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魂引 🥳
第一章 惊 遇
西方天畔的晚霞,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淡淡的一抹斜阳,也消失于苍翠的群山后。 于是,在这寂静的山道上吹着的春风,便也开始有了些寒意。 月亮升了起来,从东方的山洼下面,渐渐升到山道旁的树林梢,风吹林木,树影婆婆, 浓林之口,突地,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朗声叹道:“月明星稀,风清如水,人道五岳归来 不看山,我虽方自畅游五岳,但此刻看这四明春山,却也未见得在泰山雄奇、华山灵秀之下 哩。”随着话声,从林口缓步蹬出一衣衫华丽,长身玉立的弱冠少年,腰下斜斜垂着一柄绿 鳖鱼皮剑鞘、紫金吞口的青锋长剑,月光之下,一眼望去,只见这少年双眉带采,目如朗 星,衣衫随风飘起,有如临风之玉树。 他目光四下一转,施然前行数步,只听到风声之中,隐隐有淙淙的流水声,随风而来, 他剑眉一轩,突又慢声吟道:身向云山深处行,春风吹断流水声……”突地回首喊道:“囊 儿,快拿来。”微一摇首:“你要是再走得这样慢的话,下次游山,你还是跟着管福留在山 下好了。” 树林之中,应声走出一个垂髫童子,一手捧着一方青石端砚,一手拿着两校紫狼毫笔, 肋下斜背着一个极大的彩囊,大步跑到那少年面前,气吁吁地将手中毛笔交给锦衣少年,又 从彩囊中取出一方淡青宣纸,一面喘着气道:“公子,囊儿千辛万苦跟着你从河北走到江南 来,为的就是跟着公子多见识见识,公子要把囊儿跟那蠢阿福留在山下,那囊儿可要气死 了。” 那锦衣少年微微一笑,接过笔纸,提笔写道:“身向云山深处行,春风吹断流水声。" 随手将这张宇柬塞入那囊儿肋下的彩囊里,囊儿乌溜溜的两颗大眼珠一转,带着天真的笑容 说道:公子,你今天诗兴像是特别高,从一上山到现在,你已经写下三十多句诗了,比那在 泰山一路上所作的还要多些。不过——”他话声微微一顿,眼珠四下一转,接着又道:“现 在天已经黑了,公子还是带着囊儿快些下山吧,前面又黑又静,说不定会跑出个什么东西 来,把囊儿咬一口,公子——”锦衣少年负手前行,此刻剑眉微皱,回头瞪了那童子一眼, 骇得他下面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了,鼓着嘴跟在后面,像是不胜委屈的样子,锦衣少年双眉一 展,悦声道:“跟着我在一起,你还怕什么,今天晚上就算下不了山,只要有我腰畔这柄长 剑,难道还会让你给大虫它掉。” 这垂髫童子“囊儿”抿嘴一笑,面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但他瞬即垂下了头,似 乎不愿将面上的笑容给公子看到。 前面数十丈,泉声竟是震耳而来,锦衣少年抬目一望,只见对面悬崖如削,下面竟是一 条宽有八、九文的阔涧。 锦衣少年目光一闪,抢先数步,俯视涧底,其深竟达了十余丈,山泉自山顶流下,银龙 般地飞来,撞在涧中危石之上,珠飞云舞,映月生辉,波涛荡荡,水声淙淙,与四下风吹本 叶的簌簌之声,相与鸣和,空山回响,越显清壮。 锦衣少年伫立在这道绝涧旁边,方疑山至此再也无路,飞珠溅玉,一粒粒溅到他的身 上,他呆呆地楞了半晌,目光动处,忽然瞥见右侧竞有一条独木小桥,从对面崖头,斜斜地 接了下来搭在这边岸对面桥尽之处,本时掩映之中,一盏红灯,高高挑起,随风晃动,锦衣 少年目光动处,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回首笑道:“你这可不用害怕了吧,前面有灯的地方, 必定也有人家,我们今夜在这里借宿一晚,明天乘早下山,不比现在下山要好得多?” 这垂髫童子“囊儿”眉头竟突地一皱,抢步走了过来,道:“公子,在这种荒山里面任 家的人,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路道,说不走比老虎大虫还可怕,公子还是带着囊儿快些下山 吧!” 锦衣少年轩眉一笑,道:“你平常胆子不是挺大的吗?现在怎地如此害怕,我们身上一 无行囊,二无金银,难道还怕人家谋财害命不成?’’他剑眉又自一轩,伸手抚着剑柄,朗 声又道:“我七年读书,三年学剑,若是真的遇上个把小贼——嘿嘿,说不定我这口宝剑就 要发发利市了。” 他抚剑而言。神色之间,意气甚豪,迈开大步,向那独木小桥走了过去,囊儿愁眉苦脸 地跟在后面,似乎已预料到将要有什么不幸之事要发生似的。 涧深崖陡,那独木小桥凌空而架,宽虽有两尺,但下临绝涧,波涛激荡,势如奔马,若 非胆气甚豪之人,立在桥端,便会觉得头晕目眩,更莫说要在这桥上走过去了。 锦衣少年走到桥头,双目亦是微微一皱,回首向那童子说道: “我先过去看看,你要是不敢过来,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口中虽在说话,目光却在 仔细察看前面的落足之处。 这锦衣少年虽是富家子弟,但生性极刚,正是宁折毋弯之人,乎日胆气亦在常人之上, 此刻见了这绝险的小木桥,心中却无半分怯意,微一察看,便大步走上桥去,脚步之间,亦 甚稳定,显见得对武功一道,颇曾下过些功夫。 山风强烈吹得他宽大的文士衣衫,猎猎作声,下面泉声振耳,但他双目直视,神色虽极 谨慎,却无丝毫不安之意。 眨眼之间,他便行到了对崖,目光四扫,只见木桥之侧,林木掩映中,有问石砌的小 屋,屋中灯光外映,那盏红灯,也是从这山间石屋的窗子里挑出来的。 他心念一动,方想回首嘱咐他那贴身书童一声,哪知回首旋处,这垂髫童子“囊儿”, 竟也从木桥上走了过来,此刻已站在自己身后。 他不禁为之展颜一笑,道:“看不出你居然也敢走过来。” “囊儿”抿嘴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子胆子这么大,囊儿胆子要是太小了,怕不 要被别人笑话了吗?” 锦衣少年微微额首,轻轻一拍他的肩膀,意下大为赞许,却听缓儿已又高声喊道:“我 家公子山行迷路,想借贵处歇息一晚,不知贵主人能否方便方便。” 只听得四山回声:久…。方便……方便……”远远传来,此起被落,相应不绝,但那石 彻小屋之中,却无半点回应。 锦衣少年剑眉微皱,一撩衫角,箭步窜了过去,探首朝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变, 蹬,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垂髫童子眼珠一转,亦自大步跑了过去,一看之下,面色更是骇得煞白,竟然脱口惊 呼了起来,身子摇了两播,几乎要跌倒地原来在那石屋之中,木桌两侧,竞一边一个倒着两 具尸身,一眼望去,只见这两人身躯都极为硕壮,但脑袋却已变成一团肉酱,连面目都分不 清了,桌上油灯发出凄凉的灯光映在这两具尸身上,给这原本已是极为幽清僻静的深山,更 增添几分令人惊栗的寒意。 一声蝉鸣,划空摇曳而过,“囊儿”机伶伶打了冷战,颤声道: “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锦衣少年剑眉深皱,俯首寻思,根本没有答理他的话,暗中寻思道:“这到底是什么地 方?这两人怎么会死在这里的?桌上的油灯还未熄灭,显见得他们死去还没有多久,但杀他 们的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一路上山,并没有看到有人从山上下来,难道此人杀人之后,又跑 到里面去了?” 他右手紧握着上面密缠丝带的剑柄,掌心却已微微沁出冷汗来,暗中一咬牙,又自忖 道:“我学剑三年,虽未大成,但京城侠少,却己多半不是我的对手,记得我学剑之时,师 傅曾经对我说过,江湖游侠并非以我恃强,而是济人之难,扶弱锄强,才能称得上一个 ‘侠’字,我乎日以‘侠’字自许,如今遇着这等事,岂能甩手一走,好歹也得探查一个究 竟来。” 一念至此,心胸之中但觉豪气大作,闪目而望只见石屋左侧,筑着一条小石阶,腕蜒通 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罗,将天上星月,映得历历可数,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后面,屋影幢幢,像 是有着一片住宅,也有些许灯光,从影中映了出来。 那垂髫童子“囊儿”满面惶急之容,望着那锦衣少年,恨不得他马上和自己一起走开, 远远离开这诡异的地方才对心思。 哪知那锦衣少年俯首沉思了半晌,竟然大步朝石阶走下去,他暗中长叹一声,也只得紧 紧地跟在后面。 风声穿谷,如怨如诉,四山之下,都像是弥浊着一种凄凉的寒龙弟。 锦衣少年快步而行,穿过一些田垄,只见左侧是条宽约两丈的大溪,流被荡荡,势甚湍 急,右侧峰峦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却幻成一片神秘的银紫色。 对面大山横亘,却在山脚之处,孤零零地建着一座庄院,走到近前,亭台楼阁的影子, 却变得十分清晰可见。 庆院外一道高约文余的围墙,黑漆光亮的大门,向南面建。此刻竟是敞开的,门上的紫 铜门环,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金黄一般。 锦衣少年在门口一顿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门环,铜环相击,其声辩然,在空山之 中,传出老远,余音易易,历久不绝。 但门内却仍然是一片寂然,连半点回应都没有,锦衣少年剑眉一皱,正待闯入门去,哪 知身后蓦地“阁”地一声。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刷地跃开三尺,“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回身持剑,闪目而 望,月光之下,只见一些青蛙,跳跃如飞地向水田中奔去,囊儿睁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自 己,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甚至静寂得有些可怕了。 他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道一声:“惭愧”,转身向门内走去。 他一脚跨入门里,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呆呆地站在门口,几乎再也没有 勇气向里面跨进一步。 这黑漆大门内的院落里面,竟然躺着一地尸身。死状竞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两个彪形 状汉一样。全身上下,一无伤痕,头顶却被打成稀烂。清冷的月光,将地上的血迹,映得其 如紫,院落里,大厅内灯光昏黄,从薄薄的窗纸里透了出来。 锦衣少年胆子再大,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冷汗路路而落。 囊儿在后面悄悄地扯着他的衣襟,却已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仗剑而立,只觉吹在身上的晚风,寒意越来越重,脚下一动,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 一转,便又自暗中低语道:“管宁呀管宁,你既然已走到这里,无论是福是祸,你也得闯上 一闯了,你平常最轻视虎头蛇尾之人,难道你也变成如此人物了吗?” 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挥,一溜青蓝的剑光,突地一闪,他便在这一闪的剑光中,穿过这 满布尸身的院落,但目光却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尸身一眼。 从院门到厅门虽只短短数丈距离,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有如中间阻隔着千!山万水一 般,几乎是不可企及地漫长。 他缓缓登上石阶,用手中剑尖推开大厅前那两扇半掩着的门,干咳一声,沉声道:屋内 可有人在?但请出来说话。” 屋内昏然没有回应,厅门“呀”地一声,完全敞了开来,他定睛一望,只见这间大厅之 上,竟然一无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长气,回首望去,那“囊儿”仍然失魂落魄地跟在自己身后,捧着那方 石砚的左手,不住地颤抖,石砚里满蓄的墨计,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溅了出来。 他怜惜地扶了扶这童子的肩头,穿过大厅,目光四下转动问,厅内的茶几之上,仍然放 着一碗碗盖着盖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齐,并没有凌乱的样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 在,喝茶的人却都到哪里去了?院落中的尸身俱是下人装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间的主 人。” 他暗中一数,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七个,不禁又暗自寻思道: “方才此地必然有着许多客人,但是这些人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前面的尸身看来,都是 主人的家奴,难道他们都是被这些客人杀死的吗?” 他暗中微微颇首,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为满意,只是他却不知道 自己的思付虽近情理,距离事实,却仍相差甚远哩! 思付之间,他已穿过大厅,从右边的测门走了出去。 厅外一片回廊,未栏画栋,建筑得极其精致。回廊外庭院深深,一条白石砌成的小径, 婉蜒着通向庭院深处。 他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了过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动处,忽地望到这条小径两侧, 竟然各自倒躺着一个身穿华服的虬髯大汉的尸身。腰侧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没 有半点伤痕,只有头顶上鲜血模糊,血渍深深浸入小径旁的泥地里。 锦衣少年管宁心中一凛,一挥长剑,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却见石径之上,交 叉着两柄精光闪烁的长剑。 他脚步一停,转目而望,小径两侧,果然又躺着两具尸身,身躯肥胖,俱是穿着一身轻 装。一人左手握剑,一人右手握剑,剑尖虽搭在一处,尸身却隔得很远,而且伏在地上,发 际血渍宛然,伤痕竟也和先前所见的尸身一样。 锦衣少年目光望着这两具尸身,呆呆地楞了半晌。一时之间,但觉脑海之中千片晕眩, 甚至连惊恐之心都已忘记了。 前面数步之遥,是个长髯老者的尸身,再前面竟是三个蓝袍道人,并肩死在一处。接着 见到两个身披袋装的老者的尸身,横卧在路上,身上俱无伤痕,头上却都是鲜血模糊。 走过这段石径,管宁的一件都丽长衫,已全部紧紧贴在身上。 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却已汗透重衫。 石径尽头,是个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管宁茫然拾阶而登,一条血 渍,从亭中笔直地流了下来,流在最上层的一级石阶上。他无须再看一眼,便知道六角亭 内,一定有着数具尸身,尸身上的伤痕也和方才一样。 他暗中默默念了一遍,暗忖道:虬髯大汉,肥胖剑客,长髯老者,蓝袍道人,僧衣和 尚,一共是十个,——茶碗却有十七个,这亭子里面,该是七具尸身吧?” 他见到第一具尸身之时,心中除了惊恐交集,还有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悲哀的情感。兔死 尚有狐悲,当人们见到人类尸身的时候,自然也会觉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却像是有些麻木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惊恐,也是因为过度的哀愤,因此,他 竟能在心中计算着这冷酷的问题。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破足丐者,倒卧在石阶之 上,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垂在亭外,从他头上流出的血渍,便沿着石阶流下。 一个满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紧紧地倒在他旁边。一条隐泛乌光的拐杖,斜斜地插在地 上,人士竟有一半,将四侧的石板,都击得片片碎落,显见这跛足丐者死前一掷,力道是何 等惊人。 但管宁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目光已转到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少妇身上,这少妇的 尸身,是和一个亦是通身红衫的剑眉修鼻的中年汉子倒卧在一处,月光斜照,他们的头上也 血渍淋漓。但这丑恶的伤痕,却仍然掩不住这一对男女的绝世姿容。 管宁心中暗吸一声,只听见身后的囊儿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吸息,但他却无法分辨这声叹 息中包含着意味究竟是什么。 那该是惊恐和愤怒的混合吧!他手上的长剑,软弱地垂了下来,剑尖触到石阶板铺成的 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的目光随着剑尖望去,越过那一对绝美男女的尸身,停留在一双穿着福字的腾云履的 脚上。 于是他的心便“抨”地跳了一下,几乎不敢往上移动自己的目光,因为这双脚竟是笔直 地站着的,“难道这里竟然还有活人吗?” 他的脚步生硬地向后面移动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上移动——一个瘦削而顾长的 白衫身形,紧紧地贴着这六角小亭的朱红亭校,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钩,抓在亭校 两侧的栏杯上,手指竟都源源陷入那朱红色的栏本里。但是他的头,却虚软地垂落了下来, “他也死了。”管宁长长一叹,“只是他没有倒下来而已。” 望着这具死后仍不倒下的尸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楞了半晌,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双鞋 子,已经踩到那片鲜红的血渍上了。 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觉苍凉。 星白如月,月白如风,只有地上的血渍……血渍该是什么颜色呢? 那垂髫童子“囊儿”,手里死自捧着那方石砚,顺着他主人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 那具死后仍没倒下的尸身,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洁白如雪的长袍,腰间系着的那条纯白丝 绦。 “这人生前,也该是个极为英俊潇洒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头是垂着的,因而无法看 清他的面容,他当然也绝没有走上去仔细看看的勇气。 而管宁心中,却在思付着另一个问题。 “…,·蓝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红衫夫妇,再加上这白袍书生,一共不过十 五人而已。但那大厅中的茶碗,却有十七个……那么,还有两个人呢?这两人难道就是杀死 这些人的凶手? 但这两人却是什么人呢?是此间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这些人全都死了,普 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目光一扫,暗叹着又付到:“这些尸身生前想必都是游侠江湖的草泽豪士心口今却都 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埋骨之人都没有。 我既遇着此事,好歹也得将他们的尸身埋葬起来,日后我若能寻出谁是凶手,究竟是为 着何事将这些人全部杀死,究竟谁是谁非——其实能将这许多人都——杀死的人,虽然具有 杀人的理由,手段也够令人发指的了。” 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却觉得义愤填胸,一时之间,心中思潮 所至,俱与此事有关。 月升愈高币亭中的阴影,也就越发浓重,由东方吹来的晚风,从他身后笔直地欧了过 来,哪知——风声之中,突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这笑声有如尖针一一般,刺入他背脊 之中。这阵刺骨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全身散布了开来。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候然扭转身形,目光抬处,只见亭外的石阶之上,缓缓走下一 个身穿五色彩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有如风竹。顶上头发,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红长簪插 做一处,面上高颧深腮,目如苍鹰,一动不动地望在管宁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见到如此怪异的人物,管宁胆子再大,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阵阵寒意, 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剑尖控在地上,发出一阵阵极不悦耳的“丝丝”之声,与那阴森的冷 笑声相合,听来更觉刺耳。 这身穿彩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动作,瘦长的身躯, 却已由亭外缓缓走了进来。 管宁努力压着心中的警惕之情,微挑剑眉,大声喝道:“你及谁?这些惨死之人,可是 你杀死的?” 那枯瘦老人嘴角微微一牵动,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杀意,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掌,向管宁 当胸抓去。 只见这双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卷做一团,管宁心中一寒,手臂微抬, 将手中的长剑平胸抬起。哪知这桔瘦老人突地又是一声冷笑,指尖指甲电也似的舒展开来, 其白如玉,其冷如铁,生像是五柄冷气森森的短剑。 管宁大惊之下,再退一步,只见这双手掌,来势虽缓,却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 住了,自己无论向何方闪避,都难免被这五个森冷如剑的手指,戳上几个窟窿。 刹那之间,他闪电般地将自己所学过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却也想不出任何一个招 式,能够挡住这一掌缓缓的来势。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声,右手猛挥,青光暴长,将手中长剑,全力向这有如鬼魅一 般的枯瘦老人挥了过去。 哪知剑到中途,他只觉全身一震,手腕一松,不知怎地,自己手中的长剑,便已到了人 家手上。 却见这枯瘦老人一手援着剑尖,轻轻一挥,这柄精钢百炼的长剑,竟被折成两段, “当”地一声,青光微闪,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长剑,被他轻轻一挥,竞齐根没入亭 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剑身,兀自发着青光。 管宁性慕游侠,数年之前,千方百计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镖客的门下。学剑三年,自认 剑法已经有了些功夫,此刻在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学的武功,实在有如 沧海之一粟,连人家的千万分之一,都无法比上。 只可惜知道得太迟了些。这枯瘦老人的一双手掌,又缓缓向他当胸抓了过来,他心中长 叹一声,方待竭尽全力,和身扑上,和这彩衣老人拼上一拼。虽然他已自知自己今日绝对无 法逃出这诡秘老者的掌下,但让他瞑目等死,却是万万做不到了。 哪知,就在他全身气力将发末发的一刹那,他身侧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阵劲风,夹着 一团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过枯瘦老人双眉一皱,似乎心中亦是一惊,手掌一伸一 缩,便将那团黑影接在手里,人手冰凉,还似带着些水渍。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暗器,俯身一看,原来却是一方石砚,方 自暗骂一声。却见眼前掌影翻飞,已有一双手掌,劈头盖脸地向自己击了过来。掌风虽弱, 招式却极刁钻,他的武功虽炉火纯青,竟也不得不徽闪身形,避开这双手掌击向自已面门的 一招两式。 这一突生的变故,使得管宁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闪电般向枯瘦 老人击出两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贴身书童囊儿。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闪之后,袍捆一拂,便将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飞了出去,闪目望处,却 见对方只是一个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说不出话来。 囊儿前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强劲的袖风震飞,心下不禁暗骇:“此人武功,确实高到 不可思议。”连退数步,退到亭栏之侧,方月隐住身形,口中却已大声喝到:你这老鬼是什 么人,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过去了,眼珠睁 得滚圆,方才的那种畏缩之态,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 此刻管宁心中,却是又惊又愧,他再也想不到这个自己从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来的 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还比自己高明得多,却从未在人前学会两三路剑法,便已自 负少侠,一念至此,心中羞惭大作,呆呆地征在当地,几乎抬不起头来。 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宁一眼,便箭也似地,注在囊儿身上,却仍然没有说话。囊儿眼 珠一转,大声又道:“我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和你索无仇怨,你为什么一见就要害他,你年 纪这么大了,却对一个后生晚辈下起毒手,难道不害臊?” 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声说道:“你方才那招‘龙飞风舞’是从哪里学来的?金丸 铁拳杜仓是你的什么人?”声音尖锐,有如狼嗥。 囊儿面色一变,但眼殊一转,瞬即恢复常态又道:“你也不要问我的师承来历,我也不 会告诉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才误打误撞地走到这里来的。你 们江湖中的仇杀,和我们根本无关,就算这些人是你杀死的,我们也不会说出去,你今天要 是放我们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处,今天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动,冷笑道:“你这娃儿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出不忍害你,只 是——”右掌突地一扬,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砚,便又电射而出,囊儿只觉跟前一花,还未来 得及体会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势如奔雷的石砚,便不偏不倚地击在他的面门上。 枯瘦老人一无表情地望着囊儿狂吼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们走错 了地方。” 目光凛然转向那已扑向囊儿身上,连连痛呼的管宁: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 随着话声,他又自缓缓走向管宁,瘦如鸟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来。 管宁眼见这方渐成长,本愿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的幼童,竞为着自己,丧失了 性命,心中但觉悲愤填膺,突然长身而起,满含怨毒地望着这冷酷的魔头,只要此人再走前 一步,他便会毫无犹疑地和身扑上。 哪知这枯瘦老人目光转处,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间,面上便满布惊恐之色。脚步一 顿,肩头微晃,突地倒纵而起,凌空一个翻身,电也似地掠了出去,只见那宽大的彩袍微微 一飘,他那瘦如风竹的身躯,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里。 管宁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虽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着此 等诡异复杂之事,本己茫无头绪。哪知这事的演变,却越来越奇,莫说是他,便是江湖历练 比他更胜十倍之人,也无法明了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动,回过头去,心头不禁又是蓦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几 乎也为之停顿下来。 那垂首而立的自袍尸身,此刻竞已抬起头来,一双深深插入栏水中的手掌,也正自缓缓 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见此人眉骨高耸,鼻正如削,面色苍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丝血 渍,自发际流出,流过他浓黑的眉毛了紧闭的眼险,沿着鼻洼,流入他额下的微须里。 这苍白的面色,如雕舱面目,衬着他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使他看来有如不可企及的神 像。 但那一丝鲜红的血渍,却又给他带来一种不可描述的凄清之意。” 管宁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张开眼来,茫然四顾一 眼,目光在管宁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 仍末可知,但此刻看来,却是已断言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 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静观待变。 