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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楚 🥳
杀楚
第一章 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     “杀禁!”   “甚么是杀楚?”   “杀楚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件东西,一句暗号,一项行动,还是甚么都不是?”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来根本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有甚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看见死人和流血;等到他们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经莫可挽回、追悔无及了。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来也并不认识。   但他们是第一次同时听到“杀楚”两个字,而且是一样的感觉到摸不着脑袋。   崔略商正在喝酒。   大热的天气。热得路面上都蒸腾着烟雾,拉车的、赶路的、办货的、骑马的、牵驴的,打从远处的来,全在这热雾中变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晒下的芽虫。人人都只想快些挣得几步路,早些到这驿站的茶寮来躲一躲凶暴的烈阳。   外面的亮烈刺眼,显得茶寮里分外阴凉。崔略商微带醉意的眼,看了一阵,心中只想:   大地苍生,谁不凄惶?谁不庸碌?谁都在赶着自己的路,只不过看路好不好走,沿路风景如何,风雨如何!   他继续喝他的酒。   他一向嗜杯中物,但今天没有多喝。   因为再过三十里地,就是洛阳城。   他此行是要来侦查一件杀死充军朝官孟随园的案子,他要保持清醒,所以他不能痛饮,他不能醉。   其实众人皆醉,何必独醒?众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里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里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崔略商喝了几壶酒,因已赶了十几天的路,有些困乏,便想瞌一瞌……   突然间,传来马蹄疾响,像行雷一般,迅即迫近。   两名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汉,策马驰卷而至,饶是在白日里、官道上,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劲骑、这般的壮汉!   看这两骑如脱弩之矢的来势,便可以断定大都不会在这驿站作歇。由于他们奔行极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来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门方向还是背向,生恐被飞骑撞上,纷纷走避不迭。   这使得茶寮里的客人都惊异的注视。   崔略商本想枕首臂上,小息片刻,这时,也陡然睁开神光湛然的双目,挺起双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午寐的姿态完全不变。   两骑已驰近茶寮,途人惊呼、走避,拴在茶寮附近的牲口也被惊得希聿聿一阵顿蹄。   崔略商的视线,却不在那两名劲装大汉的身上。   他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途人。   这是个青年书生,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远远看去,真是白衣胜雪,衣白不沾尘,素净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崔略商一眼望去,就感觉到这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这是崔略商对方邪真的第一印象。   两匹健马疾驰的时候,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家,走慢了一些些,跟着就要被铁蹄撞倒,但是那自衣书生忽然一闪,再下来就发现那老人家好端端的已到了路旁,在白衣书生挽扶下平平安安的在走路,只不过脸上却露出十分茫然不解的神情来。   那两匹马上的大汉,因为赶路匆忙,也没注意到这发生在瞬间的变异。   没有人发现在那一刹间,有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在众目睽睽下施展了惊人的轻功,救了一条人命。   除了崔略商。   他发现白衣书生在瞬息间施展了轻功。   而且还是一种绝世的轻功。   “万古云霄一羽毛”——三十年前,一代奇侠方歌吟,便仗这一种揉合了七八种轻功之大成的身法,飞越数十丈的壑谷,来拯救各派武林同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今,竟然,在这洛阳古道上,日正当空下,众人不党中,在一个白衣书生身上重现。   崔略商的眼睛亮了。   一个醉了的人,谁都没有这么亮的眼睛。   那两匹疾驰的马,不意却在茶寮前骤止,由于勒马太急,两马一齐人立长嘶,店里的客人内心怔忡,不知这两人是甚么来路,店里的伙计见两骑来势汹汹,都不敢上前招呼。   其中一名浓眉浓胡的大汉俯身大声地问:“喂,掌柜的,借个讯儿,可见两顶大轿、一行官家侍从,打这儿来过?”他嗓门虽大,说话倒还挺客气的。   掌柜的忙着起身出迎,因为不知对方是甚么来路,所以越发客气:“回大爷的话,今天有镖行的、商队的、买卖的来过,就不见有您说的官眷队行来过。”只不敢邀他们下马进店里歇。   另一个鱼眼狮唇的大汉怪眼一瞪,咕哝道:“怎么还没来,难道……”   先前那名浓眉大汉忙使眼色制止他说下去,便拱手道:“我谢你啦,也许是错过了驿头,叨扰了。”   说罢两人吆喝一声,打马急驰而去,只是沙尘滚扬,一忽儿便没了踪影。   那白衣书生却已行入了店内,找了张最干净的位子,坐下,伙计上来倒茶,他却只要了一杯水,细细的品尝着,仿佛水里有回味无穷。   崔略商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只有一个感觉:   好一个俊秀而忧悒的人!   这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说不出的傲岸和忧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遗世而独立,那种不求世间予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忧愁。   尤其那一双眼睛。   崔略商心头微微一震。   他没有见过忧悒得那么不在乎的人。   这人手上一个旧旧的蓝包袱,用一把长形物体挑串着,那长形的物体裹着一层洗得褪了八成颜色的蓝布,想必是剑。   一去巴旧布紧裹着的剑。   只听在茶居里有两个镖师在交换意见:   “你看是甚么来路?”   “根本就不对路,这两个家伙准是来摸底探道的。”   “照呀,我看见他们是先来放哨,待会儿少不免有事。这等明目张胆,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手底下自然有斤两。”   “这可怪呀,看他们是摸上了官路,这可不是寻常的买卖。”   “我们还是避一避罢,咱们‘五花镖局,可犯不着在这儿胡里胡涂的挨红刀白刀。”   “照呀”   那一肥一瘦的两个镖师,正想起身结账,忽然见店门进来了一个精神矍烁。瘦骨峥嵘的白胡子老头,一双炯炯有神的锐目,一进来就神威地逡视店里一道,这一刹那,店里每一个人仿佛都给他如冷电的眼神逼了一逼,然后这老头向掌柜问:“有没有看见池公子的队伍来过?”   掌柜的也看出势头不好,蹑嚅道:“甚么池公子……”心中一直在打突。洛阳城里,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应、“女公子”葛铃铃。   这“洛阳四公子”,门下无不养士,少则有两三百,多则逾千,而且结交异士奇人,跟官衙又有往来,朝中也有仗荫,都是既富且贵、极有声名、甚具影响力的人物,就算是县官、御史,也对这四大公子刻意结纳,这四位公子本身在文才。武艺上,各有造诣,这茶铺掌柜,一听这干“不速之客”,似是冲着“四大公子”中最得人缘的池日暮池少公子而来,心中早就慌得悬在半空,不敢实话实应。   那矍健的老头子却忽然自袖里摸出一面腰牌,在掌柜面前迅快的晃了一晃,压低声音道:“我是邻县捕快,奉命来追查一桩案子,你可别欺官瞒公!”   那掌柜一见是衙门来的人,忙说:“没有,没有,池公子还没有到来,但早先有池府的人来过,预先打点好了,池公子的队伍待会儿就要经过,我们敬备水酒,以供他们休歇饮用。”   那老头眼神一亮,只说:“果然,好,很好。”   这时,只听一阵吆喝之声,两个脚夫,赤膊搭中,抬着一顶黑糊糊的小轿子,走近茶寮来,脚夫经过时,扭头望向店里,只见那星铄老头一颔首,脚夫便在槐树荫下停轿,抹汗歇息。   这一路猛热的天,两个脚夫抬了这么一顶轿子,奔行长途,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阳光,照炙在他们肌肉赏突的臂肌上,越发令人感到一种逼人的刚烈之气。   而轿子坐的也不知是甚么人,大热的天,已在里面憋了那么久,也不出来凉快凉快、透透气。   那两名镖师本来正要离开,但见有官衙的老手来了,倒留了下来,想看看热闹。   白衣书生还在品尝着杯里的水,眉宇间还是洋溢着一股淡淡的郁色。   崔略商这样多看了几眼,忽然之间,白衣书生似有所警觉,目光也向他这边看来。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忽在黄尘漫天的尽头出现。   这一队人马,总共十一人。   四骑在前,四骑在后,三骑居中。   前后八骑,一概玄衣袱头,神容无不精悍俊秀。   中间三骑,左边是一名文士,五络长髯,及胸而止,脸如冠玉;右边的是一名武士,一副勇悍坚忍的气概,骑在马上,就像一个战神。   这整支队伍,都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守护着最中间的那位公子。   那位王孙公子般的年轻人,骑着毫无杂色的乌睢马,金鞍珠佩,马上还撑着一方黄幔,显然是用来遮掩阳光的。马上的公子,被黄幔阴影遮掩着,脸目看不清楚,只见他绸袍缎靴,佩剑镶翠,一只手搭在缓辔上,自生生的很是好看。   那在细茗白开水的书生,却低低的哼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十一骑奔近茶寮,速度也缓了下来,马上那名坚忍的武士道:“刘爷,你可是安排在这儿歇歇?”   那文士忙道:“正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道:“好啊,大热的天,也不赶在一时,只要在城门关闭前入关便行。”他这样一开口,谁都听得出他是个随和的人。   文士翻身下马,精明的用眼睛迅速地逡巡周遭一遍;才挥挥手,前面二骑劲汉,立刻下马,为那名公子牵缰相扶,那公子也不要他们牵引,一耸身便落了地,轻得像四两棉花。   那文士道:“这儿离洛阳不及三十里地,申牌时分前准可到得。”   这时茶居中的人无不直勾勾的看着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气质高贵的公子身上。   “洛阳四公子”名动天下,不论是不是江湖中人,莫不曾听说过,都想趁这难逢难遇的机会,多看他几眼。   只听那背后挂了个箭壶的镖师低声道:“人说洛阳池公子是人中龙风,此语果然不差,你看他,清眉秀目,玉树临风,岂是寻常能比!”   另一个前腰系着镖囊的镖师却道:“我看他身边的文胆武将,才不得了,不愧是众食客一千五百异人中选拔的。”   背挂箭壶的镖师道:“那个留长须摇孔明扇的,便是文胆刘是之了罢?这人就凭着才智计策,把燕蓟三股恶匪,全在洛阳池公子名下敉平,建功不少哩……”   那系镖囊的镖师低声叱道:“哗声,那武将洪三热望过来了,他是我们刀头敌血的老祖宗,拗他不得的!”   这时,行前的两头健骑,却又回了过来,马蹄的达,已踏近茶寮,这次马上的人似要落脚,并未策马疾驰。   只见文胆刘是之、武将洪三热,一左一右,拱卫着池日暮,找了一张看似是最干净的桌子,正要坐下来,洪三热忽瞥见白衣书生那张桌子,似乎还要干净一些,大步走了过去。他的身形魁梧,一走过去,整个巨影像把白衣书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喂,让开!”   白衣书生似没注意到他在说话。   洪三热粗眉一皱,怒道:“喂,我跟你说话,听见了没有?!”   白衣书生神态安详,仍在哼着一支曲子,崔略商却发现他眉尖一剔,已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神情。   洪三热没有好气,伸手就要往白衣书生的肩膊推去,一面吆喝道:“你是聋子不成?!”   他的手掌正要接触到白衣书生肩膊的刹那,那池公子忽扬声道:“洪总管,你要干甚么?”虽在斥喝,但声音仍温文好听。   洪三热手势即刻顿住,回首拱手道:“禀公子,这桌子较干净一些,卑职想……”   他公子伸着脖子,往白衣书生那儿张望一下,他的颈项白皙细柔,就算这引颈遥望的姿态,也优雅十分,只听他道:“不必了,人家先来,当然由他占用,这儿位子多的是,也不算脏,不要骚扰人家。”   洪三热道:“是。”遂退回座上。   白衣书生也不答谢,只无动于衷的细声哼着曲子。   崔略商听着听着,觉得那是一首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   忽听那掌柜的道:“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阳池公子吗?这位就是——”   蓦地,掌柜的语音被切断。   场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这些变化都在一刹那间发生,刚才还是一班歇脚的人在茗茶纳凉,突然间,这地方变成了血肉屠场。   崔略商早已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   但他也决没料到发生得那么猛烈、剧烈、壮烈、惨烈!   第一滴血是由那名掌柜身上流出来的。   掌柜的那么一嚷嚷,池公子、刘是之、洪三热不约耐同,都向那健矍老头望去。   那老头本来就站在那掌柜身旁。   他倏然出刀。   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   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条银链,一匹白布,便已切断了掌柜的喉咙。   由于他这一刀太快,任谁也来不及挽救、来有及阻止。   连白衣书生也只来得及皱了皱眉头。   第二章 剑光像一句杀人的诗     刀光暴射,那掌柜先遭了殃。   刀光一折,往池公子那儿直闯了过去!   刀光映得老头脸上发白,也映寒了池公子的脸。   武将洪三热陡地弹起。   他健硕如山,但没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他的十指如弹在筝上,那一弦那一丝,全不错乱。   他东一掏、西一挖、左一横、右一竖、上一接、下一驳。速度飞快而熟练,几个冷铁已被他接驳成一柄丈二长枪,枪一展开,枪前血挡花地一散,已拦住那老头,把来敌拒于丈五之外!   老头连攻三刀,连环三次抢进,都被洪三热横枪竖刺,搪了出来。   就在这同时间,那店外两匹健马,马上两人,一齐往马背上一按,整个人像一只怪枭、一只巨幅般掠了进来!   文胆刘是之叱道:“小心!”扬扇,已护在池日暮身前!八名护卫,同时拔剑,这八人想必平素训练有素,动作一致,以致在拔剑时只有一声响。   那抢进的两名大汉,一个一抡板斧,把一名剑手的脑袋劈成两爿。   另一人使的是镇铁拐,一拐把一名剑手批得鲜血狂喷。   但另外六名剑手已堵住了他俩,同伴惨死,他们依然不惧,护主心切。   这两名汉子一见不能马上得手,倏地同时往下一伏便滚!   两人一伏之际,那在门口停轿的两名脚夫,一名突然奔至轿前,左手猛掀开轿帘,右手往轿辕一拍,只听一阵劲弩急响,足有上百支箭矢,破空飞射!   刘是之倏抓起桌脚,以桌面掩护,把池日暮纳在身后,那一张桌面立即变成了箭垛子!   其中两名剑手,立时被射成刺猬一样!   其余四名剑手,已散了开来,茶居里还有别的客人,也有人挨了箭,惨呼呻吟。   池日暮大叫道:“好汉住手!我跟你们何冤何仇,为甚么下此毒手……”   话未说完,轿子里第二轮攻势又发了出来!   这次发的不是箭,而是各类各式的暗器!   又一名剑手惨呼倒下。   刘是之一面挥扇飞拨,一面呼道:“退后,保护公子要紧!”   三名剑手急想退回刘是之身前,但地上两名大汉,双斧双拐,已击折斩断二剑手足踝。   这情形极是紧急惶乱。   他们一动手,崔略商立即便想制止。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另一名“脚夫”,已扬手打出数枚物体!   爆炸立成:烟硝、泥尘、火焰、人们的惨呼哀号,立刻交织成一片。这干狙击手正是要造成场中的大混乱,以便他们在混乱中得手。   俟崔略商把一名伤者抬到柜台上,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忿憎,正要插手此事的当儿,场中又再起了极大的变化!   剩下的一名剑手,仍然舞剑,一面狂喊,一面要护住池日暮。   可是两轮暗器发完,两名“脚夫”已拔刀围了上来。   地上的两名大汉也包抄了上来。   洪三热仍然挥枪拦住老头子的攻势。   但他身上已添了三处血泉。   血泊泊地淌着,但洪三热的战志,却比不受伤时更凌厉。   虽然他也不明白,老头儿被他逼阻在一丈开外,手上单刀,不过三尺,为何三次能重创了他,而他完全无法招架?   不过洪三热并不畏惧。   他不怕死!   他只怕池日暮死。   所以他拼死也要维护池日暮。   刘是之一见敌人伏击的声势,便知道对方是势在必得,自己这方面决不是对手。   他一面拦身护住池日暮,一面朗声道:“好汉住手,且听我一言——”   他空有满腹经纶,满肚子学问,满脑子对策,但对方根本不听他的话。   两柄雁翅刀,一对铁拐,一双板斧,已向他攻到。   池日暮突然站了出来。   锵然拔剑。   剑芒灿目。   剑柄上七枚巨钻,耀眼流彩,连那四名凶神恶煞的狙击手,也为之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池日暮戟指喝道:“吠!你们既是冲着我池某来的,那就领教了!”   突然间,那顶轿子的铁皮轰然而倒。   轿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长发披面,宽袍大袖,完全看不见面目。   但在崔略商一双神光湛然的眼睛里,依稀可见人在乱发里仍是相貌堂堂。   那人像似白日的魔鬼,突然出现,突然已到了池日暮的后面,伸手一爪,就抓住池日暮的后颈。池日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   刘是之大喝一声,扇子一合,扇尖陡地弹出一截刀尖,直刺那披发人背心!   披发人也不回身,一脚就把他踹了出去。   刘是之大急,顾不得痛,忽向外叫了一声:“公子,他们上当了,你快走罢!小赵会顶替你的!”   那披发人似是微微一愣,忽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只听他怪异地道:“杀楚!杀楚,你骗不倒我的。”手上正待用力。   这是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同时听到:   “杀楚”   这两个字!   “洛阳四大公子”,实力相当,各有建树,洛阳池家更是以仁义待人称著,池日暮一死,洛阳城里,天下武林,便要少去,“兰亭池家”了。   披发人正要用力把池日暮捏杀,乍然见到一道剑光。   这应该不是剑光。   因为剑光不会那么快。   这也决不会是剑光。   因为剑光不会那么锐烈。   这更不可能是剑光。   因为剑光决不会在锐不可夺中又带着那么轻柔的杀意,好像一个人,不是用兵器,而是用一句诗杀人一般!   披发人便是在不信中,右半爿身子突然沾染了大片血渍。   他放下了池日暮,惨嚎一声。   在这一剑里他明白了:事不可为。   他充满了绝望,但没有忘记:   速退!   可是他的同伴并不死心。   两柄雁翅刀交叉飞砍化成一道剑光直奔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的身子突然动了。   他忽然向天看了一眼。   然后出剑。   剑自两刀间穿了出去。   一名“脚夫”咽喉喷出一缕鲜血。   另一名“脚夫”的脸上正好被同伴的鲜血喷溅在脸上。   他觉得又热又腥,正用手往脸上一抹,再看场中:   不但他的“脚夫”同伴已死,就连使双斧和使双拐的,全都是胸膛中剑,仆地而殁。   就只剩下他一个。   他立时作了一个决定。   他马上扔出两枚“雷公弹”。   白衣书生脸上也微微变色。   他可以闪,可以避,可以退开,但这种“霹雳堂”的火器一旦爆炸起来,难免造成死伤,他可没办法控制。   就在这时,一人凌空横扑了出来,双脚连环踹出,把两枚“雷公弹”,踢飞七八丈外,隆隆地炸了开来,炸得卷起两道泥柱,木叶散飞。   但却没有伤不了人。   白衣书生心下一栗:“雷公弹”一旦发出,一经碰触,立即引爆,这人竟能及时踢开这两枚火器,并以巧力兜接,不致爆炸,又能把两弹踹开那么远,这种脚功,普天之下,也不出三人……。   那“脚夫”一旦发出“雷公弹”,立时转身就跑,但那扬手,“啸”的一声,一只酒杯已打在“脚夫”的后膝关节上,登时全身一软,摔倒地上。   白衣书生看去,只见这名满是胡碴子、落拓俊伟的中年汉子,身形在半空一折,已落在老头儿与洪三热的酣战中。   落拓汉子看准了,认准了,一手拍开洪三热,陡然出脚。   老头子手上的单刀,便被踢掉。   洪三热也是呆住,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给人一手就拉出了战团。   老头子一看情势,立即夺路而逃。   他逃了三次,都被落拓汉子截住。   老头子倒不逃了。   他脸色惨然,长叹一声。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那仆倒在地的“脚夫”,见已无法逃走,竟引爆最后一枚“雷公弹”,躯体立即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个举动,令全场为之震住。   这种谋刺不成、宁可杀身成仁的气概,岂是普通盗贼杀手的作风?   这简直像为义杀敌、尽忠赴义、宁可玉碎、不作瓦存、视死如归、舍身报国的志士!   局面已被控制。   那负伤的披发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这六名暗狙者中,当以披发人武功最高,老头子次之,“脚夫”和使双斧及双拐的功力相仿,这四人,却有三人死于白衣书生剑下,一人自杀身亡。   仅剩下一人。   老头子。   这是唯一的活口。   这一时间,大家都明白这人存在的重要性,谁都不敢向他进逼。   老头子笑了。   惨笑。   他笑意里有无尽的悲愤。   “我们失败了,”他说,“但总有一天,有人会收拾掉丧尽天良的四公子!”   池日暮觉得很委屈,忿然道:“我甚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是谁?!为甚么要下此辣手?!”   老头子愤慨之色,溢于言表。“你们让我活着,便是回答你这些话。嘿,嘿嘿,只恨上天无眼,看着就要得手,却杀出这两个好管闲事的人来!”   崔略商一直盯着老头子,以和气的语音对他说:“老丈,你有甚么冤情,不妨尽说出来,我们会替你伸屈平冤。”   老头子怪眼一翻,道:“你是谁?我为甚么要告诉你事情?”   崔略商道:“我姓崔,草字略商,承圣上恩泽,封为御封天下四捕之一;”他顿了一顿,又道,“所以我一见你掏出来的腰牌,便知道其中有诈,一直都在留意。”   崔略商这一说,洪三热失声道:“天下四大名捕?”刘是之也禁不住道:“你是追命三爷?!”   “天下四大名捕”是:无情、铁手、追命和冷血,四人各有不同的名誉与造诣。以冷血年纪最轻,生性膘悍坚忍,精于剑法,与人搏斗,只进不退,遇强愈强,受伤更勇;追命年纪最大,擅于腿法,早年失意失恋,唯独好酒,但愈醉功力逾强,追踪术与轻功双绝;铁手是带艺投师,甚谙江湖礼节,谦和得体,内功最高,一双手更是冠绝江湖;无情是四大名捕之首,年纪仅长于冷血,幼年时惨遭灭门之祸,双腿被废,筋脉重创,故练不成武功,却以极大的毅力与意志,练成独步天下的收发暗器手法,又因终日在轮椅及轿中。故以他精于奇门遁甲、机关五行,将轮椅及轿子装满暗器机关,往往令人防不胜防,加上他智能天纵,轻功自成一家,反而成为“四大名捕”中最难惹的一人。   