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种武器之拳头 🥳
愤怒的小马
(一) 九月十一。重阳后二日。 晴。 今天并不能算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却是小马最走运的一天。至少是最近三个月来最走 运的一天。 因为今天他只打了三场架。只挨了一刀。而且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醉。 现在夜已深,他居然还能用自己的两条腿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这已经是奇迹。 大多数人喝了他这么多酒,挨了这么样一刀之后,唯—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 了。 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来,要想把一根碗口粗细的石柱子砍成两 截,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这一刀的速度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将——只满屋子飞来飞 去的苍蝇砍成两半,也容易得很。 若是三个月后,以这样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时往他身上砍下来,他至少可以夺下其中一 两把,踢飞其中一两把,再将剩下来的一下子拗成两段。 今天他挨了这—刀,并不是因为他躲不开,也不是因为他醉了。 他挨这一刀,只因为他想挨这一刀,想尝尝彭老虎的五虎断门刀砍在身上时,究竟是什 么滋味。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直到现在,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纯钢刀,无论砍在谁身上,这个人都不会觉得太愉快。 因为彭老虎现在早巳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总算暂时 忘记了心里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为他拼命想忘记这种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穷,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这种痛苦,却实在让他受不了。 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长街。灯已灭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外,街上几乎连个鬼影都 没有,却忽然有辆大车急驰而来。 健马,华车,簇新的车厢比镜子还亮,六条黑衣大汉跨着车辕,赶车的手里一条乌梢长 鞭.在夜风中打得劈拍的响。 他居然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也没听见。 谁知车马却骤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条黑衣大汉立刻一拥而上,一个个横眉怒目、行动快 捷,瞪着他问:“你就是那个专爱找人打架的小马?” 小马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只是想找人打架,就找错人了。” 大汉们冷笑,显然并没有把这条醉猫看在眼里:“只可惜我们并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小马道:“不是?” 大汉道:“我们只不过来请你跟我们去走一趟。” 小马叹了口气,好象觉得很失望。 大汉们好象也觉得很失望,有人从身下拿出一块黑布,道:“你也该看得出我们不是怕 打架的人,只可惜我们的老板想见见你。一定要我们把你活生生的整个带回去,若是少了条 胳膊断了条腿,他会不高兴的。” 小马道:“你们的老板是谁?” 大汉道:“等你看见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小马道:“这块黑布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黑布用来蒙眼睛最好,保证什么都看不见。” 小马道:“蒙谁的眼睛?” 大汉道:“你的。” 小马道:“因为你们不想让我看见路?” 大汉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一点1” 小马道:“我若不去呢?” 大汉冷笑,其中一个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马的石桩子上。“格”一声,一 根比拳头还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两段。 小马失声道:“好厉害,真厉害。” 大汉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傲然道:“你看得出厉害,最好就乖乖地跟我们走。” 小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显得很开心,大汉更得意,另一条大汉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个扫腿,埋在 地下足足有两尺的石桩子,立刻就被连根拔了起来。” 小马更吃惊.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汉道:“可是你若不跟我们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小马:“很好。” 大汉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个人的鼻子,一巴掌打聋了一个人的耳朵,反 手一个对拳打断了五根肋骨,一脚将一个人踢得球一般滚出去.另一人裤档挨了一下,已疼 得弯下腰,眼泪、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时往外流。 只剩下最后一条大汉还站在他对面,全身上下也已湿透了。 小马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想不想再逼我跟你们走?” 大汉立刻摇头,拼命摇头。 小马道:“很好。” 大汉不敢开言。 小马道:“这次你为什么不问我‘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大汉道:“我…小人……” 小马道:“你不敢问?” 大汉立刻点头,拼命点头。 小马忽然板起脸,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问就要挨揍!” 大汉只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问道:“很好的意思…·很好是什么意思?”小马笑 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已准备跟你们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车门,准备上车.忽又回头,道:“拿来!” 大汉又吃了一惊,道:“…拿……拿什么?” 小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这块黑布,拿来蒙上眼睛。” 大汉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小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疯子,还是已醉得神智不清。 小马已夺过他手里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坐,叹 道:“用黑布来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小马并不疯,也没有醉‘ 只不过别人要想勉强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他也不 干。 他这一辈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欢做的。 他坐上这辆马车,只因为觉得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现在就算别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马车往前走时,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条死猪,“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 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头。” (二) 没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时候,马车已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 小马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美丽的地 方,他几乎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是大汉们已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小马道:“还要不要我把这块黑布蒙上?” 大汉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小马居然自己又将黑布蒙上了眼睛,因为他觉得这么样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而且充满了幻想。 传说中岂非有很多美丽浪漫的公主嫔妃,喜欢在深夜中将一些年轻力壮的美男子,掳到 她们秘密的香闺中,去尽一夕之狂欢。也许他并不能算是个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轻力壮, 而且绝不丑。 有人已伸过条木杖,让他拉着,他就跟他们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 人了一间充满香气的屋子里。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香气,只觉得这里的香气也是他生平从未嗅到过的。 他只希望拉开眼睛上这块黑布时,能看见一个他平生未见的美人。 就在他想得最开心时,已有两道风声,一前一后向他刺了过来。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 未遇过的。 小马自小就喜欢打架,尤其这三个月来.他打架几乎已比别人一辈子打的架加起来还多 三百倍。 他喝酒并没有什么选择。茅台也好,竹叶青也好,大曲也好,就算三文钱一两的烧刀 子,他也照喝不误。 他打架也一样。 只要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么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说,就算他打不过别人,他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经验之丰富,遇见过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听见这风声,已知道暗算他的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 不但迅速准确,而且狠毒。 虽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个耳光。 但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再见那个令他痛苦、令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那个又美丽、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为什么总是要为了女人而痛苦? 急锐的兵刃破空声,已到了他后心和腰。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小马突然狂吼,就像是愤怒的雄狮般狂吼,吼声发出时,他已跃起。 他并没有避过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锋,已刺入他的右胯。 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避开了前面的一击,一拳打在对方的面上。他看不见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地方, 他根本来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并没有被塞住,他已经听见了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种声音虽然并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这种在暗地偷袭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还带着对方的剑锋,剑锋几乎刺在他的骨头上,痛得要命。 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转身,反手一拳打在后面的这个人的脸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两个人当然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却也被吓呆了。 不是被打晕了,是被吓呆了。 象这种拼命的打法,他们非但没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就算听见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马第二次狂吼,两个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两条中了箭的狐狸还快。 小马听见他们窜出去的衣裤带风声,可是他并没有去追。 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处伤,胯下挨了一剑,但是人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还没有拿下来,也不知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人躲着暗算他,这种事他真的 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想笑的时候就笑。 ——一个人若想笑的时候都不能笑,活着才真是没意思得很。 这当然是间很华丽的屋子,他眼睛上带着黑布的时候,连想象都不能想象这屋子有多华 丽。 现在他总算已将这块要命的黑布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见人。 最美的人和最丑的人都没有看见。