“凤姑,你不用激我,无论如何,我只是负你的情,决不背你的义。”   凤姑目光湿润,这次也无限凄酸地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坦白说,我真的太了解你了,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是,我是女人,我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女人是注重感情的,你却跟我讲义气做什么?你负了我的情,岂能还了义便算没事了!其实,我也明白,你不只是光为这小姐,主要是你不欲与大将军为敌,可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一点,我明知道你不愿听我话,但光明哥,我还是得劝你,逃避的结果只有不敢面对自己。错,不要紧,更重要的是要有面对错误的勇气。”   长孙光明听她的柔声软语,想起十八年来厮磨并肩、抵死缠绵的恩情,心都酸了,颤声问:“我……我错了吗?不去招惹凌大将军,是存活之道啊。”   铁手这次说话了:   “避,是避不了的。你看,大将军要是有诚意,就不会派唐仇来一上手就杀了养养。如果你现在不再回来这里、挺身而出,大家能不误解是你有份干的吗?大连盟的人并没有诚意,由此可见他们绝你的后路,只是为了要利用你。鸽盟、生癣帮、龙虎会都想投靠大连盟,哪个有好下场?你是犯了错误,但并不是不能回头的。从来没有犯过错误的人,才是最失败。一个人没有失败过,就是未曾成功过。文明从错误开始,人也由小的时候一直做错事,成功也一样。知错能改,比不犯错来得更有勇色豪情。”   他过去握住长孙光明的手,热烈地道:“来……让我们并肩打击这干——”   蓦地脸色一沉,疾道:“快,快,运气护住心脉,你中了毒——!”   长孙光明吃了一惊,运气护住各路要害,脸色惨变,刺毒攻心,才知自己真的中了剧毒,当下惨然乾指唐仇怒道:“你……你……你对我下毒?!”   唐仇嫣然一笑道:“废话,我怎可不防你!你看,是你背叛我在先,好在我早已在你身上‘留’了‘白’,只要我心意催动,你就给我毒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你下毒,向来机会多着呢,谁教你敢叛我,当真不识好歹、应有此报。”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渐嘶,这才省觉适才铁手破了她的“声毒”,迄今嗓音未复。   只见长孙光明右耳耳垂白了一片,未久,迅速蔓延至右颊,白点变成白斑,白斑转为白块,白块愈来愈显、愈来愈大、愈来愈发寒,而且还长出惨绿色的毛茸。   ——一听是“留白”之毒,连铁手也皱起了眉头。   一见长孙光明中了毒,凤姑全变了个样儿。   妒意,没有了。   对长孙光明的恨意,一扫而空。   只剩下对长孙光明的关心,还有对唐仇的敌意。   敌意转成了恨。   她伸手恨声叱道:“解药拿来,否则,我立即杀你!”   唐仇反应得也快捷,揣手入怀,招手一扬,扔出一口小瓶,向凤姑道:“你急什么急!   他又不是我丈夫,解药给你就给你,有啥大不了的!”   凤姑情急之下,不禁大喜,纤纤五指一拢,就要接住。   倏地,一只大手,遽伸过来,抓住了瓶子。   然后那只手立即绿了一绿。   那当然是铁手的手。   而现在谁也都看得出来:   这是口有毒的瓶子。   铁手一扬手,把瓶子扔了出去。   凭他的力道,足以把它扔到不知天涯海角的地方去。   ——水雾那么浓烈,谁也看不清半丈外的事物。   没有他,凤姑又得着了道儿。   中了毒。   铁手扔去了瓶子,沉声叱道:“大家小心,不要妄动,这女子诡计多端!”他一早发现长孙光明脸色不大对劲,所以藉意去触长孙之手,果然发现中毒,但唐仇已提早发动了毒力。   唐仇美目瞪了他一眼,并带点惋惜,笑着啐道:“你忒也多事,毁了我的‘破伤风’可惜可惜,我要你赔!”   说罢她就动了手。   不,动脚。   唐仇给铁手的感觉是:   美极了。   毒极了。   且倏忽莫测极了。   ——她可以在上一刻对你言笑晏晏,让你色授魂销,下一刻即施展毒手,笑里藏刀。她让人神往,使人迷惑,令人恐惧,逼人畏怖,甚至指东打西,攻魏救赵,说凤阳唱当阳,整人害人杀人只不过在她笑语一念间!   ——如果自己的一双手不是千刃不入、万毒不侵,刚才早就给她的“破伤风”毁了!   这女子忒也狠毒!   留不得!   铁手生性平和,绝少对人不留余地、不讲情面,而今却忍不住动了杀机!   ——对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子动了杀机!   唐仇一动脚,不知怎的,长孙光明就像遭人剜心剖肺,惨嚎了一声。   再看他时,他的左颊也白了一大片,还长了毛毛。   ——不知这是什么可怕的毒力,竟会传染、生长、蔓延得那么迅疾,而且还传布纵控在施毒者举手投足间!   凤姑看见长孙光明受这般苦楚,心都疼了,什么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急。   但不乱。   她气。   却仍不慌。   她向梁癫、蔡狂疾道:“两位,不要再顾碍什么男女分际了,养养死在她的毒手下,而今大相公、小相公全着了她的毒,光明哥也身受其害,烈壮、凉苍、寞寂全遭她离间,咱们得要立把她擒下,才可以为死者报仇、为生者救命!”   梁癫也大表同意:“好,我出手对付她:一对一。”   蔡狂马上反对:“一对一,但是由我来应付她。”   梁癫恚然斥道:“你已经死了一大半,凭什么制她?还是别逞强,让我来吧。”   蔡狂摇头不迭:“我的伤就是她害的,我不出手,待你收拾得了她,养养尸骨早寒喽!”   凤姑跺足道:“到这时候,你们还争持这个……”   她心中恨这两人一癫一狂,在这节骨眼上仍争论不休。按照战局,自是以内力沉厚、处事稳重的铁手缠斗高深莫测、战力雄厚的燕赵为最佳人选,而梁癫、蔡狂合二人之力,对付唐仇,加上自己和杜会主掠阵,可操胜券,但这二人却还是不争气,为了个什么一对一夹缠个不休!   这当口儿,长孙光明已然毒发,剧毒攻心,凤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她决意出手。   就在这时,她听到三句短促而奇怪的话:   “来了。”   这是蔡狂说的。   “到了。”   这却是梁癫说的。   “出来吧!”   这回轮到燕赵的声音。   他不说。   而是喝。   大喝。   他一喝,人全都冒现了。   卅一名白衣如霜的汉子。   剽悍、迅捷、劲。   他们全抢攻向“七分半楼”。   ——显然,燕赵仍然志在楼上。   ——楼上有株“大快人爹!”   这是燕赵的卅一死士。   ——男死士。   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促成对话,原来是在等他的子弟齐集!   然而蔡狂梁癫又在等什么呢?   一楼一牛   在燕赵三十一名男子死士出现之际,“五泽盟”、“南大门”、“锦衣帮”、“污衣帮”的实力亦已同时到达。   这四路人马,便与燕赵麾下的男女共六十二名“死士”战在一起、斗作一团。   同一时间,梁癫、蔡狂一齐做了一件事。   一起攻向唐仇!   这一下,连唐仇也意料不及。   凤姑和杜怒福更大出意外。   蔡狂脸是蓝的,狂发如戟,梁癫目色赤红,双手淡金,向唐仇发动了猛烈狂暴仇深似海的攻袭。   唐仇一时猝不及防,竟落尽下风。   她一面竭力应付,一面怒骂:“这算什么侠道?!这是哪门子的一对一?!”   蔡狂咆哮道:“我们不在侠道,而在佛门!众佛降魔除妖,能杀得了魔斩得了妖便是在行无边佛法,十一面观音有十一个颜面,千手千眼,到头来仍是一观音,菩萨有真有幻,我们两人斗你,心是一致,实只一个,你不服气,又奈我何!”   他咀里说话,手下可不闲着。   他右手捏捻莲花,左手待长柄大斧猛斫——虽然现在他手上井无武器,但每空手一斫即有巨斧之锐、大斧之力!   更可怕的不是斧。   而是莲。   莲花指弹向四空处。   指指封杀唐仇!   梁癫嚷嚷道:“一对一?对光明正大的好人,我们必定遵守,对付你这种人?!嘿,就让你知道不公平的滋味!”   他一面说一面抢攻、猛攻。   他不但以手攻、足攻、连眼神也发动了攻势,滋滋有声,只要唐仇一个失神,稍露空隙,他就绝不容情,运起九节风,以红血大净光放发过去!   更可怕的还不是他的“眼刀”。   而是他的“声刀”。   他一面动手,一面在喊:   “天不容汝!”   这语音震动了唐仇的心神,骚扰了她的战志,更每一声如一片暗器,随时乘隙而入,摧毁唐仇的性命。   但唐仇决非等闲。   她居然还可以反击。   她竟仍有力量反击。   雨雾竟结成了冰雹。   她窈窕得有点弱不禁风的身躯,在冰霜卷涌中拂花分柳般地吞吐着。   招曳着。   但冰雹全成了她的暗器。   她的毒。但冰中霜中,她的黑衫更显得她的白晰纯净。   ———如雪中之仙。   “小雪仙”!   梁癫咕哝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声大叱:   “天不容人!”   猛听“喀”的一声,夹杂着“啾”的速音,那一头金目斑、鸠、竟不知从何处飞掠如电,疾啄向唐仇,而那一头金色牡牛,也自七分半楼冲了出来,直冲向唐仇!   那一栋倾斜的楼!   这一头凶猛的牛!   那牛自楼底冲出,冲到一半,它背上的鸟才疾发动攻袭!   那是一只比人还灵的鸟!   它们似都不畏毒!   这一刹间,蔡狂已拔刀。   七色的刀。   刀气映着冰影,幻绽出绚丽的锋虹!   蔡狂大喝一声:   “咱嘛呢叭咪急。”   一刀砍了下去,冰光倏分,雹影离合,他这一刀发出来,同时祭天、祭地、祭神、祭人,也祭刀。   他们都恨极唐仇。   恨极了唐仇。   唐仇现在要面对的敌人,不止是梁癫和蔡狂:   还有金牛和了哥。   唐仇还击了。   在疯圣和狂僧祭起的藏法和密法下,唐仇的毒刀难以侵敌。   但她依然还击。   以暗器。   她的暗器要是向敌人发射,那么,以梁癫蔡狂,还是可以接得下、避得开、射得去的。   可是不然。   唐仇的暗器已打出了水准。   ——当年萧秋水闯蜀中唐门的“水准”。   唐仇的暗器惊人处不在快、不在准、也不在狠。   而是在计算和角度。   她要射的是蔡狂,那么,她早已把蔡狂下一个动作的冲力、动力、速力和应变力全计算清楚。   然后,她发射了暗器。   暗器不是直射。   而是折射。   她的暗器有时射向七分半楼的柱于上、石阶上、瓦檐上,甚至是敌方的兵器上,然后再震荡开来,折射敌人的要害!   她算准了角度。   她算好了敌人的一切动作。   ——要是直射,还可以“兵来将挡”,但这样折射暗器,料敌机先,简直防不胜防。   她攻向梁癫,也是一样。   她先行计算好对手的力道、劲道、幅度和率变道,然后出手。   暗器不是直接打向敌手。   而是曲射。   暗器先射在石上、砖上、树上,甚至是牛角乌喙上,然后再反弹射向对手的破绽里!   她先测度了一切。   她预估了敌手的一切变化。   ——如果直投敌手,还可以“水来土掩”,可是这般曲射的暗器手法,鬼神难测,梁蔡一时都难以应付!   是以,唐仇的每一道暗器,狂僧与疯圣都不知她要打的是谁、打什么部位、几时打过来。   不对路但对劲   狂僧与疯圣跟唐仇交手的同时,铁手亦与燕赵动了手。   燕赵翩然而起。   他直取的是七分半楼。   铁手马上截击他。   可是那三十一名男死士也立时截住了他。   