无情别号无情,但却是脸冷心慈,一旦动情,不可自拔。他自幼为诸葛先生收养,入门最早,故为大师兄。铁手与追命均带艺投师,两人俱历过江湖沧桑。冷血则在深山野岭、饮狼乳长大,坚忍不拔,四人因其个性、武功、特长及办案手段名震遐迩,故武林中人都呼其外号,久而久之,反而不怎么知道无情原名成崖余、铁手原名铁游夏、追命原名崔略商、冷血原名冷凌弃了。   老头子一听面前的竟然就是“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三的追命,喟然长叹道:“难怪这身好武艺!我输了给你,忒也不冤!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也跟所谓洛阳四公子勾结,蛇鼠一窝……”   刘是之即道:“老人家,你不说清楚,光在这里血口喷人,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般做法?!”   老头子哈哈笑道:“你欺我老了不是?想套问我!你看我满头白发……”说着用两只手指指向自己鬓边,陡然,双指一骈,已插入自己的右太阳穴,追命早已防他自杀,但也来不及抢救,老头子仰身便倒。   追命与白衣书生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已扶住老头子。   两人乍见对方身法,快到不可思议,心中都是一凛。   老头子却已只剩下一口气。   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   “杀楚……杀楚……杀楚!”便咽了气。   ——杀楚是甚么?   ——杀姓楚的?还是一个代号?   ——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个组织的称呼?一个线索、还是一个疑惑?   ——这老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倒底是甚么意思?   第三章 以绝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追命心里发誓要弄清楚:“杀楚”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白衣书生却似没有这个兴致。   他只淡淡地道:“原来你是追命,怪不得腿法这般好!”   追命道:“像你这手剑法,在武林中,绝对在十大名剑之内。”   白衣书生一晒道:“偏偏我没有名气。”   追命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成名。”   “我想成名,”白衣书生叹道,“偏偏我不想成名后带来的事情。”   “那没道理,”追命道,“成俗世之名,少不免要求世俗之功。”   “要是成绝世之名呢?”   “那是后人才能评定:你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追命忽又问出一句:“列长恨是你甚么人?”   白衣书生脸色一变,抬首望了他一眼,眸中的慢色闪过一道锐芒:“好眼力!”   追命道:“你使的是‘天问剑法’?”   白衣书生笑了。   他笑意里仍带忧愁,淡淡的,像溪水映着天蓝。   “如果我没有看走了眼,你还会‘万古云宵一羽毛’身法?”   白衣书生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弟子。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诚的真。”   追命笑道:“好名字,只是世上岂容有又邪又真?”   白衣书生向他眨了眨眼,道:“因为我是绝世的人物,却想成俗世之名,你觉得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傲?”   追命望了他一回,只说:“你说的是实话。”   这时,刘是之和剩下的那名剑手,正替同僚急救裹伤,池日暮也下手帮忙,他先替洪三热包扎伤口。方邪真和追命则救助一些本在店内歇脚的无辜伤者,那两名镖师毕竟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赶忙也帮忙救治,伤患者呻吟起伏。   池日暮带来的八名护卫,竟有五人当场丧命,两人折足,伤口怖人,痛苦不堪。方邪真目光闪动,忿然道:“我便是因为他们出手太狠,所以才忍不住插手。你看,下手这般毒,又伤及无辜,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该这般灭绝人性!”   追命沉吟道:“那老人家的刀法,类近‘东海钓鳌矶’的‘开山刀法”造诣很高,但不知是何来路。”   方邪真点头道:“那披发人武功更高,出手招式也诡奇难测。”   追命道:“可惜他倒溜了,其他几人,无一活口。”   方邪真拍拍那柄又被旧布裹着的剑,道:“你别怪我不留活口,我这剑一出,它动了真性子,我也控制不了它,剑是我出的,但人则是它杀的。”他笑笑又道,“你不是要逮捕我归案、以便结案偿命罢?”   “我明白,”追命叹了一口气,看了看他置在膝上的剑,道,“刚才救人要紧,要救人也只好杀人了。救人与杀人,常是同一码子的事,像月亮晴暗两面,这怪不得你。只是,像你这种杀伤力那么大的剑客,但愿还是不要常常动剑的好。”   方邪真拍了拍长剑,微作沉思道:“我也不想动它,只要没有人动我。”   只见池公子站了起来,刘是之紧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过来,池日暮对二人就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两位侠士救命大恩。”他目中泪光闪流,两颊隐有泪痕;原来他见死伤狼藉,而刺客主要只是为了杀他,以致害了那么多人命伤亡,心中大是不忍,禁不住要落泪。   他忍悲含恸的声音,更是诚挚动人。   追命道:“别客气,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却没说话,默默为一个被火药炸伤的茶客裹伤。   只听一阵马蹄的得,那名剑手已打马而去,想必是刘是之遣他赶返洛阳请动人手过来接应。   刘是之道:“三爷,这桩案子你亲眼见了、亲手管了,但愿你能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纪。”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请教。”   池日暮十分谦恭,即道:“不敢当。有甚么,三爷皆请不必见外,尽请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这样凶残的仇家?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头绪?”   池日暮“噫”了一声,道:“在武林中,谁没有仇家?更何况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里,结怨难免,只不过,这些人都似身负血海深仇,可教人费解。”   刘是之道:“我看这批人,也不只冲着我家公子而来的,他们不是口口声声都是洛阳四公子吗?我看除了我们‘兰亭池家,之外,‘小碧湖游家,、‘妙手堂回家’、‘千叶山庄葛家’,莫不是沾有关联,洛阳四公子名若天日,难免遭人所嫉,这都要请三爷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们,还有其他三位公子?”   刘是之双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两抹如刀利的笑纹,“也可能是其中一家,为巩固势力,只求独尊,不许并存。”   追命摇摇头道:“没想到。”   刘是之奇道:“你没想到甚么?”   追命道:“连仁义满天下的‘洛阳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样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大好河山,举目并非没有人材,而是没有容人的气量,以致像一盘散沙,谁都不能结合起来,为国为民,做点踏踏实实的事。”   刘是之冷笑道:“三爷,你这句话,只对我们公子说,可起不了甚么作用,我家公子也总不能一厢情愿、单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脸颊,却出现了微微的红晕,惭然道:“三爷,你教训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纾说心中的郁结罢了,池公子万勿见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阳甚有势力,极得民心,据说近日皇上要颁令下来,甄选你们四位其中之一为‘洛阳王’,掌管洛阳兵权政事,你们四位各有千秋,难分轩轻,这样一来,恐怕相互倾轧的事,在所难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为百姓福祉为重,尽量避免卷入无谓斗争中,那就是功德无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刘是之却问:“不知道三爷此行来洛阳,为的是甚么事?”   追命看了刘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们可听说过留县太守孟随园?”   池日暮茫然。   刘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严明守正,很有名望,据说他办案一向秉公处理,案无余犊,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狱,严办了不少劣绅,申诫了不少恶宦,可惜,后来还是给人参了一本,似被发配充军到涂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连家仆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杀个干净,事情就发生在这往洛阳的道上,凶徒可谓赶尽杀绝。孟太守严正不在,在任期间从不贪赃敛财,人称之‘孟青天’,而今落得这种下场,我总要跟他查出凶手,以祭他在天之灵。”   池日暮听了也极气忿:“三爷,这件事实在太可恶了,如用得着敝府之处,要人要钱,请尽量吩咐。”   追命知道这池日暮年轻心软,却又血气方刚,便辞谢道:“现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这时数路人马陆续赶到。原来这道上早有“兰亭池府”的人准备恭迎,剩下那名剑手打马请援,这些在道上苦候迎近的仆从和友朋,全都赶了过来,其中还包括了在池府闻风而来慰问的“食客”、“子弟”,争相巴结道幸,这小小的茶寮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追命见池日暮忙乱中不忘嘱吩下属,安顿这茶居掌柜的后事,加以抚恤,并协其重建,还有抚疗受伤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这池公子,总算富贵而仍然谦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动感情,但在剧烈的江湖斗争里,容易吃亏。”   方邪真道:“那也不尽然。池公子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缘。”   追命诧异的向他投过一眼,说:“老弟,你年纪这么轻,看世事却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热。我喜欢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悦。我心头一热,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只道:“很像。”   方邪真侧了侧首,问:“像谁?”   追命道:“我大师兄,无情。”   方邪真眼睛有了笑意,那笑意驱走了许多忧悒,但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是么?”   追命笑道:“你不要见怪,你比他,还要年轻、还要俊俏,还要像个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着,像挽手锁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这红尘十丈里,翻过、滚过、甚么世局都见过、甚么经历都阅过,所以他再脆弱,也是个坚强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说还止。   然后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着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个人自己看自己,怎么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已。”   方邪真忽改换了话题:“你要去侦察杀害孟随园全家的案子吗?”   追命眼睛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这件案子的元凶势力再强大,我也不必担心了。”   方邪真懒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实,你根本没有担心过。公家事,我也做不来,而且,也无意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请你吩咐一声,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又问,“老弟一身好武术,却在哪里高就?”   方邪真拍拍旧包袱:“我在老员外家里教几个孩子读书,如此而已。”   追命长叹道:“这又何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却毫不以为然:“一个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养活老父,干甚么活儿都是一样。”   追命一下子觉得跟这个年轻人离得好近,又距得好远;但无论是近是远,都对他十分珍惜。   这时又来了一骑。   骑得并不急,但快。   马黑、人黑、黑披风,像骤掩来了一朵黑云。   马黑得没有一丝杂毛。   衣黑得跟阳光形成强烈的对照。   人平实而粗壮,皮肤黝黑,浓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绰号‘刘狮子’的智囊刘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进的‘拼命三郎’洪三热,加上这个实行能力极高的办事干材‘黑旋风’小白,这‘兰亭池府’的声势,其实仅次于‘小碧湖游家’而已!”   只听池日暮喜道:“小白,你来了就好了。”似对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无恙,请恕属下来迟。”池日暮连忙把他扶起。   “黑旋风”小白一至,伤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验明,店中紊乱,一一被整理出来,小白调度有方,毫不慌乱。   刘是之却静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这桩狙杀,恐怕,这只是一个开端。”   池日暮担心地道:“是啊,来的几人,武功都很高强,我怕刘是之直视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驾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万别多心。我怕的是防不胜防。”   刘是之眼睛又眯成一线:“公子,想不想有备无患?”   池日暮即道:“请教先生,如何有备?”   刘是之用羽扇遥指追命与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声道:“留下他们二人,即为强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迟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无视于富贵功名,只怕难以留得住他。”   刘是之道:“对追命,只作试探;这年轻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议,而且潜力无可限量,此人若不收于门下,万一给游、葛、回三家聘去,则是使我们多添一号劲敌。”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低声疾道:“追命在这里待不久,一定会走;这年轻人若挽不住,则宁可除去。”   池日暮脸色变了变:“那不行,他怎么说也救过我一命,怎可——”   刘是之冷冷地道:“公子,无毒不丈夫,留着祸患!”   池日暮长叹了一声,要求似的道:“我们先留他一留,看怎么样,好不好?按理说,咱们施于重金礼待、功名富贵,他没有理由不动心的。”   刘是之沉着脸色嘿笑道:“如他甘辞厚市,尚不动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个时候……”池日暮无奈他说,“就听凭先生的意思了。”   刘是之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刘是之凭一副精密的头脑、进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门望族、武林世家里任过举足轻重的职司,但“兰亭”池日暮对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听计从,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这时,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来。   追命也替两名伤者接驳好断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这位‘黑旋风’处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见“黑旋风”小白与追命,顺势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里?”   方邪真懒懒地答:“我姓方。”就不说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领。追命却道:“诸位,我有公务在身,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   池日暮忙恳情挽留。追命坚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说:“三爷的救命大恩,池某铭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爷若进洛阳:莫忘了光临敝舍,再作长叙,此外,三爷如用得着‘兰亭’子弟之处,尽请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说着便要离去。这时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离开。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个劲儿地问:“兄台府上那里?可有事么?怎么匆匆要走?不肯让在下恳谢?不如到敝下处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请益?兄台若坚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潇洒的听着,只在要紧关节上,才不着边际的应上一应。   追命瞧在眼里,只笑说:“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叙叙,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声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没一生,意欲平步青云,这他公子倒是寄重于你,你大有发挥余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随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声,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刘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热跟在方邪真后面,正要说话,方邪真速然回身,剑仍在水蓝色的布帛中,但剑愕已抵在洪三热胸前,把他的来势生生截住。   只听方邪真用一种坚定得接近冷漠的声音道:   “回去!你们不过是要我为池家效命,但我一点兴致都没有!”   洪三热的势子硬硬顿住。   方邪真这一句话,也把众人震住。   黄昏入暮,烈阳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剑,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闪拦在前。   黑衣黑脸黑披风。   小白。   第四章 黑旋风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静静地说:“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缩,只道:“请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了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见方邪真仰脸看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这一次,追命、洪三热、刘是之、池日暮四人,无不亲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无人不为之动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剑。   一剑就斩往小白的手。   小白并不缩手。   他的短刀在千钧一发间,及时架在臂上!   兵器有谓:“‘一寸短,一寸险”,小白艺高胆大,与人交手,无论对手多强,莫不抢进中锋、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方邪真的剑势,却突然变了。   剑锷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门露了一个小小的破绽。   方邪真就击在这个窍门上。   小白的姿势突然变了。   他的左手已闪电般缩了回来,闪电般抓住剑锷,就像一条毒蛇只要仰首发出攻击,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这时候,追命叱了一声:“使不得!”   两人陡地分了开来,夹着几声裂帛的脆响。   小白已在八尺开外。   他身上的黑披风,已有三处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两处裂缝。   那是剑气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并未拔剑。   他把剑架在肩上,有趣的看着小白,微笑说:“不错,你武功,还算不错。”   就算是刘是之,也曾对小白下过这样的评语:“连小白都害怕的事,便决不能做,因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刘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便惜言如金,识见极高,向不轻许人,他说的话不仅在“兰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样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兰亭池公子”帐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谋的刘是之,有勇有谋的小白,有勇无谋的洪三热。