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宪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 么。管宁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 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声音 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 “我是谁……我是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 于是中已茫然的管宁,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 己乎日对事物付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 诧异、惊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 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蓦地——他身侧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之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俯下身倒卧在那并肩斜倒 在亭栏之前的一对红衫夫妇前面的爱儿,面门满是血渍,挺直的鼻梁,亦被击成血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强地张开了眼睛,望了管宁一眼,见到他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面前, 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绽开了一丝喜悦的笑容,似乎极为安慰,因为,自己的死,终于有了代 价。 管宁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夺眶而 出——冰凉的眼泪,流在他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他炽热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来,也不伸手试抹一下,硬咽着道:囊儿,你.…。你何必对我如此,叫 我怎么报答你。”囊儿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断续地说道:“公子对囊儿的大恩……囊儿一 死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公予……囊儿和大姐早就冻死,饿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但此刻他心中是安祥的,因为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带笑容地 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囊儿死了算不得什么,但是……囊儿心里却有一件放 不下的事。” 管宁强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儿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件事难如 登天……。不过,囊儿别怕,囊儿不会死的,像囊儿这么乖的孩子要是死了,这世界还算得 是什么世界。” 囊儿凄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囊儿死了,希望公子即好 看待囊儿的姐姐,囊儿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后要足娶了亲,就……就叫囊儿的姐姐侍候公 子的夫人。公子以后若是没有喜欢别的女孩子……就喜欢囊儿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对囊儿 真好,可是囊儿却永远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会伤心吗?” 管宁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过度的悲伤,已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囊儿又张开了眼睛,只见他不住地点着头,嘴角 便又泛起一丝笑容,微声地说道:囊儿还有一件事,想求公子,公子一定答应囊儿,囊儿 的……” 他这两句话说得极快,但说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份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是光辉而灿烂的。他生得虽然 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会亏负人生,人生却有负于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极为不公平的吗? 伏在,管宁哀哀地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有 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 要流得多了!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头突地彼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 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 是谁?你知道吗?” 痛哭之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 “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 “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 当然不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管宁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 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 那些死人吗?” 管宁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 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 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管宁放了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双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 身,使又回到管宁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 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管宁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 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楞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 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致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贝管宁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技拐杖虽然不 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罕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 请阁下快些动手吧!” 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管宁的身前,管宁连性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 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 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仿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 子。” 他转念又付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戏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 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产“劈手夺过那枝黑铁 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中文士竟然真的合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 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这一刻之中,管宁心中思如潮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他手中的黑铁拐杖,仍高高举在空间,心中却在暗地寻思道: “我幼时读那先人札记中的秘辛搜奇,内中曾有记载着一个完全正常之人,却常常会因 为一个极大的震荡,而将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却的——”他目光缓缓凝注到那 白袍书生的头顶之上,只见他发际血渍宛然,显然曾被重击,而且击得不轻,心念一动,心 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伤,而将自己是谁都忘得于干净净。如此说来,他便非有心戏 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转,见这中年书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将生死之事,看做与自 己毫无关系,因为生已无趣,死又何妨? 管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难以置 信,但他一见着这白袍书生,却连头也不敢回,就飞也似地逃了出去。可见这白袍书生必是 武林中一个名声极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满灿烂绚丽的事迹,想必全是经过他无比 艰苦的奋斗点‘能造成的。唆——人们的脑海,若是变成一片空白,仍么事也无法思想,什 么事也不能回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记得,那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 我也变成如此,只怕我也会毫不犹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一杖击死一念至此,他突地对这 白袍书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举的黑铁拐杖,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当”地一声,落到地 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睁开眼来,见到管宁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脸上,双眉微皱,怒道: 你看我作什么,还不快些动手?” 管宁微唱一声,道:“生命虽非人世间最最贵重之物,但阁下又何苦将自己大好的生 命,看得如此轻贱。” 那白袍书生神色微微一动,叹道:“我活已觉无味,但求一死了之——’’他双眉突又 一皱,竟又怒声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竞又说出这种话 来,难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为我作主吗?”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说的话,他此刻竟还记得,想必他神智虽 乱,却还未至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无名之辈,认得他的人,必定也 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许往事,假以时日,也许忆恢复,亦未可知。”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在这一瞬之间,他便已立下帮助此人之心。一个生具至性之 人,往往会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却自身的痛苦。管宁此念既生,便道:“小 可虽是凡庸之人,却也能了解阁下的心境。阁下如能相信于我,一年之内,小可必定帮助阁 下,忆起以往之事——”白袍书生神色又为之一动,俯首凝思半晌,抬头说道:“你这话可 是真的?” 管宁胸脯一挺,朗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焉能有欺骗阁下之理。阁下若不相信, 我也无法,只是要我动手杀死阁下,我却是万万无法做出的。” 右手一弹,将手中的黑铁拐杖,远远抛出亭外,身形一转,走到囊儿的尸身之前,再也 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书生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之间全身 竞动也不动。 管宁俯身将“囊儿”的尸身抱了起来,眼见这半日之前,还活活童子、此刻却已成僵硬 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悟了半晌,转身走出亭外,活着石级,缓缓 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暗凄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走到林荫之中,将囊儿的尸身,放了下来,拆了段树枝,卷起衣 袖,想掘个土坑,先将尸身草草掩埋起来。 泥土虽不紧,但那树枝却更柔脆。掘未多久,树枝便“吧”地断了,他便解下腰间的剑 鞘,又继续掘了起来。 哪知身后突地冷哼一声,那白袍书生,竞又走到他身后,冷冷说道:你这样岂不太费事 了些。” 一把抢过管宁手中的剑鞘,轻描谈写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应手而起。 管宁暗叹一声,付道:“此人的武功,确是深不可测。却不知又是何人,能将他击得重 伤——那数十个尸身,伤势竞都相同,能将这些人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都一一击毙,这实 在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约而同地到此间来,又同时被人击毙,这其中必定关 系着一件极为重大隐秘之事。但这又是什么人呢?这些人又都是何许人物?这间庄院建筑在 这种隐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这主人又是谁呢?是否亦是那些尸身其中之一,这 些人是否受了这主人的邀请,习‘同时而来?十七碗茶,却只有十五具尸身,那两人跑到哪 里去了?劳我能找到这两人,那么,此事或许能够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却连这两人是谁都 不知道,所有在场之人,都死得干干净净,这白袍书生又变成如此模样,唉——难道此事永 将无法揭开,这些人永将冤沉地底吗?” 他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问题,越想越觉紊乱,越想越觉无法解释——抬起头来,白袍文 士早已将士坑掘好,冷冷地望着他。 他又自长叹着,将囊儿的尸身埋好。于是他点起一把火,让这些诗句都化为飞灰,飘落 在囊儿的尸身上。他突然对囊中那些曾无比珍惜的诗句,变得十分轻蔑。在解下他身畔的彩 囊的刹那,管宁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跪在微微凸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视了半晌,暗中发誓,要将杀害这无辜幼童的凶手 杀死,为他复仇。 虽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万万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诡异的老人的敌手,但是他的决心,却 是无比伪坚定而强烈的。当人们有了这种坚定而强烈的决心的时候,任何事都将变得极为容 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宁站起身 来,他才‘低声问道:“现在要到哪里去呢T”管宁沉重地移动着脚步,走出这悲凉的树 丛,他知道这中年文士向他问这句话的意义,已无异是愿意随着自己一起寻求这些疑问的解 答,但此刻究竟该到哪里去呢?他却也茫然没有丝毫头绪。 步出树丛,他才发现东方已露出曙光了,这熹微的曙光,穿透浓厚的夜色,使得这幽暗 凄清的庭院,像最有了些许光亮,但清晨的风吹到他身上,寒意却更重了。 更何况在那条婉蜒而去的碎石小径上所例卧的尸身,又替晨风加了几许寒意。 他默默地位立了一会儿,让混掩的胸海稍微清醒,回过头道: “这些尸身,不知是否阁下素识。” 他话声微顿,只见那白袍文士茫然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记不得了。” 管宁长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任凭他们的尸身,暴露于风雨之中。唉!这 些人的妻子儿女若知道此一凶耗,不知要如何悲伤了。只可惜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否 则我定要将他们的死讯,告诉他们的家人,也好让他们来收尸。” 说到后来,他话声也变得极其悲抢。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头自语道:我的家人是谁?唉——我连我究竟有没有家都 不知道。” 两人无言相对,默然良久,各自心中,惧是悲思难遣,不能自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 阳光已从东方的云层中照射出来。 管宁默默地抬起这些尸身,将他们怀中的遗物,都仔细包在从他们衣襟上撕下的一块布 里,因为这些东西纵然十分轻贱;然而在他们家人的眼中,其价值却是无比贵重。管宁暗中 希望有一无能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家人的手里。因为他深切地了解,这对那些悲哀的人,将 是一种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虽然功力绝世,但等到他们将这些尸身全部埋好在这深深的庭院中时,从东 方升起的太阳早巳偏西了。 在他们掩埋这些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尸身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却有如在掩埋最亲近 的朋友一样的悲哀。 于是,在这相同的悲哀里,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彼此之间,却都觉得亲近了许 多。这在他们互相交换的一瞥里,他们也都了解到了。 但这可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友谊的开始呀! 踏着小径的血迹,走进曲折回廊,走人大厅去——管宁目光一扫,神色突地大变,但觉 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一时之间,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白袍文士茫然随着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视一遍,只见桌椅井然,壁画罗列,厅门半开, 窗纸昏黄,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宁惊骇着什么? 因为他的记忆力已完全丧失了,若他还能记得以前的事,那么他也一定会惊诧,甚至惊 诧得比管宁还要厉害。 原来大厅的桌几之上此刻已空无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只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 里去了。 瞬息之间,管宁心中,又被疑云布满,呆立在地上,暗自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谁拿 走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茶碗拿走,难道这些茶碗之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吗?”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交相冲击。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走出大厅,因为他知道他纵然竭 尽心力,却也无法寻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数具尸身,管宁回头望了望白袍文士一眼,两人各自苦笑一声,又将这些尸 身,都堆在大厅旁边的☆间空房里。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低语道:“不知道这座庄院中的其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话犹未了,白袍文士已摇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这庄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没有一个 活人了。” 于是管宁心中的最后一缕希望,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门,四面群山,历历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样没 有变动,只是插秧的人却已无法等待自己种下的秧苗的长成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晨风中传来,两人面色各自一变,抢步走上石级。定睛一 望,只见隔涧对岸独木桥头,竟悄然住立着一个翠装少女。左手拿着一个拳大金铃,不住地 摇晃。右手抬起,缓缓抚弄着鬃边的乱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石砌小 屋顶上,正自满脸惊奇地自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竞将一支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灯 笼,还高举在这里,难道这四明山庄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吗?” 日光之下,只见这翠装少女,云发如雾,娇艳如花。纤腰一握,临风如柳。说话的声 音,更是如荤如燕,极为悦耳。 管宁目光动处,不禁为之一愕。他这一夜之间,身经这连串而来的诡异、残酷悲哀之 事,此刻陡然见着这种绝美少女,在这种荒山之间出现,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奇? 那白袍书生面目之上,却木然无动于衷。这巨震之后,记忆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变 化,全然不依常规,自然也不是别人能够揣测到的。 管宁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独木桥,想过去问问这少女究竟是何来路。 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装少女秋波流转,亦自走上桥来。莲步轻移,已到了管宁面 前,手中金铃一晃,冷冷道:“让开些。” 这道小桥宽才尺许,下临绝涧,势必不能容得两人并肩而立。 管宁微微一怔,付道:“这少女怎地如此蛮横,明明是我先上此桥,她本应等我走过才 是,怎地却叫我让开,难道这少女亦是此间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转完,却见那少女黛眉轻颦,竞又冷冷说道:“叫你让开些,你听到没 有。” 管宁剑眉微轩,气往上冲,不禁亦自大声道:“你要叫我让到哪里去?” 那翠装少女冷哼一声,轻轻伸出一双纤纤玉指,向对岸一指,道:“你难道不会先退回 去,哼——亏你长的这么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管宁不禁又为之一楞。心想这少女看来娇柔,哪知说起话来,却如此蛮横无理,心中不 觉更是恼怒,方待反唇,目光动处,却见这少女的一双有如春葱般的手指,已堪堪指到自己 面前。 他本是世家之人,平生之中,除了自己家中之人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此刻与这少 女面面相对,香泽微闻,心中虽然气愤,但一转念便想:“我又何苦与女子一般见识。” 缓缓转回身,走了回去,目光瞥处,只见那白袍文士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已。 这翠装少女微微一笑,眼光之中,像是极为得意。一手摇着金铃,袅娜走过桥来。眼波 四下一转,便又自语着道:这里的人耳朵难道全都聋了不成,听到金铃之声,竟还不出来迎 接神剑娘娘的法,驾?” 管宁心中一动,暗中寻思道:“这‘神剑娘娘’又是什么人,难道亦是此间主人请来的 武林名人,却因来得迟了,因之幸免于此次惨劫?” 心念一转,又付道:“那么她对此间主人为什么要请这些武林豪士前来的原因,总该知 道了,至少她也该认得这白袍文士到底是什么人。我从她身上,也许能将此事探出一些头绪 亦末可知。”—念至此,他忍不住回转身去,向这翠装少女朗声问道:“神剑娘娘在哪里? 可否为——”语犹未了,这翠装少女便冷冷一笑,道:“神剑娘娘是谁?你都不知道吧?哼 ——”她又伸出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道:“告诉你,神剑娘娘就站在你的面前,姑 娘我就是神剑娘娘。” 管宁一怔,若不是心中仍然满腹心事,此刻怕不早就“噗哧”笑出声来。 这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天真未抿,稚态未消的少女,却自称“神剑”!自称“娘 娘”,简直是有些岂有此理。 但这翠装少女,面上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生像这根本是天经成文之事,不停地摇着手 中金铃。秋波在那负手而立的白袍文士身上三转,使又毫中停留地望到管宁面上道:“你是 什么人?还不快告诉这里的庄主夫人一声,就说来自黄山的神剑娘娘专程来拜访她了,哼- —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四明山庄,竞这样不懂规矩,叫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迎接客人。” 管宁目光抬处,但见这翠装少女此刻竟是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心中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在暗中思忖道:“原来此间果然是名满江湖的所在,只可 惜我阅历太少,连‘四明山庄’的采访,也许和庄主是素识也说不定——只是庄主到底是谁 呢?”便问道:“这四明山庄庄主是谁,庄主夫人又是谁? -—”语犹未了,只见这翠装少女杏眼一瞪,像是不胜惊诧地说道: “你居然连‘四明山庄’的庄主红袍客夫妇都不知道,喂,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知道在这‘四明山庄’里乱闯,可不是玩的呀。一个不好,把小命赔上,那才冤哩。” 管宁双目一转,恍然说道:“原来那对极其俊美的红衫男女便是此间的庄主,唉——这 夫妇二人男的英挺俊逸,女的貌美如花,果然不愧是一对名满天下的侠侣,只可惜正值盛 年,便双双死了。” 他生具悲天悯人的至情至性,虽与这四明庄主夫妇二人素不相识;但此刻心胸之中,仍 充满悲哀惋惜伤痛之意,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这少女看来与他们夫妇二人本是知交,若是 知道他们已经惨死,只怕也会难受得很。” 一念至此,管宁不禁长叹道:“不知姑娘寻找庄主夫人有何贵干?姑娘与她如是知交, 哪知—-”他话说到一半,却见这翠装少女冷笑一声,道:“你根本就不认得人家,却又来 管我找人家干什么,哼,我看你呀,真是幼稚得很。” ☆翠袖一拂,笔直地向山崖下面定去。 管宁楞了愣,他自幼锦衣玉食,弱冠后更有才子之誉。京城左右,有谁不知道文武双全 的管公子!到了这四明山庄,他虽已知道武学一道,有如浩瀚鲸海,深不可测。世事之曲折 离奇,更是匪夷所思。自己若想在江湖闯荡,无论哪样,都还差得太远,但被人骂为“幼 稚”,却是他生平未有的遭遇。 此刻他望着这自称“神剑娘娘”的翠装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间,只觉又是 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这少女自称神剑,看她神态之间,武功必定不 弱。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此刻下面山庄之内,血渍未清,积尸犹在。后院中更满目 俱是尸堆,她下去看这种凄凉恐怖的景象,只,随不知吓成如何摸样。”一念至此,他不禁 脱口叫道:姑娘慢走。”☆翠装少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秋波如水,冷冷向他膘了一眼, 忽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上走了两步,叹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方才与你说了几句话, 已经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你要是再跟我乱搭讪,莫怪我要给你难看了。” 