同一时间,燕赵也遇上了锦衣帮、污衣帮、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四十五名高手拦截。   这时候,李凉苍、张寞寂与王烈壮已跟公孙照、孙照映及仲孙映交战起来。   凤姑发出了号令。   她要宋国旗和余国情立即赶援。   杜怒福守住七分半楼之前。   他不容人夺走“大快人参”。   铁手给卅一名死士向他包拢。   他情知事急。   已不能再忍让。   ——生死关头,过度的容让就是过分的懦怯。   他迎击三十一人。   在他们阵未布好前。   他出手。   “黑虎偷心”。   一人掌格。   “啪”的一声,那人不知怎的,中了掌,倒下了。   他没有死,也未受伤,只是似给铁手一掌打散了力道,趴在地上,起不来。   仍有人截击。   铁手出招。   仍是“黑虎偷心”。   那人想闪。   要躲。   可是没有用。   他仍是中了掌。   中了掌的死士,倒在地上,没有死,也没伤,他只是软倒于地,整个骨胳都似给拆散了似的,就是爬不起来。   第三人又截击铁手。‘”   铁手仍是一招“黑虎偷心”发了出去。   那人用定形瘟幡一兜,要罩住铁手这一招,以柔制刚。   可是没有用。   他也飞了出去,成了一个软人儿。   第四人使的是大力金刚杵。   他要硬撼铁手,以暴折刚。   铁手还是那一招:   黑虎偷心。   这一招,跟平常人使的武功基础招式毫无两样,但使出来却偏偏对劲不对路。   这死士还是着了掌。   飞了老远。   倒在地上。   然后是第五位。   铁手一口气以“黑虎偷心”放倒了八人,望向燕赵那儿,大吃了一惊:   正好燕赵也往铁手这儿看了过来,亦吃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惊! 两晚的祖贤     跌倒了,便得爬起来,无论跌倒了多少次,都得要爬起来;你一旦习惯躺下去,趴在地上,就与死人无异。有些事情,你不站起来面对它就会一辈子都逃避它。   遇强挫强   力量就是美。   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力量?   有人认为生命的奋进就是力量。   人的感情和良知,都是力量。   人的智慧,有异于禽兽而能驭御宇宙万物,才是真正的力量。   其实,人本身的力量是极为有限的,一般人的力气,还比不上一头牛,甚至也比不上能举起超越它体重五十倍的小蚂蚁,就算少数功力盖世的武林绝顶高手,穷其一生之力,尽其一生所学,要跟天地间惊起的一道闪电、宇宙间掠过的一阵轻风、大海里卷起的一场波浪相较,还是孓孓不足与论苍松。   但在强者能存、更强者能霸天下的武林中人而言,能打击敌人才是真正的力量。   从这点来说,燕赵都是很有“力量”。   他的力量就在于:   准确、凶猛而又有效地打击敌人。   包围截击燕赵的人,都非同小可。   可是每一个人遇着他,交手都不到一招——最多只一招。   ——是谓“不堪一击”:燕赵的一击。   他一招打在敌人的关节上。   他的招式似是专取敌人关节。   而且遇强挫强。   ——“杀”一个敌人,不一定需要真的“杀”了他,只要把对方打倒,打得再无还手之力,那么,这敌人已不成其为“敌”,有时比真的杀了敌人还有效。   因为:“杀”了敌人会激起其他敌人为他报仇,“杀敌”使敌人失去活路之下只有奋勇拼命,但把敌人打得半残不废、瘫倒于地,却比要了敌人的命还可以使其他的敌人为之丧胆。   燕赵采取的就是这个方式。   他一面舞着。   唱着慷慨的歌。   一面出手。   出手大开大合。   每一出手,就听到骨折声。   关节折裂声。   他的手掌举起来、劈下去,无论对手挡或不挡、避或不避、闪或不闪、躲或不躲,都一定是:   骨折节裂。   在武林道上刀口边沿讨饭吃的江湖人,至怕的一件事就是:   残废。   ———旦残废,就失去活命的依仗,而且,仇家必然上门,这样活下去,真是生不如死。   而且,燕赵出手专断人关节,无疑一下子便断送了对手的作战能力,但并不是要敌人丧命,只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且,对手的作战能力愈强,他的反击力就愈大,下手就愈重!   所以,他的出手正拿捏准了对手的“要害”。   ——这“要害”要比人身体上的“要穴”还“要命”!   所向披靡。   燕赵正要大步跨入“七分半楼”之际,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很有力量地在注视他。   ——那种眼力看到自己身上那一处,就像那儿连中两拳。   燕赵连忙转身望去。   正好跟铁手对了一眼。   一一那一刹间,铁手才刚刚要去观察燕赵那边的战情。   就在燕赵感觉到铁手的“眼力”之际,其实,铁手还未曾回过头来看他,燕赵却在先一瞬间感受到那种“力量”。   ——眼神所发出来的元气。   这时候,铁手身边包围阻截他的人,不是倒下,就是退了开去。   铁手大步向燕赵走了过来。   燕赵若向七分半楼处走,那儿却有杜怒福拦守。   他自知可以击倒这个现在不止满脸怒容、还满心凄苦的“青花会”会主,但至少也要在七招开外,十五招之内。   但这十招左右的时间,他就得把背后的空门“卖”给了铁手。   ——不行。   一一一招也不行。   燕赵本不想求人。   他向不求人。   可是他要得到“大快人参”。   他一定要得到它。   如果他跟铁手交上了手,“大快人参”恐怕就难以得手了。   他没有选择。   也不能选择。   “好人儿,你既然已经来了,怎能闲着?”燕赵扬声喊道,“你跟我先克住这铁镌的,别让人笑话我们‘四大强人’已来其三,尚且讨不了甜头。”   铁手一听、止步。   ——难道还有高手,就在附近,而他竟然未有察觉?!   ——还是燕赵故弄玄虚,要诓住自己,使自己不敢全力截击?   一直到现在为止,铁手面对这“四大凶徒”中的燕赵,却未感觉到大师兄无情在他临行前所说的:   “赵好小气,唐仇狠毒,屠晚凄厉,燕赵狂妄。”   ——燕赵相当稳实,何以称“狂妄”?   铁手不解。   ——也许,那只是指他出手时载歌载舞的狂妄之姿吧?   这时,他听见了回应:   “我帮你?”一个语音尖声尖气地说,“我有什么好处?”   铁手大吃一惊:   难道赵好真的来了?!   ——要是“四大凶徒”已至其三:唐仇、燕赵、赵好,自己独木难撑大厦,“七分半楼”可守得住?!   见敌杀敌   只见一个书生,灰的袍子,红的诸巾,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就像他袍子的颜色。   艳红头巾却跟他的咀唇一样的色泽。   他的两只手,都拢在袖子里,神态很古怪,忽然就笑,忽然就阴森着脸。   他至少比燕赵矮了两个头,样子也不出奇,但也不知怎的,他一出场,自雨雾中走了出来(他自唐仇布毒的范围里步出,也浑似没事的人一样),大家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杀气。   毫无来由的杀气。   ——一般高手的杀气如秋。   ——秋杀。   ——杀气原是有来龙去脉,有迹可寻的:一如夏尽冬近,自然就要秋天的肃杀之气来收拾场面了。   但这人的杀气却犹如在炎炎夏日里,兀然遇上:“一夜寒风过,万树银花开”。   这杀气已不近人情、不问情理、要杀就杀、以杀止杀了。   燕赵见赵好已经现身,便道:“你果然来了。”   赵好却变了脸色:“原来你没发现我,只是用话把我讹出来。”   唐仇这时也停了手,但仍给两人一牛一鸟虎视眈眈地包围着,她冷笑道:“赵好,我们这儿打硬仗,你要趁便宜不是吗!”   赵好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仇不甩他这一套:“你自己知道。”   燕赵显然是说好说歹:“大家自己人,什么都好说,先把敌人收拾了再说。”   赵好却说:“咱们是师兄弟,不是啥门儿的白道结义弟兄,本就互不相干,犯不着为大伙儿卖命,没捞着的浑水不沾。”   燕赵竟能强忍一口气,强笑道:“好,这儿的‘青寒果’都归你,大将军面前,就说你攻下的楼子。”   赵好却干笑了一声:“你诓小孩子不是?你取的是‘大快人参,却净把‘青寒果’留给我!”   燕赵怒道:“你也要争‘大快人参’?!”   赵好斜睨了唐仇一眼:“我还要‘金梅瓶’哩!”   “要你的头!”唐仇啐道,“赵小气,它就在本姑娘身上,有本事就来取!”   赵好双目发出奇异的光芒。   那不像人类的眼光。   ——那是一种被贪婪之火燃烧但又极阴森的欲望。   一闪即逝。   他只道:“是你说的,这句话。”   凤姑和杜怒福一见又多了一个“凶徒”赵好,头都大了。但见赵好似跟其他两名“凶徒”并不和睦,燕赵似是极力要拉拢他,唐仇却不断奚落他,而赵好却不停地跟两人顶撞,一时倒是心中窃喜。   燕赵这时忽道:“小师妹,赵老三,别闹了,给外人笑话。”   赵好傲然道:“笑话?这儿谁还可以活着笑下去?”   燕赵道:“那你就出手吧。”   赵好这回说了四个字:   “大快人参。”   燕赵无奈地道:“大家先攻下‘七分半楼’打下了江山再分,如何?”   赵好道:“好!”   他答得极为爽快。   爽快得众人为之一怔。   这一怔之间他已倏然出手。   他原在燕赵与铁手之间,离“七分半楼”还有一段距离。   他突然掠向“七分半楼”。   他的身法不算很快。   他的足似还有点瘸。   所以身法很是有点怪。   这时,后面还有二十七八名“锦衣帮”、“污衣帮”、“五泽盟”、“南天门”、的弟子,见他要闯入“七分半楼”,便一齐截击他。   这四帮子弟,在江湖上都出了名的难惹。   他们的武功也着实不好惹。   ——“五泽盟”的人号称:“凡有水的地方就有五泽盟的弟子。”全盛时,据说他们有次发动抗议朝廷以采办花石的名义把一切书画真迹全依法搜呈,七省内竟动员了近百万人之众!   他们使的是“高唐十八武器”:即是使枪的就叫“高唐枪”,使刀的便称“高唐刀”,用戟的也就名为“高唐戟”,甚至有个还是施桨的,当然便叫做“高唐桨”了。   ——“南天门”的弟子更夸张,他们自称:“见得到天空的地方就有南天门的人!”鼎盛时,他们曾有一夜号召全长安古城的“南天门”子弟都点亮一支蜡烛,据说全城亮如白昼。   他们布的是“隔山打牛”奇阵。   虽然这两帮人马已经长期互相斗争,遭人逐步吞噬,已日渐式微,但势力仍不可忽视。   这样比较之下,丐帮的实力就更加不能低估了!   ——“锦衣帮”和“污衣帮”虽只是“丐帮”的两大分支,但却是最重要的五个分支之二。   ——锦、污,更、破、素五衣,合起来,各以一名丐帮长老领导,五大长老联合另半名长老,支持帮主撑起整个丐帮。   这时候,真正丐帮的力量,经过自告奋勇从军为国杀敌的连场大战,又与中原各帮各派实力对消吞并,加上“大连盟”和“九联盟”长期侵蚀招揽,剩下的丐帮子弟,多已良萎不齐。   不过,丐帮因组织方式特殊,加上树大根深,声名几百年不坠,所以也还是根基稳实,而且,也有一定的利用价值。   也有很多人愿意义务支撑“丐帮”。   故此,丐帮又再分五支,其中疯圣、狂僧各领一支。梁癫、蔡狂虽出身“南天门”及“五泽盟”,但修习武功家数不同,早已破教出门,在江湖上另闯一番功业,以藏、密二门汇于丐帮,且自成立“锦衣”、“污衣”二宗,都甚有实力。丐帮的另半个长老,便是张三爸,他独领“天机”杀手组织,成为丐帮另一组强大势力。   这时候,丐帮已不兴使打狗棒。   “锦衣帮”用的是乐器:包括二胡、笛子、琵琶、琴。   “污衣帮”使的是“拐”、“杖”,他们多是残缺的人,有的干脆以他们的义肢:木手泥腿来作兵器。   他们围攻向赵好。   赵好径自往七分半楼掠去。   他好像无视于这些夹击而来的高手。   但他的双足却仿似长了眼睛。   他掠向他们,然后身法一扭、或一弹、或只一耸,有时点在他们的肩上,有时蹬在他们的膝上,有时还踩在他们的踝上,甚至也落足在他们的头上,借力一撑,便飞越过去了。   他根本没把他们瞧在眼里。   直至他遇上了三个人,他才停了下来。   这三个人一个轻,一个瘦,一个薄。   这样看去,仿佛这三人都很薄幸。   他们是——   鹤盟三祭酒:   “长空一鹤”仲孙映。   “冲天一鹤”公孙照。   “独孤一鹤”孙照映。   赵好笑了。   他回首望唐仇:“你不是说他们是我们的人吗?”   唐仇人已完全隐在迷雾之中。   雾中只见两团光。   青色的是剑。   白色的是刀。   蔡狂和梁癫已动了兵器。   只听唐仇幽幽地道:“长孙,现在就你一句话了。”只听长孙光明说:“不行,我只答允过你离开这里,不与大将军、大连盟为敌,而今,你杀凤姑杜会主,闯入七分半楼、劫夺大快人参,这些事,我都不能容让,我不走了。说实在的,大快人参我也没有偷。我可以走,也不可以取走这儿一人一物。何况,现在,我连走都不走了。”他似乎正竭立压制着毒力。   唐仇仍悠悠地道:“那也由你。”   听这口气,已动了“小我剑”和“大我刀”的狂僧、疯圣,一时还不能制得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唐仇。   赵好望望三人,却说:“我知道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哀呼、惨嚎。   人人惊退。   只见场中有六七人,全都在头顶百会穴上,喷出一股血泉,一股暗红色的气劲,破顶而出,纷纷倒地而殁。   ——这六七人正是刚才给赵好掠过时足尖借力一点的人,而足尖所碰触的部位,却绝不是头顶上的百会要穴!   这是什么武功?!   ——怎么如此霸道?!   一一怎么杀力如此之矩?!   长孙光明心中一阵惊疑,却在这瞬刹之间,赵好已然动手。   他右手成掌   右手如玉琢春葱。   他出掌,劈。   孙照映空手硬接下一掌。   公孙照立即反击。   赵好左手成拳。   左手骨露皮皱。   他出拳,击。   公孙照手上有一对“鹤翅铡”。   他立即一格一剪。   架住拳势。   那一拳就打在兵器上。   这时,仲孙映也已扑到。   正待出手。   赵好突然瞪了他一眼。   忡孙映只觉眼前一红。   他急退。   赵好及时出手——但也只及时在他尾指上沾了一沾,仲孙映已即时退了开去。   这时,长孙光明亦已赶到了。   赵好跟“鹤盟”三大祭酒交手只一招。   电光火石。   倏起倏灭。   赵好已住了手,继续往七分半楼掠去。   长孙光明本要拦截赵好,但因毒力翻腾,慢了一慢,却见自己的三大祭酒都怔立当堂、呆如木鸡。   他心中大奇,不及以手触其中一人,问:“怎么一一’遽地,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头顶上都裂了开来,猛进喷出一股血泉,然后倒下。   殁。   赵好却轻轻松松地往前掠。   浑像没事的人儿。   可是他那种“见敌杀敌”的锐气,使愤怒悲痛若狂的长孙光明,一时也不敢立即截杀过去。   ——这是什么功力,竟只要在敌手身上任一处、甚至只是兵器上轻轻一沾,立即就使人天灵盖破顶而殁?!   这时,七分半楼大门前,燕赵已击倒了杜怒福,铁手见赵好连毙三人,生怕他也出手杀了长孙光明,舍却燕赵,急奔赵好。   然而,赵好已盯着长孙光明。   长孙光明己觉得自己两颊给射上了两道暗红的光芒,并竟发出焦味来。   铁手轻功并不如何,所以人未到,已陡然发出一声大吼。   吼声漫漫,像一种厚重的实体,压向赵好。   赵好猛然一震。   他也遽然发出一声尖叫来。   俊俏男子的妻子   燕赵见赵好一出手,就知道他必能吸住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以他立即全力抢攻入楼。   楼外守的是杜怒福。   燕赵叱道:“让开!”   杜怒福满脸怒容,白发苍苍,咀角的血凝未干,但坚决摇目。   燕赵知道时机梢纵即逝,而杜怒福、凤姑和长孙光明也是大将军格杀令上榜上有名的,可是他却志在大快人参,无意要跟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人结下深仇。   他一掌劈在楼外。   轰隆一声,那七层半高的七分半楼,竟有倾斜了几分。   ——如此掌力!   杜怒福心中一凛。   他知道自己抵不住。   挡不了。   ——他心知如果燕赵全力出掌,足以一掌劈倒整座七分半楼!   论实力,他决非其敌。   但他决不退缩。   因为他生无可恋:   ——养养已经死了。   他要守住大快人参了。——他答允过养养,这株治毒瘤奇药是为蔡狂而苦心培植的,他一直认为:自己娶至养养,是一生最大的幸运;可惜幸运不代表一世的幸福。那么福气的养养,可惜的就是在人中部位有道疤痕,他惟恐她不寿,而今果尔!那么美丽的养养,应该是俊俏男子的妻子,至少,做丈夫的也要有长孙光明那般气派轩昂才是,但自己已是半个糟老头儿了,以为如此可为养养延寿,却仍保护不了养养!”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   ——梁癫曾败在蔡狂手上,应守诺把养养嫁给他才是,可是,自己太爱养养了,养养也不顾一切要跟自己在一起,而梁癫又有意跟蔡狂作对,所以,养养终于还是嫁入了“青花会”,到头来,还是给人毒死了——如果嫁的是蔡狂,有他的密法护着,养养是不是能渡此劫呢?   这且不管,确也不知,但自己和养养最恩爱的时候,都想还疯圣这个情。   ——蔡狂患了额瘤。   而且是毒瘤。   他总是觉得这和养养在一起的幸福是蔡狂赐予的,所以对他非常歉疚。   养养却要他自服这百年难逢的“大快人参”。   但现在已不需要了。   ——养养死了,也没有人劝他服这罕遇奇药了。   ———切都是因为养养死了……   所以他豁了出去。   他面对燕赵。   还发动了攻袭。   他竟对名震天下、威慑万里的“神手大劈棺”燕赵,率先发动了攻击。   他右掌攻向燕赵。   燕赵笑道:“若论掌功,你岂是我之敌!”   遂一掌劈了过去。   你有没有看过一流书法家在写字时的神态?   燕赵出手一如下笔,就是那种儒雅气派,便是那种从容风度。   可是,他写出来的“字”,不但筋骨劲健而坚挺血肉滋润而丰泽,但这一掌劈下来,掌腕运转,一气呵成,一掌而下,如瀑直落,其中竟予人无限豪迈、无尽苍凉,而且还令人感到忠贞凛烈、悲歌激愤、慷慨痛切、大开大合。   他只是出了一掌,出掌气派端庄大方,气态傲然挺拔,气势刚正不阿,气局正直持重,筋骨血肉,一掌而出,仿佛他不是在出掌,而是在写字。   一个书法大师写得心应手的字。   那一掌,好像不是“动”的,反而是“静”的:   一种静态的出击。   但若论其势其意,又刚不可摧、沛莫能御、至锐至厉,纵横雄迈。   你有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一种犹如斧铖砍入干柴中的响声。   ——那就是燕赵的这一掌,砍在杜怒福的那一掌的声音。   结果:   意外。燕赵忽觉自己的掌力首回、初逢、第一次发生了奇事:   他的掌功竟给人“吸走了”、“收了去”、“不见了”……   然后关节竟然没断没裂的杜怒福,竟用左拳反攻了回来劈脸竟是自己的掌力!   伤心老人的剑   燕赵猛然省悟。   杜怒福名震江湖的有三种绝技:   嫁拳。   娶掌。   自妻妻人神功。   ——杜怒福正以“娶掌”把自己发出去的掌力“娶”了回去,再以“嫁拳”“嫁”了回来,攻击自己!   杜怒福如此能耐,燕赵还差些吃了亏。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掌力。   燕赵对别的掌力都可以不怕。   ——谁抵得住“神手大劈棺”?   但他对自己发出去的掌劲不能无惧。   你对你所害怕的事和你害怕的时候,会怎么样?会做些什么举措?会作什么动作?   例如:   王小石一紧张,就会手足冰冷。   所以他喜欢在紧张时摆动双脚、搓揉十指,以松弛神经。   白愁飞一紧张时就爱霎眼睛,所以他要深呼吸来平定自己的内息。   苏梦枕遇上害怕不马上出手就得立即说话。唐宝牛害怕时爱睡觉,而他又偏偏睡得着。   张炭则爱吃饭。大将军一感到恐惧和紧张,就暴怒,发泄暴怒的方法,或打人,或骂人,或杀人,或奸人,只看他老人家高兴。   铁手紧张时爱看书。   舒无戏害怕时便放屁。   梁癫害怕便念佛。   蔡狂恐惧则镌字。   追命紧张去喝酒。   冷血害怕去洗澡。   一一可是燕赵呢?   他唱歌。   他跳舞。   他载歌载舞。   一一燕赵!   “燕赵的歌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他这样的唱。   唱时居然有一种妩媚的委婉。   带了点让。   这一让,随着他的舞姿,就把自己这一击“让”开了,也“弃”掉了。   避掉了。   一一洒脱中带着无奈,但却使杜怒福的反击完全落空。   然后他在凄美中反击。   像燕子在雨后的风中飞来。   他高大壮伟,舞姿却很轻灵。   风姿如燕。掌更似燕。激燕。   一掌印向杜怒福——就像一把斧头劈向棺椁。   燕赵的歌舞不同一般的歌舞。   他的歌就是他的绝招。   他的舞便是他的兵器。   杜怒福马上就察觉了:这一掌他接不下。避不掉。   一一嫁拳“嫁”之不出。   一一娶掌“娶”之不得。   这刹间,除非他离开他所立的位置。   但他一旦离开这位子,燕赵就定必掠入七分半楼。   所以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打出一掌。   打向自己。   ——打在自己的身上。   这一掌打得极重。   于是杜怒福“飞”了起来。   他是给自己击飞的。   这一“飞”,恰好就躲过了燕赵那一劈。   而且撞在燕赵身上。   那一掌的力道,也全击至燕赵身上去。   ——这就是“自妻妻人奇功”。   先伤己,即伤人。   ——以己伤人。   要是他的对手不是燕赵——“四大凶徒”中表面最激情狂妄但实里高深莫测的燕赵,他这一招“自妻妻人”,早已可把敌手性命“欺”下来了。   可惜那是燕赵。   ——能“歌”善“舞”的燕赵!   你知道触电的滋味吗?   可是电流遇上布帛、朽木、砂石,那就不能传电了。   你可有过火炙的滋味?   但是火烧着坭岩、湿物、沼泽,也就不得肆威了。   杜怒福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传不过去。   ——内劲传不过去。   燕赵原来已先一步把周身大穴、经脉、要害封死。   杜怒福的内劲便不能透过来。   所以这内力便无可宣泄,到最后,只有在他自己体内“引爆”。   杜怒福大叫一声,捂心、喷血、跌倒。   燕赵已趁机掩扑上七分半楼。   他知道自己已伤了杜怒福。   但他却没有听到杜怒福的叫声。   因为这时全场只有两种声音:   尖叫。   怒吼。   尖叫如女人,高锐到不能再高再锐。   怒喝十分低沉,浑厚到不可再厚再实。   那是赵好和铁手,已拼上了手。   不,拼上了“声”。   ——以“声”相搏。   