这屋子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窗子是开着的,晚风中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两个人,已从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听不见人声。 他坐了下来。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两个人,也不想逃走,却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些黑衣大汉的老板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找他来?为什么要暗算他?这 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这些事他也没有想。 他有个好朋友常说他太喜欢动拳头,太不喜欢动脑筋。 不管那位大老板还有什么举动,迟早总要施展出来的。 既然他迟早总会知道,现在为什么要多花脑筋去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休息,岂非 更愉快得多。 唯一遗憾的是,椅子虽舒服.他的屁股却不太舒服。事实上,他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刚才那把剑,刺得真不轻。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里有没有酒,就听见门外有了说话的声音。 屋子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一扇在后,声音是从后面一扇门里传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年青的女人.声音很好听。 “屋角那个小柜子里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小马当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每瓶酒里面都有可能下了毒,备式各样的毒 都可能有一点儿。” 小马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打开柜子,随便拿出酒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倒得 很快,几乎连气都没有喘。一瓶酒就空了,非但没有尝出酒里是不是有毒,连酒的滋味都没 有尝出来。 门后的人在叹气道:“这样好的酒,被你这么样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塌了粮食。” “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龟吃大麦。”小马在纠正她的用字。 她却笑了.笑声如银铃:“原来你不是王八,是乌龟。” 小马也笑了,他实在也分不清王八和乌龟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很有趣。遇见有趣的女人不喝点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趣 了。 于是他又拿出酒瓶,这次总算喝得慢些。 门后的女人又道:“这门上有个洞,我正在里面洗澡,你若喝醉了,可千万不能来偷 看。” 小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门上面的那个洞。 听到有女孩子在屋里洗澡,门上又正好有个洞,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找不到的。就算找不 到,也要想法子打出个洞来,就算要用脑袋去撞,也要撞出个洞来。 他用一只眼睛偷看,只看一眼,一颗心就几乎跳出腔子。 屋子里并没有一个女人洗澡.屋里至少有七八个女人在洗澡。七八个年轻的女人,年轻 的胴体结实,胸脯饱满而坚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大的诱感力,何况她们本来就很美,尤其是那一双双修长结实 的腿。 她们浸浴在一个很大的水池里,池水清澈,无论你想看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这女人也许并不比别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马却偏偏最想看看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条腿 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见,什么地方都看不见。 这女人洗澡的时候,居然还穿着件很长很厚的黑缎长袍.只露出一段晶莹雪白的脖子。 小马的眼睛就瞧着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见,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叹气道:“既然你一定要来偷看,我也设法子,但是你千万不能 闯进来,这扇门又没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就开了。” 小马没有用力去推门.他整个人都往门上撞了过去。 门果然开了, “扑通”一声,小马也跳进了水池。 其实他倒也并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也不想出来了。 跟七八个赤裸着的女孩子泡在一个水池里,这种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虽然惊呼娇笑.却没有十分生气害怕的样子。 对她们来说.这种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当然有人难免要抗议:“你这人又脏又臭.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马口才并不坏:“就因为我又脏又臭,所以才想来洗个澡。你们能在这里洗澡,我当 然也能在这里洗澡。” “既然是洗澡,为什么不脱衣服?” “她能够穿衣服洗澡,我为什么不能?”他居然答得理直气壮。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摇着头,叹着气道:“看来你的确也要洗个澡了,可是你至少也该先 把鞋子脱下来。” 小马道:“脱鞋子干什么?连鞋子一起洗干净,岂非更方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看着他,苦笑道:“别人要你做的事,你偏偏不做;不要你做的事, 你反而偏偏要做。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小马笑道:“没有,连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这人的毛病至少有三千七百八十三点。”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眨了眨眼道:“不管你有多少点毛病,我们的洗澡水,你可千万不能 喝下去。” 小马道:“好,我绝不喝下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了,吃吃地笑道:“原来你这人还不太笨,还不算是条笨驴。” 小马道:“我本来就不是笨驴,我是条色狼,不折不扣的大色狼!” 他果然就立刻作出色狼的样子。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立刻就显得很害怕的样子.躲到一个 女孩子的背后,道:“你看她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这女孩子的确很好,“很好”这两个字包括了很多种意思——迷人的甜笑、青春的胴 体、笔直的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松了口气,道:“她叫香香,你若要她,我可以叫她陪你。” 小马道:“我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她真的很香。” 小马道:“我知道。”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还是不要?” 小马道:“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道:“原来你并不是个真的色狼。” 小马道:“我是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开始有点紧张了.道:“你是不是想要别人?” 小马道:“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是要谁?这里的女孩子你可以随便选一个。” 小马道:“我一个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想要两个、三个也行。” 小马道:“她们完全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完全紧张了,道:“你…你想要谁?” 小马道:“我要你。”这句话说完,他已跳起来,扑过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也跳起来,把香香往他怀抱里一推,自己却已跳出了水池。 一个冰冷柔滑的胴体骤然倒入自己的怀抱里.很少有人能不动心的。 小马却不动心。 他一下子就推开了香香,也跳出水池.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绕着水池跑, 喘着气道:“她们都是小姑娘,我却已是个老太婆 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我?” 小马道:“因为我偏偏喜欢老太婆,尤其是你这样的老太婆。” 她当然不是老太婆。也许她的年纪要比别的女孩子大一些,却显得更成熟、更诱人。 最诱人的一点,也许是她穿着衣服。 她在前面跑,小马就在后面追。她跑得很快,他追得却不急。 因为他知道.她跑不了的。 她果然跑不了。 后面另外还有一扇门,她刚进去,就一把被小马抓住。 后面刚好有张床,好大好大的一张床,她一倒下去,就刚好倒在床上。 小马刚好压住了她。 她喘息着,呼吸好像随时都可能停顿,用力抓住小马的手,道:“你等一等.先等一 等。” 小马故意露出牙齿狞笑,道:“还等什么?” 他的手在动,她用力在推。 “就算你真的要想,我们至少也先说说话,聊聊天。” “现在我不想聊天。”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 “现在不想。” 她虽然用力在推,可惜他的手却令人很难抗拒。 她忽然不再推了。 她忽然全身都已酥软,连—点力气都没有。 她洗澡的时候就好像出门做客一样,穿着很整齐的衣服,现在却好像洗澡一样。 小马用鼻抵着她的鼻,眼睛瞪着她的眼睛,道:“你投不投降?” 她喘息着.用力咬着嘴唇道:“不投降!” 小马道:“你投降我就饶了你!” 她拼命摇头:‘我偏不投降,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把女人怎么样? 你猜呢? 有许多事既不能猜,也不能想,否则不但心会跳、脸会红,身子也会发烫的。 可是有很多事根本用不着猜,也用不着想,大家一样会知道——小马是个男人,年轻力 壮的男人。 她是个女人.鲜花般盛开的女人。 小马并不笨,既不是太监,也不是圣人。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她在勾引他。所以…. 所以现在小马也不动了,全身也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呼吸也停顿了很久。现在才开始能喘息.立刻就喘息着说:“原来你真的不是个好 人。” “我本来就不是,尤其是在遇见你这种人的时候。”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非但也不是个好人,而且比我更坏,坏一百倍。” 她笑了.吃吃地笑道:“但我却知道你。” “完全知道?” “你叫小马,别人都叫你愤怒的小马.因为你的脾气比谁都大。” “对。” “你有个好朋友叫丁喜,聪明的丁喜。” “对。” “本来你们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可是现在他已有了老婆,人家恩爱夫妻.你当然不 好意思再夹在人家中间了。” 小马没有回答,眼睛却已露出痛苦之色。 她接着又道:“本来你也有个女人,你认为她一定会嫁给你的,她本来也准备嫁你的, 只可惜你的脾气太大,竟把她气跑了。你找了三个月,却连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小马闭着嘴。 他只能闭着嘴,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会大哭、大叫,他伯自己会跳起来,一头撞到墙上去。 “我姓蓝。”她忽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蓝兰。” 小马道:“我并没有问你尊姓大名。” 他的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当然也不太好听。 蓝兰却一点也不生气.又道:“我的父母都死了,却留给我很大一笔钱。” 小马道:“我既不想打听你的家世,也不想娶个有钱的老婆。” 蓝兰道:“可是我现在已经说了出来,你已经听见了。” 小马道:‘我不是个聋子。” 蓝兰道:“所以现在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马道:“哼。” 蓝兰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小马站起来,披上衣服就走。 蓝兰没有挽留他,连一点儿挽留他的意思都没有。 可是小马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蓝兰道:“嗯。” 小马道:“叫人把我找到这里来的就是你?” 蓝兰道:“嗯。” 小马道:“我揍了你们五个人,喝了你们两瓶酒,又跟你...” 蓝兰没有让他说下去,道:“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又何必再说?” 小马道:“你费了那么多功夫,神秘号今地把我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我来喝酒,揍 人?” 蓝兰道:“不是。” 小马道:“你本来想找我干什么的?” 蓝兰道:“我本来当然还有一点别的事。” 小马道:“现在呢?” 蓝兰道:“现在我已不想找你做了。” 小马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现在我已有点喜欢你,所以不忍再要你去送死。” 小马道:“送死?到哪里去送死?” 蓝兰道:“狼山。” 据说狼山有很多狼。 据说天下大大小小、公公母母、各式各样的狼,都是从狼山来的,等到它们将死的时 候,也都要回狼山去死。 这当然只不过是传说。 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接近神话的传说,有的美丽.有的神秘,有的可怕。 谁也不知道这些传说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现在狼山上几乎连一只狼都没有了。 狼山上的狼.都已被狼山上的人杀光了。 所以狼山的人当然比狼更可怕得多。事实上,现在狼山上的人还比世上所有的毒蛇猛兽 都可怕得多。 他们不但杀狼,也杀人。 他们杀的人也许比他们杀的狼多得多。 江湖中替他们取了个很可怕的名字,叫“狼人”.他们自己也好象是狼喜欢这名字。 因为他们喜欢别人怕他们。 听到“狼山”两个字,小马又不走了,回到床头,看着蓝兰。 