言下之意,竟将管宁当做登徒子弟,管宁却也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 中“哼”了一声,暗暗忖道:“这少女怎地如此刁横,哪里有半分女子温柔之态,我若是要 与她终日厮守,这种罪真是难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要和姑娘说话之意。” 目光转处,只见这翠装少女柳眉一扬,娇嗔满面,似乎再也想不到会有年轻男子对她说 出如此无礼之话,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大为得意,觉得她方才加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 正可报复,剑眉微轩,故意作出高傲之态,接着说道:只是姑娘到此间,既是为了寻访‘四 明山庄’庄主夫妇,在下就不得不告诉姑娘来得太迟了些.” 第二章 翠袖与白袍>> 古龙《失魂引》 第二章 翠袖与白袍 那翠装少女本是满面娇嗔,此刻听了他的话,怒容为之顿敛,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不 胜惊讶地接口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管宁双目一翻,本想做出一个更为倔傲的样子,来报复她方才的倔傲,但转念一想,想 到方才那些人的惨死之态,此刻自己又怎能以人家的凶耗来作为自己的报复手段。 此念既生,他不禁又对自己的行为后悔,暗中付道:“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我昂 藏七尺何苦与她一般见识。” 口中便立刻答道:“不瞒姑娘,四明山庄的庄主夫妇,此刻早已死了,姑娘若是……” 他言犹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还站在这长长的台阶之间的翠装少女,此刻 竟已站在自己眼前,惊声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自己目光丝毫未瞬,竞也没有看清这少女究竟是如何掠上来的。那 么,这少女轻功之高,高过自己又何止数倍。 他心中不禁又是气馁,又是羞惭,觉得自己实是无用得很。那少女见到他突然呆呆地发 起楞来,轻轻地跺了跺脚,不耐地又追问一旬:“你这人真是的,我问你,你刚刚说的话可 是真的?你听到没有?” 管宁微一定神,长叹一声,说道:“在下虽不才,但还不致拿别人生死之事,来做戏 言。” 那翠装少女柳眉轻竖,接口道:“四明庄主夫妇死了,你怎会知道,难道你亲眼看到不 成?” 管宁垂首叹道:在下不但亲眼看到四明庄主,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两位的尸身——” 转目望去,只见这少女目光中满是掠骇之情,呆呆地望着自己。柳眉深颦,又像是十分伤 心,不禁又自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与他们两位纵是相交,也宜节哀才是。” 他生性虽然高傲,却更善良,方才对这自称“神剑娘娘”说话Dm咄逼人的刁横少女有 些不满,但此刻见着她如此神态,却又不禁说出这种宽慰、劝解的话来。 却见翠装少女微微垂下头去,一手弄着腰下衣角,喃喃低语着道:“四明庄红袍夫妇两 人,竟会同时死去!这真是奇怪的事。” 目光一抬,又自问道:你既是亲眼看到他们死的,那么我问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管宁叹道:“四明庄主夫妇的死状,说来真是惨不忍睹,他夫妇二人同时被人在脑门正 中击了一掌,死在四明山庄后院六角亭内。” 翠装少女双目一张,大惊道:“你是说他们夫妇二人是同时被人一掌击死的?” 管宁叹息着微一额首,却见翠装少女目光突地一凛,厉声说道:“你先前连四明庄主是 谁、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你却说你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身,又说他们夫妇两人都 是被一掌击死,阵——你说的什么鬼话?想骗谁呀!” 语声方落,玉手突地一抬,“呛啷”一声,手中竞已多了一柄晶光耀目、寒气袭人的尺 许短剑。微一挥动,剑身光华流转,剑尾似带有寸许寒芒,指向管宁。厉声又道:“你到底 是谁?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趁早一五一十地说给始娘听,哼——你要是以为我是容易被 骗的话,那你可就错了。” 管宁目光动处,剑尖指向自己面门,距离不过一尺,剑上发出的森冷寒意,使得他面上 的肌肉不禁微微变动一下。 但是他却仍然笔直地挺着胸膛,绝不肯后退半步。剑眉一轩,朗声说道:“在下方才所 说,并无半点虚言,姑娘不相信,在下亦无办法,就请姑娘自去看看好了。” 袍袖微拂,方待转身不顾而去。 哪知那少女突地娇叱一声,玉手伸缩间,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成。向管宁咽喉。 管宁大惊之下,脚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倒窜出去。 他学剑三年,虽然未遇名师,但是他天纵奇才,武功也颇有几分根基,所施展的身法, 此刻这全力一窜,身形竞也退后几达五那少女冷“哼”一声,莲足轻轻一点,剑尖突地斜斜 垂下。 管宁方才全力一窜,堪堪避过那一剑之击,此刻身形却已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变动一 下。眼见这一道下垂的剑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划向自已咽喉,只觉眼前剑光如虹,竞连招架 都不能。 那白袍书生始终负手站在一边,非但没有说话,就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面上也木然 没有表情。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生像是世上所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只觉剑光来势,有如闪电;知道眨眼之间,亩己便得命丧血溅。他 虽生性豁达,但此时脑中一经闪过“死”之一字,心胸之间,亦不禁翻涌起一阵难言的滋 味。 哪知——那道来势有如击电的剑光,到了中途,竟然顿了一顿。 管宁只觉喉间微微一凉,方自暗叹一声:“罢了。” 却见剑尖竞又收回去,他已经绷紧的心弦,也随之一松,还来不及再去体味别的感觉, 心中只觉大为奇怪,不知道这少女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处,这翠装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捏决,双手却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垂落下 来,面上竟也满带诧异之色,凝目望着管宁,呆呆地愕了半晌,微微摇首缓缓说道:“就凭 你这两手武功,怎地就敢跑到四明山庄来弄鬼?” 语声一顿,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宁身上,似乎对管宁方才所说的话,有些相信,却又不能 相信。 管宁挺腰而起,心中那种气馁、羞惭的感觉,此刻变得越发浓厚。 从这少女的言语神态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剑下留情,并非因为别的,仅是因为自己武功 太差而已。 这一份淡淡的轻蔑,对于一个生性高傲、倔强的人来说,确是一种难堪的屈辱。管宁望 着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已方才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一时之间,心中真是滋味难言,连哭都 哭不出来,长叹一声,缓缓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庄主与我更是无怨无仇,在下纵 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会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装少女呆呆地望着他,却似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管宁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气愤与羞愧,接着又说道:“在下本为避雨而来,哪知一入此 间,竞发现遍地尸身狼藉,在下与他们虽然竞不相识,亦不忍眼看他们的尸身,此后日遭风 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将他们埋葬起来——”他语声略顿,只见那翠装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 留意倾听的神色来,便又接着说道:“在下本不知道这些尸身之中有无四明山庄的庄主,也 不知道谁是四明庄主,是以方才姑娘询问在下,那时在下的确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转,目光渐渐变得柔起来,却听管宁又道:“但是,姑娘后来说起‘四明 红袍’,在下方自想到,尸身之中,确有男女二人,是穿着一身红色衣衫的。在下虽不知姑 娘寻访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猜测姑娘与他夫妇二人,总是素识,生怕姑娘听了他们恶 耗,会——”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一声,接口说道:“其实,我与四明红袍夫妇两人也不认 识,我来寻找四明庄主夫妇为的不过想来找她比剑而已“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 并非对面这少年在欺骗自己,因为她从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说的理由 来,有着一双诚实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会说谎话的吗? 因之她对自己方才的举动,便徽微觉得有些歉意,说话的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 管宁目光闪一下,方待开口,哪知她略为一顿,竞自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 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会死了,唉——”她一连叹了两声,语气似乎十分悲伤惋惜。哪知 她竟接着又道:“现在巾帼中直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人还只知道‘红粉三刺’,我却连跟她 们比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真是倒霉,跑遍了江南江北,一个也没有找到,只望到了四明 山庄,总不会再落空了,哪知——唉!” 她又长叹一声,但她所悲伤惋惜的,竞不是这四明庄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的太早了 些。管宁听了不觉为之一悟,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竞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 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替别人设想半分。 却见她突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短剑,插入藏在袖中的剑鞘里对管宁说道:“你武功太 差,当然不会了解我心里的感觉,你要知道——”管宁剑眉一轩,截断了她的话,沉声说 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甚远,但是武功的深浅,与人格并无关系。是以在下武功虽 差,但却非惯受别人羞辱之人。” 他话声微微一顿,那翠装女子不禁为之一愕,她自幼娇宠,向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别人对她半分不敬,她便会觉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如对别人加以羞辱,却认为毫无关系, 而事实上她所接触的人从未有人对这种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听了管宁的话,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却听管宁接着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说出的话,并非想对姑娘解释,只是想要姑娘知 道,在下并非惯作谎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至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低沉,但一宇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掷地 而作金石之声。 这种刚强的语气及言词,却是翠装少女一生之中从未听过的,此刻她呆呆地楞在那里, 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哪知管宁话声一了,握在剑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横横剑向 自己喉间刨去。 翠装少女面色骤变,惊呼一声,电也似地掠上前去。但是她身形虽快,却已不及,眼看 管宁便得立时血溅当地,哪知就在剑锋距离他咽喉之间尚有些许之差的当儿,只觉身侧突地 白影一闪,接着肘间突地一麻,竟无法再举起。此刻翠装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 住他的手腕。 于是,这心高气傲的少年,虽想以自己的鲜血来洗清这种难堪的羞辱,却也已无法做到 了。 “呛啷”一声,管宁手中的长剑,斜斜地落了下去,剑柄撞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柄上精 工镶着一颗明珠,竟被撞得松落下来,向外跳出数尺,然后向山崖旁边滚落下去。 管宁茫然张开眼来,第一个触入他眼帘的,却又是这翠装少女那一双明媚的秋波,正带 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光彩望着自己。 他感觉到自己肘间的麻木,极快地遍布全臂,又极快地消失无影。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中腕,正被握在一支滑腻而温暖的柔荑里,于是,又有一阵 难言的感觉,自腕间飞扬而起。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不禁为之痛苦地低叹一声,付道:“你又何苦救我?” 这一生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羞辱的少年,在这一日之间,却已体味到各种他从未有过的 感觉…… 惊恐、述乱、困惑、气馁,以及饥饿与劳顿,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无比的打击与 折磨。 于是,等到这翠装少女再给他那种难堪的羞辱的时候,他那已因各种陡然而来的刺激而 变得十分脆弱的心灵便无法承受下来。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里,心胸之中,反倒觉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将自己的手腕,从这少女的柔荑中独出,但一时之间,他却又觉得全身是那么虚 软,虚软得连动弹都不愿动弹一下。 这一切事与这一感觉的发生与消失,在当时不过是眨眼间事。 翠装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纤手一眼,面颊之上,亦不禁飞起两朵娇羞的红云 来。 于是,她松开手,任凭自己的手掌,无力地垂落下去…… 却听身侧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这人怎地忽然想死,你答应我的话还未 做到,千万死不得。” 管宁长叹一声,回过头去,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肘间的麻木,定是被白袍书生手法拂中, 他深知这白袍书生,定必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异人,是以他此刻倒没有什么惊异的感觉。 翠装少女直到此刻才发觉此间除了自己和这少年之外,还有第三者存在,她奇怪地问自 己:“怎地先前我竟没有注意到他?” 于是,她本已嫣红的面颊,便更加红了起来,因为她已寻得这问题的答案,她知道当自 己第一眼看到这少年,和他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了一份奇异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不但是她前所未有,而且使她十分惊恐。 她用了各种方法——伪装的高傲与冷酷,来掩饰这种情感,但是她此刻终于知道,这一 切掩饰,都已失败了。 她烦恼地再望这白袍书生一眼,便又发觉一件奇怪的事。 她发觉他的面目之上,似乎少了一样东西,他面目的轮廓,虽然是这么清晰而深速,有 如玉石雕成的石像般俊逸,但却因为少了这样东西,而使他看来便有些漠然而森冷的感觉。 于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便不自觉地在他面目上又盘旋一转,方自恍然忖道:呀!怎 地这人的面目之上,竟然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在方才管宁拔剑出鞘的那一刹,她便立刻闪电般掠上前去。她虽然与管宁站得那么近, 但是,她发觉自已还是比这白袍书生迟了一步。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身手竞如此谅人,但是神态之间,却又像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呆子。” 这问题她虽因自己方才情思之翻涌而没有想到,但此刻一念至此,她却又不禁为之奇怪 起来,心中的思潮,也就更加紊乱了。 但是管宁此刻思潮的索乱,却更远在她之上,他虽然自负聪明绝世,但此刻却仍然不知 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太阳升得更高了。金黄色的阳光,划破山间的云雾,使得那浓厚的雾气像是被撕碎的纸 片,一片一片地随着晨风飞散开去。 翠装少女困惑地望着那白袍书生,茫然地望着管宁。 管宁的目光,却呆呆地望在地上。 地上,放着他那柄长剑,阳光照在剑上,剑脊两旁的锋口,闪烁着一阵夺目的光彩。 清晨的生命,原中是光辉而灿烂的,但此刻站在清晨阳光下的三个人,却有如三尊死寂 的石像,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淡细白,天青胜蓝,人静如石。 突地——两条深灰的人影,夜石屋后的树丛中一闪而没,接着,数十道尖锐的风声,由 树丛间电也似地向他们袭了过来。 阳光之下,只见每一缕风声之中,都有一点黝黑的影子。 翠装少女面容骤变,她虽在思潮紊乱之中,但多年来从未中缀的刻苦锻炼,使得她能够 明确地判断出此刻正有九道暗器,分袭她背脊骨左右的七处穴道。 她虽未看到这些暗器究竟是属于哪一种类,但是从带起的朋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上,她 知道发出这些体积细小的暗器的人,其内力的强劲,已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 这些意念在她心中不过一闪而逝。她大惊之下,纤腰一折,身形顿起,有如一道翠绿色 的轻烟,冉冉飞上九霄。 于是这一蓬暗器便笔直地射向呆呆站立着的管宁和那自袍书生身上。 凌空而起的翠装少女,目光一垂,劳容又自一变。她知道管宁的身手万万不足以避开这 些暗器,但她自己身形已起,此刻纵然拼尽全力,使身形下落,却也不能挡住这有如漫天花 雨,电射而至的数十道暗器了。 她不禁失色地惊呼一声。哪知——那白袍书生眼角微膘,突地冷冷一笑,袍袖微扬,呼 地一声,翠装少女只觉一股无比霸道的劲风,自脚底掠过,而那数十道暗器,也随着这股劲 风,远远地落到一文开外。 刹那之间,沙石飞扬,岸边的沙石,竟被这股劲风激得漫天而起。 翠装少女纤腰微扭,凌空一个转折,秋波瞬处,忽地瞥见那小小石屋后的树荫深处。两 个深灰色的人影,冲天而起,有如两条灰鹤一般,沿着山崖展翅飞去。 管宁茫然指起头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生像是与他毫无关系似的,因为他此刻早已 将自己的生死之事,置之度外。 此刻这高傲的少年心中,只是觉得微微有些惭愧而已。因为他自知即使自已有心避开那 些暗器,力量却也不能达到。 他暗自叹息一声,目光瞬处,见那翠装少女身形方自落下,便又腾身而起,莲足轻点 处,候然几个起落,向那两条灰影追去。 白袍书生目光一直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根本没看见树荫中的两条人影,也没有看到那 翠装少女掠去的方向。 等到翠装少女曼妙的身形已自掠出数文开外,他面上的神色,才为之稍稍变动一下,突 地一拂袍袖,瘦削的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似的直窜出去,眩目的阳光之下,他那白色的人 影,竞有如一道淡淡的轻姻,几乎不需要任何凭借,便又假然掠出十丈开外。 刹那之间,这两条人影便已消失在树荫深处。管宁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兀自呆呆地 凝目半晌,—面暗问自己:管宁呀管宁,这一夜之间,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平白惹了不少烦 恼,平白遭受不少羞辱,还使得正值锦绣年华的囊儿,也因之丧失了性命。管宁呀管宁,这 错究竟是谁?” 他抬首仰望苍窜,仍然天青如洗,偶然有一朵白云飘过,但转瞬间使己消失踪迹。他只 希望自己心中的烦恼,也能像这白云一样,在自己心中,不过是偶然寄迹而已。 “但是这些事,却又是那样鲜明地镶刻在我心里,我又怎能轻易忘记呢?” 他黯然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地向四周转功一下,树林依旧,石屋依眉,山崖依旧,但是 人事的变迁,却是巨大得几乎难以想象。 直到昨晚为止,他还是一个愉快的,毫无忧郁的游学才子,他司’以到处萍踪寄迹,到 处遨游,遇着值得吟咏的景物,而自己又能捕捉这景物的灵秀之时,他便写两句诗。 遇着不带俗气的野老孤樵,他且可以停下来,和他们说两句闲话。是以,他的心境永远 是悠闲的,悠闲得有如一片闲云,一只野鹤。 但此刻,他的心境却不再悠闲了。 这四明山庄里群豪的死亡,本与他毫无干系,但他却已卷入此中的旋涡,何况他更已立 下决心,将此事的真相探索出来。而他一生之中,也从未将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再加更改的。 但这是多么艰巨的事呀,他知道自己无论阅历、武功,要想在江湖中闯荡,还差得甚 远,若想探索这奇诡隐秘的事,那更是难上加难,再加上他甚至连这些尸首,究竟是谁都不 知道。 还有,那翠装少女略带轻蔑的笑声,凝视默注的目光,以及她曾加于自已的羞辱,更加 使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 于是他此刻便完全迷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怎么作,神秘而奇诡的白袍书生,刁横却又可爱的翠装少女, 此刻都已离他远去,他自问身手,知道自己著想追上他们,那实在比登天还更难些。 “但是我又怎能在此等着他们呢?” 于是他终于转过头,定向那独木小桥,小心地走了过去。 他虽然暗中告诉自己:“这事其中必定包含着一件极其复杂神秘的武林恩怨,就凭我的 能力,只怕永远也不能探索出它的真相,何况此事根本与我无关。以后如有机缘,我自可再 加追寻,此刻,你还是忘却它吧。” 但此事却又像是一根蛛丝,缠入他的头脑里,纵然想拂去它,却也不能。 他心中暗叹着,迈着沉重的脚步,定向来时所经的山路,暗暗讨道:“不用多久,我便 可以下山了,又可以接触到一些平凡而朴实的人,那么,我也就可以将这件事完全忘却 了。” 哪知——山路转角处,突地传来“笃、笃”两声极为奇异的声音,似乎是金钱交鸣,又 似乎是木石相击,其声键然,入耳若鸣。 朝阳曦曦,晨风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管宁陡然听见这种声音,不禁为之一惊, 赶前两步,想转到山弯那边去看个究竟。 但他脚步方抬,目光动处,却也不禁惊得呆佐了,前行的脚步,再也抬不起来。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东方射来的阳光,而形成一个极大的阴影,横亘在山下。山下的 阴影里,此刻却突地多了一个人。 管宁目抬处,只见此人鹊衣百结,鸠首泥足,身躯瘦削如柴,发髻蓬乱如草,只有一双 眼睛,却是利如闪电,正自瞬也不解地望着管宁。但是,使管宁吃惊的,却是这鹊衣丐者, 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挟着一根铁拐杖。 这形状与这铁拐杖,在管宁的记忆中,仍然是极其鲜明的。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四明山庄后院小亭里的写者尸身,清楚地记得那支半截已自插入地下 的黑铁拐杖,也更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亲手将他们埋人土里,在搬运这写者尸身的时候, 他也曾将那张上面沾满血迹的面孔,极为清楚地看了几眼。 “那么,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却又是谁呢?难道是……” 他惊恐地暗问着自己,又惊恐地中止了自己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这跛足丐者闪电般的双目,向管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微微 一笑,一字一字地说道:“从哪里来?” 声音是缓慢而低沉的,听来有如高空落下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又似浓雾中远处传来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击入你的心房里。 管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往身后一指,却见这跛丐语声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 拒的力量。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和这跛丐素不相识,而他怎会向自己问话。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动了两动,像是暗中说了两个“好”字,左肋下的铁拐杖轻轻一 点,只听“笃”地一声,他便由管宁身侧走过。 管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心中突地一动,他便连忙捕捉住这个意念,暗自寻思道: “对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个却是跛了右足。” 他恍然地告诉自己,于是方才的惊疑之念,俱一扫而空。 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气,第二个意念却又立刻自心头泛起:“但是他怎地和那死去了的丐 者如此相像,难道他们本是兄弟不成。” 转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约也是往那‘四明山庄’中去,我一定要将这凶耗告诉他。同时 假如他们真是兄弟,我便得将死者的遗物还给他。” 此刻,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烦恼。只觉自己的力量如能对人有所帮 助,便是十分快乐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面转头去。哪知目光瞬处,身后的山路,却已空 荡荡地杳无人影,只听得“笃,笃”的声音,从山后转来。就在这一念之间,这跛足丐者竞 已去远了。 他惊异地低呼一声,只觉自己这半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诡万分,自己若 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置信。 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虑着自已是否应该追踪而去。心念数转,暗叹忖道:这巧者身 形之快,几乎,我又怎能追得到他。” 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铜制钱之外,就别无他物。我不交给他, 也没有太大关系。何况以他身形之快,说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时候,自会追在我前面,那时再 说好了。” 于是他便又举步向前行去。山风吹处,吹得饱身上的衣挟飘飘飞舞。他伸出双手,在自 己一双跟险上擦拭一下,只觉自己身心俱都劳累得很,他虽非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一 日之间,水米未沾,目末交睫,更加上许多情感的激动,也足够使得任何一个人生出劳累之 感了。 转过山弯,他记得前面是一段风景胜绝的山道。浓荫匝地之中,一湾清澈的溪水,自山 左缓缓流来。孱孱的流水声,瞅瞅的鸟话声,再加上风吹枝时的微响,便交织成一首无比动 听的音乐。 白天,你可以在这林荫中漏下的阳光碎影里,望着远处青葱的山影,倾听着这音乐。晚 上,如果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话,这里更像是诗人的夜境一样,让你只要经过一次, 便永生难忘。 管宁心中虽是思潮紊乱,却仍清晰地记得这景象。他希望自已能在这里稍微歇息一下, 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静静地想一想,让自己的理智从歇息中恢复,然后替自己决定一下今后 的去向。 他到底年纪还轻,还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许多重大改变,并不是自己的决定便可以替自 己安排的。 哪知他身形方自转过山弯,目光动处,只见山路右侧,树荫之下,竟一排站着七、八个 锦衣佩剑的彪形大汉。一眼望去,似乎都极为悠闲,其实个个面目之上,惧都带着忧郁焦急 之色。尤其是当先而立的两个身材略为矮胖的中年汉子,此刻更是双眉紧皱,不时以然急的 目光,望着来路。似乎是他们所等待着的人,久候不至,而他们也不敢过来探看一下。 管宁脚步不禁为之略微一顿,脑海之中,立刻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这些人亦与那‘四明山庄’昨夜所发生的惨事有关。” 却见当先而立的两个锦衣佩剑的中年汉子,已笔直地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态之间,竟似 极为恭谨,又似极为踌躇。而目光中的忧郁焦急之色,却更浓重,这与他们华丽的衣衫与矫 健的步履大不相称。 