谁都看得出来,这时候,杜怒福已伤得甚重。   他不但受了内伤,而残留在他体内的毒力、心里毒瘤和创伤,也给一并引发。   这时,一个人飞越而至。   一跃到了杜怒福面前。   梁癫。   他气急败坏,左目发金,右目尽赤,头上僧帽着了火般的红着,他整个身子也像一块烧旺了的煤炭。   他把他的剑递给了杜怒福。   一一那把看似破铜烂铁但不久前大家曾目睹它发出开天辟地山摇峰动可见瀑布停止的“小我神剑”!   梁癫把剑交了给杜怒福就走。   他还要打。   ——唐仇的战团未了。   ——他只把抢的剑交了给这个他一向“好像”很看不起的女婿。   他要对他说的话,都在这一举动里。   其他的他已不必说。   不必多说。   毋须再说。   他又回到了战团。   只剩下了这个伤心的老人,和那把看似一截锈铁的剑。   他面对的是三位要包抄上来的旧部:   手足:   王烈壮   李凉苍   张寞寂   人最怕什么?   人人都不一样。   有的人怕死,有的人怕蛇,有的人怕痛,有的人怕鬼,有的人怕失恋,有的人怕失败,有的人怕回忆,有的人怕唱歌,甚至有的人怕生暗疮、生孩子,有的人怕吃肥肉、吃太饱,还有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怕蟑螂!   也有些害怕,可能许多人都很相近。   例如怕意外不幸,怕诽谤误解,怕天灾人祸,怕战争暗算。   杜怒福是个领袖。   不然他也组不成“青花会”。   ——好的领袖怕什么?   怕跟自己的部属为敌。   ——是因为他生怕自己非其所敌?   当然不是!   因为一个好的领袖,至怕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反他,叛他,逆他,害他,误解他,暗算他,一个真正的领袖人物,宁愿死在敌人刀下,也不愿丧在自己人手中;宁可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要跟自己的朋友部属兄弟内讧互拼!   可是,可惜,可哀的是:   这世间就充满着这种悲酸无奈的事!   就算你束手、忍辱、不还手,可是绝情断义的场面一样逼人而来。   一如凉苍、寞寂、烈壮,正三面收紧,声势汹汹,向他进逼而至。   杜怒福似已放弃抵抗。   他垂下了头。   白发满首。   ——只不过半天之间,白发已迅速侵夺了他的三千烦恼丝不少重地。   他黯然。   他手上的剑,似比他更消沉,那剑身上的点点铁锈,就似斑斑泪痕。   美丽女人的枪   这时,人影一闪,忽掠到他的面前。   这是个极艳的女子,可是又非常端丽。   就算在她此际极为仓惶下,她的神态仍一样悠美,而且更为妖冶。   她的唇色仍红。   眼神依旧艳。   姿态仍闲。   她站在杜怒福面前。   也拦在凉苍寞寂烈壮之前。   三人看见她,都止了步,不敢前行,几乎还要垂下了头。   你知道当一些人昧着良心背叛自己的主子兄弟时,最不敢面对的是什么?   那就是一直忠心耿耿、无愧义理的同僚同志。   ——如果叛者的良知仍未完全泯灭的话!   “及时赶到”的是伏鸣凤。   凤姑。   她不只是一个人来的。   她的手下两员大将——余国情和宋国旗,都己及时赶到。   余国情挽扶着长孙光明。   长孙光明二次毒发,唐仇在剧战中居然能再度催动“留白”之毒。   宋国旗则趁“青花三怒”包围杜怒福之际,解开了陈风威受制的穴道。   他们一齐“靠”了过来。   “围拢”在一起。   一一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   ——他们是一家人。   ——生死同心,共同进退,不但要共患难,同时也经得起富贵的消磨考验!   ——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他们纵然身处劣境,但欢迎这个考验。   ——败便败,死就死,但斗志不灭,战志不屈。   ——可以撷下自己的脑袋,不可卖掉自己的良心;可以给敌人看作傻瓜,不能给战友视为胆怯。   凤姑亦中了“失觉”之毒。   由于她先不加入战团,只全力专心逼出毒性,故已将毒力逼出十之七八,余剩毒力,亦已暂压制下去了。   现在她手上绰了一柄枪,守在社怒福的身前,英姿飒爽。   她此际根本不看那三个叛徒。   ——仿佛他们三人已“不值一顾”。   她只俯身,向杜怒福柔婉地道:   “杜会主,您记得吗?当年,我和光明哥都不得志于江湖、失意于武林之时,你跟我们说过了什么话?”   杜怒福没有回答。   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剑。   ——那把“破铜烂铁”。   长孙光明却替他答了。   他手下的“三大祭酒”都死于“小心眼”赵好手上。   但他们的死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跟大连盟,小雪仙等“划清界线”、不死不休的斗志!   他现在的职责就是:   为公孙照、孙照映、仲孙映报仇!   “你说过,”长孙光明说,“跌倒了,便得爬起来。无论跌倒了多少次,都得要爬起来。你一旦习惯躺下去,趴在地上,就与死人无异。有些事情,你不站起来面对就会一辈子都逃避它,逃避只会使得问题更大,阴影更难消除,失败不是结果,失败只是再出发追寻成功的另一起点。每一个成功的人都是在无数失败中站起来的。一个人在失败中最能取得宝贵的经验与磨练。使他强化和证实了自己的意志和耐力。强人不怕失败,高手更经得起失败。   一个真正的领袖,虽然失去了时、失去了势,输了这一局,但却赢得了人格,赢得了历史上和大伙儿的赞叹!人受天磨方好汉,你说的!”   大家都没看到杜怒福的脸容。   可是他手中的剑却变了。   遽然而变。   ——变成一把金光璀璨、耀眼夺目、美艳不可方物的宝剑!   敢情这把剑能跟握着他的人“灵物相契”!   只听杜怒福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败。我只为养养的死而消沉,子期逝矣,伯牙毁琴,广陵散绝,如此而已。我有你们支持,我没有败。”   长孙光明听了,反而放心,苦笑道:“我骂的只是自己。你这番话,说在十五年前,迄今仍鼓舞了我,再来从头开始。”   凤姑霍的一声,枪花一绽,拄枪、叉腰、回首、叱问:“三位还想对你们的恩主作何举措?”   凉苍、烈壮,寞寂面面相觑。   陈风威悲烈地笑道:“我在这里,你们有本事,就先放倒了忝为老大的我!”   寞寂垂下了头。   烈壮长叹一声。   凉苍摇摇首。   然后三人悄然散去。   走了。   陈风威心怀激烈,正要追去,杜怒福阻止道:“别追了。”   “为什么?”   “每个人背叛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而且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他都会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咱们不可逼之太甚、赶之太绝。李老二、王老三、张老四都不是丧尽天良的人,给他们一些时间吧,或许他们就会省悟过来,也不一定。”   陈风威惨笑道:“会主能容恶勉过,不念旧仇,我这没把小的管好的空架子老大,哪还有话说!只不过,他们这一举,在我们水深火热、生死关头,太也无情了,贻祸也太钜了!   而他们这一走,万事不顾,掉头而去,这烂摊子由我们留着的人来收拾,只怕人心不服!”   杜怒福正要慰勉几句,忽听一声清叱,红影夹着精光遽起,只见伏鸣凤已搠枪与唐仇战在一起!   原来场中在这片刻间已生起许多变化!   首先,铁手以“狮子吼”震住赵好。   赵好只不过一怔,己有“嫩生啸”反挫了回去。   铁手发出的吼声,音响虽大,但音波却只攻向赵好一人。   他决不愿误伤无辜。   他也投鼠忌器。   他见赵好凶狠,但也只想制住他,仍无意要杀害他。   不过赵好可不一样。   他的“嫩生啸”是有“杀”无类。   他以邪门运气发声,论内力不及铁手,但锐劲犹甚过之,铁手乍听便知,若不压住他的尖啸,不但自己会给这魔音开膛剖肺,连在场的诸人功力稍弱的,也难以幸免,所以只好发力大吼,以图一举震慑赵好。   ——速战速决,免伤旁人!   这一来,两人相对只各吼啸一声:   啸声终被吼声镇压。   吼声却为啸声所破。   赵好双耳,溢出了血,鼻子也淌着血。   他用手背往鼻端一抹,脸上当即多了一道血痕,更显凶狠。   这时,燕赵己击倒了杜怒福,正要掠上七分半楼。   铁手情急,马上遥发一掌,叱道:“看打!”   他毕竟心底光明,虽两面受敌,而且都是强敌,他要兼顾首尾,又要看顾各人,但在敌人背后发掌,他还是不忘先打一声招呼。   燕赵知道铁手内力非同小可,隔空发掌亦不可小觑,忙闪身一让,凝神运气,正待劈掌还击。   不料,铁手这一掌,却是毫无力气,发了一个空。   燕赵以为铁手老实,不意他也有这一招,算是中了计,为之延上一延,拖了一拖。   但更惊讶的是铁手。   他并没有使诈。   而是发不出力来。   而且他那一声喝:“看打”,语音沙哑,全不似他平时朗然浑宏的声音。   ——原来他的吼声跟赵好的啸声相抵之下,赵好受了内伤,但他也不但破了气、也伤了声。   这时,赵好已“嗖”的一声,掠入七分半楼。   燕赵因为受铁手所牵制,顿了一顿,见铁手愣在那里,他也不还击,正要上楼夺了“大快人参”再说,身形甫动,正好赵好掠了进来,他便说:“你守这儿,我上楼去,下来会合。”   赵好疾道:“好!”   一字说完,他便一拳击向燕赵。   燕赵情急之下,大仰身、大翻步、大车卧、大旋风,整个背部撞嵌入石墙里,才险险避过这毫无征兆的一击。   他怒叱道:“你……”赵好却已一溜红烟地闪上了楼。   这时,铁手亦已追到,全身抢上楼去。   燕赵本要赵好断后,不料赵好径自上了楼,留下他来应付铁手,这下却不得不战,当下大吼一声,“神手大劈棺”,劈向铁手。   铁手也知这一战无可避免,运聚十成功力,“铁闸门”向上一迎,与燕赵的掌力硬拼!   漂亮女子的棋子   这边唐仇的敌人,却是愈来愈多了。梁癫与蔡狂,各以密、藏二法,合而为一,念咒起意,以披甲护身法、大日神功攻敌,同时幻化成大威德金刚、上乐金刚攻敌,并持秽迹金刚、时轮金刚手印,向唐仇掩杀过去。疯圣、狂僧的密法虽然高深高明,但在真正交手作战时,同一修为的人,可凭意守动念相搏,杀个天人交战、日月无光,但若遇在武术修为高深定力非凡之士,就得凭真才实学取胜。一如他们在倒冲瀑相格,打得飞瀑倒流、飞沙走石,但一旦遇上铁游夏这等至正至高的武功内力时,反而难以取之得了。一一不识藏法、密法的人,或对佛家释家一无所知的人,以为这种天神交战的意境之战,是无中生有、虚妄荒诞、不能信服的事,殊不知就是他之不识,故不知这种交战仍占人生的极大多数,有时候就在他个人的脑中、心中、一个决定上、一念之间进行了无数、无数次,其妙处就在“无中生有”   四字,而天底下万事万物,都是自“无中生有”处来。   ——不过,若论高手之间的格斗比拼,当然仍以各人的实力功力为主皋,不然的话,一味呼山唤海、召风唤雨,便能取胜、无敌,那就断然不是人间的武力智能之争,而是神仙妖魔的斗法神迹了,这里边有着一线之隔、混淆不得,更错看不得。   一一故而,在佛法上的人魔之战,不识者易为无知所欺、以为无稽,舍却了莲华藏世界,故而不知真如;而识者又易为执念所趁,不能念起即觉,也是只能闻法而不能得法。   学问大的人跟学问小的一样,难以觉悟大道。   