蓝兰道:“你知道狼山这地方?” 小马道:“但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狼山上去送死。” 蓝兰道:“因为你要保护我们去。” 小马道:“你们?” 蓝兰道:“我们就是我跟我弟弟。” 小马道:“你们要到狼山去?” 蓝兰道:“非去不可!” 小马遭:“什么时候去?” 蓝兰道:“一早就去。” 小马坐下来,又瞧着她看了半天,道:“据说钱太多的人,都有点毛病。” 蓝兰道:“我的钱不少,可是我没有毛病。” 小马道:“没有毛病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到那鬼地方去?” 蓝兰道:“因为那条路是近路。” 小马道:“近路?” 蓝兰道:“越过狼山到西城,至少可以少走六七天路。” 小马道:“你们急着要到西城?” 蓝兰道:“我弟弟有病.可能一辈子都医不好,如果不能在三天之内赶到西城,也许他 就死定了。” 小马道:“如果从狼山走,可能—辈子也到不了西城。” 蓝兰道:“我知道。” 小马道:“可是你还要赌一赌?” 蓝兰道:“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小马道:“西城有人能治你弟弟的疾病?” 蓝兰道:“只有他一个人。” 小马站起来,又坐下。他显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蓝兰道:“我们本来可以去请些有名的镖客,可是这件事太急,我们只请到一个人。” 小马道:“谁?” 蓝兰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个人现在已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小马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他已被你打得七零八碎,想站起来都很难。” 小马道:“雷老虎?” 蓝兰苦笑道:“我们本以为他的五虎断门刀很有两下子,谁知道他一遇见你,老虎就变 成了病猫。” 小马谊:“所以你就想到来找我。” 蓝兰道:“可惜我也知道你这人是天生的牛脾气。若是好好地请你做一件事,你绝不会 答应的,何况,你最近心情又不好。” 小马又站起来,瞪着她,冷冷道:“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 蓝兰在听。 小马道:“我心情好不好,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蓝兰道:“我记住了。” 小马道:“很好。” 蓝兰道:“这次你说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道:“就是你现在已经找到一个保镖的意思。” 蓝兰跳起来,看着他,又惊又喜,道:“你真的肯答应?” 小马道:“我为什么不肯答应?” 蓝兰道:“你不怕那些狼人?” 小马道:“有些怕。” 蓝兰道:“你不怕死?” 小马道:“谁不怕死?只有白痴才不怕死。” 蓝兰道:“那你为什么还肯去?” 小马道:“因为我这个人有毛病。” 蓝兰嫣然道:“我知道,你的毛病有三千七百八十三点。” 小马道:“是三千七百八十四点。” 蓝兰道:“现在又加了一点?” 小马道:“加了最要命的一点。” 蓝兰道:“哪一点?” 小马忽然一把抱起她,道:“就是这一点。” (三) 凌晨。 淡淡的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的皮肤柔软光滑如丝缎。 她在看着他。 他很沉默。安静而沉默。 象他这种人,只有在真正痛苦时,才会如此安静沉默。 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个被你气走了的女孩子?” “你答应这件事,是不是因为我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她?” 小马忽然翻身,压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几乎连呼吸都停顿,挣扎着道:“我就算说错了话,你也不必这么生气的!” 小马瞧着她,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手却放松了。大声道:“你若说错了,我最多当你 放屁,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生气,只因为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种刻骨铭心、无可奈何的痛苦,本就很难忘记,所以只要能忘记片刻,也是好的。 他狂歌当哭,烂醉如泥,也只不过为了要寻求这片刻的麻木和逃避。 虽然他明知无法逃避,虽然他明知清醒时只有更痛苦,他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正看着他时,眼被已更柔和,充满了一种母性的怜惜和同情。 她已渐渐了解他。 他倔强、骄傲,全身都充满了叛逆性,但他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忍不住又想去拥抱他.可是天已亮了.阳光已照上了窗户。 “我们一早就要走。”她坐起来,道:“这里有二三十个家人,都练过几年功夫,你可 以选几个带去。” 小马道:“现在我已选中了一个。” 蓝兰道:“谁?” 小马道:“香香。” 蓝兰道:“为什么要带她去?” 小马道:“因为她很香,真的很香。” 蓝兰道:‘香人有什么作用?” 小马道:“香人总比臭人好。” 阳光灿烂。 二十七条大汉站在阳光下,赤膊、秃顶,古铜色的皮肤上好象擦了油一样。 “我叫崔桐。”第一个大汉道:“我练的是大洪拳。” 大洪拳虽然是江湖中最普通的拳法.可是他拉起架式,练了一趟,倒也虎虎生威。 蓝兰道:“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蓝兰道:“这次你……” 小马打断了她的话,道:“这次我说很好的意思,就是说他可以在家里好好休养。” 第二个人叫王平。居然是少林弟子.居然会伏虎罗汉拳。 小马道:“很好。” 他不等别人再问,自己就解释道:“这次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打我一拳。” 王平并不是虚伪的人,而且早就看小马不顺眼。 小马就真要他打十拳八拳,他也绝不会客气。 他说打就打,一拳击出,用的正是少林罗汉拳的重手,“砰”的一声,打在小马胸膛 上。 拳头击下,一个人大叫起来。 叫的人不是小马.叫的是王平。 接揍的人没有叫.揍人的反而大叫,只因为他这一拳就好象打在石头上。 无论谁一拳打在石头上,自己的拳头都会有点受不了的。 这世上拳头比石头硬的人毕竟不多。 小马看看蓝兰,道:“怎么样?” 蓝兰苦笑道:“看来他也可以陪崔桐一起在家休养休养了。” 小马道:“他们二十七位都可以在家休养休养。” 蓝兰道:“你一个人都不带?” 小马道:“我不想去送死。” 蓝兰道:“你想带谁去?” 小马道:“带今天没有来的两个人。” 蓝兰道:“今天没有来的?” 小马道:“今天虽然没有来,昨天晚上却来了,一个还给了我一剑。。 蓝兰道:“你也一给了他们一拳,难道还嫌不够?还要找他们来出气?” 小马道:“我本来的确不喜欢这种背地暗算的人,可是要对付狼人.他们这种人正合 适。” 蓝兰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你选来选去.选中的都是女孩子?” 小马有点意外:“她们是孩子?” 蓝兰道:“不但是女孩子,而且都香得很。” 小马大笑.道:“很好,好极了,这次我的意思,就是真的好极了。” 蓝兰道:“只有一点不好。” 小马道:“哪一点?” 蓝兰道:“现在她们的脸,都被你打肿了,人虽然还香.看起来都有点象猪八戒。” 她们并不象猪八戒。 一个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子.不管脸被打得多肿,都绝不会象猪八戒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出手那么毒、剑法那么锋利的人,竟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她们是姐妹。 姐姐叫曾珍,妹妹叫曾珠,两个人的眼睛都象珍珠般明亮。 看见她们,小马就觉得很后梅,后悔自己那一拳实在打得太重了。 曾珍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点儿气愤怀恨的样子。 妹妹却不在乎,脸虽被打肿了,却还是一直在不停地笑,笑得还很甜。 等她们走了后,小马才问:“这姐妹两人你是怎么找来的?” 蓝兰笑道:“连你我都能找得来,何况她们。” 小马道:“她们是哪一派的弟子?” 蓝兰道:“她们没有问过你是哪一派门下的弟子?” 小马道:“没有。” 蓝兰道:“那么你又何必问她们?” 小马看着她,忽然发觉这个女人越来越神秘,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神秘得多。 蓝兰又问道:“除了她们姐妹和香香外,你还想带什么人去?” 小马道:“第一,我要找个耳朵很灵的人。” 蓝兰道:“到哪里去找?” 小马道:“我知道城里有个人.别人就算在二三十丈外悄悄说话,他都能听见。” 蓝兰道:“这人是谁?” 小马道:“这人叫张聋子,就是在城门口补鞋的张聋子。” 蓝兰忽然好象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道:“你说这人叫什么?” 小马道:“叫张聋子。” 蓝兰道:“他当然不是真的聋子。” 小马道:“他是的。” 蓝兰几乎叫了出来:“你说耳朵最灵的人是个真的聋子?” 小马道:“不错。” 蓝兰道: “一个真的聋子,能够听见别人在二十丈外悄悄说话?” 小马道:“我保证他每字都听得见。” 蓝兰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人不但有毛病,而且还有点疯。” 小马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找他来试试?” 张聋子又叫张皮匠, 皮匠通常都是补鞋的。有人要找皮匠来补鞋,皮匠通常都来得很快, 张聋子也来得很快。 他进门的时候,门后躲着六个人,每个人都拿着面大铜锣,等他一脚跨进来,六个人手 里的木棒就一起敲了下去。 六面铜锣一起敲响,那声音几乎已可以把一个不是失聪的人耳朵震聋。 可是张聋子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是个真的聋子。 完完全全、彻底的聋子。 大厅很宽,很长。 蓝兰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距离门口至少有二十丈。 张聋子一走进门,就站住。 蓝兰看着他道:“你会补鞋?” 张聋子立刻点点头。 蓝兰道:“你姓什么?是什么地方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张聋子道:“我姓张.河南人,老婆死了,女儿嫁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蓝兰怔住。 她说话声音很轻,她距离这人至少有二十丈开外。 可是她说话的声音,这个大聋子居然能听得见,每个字都听得见。 小马在门后问道:“怎么样?” 蓝兰叹了口气,道:“很好,好极了。” 小马大笑着走出来。道:“聋兄,你好。” 一看见小马,张聋子的面色就变了,就好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掉头就走。 他走不了。 六条拿着铜锣的大汉,已将门堵住。 张聋子只有看着小马叹气,苦笑道:“我不好.很不好。” 小马道:“怎么会不好?” 张聋子道:“遇见了你这个倒霉鬼,我怎能会好得起来?” 小马大笑,走过去搂住他的肩.看起来他们不但是老朋友,还是好朋友。 一个好象小马似的浪子,怎会跟一个补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这皮匠的来历,无疑很可疑。 蓝兰并不想追问他的来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过山,平安过山。 狼山。 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怎么知道?” 小马道:“他既然已遇见了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好走?” 张聋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试探着问道:“你们总不会是想要我跟你们过狼山吧?” 小马道:“‘不是’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聋子道:‘两个什么宇?” 小马道:“不是才怪。” 张聋子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张无字的白纸,忽然闭上眼,往地上一坐。 这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连听都不听了,不管他们再说什么,他都绝不听了。 蓝兰看着小马。小马笑笑,拉起张聋子的手,在他手心画了画,就好象画了道符。 这道将还真灵。 张聋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瞪着小马,道:“这一趟你真的非走不可?” 小马点点头。 张聋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去,可是我有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来,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小马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里?” 张聋子道:“他刚来,正在我家厨房里喝酒。” 小马眼睛更亮,就好象忽然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个宝贝,活生生的大宝贝。 蓝兰又忍不住问:“老皮是什么人?” 小马道:“老皮也是个皮匠。” 蓝兰道:“他有什么本事?” 小马道:“一点儿本事都没有。” 蓝兰道:“有几点儿?” 小马道:“半点儿都没有。” 蓝兰道:‘他完全没有本事?” 小马点点头。 蓝兰道:“没有本事的人.请他来干什么?” 小马道:“真正连一点儿本事都没有的人,你见过几个?” 蓝兰想了想,道:“好象连一个都没见过。” 小马道:“所以他这种人才真正难得。” 蓝兰不懂。 小马道:“完全没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这种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蓝兰好象有点懂了,又好象还不太懂。 在男人面前,她永远不会懂得一件事,就连一加一是二,她好象都不懂, 可是你认为她真的不懂.你就错了,错得很厉害。 小马没有犯这种错。所以也不再解释。 他在问张聋子:“你厨房里还有多少酒?” 张聋子道:“三四斤。” 小马叹了口气,道:“那么他现在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后,他绝不会再耽在别人的 厨房里。” 张聋子同意.蓝兰却问道:“喝了三斤酒之后,他会去干什么?” 小马苦笑道:“天知道他会去千什么?喝了酒之后.他做的事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着张聋子,希望张聋子能证实他的话。 张聋子却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眼睛看着门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男人们通常只有在看见一个真正使他动心的美女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见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过院子,匆匆走进来,美丽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还没有走进门,就大声道: “我刚才听见了个好消息。” 