管宁暗叹一声,付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些人又要来找我打听四明山庄之事 了。” 心念一转,又付道:“这些人看来俱是草莽豪强一类人物,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和那些死 尸中的哪一个有关系。” 动念之间,这两个锦衣汉子己走到他身前,躬身行下礼去。管宁怔了怔,亦自抱拳一 揖,只见这两个汉子的目光在自己腰畔已经空了的剑鞘上看了两眼,方自抬起头来恭声道: “阁下可是来自‘四明山庄’的?” 管宁微一额首,却听右侧的汉子已接着说道:“在下于谨,乃是罗浮山中第七代弟子, 此次在下的两位师叔,承蒙四明山庄主宠召,由罗浮兼程赶来兴会,在下等陪同而来,唯恐 四明庄主怪罪,是以未上山打扰,还望庄主原谅弟子们不敬之罪。” 管宁又自一怔,方自恍然忖道:原来他们竟将我当做四明山庄中人,是以说话才如此恭 谨,唉——这些人一个个俱是衣衫华丽,气宇不凡,但对四明山庄,却畏惧如斯,看来这 ‘四明红抱’倒真是个人物了。” 一时之间,他对这四明庄主之死,又不禁大生惋惜之意。 这锦衣汉子语声一顿,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微一皱,似乎甚是不解,沉吟半晌, 接着又道:昨日清晨,在下等待奉两位师叔上山,两位师叔本命弟子们昨夜子时在山下等 候,但弟子们久候不至。是以才斗胆上山,却也末敢冒犯进入四明山庄禁地,阁下如是来自 四明山庄,不知可否代弟子们传送敝师叔一声☆—”管宁剑眉徽轩,长叹一声道:“不知兄 台们师叔是谁?可否告诉小可一声。” 这锦衣汉子微微一怔,目光在管宁身上扫动一遍,神色之间,似乎对这少年竟然不知道 自己师叔的名头大为惊异。与身侧的汉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又垂首说道:“弟子们 来自罗浮,敝师叔便是江湖上人称的‘彩衣双剑’的万化昆仲,兄台如是来自四明山庄,想 必一定见着他们两位吧!”神态虽仍极为恭谨,但言语之中,却己微带疑惑之意。 管宁俯首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个手持长剑,死后剑尖仍然搭在一起的锦衣胖子,不禁 一拍前额,恍然说:“令师叔想必就是那两位身穿锦衣,身躯矮胖的中年剑手了。” 这两个锦衣胖子不禁各自对望一眼,心中疑惑之意,更加浓厚,原来那“彩衣双剑”, 本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武林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罗浮剑派中,有这两个出类拔草的剑 手,此刻管宁如此一问,哪里是听过这两人的名头,这两个锦衣汉子不禁暗自寻思到:“他 如是‘四明红袍’的门下弟子,又怎会不知‘罗浮彩衣’之名?” 但他两眼见了管宁气宇轩昂,说话的神态,更似乎根本末将自己两位师叔放在心上,又 不禁对他的来历大生惊异,他们也怕他是江湖中什么高人的门下,是以便不敢将自己心中的 疑惑之意表露出来,他们却不知道管宁根本不是武林中人,“罗浮彩衣”的名头再响,他却 根本没有听过。 却听管宁又自追问一句:“令师叔可就是这两位吗?” 那自称“于谨”的汉子便额首道:“正是!” 稍顿一下,又道:“阁下高姓大名,是否四明庄主门下,不知可否见告,如果方便的 话,就转告敝师叔一声。” 管宁又自长叹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沉声说道:在下虽非四明山庄之人,但对令师叔此 刻的情况,却清楚得很——”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措词,极为不妥,目光转处,却 见这两个彩衣汉子面上却已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来。 沉吟半晌,不禁又为之长叹一声,接着道:不瞒两位说,令师叔…。·唉,但望两位闻 此噩耗,心里不要难受……” 他心中虽想将此事很婉转地说出来,但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词,是以说出话来,便觉吞吐 得很。 这两个锦衣中年汉子面上神色倏然一变,同时失声惊道:“师叔他老人家怎样了?” 管宁叹道:“令师叔在四明山庄之中,已遭人毒手,此刻…。。 唉!只怕两位此后永远也无法见着他们两位之面了。” 这句话生像是晴天霹雳,使得这两个锦衣中年汉子全身为之一震,面色立刻变得灰白如 死,不约而同地跨前一步,惊呼道:此话当真?” 管宁缓缓额首道:“此事不但是在下亲目所见,而且……唉,两位师叔的遗骨,亦是在 下亲手埋葬的。” 却见这两个彩衣汉子双目一张,目光突地暴出逼人的神采,电也似的在管宁身上凝目半 晌。那自称“于谨”的汉子右肘一弯,在右侧汉子的肋上轻轻一点,两人齐地退后一步,右 腕一翻只听“呛啷”一声,这两人竟然齐地撤下腰间的长剑来。 刹那之间,寒光暴长,两道青蓝的剑光,交相错落,缤纷不已,显见这两人的剑法,俱 都有了惊人的造诣,在武林之中,虽非顶尖之辈,却已是一流身手了。 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两位这是干什么?” 于谨脚步微错厉叱道:“敝师叔们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上? 哼哼,难道四明山庄里的人都已死尽死绝?敝师叔就算真的死了,却也毋庸阁下动手埋 葬,阁下究竟是谁?若不好生说出来,哼,那我兄弟也不管阁下是何入门下,也要对阁下不 客气了!” 一时之间,管宁心中充满不平之气,他自觉自己处处以助人为本,哪知却换得别人如此 对待自己,他助人之心虽不望报,然而此刻却自也难免生出气愤委屈之意。 望着面前续纷错落的剑光,他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挺起胸膛,膛目厉声道:“我与两位 素不相识,更无仇怨,何必危言耸听欺骗两位,两位如不相信,大可自己去看一看。哼哼, 老实告诉两位,不但两位师叔已经死去,此刻四明山庄中,只怕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若非如 此,在下虽然事情不多,却不会将四明山庄数十具尸身都费力埋葬起来。” 此刻他对此事的悲愤惋伤之心,已全然被愤怒所代,是以说起话来,便也语锋犀利,远 非方才悲伤叹息的语气。 语声方了,眼前剑光一敛,那两个锦衣汉子一起垂下手去,惊道:你说什么?” 此四字语声落处,身后突又响起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这两个锦衣汉子不禁又为之一惊,旋目回身,眼前人影突地一花,听听“哩”然几声, 管宁身前,便又已多了四个高髻蓝衫的中年道者,将管宁团团围在中间,八道利如闪电的目 光一起凝注在管宁身上,又自齐声问了一旬:“阁下方才说的什么?” 那两个锦衣汉子面上候然恢复了冷冷的神气,目光向左右膘了一眼,于谨便自干笑一声 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武当门下到了,好极,好极,四位道兄可曾听到,这位仁兄方才在 说,此次前来四明山庄的人物,此刻已经全都死了,哈哈——”他又自干笑数声,接道: “峨嵋豹囊,四明红袍,终南乌衫,武当双残,太行紫靴,少林架袋,罗浮彩衣,居然同时 同地,死在一处,四位道兄你听听,这是否笑话?” 他边说边笑,但笑声却是勉强已极,甚至已略带颤抖,可见他口中虽说不信,心中却非 完全不信,那四个蓝衫道人冷膘了他一眼,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的道者微微一笑,冷然道: “原来是于谨、费慎两大侠,难道此处四明之会,令师也到了吗?” 于谨手腕一翻,将手中的长剑,隐在肘后,一面含笑道:“此次四明之会,家师虽未亲 来,但在下的两位师叔全都到了,而且到的最早。” 他语声微顿,另一锦衣汉子费慎却已接道:“在下等恭送敞师叔等上山之际,曾经眼见 终南山的乌衣独行客,四川峨嵋的七毒双煞,篙山少林寺达摩院的两位上人,太行紫靴尊者 座下的‘四大金刚’中伏虎、移山两位金刚,以及太行双残中的公孙二先生公孙右足,都相 继到了四明山庄,此刻四位护法已都来了,想必武当的蓝衫真人的法驾,也到了四明山,那 么——”他于笑几声,眼角斜瞟,冷冷瞥了管宁一眼,道:“这位仁兄竟说四明山庄中再无 活人,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会听这种鬼话。” 管宁剑眉再轩,怒道:“在下所说的话,两位如若不相信,也就罢了,在下也没有一定 要两位相信之意。”一方才费慎所说的话,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细细地听在耳里,再在心中将 他所说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由院中小径一直到六角亭上所见的尸身对照下, 不禁为之一切恍然,暗中寻思道: “我最初见到的中年壮汉和虬髯大汉,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两位金刚,而 那个矮胖的锦衣剑中,自然是‘罗浮彩衣’,三个蓝袍道人,定是武当剑客,两位僧人便是 少林达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为停顿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红袍夫妇,自是‘四明红袍’庄主夫妇,一身 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终南的‘乌衫独行客’,跛足丐者,顾名思义,除了‘君山双残’中的 公孙右足外,再无别人,而我方才所见跛丐,自也便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人了,只因他 来的稍迟,是以侥幸避过这场劫难。” 想到这里,他却不禁皱眉,自付道:“但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四川峨嵋的‘七毒双煞’又 是谁呢?该不会是那已经丧失记忆的白袍书生吧。他身畔既无豹囊又只是孤身一人……那 么,此人又是谁?” 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这费慎一面在说,他便一面在想,费慎说完,除了这最后一 点疑问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费慎的最后一句话,却又使他极为愤怒,是以费慎话声一了,他便厉声说出那句话 来。 费慎冷笑一声,道:“如不相信,也就罢了’——哼哼,阁下说话倒轻松得很,如果这 样,那岂非世上之人,人人惧可胡言乱语,再也无人愿讲真话了。” 管宁心中,怒气更加浪涛澎湃而来,响响地傍了半晌,竞自气得说不出话来。 费慎面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长道人却仍然满面无动于衷的样子,伸手打了个 问讯,竟自高喧一声佛语,缓缓说道:“无量寿佛,两位施主所说的话,听来都是极有道 理,若说这些武林中名重一时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间,俱都同时死去,此话不但令人难以 置情,而且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于谨立刻干笑一声,接口到:“就算达摩尊者复生,三丰真人再世。只怕也未必能令这 些人物同时死去,当今武林之中,武功虽有高过这几位的人,譬如那西门——”“西门”两 字方一出口,他语声竟自倏然而顿,面上的肌肉,也为之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倏然之 间,有条巨大的蜥蜴,钻入他的衣领,沿着他背脊爬过一样,使得他隐在肘后的长剑,都不 禁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半晌之后,他方自接道:“他武功虽高,但若说他能将这些人一举杀 死,嘿嘿,却也是万万无法做到之事。” 他强笑两声,为的不过是压下心中的惊恐而已,他却还是没有将“西门”之后的名字说 出来。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听他说来,四明山庆中的这些尸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 但那‘西门’却又是谁呢?怎地他对此人竟如此惧怕?” 却听那顾长道人已自缓缓说道:“费大侠所说的话,正是武林所俱知之事——”他目光 缓缓转向管宁,接道:“但是这位施主所说之言,贫道看来,想必亦非凭空捏造,想那四明 山庄近在胆尺,他如再说虚言,岂非立即便能拆穿,那么非但于、费两位大侠不能放过,便 是贫道,也万难容忍的。” 于谨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庄千步以内,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 许,擅人禁地,能够全身而退的,十年来几乎从未有道,我等又岂会为了他的几句胡言乱 语,而作出触怒四明山庄庄主之事呢? 那颀长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虚言,却又是为着什么?我看还是请这位施主将自己所 见,详细对咱们说上一遍,那么是真是伪,以于、费两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断,如果此事当 真,‘彩衣双剑’以及贫道等的三位师兄,惧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为之惊悼,只怕整个武 林,也会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只是凭空捏造的,那么——到那时再说亦不算迟呀!” 这颀长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缓缓说来,不但说的心平气和,清晰已极,而且面目之 上始终带着笑容,似乎这件关系着他本身同门的生死之事,并未引起他的心绪激动。 但于谨、费慎,以及此时已团聚过来的另外五个彩衣大汉,却个个都已激动难安,但这 颀长道人,却正是武当掌门蓝襟真人座下的四大护法之首。地位虽还比不上已到了四明山庄 的“武当三鹤”,但却是武林名重一时,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说的话,人家心中虽然 气愤,也只得默默听在耳里,并未露出反对的神色。 管宁暗叹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许多烦恼,并且已卷入一件足以震 动天下的巨大事件旋涡之中。 这在昨夜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时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他自身有如此巨大 的变化的,而此刻势成骑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万万无法做到的事了。 于是他只是长叹,将自己所遇之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在说到那白袍书生之际,听着 的人,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甚至那面上永远带着笑容的颀长道人,面色竟也为之变动一 下,面上的笑容,也在刹那之间,消失于无影之中了。 管宁心中一动,但却又接着说了下来,于是又说到那两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奇诡怪 人,于谨立刻接口问道:“此两人腰间是否各带着一个豹皮革囊。” 管宁摇了摇头,又说到那奇异的翠装少女,费慎便脱口道:“难道是黄山翠袖门下?” 管宁播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便滔滔不绝地将一切事都说了出来,却未说到那白袍 书生的丧失记忆。因为他此刻已对这白袍书生生出同情之心,是以便不愿将此事说出来。 他话虽说得极快,但仍然说了顿饭时候,直说得口干舌燥。 而那些彩衣大汉以及蓝衫道人,却听得个个激动不已,不住地交换着惊恐、疑惑的眼 色,却没有一个出言插口一句。 管宁语声一顿,转目望去,只见面前之人,各备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于谨方自长长叹了口气,面向那顾长的蓝袍道人,沉声说道: “此事既然不假,确是骇人听闻,在下此刻,心中已无主意,道兄高瞻远见,定必有所 打算,在下等只唯道兄马首是瞻了。” 却见这武当掌门座下的四大护法之首蓝袍道人俯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事之复杂 离奇,亦非贫道所能揣测,不瞒于大侠说,贫道此刻心中不知所措,只怕还远在于大侠之上 哩!” 他语声一顿,又道:“两位素来谨慎,但是罗浮一派的掌门大侠身旁最亲近之人,此次 ‘四明庄主’飞柬邀请你我师长到此相聚的用意,两位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管宁话一说 完,便自凝神倾听,直列此刻,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仍然是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此刻不但 已卷入旋涡,只怕还已变成众矢之的,只要与此事有关的各门各派,谁也不会放过自己。一 定要将自己详细地问上两遍,自己此刻虽已烦恼,但更大的烦恼只怕还在后面哩。 是以他便希望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探测出此事的一些究竟来,更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探 测出那白袍书生的真正来历。 然后他便可以将它告诉白袍书生,完成自己所许的诺言。 只要此事真相一白,知道了真凶是谁?他还要完成他另一个诺言——他还要替无辜惨死 的囊儿复仇,是以他更希望从他们口中知道那个奇诡怪人的来历,而此刻他已猜出一点,这 两个枯瘦如竹的恶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七毒双煞。 无论如何,这件事牵涉如此之广,又是如此复杂隐秘,是以叙述起来,使不得不十分详 细,因为这样纵然会使人生出一些累赘的感觉,却总比让人听来含含糊糊、莫名其妙好些。 一片浮云飘来,掩住已由东方升起的太阳,于是,这林荫下的山道,就变得更加幽静。 由林时间漏下的细碎光彩,已自一起消失无踪,甚至连瞅瞅鸟语声,孱孱流水声,以及 风吹木叶声,听来都远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却见于谨、费慎对望一眼,各自垂头去沉吟半晌。 于谨自干咳一声,道:“四明庄主东邀家师之事,在下知道的亦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不 但有关一件隐没已久的武林异宝的得主问题,还有关另一件很重大之事,至于此事究竟是什 么,家师却并末提起,在下自也无法知道了——”蓝雁道人微微颔首,道:“是以贫道亦十 分奇怪,因为这两件事其中之一,并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另一件事,却又全然没有任何根 据,家师接东之后,便推测此中必定有所阴谋,此刻看来,家师的推测,果然是不错的 了。” 这武当四大护法的其余三人,一直都是沉默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似乎他们心中所想 说的话,就是蓝雁道人已经说出来的,是以根本无须自己再说一遍,而另外一些彩衣大汉, 无论身份地位,都远在于、费两人之下,是以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于谨微一皱眉,又道:“令在下奇怪之事,不仅如此,还有此次四明之会,怎地不见黄 山翠袖,点苍青衿,以及昆仑黄冠三人,甚至连他们门下弟子都没有,而那与普天之武林中 俱都不睦的魔头却反而来了,而且也只有他一个没有死去。” 管宁心中一动:“难道他说的便是那白袍书生?” 却听那蓝雁道人接道:“贫道却认为‘七毒双煞’大有可疑。” 他目光又向管宁一转,接道:“从这位施主口中,贫道推测在四明庄主的止步桥前,袭 向他的暗器,定是这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奇毒无比暗器中,最霸道的 ‘玄有乌煞,罗喉神针’,两位不妨试想一下,接东而来之人,他两人并末死去,又在六角 亭中一掌击毙了这位施主的书童,最后又乘隙发出暗器,为的无非是想将亲眼目睹此事之人 杀之灭口而已。” 他语声微顿,管宁只觉心头一痛,都听他又接道:“此事若真是两人所为,他们为的又 是什么呢?难道为的是那……”语声竟又顿,随之冷“哼”一声,接着道:“难道这两人竞 未想到,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还有他们立足之处吗?” 费慎长叹一声,道:只是以他两人的身手,又怎样使得四明红袍,公孙右足,以及‘武 当三鹤’这几位武林奇人的性命丧在他手上呢?” 蓝雁道人双眉一皱,伸出右手,用食、中二指,轻轻敲着前额,喃喃低语道:“难道真 的是他?” 手指突地一顿,焕然抬起头来,目注管宁半晌,微微说道:“施主上体天心,不借费心 费力,将死者尸身埋葬,此事不但贫道已是五内铭感,武林定将同声称颂,便是上胜金仙, 玉宫王母,也会为施主这无量功德,为施主增福增寿的。” 管宁怔了一怔,不知道这道人此刻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何用意。 却听他语声微顿,便又接道:“不错,在下确实曾将死者的囊中遗物,全部取了出来, 放在一处,但在下却无吞投之意,只是想这些遗物,交与死者家属亲人而已,在下此心,可 以表诸天日,各位如———”一话犹未了,蓝雁道人已自连连摆手,他便将语声倏然中止。 目光阴处,却见这蓝雁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忽地闪出一种奇异的光采,微微又道:施主 不必误会,贫道此问,并无他意,施主诚实君子,贫道焉有信不过之理,只是——”他奇异 地微笑一下,方才接道:不知施主可否将这些遗物,是些什么东西,告诉贫道,唉--此语虽 不近情,但此事既是如此,想施主定必能够答应的吧!”管宁凝思半晌,概然道:“此事若 是关系重大,在下自无不说之理——”他方自说到这里,那于谨、费慎便又匆匆对望一眼, 竞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采。但管宁却未见到,兀自接口说道:“此中其实并无特殊之物,只 有太行两位金刚囊中的一串明珠,少林两位禅师囊中的两份度牒,武当三位道长所携的数卷 经文,以及那位蓝衫老者贴身所藏的一封书信,这算是较为特殊的东西,其余便没有什么东 西了。” 于谨、费慎,以及蓝雁道人等,面上都为之露出失望的神色。 管宁又自沉思半晌,突又说道:“还有就是那位公孙先生囊中的一串制钱,似乎亦非近 年历铸之物,但——”哪知他语犹未了,于谨、费慎、蓝雁道人等却俱神色一变,几乎同时 跨前一步脱口问道:“这串制钱在哪里?”彼此望了一眼,又几乎是同声问道中这串制钱是 否黄绳所串,形状也略比普通制钱大些“管宁微微一征,他虽觉那串制钱较为古朴,但却再 也无法想到这串钱会令这些武林豪士如此激动。 更令他奇怪的是,普通制钱大多串以黑绳,而这制钱竞串以黄绳,这特殊之事,蓝雁道 人并末见到,却又怎地像是见到一样。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寻思:“难道这串制钱之中,竞藏着一些秘密,而这秘密却与昨夜之 事有关?”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一串制钱和一件牵涉极广的武林恩怨联想到一处,只 有缓缓点了点头,满心疑惑地答道:“不错,这串制钱正是串以黄绳,但只有十余枚而 已。” 目光转处,却见面前所站之人,个个俱都喜动颜色,生像是这串制钱比那明珠珍宝还要 珍贵得多。 蓝雁道人的手指,缓缓落下,落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管宁,沉声说 道:“这串制钱干系甚大,放在施主身上定必不甚方便,还是请施主将之给贫道。” 于谨、费慎同时大声喝道:“且慢。” 蓝雁道人冷“哼”一声,目光斜睨道:“怎的?”本已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似乎握的更 紧了些。 另三个蓝雁道人虽仍一言不发,但神色之间,也已露出紧张之色来。 于谨干笑一声,道:“道兄玄门中人,这串制钱,依在下之见还是交给在下的好。” 蓝雁道人目光一凛,突又仰天狡笑起来,一面大笑道:“人道于谨、费慎向来做事很是 谨慎,但我此刻看来,却也未必。” 于谨、费慎俱都是面色一变,伸手隐在背后,向后面的彩衣大汉们,悄悄做了个手式, 这些彩衣大汉便亦一起手握剑柄,目光露出戒备之色,生像是立刻便要有一番剧斗似的。 却见蓝雁道入笑声候然一顿,面上便立刻再无半分笑意,冷冷又道:此时此刻此地,无 论在情在理在势,阁下要想得这串‘如意青钱’,只怕还要差着一些,我看,阁下还是站远 些吧。” 这本来说起话来,和缓沉重,面上亦是满面道气的道人,此刻笑声如泉,一笑之下,不 但满面道气荡然无存,说话的声调语气,竟亦变得锋利刺人,管宁冷眼旁观,只觉他哪里还 像是个出家的道人,简直像是占山为王的强盗。 他心中正自大为奇怪,却听于谨已自冷“哼”一声,厉声道:“只怕也冤未必吧!”手 腕一翻,始终隐在肘质的长剑,便随之翻了出来。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中,管宁只听得又是“呛啷”数声,龙吟之声不断,满眼青光暴 长,四个蓝衫道人,竟亦一起撤出剑来。 六柄长剑,将管宁围在中央,管宁剑眉一轩,朗声道:“各位又何必为这串制钱争执, 这串制钱,本非各位之物,在下也不拟交给各位。”这正直磊落的昂藏少年,此刻对这于 谨、费慎,以及这些蓝雁道人的贪婪之态,大生厌恶之心,是以便说出这种话来,却全然没 有考虑到自己虽具武功,又怎是这些人的敌手,人家若是恃强硬抢,自己便连抵抗之力都没 有。 他就说话的声音虽极清朗,哪知人家却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又便是他所说 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是以虽然听在耳里,却未放在心上。 只听蓝雁道人又自冷冷一笑,以及他们身后的五个彩衣大汉身上一扫,一字一字地玲冷 说道:“我由一至五,数上一遍,你们若不应声退后十步的话,哼哼!” 第三章 如意青钱>> 古龙《失魂引》 第三章 如意青钱 蓝雁道人“哼”声一顿,便自冷然数道:“一——二——”目光转注到自己剑尖上,再 也不看别人一服,哪知他“二”字尚未数完,于谨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引,剑尖上挑,刷 地,又电也似地斜划下来,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斜斜划向他持剑的手腕,剑势如虹,奇快 无比。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费慎腰身一弓,一起,笔直地扑向管宁,他身后的五条彩衣大汉, 同时拔剑,同时纵身,同时出剑,五道青蓝的剑分别剁向另三个蓝雁道人。 这七个来自罗浮的剑手,不但身手快得惊人,而且时间配合得更是佳妙,显见得“罗浮 彩衣”能够名扬天下,并非幸致。 哪知他们身手虽快,这武当掌门座下的四大护法,身手却还比他们更快一步。 就在于谨剑尖尚未落到一半,费慎身形方自纵起,另五道青蓝的剑尖正自交剪而来的时 候,蓝雁道人口中突地呼啸一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另外三个蓝衫道人亦自齐地 错步,甩肩,拧腰,扬剑——四道剑光,同时划起,有如一道光墙,突地涌起。 管宁眨眼之间,就觉漫天剑光暴长,剑气森森,接着便是一串“呛啷”击剑之声,焕然 而鸣,却又立刻勇然而止。 而武当道人的四柄长剑,已在这眨眼之间,将“罗浮彩衣”的七口利剑封了回去。 管宁为之连退两步,定睛望去,只见武当道人的四条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挡在自己身 前,肩不动,腰不曲,只有细碎地移动脚跟,右腕不停地上下挥动,而一道道森冷的剑光, 便随着他们手腕的纵横起落交相冲击,有如一片光网。 望着纵横开阔的森森剑气,管宁只觉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别处望一下。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知自己的武功,涉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尽多高手,但他此刻是 第一次见到剑法的奥妙。 须知他本是天性极为好武之人,否则以他的身世环境,便也不会跑去学剑,此刻陡然见 如此奥妙的剑法,心中的惊喜,便生像是稚龄幼童,骤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爱食物一样。 武当四雁并肩而立,剑势配合的佳妙,实已到了滴水难入之境。 于谨、费慎只觉挡在自已身前的四道剑光,有如一道无隙可入的光墙,无论自己剑式指 向何处,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剑光交击,剑势如虹,龙吟之声,不断于耳,刹那之间,已自拆了十招。 蓝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啸一声,剑光一引,左足前踏,“云垅乍现”,刷地一剑——另三 个蓝衫道人竞同时翻腕,青蓝的剑光亦同时穿出,这十年以来,从未一人落单,联手对敌, 已配合得妙到毫颠的武当四雁,竞借着这一招之势,变守为攻,以攻为守,源源如泉,抽撤 连环,连环不绝,正是武当剑派名震天下的“九宫连环”。 于谨、费慎,以及罗浮门下的五个八代弟子,陡然之间,竞被攻得连退三步,心头不禁 为之大骇,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优以纵横武林的“罗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准的剑 光,在这“武当四雁”面前施展起来,竟是如此不济。 他们却不知道若单只以一敌一,那么纵然那五个八代弟子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但 在罗浮剑派中地位,武功仅次于“彩衣双剑”的于谨、费慎却并不见得在这“武当四雁”之 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联手对敌,情况便不大相同,原来武当剑派中,除了掌门真人外,其余 “双蝶”,“二鹤”,“四雁”,俱有各别不同的惊人武艺,而这“武当四雁”,便是以联 剑攻敌,名重江湖。 瞬息之间,十余招便已拆过,于谨、费慎突地同时暴喝一声: “黄蜂撤!” 暴喝声中,齐地后退两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后面,背向武当四雁而立,反 腕击三剑。 这三剑身形,招式,无一不犯武大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从未有道将整个背脊都卖 绘敌手,也从未有自背后发出剑式的。 “武当四雁”心头一喜,还以为这两人输得急了,急得疯了,哪知逐三副刺来,却是剑 剑辛辣,剑剑怪异,自己眼前看着他背后露出的空门,却不得不先避过这三剑,以求自保。 稳操胜券的“武当四雁”此刻竟被这犯尽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轨的三剑,击得手忙脚 乱,蹬,蹬,蹬,齐地后退三步,还未喘过气来,哪知于谨、费慎竟又齐地暴喝一声:“黄 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长剑竟然脱手飞出,有如雷轰电击一般,挟着无比强锐的风声,击向 “武当四雁”,自己的身形,却借着手腕这一甩之势,飕地一个箭步向前方远远窜了出去。 