池家因而声强势壮。   不过,此刻连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种神色。   恐惧之色。   方邪真的剑,未出鞘就划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在对方剑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后他又回复了那一股郁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剑在肩,洒然行去。   小白的脸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诧异起来:“你不怕死?”   小白道:“泊。”   方邪真道:“你还敢拦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还不让开?”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厉烈了起来。   ——是他的深郁被对方的拗执激起了战志?   他一步就踏了过去。   小白就在这一刹那间,发出了七道他平生极少施为的杀着!   这七道杀着,平日至少可以毁去二十个劲敌,但而今这七道杀着,一齐使出,为的不是杀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个人。   ——留得住吗?   小白闷哼一声,撞飞十尺。   但他仍拦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拦伸,可是鼻孔已渗出了两行血迹,嘴角也有一行血丝。   方邪真对他摇了摇头。   小白垂下了头,忽然,他又深深的长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的把气吐了出来。   这一口气吐出来之后,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点燃起来,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脸上出现坚决无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着,仍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睛发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扬声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报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浅叹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随追命行去。   追命见方邪真不再出手,这才放了心。   两人行出好远,将近到城门,追命才问:“为甚么不投效池日暮?这是个最能大展身手之处,难道你想空负大志的过一辈子吗?”他们一路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但就是没有再谈起刚才茶寮子里发生的事。   方邪真皱皱眉,道:“为这些王侯公子争名夺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图竞胜,也该图天下之功,立自身之业。”   追命听取,笑了起来:“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强你,可是,在这世间,想要彻底的自立门户,不依傍任何人,谈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来,道:“你要进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们也该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总有分手的时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干净利落。”他问方邪真,“你去哪里?”   方邪真道:“教书。”反问,“你呢?”   追命答:“衙门。”补了一句:“下次见面,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补充一句说,“但你请,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满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后,挥手:“别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遥声道:“别忘了你欠请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转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转入撅李西街,便是熊员外的宅子。熊员外原本是京里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纪大了,辞官归故里,家里有两个孩子,分外顽皮好武,总找不到好老师。   熊员外在偶然的机遇下见过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个志气清奇、学博思精的人,于是礼聘他管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两人都被骄纵惯了,顽劣异常,仗着护院教会的几下拳脚,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师,全不是气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来了以后、把一对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员外当然觉得自己并未看走眼,对方邪真自然礼遇有加,然则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响,但却不知道他岂止不同凡响。   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样,扣响了熊家的门,管家福头出来张望,一见是方邪真,便客气又热烈的把他迎进了厅堂,一面请仆役传报熊员外,口里一叠声他说:“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请坐坐,我家老爷,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方邪真觉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为迥异,诧道:“今天两位小少爷不念书么?”   福头摇手摆脑他说:“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这个么,这个……”   这时熊员外匆匆踱了出来,一见方邪真,就堆起笑脸,“长揖不已:“方大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认老哥威名,竟敢请大侠屈此管教小犬,实在是……请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东翁,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熊员外只是一味赔笑:“没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别的意思,只是令侠士委屈了这么段日子,实在是昏昧无识之至,这儿是……”他叫小厮原本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一点小小意思,请先生……万请方大侠赏脸收下。”便要小厮把银盘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他在熊府任教,润酬已算厚待,每年不过约莫三十两,熊员外这一记大手笔,自然是别有内情,当下便道:“东翁,敢情是在下才浅识薄,你要辞退在下不成?”   熊员外急得干抹汗:“方侠士,你千万别这般说,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现在已识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侠,这……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争!”   方邪真这一听,已把住了底蕴,脸色一沉,道:“我决无意要过池家,东翁可以免虑。”   熊员外一听更急,只软声挨气他说:“这可万万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龙凤,又是洛阳首富,最近皇上正拟赐封‘洛阳王’,看来池公子多半实至名归,池公子赏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胆,也不敢沾,这万万使不得也,只请方大侠胸怀大量,勿记旧过,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几句,不使老朽为难,已经感恩戴德   方邪真并没有收下熊员外的银子,便断然离开了熊宅,一路上,觉得很有些憋气,便到“依依楼”去。   “依依楼”是城里最出名的一家青楼。   老鸨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来找惜惜的,于是赔着笑脸引方邪真上楼去见惜惜。由于方邪真一向并不阔绰,也不算太过寒伧,而惜惜一向对他又独具慧眼,老鸨和楼子里的人,对方邪真既不热烈,也不冷落。   倒是这些青楼女子,大都倾心于方邪真的潇洒、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别人,只找惜惜。   别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关系,也不从中搞扰——而且就算要搞扰,也搞扰不了。   惜惜是“依依楼”里最出色的女子。   据说“老公子”回百应曾想以半座城来获惜惜青睐,惜惜根本就不动心;卢侍郎曾用十二车的珍珠瑰宝来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对并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这天方邪真上得楼子来,惜惜迎他入“秋蝉轩”,方邪真便开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乐和他的不快乐。   惜惜便想逗他快乐起来。   她弹琵琶、唱歌、还把亲手做的糕饼送到方邪真的嘴里。   她看得出来方邪真是应酬着吃了一点。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这个不快乐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带点微愁来这里,可是惜惜总是能使他开心起来,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愈不了的。   于是她问:“又想她了?”   方邪真举杯的手一震,但仍仰着脖子,把酒干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眸着他:“你几时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溅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壶拿了过来,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风似的、流水似的声音幽幽地问:“你几时才只有我,没有她?”   方邪真摇首,心头忽生一股怜惜之意,用手掌轻柔的搭着惜惜的手背,温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讶然起来,凝着美目,斜斜的瞅着他。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忽深深地问:“我这般潦倒,这般落魄,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艳艳的。   谁看了她的艳,是男人心里都会动。   “我是冤鬼,我选上你了。”惜惜用纤长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说:。‘我喜欢这个。”又用手指抚了抚他的眼睛,珍惜他说:、‘我喜欢这个。”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欢这个。”最后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欢这个。”她说一次,眼里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说一句,更情动一些。“就这几个好处。”说罢抿嘴一笑。   方邪真见她艳容绝色,吐气若兰,心里也一阵心动,抚了抚她的发鬓,发觉她乖驯得就像猫儿:“其实,跟我没什么好处的,真的。”   惜惜精灵的笑了起来,就像小女孩子在听大人讲故事,但笑得有点痴,也有点狡猾:   “好,你告诉我,你最有本领,不跟你,我跟谁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卢侍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跟回公子,也有锦衣玉食,还有……”   “好啊,你真要误了我的终身哇。”惜借狡黠他说,“他们那么好,你自己又不嫁去?   卢侍郎年纪做得了我公公,没嫁过去,当然许下富贵千金,一旦委身于人,别的不说,单跟他十四个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烦死了;回公子是洛阳四公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样子也最惹人厌,人人背地里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着逼我嫁给个辣手郎君,哼哼,他们真如千依百顺,又华衣又美食的,还有老妈子供我差遣,我不嫁么?你说的那么好,要是讨厌见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劳驾‘依依楼’,常来眷顾我这苦命女子……”说着说着,倒是当真眼圈儿红了起来。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么啦?我这是自惭贫寒,不想牵累你呀。”   惜惜破涕为笑道:“我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说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贵?”   惜惜道:“说真的,你谈不上甚么功名富贵,咱们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贵,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艳艳地笑道:“说到想到,今天好好几个官爷们到这儿找你,还找上我打听你的事儿,其中还有池公子手上的诸葛亮刘先生呢?”   方邪真一听,脸色就变了。楼下的鸨母正好直着嗓门喜气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请方公子移步出来,有大贵人要见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里,酒壶在桌上一放,“乒”的一声,然后就站起身来。   惜惜吓了一跳。   她很少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方邪真张手打开了轩门。   鸨母和小厮正勿勿引几人上来。   方邪真跟正上楼的人猛打了一个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刘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们来做甚么?”   第五章 依依楼上一惜惜     刘是之马上停了下来。他比方邪真矮了几个阶级,但笑态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给少侠送礼来了。”   方邪真冷笑道:“甚么礼?”   刘是之似没听出方邪真冷诮之意,只向后面唤了一声:“来呀。”登时七八名跟班抬着箱子鱼贯而入,引起楼子里不少人引目注视。   刘是之吩咐道:“长寿,开箱。”   箱子一开,耀眼生花的尽是银子。   刘是之趋近笑道:“这是咱家公子对少侠的一点心意,其余六箱,若论价值,绝对只在这箱之上,不知少侠要不要验明?”   一时间,“依依楼”人人都赞羡的纷纷私语着,尤其老鸨更眉花眼笑,一味他说:“方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这般器重,我一早就说过,方公子天生贵格,鹤立鸡群,准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其实,在他们心里略一估计,光凭这几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为洛阳城里的一个中富,这小子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运,心里虽是又嫉又恨,但嘴里忙不迭先行奉迎巴结。   惜惜只在栏杆上遥遥的看,不知在想些甚么。   刘是之观形察势,故意大声道:“若少侠肯接受少主人的礼聘,可随少侠开价,至于在府中司职,亦任少侠自选。”   围观的人都哗然出声。兰亭池家财宏势大,据说朝廷要封赐“洛阳王”予池日暮,这一来,方邪真就成了城里的大红人了。鸨母喜得三脚两步地爬上了楼,扯着惜惜的衣袖一味道喜。   惜惜也没欢喜,也没不欢喜,只远远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刘是之朗声道:“池公子说,方少侠要求的,无不相允,就算要买下这座‘依依楼’,也可以马上兑现。”   方邪真道:“谢谢。”   刘是之脸上出现欣然的神色:“方少侠万勿客气,咱们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断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是自家人。”   刘是之强笑道:“方少侠不妨多考虑一下,无须马上作复。”   方邪真道:“无需考虑。把箱子退回去。”   刘是之一时笑不出来了:“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刘是之苦笑道:“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剑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刘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剑,忽然眯起眼来,长叹一声,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连着盛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在一转眼全撤走得一干二净。   方邪真在众人视作鬼怪的膛目中回轩。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门进来,然后背向关了的两扇门,略怔忡了顷刻,即过来,替方邪真倒酒,没有多说半句话,也没有多问半个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问道:“你气苦了?”   惜惜闪着晶亮的眸子:“我气甚么?”   方邪真观察似的看着她:“你觉得我像个疯子,还是像个傻子?”   惜惜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轻轻抚掌着,柔声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现在,我更知道我没有看错;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当然不会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里悒色更浓。   他说:“借惜,你去弹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虽然,在她心里,也许并不明白方邪真为何不接受礼聘、拒绝赏赐;在她深心处,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里成为一个独当一面、咤叱风云的人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刘是之从“依依楼”里退出来,楼里的几个管事的,生怕开罪了这池府的红人,赔罪作揖的,把刘是之恭送了出来。   刘是之走出了那一楼的灯光,深吸一口气,脸不改容的走向在阴黯的青石板道上,停着的三辆豪华马车。   他上了第二部马车。   三部马车踏踏而行。   才不过走过一条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马车,停在暗处,这五部马车无论是车子还是马夫的气派,都要比原先三部华贵许多。   刘是之下车,跨上了第三部马车。   车子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王孙公子。   “怎样了?”池日暮问。   “不成。刘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样。”   池日暮静了一静,才道:“很好。”然后道,“你上来。”   刘是之跟池日暮一并坐着,车子又开始驰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刘先生,你还有甚么办法?”   刘是之反问:“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阳王’快则三个月,迟则一年,便会选定,我们若没有他,光是‘多情公子’游玉遮,我们便难占上风。”   刘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办法让他归附你旗下,不过,我只担心……”   池日暮即道:“担心甚么?”   刘是之叹道:“我担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还有没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语,我对先生的重视,先生还不了解吗?总之,有‘兰亭池家’的一日,便一定会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门寺的山丘里,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树色泉声,交相映带,方邪真的养父便在此地开田建屋,花林竹舍,绿柳含烟,虽贫不胜寒,但泉石清幽,别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领,却与养父无关。   方父还有一个亲儿,不到十岁,甚是机伶可爱,叫做方灵,人也很灵巧聪敏。   这日方邪真才回来,方灵已在阡道上跟他说:“大哥大哥,这两天,来了好多人,总是要找你,送了很多礼来。”   方邪真一听,吃了一惊,忙赶回家里,果尔看见箱筐礼盒堆积如山。方邪真见了老父,请安之后,就说:“这礼是不是洛阳池公子送来的。”   方父抚着白髯,慈蔼地道:“他们来过好几趟了,还说了不少好话,连池公子都亲身来过。”   方邪真又暗吃一惊:连池日暮都亲自来这里,已经可以说是推重已极。   方父观察神色,已然明了大半,道:“这事你不用为难。我见他们把礼送来这里,不亲交予你,必有你的难处,所以我甚么都没答允,只说等你回来再作处理,这些礼品我原本坚持退回,他们执意不肯,我只好暂存屋里,但从未动过,连灵儿顽皮,屡要拆封,我也不准。”