蔡狂、梁癫,各出自“五泽盟”与“南天门”,执迷于密、藏奇法,已有大成,但心倨性狂,跟执迷所知,亦有莫大关系。   不过,他们现在所对付的唐仇,也是破教出门,出身唐门,但又背离唐家,以唐门之暗器配合她的毒性运使的左道旁门人物。   她的“功夫”也谈不上“真材实学”。   是故以三人交手,堪称“出奇斗奇”,不住“出奇制胜”。   这时,唐仇下了一道“棋子”。   这是她的“奇子”。   ——棋子!   棋子。   黑白双方的对埒,就成了棋。   黑子白子。   人依照星宿的分布,对生存空间的竞争,成了一小方格之内的无限宇宙,以极渺小喻意于极浩瀚,大家各以智慧、决断、勇气、毅力、经验,兵不血刃的作生死较量,寓无限杀机于举手弹指间。这一派斯文的棋局里,至少可以有“万字之四十三为局之大数”,即是一字之后要多添一百七十二个“零”,如此巨大的宇宙空间,如此集中的人类智慧,这般漫长的时间大河,这般浓缩的两阵对杀里,足见惊心动魄、生死顷俄间!   唐仇在唐门的独门暗器,便是棋子。   她发出了棋子。   棋子呼啸取敌。   每下一着子,都是布局。   布的是杀局。   她的棋子一击不中,还可以改道,在空间纵横线中步步进迫,渐演为杀势凌厉的布局,溅射迸飞,且慢慢对敌收窄了活路,实行十面埋伏、一举歼灭。   梁癫和蔡狂虽以密法幻化千身万像,但对呼啸而至、不衰不落的棋势,仍感力绌。   梁癫虽然大癫大狂,但对真正的战役,仍甚擅于布局:他曾假装把背负的屋牛鸠移走,但实仍藏于七分半楼里,以便应对大连盟、四大凶徒的突然来袭,便是一例。   蔡狂也看似自大自负,可是也自有其心细处:他突袭杜怒福以试验他对养养的情深与否,一旦得悉对方如此真心又肯黯然认栽,也可见一斑。   不过,他们对这样的“棋子暗器”,都很棘手,何况棋子还沾有剧毒!   这一来,蔡狂和梁癫一时攻不下唐仇,但在“天人不容”和“咱嘛呢叭咪急”的交织下,唐仇一样也不能突围而出。   她只有急得直“跺脚”。   一“跺足”,长孙光明的“留白”之毒又告发作。   可是,此时,突然“轰”的一声,本已倾斜的“七分半楼”,竟然像一个受了风寒的老妪一般,不住地抖动了起来。   跟着,“嗖”地一声,一缕艳红色的人影,正自梁癫曾撞开的那一个大墙洞里飞跃了出来。   那人正是赵好。   赵好一旦落地,停也不停,便往山下奔去;   这只不过是一瞬之间,但大家都已看个清楚,他手中拿了一株约莫尺余高的惨青色的小树,向山下飞遁而去。   接着,又“轰隆隆”一阵连响,“七分半楼”终于倒了塌了。   尘飞灰扬,使本来遭雨雾笼罩的泪眼山,更加视线迷糊。   后会有“棋”   原来,赵好一旦抢上“七分半楼”,凤姑偕得力手下余国情和宋国旗就一齐窜了上去。   他们要制止赵好夺得“大快人参”。   同时,燕赵和铁手也正在楼里拼掌。   三掌。   第一掌,楼开始倾斜。   第二掌,楼塌了。   第三掌,燕赵知道铁手已受了内伤铁手知晓燕赵已负了内伤燕赵己知自己受了内伤铁手亦知自己负了内伤而燕赵铁手都知悉双方都有内伤。   三掌过后,两人歇了一歇。   他们歇下来,不是因为没有战力。   更不是因为失去战志。   而是“大快人参”已遭赵好夺走。   燕赵志在必得。   所以他发足便追。   燕赵一追,铁手也提气追去。   ——因为凤姑和余国情、宋国旗也紧蹑而去。   他知道赵好是十分可怕难惹的人物。   他不能教凤姑三人等涉险。   何况,估量战局,只一个唐仇和六十二死士,有梁癫、蔡狂及“南天门”、“青花会”、“锦衣帮”、“污衣帮”、“燕盟”、“五泽盟”、“鹤盟”的高手在,大概还应付得来。   却不料当燕赵与铁手比肩而掠、掠过疯圣狂僧与唐仇战局之际,忽闻唐仇叫得一声:   “这儿交给你和你的死士了!”   然后她居然跟蔡狂、梁癫嫣然一笑,道:“咱们后会有棋!”   说罢,嗤嗤又连射一棋,就不顾而去。   梁癫、蔡狂勃然大怒,那黄嘴斑鸠霍地扑去,啄夹一棋,挥翼拍掉一棋,梁蔡二人刀剑齐施,攻向唐仇背门!   唐仇却恍然不觉。   全然不顾。   ——她不顾燕赵可不能不顾。   他对唐仇显然还有“特殊的”感情。   而唐仇已算准他在此际刚好掠过这要害,也算准他不会袖手不顾。   燕赵果尔不能袖手不理。   何况他也不能全舍弃六十二死士独自而去。   ——为此,他还发出一声叹息。   浩叹。   ——当一个人明知他做的事是:不可为而又无能为力但仍是要有所为的时候,便会有这种叹息。   他只有陡停下来,以他的双掌,接下了刀和剑。   蔡狂手上的“大我神刀”。   还有梁癫离手的“剑”。   ——那一剑,竟自杜怒福手上自动离鞘而出,在狂僧凭空指划下如为人所执,攻向敌人!   他们一路追下山去,未久,便到了越色镇。   这时,铁手已和凤姑及余国情、宋国旗并排而驰。   凤姑轻功甚佳。   在“燕盟”里当“祭酒”的宋国旗和余国情也自是轻功不弱。   铁手的轻功却不怎么好。   他胜在内力雄长。   不过,这一天内曾跟狂僧、疯圣数度力拼,又运气破赵好魔声,再力撼燕赵的“大劈棺”,也大伤元气。   纵是这样,长途奔驰下去,他也追上了凤姑等人。   赵好的轻功也不十分好。   至少不如他的“老拳少掌”惊人。   他似乎也不是要一意飞奔,并掠行之间更见其瘸。   他只离凤姑等前面约十七八丈远。   他们一直保持这距离。   奇妙的是,这时际,尾随赶来的独行女杀手唐仇,却不见了踪影。   一一是她迫不上来?   ——还是故意躲开?   ——或她是另有图谋?!   他们一路追去,追到一处,有三间铺子。   中间那所,是“寿木店”。   ——寿木,就是好听一点的“棺材”之意。   这店铺前竖了一个大招牌,直写着:   “人生自古谁无死”。   而前后二家店铺:前是米店,后是布店。   前面那家也竖着招牌:   “一碗饱两晚”。   后面那家亦挂着横匾:   “衣锦耀祖贤”。   跑在前面的赵好,身法忽然慢了下来。   他似为前面那三家铺子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所慑。   ——是什么人在里面,能使这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也为杀势所震?   铁手也把步子慢了下来,喜出望外地道:“看来,这局面已给他们稳住了。”   余国情诧道:“他们?”   宋国旗奇道,“是谁?”   铁手还未回答,凤姑已说:“你们可知道现在‘天机’组织除‘爸爹’张三爸之外,最有实力最厉害的四个人?”   宋国旗即答:“‘四大天王’?”   凤姑点头:“说下去,倒数回来。”   余国情恍然道:“‘四日壹女,三天哈佛,两晚祖贤,一夜……’?!”   “对!”凤姑截道,“便是‘两晚祖贤’:‘补白大王’袁祖贤!”   宋国旗喜道:“他在这儿?!”   铁手接道:“看这情势,‘两晚祖贤’袁二王已把旗号正面打了出来,看来已控制了局面,却不知哈佛他们已救了李国花和李镜花未?”   凤姑叹了一声也道:“也不知泪眼山上,梁疯于和蔡狂人收拾得了燕赵否?” 一夜艳芳     世上的大道理其实都是最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去实行而已。   麦丹拿与钟森明   “人生自古谁无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铺,店门竖着五个大字的布帘:   “一碗饱两晚”。   后头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块横匾,横匾上书:   “衣锦耀祖贤”。   屋后还有一片绿油油、黄嫩嫩的菜田。   看来,就在这越色镇的三家店铺里,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   了。   赵好的身慢了下来。   然后他发出一声极其古怪的尖啸:   那就像是一头鳄鱼,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叫鸣。   只听他尖声道:“我来了,你们还不滚出来。”   语音甫落,棺材店门打开,真的就有两个人“滚”了出来。   ——抬着一口棺材“滚”过来。   这两个人,都圆。   两人都脸圆,眼圆,鼻圆,腮圆,腹圆,臀圆,怪可爱的。   只不过,一个长得高大。   高大而圆。   另一人长得矮小。   矮小而圆。两人的圆滚滚、胖嘟嘟,都没有影响他们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时最易使人失却防范——一个人能令对方疏于防患,就已经是占了上风,赢了一半。   这两人一见赵好,都跪了下来,一个叫“好公子!”一个叫:“好爷爷!”   赵好只阴森森地问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滚圆的汉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们一直护着,这寿木店里头有他们的卧底,但都给我赶走了。我们一直苦守这儿,就等您来。”   矮小圆滚的汉子刚说:“您走了,那米铺和布店的人都来攻打这儿,幸我守得住,好险啊!您要再不来为我们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时候,我们宁可一死以报爷您了!”   两人一面诚惶诚恐地说着好听的话,一面手忙脚乱地打开棺盖:   棺材里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镜花!   凤姑、余国情及宋国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后伏了下来。   他们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椁里的人。   但若要赶过去,恐怕已来不及了。   如果这样赶过去,反而容易迫使赵好对仍在昏迷中的李镜花下手,凤姑显然不欲李国花怪责她一辈子。   ——一个人可以威慑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属。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样大错:就是不可夺手下心目中认为最珍贵的事物。   凤姑自然是明了这点。   她望向铁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却不知铁手情形如何?   这时,却听宋国旗低声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尸尊者’麦丹拿。”   余国情悄声接道:“矮胖子是‘走肉头陀’钟森明。”   宋国旗道:“他们都是唐仇的手下,号称两大忠仆。”   余国情道。“麦丹拿的‘行尸拳法’利害在每格杀一人,他的拳劲就增加一分;钟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对手的武功绝招偷龙转凤,化为己用。”   凤姑心下明了:   这两位部属的对话,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真正好的部属,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教导”首领、主子,反而会藉机暗示出真实的情况和有利的资料,以俾领袖、主人自行判断。   