青竹蛇口,黄蜂尾针,本来同是世上极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尽,黄蜂蜜人,其 针却断,针断身亡,毒只一次,是以这黄蜂尾针,实在比青竹蛇口还要毒上三分。 名扬天下的罗浮剑派,镇山剑法“玄奇七一式”,虽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 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却就是于谨、费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黄蜂撤”!只是此招虽然狠 辣,却也正如黄蜂之针,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剑便失,虽非剑去身亡,但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却已凶多吉 少,是以此招使过,便立刻得准备逃走,而纵是武功绝高的顶尖高手,在这一招之下,却也 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这一招之下还能反击伤人,那却是再也办不到的。 于谨、费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如若久战下去,自己 必定要受到这“武当四雁”的折辱。 而“罗浮彩衣”的声名,近年来正如日之方中,是万万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们情急 之下,便施展这招救命绝招“黄蜂撤”来。 “武当四雁”本已大惊,忽地见到剑光竟自脱手飞来,更是大惊失色,此刻两下身形距 离本近龙。光来势却急如奔雷闪电。 四雁中的蓝雁、自雁,首当其冲,大惊之下,挥剑拧身,却已眼看来不及了。 哪知——路旁林荫之中,突地响起一声清澈的佛号,一阵尖锐强劲无比的风声也随之穿 林而去。 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巨响,这两口脱手飞来的精钢长剑,竞被挟在风声之中,同时 穿林而出的两片黑影,击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声清澈的佛号响起。 一条淡灰的人影,随着这有加深山钟鸣的“阿弥陀佛”四字,有如惊鸿般自林荫中掠 出,漫无声息地落到地士。 这一切事的发生,在笔下写来,虽有先后之分,然而在当时看来,却几乎是同一瞬息中 发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结束。 “武当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见林荫匝地的山路之上,两条彩衣人影,一晃而 隐,接着五条人影,亦自一闪而没,这“罗浮彩衣”门下的七个弟子,竞在眨眼之间,便都 消失在浓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当四雁”身前的,却是一个身长如竹,瘦骨嶙峋,穿着 一身深夜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宁,却几乎连这一切事发生的经过都未看清。 他只听得一连串的暴喝,数声惊呼,一声佛号,两声巨响,眼看人影乱而复静,“武当 四雁”手持长剑,剑尖着地,楞楞地站在地上,一个长眉深目,鹰鼻高额的古稀僧人,微微 含笑地站在“武当四雁”身前。 而地上,却横着两柄精光夺目的长剑,和一大一小两串紫擅佛珠。 “武当四雁”目光转处,瞬息间,面上神采便已恢复平静,四双眼睛,齐地凝注在那古 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极为迫疾地彼此交换了一个询问眼色,蓝雁道人便单掌一打问讯朗声 道:“大师佛珠度厄,贫道等得免于难,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来生结草以报了。” 说着,四雁便一起躬身弯腰,行下礼去。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两串佛珠,一面口宣佛号,说道:“佛道同源, 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札相对,岂非太已着相,何况老袖能以稍尽绵薄,本是份内 之事!” 这枯瘦的古稀僧人说起话来,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鸣钟,入耳捏然,显见得内家的功力 虽未登峰造极,却已入室登堂了。 蓝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说道:大师妙理掸机,贫道敢不从命。” 语声微颤,接着又说道:贫道愚昧,斗胆请问一句,大师具此降魔无边法力,是否就是 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师吗?” 长眉僧人含笑说道:“人道武林弟子,俱是天纵奇才,此刻一见,果自名下无虚,一见 之下,便能认出老衲是谁,难怪武当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木珠大师,心中惊骇不已,他如非眼见,几乎无法相信,这枯瘦如柴 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击飞两柄力挟千钧而来的精钢长剑,岂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却不知道这木珠大师不但是少林寺中的有地位长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时 的先辈高手。 难怪江湖人道:武当七禽,紫蝶如鹰,少林三珠,木珠如钢,最后一句,便说的是这木 珠大师。 原来当今江湖之中,表面虽是平静无波,其实暗中却是高手如云,争斗甚剧。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为人称道的十数人,却又被江湖中人称为: “终南乌衫,黄山翠袖,四明红袍,罗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点苍青衿,昆仑 黄冠,武当蓝襟,少林袋装,君山双残,天地一白。”这长及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谣非 谣的歌词,正是代表了十五个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高手。 木珠大师,职掌少林罗汉堂,正是武林中无论道德武功,俱都隐隐领袖侠的“少林袈 裟”的最小师弟,他名虽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实却有以过之,只是管宁又何尝听过这些武林 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会有惊异的感觉。 却见这蓝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名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末见过大师 之面的,见了大师掌中这两串佛珠,却也该闻风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太师近年虽已极少在江湖走动,林之中人人见面生畏的“魔僧”,若非 他幼年受戒,极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门的宠爱,而且凑巧化去掌门师尊的一劫,只怕早被少 林逐出门墙之外了。 是以蓝雁道人此刻说起话来,便十分拘谨客气,唯恐这出名难惹的“魔僧”会对自己不 利。 哪知“木珠”上人竞自突地一笑道:“佛珠虽具降魔之力,却总不如青钱如意,老衲此 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为的什么吗?” 武当四雁心中俱都为之一惊,管宁双眉一皱,暗自忖道:“原来这僧人此来,为的亦是 我囊中这串青钱。” 却听蓝雁道人强笑一声,道:“大师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到这四明山来,想必不是为 着人间的俗事吧!” 他口中虽然仍极平淡地说着话,作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样子,其实心中此刻 却已不禁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却是大大的错的,想那天下名山胜极多,老衲苦 是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长途,由少林跑到这里来。” 蓝雁道人面色倏然一变,但却仍然故作不懂之态,含笑问道: “那么,太师此来又是为着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敛,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说道: “道友是聪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说,想那‘如意青钱’这种奇珍宝,又岂是普通人能以 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却也未见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见还是放在老衲这里较 为妥当些,何况——”冷笑一声,接口道:“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人弟子们,此次虽已遁 去、但他们对两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会让道友安安稳稳地将这‘如意青钱’保 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祸呢!” 管宁冷眼旁观,此刻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暗中思忖道:“我只当这‘木珠’是有道高 僧,哪知此刻说起话来,却又全然没有一些出家人的样子。” 目光转处,只见‘武当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铁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蓝雁道人便又强 笑一声,说:“大师无论辈份名望,都比贫道们高出许多,是以大师果真是为着此物而来, 贫道们莫说已受大师方才援手之恩,纵无方才之事,却也不敢斗胆,来和大师争夺此物他语 声一顿,回转头去,向自已三个师弟朗声道:“大师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无益,还 是走吧!”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气势汹汹的“武当四雁”此刻却如此容易地便要 偃旗息鼓,鸣金而退了,目光转处,只见“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没有什么表情,生 像是“武当四雁”的这种做法,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用不着惊讶或者得意。 须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当四雁”不会与之相抗,而管宁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方才见了“武当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对一,无论如何,也不该畏惧于枯 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却见“武当四雁”各自半旋身躯,齐地向着“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札,木珠上人微微 一笑,目光却已凝注到管宁身上,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成名江湖的“武当四雁”放在眼里。 “武当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宁暗叹,思忖道: “人类之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测,唉,这‘武当四雁’——”哪知——他心念两未转 完,“武当四雁”突地齐一拧身,手腕挥处,长剑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划了个半弧,口中微 “哼”一声,剑身“嗡嗡”作响,四口长剑,竞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管宁不禁为之失声惊呼一声,目光动处,却见这“木珠”上人身 形竟仍动也不动,只见到“武当四雁”这四道拼尽全力,已然聚满真气的剑尖,已自堪堪剁 在他的身上,他那两道灰白的长眉,方自轻轻一皱,左袖微挥,枯瘦的身形,轻灵而曼妙地 转动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龙般,天矫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当四 雁”只见眼前的紫影,光茫流转,似乎是挡向自己的长剑,又似乎是划向自己的胸膛,这短 短的一串念珠,此刻竟仿佛是文八长鞭,使得“武当四雁”都以为它是划向自己身“武当四 雁”大惊之下,沉腕、退步、撤剑,剑光一沉又复跳起,蓝、白双雁,身躯平旋,“惊龙挥 尾”,“抽撤连环”,刷、刷又是两剑,“武当四雁”之中,本以蓝、白双雁武功较高,此 刻全力两剑,剑势如虹,剑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师灰白的僧袍,轻轻飘处,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转,便轻易地将这四道 来势惊人的剑光又躲了开去。 管宁武功虽不高,但终究是曾经练过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这瘦弱的古稀僧 人,身上果有非常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长叹一声,暗中思忖道:“师傅常对我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这话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确如此,先前我 见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以为他们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们此刻遇着这看来老弱无 比的枯瘦僧人,剑法竟一点也施展不开了。” 他感叹声中,那“木珠”大师袍袖轻挥,又已从容化开数招,突地大喝一声:“孽障还 不走,就来不及了。” 手掌一挥,掌中紫擅念珠,又自矫如游龙般飞扬而起。 管宁只觉眼前灰影一闪,这“木珠”大师的身影,竞有如一道轻烟般将“武当四雁”围 了起来。“武当四雁”何尝不知道就凭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胜得这“少林三珠”中最难惹 的“木珠”大师,实无把握,但“武当四雁”亦是真才实学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们自 恃武功,认为自己纵然难胜,却也未必就会落败。 何况他们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猛下杀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几分把 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势竟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武功之高, 竞不是这武当掌门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双蝶、三鹤、四雁”中的“武当四雁”中 的四剑联手所能抵挡得任的。 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是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剑” 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竞被他短短的6串念珠圈伎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 战,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山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殊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 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榴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 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末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 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 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 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肉一招得手的 “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的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 身形便已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彩,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 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看的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 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水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的这少 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剑更得以全神凝 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 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铿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 “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起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 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剥那里,山路旁,树俏下,亦自掠下一条 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竞自凌空一个转 护,掌中佛珠,借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 宁大为惊赞,“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曲,竞又上拔五尺,方才飘 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竞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 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 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远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畔 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楼衣蓬发,手交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 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 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这鹊衣,乱发,满面悲抢愤恚之色,但却 仰首狂笑不绝的跛足丐者倏一现身,不但管宁惊悟不已,武当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 当四雁的四道有如惊虹掣电的剑光中,犹能镇静如常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木珠”上人, 冷削森严的面目之上,也不禁为之变了一下颜色。 蓝雁道人目光一转,和他的师弟们,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四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暗呼一 声:“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轻轻一扬,落到腕上。 管宁轻咳一声,目光缓缓从这狂笑着的跛足丐者面上移开,缓缓在“武当四雁”和这木 珠上人的面上移动一遍,见着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便也知道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们心中 畏惧之人,不禁又怀疑地一瞟这跛足丐者,心中难以明了这鹊衣乱发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 方竞自使得这些名重天下的“武当”、“少林”两派的高手,生出这种惊惶之态来。 却见木珠大师眼险一垂,口中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老衲还当谁?原来是掌天下 污衣弟子的公孙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连说了两句“失敬得很”,语声清朗高昂,尾声却拖得很长,在这震耳的 狂笑声中,更显得声如金石,字字铿然。 管宁心中一凛:“难道此人便是丐帮帮主。”他虽不识武林中事,却也知道百十年来 “君山丐帮”在江湖中的声名显赫,可说是妇孺皆知,又何独武林中人。目光转处,却见这 “君山双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笑声犹自未绝,满头的乱发,随着起伏的胸膛不住飞 舞,但脚下的单足铁拐,却是稳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动。 “君山双残……公孙左足……”他把心中断续概念极快地整理一遍,便接着寻思道: “难道我亲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残?难道他便叫做公孙右足?难道我 竞亲自埋葬了一位丐帮帮主?” 他本是心思极为灵敏之人,否则又怎能在冠盖如云的京华大都享有“才子”之誉,此刻 心念转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惊异,因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 死者,身份都绝非寻常,那么,能使这些身份地位都极不寻常的武林高人都一起死去的人, 其身份岂非更加不可思议了吗? 木珠大师双掌合十,默然良久,却见这公孙左足,狂笑之声,虽已渐弱,但仍未绝,口 中亦犹自不住地喃喃地说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一 样。 面对着名倾天下的“丐帮帮主”他虽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林三珠”在武林中又 何尝不是显赫无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师目光抬处,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沉声道:“十年不见,公孙施主 风采如昔,故人无惹,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公孙施主可叹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例教 老韵有些奇怪了。” 语声方住,笑声亦突地虽然而止。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统统不绝。 只见这公孙左足缓缓回转头,火赤的双目,微合又开,有如厉电般地在“武当四雁”面 上一扫而过,便凛然停留在“木珠大师”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关十年, 怎地还是满脸江湖气,做起事来,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 得很。” 他也将尾音施得长长的,语声神态,竟和这木珠上人一模一样。 管宁不禁暗中失笑,暗暗付道:“人道江湖异人,多喜游戏风尘,这公孙左足此时此 刻,竟然还有心情说笑,其人平时的倜傥不羁,脱略形迹就可想而知了。” 却见木珠大师面色更加难看,而这公孙左足却浑如不觉地接着又说道:“武当剑派,名 门下宗,自律一向极严,今日竟会不惜与少林高僧动起手来,这个……哈哈,也都奇怪得 很。” 他语声徽顿,双目一张,突地厉声喝道:“只是你们可知道,你们动手争夺的东西,是 属于什么人的吗?” 木珠大师冷“哼”一声,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无主,你自别人手中得来,人自你 手中取去,有何不可?” 公孙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说:“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穷花子打起禅 机来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说是我的——”这“丐帮” 主人楼而狂笑,倏而厉色,此刻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楞,却见他突又转过身 来,望向自已,道:把公孙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庄里的,想必就是你这娃娃了?” 此语一出“武当四雁”,本珠上人,亦不禁齐地一惊。 “公孙右足竟然死了。” 管宁暗叹一声,黯然点了点头,见这公孙左足虽仍笑容满面,但却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 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们强自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对这狂 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长叹一声,接口道:“小可适逢其时,因之稍尽绵薄之力,公孙二 先生的遗物,小可亦斗胆取出,还请老前辈恕罪!” 公孙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连连颔首道:“好,好。” 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那串铜钱交给我吧。” 管宁常听人说,这类风尘异人,必多异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莹白如玉,哪知目 光动处,却见这名满天’百的异人所伸出的一双手掌,黝黑枯瘦,和别的丐者毫无二致,心 中不知怎地,竟似淡淡掠过一丝失望的感觉,但随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从怀中小 心地取出那锦囊来。 刹那之间,“武当四雁”,木珠大师面上的神色,突又齐地一变,十只眼睛,不约而同 地瞪在这锦囊上,只见管宁的手缓缓伸入锦囊,又缓缓自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钱 “武当四雁”不约而同地脱口惊呼道:“如意青钱!” 管宁微唱一声,仔细望了望自已从囊中取出的这串青铜制钱,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 这串育铜制钱有什么特异之处。 他心中不禁惊异交集,缓缓伸出子将这串青钱交到公孙左足手上,一面说道:“不知是 否就是这串制钱——请老前辈过目一下语声未了,只见那木珠大师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 在这串制钱上,就生像是一双眼馋的饿猫见着鱼腥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公孙左足走了过来, 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此刻公孙左足的——双眼睛,亦自望在这串制钱上,一时之间,他看来又似悲抢,又 似感概,又似鄙夷,又似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接着这串青钱,失神地呆立 了良久,就连那木珠大师的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脚步,他都生像根本没有看到。 “武当四雁”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这四个看来丰神冲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望着这串青钱,移动着 脚步,他们虽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这公孙帮主的敌手,但面对着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 “如意青钱”,他们的心中虽有畏惧之心,却已远远不及贪心之盛了。 管宁游目四顾,只见木珠大师已自走到公孙左足身前,“武当四雁”掌中微微颤动着的 剑尖,距离越来越近。 他知道这转瞬之问,便又将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斗,心胸之间不觉也随之紧张起来。 哪知——公孙左足一旋身躯,突又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满含讥嘲之意。 