蓝兰等着她说下去。张聋子也在等。看见香香,他好象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只可惜香香连眼角都没有往他瞄一眼.接着道:“今天城里又来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 们如果能请到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蓝兰道:“这个了不起的人是谁?” 香香道:“邓定侯。” 蓝兰道:“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刚才老孙回来,说他正在天福楼喝酒,还请了好多好多人陪 他一起喝。” 张聋子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小马,小马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好象想笑,又笑不出。 张聋子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小马道:“我去。” 香香抢着道:“去找邓定侯?” 小马道:“去找皮猴子,一个脸皮比一个城墙还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蓝兰却有点懂了:“难道这个邓定侯就是老皮冒充的?” 小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邓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侠,谁敢冒充他?” 小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后,天下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蓝兰道:“可是你刚才还说他连一点本事都没有。这种事他怎做得出?” 小马道:“就因为他一点本事都没有,所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这就是他最大的本 事!” (四) 老皮并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来简直比邓定侯自己更象邓定侯。 可是他看见小马的时候,却好象老鼠看见了猫。小马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小马说:“我们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们上狼山去。” 小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着胸膛道:“为朋友两肋插刀都不怕,何况走一次狼山。” 小马笑了,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蓝兰也在笑了。 她的确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是个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点她还不明白:“你们刚才 为什么要说他是皮匠?” 小马道:“他本来就是的!” 蓝兰道:“可是他看来完全不象。” 张聋子道:“那只因为他这个皮匠,和我这个皮匠有点不同。” 蓝兰道:“有什么不同?” 张聋子道:“我这个皮匠是补鞋的。” 蓝兰道:“他呢?” 张聋子道:“他是赖皮的。” 老皮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道:“我们这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虽然还比不上一个 诸葛亮.要比个把曹操,总是绰绰有余的了。” 于是小马就带着这两个臭皮匠、三个小姑娘,保护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奄奄一 息的病人开始出发。 如果别人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龙潭虎穴还凶险的狼山,无论谁都一定会替他们 捏一把汗。 可是小马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轿子里,轿子密不透风。他连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为这个人去卖 命了。 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笨蛋,可是他自己却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肯去做,什么都不在乎。 三个皮匠>>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 三个皮匠 (一) 九月十二日。正午。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 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象是他们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要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小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兴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起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要把帘子撒开一线缝,留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 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路。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梦到狼山去。 所以经过这个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是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是恶鬼。 所以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饭铺,墙上写着各式各样 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陈年绍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病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来这里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七八位客人。看来非但不穷,而且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象是约了的一样。一到中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赶路却很急,可是彼 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着我.我瞪着 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 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见,而且早就收了钱。 老婆婆并不笨。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 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天。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忽然间,马啼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脚长,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 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过了头。他们显然是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 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来。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样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 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来,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 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屋顶掉下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这半年来,你在河东做 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结现的手却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们三七分帐。” 大汉终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长腿的左颈。这一刀招沉 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上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从三个人头顶飞过 去.“砰”的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个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 好几丈。 长腿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腿,还有谁想尝尝它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帐...”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咯啦、咯啦”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路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地波动,谁也没看清有什么人走过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口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这扇小门后面的小屋里,道:“赵大胡 子多留两成回家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帐,先交帐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青年人立刻抢先走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 三千五百两,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赌,已经花了一半。” 那声音带着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带来,可以全部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理。看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淋,左脸上一块皮已被削了下来。 (二)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时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稳、很有 气派,很少人看见他走得这么急。 小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有见到.人倒看见了不少。” 小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小马道:“这个人并不比鬼可爱多少。” 张聋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这条路他们都不只走过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 去。” 小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小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小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 多。 小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 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 老马道:“有一个。” 小马道:“谁。” 老皮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 小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小马却高兴得跳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到个活宝贝还高兴。 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 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内.我就算逃不了.至 少我总可以一头撞死。” 小马笑了。 轿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道:“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 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店里七个人已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 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象明知一进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帐?”