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说甚么,只道:“池家是效仿当年刘备三顾茅芦的做法,但那是没有用的,那是个水深火热的灶子,我一脚踩下去,难免也变了些薪,烧了阵子,可只沸腾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会回头浇湿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儿,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领,你要做甚么,也有满怀的志向,一切都由你,可不能为了我和你小弟,误了你的志业。”   果尔,到了未牌时分,池日暮和刘是之又来法门寺后山,坚请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并不出见,只差方灵说他还没回来。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辞,但仍礼仪周至的跟方父和方灵扯谈了一会才告辞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来。   这次他跟“黑旋风”小白一起来,方邪真说是出游未返,未予接见。   这回他是傍晚时分才来,按照道理,方家应该留他过宿才是,但方父没这个意思,池日暮只好自夜里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来了,这回随行的是洪三热。   方邪真推说身体不适,仍然不出见。   洪三热忍耐不住,便要发脾气,池日暮好言劝阻,不意却发现案上早留下一张字笺,大意是说:池日暮这第三回驾临,必与洪三热相偕而至,洪必会借故发作,池必假意相劝,并在未了劝说池日暮,不必枉费心机、白花时间云云。   池日暮读罢按笺长叹道:“方少侠、方少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为池某造作,我便不在府上骚扰便是了。”   第二天开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门造访。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这几日来,池日暮和他们已混得厮熟,方父虽坚不收礼,但方灵还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来,两父子未免有点若有所失。   当他们把此事告诉方邪真的时候,方邪真只看看阴霆密布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开始下雨,下了两天连绵淫雨之后,方父和方灵要至。市肆买肉,这才蓦然发现,池日暮竟和一众侍从,在吁陌陇篱外遥相苦候,都没有持伞,淋成了落汤鸡。   方父大为感动,马上命方灵举伞过去,一面把情形转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听了,只淡淡地道:“他们果然没走。”   方父终于忍不住道:“真儿,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诚心诚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里马得逢伯乐,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越是隐忍,越有图谋,我这一脚踩进去,并非贪生畏死,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见劝他不过,便毅然冒雨出去篱外,把池公子一众请回茅舍来。池日暮身娇肉贵。   枕暖裳软惯了,只见他已冷得双颊发青,不住打颤,方父忙生火给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几口热茶,才能开始谈笑应对。方邪真仍称头痛高卧,并不出见。   翌日,池日暮仍是带病前来,但他带来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这次只带洪三热和三名随从来。   方邪真却向方父言明,拟后日则悄悄出门,避开池日暮的纠缠。   方父知道劝也无效,心里只对池日暮愈渐歉疚。方邪真说:“我本拟再三考验池公子的耐心与毅力,但爹爹已然动心,我怕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不答应,爹也会生不忍之心,代我答允,我还是暂行远避的好。”   他却不知道,方灵对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这件事对小白说了。小白告诉了刘是之。刘是之告诉了池日暮。   从这天起,池日暮就没有再来了,只差仆役时来问候方父,并不忘带上厚礼。   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楼”一趟,他要离开一小段时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叙别一番。   方邪真再临“依依楼”的时候,真是整个人的身价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兰亭池家”沾上了边,在楼子里上上下下,都视他如贵宾。   但在暗底里,也视他为怪人。   ——一个竟然拒绝“荣华富贵”的怪人!   为这一点,惜惜不知听尽多少人对方邪真的冷言冷语、闲言闲语。当方邪真告诉她“要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惜惜只是用艳丽的眼神流转一下,淡淡他说:“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喜欢兰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别家找你,你也一样?”   方邪真奇道:“有别的人找过我吗?”   “你现在变得炙手可热了;”惜惜抿嘴笑道,“这几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过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蝉轩”的门被推了开来。   惜惜吃了一惊,想站起来,方邪真微微拍着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方邪真背向门口,他并没有回头。   背后至少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因为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但有一个却开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侠?”他一开口,才让人发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人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不但没有脚步声,竟连呼吸声也没有。   方邪真却只答了一句:“你有没有眼睛?”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着酒杯:“你有没有看见门?”   那人回答:“看见。”   方邪真道:“那你为什么不先敲门,就跑了进来?”   其他两人一听,已心头火起,正要发作,那人却拦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带那两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后敲门,不待方邪真应门,已推门走了进来。   “这样你总满意了罢?”那人问。   “可惜我今天没有心情见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头。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兰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兰亭池家当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游家则不一样,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好战友。”   方邪真回头。   他看见了三个人,左右两人,一副精悍膘狠之色,就像两头豹子,只要在一声号令之下,随时攫人而噬,可是这两人跟中间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气势全消。   中间的那人像一座铁塔,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也没有一块不结实的肌肉。   但他的模样,却很温文,脸上的笑容,也十分亲切,年纪也十分轻。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说话的正是此人。   通常,这些高大硕健的大块头,都只徒具声势,高手却在后头。   方邪真却知道那人就是“后头”。   人说“小碧湖游家”在洛阳城里的声威之所以能后来居上,浸浸然青出于蓝,除了游玉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侠之外,他共有“五只手”。   “五只手”里,除了属于长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对之外,还有“三只手”。   三个好帮手。   “横刀立马”顾佛影、“豹子”简迅、还有花沾唇。   据说没有这三大功臣,就不会有游玉遮的窜起;不过,游玉遮在朝廷上还有两大重臣的照应,局面的确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兰亭他家不是世袭王侯,这一场实力抵持,池日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这人,便是“豹子”简迅。   ——他来做什么?   第六章 身在洛阳里,当知洛阳事     方邪真道:“你来干甚么?”   简迅笑道:“你有没有耐心听我细说?”   方邪真道:“没有。”   简迅道:“那我简单的说:现在洛阳城里,都传说你是一个很本领的人,我们公子想聘用你,条件任由你开。你有没有兴趣?”   “不是没有兴趣;”方邪真懒洋洋地道。   简迅眼睛一亮。   “而是没有可能。”方邪真淡淡地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打算当谁的走狗。”   简迅身旁的两人,脸色齐倏,一齐抽出腰间的豹尾鞭,但仍被简迅制止。   简迅道:“那我私下也希望你能答允一件事。”   方邪真道:“你说。”   简迅道:“你既不加盟小碧湖,也不要加入兰亭池家。”   方邪真一笑道:“那是我的事。我不必要谁来答应。”   简迅也不禁变脸,但仍然有礼的笑着。   他身旁的两名大汉早已窜了过去。   用“   那塌鼻的大汉戟指怒骂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便见好不吃,吃骚的!你倒一张纸画个鼻子,天大的面子,你还待游公子雇顶八人大轿来抬你!”   方邪真自顾自的与惜惜浅酌低笑,没去理会他。   另一个钩鼻大汉更怒不可抑,扬着豹尾鞭吆喝道:“你别窝在这里爱理不理的,老子一鞭砸下去,你的狗脑袋要变成破罐子,那时再要后悔,也不值几个钱了。”   惜惜见二人动上了家伙,凶神恶煞,不觉略有点慌惶。   方邪真温柔的向她举杯,表示要她不必惊怕。   两名大汉见方邪真无动于衷、丝毫不惧,其中那塌鼻大汉便向惜惜喝道:“你这臭婊子……”   话未说下去,那塌鼻大汉脸上已一连被劈劈拍拍的打了十七八记耳光,然后被一脚踹飞出门,巴登巴登的滚到楼下去,半晌还起不来。   方邪真出手太快,塌鼻大汉的同伴,根本来不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塌鼻大汉已躺在远远的楼下呻吟叫痛。   方邪真问他:“你要自己滚下去,还是要我帮你?”   钩鼻大汉想了想,把心一横,施展“八方风雨”豹尾鞭的第一式“天风破晓”,向方邪真直砸下去。   方邪真看定他的来势,只一闪身,豹尾鞭已落在他的手上,双手一揉,这豹尾鞭搓成一堆废铜烂铁。   钩鼻大汉整个人都呆住了。   方邪真道:“我再说一次,你要自己滚下楼去,还是要我动手?”   钩鼻大汉望望方邪真,又看看简迅,简迅仍然微笑,并微微点了点头。   钩鼻大汉如释重负,自己一个倒栽葱往楼下跌去,格登格登响个不停,这么两个大块头先后作滚地葫芦,一时整栋“依依楼”为之震动。   这一来,惊动了许多人,都出来看热闹。   但他们一见这两名跌得荤七八素的大汉,全都吓得缩了回去。   他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不得了啦,方公子跟游公子手下的‘哼哈二将,田氏兄弟闹了起来,看来田东和田西还受了伤呢,哎唷,这可不得了。”   “游公子的管家简大爷也来了,就在惜惜的房子里呢,看来方公子这次要吃亏了。”   “那也不见得,幸好方公子有池公子做后盾,游公子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叫、双,“秋蝉轩”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们谁也不敢上去探看。   简迅见方邪真一出手间就把凭一对豹尾鞭饮誉陕西的田氏双雄打发掉,心里有数,只道:“打得好,打得妙。”   他补充道:“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得罪了方少侠,请勿见怪。”   方邪真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干甚么?”   简迅笑道:“我只是要敬你一杯酒。”他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拿起桌上的酒壶,慢慢的倒满一杯酒,慢慢的递向方邪真。   方邪真接过了杯子。   简迅并不放手。   方邪真凑过脸去,慢慢的把酒喝完。   然后他才放手。   简迅仍拿着杯子,脸上仍有笑容,可是他道:“谢谢你让我在游公子前有了交代,后会有期。”   方邪真点点头,道:“简兄,不送。”   简迅的虎口是拿着杯子离开“秋蝉轩”的,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方少侠,游公一心想重用你,你不赏脸,那是我有辱使命。不过,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终必投效池公子,回百应和葛铃铃,都不会袖手的。…   方邪真道:“谢谢你提醒。”   简迅点头一笑,走出了“秋蝉轩”。   惜惜禁不住依向方邪真,问 :“你怎么了?”   方邪真目注那一扇刚掩上的门,喃喃地道:“这人倒不失为一位干练的好汉。”   简迅走下楼来,田氏兄弟诚惶诚恐的在楼下候着,简迅笑道:“走罢。”手里仍端着杯子。三人出了“依依楼”的大门,迎面来了一个商贾。   一个单凭眼神就能伤人的商人。   简迅一见他,就以小碧湖游氏的家规见礼,那人只望了他们一眼,就皱了皱眉道:“你的手伤得怎么了?”   简迅道:“不碍事的。”他右手虎口端拿着杯子,趁方邪真凑唇饮酒时正要发动攻势,但方邪真已轻描淡写的把酒杯切成两截,上截杯沿嵌入简迅食指第二三节指骨里,下截杯沿则割入他食指旁肌里,封杀了简迅一切将发而未发的攻势。   那商人看了他手上的伤,沉吟了一下子,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他不肯加入我们,不过我们得要马上离开此地。”   简迅愕然道:“为甚么?”   那商人道:“‘老公子’的‘妙手堂’已在此地埋伏,势必要杀姓方的而后甘!”   简迅“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看,只见“秋蝉轩”里灯火依然,不知总算是对他已留了情面的方邪真可有没有感到杀机四伏?简迅也不敢跟“妙手堂”的人正面对抗,连游公子麾下最信任的顾佛影也不管的事,他当然也不想冒这趟浑水。   这“商人”当然便是顾佛影。   在武林、仕林中,被尊为“顾盼神风”的顾佛影,便是这位看来只像一名平庸商贾的人。顾佛影还有一个外号,就叫做:“横刀立马,醉卧山岗”,他不仅刀法好,酒量好,智谋也算无遗策,故极受游玉遮器重。   方邪真走出“依依楼”的时候,是带着醉意的。   惜惜本来要雇车子送他回去。   方邪真只叫她不必担心。“我应付得了兰亭池家,也拒绝了小碧湖游家,便不在乎多来个姓葛的还是姓回的。”   惜惜道:“你原不是洛阳人,不知道姓回的手段。我倒不怕‘千叶山庄’,怕只伯‘妙手堂’回百应,姓回的可不比游公子和池公子,他们一是正人君子、一是宅心仁厚,姓回的一身心狠手辣,跟他们作对的人,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方邪真要惜惜例举出一些他们的所作所为,惜惜只说了几件,方邪真已呷着酒猛冷笑。   “我倒听说‘妙手堂’掌实权的,都没有外人,不比池日暮,他手上有刘是之、黑旋风小白和洪三热,游玉遮手下有豹子简迅。横刀立马顾佛影、花沾唇,”方邪真道,“妙手堂的回万雷,是回百应的舅舅,回百响则是他的胞弟,回绝则是他的儿子,全由亲信揽大权,看来无怪乎妙手堂光得个霸字,气势上反不如兰亭池家及小碧湖游家了。”   惜惜道:“你还是少算几人了。”   方邪真展眉道:“哦?”   惜惜嫣然一笑道:“池日暮还有个了不起的嫂子,听说还是位人间绝色;游玉遮在朝中有一文一武两大名臣大将识重,这些都得要算进去;”她虽然在笑,但愁容不减,“我还是担心回家的人,回百应、回万雷、回百响、回绝都是洛阳城里无法无天的人物,他们一家子全是横吃黑白两道的高手,而且,他们有钱有势,在绿林道上本有位份,各路杀手,都听命于妙手堂,我怕……”   方邪真一笑道:“惜惜,你知道得倒不少。”   惜惜幽怨的睨了他一眼,道:“身在洛阳城,怎会不知洛阳事?这儿来的不少是江湖豪客,酒酣畅谈之余,这洛阳四公子之争的事,真是不会唱也会弹。”   方邪真笑道:“那你又不担心千叶山庄的葛铃铃?”   惜惜以袖掩嘴,嗔白了他一眼,道:“洛阳四公子里葛家实力最弱,而且也是唯一的‘女公子’,她见着你,才……我才不相信她会拿你怎样!”   方邪真用手拧了拧惜惜的玉颊,痴看了一会,忽起身,道:“我去看看想拿我怎样的人会拿我怎样。”   惜惜依依不舍地道:“你真的要下去?”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再不下去,他们就要上来了。”   他抚着惜惜的柔肩:“还是下去会好一些。”   惜惜担心的依偎在方邪真的胸前,幽幽地道:“我能帮你甚么?我怎样才知道你无恙?”   方邪真温柔地道:“能。”   惜惜喜忻地道:“怎样帮你?”   方邪真道:“你在栏上,一见裹着我的有绿色的剑光飞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来;如果你看见街心有一团火光掠过,便等于告诉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觉。”   方邪真双眼深深的望进了她的眸子里:“就这样好不好?”   惜惜看见方邪真的神情,不知怎的,便知道天下间没有人能击败他,一种对英雄侠少的孺慕之情,掠上心头,特别浓烈,只俯在他肩膀上,感受那男子的体温和气息,喜忐忑地道:“好。”   方邪真一笑。   他飘然下了楼。   昂然走进了黑暗的街心。   这时候,在离开“依依楼”不过三条街道之遥的“兰亭池府”,刘是之正向池日暮报告了一件事;“小碧湖”游家已派人到“依依楼”,找上了方邪真密议。   交谈的结果如何,没有人知道;但田氏双雄是从房里直滚下梯来的,不过,只隔了一会儿功夫,“豹子”简迅从房里出来,是带着笑容从容离去的。   池日暮难过地道:“方邪真会不会已答应加盟小碧湖呢?”   “这倒不一定,小碧湖的条件很可能比我们更好,”刘是之皱着眉,眯着眼道,“但小碧湖找上他,千叶山庄和妙手堂也必会找上他的,他今天不答应,难保明天也会不动心……”   他附加了一句“压轴”的:“然而,他之所以忽然受到重视,完全是因为我们先看重他。”   池日暮愁眉不展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仍眯着眼,眼缝像两枝横着的针,他的话也像一口针:“这个人,如不能用,便不能留。”   池日暮一听,心里一震,忙道:“先生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刘是之道:“有。”   池日暮喜道:“是什么法子?”   刘是之伸出两只手指:“既然厚币甘辞、诚挚礼遇,都不能打动他,那只剩下两个法子。”   池日暮忙道:“请道其详。”   刘是之道:“一是要劳大夫人走一趟。大夫人虽非江湖中人,但她待人接物,很能予人好感,池府中有不少人誓死效命,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有不少人是看在过去大庄主和大夫人的面子;大夫人又是天生丽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貌美元双,由她出面,方邪真也是个人,是个大天晚上都上‘依依楼’的男人,难保不会改变主意。”他补充了一句:“这可得要葛铃铃有所行动之前先发制人不可。”   池日暮脸有难色。   他之所以被称为“少公子”,主要是因为池家的宗主,本是在长他五岁的胞兄他日丽的身上,但兄长在迎取大嫂之后,忽遭残疾,风瘫不起,而今要他嫂子颜夕来办这件事情,似有些不妥。   他一向甚为尊重、敬慕这位善解人意。善良英气的嫂子,要不是她在重要关头挺身维护池日暮在池家的宗主权,池日暮的大权,可能早已保不住了呢。   池日暮犹豫起来,忽听帘子里有人说道:“二弟,你既然认为姓方的能振兴池家之大业,给你嫂子去劝劝他也好。”   一人坐在木轮椅上,自帘外推了进来,脸色苍自,唇无血色,赢弱无神,说话也有气无力。   池日暮一看,在兄长椅后的还有清丽英朗的大嫂,心知这是刘是之的摆布,以防他不答允,早已劝服了兄长首肯,并已惊动了大嫂,心中不觉升起一片难使人察觉的怒意。   他知道刘是之这都是为他做的。   可是当他看见刘是之一副“早已安排、胸有成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神情,他便有一种无以言喻的恚怒,仿佛被人折辱、奚落了似的;但他偏又知道这是用人之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这股私心是不能发作,发作不得的。   所以他脸上只露出仄愧之色,口里只是试探地道:“这样么……不知嫂子意下如何?”   第七章 深碧的剑     颜夕修眉一扬,道:“这姓方的是谁,真有这样的本事?叫甚么名字?多大年纪?”   池日暮道:“他叫方邪真,年纪倒轻,大约长我一二岁,他的武功极高,小白败在他的手下,他却连剑也未拔。”   颜夕心神一震,道:“他……他是用剑的?”   池日暮道:“是啊,他武功高,定力也强,这样一个人,如在池家,当然是臂助,若在别家,可成了劲敌。”   颜夕无心听其他的,只问:“他的剑可是深碧色的?”   池日暮望望刘是之,刘是之看看池日暮,道:“不知道,我们谁都未曾看见过他拔出剑来。”   颜夕又问:“他腕上可有一对……翠玉铜子?”   池日暮想了一想道:“这倒没有注意。”刘是之断然道,“没有。”   颜夕才舒了口气。池日暮却想了起来,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细的回想,然后准确的用字:“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中。”他转过头去问刘是之:“对不对?”刘是之说:   “对。”   颜夕道:“是丝中,不是镯子?”刘是之肯定地道:“是浅蓝色的丝中。”颜夕道:   “哦。”有点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这有关系么?”颜夕忙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刘是之道:“看来,这姓方的用软的不行,只好用强的了。”   颜夕即道:“让我来,我可以试一试。”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缘,说不定真可为我们池家解决了一大难道。”池日丽用手轻轻握着颜夕的手道:“不过,这可是让你辛苦了。”   