木珠大师,武当四雁,管宁俱都为之一愕,齐地停住脚步,只听公孙左足的笑声越来越 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将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钱”笔直地送到木珠大师面前,一面狂笑: “这就是你们拼命争夺之物吗?好,好,拿去,拿去。” 手腕一翻,竞将这串“如意青钱”脱手掷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宁,惊异得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珠大师跟望着这串青钱笔直地击向自己面门,竟亦不避不闪,浑如未觉,直到这串青 钱已堪堪击在他脸上,他方自手腕一抄抓在手里,但面上的茫然之色,却未因之稍减。 在场之人,谁也万万不会想到,这公孙左足会将这串“如意青钱”当做废物般地抛出, 此刻都愕然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发了疯。 管宁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亲眼看到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下弟 子,为着这串青钱,几乎丧生在“武当四雁”的剑下,又亲眼看到武当四雁为着这串青钱, 被“木珠大师”打得透不过气来,但此刻公孙左足却叫别人拿去,他暗叹自己这一日之间所 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测得到的,而此刻之后,又不知还有多少奇诡难 测之事将要发生,这一切事本都与自已毫无关系,而此刻自己想脱身事外却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叹,却听公孙左足又已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武当四雁,少林一 珠,闯荡江湖数十年,竞没有听道:‘如意青钱,九伪一真’这句话。” 他语声一顿,狂笑数声,接口又说:可笑呀可笑,武当四雁,少林一珠,竟会当着这一 串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争得面红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这串青钱若是真的,又 怎会等到公孙老二死了之后,还留在他身上,又怎会让这恁事都不懂得娃娃得到手中,我老 叫花久闻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机智深沉,想不到却也是个糊涂虫。” 他边说边笑,边笑边说,言词固是辛辣无比,笑声之中更是满含讥嘲之意。 只见木珠大师面色阵青,阵自,阵红,他话一说完,木珠大师突地右手手腕—翻,伸出 右手食、中两指,将左手的青钱摘下一枚,两指如剪,轻轻一夹,管宁只听“唰”地一声轻 晌,这枚制钱便已中分为二,制钱之中,竟飘飘落下一方淡青色轻柔丝绢来。 “武当四雁”一起轻呼一声,冲上三步,伸手去接这方软绢。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冷晚一声,右手袍袖,“呼”地拐出,带起一阵激风,向‘‘武当四 雁”扫去,左手却已将这方轻绢接在手里。 这其间的一切变化,都快如闪电,你只要稍微眨动两下眼睛,场中便立时换了一副景 象,管宁凝目望去,只见木珠大师身形随着袍袖的一拂,退后五尺,武当四雁满面跃跃欲动 之色,八道目光,一起望在本珠手上的那方轻绢之上。 只有公孙左足仍是满面带着鄙夷的笑容,冷睛旁观,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结果,他都早 就预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为任何事担心。 只是木珠大师右手紧紧握着那窜青钱,左手举着那方丝绸,凝目良久,突地长叹一声, 双手齐松,青钱,丝绸,俱都落到地上。 公孙左足狂笑之声,又复大响,蓝白双雁,对瞥一眼,齐地抢上一步,剑光乍起, “刷”地,竟将地上的一串青钱,一方轻绢挑了起来。 而木珠大师却在这同一刹时,在这公孙左足狂笑声中,拂袖,甩肩,拧腰,错步,头也 不回地候然回身远走。 公孙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们这四个小道士比 他们还傻三分,这串青钱如是真的,老和尚怎会把它甩下一定,你们现在还抢着来看,不是 呆子是什么?” 他一面笑骂,武当四雁却在一面探看着那方轻绢,一瞥,他们满腔的热情,便立刻为之 冰冷,在这串古老相传购武林异宝“如意育钱”中的这方轻绢,竟是全白,连半点宇迹都没 有。 等到公孙左足骂完了,“武当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抛下青钱轻绢,各自拧腰错步,回身 远走。 公孙左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狂笑之声,亦自虽然而止,转目望处,只见身测的锦 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只觉这公孙左足的目光之中,满是悲怆痛苦之色,先前那种轻蔑嘲 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荡然无存,不禁同情地叹息一声,想说两句话来安慰一下这心伤手足惨 死的风云异人: 但究竟该说什么,他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公孙左足铁拐一点,走到路边,寻了块山石,颓然坐了下来,他自觉心神交疲,仿佛已 经苍老了许多,方才虽然强自掩饰着,但此刻却已再无乔装的必要,长叹一声,缓缓道:你 叫什么名字?” 管宁立刻说了,公孙左足微徽额首,又道:管宁,你过来,坐到我身侧,我有些话要问 问你。” 他虽然满身褴褛狼狈之态,但此刻语气神态,却又隐含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庄严高贵,这 种庄严高贵,绝不是人间任何一件华丽的外衣乔装的,也不能被任何槛楼的外表掩饰得伎 的。 管宁依言坐了下来,他心中何尝没有许多话要问这公孙左足,如愿知道青钱的秘密,四 明山庄的秘密,白袍书生的秘密,他只觉每一件事中都隐藏着一个秘密,而每一个秘密都是 他极愿知道的。 只见公孙左足目光凝注着林梢泄下的一丝天光,默然良久,突地问:你是几时上山来 的?几时来到四明山庄,看见了一些什么人?什么事?” 管宁微一沉吟,便将自己所遇,极快地说了出来,此事,他已说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说 的格外流畅,公孙左足默然倾听,频频长叹,频频扶额,此事的究竟真相,他自己亦无法猜 测。 丐帮历史,由来已久,但定下详规,立会君山,却还是近年间事,此次“四明红袍”飞 柬相邀,他因事耽误,是以来的迟了,却再也想不到四明山庄之中,会生此惨变,更想不到 先自己一步而来,与自己情感极深的孪生兄弟,竟惨死在四明山庄里。 他上山之际,遇着管宁,那时他还不知四明之变,只是奇怪,一个看来武功极浅的弱冠 书生,怎地会从四明山庄之中走出。 等到他自己赶到四明山庄,看到偌大的山庄之中,竟无人迹,再看到诸众的尸体,新掘 的坟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离身的铁拐,他便已知道这四明山庄中,已有惨变发生,但他却 又不知道在这次惨变中,竞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惨死,因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简直今人 难以置信,于是他折回山路,听到管宁和木珠、四雁的对话,看到他们的动手,骤然现身, 狂笑讪嘲,看来虽然不改放态,其实当时心中的悲抢,愤嫉,惊疑,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感觉到的。 他默默地听完了管宁的话,树林里的天光更暗了,那串闪着青光的制钱,仍在地上一闪 一闪地发着青光,那方轻柔的丝绸,被风一吹,吹到路旁,贴在一块山石上,他悲抢地长叹 一声,手中铁拐,重重在地上一顿,发出“当”一声巨响,激的地上的沙石,四散飞扬,这 一击虽重,却又怎能够发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气呢? 管宁呆望着他,忍不住问道:“方才小可听得四明庄主此次聚会群豪,其中一半是为了 这串青钱,老前辈可否告诉小可,这串青钱之中,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人们如此重视呢?” 公孙左足目光一转,望在那串青钱上,突地冷哼一声,长身而起,走到青钱之侧,举拐 欲击,忽又长叹一声,自语:“你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缓缓垂下铁拐,坐回山石上,长叹道:“青钱呀青钱,你知不知道,百十年来,已有多 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宁心中更加茫然,只听这已因心中悲愤而失常态的武林异人长叹又道:“百余年前, 武林之中出了个天纵奇才,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世,我自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这位奇人在 十年之中,击败当时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罗汉堂,佩剑上武当剑岩,赤手会点苍 谢神剑,单掌劈中条七煞,双手败连环坞风尾帮,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多少惊天动 地的大事,将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视为无物,唉——他人虽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遗 事,却直到此刻还在江湖间流传着。”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语声亦自沉重已极,但这种奇人奇事听到管宁耳里,却不禁 心神激荡,豪气温飞,恨不得自己也能见着此人一面,纵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也是值得的。 却听公孙左足接道:“人间最难堪之事,莫过于‘寂寞’二字,此人纵横宇内,天下无敌, 人人见着他,虽极快活得意,其实心中却寂寞痛苦已极,不但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打架的对 手都没有。”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无比寂寞的感觉,“君山双残”, 一母孪生,自幼及长,从未有道太长的别离,而此刻雁行折翼,他徒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 永远不能再见,此刻心中的感觉,又该是如何伤痛。 管宁只见他悠悠望着远方,心里也直觉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 何安慰于他,却听他又自接:“岁月匆匆,他虽然英雄益世,但日月侵入,他亦自念年华老 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寻个衣钵传人,但这种绝顶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诸生竞 没有一个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他便将自己的一身绝世武功,制成十八页密图,放在十八枚特 制铜钱里,古老相传,这十八页秘签,上面分别记载着拳、剑、刀、掌、鞭、腿、枪、指、 暗器、轻功、内力修为、点穴秘图,奇门阵法,消息机关,以及他自己写下的一篇门规,其 中剑法、掌法各占两页,合起来恰好是一十八页,但大家亦不过仅仅知道而已,谁也没有亲 眼见过其中任何一页。” 管宁暗叹一声,付道:“此人当真是绝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竞能将这许多种常人 难精其一的功夫,都练到绝顶地步,唉——如此说来,也难怪武林中人为着这串青钱,争斗 如此之激了。” 公孙左足又自叹道:“自从这位异人将自己遗留绝技的方法公诸武林之后,百年来,江 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为着这串青钱明争暗斗,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个洞窟之中出现第一 串‘如意青钱’,为着这串青钱,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当时的昆仑掌门 白梦谷将这串青钱当众打开,发觉其中竟是十八面自绢之后,武林中才知道这‘如意青钱’ 一共竟有十串,而其中只有一串是真的。” 管宁不禁又为之暗叹忖道:“武林异人,行事真个难测,他既有不忍绝技失传之心,又 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动,忍不住问:“他们又怎知道这‘如意青钱’共有十 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孙左足缓缓道:“当时白梦谷惊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钱原在洞窟,才发现那洞之中的 石案之下,整整齐齐地刻着十六个隶书大宇:‘如意青钱,九伪一真,真真伪伪,智者自 择’,只是那得宝之人兴奋之下,根本没有看到这行字迹而已。” 管宁恍然领首,公孙左足又道:“这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十六个字,不出半月,便已 传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钱在峨嵋金顶被峨媚剑派中的‘凌虚双剑’发现的时候,本来情 如手足的凌虚双剑,竞等示及分辨真伪,使自相残杀起来,直落到两败齐伤,俱都奄奄一 息,才挣扎着将这串青钱拆开。” 管宁脱口道:“难道这串又是假的?” 公孙左足长叹颔首道:“这串青钱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虚双剑已经知道得太迟了,这本 来在武林中有后起第一高手之誉的凌虚双剑,竟为着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铜制钱,双双死在峨 嵋金顶之上。” 公孙左足将这一段段的武林秘辛娓娓道来,只听得管宁心情沉重无比,心胸之间,仿佛 堵塞着一方巨石似的。 他缓缓透了口长气,只听公孙左足亦沉声一叹,缓缓又道:“凌虚双剑双双垂死之际, 将自己的这段经过,以血写在自己的衣襟上,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这段遭 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此后数十年间,又出现了三串‘如意青钱’,这三串青钱出现的 时候,仍然有着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此丧生,因为大家惧都生怕自己所发现的一串青钱是真 的,因此谁也不肯放手,那凌虚剑客虽有前车之鉴,但大家却是视若无睹。” 风吹林木,管宁只觉自己身上,泛起阵阵寒气,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为财 死,鸟为食亡,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过又该算到谁的身上。” 却见公孙左足双眉微皱,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钱’发现的时候,俱非只有一 人在场,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发生,直到——”他语声竞又突地一顿,面上竞泛起一阵 惊疑之色,楞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还是死了一个,还是死了一个……” 双拳自握,越握越紧,直握得他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管宁转目望到他的神态,心中不禁惊恐交集,脱口晚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梦中惊醒似的茫然回顾一眼,方自缓缓接道:中年以 前,我和公孙老二到塞外去了却一公案,回来的时候,路经长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乱山 中闯了半日,方自叹息倒霉,哪知却在一个虎穴中发观一串十八枚青钱,我弟兄二人自然不 会为了这串青钱生出争斗,使一起拆开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虽然也有些失望, 但却在暗中侥幸,得着这串伪钱的幸亏是我们,若是换了别人,至少又得死上一个,哪知— —唉! 还是……”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声又道:“想不到这 ‘如意青钱’,无论真伪,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为了这串青钱,你又怎会 不及等我,就匆匆赶到这四明山庄来,又怎会不明不白地死去2”双手蒙面缓缓垂下了头, 这叱咤江湖,游戏人间的风尘异人,心胸纵然旷达,此刻却逛不禁为之悄然流下两滴眼泪 来。 山风萧索,英雄落泪,此刻虽非严冬,管宁却觉得天地之间,已充满严冬肃杀之意,想 到自己亲手埋葬的那么多尸身,这公孙左足不过仅是为着其中之一而悲伤罢了,还有别的死 者,他们也都会有‘骨肉亲人,他们的骨肉亲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也会像公孙左足此刻 一样悲伤吗?” 随着这悲伤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脑海的,便是那“四明红袍”夫妇相偎相依,拥抱而死 的景象,“他们鸳鸯同命——唉!总比一人单独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极为充沛,此刻忽 然想起自己死时,不知有无陪伴之人,暗中稀嘘良久,脑海中,又接连地闪过每一具尸身的 状形。 突地——他一拍前额,口中低呼一声,倏然站了起来,像是忽然想什么惊人之事一样。 公孙左足淡然侧顾一眼,只见他双目大变,口中翻来复去地喃喃自语道:“峨嵋豹 囊……罗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觉大奇。 哪知管宁低语一顿突地拧转身来,失声道:“老前辈,你可知道‘峨嵋豹囊’是谁?” 公孙左足眉心一皱,缓缓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传,以毒药暗器名扬天下 的蜀中唐门,当今门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两人身畔所佩的晤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 衣斑谰,是以江湖中人便称之为‘峨嵋豹囊’,但他两人并非峨嵋派中弟子。” 他虽然觉得这少年的间话有些突兀奇怪,但还是将之说了出哪知他话方说完,管宁突然 满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这就是公孙左足为之一楞,不知这少年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 见他一招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侧的石山上,道:“小可方才听那‘罗浮彩衣’弟子说,曾 经眼见‘峨嵋豹囊’兄弟两人连抉到了‘四明山庄’。 而且并末下山,但小可记忆所及,那些尸身之中,却没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会之 人全都死在四明山庄,而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却单单幸免,这两人如非凶手,必定也 是帮凶了。” 他稍微喘气一下,便又接着说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庄的木桥前,有暗器袭来,似 乎想杀小可灭口,那暗器又细又轻,而且黝黑无光,但是劲力十足,显见……” 公孙左足大喝一声,突地站了起来,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声说道‘“难道真是这 ‘峨嵋豹囊’两人干的好事……” 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管宁,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将你的书童杀死的人,是不是身躯 颀长,形容古怪……” 管宁微一沉吟,口中响呐说道:“但那两人身畔却似没有豹囊。” 公孙左足冷“哼”一声,道:“那时你只怕已被吓昏,怎会看清楚,何况……他们身上 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来的。” 他虽是机智深沉,阅历奇丰,但此刻连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乱,此刻骤然得到一丝线 索,自便紧紧抓佐,再也不肯放松。 管宁剑眉深皱,又自说道:“还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罗浮弟子曾说他们罗浮剑 派,一共只派了两人上山,便是‘彩衣双剑’,但小可在四明山庄之中,除了看到他们口中 所说一样的锦衣矮胖的两位剑容的尸身之外,还看到一具满身彩衣虬髯大汉的尸身,不知老 前辈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罗浮彩衣’的门下呢?” 公孙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任自己的乱发,长叹着又坐了下来。 此刻他心中的思绪,正也像他的头发一样,乱得化解不开,这少年说得越多,他那紊乱 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乱。“峨嵋豹囊”武功虽高,却又怎能将这些人全部都杀死呢!除 非……除非他们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与四明红袍本来不睦,自不可能混 入内宅,更不可能在众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么……那么他们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这问题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宁此刻却在心中思索着另一个问题!“白袍书生是谁……”这问题在他心中已困惑 很久,但他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因为他说话的对象却另有关心之处,是以当他说“白袍书 生”的时候,别人不但根本没有留意,而且还将话题引到自己关心的对象上去,这当然是他 们谁也不会猜出管宁口中所说的“白袍书生”究竟是谁的缘故。 此刻管宁又想将这问题提出,但眼见公孙左足垂首沉思,一时之间,也不便打搅。 两人默然相对,心里思路虽不同,但想的却都是有关这四明山庄之事。 此处处在深山,这条山路上达“四明山庄”的禁地,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游客,除 了像管宁这样来处无方,又是特别凑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谁也没有胆子擅入禁地, 是以此地虽然风色佳,但却无人迹。 空寂寂,四野都静得很。 静寂之中,远处突地传来一阵高亢的呼喊声,虽然听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 是谁,我是谁……”三字。 管宁心头一凛,呼喊之声,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似乎划过大半片山野,来势之速,竟 令人难以置信。 呼声更近,更响,四山回应,只震得管宁耳中嗡嗡作响,转目望去,公孙左足面上也变 了颜色,双目凝注着呼声来处,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是谁?管宁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孙左足身侧,方想说出这呼声的来历。 但是——这震耳的呼声,却带着摇曳的余音,和四山的回响来到近前了。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林梢枝叶纷飞,随着这纷纷飞的枝叶,候然落下一个人影,公 孙左足大惊四顾,这人影自衫、履,面目清缀,虽然带着二分狼狈之态,却仍不掩其丰神之 俊。 他心中不禁为之猛然一跳,脱口低呼道:“原来是你!” 却见这白袍书生峰形一落地,呼声便虽然而止,一个掠到管宁身前,满面喜容地说道: “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管宁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这白袍书生已自一把拉着他的臂膀,连声道:“走,走,快 帮我告诉我我是谁,你答应过我的,想溜走可不行。” 公孙左足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候地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在他心中虽仅 一闪而过,但却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无数事端。 管宁方觉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着自袍书生走了两步。 哪知——公孙左足竟然大喝连声,飞身扑了上来,左掌扬,扑面一掌,右肋微抬,肋下 铁拐,电扫而出,拦腰扫来,这一连两招,惧都是得雷击电掣,而且突如其来地向自袍书生 击来,管宁惊呼一声,眼看这一掌一扫,却已堪堪击在白袍书生身上。 哪知白袍书生对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带管宁,自己身形微微一闪,他闪动 的幅度虽然极小,然而这一掌一拐竟堪堪从他们两人之阎的空隙打过,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 碰到一点。 管宁惊魂方定,只觉自己掌心湿湿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这白袍书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孙左足也为之一惊,他虽然久已知道这白袍书生的盛 名,但始终没有和他交过手,此刻见他武功之高,竟犹在自己意料之外,心头一寒,同时沉 肩收掌,撤拐,这一掌一拐吞吐之间又复递出。 白袍书生袍袖微指,带着管宁,滑开三尺,他武功虽未失,记忆却全失,茫然望了公孙 左足一眼,沉声说道:“你是谁?干什么?”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他和这白袍书生曾有数面之识,此刻见他竟是满脸不认得自己的样 子,心中越发认定此人有诈。“好狠的心肠,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将那么多人都置之死 地。” 白袍书生又是一愕,这跋再说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明白,旋身错步,避开这有如狂风骤 雨般来的铁拐,一面喝道:“你说什么?” 管宁心中一凛,知道公孙左足必定有了误会,才待解释,哪知公孙左足却又怒喝道: “以前我只当你虽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恶,便总是条敢做敢为的汉子,因之才敬你三分, 哪知道你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庄染下满身血腥,此刻又何苦做出这 种无驻之态来,哼哼,我公孙左足虽技不如你,今日却也要和你拼了。” 第四章 真真假假>> 古龙《失魂引》 第四章 真真假假 公孙左足连声怒骂,连声冷笑,手中铁拐,更如狂飙般向白袍书生击下,不但招招快如 闪电,招招狠辣无情,而且有攻无守,尽是进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已将自己生 死置之度外。 刹那之间,林中树时,被他的铁拐掌风,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飘飘而落。 那自拖书生却仍然满心茫然,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是做过什么事,是以 公孙左足骂他的话,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逾出“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 忖,难道那些尸身是被我杀的?” 身形飘飘,带管宁,从容地闪避开这公孙左足的招式,却未还手。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力劈华岳”、“石破天惊”、“五丁开山”,一连三招,招风如 飙,当真有开山劈石之势。 “君山双残”虽以轻功称誉天下,便他此刻使出的,却全是极为霸道的招式,一面连连 冷笑,他见这白袍书生只守不攻,心中越发认定他做了亏心之事,是以不敢还手。 管宁身不由主,随着这白袍书生的身形转来转去,只觉自己身躯四侧强风如刀,掌风拐 影,不断地擦身而过,只要自己身躯稍微偏差一点,立时便有骨碎魂飞之祸。 他虽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寻思道:“难道这公孙左足竟 误认这白袍书生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凶手?”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目毗欲裂,势如疯虎,不由心头一凛,高声喝道:老前辈,请住 手,且听小可解释……”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刷地一招,竟向管宁当头打来,口中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哼 哼,我只当你是个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也是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匹夫。” 他悲愤怨毒之下,竟不给一个说话的机会。 