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还差得很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够了,这些你都拿 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个老头子了,我……没关 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 也一定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反正还是光棍一条,我没有关 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盈.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人。 小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象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在 破口大骂;‘王八蛋,妈那个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妈,丢你老母.干你 娘!”这一骂,已经包括了九省大骂,甚至包括了还在海隅的骂人方式。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很令人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他 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年纪大的和年轻的两个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兴得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平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简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 大饼来还要高兴。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小马相信。小马相信这个人。 小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地问:“他真的让我们走?” 小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小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他在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小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马还要快十倍。 小马笑了。门帘里没有声音。 小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蠢猪,还有被感动的时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小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象猪。” 小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明知故问:“哪一点?” 小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跟我走虽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两个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个补鞋,一个赖皮,一 个剥皮。 初遇狼人>>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 初遇狼人 (一)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 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 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 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 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 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 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 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小马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 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 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 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 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 票,站起来就走。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予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 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瓶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 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瓶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 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 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瓶。”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瓶酒的泥 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瓶.喝了—口,常无意也捧起酒瓶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 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 常无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谊:“你不想死?” 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 想让你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 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 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 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 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他妈的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 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 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者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 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 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 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 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 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瓶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一瓶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 老婆婆道:“嘱。”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瓶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 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未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 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瓶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 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 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二)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小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三)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问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 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 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小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小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 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小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 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小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小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狼人终于来了。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 的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一一想要女孩子们不说话.实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聋子道:“他们不一定真的会吃人,至少他们敢吃人。” 老皮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们最喜欢 吃的是哪种人。” 香香道:“哪…哪种人?” 老皮道:“女人。” 他带笑又道:“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很好看,嗅起来又很香的女人。” 香香的脸白了。张聋子的脸却发了青。 小马立刻拉着他的手,道:“那边三位仁兄好象在说话。” 张聋子点点头。 小马道:“他们在说什么?” 张聋子闭上了眼,只闭了一下子立刻睁开。 他的样子也立刻变了,看来已不再是个又穷又脏的臭皮匠。 他忽然变得充满了权威。 他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怎么会有权威! 大家都闭上了嘴.看着他。 香香也在看着他。 他知道,可是这次没有去看香香,只瞧着对面那三个人的嘴在动。 三个人的嘴在动,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这几条肥羊一定癫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们居然还坐着轿子来,看样子不但癫得厉害,而且肥得厉害。” “可是其中好象还有一两个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谁?” “那个阴阳怪气、象个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对付。” “还有那个高头大马、好象很神气的人,说不定是个保镖的。” “那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穷老头,而且已经吓呆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人总比我们多.我们总得去找些帮手。” “这两天山上的肥羊来的不少,大家都有买卖做,我们能去找谁?”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总跑不了,这票买卖既然是我们先看见的,我们总能占上几 成。” “我只要那三个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见,你只怕连一点都分不到。” “等他们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没问题。” “你最好一半红烧,一半清炖,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胀死。” 这些话当然不是和张聋子说的,他只不过将这三个人说的话照样说出来而已。 三个人大笑着走了,常无意还是全无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香香却已经快吓得晕了过去。 两顶轿子里,一个人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气。 另外一顶轿子里的蓝兰已忍不住伸出头,看着小马,又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着了。 他说过要歇在这里,就要歇在这里。 小马道:“这地方很好。” 