所以她微哼道:“听来,这两人相当机灵,不像是‘行P’、‘走肉’嘛。”   铁手道:“他们却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们哩。”   凤姑问:“为什么?”   铁手道:“他们既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主子就不会对他们有戒心,敌人也不会对他们提防了。”   他是个捕头,对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资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凤姑道:“看来,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为他是个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赵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却不知赵好和屠晚又有什么?”   宋国旗道:“屠晚没有助手。他是杀手,要独行独断,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   死。”   余国情补充道:“所以屠晚没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杀人资料的人。”   宋国旗又道:“赵好没有帮手。因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无常,嗜好杀人,朋友都给他杀光了。”   余国情也补充:“是以赵好也没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时也需要人帮手,有时候,他会利用唐仇和燕赵的部属来充作助手。”   凤姑点点头道:“可是燕赵和唐仇未必会高兴。”   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为她也是个领袖。   她最能够领会作为领导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对自己效忠。   ——当这种效忠有双重或不止对他一人时,心里就绝对不会好受。   所以人想获取更大的权力。   权力可以促使别人只对他一人尽忠。   绝大的权力能换取绝对的效忠。   但权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权力越易令人越加彻底地腐化。   到头来,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权力”——一样虚幻的事物:但没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东西。   就这么几句话间,凤姑在这浮光掠影里忽然领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忒忒营营追逐一些本来就可以没有、得到了也只是虚幻的事情呢?   追求权力,永无厌足。   得到权力,等于拥抱腐化。   幸福不是权力。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乐在那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边?而一直让自己忽略、漠视?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遗恨。这时候的凤姑,忽然何其强烈地想念着长孙光明,她也立意要为她的部属李国花,出手挽救看来正任人鱼肉的李镜花。   ——为什么她不和一直爱慕自己的长孙光明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要常常和他骂架?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给那姹女唐仇?为什么自己不多费一些些时候来关心他?   因为这一点的懊悔和柔情,连带对李国花的女友李镜花,也有感情起来了:   ——国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为自己水里来火里去,镜花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兴了吧?   ——刚才唐仇出现,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这样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时间,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决心要救她。   ——不为什么,只为对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贵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纪不是年老最难拒抗的因素。   连健康也不是。   ——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凤姑有点想不通她从前为何没想通这道理。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实行而已。   菜   铁手后来没有多说话。   他在观察场中。   他在默运玄功。   ——他准备只要赵好向李镜花一动手,他就立刻发出他那越远越能发挥莫大威力的掌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几乎武林中人人都会,只是铁手真正下过苦功,把平凡无奇的劈空掌练得:   “相隔愈远,功力愈强!”   所以一个人不在乎有没有练得奇功,有没有习得绝技,而是在有没有真正下过苦功。—   —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与否,而在于醇。   不过,铁手眼下所见的,却是:   奇。   奇事。   赵好摸出了“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真的很大块。   形状就像一块地瓜,大约有小孩的头那么大,略为狭长,顶上开了六张叶子,三朵大花,都是惨青惨青的颜色。   赵好的脸色很灰。   唇却很红。   这下给“大快人参”对着夕照一映,整个人都变绿了。   惨绿惨绿的颜色。   ——敢情这块“人参”还是会发光的!   这一映照下,也使铁手和凤姑同时省悟了一事:   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来临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远处乌云与暮云齐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别灿烂。   像纪念一场凋谢。   赵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张参花。   塞入嘴里。   咀嚼。   凤姑身形一动。   她想要阻止。   铁手却把她按住。   他已发觉有点异样。   果然,赵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放到李镜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参叶敷在她的右颈侧。   铁手这时也发现了:   李镜花雪玉一样的右颈,有三个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颜色呈蓝。   一种淬毒于兵刃锋口上的盖。   李镜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错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幸好不是。   铁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体悟:   赵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贵的“大快人参”为李镜花疗伤。   凤姑也看清楚了。   他们现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贴得很近。   所以铁手可以及时制止凤姑的行动。   凤姑似也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贸然行动。   因而她觉得有必要向铁手解释:   “这‘大快人参’,参花可治奇毒,增长功力,而参叶可去一切恶疾,参须则可敷外创,人参则几可起死回生、尽疗伤毒绝症,亟见功效。”   铁手颔首道:“那么说,赵好是要为小相公祛毒了。”   凤姑努着红唇道:“奇怪,赵好的心天下闻名,比唐仇还狠,只不够唐仇毒,今儿怎么这般好心起来?”   铁手没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赵好。   他的手势。   他的动作。   ——由于他是那么关注,连几绺发丝垂了下来,他都无暇用手去撩拨,反而是李镜花的秀额上粘了几条发丝,他还轻柔地用手指抹开,让它们回到发窝里。   他还没看到赵好的脸。   没看到他的眼。   更没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实在太远。   但这已够了。   已够让人感觉出来了。   凤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   ——那也是为了情怀。   ——而且是人类所有情怀里最来得无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这时候的李镜花,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点儿单薄。   不过,苍白的她,这时候因为无力而更美。   她睁开眼,就看到赵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阳。   夕阳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遗落在夕阳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视线就远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来。   “真……美……”她柔弱地说。