管宁只觉耳旁风声如啸,眼看这一招势挟千金的铁拐,已将击在自己头上,心中暗叹一 声,还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觉自己臂膀一紧,脚下一滑,身躯又不由自主地错开一 些,这根眼看已将击在他身上的铁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还弄不清这公孙左足怎会向自己也施出煞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孙 前辈,此事定必有些误会,待小可——”哪知公孙左足此刻悲愤填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 会,大喝道:“我公孙左足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你 这小子手上。” 他身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说出这种江湖市井之徒的话来,但此刻他已认 定四明山庄的凶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这白袍书生的党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来 愚弄自己,让自己始终无法查出谁是真凶,因此心中不禁将管宁恨之入骨。 这恨痛之心,激发了他少时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气,此刻大声喝骂,骂的语声,虽快如爆 豆,但这几句话间的工夫,却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这白袍书生身法奇诡快速, 有如鬼魅,招势虽狠虽激,却也无法将之奈何。 白袍书生身形闪动,心里根本毋庸去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只是顺理成章地去闪避这些招 势,有如水到渠成,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有如疯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牙关紧咬,手中铁扬所施展出的招式,虽仍如狂风骤雨,呼啸不绝,胸膛起 伏,却已远较先前急遽。 这以轻功名满天下的丐帮帮主,此刻不但将自己—生武功的精华都弃之不用,而且也摒 弃了一切武学的规范,招式大开大阂。 大确大势,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这数十招一过,他真气受难免生出不续之 感。 管宁心中正自寻思,该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势,哪知这丐帮其人突然大喝一声,后掠五 步,漫天拐影风声,亦为之尽消。 白袍书生双眉一展,飘忽闪动的身形,他倏然停顿尸来,静如山岳般挺立着,生像是他 站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着似的,这一动一静间的变化,当真是武学中的精华,管宁虽不甚了 解,心中亦不禁不服企慕地暗叹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的身影也突然停顿下来,几片枝叶, 飘飘从林梢落下,几点砂石,静静落到地上,然后这林间又归于静寂。 却见公孙左足铁拐一顿,在这已归于静寂的树林中,又发出砰地一响,白袍书生又自茫 然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本来微垂的眼脸,此刻突然一开,数十招一道,他已自知自己纵然拼尽全力, 却也无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这件秘密岂非永无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险,一来是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悲愤,再者却是调息着体内将要溃散的真 气,此刻双目一张,便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白袍书生为之一愕,却听公孙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还站在那里? 哼哼,若我是你的话,便该将我一刀杀死,说什么你武功虽高,难道高过天下武林?” 白袍书生仍是满面茫然,管宁却已知道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公孙前辈,四明山 庄中的凶杀之事,小可虽未亲眼目睹,但却可判定另有‘他人所为,老前辈如何这般武断, 岂非要叫真凶讪笑?” 公孙左足双目一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凄厉悲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 一只干枯渤黑的手指,指着白袍书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将‘君山 双残’、‘罗浮彩衣’、‘终南乌衫’一起杀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你受 伤——”他惨厉地大笑三声,又道:此次四明红袍飞柬面邀我弟兄和乌衫独行,罗浮彩衣这 些老不死的出山,说是不但真的‘如愿青钱’已有着落,而且还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 奇怪,为什么这其中竟少了黄冠老儿,翠袖夫人这些人,尤其是四明红袍夫妇和这两人本最 要好,这种要事却为什么偏偏不找他们。” 他语声微顿,像是又在强忍着心中的悲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现在我才想起, 这红袍原来还没有忘记五年前泰山绝顶和我们几个结下的一点怨毒,竟是和你勾结好了,想 把我们全都诱到这里来,布下陷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 钱’,哪里有什么机密大事,人道‘四明红袍’最最狡诈,先前我看他夫妇两人一副风神俊 朗的样子,还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两人虽然奸狡,却还比不上你的凶狠,他 们也万万不会想到,你竟连他们两人也一起杀死!” 他连声狂笑,连声怒骂,只听得管宁心中亦不禁为之所动。。 “难道此事果真如此?” 转目望去,只见那白袍书生目光低垂,满面茫然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我干的?我 是谁……难道真是我干的?……” 公孙左足双眉一轩,仰天厉啸,道:“公孙老二呀公孙老二,我叫你不要轻信人言,你 偏偏不听。”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钱:偏偏要带这串东西赶到这儿来,好好,现在, 你总该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红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钱’的下落,又怎会告诉 你?” 他低声叹息一下,目光突又转向白袍书生狂笑道:“你武功虽然高绝,心计虽然狠辣, 却忘了世上还有比你更强的东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报应,今日我公孙左足既敢揭穿你的 诡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聪明的,乘早将我杀死,否则我就要扬言天下,说出 你的恶行,你不但做出这等凶恶之事,还要利用个年轻小子将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 上。” 目光一转,转向管宁,又道:“你若是以为你帮这个恶魔做下移祸之事,这恶魔便会多 谢于你,那你就大大地错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难免要死在他的掌下。” 管宁失神地位立着,这公孙左足所说的话,听来确是合情理,他方才亲眼看到“武当四 雁”,“罗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这“公孙左足”的身手,知道这些人惧都是当今 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这白袍书生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便觉得他们的武功虽高, 但在这白袍书生面前,便有如茧火之与皓月一样,相去实在可以道里计。 是以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又是许多新的问题在他心中说出:“这自袍书生 虽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来也只有他能将那些人一一击死,而 他自身所受的伤,自然是在和别人交手时不慎被击的,这伤势使他丧失了记忆,因此连他自 己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杀?”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么……难道他便是凶手,但是……” 他脑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见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来的暗器。“但是,那两人和那 些暗器却又如何解释呢?这公孙左足虽然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但我知道那是 千真万确的事呀!”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和白袍书生四目相对,公孙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动难安,目光中 是要喷出火来,自抱书生的面上,亦是阴晴不安。 他心里,似乎也在寻思着这公孙左足所说之话的正确性。 “这些话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做下那种事,无论此事的真假,这跛足乞丐既然说了下 来,便…定会扬言天下,找人对付我,那么……我该一掌将他劈死吗?但是……我究竟是谁 呢?” 管宁呆呆地楞了半晌,突地转身奔上山去,他想将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让公 孙左足看看,这些暗器究竟是谁的?这些暗器如是莫属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要窥出一分 端倪。 公孙左足,白袍书生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瞬都未瞬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离去 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这两人有所将动前赶回来,而他亦得知这两人的 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没有解释自己突然走开的原因,他轻功虽然不佳,但终究是 曾经习武之人,此刻虽然是劳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岖,他渐渐开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庄的独木心桥,已隐隐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脚步。到了绝壑上,他定 下神来,让自己急速的喘气平息。 然后小心地走过小桥。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地面上的砂石上,辽留着他凌乱的脚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却是一无所存,他俯下身去细细察看着,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 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线索,此刻似乎又已断去。 天上阴霾沉重,厚重的乌云将升起的阳光一层层遮盖起来。 他长叹着,踱回桥畔,—滴雨,顺他脸上,他伸手拂去,心中思潮如涌,几乎忘记了, 一满面之后,一定还有更多滴雨会随之落下的,他纵然撩干了这滴雨水,却会有更多滴雨水 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到小桥的时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了,山间的骤雨, 随着漫天的乌云,倾盆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珠,沿着他的前额,流满了他的脸,他希冀自己能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没有 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如乱丝,雨滴虽清冷,却不能整理他索乱的思潮呀! 于是,他再狂奔,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 他伸手一摸,那锦囊仍在怀中,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这锦囊中的其它东西,是不 是也像那串青钱一样,也包含着一些秘密呢?”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蒙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影,更添了 几分神秘而妩媚的景色。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只见山林之中,那白 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林梢泄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 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道“难道真的是我?……”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 上,烟雨檬漂,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佃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他们身上,他们 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 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他心中正自思凝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 接着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谅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地竟 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竞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起闭着,伸 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去,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 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 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以致此。 他不禁长叹一中,俯身将白袍书生从地上挟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竞又发现一代奇事, 使得饱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了雨落 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边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和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 下,而那中“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闪 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 须知晋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颇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 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大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 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不禁抨然一跳——那张自青钱中 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白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 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 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辩,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人。”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震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任 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 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远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 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跃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 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 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旬似待非涛,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 “难道这串己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 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生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 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 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借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宋,武当、少 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都不借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 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 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 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 手里,他知道自已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 镇静的人,而此刻握着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 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 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便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 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人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拂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 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歹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 的折磨,以埠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 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 的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世情感与肉 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 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 多人知道,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 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中人认为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 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 一串而已。” —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 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 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 奇怪而残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宇,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 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 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 我怎能将我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 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 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而,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 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已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中其毁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 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 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着,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而受死去 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讥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他思路微顿, 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 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 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身‘夺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 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 界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 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 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 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 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欧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靡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 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八,等到这瞧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 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 一身华丽、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声,迎亡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去,还有,把 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 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是件值得惊异 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亦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己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 贫,便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仍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 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管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 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份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世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靡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 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道: “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坏 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的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 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究,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 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 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晕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楞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无法看出这白 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柴靡外面,突然 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条翠绿色的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 声,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地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神剑”,又自称为“夫人” 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地你也来了?” 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 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地他也在这里?” 