蓝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地方就象是个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旷,连个可以挡箭的地方都没有。 小马道:“就因这个地方象个箭靶子,所以我才说好。” 蓝兰不懂。 她想问,看着常无意,又闭上了嘴。 幸好小马已经在解释:“这地方四面空旷,不管有什么人来,我们都可以一眼就看见 了。” 张聋子道:“何况他们暂时好象还找不到帮手,等他们找到时,天已黑了,我们已走 了。” 天还没有黑。 他们还没有走,也没有看见人,却听见了人声。 一种很不象是人声的声音,一种就象杀猪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却偏偏是人发出来的。 ——这两天来的肥羊不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批肥羊遭了毒手? 小马已坐下,又跳了起来。 常无意还躺在那里,眼睛还闭着,却忽然道:“坐下。” “你要谁坐下?”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为什么要我坐下?” 常无意道:“因为你不是来多管闹事的。” 小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常无意道:“那么你去。” 小马道:“我当然要去。” 常无意道:“我可以保证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你死了之后,绝不会有人去替你收尸。” 小马道:“我喜欢埋在别人的肚子里,至少我总可以埋在别人的肚子里。” 常无意道:“只可惜别人喜欢吃的是女人的肉。” 小马道:“我的肉也很嫩。” 他已准备要去。 可是他还没有去,已有人来了。 (四) 岩石左面,有片树林。 很浓密的树林,距离岩石还有十余丈。 刚才杀猪般的惨呼声,就是从这片树林里发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 来。 几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条腿。 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还在惨呼;惨呼还没有停,他们已倒了下去。 就倒在岩石下。 见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马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做的。 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跳下去。 常无意还在躺着。 香香还坐在轿子里。 老皮虽然站着,却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比常无意还沉。 香香在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没有睡着,所以他只好也硬着头皮往下跳。 他是聋子,但他却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装傻也不行。 因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着他。 他的耳朵虽然聋得象木头,可是他的眼睛比猫还精。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着八个人。有的在挣扎呻吟,有的在满地乱滚。 有的非但连滚都不能滚,连动都不能动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鲜红的血.红得可怕。 小马想先救断臂的人,又想先救断脚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多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应先救谁才好。 幸好这时张聋子也跳了下来。 小马道:“你看怎么办?” 张聋子道:“先救伤最轻的人。” 小马不反对。 他知道张聋子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的心比较软而已。 伤最轻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说出他们的遭遇。 别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自己的经验。 经验总是有用的。 伤得轻的人,年纪最不轻。 他的血流得最少,脸上的皱纹却最多。 小马扶起了他,先给了他两耳光。 打人耳光并不是因为愤怒和怨恨,有时也会因为是爱。 有时是因为让人清醒。 两耳光打下去,这个人果然张开了眼睛,虽然只不过张开一条线,也总算是张开了眼 睛。 小马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钱…’要命...” 他虽然答非所问,小马却还是要问:“你们好好的来狼山做什么?” 这个人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要宰你。” 这一连说了三次“因为”,小马正注意在听。 他在小马注意听的时候,就在他说“我要宰你”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个人也已出手,四个人对付一个人,八个人对付两个人。 断臂的人本来就是独臂人.断腿的本来就是断腿人。 血本来就是太红,红得已不太象血。 八个人同时出手.八个人都很想出手一击就要了他们的命。 八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两把短剑,一个铁护手,带着倒刺的铁护手,还有一 样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见的镖枪。 镖枪的意思,就是一种很象镖的枪头,也就是一种很象枪头的镖.可以拿在手上做武 器,也可以发出去做暗器。 他们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险。 何况他们出手的时候,正是对方绝对没有想到的时候。 幸好小马还有拳头, 他一拳就打在那个脸上皱纹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子上没有皱纹的脸上。 幸好他还有脚。 他一脚踢飞了一个用小刀的独臂人。等到另一个独腿人的镖枪刺过来时,也就是他听是 了两个人鼻子碎裂的声音时。 他两只手一拍,夹住了镖枪,眼睛就盯着这个独腿人。还没有等到他出手.已经嗅到了 一股臭气。 这个独腿人身上所有发臭的排泄物,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小马并不担心张聋子。 张聋子的耳朵虽然比木头还聋,手脚却比猫子还灵活。 他已经听见另外四个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以他就瞪着这个已发臭的独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独腿人立刻点头。 小马道:“你是吃人狼?还是君子狼?” 独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小马笑了:“他真他妈的是个君子。” 他笑的时候,膝头已经撞在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这位君子狼叫都没有叫出来,忽然间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原来倒在地上的八个人.现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次倒了下去,就算华陀再世,也狠难再让他们爬起来。 小马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道:“看样子我们好象上了当。” 小马笑笑。 张聋子道:“可是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当的还是他们。” 小马大笑,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张聋子道:“君子是不是总比较容易上当?” 小马道:“君子总比较喜欢要人上当。” 他们在笑,大笑。 岩石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马不笑了,张聋子也已笑不出。 这也许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敢下来的人,至少总比不敢下来的胆子大些。 艺高人胆大。 胆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较高。 他们下来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说不定巳遭了毒手。 这次是张聋子先跃了上去。他忘记不了刚才香香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见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还是睁开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双眼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无论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脸。 无论什么人的脸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无论谁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时悲伤,有时欢悯,有时冷漠,有时恐惧。 香香眼睛里这种表情.却绝不是这些言词所能表示的。 因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 她的脖子很细。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却不细——三十七斤的鬼头刀绝不会细。 拿着刀的手更粗, 张聋子的心沉了下去。 物以类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龙交龙,凤交凤,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会打洞。 小马不是个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绝不是好人。 他喜欢打架.喜欢管闹事,他打架就好象别人吃白菜一样。 张聋子是小马的老朋友.就在那刚才的一瞬间,他还打倒了四个人, 他当然不会因为只看见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这把鬼头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绝不会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吓住的人,心才会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为这把鬼头刀之外,他还看见了另外十七把鬼头刀, 岩石上连轿夫在内只有十一个人。除了轿子里的蓝兰和病人外,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 把刀。 鬼头刀的份量有轻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轻的,也绝不是最重的。 战 狼>>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 战 狼 (一) 鬼头刀的刀头重,刀身细,一刀砍下来,就象是一把锤子一样重。 鬼头刀很少砍别人的地方,鬼头刀通常只砍人的头。 一刀砍下,头就落地.绝对用不着再砍第二刀。 尤其是架在常无意脖子上的一把。那当然是最重的一柄。 常无意还在睡觉。 十八柄鬼头刀,十九个人。狼人。 一个人手里没有刀,却拿着根比鬼头刀还长的旱烟管。 张聋子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见过老狼卜战一面.这个人的装束打扮、神气派头,简直就象是跟卜战一个模子铸出 来的。 一个不太好的模子。 所以卜战的毛病,这个人全都学全了,但卜战那种不可一世的气概,这个人一辈子都休 想学会。 张聋子道,“你是卜战的儿子,还是他的徒弟?” 这个人根本不理他,却在盯着小马。 小马也跃上了岩石,却笑道:“我看他只不过是那匹老狼的灰孙子。” 张聋子大笑。 他当然故意在笑了,其实他心里连一点想笑的意思都没有。 看着一把鬼头刀架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脖子上.无论谁心里都不会觉得愉快。 何况他早就听说老狼卜战属下的“战狼”彪悍勇猛,悍不畏死,杀起人来,更好象砍瓜 切菜一样,绝不会眨一眨眼。 故意装出来的笑声,总不会太好听,而且通常都是想故意气气别人。 这个人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居然还是不理他,还是盯着小马,道:“你姓马?” 小马点点头。 这人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小马道:‘你呢?你是不是叫做披着狼皮的小狗?” 这人长着三角眼,一张三角脸虽已气得发白,却还是努力要装出一副气派很大、很能沉 得住气的样子。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来历。” 小马道:“嗯?” 这人道:“你是从东北边上的乱石山岗下来的?” 小马道:“是又怎么样?” 这人道:“听说你的拳头很硬,一举就把彭老虎打得直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小马道:“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这人冷笑道:“现在乱石山岗虽然已跨了,算起来我们总还是道上的同源,所以我才对 你特别客气。” 小马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客气。” 这人板着脸道:“我叫铁三角。” 看着他的三角眼和三角脸,小马笑了道:“这名字倒总算没起错。” 铁三角道:“你的名字要却叫错了。” 小马道:“哦?” 铁三角道:“其实你本来应该叫笨蛋才对,因为你实在笨得要命。” 他用手里的旱烟管四下点了点,道:“你数数我们这次来了几把刀?” 小马用不着再数。 一下子忽然看见这么多把鬼头刀,无论谁都会偷偷数一遍的。 他也早就数过了。 铁三角道:“你再看看这十八把刀现在搁在什么地方?” 小马用不着再看.他早就看得很清楚。 常无意、香香、曾珍、曾珠、老皮,再加上四个轿夫,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剩下的九把刀,四把架在轿子上,五把守住了岩石的四周。 他们这次的行动显然很有计划,先用躺在岩石下面的那八个人分散对方注意,再出其不 意从另一面掩上岩石偷袭。 唯一让小马不懂的是,常无意既不瞎、也不聋,怎么会让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看得出这其中一定别有用意.所以他就尽量跟铁三角泡着。 张聋子却有点沉不住气了,香香的样子已越来越可怜。 铁三角道:“有十八把大刀架在你朋友的脖子上,你还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胡说八 道,你说你是不是笨得要命?” 