颜夕感觉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过去这双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阵难过,忙用话掩饰道:“这又算甚么辛苦!当年洪兄弟不也是这样收揽过来的吗?这件事情当初做得开心,现在也相处得挺惬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驳软柄神枪留住了洪三热,这次却要用甚么来留方邪真?”   颜夕亮丽地笑道:“书。”   池日丽、他日暮一齐诧道:“书?”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过是一大房的古书字画真迹;”颜夕清脆的语音清脆的解释,“我们的书库里不是尽有的是好书好画好字吗?且看这法儿灵不灵!”   池日丽笑道:“书?”   池日暮哈了一声道:“书!”   刘是之拍拍后脑笑道:“怎么我没有想到?大夫人准备甚么时候去?”   颜夕推开两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会耽在甚么地方?”   “依依楼里有一个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窝在她那儿,但很少留宿;”刘是之道,“今晚戊亥时分,他必回法门寺大隐丘的老家去。”   颜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头六臂,我带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颜夕抿嘴笑道:“事不宜迟嘛。”   池日丽奋亢的推着轮椅,道:“我跟你去书房搜罗搜罗去。”   颜夕看见丈夫奋悦,也觉开心,随他到了帘子之后,池日暮见刘是之还在摸着下巴沉思,便问:“你说还有一个法子,是甚么?”   刘是之却目光闪动:“其实,最好是两个法子并施,那就万无一失。”   池日暮听出对方似有点难言之隐,便道:“你说说看。”   刘是之眯着眼道:“我不能说。”   池日暮奇道:“何解?”   刘是之们着胡脚,“如果我说出来,公子万一个怪我太狠,我可是为公子大业,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为池家大局不惜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我要是误解先生的好意,还是人么?”   刘是之喟然道:“公子对属下一向信重,属下一向铭感,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不过,我这个计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难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便是了。”   刘是之忽然一叹。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么?”   刘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这计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门下,只怕我这老骨头就连门槛都站不下了。”   “我还道是为了甚么,”池日暮诚挚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劳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为,也决不可以僭越辈份。”   刘是之苦笑道:“可是,我这话儿一说,一旦付诸行动,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来他还是不放心!便伸出两只手指,当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当天立个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祸与共,先生为池家天下献计,我决不反悔食言,让人怀怨于先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劝道:“公子快别这样说!真是愧煞属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来,笑说:“先生可以道破玄机了罢?”   刘是之正色道:“我再问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自然非争取不可!”   刘是之肃然道:“不惜代价!”   池日暮道:“为求壮士,岂惜代价!”   刘是之推门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后掩上了门,凑近池日暮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杀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着实吓了一大跳。   刘是之阴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   池日暮失声道:“为甚么?”   刘是之道:“当日,我们曾藉故杀龚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过比这更绝的手法,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权宜之计,像方邪真这种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时难以取决,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刘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乱如麻:“可是……这事叫谁去做是好?”   “小白绝对服从你,而且机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脱不了关系,自然也不会等得说出来;’刘是之道,“不过,我们还得找一个人来认头。”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说……?”   刘是之眯着针眼:“这件事既是我们动手,就要弄一个对头,让方邪真非跟我们结合来找他算账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响?!”   刘是之阴鸷地道:“回百响也收了我们不少银子,这该是他回报响应的时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说刚才我开窗看到了甚么?”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问:“看到甚么?”   “天气不大好,浮云掩盖了月光;”刘是之悠然道:“风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个时辰后,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跷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刘是之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似享受这口气的清鲜,负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来一向都不动心、一切都不动容的方邪真,遇见大夫人,不知会不会动心?   会不会动容?”   池日暮忽有警觉,瞥见刘是之的针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里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语?”   刘是之笑了,笑得像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里明白。”然后他恭恭谨谨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连脸上那一点浮滑之色都尽隐不见。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长街的暗处。   楼头上,挑着两盏红灯笼。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楼上房前。   她背向房门,依在栏上,眼光遥遥的落在街上。   温暖的灯光镶在她身影的轮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恋凡尘。其实,千古以来,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这样凝盼过她们远去的情郎,有的,去了还会回来,有的,去了不再回来。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楼头上凝注着他,希望他一个回身,一次回顾。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顾。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动怜。   甚至动情。   但在这时候,不管动情或动怜,都是剑客的大忌。   因为他知道,在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劲敌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个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顾!   万万不能回顾。   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这一带是烟花场所,这时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这幽寂想必是为了自己而设的罢?——方邪真笑着,借酒意踉跄着脚步,唱着一首悠远而哀伤的曲子,然后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剑的蓝布,拢在袖子里,向黑暗的最黑暗处,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滚出来罢!”   他这句话一话完,黑暗里一切黑的事物,都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动得很诡奇,动得很可怕:   他们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涂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马上发现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黑色的敌人。   这样一来,凡是黑,就是敌人。   敌人连兵器都是黑色的。   兵器虽是清一色的黑,但却有十六八种不同的兵器,甚至连在一般武林中颇为少见的流金挡、跨虎篮、旒云拨、拐子钩都在其中。   而且还有暗器。   连暗器都是黑色的。   这些“黑人”却似乎有一种识辨自己人的记号,所以,毒招杀着,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绝对不会误伤了自己人。   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钻。   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领,但地下依然埋伏着敌人。   敌人根本是要置他于死地。   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   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声响。   墙角、帘前、梁上、椽下、垣后、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跃而起。   方邪真长叹一声。   那些“黑人”已遮灯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见他无奈的神情。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一望天就拔剑。   深碧的剑。   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蓦然抹过夺目晶莹的碧缘。   惜惜在楼头上,看见了这一道剑光。   美丽的剑光。   流星般的剑光。   惜惜忽然觉得被一种无由的感动所充满:   绝世的剑光应该用来照亮绝世的容颜的。   她一看到这道剑光,她就像被温馨迎脸一击:只有她知道,这道做绝天下无可捉摸的剑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蝉轩”的灯下抚掌把玩,她也曾凑过脸去,为那令人震颤的碧色锋芒发出羡叹。   ——这柄天下莫敌的剑,只有她看过、触过、抚过、爱过,在夜深人静时,注视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惜惜一念及此,觉得脸上都烧热了起来。   她拿着水盆,一兜脑儿,相忘于江湖般的泼了出去。   水花,水花。   在黑漆里略映着晶莹,迅即没入黝暗里。   水花水花。   美丽的水花。   绚灿的剑花。   剑花起,黑暗里的人都浪分涛裂的开了一条路,方邪真身影横空而起,迎上了水花。   他在水花里扬袖横扫。   水花飞溅。   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   “黑人”惨呼、哀嚎,一时间纷纷没入黑暗中。   黑暗又成了黑暗。   黑暗里没有人。   浮云掩映,层云下的月亮隐隐微明。   方邪真笑了,他的剑又收回鞘里,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后,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万雷,就留下两条胳臂来,如果来的是回百响,留一条手臂就够了。”他望望天色道:“你们所作的恶孽,其实,留下一百条胳臂都难赎其辜。”   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动     只听黑暗里,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方邪真眉毛一扬,笑道:“我一向以为喜欢躲在黑暗里的大部是耗子和蝙蝠那一类的东西。”   他这句话一说,就看见一张脸。   一张人脸。   一张不像人的人脸。   这张脸其实并不丑陋,五官也相当端正,而且还相当年轻。   不过这张脸予人一种不正常的感觉。   他的眉毛粗浓,但根根眉毛通乱;他的脸色惨白,就似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圣;他的嘴唇紫红干燥、唇角完全下弯、再紧紧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厉,却似把最后一点光华都要在瞬间耗尽;他满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发蓬乱,偏偏发上又戴着金箍、佩玉,他笑起来的时候刚刚才“像人”一些,却又露出白森森的锐齿。还有一张血盆大口。   这张脸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轮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个拳眼般大裂纹的鼻梁。   而是他脸上布满了青筋。   像地图上河流的分布一般,错综复杂的布满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使他看来像个恐怖的人。   人,本来就躲在黑暗之中。   方邪真开口讥讽的时候,他就抹下脸上的黑布。   月亮刚自云层里闲了出来。   月光正好在他脸上一映。   ——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会被这张脸孔吓了一跳。   方邪真却笑了。   他笑着说:“原来是回绝。”   黑衣白脸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么?”他就是“老公子”回百应的独子回绝。   方邪真叹了口气,道:“你太贪功了。”   回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怒道:“你说甚么?!”   方邪真道,“这一定不是你父亲的主意。你父亲见我来了,还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揽我还是要除掉我,犹在举棋不定,你不服气,要来杀掉我,好证实给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觅人才。”   回绝的厉目变得诧然,怒道:“不错,我的确就是人才!”   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气你老爹看不见你。”   回绝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杀掉你。”   方邪真道:“你难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杀光不成?”   回绝狞笑道:“那也不尽然,如果他们服从我,不但会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   回绝奇道,“明白甚么?”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为甚么以回百应的精明强干、不世武功,居然没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来的声势,已远落于‘小碧湖游家’之后,且渐为‘兰亭池家’赶上,就算比诸于‘千叶山庄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来,回百应膝下有这样的儿子!”   回绝目光赤红,厉声道:“你说甚么?!”   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聋子?!才说了七八句话,你问了两次这种无聊话!”   回绝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掉你,我一定要杀掉你,我要你尝尝我的手段!”   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们‘妙手堂回家’有两门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和‘妙手回春’,一个是医人的绝活儿,一个是杀人的绝招。   回绝脸上的青筋都似在跃动:“你待会儿就可以试试。我杀了你再医好你,医好你再杀你,让你一个人能尝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   方邪真道:“我听说‘回天乏术’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门派的三十九种最犀利的绝招,另外还蕴含了十九种正邪夹杂刚柔并重的内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发动,就算是当年叱咤京城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亲至,也未必抵挡得住。”   回绝冷笑道:“不错,你打探得很清楚。”   方邪真道:“不过我却有一点不清楚。”   回绝做然道:“趁你还能说得出话来的时候,可以请教我。”   方邪真道:“像这样深奥的武功,像你这你种人,能学成几招?”   回绝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说到你的厉害,我正想知道:听说你很喜欢捏碎人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为止?”   回绝脸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跃着,眼睛闪着一漠邪光:“错了,不是痛死,而是吓死。有一个得罪过我的人,被我吓得撒了八次粪,才吓破胆而死。我杀一个人的时候,一向高兴才杀,而且喜欢从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从小指头。耳骨、睾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极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杀,留他在那儿,等我高兴的时候,又过去捏他一两根骨头。有一个不听话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头,就把她给忘了,锁了两三个月,忽又记起了她,过去看时,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过去重新捏碎,这样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个月,才把她‘捏’死。”   方邪真脸上渐渐煞白。   他一字一字地道:“听说你很喜欢奸污女人?”   回绝脸上竟充满了得意之色:“你怎么知道?”   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听说你更喜欢杀女人?”   回绝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杀人的时候,听她们婉转哀啼,看她们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绝妙的享受!”他那张扭曲的脸一旦嘻笑之际,看去就似疯子一般。一个月下的疯子。   方邪真微叹一声,摇手道:“听你这般说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条胳臂,或两只手掌。不能。”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吐出来:“像你这种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点,都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死去的这许多冤魂。”   回绝龇起了牙齿。   他的指骨已捏响。   长街里忽然响起一种橡宝爆裂般的声音。   这种声音很像骨头碎裂的声音。   极像。   现在已有月色。   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梦,撩动窗纱的风。   月色不能让长街的景象清晰人目,但至少可以看到两个影子:   一黑一白。   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   忽然黑影子呼啸,疾掠了起来,像一阵龙卷风。   龙卷风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要被毁灭。   完全不能抵挡的毁灭。   黑影化为黑风。   黑风转为狂飚。   狂飚越旋越急,越转越快。但范围越来越大。   白影愈渐缩小,在黑暗的漩涡里,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见。   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   他说有办法解决,天大的困难都会有办法解决的。   ——但现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办法,也解决不了。   准能解决得了龙卷风?   惜惜万分着急,这一下与下一下心跳之间紧密得像迸出了火花。   