候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地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 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一身翠绿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 了,因此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 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地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 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 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起回转头,一起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 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 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 她的目光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 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 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脸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 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 荡,而他却不愿意让这份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 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份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 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谈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 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着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 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弧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 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 翠油’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张,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刑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 “黄山翠袖”四宁,知通“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 竟是黄山翠油,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领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俏嫣 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去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 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 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 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 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 男女扮演着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亥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 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的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 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自一笑,忖道:“我又何时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抬处, 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 挨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伸手一掠鬃发,转身从怀中 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 丸,落到她其自如五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 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 道:你看什么?” 手腕一缩,将一只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 丹丸,定会吓上一跳——”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额一拍一捏,巧 妙地将掌中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指,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 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 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 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 大的效果,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的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能解毒,但只要 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 ‘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 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了一大半,可是人死 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的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 必是那黄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 “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 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 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三处制成的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 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千议喝萨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 性,若是他中了别人毒药暗器,一样地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 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附,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 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真无知,但对江 湖中事,却知道的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了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末闻 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 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种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 川唐门,还特派人送了一份厚札到黄山来找师父,请师父不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到江湖中 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 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 中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 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在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算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 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 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 忍不住又插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 —”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 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熏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 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 ‘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谁中了何派的毒物,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 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绝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插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得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 年寻个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 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肌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 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药物,难怪是那等珍贵 了。”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 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礁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 吃不吃?” 他说起活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巳腹饿 如焚。 早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找暗中发暗器的 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站在门外,面对着如缎青山, 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倏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 “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楞,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 泊名利,的确教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 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面庞,映着她一 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在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 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待中佳句,又 怎会想到这一日之阂,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 生的绝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起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 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晕暗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 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 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 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 忍不住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 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贴,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 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变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 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做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 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太不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 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已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自己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效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 的目光与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 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 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看过能有一人 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 追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 却又不失其女子的抚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 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 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 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 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 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竞借着这一挥之势掠 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 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 眼之间,这两个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塑。” 她一面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式,说到这里,手式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 “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她话犹未 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 笑道:“你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 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 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 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D7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他们的背影正在发 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地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望之边, 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 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 —”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想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 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 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 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 躲了半天,等到雨停了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 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庞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 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楞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 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间,拔起了头上一根银簪,轻 轻向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刹那之间,她手中的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 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气一声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 他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 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 “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 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达诊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也未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茶中下毒, 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候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 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 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躯,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 睛,也紧紧闭成一线——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机伶伶打了冷战,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 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的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察觉到管 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此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情感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 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历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 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会全身麻痹的,本只寥 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一份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份难以了解的感觉 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 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 有过的爱情。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 竞将她身旁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 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埃— —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 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抚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 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旬怨言,他自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 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凌影也 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 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 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 去,不过——”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于人随意作歌道: “妆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跟烟逝云消, 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飞年华,放荡山水逍 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玉夜歌,后半段却是宇字句句俱都 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竞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 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住之后,狂笑之声又起,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 毒神水’,肩上一掌‘亦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 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弟子,势必也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 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 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她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 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 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于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六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 则,老夫要是当年的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 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 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潮消,终于寂静,虽有轻易余 音末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畔似乎还想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 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已心中的赞 佩。 无言沉默许久,管宁力它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拿来与凌影 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睬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竞有 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 的满心崇敬,这不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意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昏迷未 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 感,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 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远,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足在等待着他回答她所需 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 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那些人 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 心胸间又被思念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有妈妈,唉一——老天 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险上,似 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份浓重的忧 郁,部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