小马居然承认:“是.我是笨得要命。” 他又笑了笑:“要别人的命。” 铁三角也笑了.大笑。 他当然也是故意笑的,笑得比张聋子还难听:“这话倒不假。你确实笨得可以要别人的 命。” 笑声忽然停顿,三角脸又板了起来,冷冷道:“现在你就可以先要一个人的命,我甚至 可以让你随便选一个人。” 他用旱烟管指了指香香,道:“你看她这条命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张聋子立刻急了:“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叹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说,她这条命很好,不能让别人要走。” 张聋子松了口气,铁三角却在冷笑。 小马叹道:“只可惜人家的刀现在就架在她的脖子上,人家是要她的命,还是不要她的 命?我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铣三角道:“你总算是个聪明人。” 小马道:“有件事我却很不明白。” 铁三角道:“你可以问。” 小马道:“你们的刀都很象蛮快的。” 铁三角道:“快得很。” 小马道:“象这样的快刀.要砍下别人的脑袋.好象并不难。” 铁三角道:“一点都不难。” 小马道;’你们为什么还不砍?” 铁三角道:“你猜呢?” 小马道:“是不是因为最近你们吃得太饱没事做,想要拿他们来消遣消遣?” 铁三角道:“这种消遣的法子并不好玩。” 小马道:“难道你们想用他们来要胁我.要我去替你们做件什么事?” 铁三角道:“这次你总算问对了。” 小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铁三角道:“我只想要你这双拳头。。 小马看着自己一双拳头,道:“我这双拳头只会揍人,你要来干什么?” 铁三角道:“要你不能再揍人。” 小马道:“你们有十八把大刀,难道还怕我这双拳头?” 铁三角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小马道:“你是想我把这双拳切下来送给你,免得我找你们麻烦?” 铁三角道:“你说得并不完全对,意思却也差不多了。” 小马笑了:“好,送给你就送给你!”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过去,拳头已到了铁三角的鼻子上。” 铁三角并不是没有看见这一拳打过来。 他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就偏偏躲不过。 拳头打在鼻子上的声音并不大,鼻骨碎裂时更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可是这种滋味可不太好受。 钦三角只觉得脸上一阵酸楚,满眼都是金星.他一个筋斗跌了下去,大吼一声: “杀!” 这个“杀”说出来,架在脖子上的九把刀立刻往下砍。 张聋子也冲了过去,准备先托住对付香香那个人的臂,再给他一拳。 可是他根本就用不着出手。 他还没有冲过去,拿着鬼头刀的大汉已惨叫一声,痛得弯下了腰。 一弯下腰,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开始满地乱滚。 那个看起来又害怕、又可怜的香香,却还好好的站着,看着他,好象显得很同情,柔声 道:“对不起,我本不该踢你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也用不着太难受,这地方被踢断了,也少 了许多麻烦。” 张聋子吃惊地看着她.已看呆了。 这个又温柔、又柔弱的女人,出手简直比他还快。 等他再去看别人时,来的十九匹战狼已倒下去十七个。 一个人满脸鲜血淋淋,整个一张脸上的皮都已几乎被剥了下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刚才要宰常剥皮的人。 死得最快的两个.是刚才站在蓝兰轿子外的两个。 他们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点儿伤痕。 只有眉心间有—滴血。 没有死的两个,还站在病人那轿子的外面,可是手中的刀再也砍不下去。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腿在发抖,有一个连裤档都已湿透。 常无意道:“回去告诉卜战,他若想动,最好自己出手。” 听见了“回去”这两个字,两个人简直比听见中了状元还高兴,撒腿就跑。 常无意道:“回来。” 听见了“回来”这两个字,另外一个人的裤挡也湿了。 常无意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两个人同时摇头。 常无意道:“我就是常剥皮。” 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了一把鬼头刀。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脸上已都少了一块皮。 小马在叹气。 常无意道:“你叹什么气?” 小马道:“我本来以为是他们想拿你来消遣,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是想拿他们来消 遣。难道你认为我们跟你一样,吃饱了没事做?”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 常无意道:“因为我不想笨得要别人的命。” 小马道:“要谁的命?” 常无意道:“说不定就是你的。” 小马也在冷笑。 常无意道:“你若能晚点出手,现在我们一定太平得多。 小马道:“现在我们不太平?” 常无意闭上了嘴.刀锋般的目光,却在瞄着右边的一处山峡。 夕阳已消逝,夜色已渐临。 山块后慢慢地走出七个人来,走得很斯文,态度也很斯文。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儒衣高冠,手里轻摇着一把折扇。 折扇上可隐约看出八个字:“淳淳君子,温文如玉。” (二) 夜色还未深。这个人斯斯文文地走过来,走到岩石前,收起折扇,一揖到地。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一揖到地。 礼多人不怪,人家向你打恭作揖,你总不好意思给他一拳头的。 老皮第一个抢到前面去,赔笑道:“大家素未谋面,阁下何必如此多礼?” 白衣高冠的儒者微笑道:“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只恨无酒款待贵客,不能尽我地主之 谊。” 老皮道:“不客气,不客气。” 白衣高冠的儒者道:“在下温良玉。” 老皮道:“在下姓皮。” 温良玉道:“皮大侠在下闻名已久,常先生、马公子和张老先生的大名,在下更早就仰 慕得很,只很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在是快慰平生。” 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来历底细,他居然好象清楚得很。 小马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温良玉道:“据闻蓝姑娘的令弟抱病在身,在下听了也很着急。” 小马忍不住道:“看来你的消息实在灵通得很。” 温良玉笑了笑,道:“只可惜此山并非善地.我辈中更少善人,各位要想平安渡过此 山,只怕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小马道:“那也是我们的事,跟你好象并没有什么关系。” 温良玉道:“也许在下可以稍尽绵力,助各位平安过山。”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一眼就看出阁下是位君子,一定值得为善最乐这句话的。” 温良玉长长叹息,道:“在下虽然有心为善,怎奈力有不逮。” 小马道:“要怎么样你的能力才能达?” 温良玉道:“此间困难重重,要想过山,总得先打通一条路才是。” 小马道:“这条路要怎么样才能打得通?” 温良玉又笑了笑,道:“说起来那倒也并非难事,只要...” 小马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良玉淡淡道:“只不过十万两黄金,一双拳头,一只手而已。” 小马笑了:“只要是金子都差不多,拳头和手就不同了。” 温良玉道:“的确大有不同。” 小马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拳头,什么样的手?” 温良玉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千万不能伤损.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想要会揍人的拳头,会剥皮的手?” 温良玉并不否认,微笑道:“只要各位肯答应在下这几点.在下保证蓝妨娘的令弟在三 日内就可以平安过山,否则...” 他又叹了口气:“否则在下就爱莫能助了。” 小马大笑。 他并不是故意大笑.他是真的笑。 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些伪君子们不但可恨,而且可笑。 无论在什么地方的伪君子都一样。 温良玉却面不改容,道:“这条件各位不妨考虑,在下明日清晨再来静候佳音。” 小马故意作出很正经的样子,道:“你一定要来。” 温良玉道:“夜色已深,前途多凶险,各位若是想一夜平安无事,还是留在此地的 好。” 他又长长一揖,展开折扇,慢慢地走了。 后面的六个人也跟着长揖而去。走的还是很斯文,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小马的火气却已大得要命,恨恨道:“他为什么不出手?” 常无意道:“他若出手了,你又能怎么样?” 小马道:“只要他出手.我保证他的鼻子现在已经不象个鼻子。” 常无意冷冷道:“那时你的人也很可能不象是个人。” 张聋子抢着道:“这些人就是君子狼?” 常无意道:“那个人就是君子狼。” 张聋子道:“你早就看见他们了?” 常无意道:“那时你们正在后面急着救命,救你们自己的命。” 张聋子道:“你故意跟卜战的手下泡着.就因为你知道有战狼在这里,他们就不会 来。” 常无意道:“这是狼山上的规矩。” 张聋子叹了口气:“看来他们的确比那几把鬼头刀容易对付得多。” 他忍不住又问:‘可是现在卜战的手下已经走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常无意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聋子道:“现在已经到了晚上。” 常无意道:“君子狼从不在夜间出手。” 张聋子道:“这也是狼山上的规短?” 常无意道:“是的。” 老皮远远地站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他要的不是我的拳头,也不是我的手。” 他站得很远,可是这句话说完,常无意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老皮的脸色立刻变了,想勉强笑一笑,一张脸都已完全变硬了。 看见了常无意,他简直比看见了个活鬼还害怕。 常无意瞥着他,冷冷道:“他们不要你的拳头,也不要你的手,可是我要。” 老皮道:“你……你...” 常无意道:“我不但要你的手,我还要剥你的皮。” 老皮本来很高,忽然间就矮了一半。 常无意淡淡的接着道:“只可惜你的手人家不要,你的皮也没有人要。” 他转过身,蓝兰已下了轿,他连看都没有看老皮一眼。 老皮居然还不敢站起来。 蓝兰却过来亲手扶起了他,柔声道:“谢谢你,刚才那两把鬼头刀几乎已砍在我身上, 若不是你的夺命针,我只怕活不到现在。” 老皮揉揉鼻子,又揉揉眼睛.道:“这种事你又何必再提,我本来不愿让他们知道 的。” 蓝兰道:“我知道你深藏不露,可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不说。” 她用一只纤纤玉手往鬓脚摘下一朵珠花:“这是一点小意思,你—定要收下。” 珠花是用三十八粒晶莹圆润的珍珠串成的,每—粒都同样大小。 老皮本来想推的,看了一眼,本来要去推的那只手,已将这朵珠花握在手心了。 他是识货的人.他已看出这朵珠花至少够他大吃大喝三个月。 小马却显得很吃惊,并不是因为他收下了这朵珠花,而是因为蓝兰说的话。 吃惊的并不只小马一个人。 张聋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那两具尸身,眉心间的—滴血:“你几时学会这种武器的? 我怎么从来没看见你用过?” 老皮干咳了两声,昂起了头,道:“这是致命的暗器,在朋友面前我怎么会使出来?不 到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使出来。” 蓝兰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好朋友。” 她有意无意之间瞄了常无意一限,常无意脸上却全无表情。 蓝兰道:“十万两黄金,我是可以拿得出来的.可是那位温君子的条件,我绝不考 虑。” 这次她转过头去正视常无意,道:“现在天已黑了,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往前走?” 常无意点点头。 小马道:“谁在前头开路?”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在后?” 常无意道:“是。” 小马道:“张聋子呢?” 常无意道:“他陪你。” 老皮抢着道:“我也陪小马。” 常无意冷冷道:“你既然有这么好一手暗器功夫,就该居中策应。” 老皮道:“反正我总不会到后面去的。” 常无意冷笑。 小马道:“一有警兆,大家就应该抢先去保护两顶轿子。” 常无意冷笑道:“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两条人影从地上飞扑而起。 铁三角并没有死。 另外一个被小马打碎了鼻子的也没有死,鼻子并不足致命的要害。 小马并不喜欢杀人。 轿子里的病人又在咳了。 两条人影一掠起,就扑向这顶轿子,只要能胁制轿子里的这个病人,别的人也同样被胁 制。 铁三角虽然没有躲开小马那一拳,功夫却很不错,不但身法很快,看得也准。 现在小马、张聋子、常无意都距离这顶轿子很远,一行人中,只有他们三个最可怕。 铁三角看准了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手里的旱烟管是精钢打成的,烟斗大如拳头,无论是打在人的脑袋上,还是打在穴道 上,一击就可致命。 他的同伴已悄悄抓起了一把鬼头刀。 刀光一闪,直劈轿顶。 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凌空—刀劈下,轿顶最好的木头,也要被劈开。 轿子里的病人咳得更厉害,看来绝对避不开他们这一击。 小马和常无意的出手虽快,现在出手也是万万来不及的了。 铁三角这时出手,当然已有了一击必中的把握。 可是算错了。 就在这时,轿下的黑影中,竟忽然有两道剑光闪电般飞起。 一柄剑顺着鬼头刀的锋斜削过去,就听见一声惨叫。 鲜血飞溅,拿刀的人四根手指己被削落.剑光再一闪,就已穿胸而过。 这一剑不但使得干净利落、迅速准确,而且凶狠毒辣无比。 那道火星四激,“叮叮叮”三声响,旱烟管已接住三剑。 铁三角毕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脚尖找到了轿杆,借力凌空翻身。 强敌环伺,他怎么敢恋战?他想走。 谁知这时剑光已到了他胯下,剑光再—闪,竟刺入了他的裤挡。 这一剑更狠、更准、更毒辣。 铁三角狼叫般惨呼,至死也不信使出这招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三) 剑尖还在滴血。 两个小姑娘并肩站着.脸上蒙着的黑纱在晚风中轻轻地飘动。 她们拿着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们居然还在吃吃地笑。 对她们来说,杀人竟好像只不过是种很有趣、很好玩的游戏。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年纪还太小,还不能了解生命的价值。 