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   ——刚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现在还行不行?   惜惜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只要能对方邪真有所帮助,无论甚么她都愿意去做。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冷冷地道:“你要干甚么?”   惜惜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一个人。   一个“黑人”。   这个人全身都穿着黑色鱼皮紧靠劲装,就连鼻了通风小孔,还有一对民睛,都黑糊糊一片,竟似连眼白也无!   这人手上拿了一根摈铁杖,当然也是黑色的。   这人沉声道:“回公子要你,走!”   惜惜一听,心绝如裂,落在回绝手里,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后退,忽觉撞在一人身上。   她惊叫回首,只见又是一名“黑人”。   这“黑人”手上拿着刀。   黑色的刀。   要不是他有头有手也有脚,而且房内的灯光隐照,要不然,在夜色里,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别得出这竟是一个“人”!   这后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想自杀,公子要你活着去见他,你要是死了,我们也别想活了。”   惜惜只叹了一口气。   她决心要死。   她只想往楼下跳去,撞着回绝,让方邪真缓得一口气,她这样死也算值得。   她委婉他说:“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头兜脸就淋了下去。   然后她贴在栏杆之上,准备翻落下去。   但在她一望之下,却是怔了怔:   朦胧的月色下,没有了白影,也没有黑影,只有一抹灿亮的火花,似翻滚。似辗转、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远处的黑暗中。   “你在栏上,一见着绿色的剑光飞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来;如果你看见街心有一团火光掠过,便等于告诉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觉。”惜惜记得方邪真刚才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街心的战局究竟怎么?   ——难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觉?   惜惜因为大过心悬于方邪真的安危,一时忘了自身的危机,再想起时,回头只见那被她一盆水淋着的人,已倒下地去。   地上潮湿。   楼板上染着血迹,混和着水迹,正往楼角滴落。   ——这个“黑人”竟然死了!   ——难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杀人不成?!   惜惜倒是吓了一跳。   她记起身后还有一人。   她蓦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处,立着一个衣白不沾尘、洒脱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惜惜哀唤了一声,眼泪就籁籁地落到脸颊上来,她此时才想到惊怕,想扑到方邪真怀里,却给地上的人绊了一下。   方邪真忙扶着她。   地上的那名“黑人”,当然也是个死人。   方邪真扶着弱柔的惜惜,只觉得她弱不胜衣,心中起了一种不忍的感觉。   ——江湖风险多,自己可决不能连累她,可千万不要连累了她。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脸上的泪,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细心的为她拭去,专情得就像一阙为一个千思万念的人写的词。   惜借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被撼动了。   方邪真凝注了她一一会,忽然眼光又不经意了。   不经意得就像一抹远山,淡入天际闲云间。   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觉依依。   那一刻的心动,那一刻的动心,只有情人特别多情的眼里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别跳得快的心里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别流得激动的血里能够体味得到。   惜惜似痴了。   好一会她才能接下去说:“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以为你已经回家睡大觉了。”   方邪真笑了,看她轻嗔薄怒的怨,温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觉,又梦里游魂的回来了。”   惜惜鼓着腮儿道:“多难听。”忽又喜滋滋的跨过了死尸,欢忭忄地道:“你是怎么把回绝打跑的?那一丝火光又是甚么?”   她这样问着的时候,眼色是非常痴迷的。   当然,一个正在爱恋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这种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个英雄侠客的时候。豪情激起几许柔?惊起多少如痴如醉?就算英雄侠女,又有谁能忘情?   方邪真敛容道:“没有,我没有把他打跑。”   惜惜不明白。   方邪真道:“我杀了他,然后叫他燃成一团火走的。”   惜惜更听不懂。   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   “妙手堂回家的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听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却是把五十八种犀利绝招、正邪内功揉合融会在六招以内,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来,看是不是可以应付。”   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绝招、万一应付不了,岂不更加危险?”   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绝的杀手锏,就更不可能应付回百应的杀手。”   他淡淡地道:“迟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绝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还来得及自杀,落在回百应手上,不得他同意,谁要死都不可以。”   惜惜又担心了起来:“反正……你都接下了。”   方邪真摇首道:“没有。”   惜惜又吓了一跳:“没有?”   方邪真沉声道:“我弄错了一点,‘回天乏术,原来是有六十一种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种。‘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种叫‘回魂大法’的内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运行十九种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术’。回绝很不长进,功力不济,只使得出两式来。我一剑破了他的玄关,再以一片火篾引发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应医术再精通,也断救不活一个五脏全焦、七孔尽焚的儿子。”   惜惜听得心惊胆跳,只说:“哦,原来你一下楼,就准备用这招了,不然怎会吩咐我泼水,以及叫我等着看那一掠的火光了。”   方邪真道:“是。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来的是回百响和回万雷来了,他们只是该死,回绝却是该绝。”   惜惜惊粟地道:“你杀了回绝,回百应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方邪真笑道:“我不杀回绝,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我吗?”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绝若活着,便连你也都不会放过。”   惜惜唉了一声。   方邪真即问:“什么事?”   惜惜忧愁地道:“现在要你去做这件事,你当然不会答应的了”   方邪真道:“你说说看。”   惜惜用一种低速的语音道:“如果现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风头,你是决不会答应的了?”   “不。”方邪真道,“我答应你。”   第九章 这一刻的动心     惜惜傻了。   灯光在她肩上铺上一层比柔更柔的黄晕。   方邪真心中更添怜惜。   他心中忽然有个千呼万唤的无声:你嫁给我好吗?他想这样问,可是心中忽然掠过一个亮丽的音容,说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我杀了回绝,这儿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这个男子,终于要走了,他难道一点都不顾惜她吗?她这样的忖思,随后又想到:为了他的安危,他是应该走的,他岂是可以留得住的?何况,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人生里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纵然无歌,但能无悔。   “你几时走?”   方邪真很想说:“我带你一起走。”   他心里多么想说。   可是他没有说。   ——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原因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许他掠过了一个念头:待真的走时,再把她一起带走;俟储够钱时,再一起赎她,那时候岂不更实在、更加惊喜、   或许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说出来。   或许因为那样。   不过不管为了甚么,人生里,能对着一位红粉知音,映着晚灯,倚着栏仟,你还能求甚么?你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刹是永恒,那么永恒就是一刹。如果把握不住,让它溜了,再没有永,再没有恒,再没有灯前倚栏的人,空掷伤怀,也只不过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许惜惜心里有千呼万唤的期待。   也许方邪真胸里有欲语还休的真情。   不过都还未曾说出来,就已经听见楼下有人说:“差官,刚才在路上谋财害命的,就是这几个黑衣人。”   方邪真不认得这个生意人。   可是这个生意人好像很有办法。   尤其是应付这种死人的事件,以及应付那十几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来那几个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挥。   那商人却对方邪真十分熟络,像认识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据那商人的说辞,是:他做了单生意,来“依依楼”寻乐,遇上了一群“劫财害命”   的,方邪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敌众,迫于自卫,只好杀伤了几名“大盗”。   这件事,不但那商人亲眼瞧见,还有两名仆僮可以作证,还不知怎么来了七八个“途人”,都说可以为此事见证,言之凿凿,听得连惜惜都几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真的有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词,清理尸骸,居然不盘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审讯,更不拿他回衙,就这样草草了事,表示结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听他们的语态,仿佛方邪真杀了这几个人,还理应拿个甚么横匾奖状似的。   这事当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发差役们走远后,上得楼来,跟方邪真笑着一点头,就要别去,方邪真一见他的眼神,心头一凛,扬声问:“请教尊姓大名?”这句话一问,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顾佛影。”   有“顾盼神风”在,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像这种几条人命的小事,在洛阳城里,要出动到顾佛影,实在是小题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声威,只要交代下来几句话就可以了。   顾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即便走。   不求对方感谢,不图报,马上离开。   方邪真长叹:“难怪小碧湖游家会日益壮大,有简迅这种干员,又有顾佛影这种人物,想不强盛亦难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着眼他,然后说:“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阳多烦忧,”方邪真想了一阵,才道,“我还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烦恼。”   惜惜垂下了头。   方邪真过去握着她的手,觉得伊的小手冰凉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过去握着他的手,一双晶目都噙着晶莹的泪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温暖着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这样调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兴起来:“你既然杀得了回绝,便绝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没有说话。   惜惜马上感觉到了,所以她马上问:“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认真的点头。   方邪真道:“回绝纵情声色,很不像话。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应的一成,而‘回天乏术’六记绝招,回绝也只练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难事。”   他眼里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还有微微的忧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凶狠,可以算得上是无恶不作,但回百应本身却十分自律、坚忍、节制,一个人能在一团污烟瘴气之下仍能自强不息,自然是个人物。”   他轻吁出一口气:“回百应是一个很难应付的人,我没有把握胜他,何况他还有两大重将:回百响和回万雷。”他倦倦的:笑,又道,“回百应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会全力报复,再这样烦缠下去,一定会闹出大事来,所以,我先离开洛阳城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他笑着拍拍惜惜的肩膊,因为手中所触是让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开:“你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惜惜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认认真真地问:“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甚么?”他觉得要说一些调皮话让惜惜的情绪平伏下来,所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却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门。   敲门声很轻,却能传得很远。   敲门的是谁?   ——准在敲门?   此刻,回绝的尸体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来青白的脸容,也烧成炭色,而青筋贲突的地方,变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在这焦黑的尸首前面,站着一名老人。   其实他年纪并不大老,只不过是五十开外,但他那一张脸孔,有着大多的皱纹、太多的沧桑、太多的煎熬与坚忍、大多的过往。无论是谁,一个人只要有大多的这些,看去难免都觉得老。   回百应才五十四岁,对功力高深、老当益壮的武林高手而言,这实在不算是“老”的年纪。   不过,一个人如果在自己儿子的尸首前,就一定会觉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苍老。   ——为甚么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为甚么世上总有白头人送黑头人的事?   看着他自己儿子的尸首,他心里想,要是有人给他选择,一是他死,一是他儿子死,他会不会替代他儿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闯下了这一番基业,可是现在他的孩子却死了,由谁来承继呢?人生不过百年,这些基业还有甚么意义呢?   他站在那儿,跟回绝的尸首,一直一横,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没有表情。   回百响也不知道这位掌有大权的兄长,是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悲痛欲绝?   回百响只知道他的皱纹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应皱纹满脸,纵横交错,像交织着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响跟随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应、他心里的想法、他将会采取的行动。   有一次,一名小厮不小心折断了他亲手种植的一枝“铁心兰”,他愤怒得折下那小厮的头去喂狮子。   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连拔十一个暗卡,居然还可以带十六名小妾去看灯赏月,还附庸风雅地与人吟诗作对。   回百响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脾气,所以对他一样感到畏惧。   ——领袖们常大喜大怒、喜怒无常,莫非就是要人讳莫如深。莫测高深,因而产生敬畏?   回百响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还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连他死了儿子,居然也捉摸不准是悲是怒,是伤是痛,甚或是没有感觉,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许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响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应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应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自己人”。   一个人只要还信任人,还顾恤亲朋,就不会是个太可怕的人。   回百应忽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铁一般的事实。   谁也不能挽回的事实。   ——战败可以卷土重来,失意可以重燃斗志,但人死不能复生,千古不易。   回百响只有道:“是死了。”   静默了半晌,回百应又道:“杀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响马上道:“是。”   回百应道:“他,好像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回百响道:“也是一个该死的人。”   回百应脸上的皱纹像海涛般的掀动了一下,只道:“我听说他还没有加入池家”?”   这也是一个事实。   不容否认的事实。   回百响道:“是。”他紧接又道,“不过,我看,也快了。”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就是没有加入,一个人将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时候,不一定会做成甚么事。”他的语气近乎教训。   回百响忙道:“堂主教训的是。”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池家,那么他杀死小绝,就不是为了池家而干的。”   回百响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个刚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权的老人顶撞,只说:“是。”   回百应唇角牵动,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经死了,报仇也没有用了,总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你去告诉方邪真,我不会报复,但要他加入回家,帮我消灭掉兰亭池家,我会好好的重用他,绝不记前仇。”   回百响为之震动,但也只能答:“是。不过——”   回百应长叹道::‘妙手堂也确急需人手,这几年来,有小绝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碍了妙手堂的发展,他现在已经死了,对妙手堂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杀人。这几年小碧湖游家发展奇速,我们不能再落人后。”   回百响只有道:“是。”   回百应又看看自己的儿子,用手去触了触他的脸孔,轻得像抚一头熟睡中的猫。过了良久,才道:“明天,我们请的那个人也该到了罢?”   回百响即道:“‘断眉老么’明天准到。”   回百应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忍悲:“我本来担心石断眉一来,小绝决不能容他,现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顾虑这个了。”   回百响觉得应该要把话题岔开去,便说:“不过,断眉老么的来,只怕难免要惊动一个人。”   回百应即问:“谁?”   回百响道:“追命。”   回百应皱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皱“眉”的时候,整张脸都几乎折叠了起来。   