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赵好忽然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绿欲滴。   菜花黄得清亮,像一颗颗露珠里的夕照。   赵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来。   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样的深情和不舍,挂在远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连风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风。   这一下,铁手和凤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动。   赵好向李镜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给李镜花。   ——尽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镜花鼻际的“大快人参”!   这一下,连铁手和凤姑也没料到有此一变,赵好亦猝不及防。   凤姑低呼了一声:   “唐仇!”   越来越深情的你   铁手和凤姑距离太远,要抢救已然不及。   赵好的人在这一刹那间变了。   完全变了。   他狂啸。   那啸声令麦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钟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镜花双眼突然睁大,秀眉一蹙,咀角渗出血来。   可是他恍然未觉。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击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皱了。   唐仇的几络后发亦立即白了。   铁手皱了皱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声尖啸里,赵好跟他对抗时的内伤,似已复原了七七八八,这使得以内息雄长几近天下第一的铁手而言,也大为吃惊讶异。   ——赵好内力之锐之烈,还超乎他的估计!   他怕李镜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赵好手里,一个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个是情绪极不稳定的人,都不安全。   这次却是凤姑扯他伏下。   “让他们鬼打鬼去。”凤姑低声道,“我们再去收拾残局。”的确,唐仇和赵好,都是强敌,也都是恶人。——对付恶的方法,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打个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参”,她得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捱赵好一拳。   可是赵好的拳头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这点唐仇可比谁都清楚。   ——他们毕竟是同一个师门:“我是老子”张老师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弃大快人参。   赵好一拳击空。   唐仇已一转身,掠到了李镜花头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镜花的颈。   然后她没有再动。   至少手足都没再动。   她不想让赵好误会她已经对李镜花下毒手了——一旦赵好这样误解了,那一切都艰辛多了。   她动的只是脸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冲着赵好展开一个亮丽的笑容。   这时,钟森明和麦丹拿也看清楚了来人,一齐跪地呼道:   “唐姑姑!”   这时,赵好和唐仇两人的动作,都遽然静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镜花颈侧。   赵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参。   两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谁也没有再动。   谁也不敢再动。   ——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对方的战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们都不希望让对方误会自己会出手。   唐仇先说话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说话的:   “你们有了赵爷赵公子,还认得我这个唐姑姑么?”   麦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儿的话,我们天天在等唐姑姑你过来主持大局,昨晚你把这小相公交了给我,我们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还有米铺的老板加上那客栈的掌柜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们都死守苦候哩!”   钟森明更抹汗地道:“我们以为赵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们哪敢——”   他有很多话都不便说。   不敢说。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赵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时候更清丽,像冰,美将起来时也使人眼里一凛,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赵好道:“你倒是越来越深情了。越来越深情的你,是否还记得我是你师妹?   可否好好想一想,为这女娃子,是否值得?”   赵好满脸胡碴子。   他的样子其实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须脚仿佛会说话。   它吐露出来的是两个字一个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时候也是一种美。由于潦倒来自对自己的彻底放弃,所以所表现出来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觉得这孩子需要依凭。   因而动心。   唐仇现在的样子,就是动心的样子。   女人在动心的时候,看人的眼神会说话。   说很多话。   还有千种风情,都在一个巧目流盼中尽吐。   赵好却很冷。   很沉。   很凝静。   他不是沉静,而是凝静——一种豹子出袭前蓄势待发的沉凝。   ——静止,是为了更暴烈的行动。   他说:“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会笑。   妒笑。   “为什么?”   赵好不答。   他只重复了一句:“放了她。”   同时,抓住“大快人参”的手背,已跟他颊上的青筋同时贲起。   唐仇美目一转。   她在这一流目间看了赵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参、那副棺椁还有李镜花。   然后她说:“你一定要救她?”   赵好点头。   唐仇的冷诮就像一匹美丽的妒兽:“就为了她,值得吗?女人里就没有比她更好的吗?”   赵好的语音是压抑的。   不但抑制着愤怒,还抑制着疯狂,这在他的声调里是完全可以听得出来的。   “你用‘三毛’伤了她?”   “是。”   唐仇直认不讳,且理所当然。   “江湖人称:‘一毛害人,二毛伤人,三毛杀人’,你三毛齐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饭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来,为的是把铁手等人引来,使他来不及上七分半楼管我们对付‘青花会’那档子事。我不要铁手、哈佛这些人真的救了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药。”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声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赵好的语音像冰火一样,不像是说出来的,而似烧着凝结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为人:我对你若有所求,便定会受你要胁。”   唐仇莞尔:“你又何必这样说。用‘大快人参’去救她,太也可惜。”   赵好冷冷地道:“你现在就是要胁。”   “给我。”唐仇用另一只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赵好的掌中人参,“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赵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点媚,“我给你人参。”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摇头:“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绪不大稳定,答应过的事,时常忘了,别人不晓得,咱们是同一师门的人,总是清楚不过。还是你先把人参给我吧。”   他也摇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诺,只是心肠太毒,你只爱看人死,不爱见人活。别人你瞒得过;我是你师兄,你诳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话锋一转:“你要得到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这样苦心,我一撮药粉就可以使你称心如意。”   赵好脸容一肃:“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赵好,也不知道我会武功。我喜欢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边的力量来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动感动,无怪乎你不惜夺大快人参来救她。”   