她们的笑声好听极了,笑的样子更娇美。 常无意冷冷地看着她们,忽然道:“好剑法。” 曾珍娇笑着道:“不敢当。” 曾珠却噘起嘴道:“只可惜我们还是打不过那小马.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 看她们的神情,听她们说话,只不过还是两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么会使出如此毒辣老练 的剑法? 常无意道:“你们的剑法是谁传授的?” 曾珠道:“我偏不告诉你。” 曾珍吃吃地笑着道:“听说你比小马还有本事,你怎么会看不出我们剑法的来历?” 常无意冷笑,忽然就到了她们面前,出手如电,去夺她们的剑。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 还带着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这种功夫他就算练得还未登蜂造极,江湖中能比得上他的人却已不多。 两个小姑娘吃吃一笑,挺起了胸,两柄剑已藏到背后。小姑娘虽然是小姑娘,胸前的两 点已如花蕾般挺起。 常无意虽然无意,一双手也不能抓到小姑娘的胸部上去。 曾珍娇笑道:“这是我们的剑,你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剑?” 曾珠道:“一个大男人要来抢小孩子的东西,你羞不羞?” 曾珍道:“羞羞羞.羞死人了。” 常无意脸色发青,竟说不出话来。 谁知两个小姑娘身形一转,剑光乍分,竟毒蛇般刺向他左右两肋。常无意空手夺白刃的 功夫虽厉害.可是骤出不意,竟不敢去夺她们这—剑。 幸好他总算避开了。 两个小姑娘却偏偏得理不饶人,一左—右.联手抢攻.眨眼间攻出三剑,这三剑不但迅 速毒辣.配合得更好,最后一剑如惊虹交错,眼看着就要在常无意的胸前上对穿而过。 准知常无意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竟都被他挟了入肋。 这—着用的真绝.也真险。两个小姑娘用尽力气也设法子将自己的剑从他肋下拔出来。 曾珍呶起了嘴,好像已经快哭出来的样子。曾珠却已真的流下泪来了。可是她们还在拼 命用力;想不到常无意的两肋突然又松开。两个小姑娘身子立刻往后倒,一起跌在地上,索 性不站起来了。 曾珠流着泪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 曾珍本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现在却放声大哭起来。 轿子里的咳声已停了,一个人喘息着道:“住嘴。” 他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却好像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喘息更剧烈。 这两个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好像神奇的魔咒一样,简直比魔咒还灵验。两个小姑娘立 刻不哭了,立刻擦干了眼泪,乖乖地站在一边, 常无意还站在那里,看着那顶轿,好像已看得入了神。只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轿子上的帘拉得密密的.连一条缝都没有.轿子里的人又在不停地咳着。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得了种什么样的病?常无意没有问。他终于转过身,慢 慢地走回声,小马和张聋子正在等着他。 小马道:“你看出了她们的剑法没有?” 常无意闭着嘴。 小马道:“我也看不出。” 他在苦笑:“这样的剑法我非但看不出,我简直连看都未看过。” 张聋子道:“那不是武当剑法。” 小马道:“当然不是。” 张聋子道:“也不是点苍、昆仑、南海、黄山的。” 小马道:“废话。” 这的确是废话。武林中七大剑派的剑法,他们绝对一眼就看得出来。 张聋子却道:‘这不是废话。” 小马道:“哦?” 张聋子道:“连我们都没有看见过的剑法,别人大概都未曾看过。” 小马道:“嗯。” 张聋子道:“所以这种剑法也许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小马在听,常无意也在 听。 张聋子又道:“可是看这种剑法的辛辣老到,必定已存在了很久。”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她们这种剑法的人,当然也是位绝顶的高手。” 小马道:“一定是。” 张聋子道:“从未出现过江湖的绝顶高手有几个?” 小马道:“不多。” 张聋子道:“所以我们若是仔细想想,一定能想得出来的。” 蓝兰又进了轿子,老皮、香香和那两个小姑娘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告近他们。可是 他们的声音还是很低。 张聋子的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柄夺命针也绝不是老皮发出来的。” 小马同意。 张聋子道:“你那位蓝姑娘故意说是他,只因为她知道老皮一定会顺水推舟,承认下 来?” 小马笑道:“这种好事他当然不会拒绝.否则就算真是他干的,他也会死不认帐。” 张聋子道:“暗器若不是老皮发的,那么是谁呢?” 小马故意不开口,等他自己说下去。 张聋子道:“蓝始娘为什么要把这事一定推到他身上,而且还送他一朵至少要值好几百 两银子的珠花?” 小马道:“不止几百两,至少二、三千。”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不是她眼睛有毛病?看错了人?” 小马道:“我保证她的眼睛连半点毛病都没有。” 张聋子吐出口气,道:“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暗器根本就是她自己发出的,可是她不愿别人知道她是位高手,为了掩饰 自己的行藏,就只有把这笔帐推在老皮身上。” 小马道:“有理。” 张聋子道:“传授那姐妹两人剑法的,很可能也是她。” 小马道:“很可能。” 张聋子道:“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行藏?会武功又不是丢人犯法的事。” 小马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悠然道:“我也想问一件事。” 张聋子在看着他的嘴。 小马道:“她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聋子—句话都没有说,掉头就头,小马却回头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脸上全没表情,只说了一个字:“走!” (四) 夜色已深。 山路也渐渐崎岖.驴子已走不上来。 香香和曾珍姐妹始终跟着病人的轿子走,老皮总是在她们的前后左右打转,好象很想找 机会愿她们搭讪搭讪。其实老皮并不能算是个色中的恶鬼,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色鬼 而已。 小马并不是没有想到蓝兰。蓝兰做的事虽然跟张聋子没关系,跟他却多多少少总有点关 系。 ——蓝兰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武功? 一一她弟弟究竟得了什么样的怪病?为什么只有一个人能医? ——她弟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一直都不肯露面?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看见三个人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来。 夜色虽已深,可是月已将圆了,在月色下他还是看得很清楚。 三个人是二女一男。男的是赤足穿着双草鞋,头发乱得象鸡窝,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 的汗臭气。据小马判断,这个人至少已有十来天没洗过澡。 可是两个女的却紧紧挽住他的臂,好象生怕他跑了。 她们还都很年轻。不但年轻,而且很美。 她们穿得也很随便,一个穿着两边开叉的长裙,每走一步,都会露出大腿来。 她的腿雪白、修长、结实,甚至连小马很少看见这样诱人的腿。 另一个虽然没有露出腿,衣襟却是散开的,坚挺的乳房隐约可见。 三个人的举动都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好象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是狼山。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好象在自己家里的花园中散步。 小马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小马。尤其是那个有双美腿的女孩子,一双眼睛简 直就象是钉子盯在小马的脸上。 小马居然转过脸。他并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君子,只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老婆婆的 话: ——山上有群年青人,叫嬉狼、又叫迷狼。 ——他们有时杀人.有时教人.只要你不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来惹你。 小马并不想惹事.他们果然也没有惹小马,对别的人更都没有看一眼。 三个人手挽着手,施施然走进山路旁的一片树林里。 老皮还在盯着那双玉腿,男的忽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睛里就好象有有把快刀,看得老 皮竟忍不住震了一震。 那位有双美腿的女孩子,却回头看着他笑了笑,又笑得他连骨头都酥了。 就在他们消失在树林中时,山路两旁忽然出现三十多个黑衣人。 夜 战>>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 夜 战 (一) 夜狼来了。 只有在黑 暗中才会出现的,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比较神秘可怕些。 只有在黑暗中才会出现的人,多少总有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他们黑衣、黑鞋、黑巾蒙面,每个人都有双狼一般的眼.每个人行动都很矫健。 最后走出来的一个却是个跛子。 他的行动看来最迟钝,走得最慢.可是他一出来,就象是利刀出鞘,自然带着种杀气。 小马带头、常无意殿后的一行人,圈子已在渐渐缩小。 珍珠姐妹已握住了她们的剑。 老皮的一双眼珠溜溜乱转,好象已在准备夺路而逃。 跛足的男衣人慢慢地走出来,轻轻地咳嗽两声,大家本来以为他正准备开口、 谁知他的咳嗽声一起,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就暴雨般向小马这一行人打了过来。有 刀,有剑.有枪,有长棍.有饺子镖,有连珠箭.甚至有迷香。 江湖上五门、下五门的兵刃暗器,在这一瞬间几乎全都出现了。 每一样的兵刃和暗器,打的都是对方不死也得残废的要害。 幸好这些人之中的高手并不多。 珍珠姐妹挥剑急攻,香香的—双纤纤玉手杖腰里—带,竟抽出条一丈七八尺长的软刀。 用迷香的那两个人,小马抢先冲过去,两拳就打碎了两个鼻子。 常剥皮身形飘忽如鬼魅,只要遇上他的人.立刻就倒下去。 可是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还是浪潮般一次又一次卷上来。 剑锋上溅出的鲜血,在月光下看来就象会发光的。 但他们究竟是女孩子,手已经渐渐软了,已经开始在喘息。 老皮更是不断的在惊呼怪叫,也不知是不是已受了伤。 小马和张聋子已冲过来挡在病人和蓝兰的轿子前面。 始轿的那大汉手挥铁棒,虽然打碎了好几个人头,自己也挂了彩。 张聋子道:“擒贼先擒王!” 他用的奇形之刀,真的和鞋匠削皮时用的差不多。 一刀斜斜挥出.一条手臂断落。 小马道:“你要我先对付那个跛子?” 张聋子点点头。 跛足的黑衣人一旁袖手旁观,忽然又咳两声,道:“退。” 这一个字说出口,所有没有倒下的黑衣人立刻退入黑暗中。 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 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二)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 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 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 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 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难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 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 他才挥手低叱; “退。”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 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此处少两页。)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 夜色仍深。 小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 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小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林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 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四)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跟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小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 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啊”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小马的拳头并不好。 小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 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乐声仍在继续。 小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巳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小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 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 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 种奇异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