回百响道:“是。”   回百应问:“为甚么?”   回百响道:“是有关太守盂随园被发配充军时,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杀一案。”   回百应动容道:“孟青天?怎么会跟断眉老么扯上关系?”   回百呼道:“当时他也在枯柳屯一带,案发之后,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来赴洛阳。”   回百应在皱纹里藏得深深的精目闪动:“他们是一道的?”   回百响道:“不是。”   回百应道:“其他两人当然不是我们请来的了。”   回百响道:“他们一个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个则是受游玉遮之命,赶来洛阳襄助。”   “很好,”回百应道,“洛阳城这次可热闹了。”然后才问,“他们是谁?”   第十章 七发断眉     回百响道:“七发禅师。”一说到此人,回百响语音沉重。   回百应一听,第二次动容。   “欧阳七发?’、   回百响点点头,道:“便是‘百袋红袍、欧阳七发’!”   回百应“嗯”了一声道:“那想必是游玉遮,才请得动此人。”   回百响道:“其实,七发禅师只要有钱,准都请得到他。”   回百应道:“只不过要很多的钱?”   回百响道,“他当年曾立志要在峨嵋山上筑九十九座庙字,听说现在他己有足够的钱建起三十六间大庙小庙。”   回百应道:“以出家人而论,这七发大师可谓富豪了。”   回百响道:“所以他才穿有数十个大口袋的袈裟,出外化缘,每次听说都能满载而归。”   回百应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像七发大师这样子的强助,我们十分需要。别的我没有,但要捐建一二十间庙字,我还是布施得起的。”   回百响恭谨地道:“是。”心里暗忖:若要请这位异僧助阵,所付的代价可以算是妙手堂历年罕见的一笔支出了。   除了用以联络朝廷、巴结官府,妙手堂一向是收账时候多,很少要付出这么多的,回绝才死,回百应马上变了。看来不但不为之心沮,反而准备重新振作。   ——只是七发禅师值不值得这个代价?   回百响很怀疑。   他在心疼这笔款子。   回百应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却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要做大事,就得下苦功。要成大事,便得下本钱,小碧湖游家崛起得这般快,便是因为看得远、看得准,而且手笔很大,魄力十足,用得起人。”   他顿了顿又道:“敌人的优点,我们一定要留心,并要牢牢记住。我们应该抓住敌人的缺点,但更重要的是学习敌人的长处,这样子对敌、才不是耗损,反而有进益。”   回百啊只觉得从畏意之外,又油然生起一种敬意。   “是。”   回百应这才满意,问:“那葛铃铃叫来的人又是谁?”   回百响道:“不知道。”   回百应奇道:“不知道?”   回百响道:“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年轻人,额上有一颗灰痣,名叫蔡旋钟,我们怀疑他另外有名字,有七八名年轻一辈高手跟他都有点相似,但却未能证实究竟是不是他。”   “蔡旋钟?”   “蔡旋钟?”   “他用甚么兵器?”   “我们还没见过他动兵器,只知道他手上拿着一把剑。”   回百应冷哼一声道:“剑是最普遍的兵器。”   回百响道:“但这是一把特别的剑。”   回百应道:“怎么特别法?”   回百响道:“他那一柄剑,至少有九尺长。”   剑通常只三尺七寸,逾四尺便为长剑,而今这一把剑,竟长有九尺,别的不说,使用起来就相当费事。   那是甚么剑法,才需要这样一柄长剑?   回百应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么说来,大概明天这三人就会遇在一起,而且还会碰上了追命。”   回百响道:“追命一直都在追踪他们三人。”   回百应道:“他一个人追踪他们三个人?”   回百响道:“是。”   回百应道:“以追命的武功,以一敌一,应该绝不成问题。”   回百响即响应道:“以一敌三就很难说了。”   “这么说,明天洛阳城里又有好戏看了,”回百应微微叹了一口气,想伸手摸摸回绝的脸,但又把手拢入袖子中,声音里终于流露出悲痛,“要是小绝在平时,有这么热闹的事儿,他一定争着去瞧的……”   忽然语音一整,又变为冷静。稳定、低沉得略带沙哑、充满权威和风霜,“方邪真那儿,妙手堂要用他,不能用,才除去。七发禅师,全力争取。断眉老幺,着他先来见我。那蔡旋钟要好好盯着。”   他说到这里,伸手搭在儿子的尸首上,仿佛要感觉他还有没有心跳:“你吩咐下去罢。”   回百响道:“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那位“老人”需要时间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他知机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室内,便到了一个议事的厅堂里。   “妙手堂”的重要人员全在那儿等着他。   他们等的,也许根本不是回百响,而是那位独子刚过世的老人所发的命令。   很多人都以为难免会有一场决定性的会战,妙手堂要铲除敌手势力的时机要到了——大多数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火拼。   他们都是妙手堂忠心耿耿的干员,回绝身亡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全放下了手边的重要事情,赶来这儿聚集,只等待回大爷的一句话,一个命令。   但这种“命令”通常都是由回百响来转达。   所以当回百响传达了回百应的决策:“不要报仇,拉拢方邪真,收揽七发大师,重用断眉老么,拓展妙手堂。”许多人都觉得很失望,甚至有些不满。   ——人心可用!   ——哀兵必胜!   ——怎么不趁这时候大举反击兰亭池家,至少,也该把杀人者方邪真碎尸万段!   ——至于人才,堂里子侄,有的是出色人物,堂主竟假手外求!   许多人都觉得很有些愤愤难平。   其实传达某人的话,绝对是件大学问。   你要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本来是有心栽培他,给他机会,但如果传达的人把握不住原意。很可能会让对方以为是你只在消遣他、留难他、甚至认为只是在麻烦他、骚扰他;同样的,如果是一件好事,一件有趣或有意义的重大事情,给毫无诚意或全无情趣的人来转述,、就成了枯燥无味闷煞人的末节。   大凡成功的领袖都会有极佳的“传达人”,好的“传达者”可以把好的事情变成更好,替过分的话语作补救、把破坏性的部分化解为建设的。所以一个成功的“转达者”功劳之高,决不在其他、“功臣”之下。   一个坏的传达人,小可毁坏和谐的关系,大可毁国灭邦。   回百响只传达,但不作解释。   有些措施,不经解释,有很多人因智力与理解的角度,很可能会产生误解。   回百响可不管这些。   他只把回万雷找来。   回万雷是“妙手堂”里主持武力行动的人。他如果走出“妙手堂”,身份绝对不在当今武林十一大门派掌门人之下,而武功之高,只怕仅在少林。武当、飞鱼塘,凤尾帮、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天欲宫的首领之后。   回万雷像一棵树。   老树盘根。   严格来说,他更像一株神木。   一株曾被雷殛过的神木。   回万雷予人的印象,是雷劈都不死的人,而且能在雷殛后重生。而事实上,回万雷真的着过两次雷殛:一次真的被电劈中而不死,另一次,是为回百应在北京城里争地盘,结果被“六分半堂”里的第一好手雷动天用“五雷天心”击中门顶,连回百应都以为他是死定了,可是他居然不死。   所以回万雷在武林中,也被视为一个“不死的人”。   他不死,但死在他手上的人,着实是太多太多了。   当“妙手堂”初崛之际,他自觉杀人大多,故限制自己,一天只准杀三个人,可是到了后来,他自己也不敢再算下去。   再算下去,他自己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因为他自己都算不清,有时候,他一天就杀了本是一个月才该达到的人数。   回百响问他:“你觉得堂主的决定如何?”   回万雷握紧拳头,道:“他一定是疯了。”由于他在妙手堂里有着极崇高的地位,和极显赫的功绩,以及与回百应极亲密的关系,所以他比较方便说话,甚至批评。   ——自古以来,自以为“能说几句”、“该说几句”而遭祸的人,不计其数;人人都以为说几句话应该“没有甚么关系”,但实际上,说几句有时候足可等于刺别人几刀,或是捅自己几刀一般严重。   回百响知道这种严重性。   他知道替人说好话是一件值钱的事,所以他十分慎言,不说没有代价的好话。   偏偏回百应很信任他,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信任他,但就是在“钱”字上,却是绝对的不信任他。   在金钱上,回百应是信任他的夫人。   回夫人却不信任他。   这也难怪,通常,在权力斗争的运作里,叔嫂之间本就容易形成对抗与冲突。   回百响最需要的就是银子。   这点他无法得到满足,只好假手外求,到后来发现唯一能使他手头宽绰自如的,却是兰亭池家。   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能回头。   ——要是回百应发现他欠下池家那么多钱,只把他的头撕下来喂狗也算幸运。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使池家不向他讨偿。   为了这点,他难免要为池家“做一点点小事”,包括有时候“小说一两句话”,有时候要“多说一两句话”。   当然,他最终或最大的目标,也许是有一天,可以直接掌管回家的财库,甚至控制回家的权力重心,这一点,只要回百应在世,对他而言,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池日暮协助他。   以下就是回百响对回万雷多加的几句话。   回百响:“你觉不觉得方邪真该杀?”   回万雷,“该杀。”   回百响:“小绝死了,你痛不痛心?”   回万雷:“不痛心。我痛恨。”   回百响:“连你也痛心,难道堂主反而不伤心?”   回万雷:“堂主最疼小绝,怎可能不伤心!”   回百响:“便是。”   回万雷:“你的意思是?”   回百响:“堂主必比我们更痛恨方邪真。”   回万雷:“只是他不便说出来?”   回百响:“方邪真武功想必很高。”   回万雷:“高又如何!”   回百响:“堂主当然不希望有人平白牺牲。”   回万雷:“笑话!我且撷下他的头来见堂主。”   回百响:“你不怕?”   回万雷:“怕?怕甚么!”   回百响:“好,有勇气!”   回万雷:“堂主对我恩重如山,为他效死,责无旁贷。”   回百响:“可是……”   回万雷:“可是甚么?”   回百响:“堂主并没有下令杀方邪真,万一……”   回万雷:“是我自己要杀的,万一出了事,由我自己承担。”   回百响:“大舅真不愧是妙手堂第一好汉!”   回万雷:“我只是做该做的事,杀该杀的人。”   回百响:“你放心,方邪真一定该杀,你只要杀了他,便算是做了件该做的事,万一杀不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会替你做一些该做的事。”   他去替回绝办理葬事的时候,顺便多买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老板问他灵牌上要写上甚么名字,回百响想了想,笑着反问棺材店老板:“你猜猜看?姓方还是姓回的?”   门还是敲响着。   轻轻。   轻轻的轻轻。   方邪真去开门。   一个和蔼、福泰、有礼,但眼睛里流露的神采足以伤人的商人。   商人大多和气。   ——也许他们深知“和气生财”的窍妙,“和”是一个被忽略了近两千年的字,所以在历史上有的是内争、内哄与内斗,而没有办法团结起来,“以和为贵”。   商人都知道,要做事,让人便利,使自己得利,非要和和气气、和平共处不可。   这个随和得很的商人,却正是当今武林称之为“横刀立马、醉卧山岗”的“顾盼神风”   顾佛影。   他来做什么?   顾佛影道:“我会不会骚扰到你们?”   方邪真道:“顾先生有何指教?”   顾佛影道:“不敢,我只是忘了告诉方少侠一件事儿。”   方邪真道:“甚么事情?”   顾佛影道,“方少侠听说过‘红袍百袋,七发禅师,这个人吗?”   方邪真瞳孔收缩:“欧阳七发?”   顾佛影道:“很多人都说,‘天欲宫’要不是有七发大师的强助,绝对不会有甚么突破性的发展,‘长空帮’若不是接纳了欧阳七发的意见,不可能在财务上由亏转盈,‘刀柄会,若不吸纳了百袋七发,就不会除了正道人士之外,还得到绿林豪杰鼎力支持……”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过,‘天欲宫’、‘长空帮’、‘刀柄会’后来都变了质、违了初衷。”   顾佛影一笑道:“任何事物若要存在下去,都得变,人也一样。”   方邪真道:“是谁把他请来的?”   顾佛影道:“传说都说是游公子把七发大师请来的。”   方邪真道:“其实不是?”   顾佛影道:“不是。”   方邪真道:“那么是谁请这绝难请得动的人来洛阳呢?”   顾佛影眯着眼睛笑道。“这人方少侠应该很熟悉。”   方邪真道:“池公子?”   顾佛影点点头。   方邪真道:“这可好了。”   顾佛影道:“哦?”   方邪真道:“这人来了,池家的人也许就可以少烦我一些。”   顾佛影摇摇首,道:“我看很难。”   方邪真道:“请教。”   顾佛影故作神秘地道:“因为又来了一个人。”   方邪真道:“谁?”   “断眉。”顾佛影这次只说了这两个字。   第十一章 三不杀     方邪真动容道:“石断眉?”   顾佛影道:“正是‘断眉多石老幺。”他沉着地道,“近年江湖上最可怕的一个‘老幺’。”   方邪真道:“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喜欢充字号、称一哥,什么大哥、老大,还有大大哥、大哥大、哥大大、大哥大大,据说石断眉却坚不允人叫他为大哥,他向称自己为老幺,但江湖上无人不知这位‘幺哥’才是大哥中的大哥、老大里的老大。”他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人总喜欢当老大,其实当老大有什么好?看起来好像抢风头、有特权、呼风唤雨、高人一等,可是倒下去比谁都彻底,风险比什么人都冒得多,而且死也比别人死得快!”   顾佛影温和地笑道:“人人都如此的事情,我们只能叫做天性,是没有办法扭转过来的。”   方邪真道:“而断眉石喜欢杀人,也是天性,改不了的。”   顾佛影道:“断眉杀人的手段,一向很恐怖,而且他有三不杀,这‘三不杀’可比他杀人还有名。”   方邪真眉毛一剔,道:“这个人一向嗜杀,也会有‘三不杀’?”   “有。怎么没有?”顾佛影道,“第一,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之下,他不杀。第二,一个人所熬受的痛苦还未能令他满意,他不杀。第三,凡给他强奸过的女子,他不杀。”   顾佛影说一句“不杀”,方邪真的脸色就一沉,沉到了第三次,惜惜在旁忍不住就幽幽一叹,因为她知道方邪真已经动了怒。   顾佛影继续道:“他的第一个不杀,是因为他喜欢暗算人,第二个不杀是因为他喜欢看人受尽苦楚才死去,第三个不杀是他要那些女子活着受苦、恨他、而又求死不能。”他摊摊手,表示无奈地道,“其余的,不管老弱妇孺,贫病婴孩,一概照杀不误。”   方邪真皱了皱眉:“他是哪方面请来的人?”   “妙手堂回家。”顾佛影微笑道,“回家这名字可真不好叫,人人都以为是回家的回家,不知道是‘回家’的回家。。”   他忽然记起什么才说似的道:“回家的独子,叫做回绝,这位无恶不作的小少爷,本来是被视为妙手堂香灯的继承人,但刚才已死于你手下。”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要紧,反正,我已打算离开洛阳城。”   顾佛影讶道:“方少侠要到哪里去?”   方邪真道:“还不一定。”   顾佛影道:“城里这么热闹,难道你不想看了热闹才走?”   方邪真道:“我不喜欢热闹,因为在热闹里,总有麻烦和是非。”   顾佛影道:“可惜只要在有人的世界里,就会有麻烦和是非。”   方邪真道:“可是这城里的麻烦和是非似乎特别多。”   顾佛影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三个人才会一起前来洛阳。”   方邪真道:“三个人?”   顾佛影道:“三个人。”   方邪真问:“还有一个是谁?”   顾佛影道:“不知道。”   方邪真吃了一惊。   刚才他听到七发大师,只觉得警惕,听到断眉也来了,算是动容,但从没有吃惊过。   直至他听到顾佛影说“不知道”三个字,他才有点吃惊。   ——连“顾盼神风”顾佛影也不知道而又要特别提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方邪真皱眉道:“他没有名字?”   顾佛影立即道:“有。”   他说下去:“他现已住在和胜客栈二楼寅字房,在客簿上签了‘蔡旋钟’这名字。”   ——顾佛影打听这人的名字,居然只能从他自己签填的客人名簿上知道的,可见这人的真实姓名,想必是无从打探。   方邪真双眉一蹙:“蔡旋钟?”   顾佛影目光一长,道:“怎么?”   方邪真道:“没听说过。”   顾佛影道:“我也是。”   方邪真道:“他可有甚么特征?”   顾佛影道:“年轻人,额上一颗灰痣。”   方邪真苦笑。   ——这世上年轻人可真不少,几乎每三人就有一个是十分年轻的,至于额上有痣,也不是甚么奇事,大多数人的脸上,总会有一两颗痣,不然,也会有疤斑或黑子,这也并不出奇。   顾佛影连这点都列为“特征”,显然是因为找不到那人的真正“特征”。   一个没有特征的人,也不容易找到他的缺点;同理,所以一个已经成名的人,比较好对付,因为他的性命比谁都宝贵,就算他可以不要命,也很少人可以不要面子。   未成名的人却不然。   他们可以同时不要命,也不要面子。   故此,已成名的剑客最怕与无名的刺客交手,因为成名的剑客已不能败,无名的刺客却是只求得手   方邪真已感觉到“蔡旋钟”的侵略,甚至觉得,“这个人”跟自己越来越相近,但也愈来愈逼近。   所以他问:“他使甚么兵器?”   顾佛影道:“剑。”   方邪真问:“甚么剑?”   顾佛影道:“九尺七寸长的剑。”   方邪真吃了一惊:“这么长的剑?”   顾佛影道:“所以动起剑来,十分的不方便,他要杀的人,必须在十尺以外,否则,一旦让对方冲近身前,就不容易回剑自守。”   方邪真哺哺地道:“通常这么长的剑,已经不是剑,而是枪、矛或戟……除非……莫非……”   顾佛影几乎竖起了耳朵:“除非甚么?莫非甚么?”   方邪真道:“你记不记得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时,以三年岁次丁已,命李斯聚当世五大铸剑师往北祗采铜,镌得二剑,名为“定秦”,由丞相李斯亲刻小篆为志,以表秦之天下永定之意的事?”   顾佛影脸上已有了崇敬之色:“方少侠果真博学广识。当其时五大铸剑师只采得这块铜精,却无法把它铸成宝剑;只有苦求北邙山的奔鹿大师出手镌冶,奔鹿大师因顾念这五名剑师的族亲性命,便破例开炉冶剑,但得此二剑,各长三尺六寸,奔鹿大师一算气数,必须要采精铜镌冶第三把剑,剑长二尺五寸,三剑合一,天下始能定,并留下“大限剑”剑谱,希望秦世子能多练剑,少胡戏。”   方邪真点头道:‘大限剑’长九尺七,正是三剑合一的长度,可惜秦二世照样休戏,而李斯一听‘大限’二字,恐触怒秦王,忙把奔鹿大师诱骗毒杀,所以世间 只有“定秦剑”,而没有第三柄‘大限剑’了。”   顾佛影道:“不过,秦二世的大限也真的来了,一点也不含糊。”   方邪真道:“但是,这种剑法却传了下来,而且,在越王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精金铸冶八剑,其中一剑,即长九尺七寸,正好可使这一套剑法。”   顾佛影道:“越王八剑?你指的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八大名剑?”   方邪真含笑道:“是。古史记载,‘掩日’一出,指日则光尽暗。因金属阴,阴盛故阳灭。‘断水’一出,以之划水,水分而不合。‘转魄,一出,以之指月,赡兔为之倒转。   ‘悬剪’一出,飞鸟游虫,自触其刃,如斩载也!”他如数家珍地道,“至于‘惊鲵’神剑,以之泛海,据说鲸鲵为之深入。“灭魂”则为神兵,挟之夜行,不逢魑魅。“却邪”更有辟煞功效,妖魅见之则伏。还有一柄“真刚剑”,切玉断金,如削土木,吹毛断发,消铁如泥。”   顾佛影垂手恭听。   方邪真一笑道,“不过古人镌冶名剑和创研剑谱之说,往往以讹传讹,过于神化。若说‘掩日’神剑剑出而阳光尽暗,可能因剑光大盛而夺目之故,还算人情合理,但‘断水’能划水不流,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   顾佛影道:“那么,方少侠以为,能使‘大限剑法’的,是哪一把名剑呢?”   “九尺七寸,除‘转魄’外,还有哪一柄剑是这个长度呢?”方邪真道,“‘转魄神剑’,相传以剑指月,赡兔倒转,但赡兔乃指月亮的暗块,如何倒转?此说也未免夸张。许是因此剑太长,故以此作为形容,故有此说,亦或未定。”   顾佛影陷入深思,自语道:“大限剑谱?转魄神剑?”   方邪真道:“一个人,用这么一把剑在江湖上闯,不可能没有事迹可查的。”   顾佛影道:。‘有。”   方邪真道:“哦?”   顾佛影道:“三年前,‘刀柄会’的外三堂主‘不死铜人’匕金牛匕老太爷,便是死在这一柄奇剑下,当时那人留下姓名,只说是叫做‘蔡钟,。”   方邪真道:“蔡钟?”   顾佛影又道:“两年前,‘富贵之家’的大当家。飞锤金钵’席秋野,摆下擂台,大会群英,连胜二十七场,正是意兴风发之余,却叫一个少年人用一柄长剑轻易击败,席家的人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那人叫做‘钟旋蔡,。”   方邪真皱了皱眉:“钟旋蔡?”   “还有,”顾佛影道,“一年前荒山道人死于陕西道上,他的门徒发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门徒只听他说‘长剑!九尺余的长剑’便溘然逝去,看来也是这年轻剑手所为。”   方邪真点头道:“任谁想要杀死‘六合青龙、一剑擎天’的荒山道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要荒山道人死于他自己所最精长的剑下。”   顾佛影再道:“另外,前代大侠‘大梦神剑’顾夕朝曾被一少年剑客挑战,力斗三百招,不分胜负,后来只知这少年剑客留名为:‘钟蔡’二字。”   方邪真又皱眉了:“钟蔡?”   顾佛影道:“我对此人所知,就这么多了。每年每月,江湖上都会有些武林人物神秘亡故,或吃了败仗,但不敢张扬,这些事都无可稽考了。”   方邪真道:“有这些资料,也就不错了,至少我们已经可以作出三个推论。”   顾佛影道:“愿聆其详。”   “也没甚么,”方邪真一笑道,“第一,这人很可能会使‘大限剑法’;第二,他手上拿的可能便是‘转魄神剑’;第三,这是一位无名的剑客,而且是,一流高手,一位武侠坛上的前辈曾经说过:无名的高手比有名的高手更危险。”   顾佛影道:“好像还有一个推论。”   方邪真道:“请教。”   他们两者之间,一席谈后,显得更为尊敬。人生里,才人不一定要相轻,反而应该惺惺惜惺惺。如果人才都不敬重人才,你叫人怎么能敬重你的人和才?   顾佛影道:“不敢。”他徐徐地道,“我看,这种人来洛阳,敢情是有人雇用的,至于是谁,却还不清楚。”   方邪真点首道:“这种人才,若适逢其会,谁都应该争聘他,让一个人材埋没了这么久,是件悲哀的事。”   顾佛影笑道:“就像阁下一样。”   方邪真却不接他这个话题,只说:“也许还有一点可以推论的。”   顾佛影目光闪动,问 :“哪一点?”   方邪真道:“这个人为甚么这么喜欢用这三个字作自称:蔡?旋、钟?既要隐瞒身份,为甚么他不随便捏造个名字?阿猫阿狗?小虫小牛?甚至可以叫‘旋风’、‘种菜’,为甚么偏要叫这三个字呢?”   顾佛影道:“对,一定有原故。”   方邪真忽道:“可是不管这原故是甚么,我都不想知道。”   顾佛影讶道:“你还是要走?”   方邪真道:“我本来就是要走。”   顾佛影诧道:“你不关心这件事?”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为甚么要关心这件事儿?”然后他望定顾佛影,冷冷地道,“你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公子觉得他们可能跟你有关,”顾佛影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一声。”   方邪真全无谢意地道:“谢谢。”   有时候,“谢谢”常与“再见”同义,通常,也可能是一番谈话的结局语句。   “另外,”顾佛影脸上仍是亲切而诚恳的,表情也是亲切而诚恳的,但眼里却闪过一丝狡烩之色,“我以为,就算你不关心你自己,也总会关心一下你的朋友。”   