赵好忽然瞥见李镜花眼睛里有泪光。   泪花闪烁。   他错以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脸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毁掉的不过是一株人参,但我杀掉的是你心爱的人。”   赵好却说:“你杀掉的,不过是一个人,但我毁掉的事物,这一辈子你都不能再寻得。”   两人说话都狠。   都毒。   也都让人惊心动魄。1   不知是因为两人太了解对方的毒和狠,还是太提防对手的行为武功,所以当赵好脸色煞白时,唐仇已准备动手;而当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时,赵好也相当惊心地警惕了起来。   他们互相那么专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鸟,他们都不曾留意。   因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黄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前渐黑。   愈来愈无情的她   唐仇正说道:“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大快人参,对你也一样重要,我放了她,不见得你就会给了我——”忽闻一声微弱的低呜。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赵好之间的棺   里   一触即发。在十数丈外的铁手和凤姑看不清他们两人是谁先发动,因为天色已太黯了。   但只不过是一刹间的功夫,两人已动手三招,棺椁碎裂,赵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内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给毒死了,唐仇背后丈内范围的软硬事物都给轰平了。   然而李镜花仍没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参也并未毁。   它仍在赵好手中。   ——点落在棺椁里只是一颗谷粒。   赵好的右拳击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两人的手再也没有缩回来。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两人的脸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饰明显地迅速地在老化。   皱了。   窄了。   有些甚至给猎猎的风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飞,消失在暮夜里。   露出来的肤色很白。   白更显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颜色使雪肤更令人动心。   赵好身上的衣服在霉烂中。   那像泡在腐蚀的沸水里,还发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里。   夜色也臭了起来。   就像是一个死老鼠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来愈浓,但谁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们两人已动上了手。   唐仇用毒。   赵好使的是“老拳”。   铁手忽然瞪了凤姑一眼。   凤姑有点脸热,但铁手看不见她脸上的酡红。   夜色来得太快,就算是铁手和凤姑距离那么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铁手心里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声低鸣,不是鸟叫,而是凤姑撮唇轻啸。   那鹞鹈立即把咀啄上所夹的事物掉落下来。   ——这一下,虽只是小小的变故,无伤大雅,但却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赵好,互以为对方已动了手脚,所以立即发动了攻势。   凤姑这一招很厉害:   赵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险。   ——李镜花很可能成了牺牲品。   所以铁手很不高兴。   他认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为完成一件事的牺牲者,就算为爱牺牲也说不过去。   他很不同意凤姑这样做。   不过凤姑已经做了。   她是个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还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阵脚,第一件事就是当机立断,在重大关头时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还狠。   一个人在风波恶人情薄的江湖上有着太多原则,就是让自己有太少的机会——凤姑看透了这一点。   ——虽然不可以不择手段,但必要的牺牲和必要的险,总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过不知怎的,她总是有些愧对那充满男人气息的汉子和他那正直坦荡的目光!   她自认为自己是越来越无情的她,竟仍跨不过感情上对长孙光明的情关,而又越不过理性上对铁手的理路。   她觉得自己很失败。   她喜欢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越来越无情的女子,这样才不会有太多的伤心,太多的失望,还有太多的人会认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却不能控制自己:情怀日益浓烈的不幸趋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里的人全走了出来,没点灯是自然的事。   但米铺、布庄也没点灯。   灯火全无。   乌云密布。   天色黑得那么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没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种天色。   天的颜色本来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于这么夜,这么黑,两人的武功又这么的高,两人动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几乎完全看不到。   可是杀气和毒力,是谁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得到的。   铁手、凤姑、宋国旗、余国情等四人内力高强,目力过人,还勉强可以分辨战局。   ——可是,若再晚一点怎么办?   ——还能看得见吗?   ——尚能辨物否?   这时,忽听唐仇低声说话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四周都有强敌伺伏?”   她的声音有点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来那么清脆好听的声音,竟有点“老”了起来。   赵好没有回答。   唐仇又说:“那我们还自相残杀作甚?”   她的语音在颤。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显然要比赵好理智些。   ——事实上,遇上事情的时候,女人大都要比男人冷静点。   半晌,夜里,黑中,红头巾的赵好才说了一句话。   一句只有一个字的话。   “好。”   他的声音没有颤。   也不抖。   没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无力——一种几乎连说话的力量也失去了的无力——唐仇确不好斗,她的毒更是难防,何况赵好还要护住李镜花。   却在这时,咿呀、砰嘭连声,米铺布庄,一齐亮灯,十余火把,数十兵刃,迅速掠出,即布成阵。   火光熊熊,火声嘶嘶,风啸猎猎,人马浩荡,各把麦丹拿、钟森明尤其是唐仇、赵好还有李镜花全包围在中央。   若你伤心请找我   凤姑气得唉了一声。   余国情也道:“怎么他们会在这时候出来!”   宋国旗亦说:“让这两大恶人鬼打鬼内讧一番岂不是好!”   铁手却道:“袁天王、艳芳大师、哈掌柜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们这样子出来只怕若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艳芳大师是一个年轻的和尚。   样子很漂亮,袈裟很红亮,腰里配了一把九尺余长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带蓝色。   额很亮。   袁祖贤却很高大。   样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却非常温文。   肤色很白,几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动作的时候像一头得意的肥羊。   说话的时候似一座哈着腰的笑佛。   出来的还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荣仔、大头小个子、长下巴的全都在那儿。   哈佛的样子,像是谈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为贵的样子。   ——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因为先要和气才能生财。   “你们都不要争,都放下。”哈佛劝道,“都交给我,我来作个仲裁。我会把小相公交回给大相公,至于大快人参则也交给李国花好了。”   唐仇、赵好互觑一眼,不约而同松了手。   他们像倒觉得好玩有趣了起来。   ——但这样看去,在那只不过是片刻的格斗之后,两人都似老了许多:唐仇发上已略染霜,赵好也有了白胡碴子。   那确是一场可怕的恶斗。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镜花的脖子上。   赵好却仍紧紧拿着大快人参。   听到“大相公李国花”这个名字的时候,唐仇的眼睛像点灯一样醒目地亮起,赵好的眼神却似焚烧一样暴烈地燃亮着。   “大相公?”唐仇棱形的唇角似微微带笑,“李国花他不是也着了我的厉毒:‘冰’吗?”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