他说完了这句话,就拱手告辞,表示要走,一面赔笑道:“现在我才知道我弄错了,叨扰了,告辞了。”   方邪真目送他出门口,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你说我的朋友……是谁?”   顾佛影一面走一面抛下了一句话:   “追命。”   第十二章 美丽的花     方邪真一听,扬声问 :“他在哪里?”   顾佛影迳自往前走去:“他还未到,不过他在三个月前就一直追踪这三个人。”他边走边说,“我们公子下了道帖子,约他们三个人明天拂晓在‘小碧湖’的‘相思亭’一叙,追命想必也会未。”   方邪真只好问:“他为甚么要追踪这三个人?”顾佛影已走到楼梯口,倏然站定,回首答道:“因为他想破孟随园全家被屠杀一案。”   方邪真又问 :“这三个人是凶手?”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一个,也许三个都是,也许三个都不是。”顾佛影道,“不过,只要追命一出现,这三个人很可能就会同时向他出手。”   方邪真再问:“为甚么?”   “因为不管是不是凶手,被怀疑和被追踪都是件很讨厌的事情,而对付官差,一旦出手,就不能留下活口,”顾佛影似微带惋惜之意,“尤其是对追命这样的高手。”   他笑笑又道:“江湖人称:‘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乃与武林中:‘唐仇的毒,屠晚的锥,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并称于天下,此所谓天下‘四大名捕’与‘四大凶徒’,不过,断眉老么的钢叉、无名小子的古剑,七发禅师的袋子,还有你那柄深碧的剑,都可以算是江湖一绝,理应也算进去才是。”   顾佛影眯着眼睛笑道:“如果我还没有老眼昏花,阁下腰间的剑,很可能就是八大名剑中的‘灭魂剑’。”   他笑着一拱手,便下了楼,还抛下了一句话:   “像明天‘相思林’里‘相思亭’这样的盛事,游公子说,他想在下必能在那儿恭候你的大驾。”   他说完这句话,就已经走到门外。   可是声音犹在方邪真的耳边传来。   不徐不疾。   不强不弱。   方邪真暗忖:单止顾佛影显露这一手悠游绵长充沛浑宏的内功,在武林中内功高手里,绝对可以脐身于十名之内。   这一种气功,就叫做“大江南北”。   这种内力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精选了大江南北二十七家重要的内功,苦练成南北二系,成为内力中的内力,内功里的内功而已。   当世能够练成这种内功的,只有四个人。   一个练成了,却死了,血脉破裂而死,听说是真气太盛,无法开泄,溢血而殁。   另一个是练到一半,走火入魔,真气源源外泄,不但成了残废,还变成了白痴。   还有一个便是“迷天七圣”里的关七,他已成为京城里足可与“六分半堂”及“金风细雨楼”相抗衡的第三势力。   最后一位便是顾佛影。   “横刀立马,醉卧山冈”的顾佛影。   方邪真回望惜惜。   惜惜依依地望着他。   灯光里,满目娇楚而柔。   方邪真心中也温柔了起来。   他说:“我明天不走了。”   她说:“我知道。”   他说:“我后天还是要走的。”   她说:“能多留一天总是好事。”   她似是哀愁,又似是惋叹似地道:“有些事,迟一些,或早一些,都会不一样了。”   他双眉一蹙:“你不高兴?”   惜惜美丽地笑开了,看去纯真、娇戆、而无邪,方邪真看得有些痴了。   他手上无酒,却有醉意。   “你能留,我还能不高兴哪。”她笑盈盈地道,“你要走,我难道去还神么!”   惜惜这样说。   可是她总觉得,不知怎的,有些过错,还是有此错过,在心头一掠而过,轻轻的掠过心头。她明明渴望方邪真能留在洛阳,却为何会生起这种想法呢?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也不问为甚么?   方邪真今天回得比较晚。   他本来通常在戊亥时分就会回大隐丘的法门寺去。方父就住在后山。   他今晚却在子时方回。   这时候,风平云止。月朗清天。   是不是天色阴沉的时候,总会发生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在天气清朗的时候,总有比较如意的事发生?   不是。   天气是天气。   事是事。   人是人。   正如一个人在极寒冷的天气里。他的心热得像一团火,也可以在夏日如炎里,一颗心却冷似结了冰。   颜夕的心还未成冰,但纤纤十指已快比冰还冰。   本来,颜夕与洪三热跟八名手下就候在大隐丘法门寺前的三百六十五级石阶旁、牌楼下,想等那个竟不接受礼聘的年轻人经过,好好的试一试他、吓一吓他。   不料却吓着自己。   颜夕眼看时间己近亥尾,凉风飒飒,心中很不是滋味:莫非是剑夫子在时间上推测错误?正是那么想的时候,洪三热已满是不耐烦了。   洪三热怒道:“他娘的!我去依依楼把那小子扯回来,在这儿死等活赖的,他却在那儿风流快活!”   他这一番气语,不意把颜夕也骂了进去。   颜夕不以为忤。   她掀开轿帘,看看天色,却望见月色。   月色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玉颊就似月光一般柔和,她的眼波就像月色一般幽怨,她的手指就跟月亮一般优美。   她整个人就像是人间的月亮。   月亮不知令她想起甚么。   她悠悠出神。   也幽幽失神。   然后忧忧一叹。   洪三热却以为是大夫人等得不耐烦,跳着脚道:“我去。”   颜夕奇道:“你去哪里?”   洪三热道:“我去把那小子从依依楼的火热被窝里揪出来,带他来见大夫人!”   颜夕忍笑道:“可是这样一来,三哥是够神勇了,但方公子岂不是威风尽失?这样一来,就算他想加入我们兰亭池家,恐怕也没这个颜面了。”   洪三热怔了怔,摸摸下巴苦思道:“这……个……”   颜夕道:“三哥看来,是不是有些为难呢?”   洪三热大力的搓摸着下颔:“是有为些难……何况,我出手一向都太重了些。”   颜夕道:“再说,我们现在是礼聘人家来为咱们效力,这把人家从热被窝里一掀,老鹰抓小鸡似的拿了过来,再来敦请召聘,未免有点……似乎有一点点不对劲,三哥可以为然否?”   洪三热深谋远虑地道:“我早也想到了,似乎确有一点点不大对劲。”   颜夕拊掌笑道:“三哥跟我真是所见略同。”   洪三热也笑得一张大口合不拢,一双大手,搔腮抓勃,很是高兴。   颜夕亮着眼笑道:“所以……”   洪三热怔道:“所以?”   颜夕道:“所以为了大局,三哥就不必劳驾这一趟了。”   洪三热想了想道:“对,我就不必劳驾这一趟。”   忽听一个声音道:“不过,大夫人却还是要劳驾走一趟。”   洪三热霍然回首。   他回首的同时,拳头握紧,拳骨也同时发出裂革似的响声。   可是就在他回头的刹间,带来的八名随从,已倒了四人。   他们不声不响的就倒了下去。   月亮下,只有一个人,自数百级石阶上拾步而下,衣袂沾风。   这人满脸笑容。   颜夕一看见他,心就往下沉。   因为这个笑态可掬的人,要比一千个绷着脸的人加起来都难以应付得多了。   他就是“小碧湖”游家的大总管简迅。   颜夕一看就知道,这人如果是没有极大的把握,是不会出动的,一旦出动,就不易空回。   何况,他今天看来已空回了一趟。   ——依依楼上跟方邪真一会,简迅虽脸露笑容而去,但总不似大获全胜而返的样子。   ——既然已“失手”过一次,就不会作第二次的自讨没趣。   尤其是简迅这种人。   像这样子的人只要来了一个,就已经十分的不好对付。   而这人还没有下来,八指轻弹下,自己这边的八个部属,已倒了四名。   其余四名,是轿夫。   他们一共抬了两顶轿子来。   洪三热坐的是马,两顶轿子,一是颜夕乘坐的,一是准备要畀方邪真回兰亭的。   这四名轿夫当然也会两下子,但要比起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当然就不止差上七八下子。   也就是说,这简迅一上来,就把自己这边还能一战的人点倒了,只剩下自己和洪三热。   颜夕还没有想到对方是用甚么手法隔空点倒这几人,但确知这四人虽不能动弹,但却没有毙命。   简迅似并不想杀死他们。   ——“四公子”中,除了“妙手堂”敢下毒手之外,其他多想留一点余地,让对方有一丝退路,以便他日自己也有个转圜的机会。   ——“四公子”之争,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仇杀。   想到这里,颜夕似略为安心了一些些。   不过这安心也仅止是一些些而已。   因为她现在的处境,一点也不安全,一点也不安稳。   她只希望简迅只是一个人来。   这样的话,她和洪三热协力,也许还对抗得了这头“豹子”。   这头会笑的“豹子”。   豹子多是愤怒的。   武林中多的是“怒豹”、“黑豹”、“飞豹子”。“金钱豹”的称讳,有这些外号的高手,多是出手迅疾、力沉势猛,而性子暴烈,就像豹子一般。   简迅却不是。   如果说他是“豹子”,他是一头“会笑的豹子”。   他甚至彬彬有礼、还谦逊得体,看去像一个交际人材,还多于像一个武林人物。   “我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简迅第一句就封杀了颜夕的希望,“我还有两顶轿子,候在山后,等两位过去乘坐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过,要是两位不喜欢,要坐回自己的轿子也行,所以,我把这四位小兄弟留下了,如果你们要自己人抬轿,也无不便处。”   他这般说法,似已兼顾周到,给了颜夕和洪三热极大的方便。   洪三热一听就要发作,颜夕却笑道:“不知简管事要我们到甚么地方去?”   简迅已走近离阶下约莫十五级,便停步,笑道:“不远不远,只到小碧湖去一趟而已。”   颜夕道:“到小碧湖去么?我可没有备礼,而且,这段路也有七八里远,要去也应该有些准备,再说,夤夜造访游公子,我是妇道人家,总是有些不便。”   简迅道:“相请不如偶遇。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大夫人尤其是女中豪杰,何必拘这种俗礼!”却巧妙的把此去是不是见游公子的话题避去不谈。   颜夕却仍是要问:“如果贵府有意要请我们过去会叙,何不报帖敝庄,这般突儿相请,岂不有些冒昧?”   简迅笑道:“我们算定大夫人多会在此地等候方少侠,不过,看来方少侠今晚要迟些才回来,池公子跟敝府的主人情同手足,这些儿礼数欠周之处,大夫人英睿侠骨,定不计较。”   颜夕眉毛一剔,单刀直入地问:“哦?这么说,今晚你是奉游公子之命,来强邀我们去小碧湖的了?”   简迅仍是不直接答复,只说:“大夫人言重了。”   颜夕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因为这简迅绰号“豹子”,但比泥鳅还滑,他既不肯说出是游玉遮的意思,万一失手,游家的人也可以矢口否认,与他们无关,宣称这只是简迅的私下行动。”   洪三热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手掌、腕、指间几下干净利落的动作,已砌出一把丈二长枪,他把枪一划、山风中,天神也似的威风凛凛,陡地一声大喝道:“我去!”   简迅神色不变,笑道:“很好,大夫人想必也一道上路?”   “可以!”洪三热雷霆似的咆哮道,“不过要先得问过我手上的枪!”   他这句话一说完,手上的枪就变成了一技花。   一杆枪当然不可能变成一枝花。   枪在挥使的时候,才会划出“枪花”。   那是枪花,枪花不是花,正如天花不是花,烟花也不是花一样。   可是枪本来在洪三热手里,现在真的变成了一朵花。   那是因为洪三热一说完了那句话,有十七八件“暗器”向他攻了过来!   这些“暗器”全不带半丝厉烈的风声,所以当洪三热发现时,“暗器”已然攻到脸门。   “暗器”不止攻向他的面前,他身前身后、上中下盘至少有十处要害都在“暗器”的攻袭范围之内。   洪三热手上的枪太长,难以招架,“暗器”又来得太快,不及闪躲,只有用空着的一只手来接、   当他把“暗器”尽皆接完时,发觉手上的枪被夺,他手指忙紧了一紧,却握住了一枝花。   莲花。   然后他发现他所接所架的“暗器”,全是花。不同的花。   唯一相同的是:   花都美丽。   美丽的花。   第十三章 没有眉毛的人     可是跟这个女人一媲,所有的花都为之黯淡失色。   这女人美艳如玫瑰。   温柔如夜。   花要在阳光灯色下才开得璀灿夺艳,可是这女人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下依然柔媚入骨。   连颜夕看了,也不禁在心里喝一声彩:   这样看去,她不是十全十美,她的骨架子有点略大,颧骨也嫌略丰了些,笑的时候嘴巴也稍阔了点,眼眸里渴望的神色也露了些……可是,这样看去,她却明明比女人更像女人。   尤其那唇。   红而艳。   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恋人的心。情人的血。惊心动魄但又柔艳入骨的红着。   那女人笑了,美丽的唇划出美丽的弧型,她的语音低柔如叹息:“你的手上是枪么?不是花吗?明明是花,为甚么你说它是枪呢?”   洪三热怒吼。   他一腾身,扑向那女人,一拳打去。   这一拳之声势,就算前面是一头大象,也会给他一拳击毙;如果是一块巨岩,也会给他一拳打碎。   那女人却偏偏不闪不躲。反而一挺胸,闭起双目,噘起红唇,仰着脸儿,挺起丰满的胸脯,只说:“你既然那么喜欢欺负女人,你打啊你打啊!”   通常一个女人有这种表情的时候,是给人亲吻,而不是给人痛殴的。   何况是一个那么美艳的女人,谁忍心打她?别说打她,就算沾一沾,也怕落了花瓣。   洪三热是男人。   而且还是条好汉。   好汉不打女人。   洪三热的拳头硬生生顿住。   他的拳势大猛烈,只能发,不宜收,这硬生生收势,使得洪三热胸膛就像给自己狠狠的擂了一拳。   就在这一刹那,只听颜夕呼道:“小心!”   洪三热霍然返身。   只见一支巨箭映着月芒向他直投而至!   那当然不是箭。   而是人。   那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衣衫反映在月色里,漾起一抹淡淡的华彩、直射向自己。   洪三热这才明白简迅外号为什么叫“豹子”。   如果说豹子的攻击快得像迅雷不及掩耳,那就错了。   因为像简迅这样的“豹子”,别说掩耳,连眨眼的时间也来不及。   不过,洪三热的“十三太保横练”,却能及时凝聚,虎拳龙啄,也立时发了出去。   本来,在武学上,只有“虎爪”,而没有“虎拳”,洪三热另创一格,把“少林神拳”   和“虎爪”二合为一,同样本来只有“龙爪”和“鹤啄”,洪三热也把二者混合使用,变成了他的看家本领。   这四种拳法的混合使用,亦即是将这四种拳法的精华提炼了出来,不但绝对有效,而且等于把这四种拳法的威力增加了四倍,加上洪三热天生神力,天纵神勇,是以使他成为兰亭池家麾下第一勇士。   他霍然返身,便要运功出手。   可惜简迅并不是攻向他,而是攻向颜夕。   洪三热只觉背后一麻,上身一寒,下身骤热,“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力,竟被破去。   那女人缓缓的缩回了手指。   纤纤五指。   指甲上还涂着凤仙花汁。   洪三热的“十三太保横练”,已无破绽可言,如果硬要说有,那么只有背部脊椎骨近盘骨处的关元俞与上体穴之间,有一处气孔。   那女人的食指指甲,不偏不倚,就在洪三热返身的刹那,恰好戳在那儿。   洪三热立即就像一个本穿着盔甲的武士,却忽然给人抽离了骨骼,整个人都散了,瘫痪于地。   简迅第八次掠向颜夕。   他的身法,一次比一次更快疾。   他飞掠势子之迅疾,眼看已到了速度的极限,却不料他下一次飞掠,又比上一次更快更疾。   他奋身扑击颜夕。   颜夕拔剑反击。   剑是短剑,仅长一尺一寸一分一。   她一拔剑,剑虽短,但方圆一丈之内,全充溢着她的剑意。   简迅一触即退。   退回石阶之上。   他的脚才沾石阶,又再作第二度扑击,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凌厉。   他跟颜夕的剑意稍一接触,立即疾退,每一次飞退,都退得更远,退立在更高的石阶上。   到了第五次扑击,简迅已站在三十余级石阶上下扑,声势更强。   但颜夕手中的剑,却越战越长。   她的剑,短的时候看起来厚刃薄锋,但剑身却装有簧括,由于简迅的扑击猱袭太剧,压力太巨,颜夕只好把剑锋吐现,当简迅的第六击时,颜夕的剑长四尺一。   她的剑锋尚只一尺一时,余锋已及丈远,更何况是她的剑吐伸至四尺一寸的时候?   可是,她还是抵挡不住简迅的攻势。   简迅连攻七次,再猛烈的下扑。   颜夕奋剑招架,剑已不再伸长。   剑已到极限。   剑招也使尽。   简迅疾退回第三十五级石阶,洒然笑道:“大夫人,你就跟我们回去一趟罢。”   这时候洪三热已受制。   颜夕也喘气吁吁。   敌方还有那位比玫瑰花还美丽的女人。   看来颜夕已别无选择。   她也看得出来:简迅只是在消耗她的体力,无意要杀伤她,而小碧湖游家已出动到旗下两员大将:“豹子”简迅和花沾唇,就是摆明了不得手绝不空返。   颜夕委惋地微叹一声道:“你们真的要我去小碧湖?”   简迅温和但坚定地道:“少不免要大夫人劳驾一趟。”   颜夕一笑道:“你看,在这种情形下我能拒绝吗?”   忽听一个声音道:“能。”   话一说完,石阶下的广场上,多了八个人。   这八个人却不是自己走过来的。   而是被“丢”过来的。   这是八个死人。   一见这八名死人,一向处变不惊、遇危不乱的简迅,也变了脸色。   这八个人,正是抬轿候在后山的八名轿夫。   现在这八名轿夫都死了,这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竟连一点声息都听不见,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八人本来也是“小碧湖游家”的高手,直接是由顾佛影训练出来的,而今竟如此不济,给人没声没息的便了了账。   但这也还不算很可怕。   可怕的是,这些人死时的惨状。   每个人的脸或身体,被人刺戮得血肉模糊,在未死前曾受过极大的痛苦,脸容都为之扭曲,眼神都流露出恐惧已极、痛苦已极的神色,八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死得瞑目。   ——他们身受那么可怕的痛苦,竟没有一个人叫喊得出声音来?!   对简迅而言,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这八个人,是被人“扔”过来的,像破衣服一般地随手“扔”在地上,可是来的只是一个人。   ——这个人把八个死人“扔”过来,竟好像比扔掉八粒臭苹果还轻易!   简迅迎着月色。   这人背着月光。   简迅看不见来人的脸孔。   花沾唇却看得见。   她的唇已觉得有些发干。   这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近来。   这个人没有眉毛。   这个没有眉毛的人,却有两撇胡子。   两撇很好看的胡子。   可惜,胡子到了唇边角上,突然少了一小撮,像在黑草丛中割开了一道白沟子。   两边都如是。   这人没有眉毛,却有眼睛。   他的眼睛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   他对花沾唇的脸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兴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   他眼里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   花沾唇只觉得被他望过之处,就似爬满了小虫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过之处全要洗涤过。   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   仿佛这已是他的女人,他随时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随地怎样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时。   然后他看向简迅。   简迅也在看他。   看他手上的叉子。   看到这柄叉子,简迅便想到那八个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伤口,简迅觉得喉咽也有些发干。   所以他问话的声音有些发硬:“阁下就是断眉石?”   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热,“都非死不可,这两个女的,我都要带回去。”他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在场四个人,都会接受他的安排而毫无异议似的。   简迅勉强笑道:“你不是明天才进洛阳城的吗?”   断眉石道:“就是因为你们人人都以为我明天才来,所以我今晚就到,一个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总会比别人多一些。”   简迅承认断眉石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若迟一些或早一些,都会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个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听他该听的,只闻他该闻的,只看他该看的,也许能够无忧无虑,但永远无惊无喜。   简迅只好道:“你既然来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   断眉石道:“你这句话,为甚么不早三个月说?”   简迅不解:“三个月?”   断眉石道:“三个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们出的银子,可供我挥霍二十个月。”   简迅马上道:“你要是见着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价钱。”   “你知道挥霍是甚么意思?”断眉石道:“挥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费,就算是一个人挖到了金矿,也禁不住他毫无节制的挥霍,游公子请得起我?”   “绝对请得起,”简迅脸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赀万贯,而且出手一向大方。”   断眉石似乎有些动容。   “相请不如偶遇。”简迅道,“不如请尊驾也到小碧湖去一趟。”   “我一来洛阳,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断眉石有些犹豫。   简迅一面拾级而下,一面道:“难道你要进了妙手堂,才开始背叛不成?”   断眉石反问道:“我怎能相信你?”   简迅已走下石阶,“你就算信错我,对你也没有甚么损失。”   断眉石道:“可是,如果我一进小碧湖,你们就围杀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简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   颜夕忍不住道:“你去兰亭池家,我们一样会重用你。”   断眉石连头也不回:“你们池家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人才。”   颜夕气得粉脸发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   断眉石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兰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阳城里,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游家。”   颜夕只觉池家受辱,无论如何她都要挺身维护,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   断眉石忽然笑了。   他一笑的时候,额上竟隐现了一对眉毛。   就在这刹那,他突然扑向颜夕。   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颜夕的容颜,仿佛要把这花容月貌捣毁才称意。   简迅大吃一惊,忙飞掠而出,赶在两人之间,作势一拦,急叫道:“有话好话,先别动手——”   他才叫出这几个字,便知道自己错了。   彻底的错了。   他犯上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因为他马上发现,断眉石的目标根本不是颜夕。   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