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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敌
第一章 这是我死的日子     1.你听到雷声吗   他每走十八步就要发出一声嘶吼,以消弭太狂烈的战志。   战志已烧痛了他。   也灼痛了他的剑。   甚至更染红了大街。   这是蓝衫街。   蓝衫街是京戏里的一条大街。   大街最大的特色就是。   热闹。   ——什么是热闹?   热闹就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生气勃勃、车水马龙的总称。   所以,请注意;热闹只是外表的事物。在过年放鞭炮,在元宵看花灯,在端午赛龙舟,在重阳齐登高,都很热闹,但热闹归热闹.人的内心不一定就很快乐,甚至可以仍然很孤寂,非常的孤寂。   因为孤寂纯粹是内心的感觉。   这条街也是这样子。   这条蓝彩街街面很宽,很阔,也很干净、平坦、整洁,但行人却不多,店铺亦少,整条街看去,大得有点教人心慌。   行人不多、店铺少,这样的街怎么大得起来?   答案是:可以。   因为这条街是供官家、贵人、皇亲国戚走的“官道”。后来;也是因为住在这条街的达官贵人,觉得太冷清了,他们觉得不够兴旺,于是,才一声令下,客让这条街可以在傍晚以后在街边摆卖,这条街才算开始热闹起来。   也因如此,这条街在大白天里,显得分外冷清。这时候也能摆卖的,多半跟这些住宅里的权贵“有些关系”,不过,跟这些人“有关系的”的摊子,卖的多半不会让寻常百姓太感兴趣的东西。   是以,大街不一定就热闹,有时候,一些小街小巷小微小弄,里面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好玩的好吃的好乐的好看的多不胜数,那才是真正属于老百姓的“大街”。   这道理就正如庙大不一定灵、人高不一定强、声大不一定就凶一样。   他的声音却不算太大。   也不很凶。   可是却很有杀气。   ——杀气是什么?   杀气其实是一种要命的味道。   他确然很要命,事实上,战斗只不过开始了半盏茶的光景,丧命在他剑下的,已有十七人。   ——十七名“金风细雨楼”的精英!   ——十七名“风雨楼”的精英,已断送在他的剑下。   的确,在初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是有点犹豫,有些顾虑,有些微儿杀不下手。   因为他的目标不是来杀这些人的。   这些人还不配他动手。   他要杀的只有一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值得他(和他的师兄弟)动手。   可是,他若要杀此人,就难免失除掉这些保护这人的“障碍。   所以他只好大开杀戒。   当地杀了第一个“障碍”后,杀性便给激发,杀气激布。   他杀红了眼,杀红了剑,也杀红了长街。   ——现在这一条街,绝对已不是“蓝衫街”,而是“红”:   血染蓝街!   他杀上了瘾,杀了一人又一人,把前仆后继保护那人的忠心子弟,—一歼杀。   他不留手.也不留情。   他剑下决不留命。   因为他是“剑神”。   温火滚。   他现在已杀上了火。   而且还是滚烫的火焰。   他要杀的人正是:   戚少商!   ——当今“金风细雨楼”代总楼主!   他要杀戚少商的理由是:   为师兄弟报价!   ——因为,“剑仙”吴奋斗,“剑鬼”余厌倦都死在戚少商的狙击下,至于“剑妖”   孙忆旧,则完全是给戚少商设计陷害的。   这是“七绝神剑”中老么罗睡觉的判断。   ——老么的判断一定正确!   吴奋斗、余厌倦、孙忆旧一死,“七绝神剑”剩下的“剑神”的意见立即起了分歧:   “剑魔”梁伤心的看法是;“他们死了也活该,这叫天意收拾了他们——谁叫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不团结,老爱跟我们作对!”   可是“剑神”温火滚却不同意:“无论怎么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师兄弟,有人害死了他们,我们自当为他们报仇——连大侠萧秋水都说过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我们不替他们复仇,别人会笑话,自己心中也说不过去。”   “剑怪”何难过却比较温和:“孙老妖、余老鼠、吴老仙他们的确嚣张过分,对咱们口限心不服,面和气不和,可是这伙却不能不报——若然不报,有损威信!我们不加听老幺的裁决。”   “老幺”自然是“剑”罗睡觉——他是“老幺”,因为这七人中要算他最年轻,但若论剑法、名气、威望、地位,当然以他最为老到!   所以他说的话就是最后裁断。   “仇是一定要报的。”理由有三:   罗睡觉说话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根据地的说法,一个人平常一日的精力,多用在眼神、眼力上,是以,他若果没有特别原因,就一定闭着眼睛,节省精力,也储存每一点。每一滴的精神力量。   他从不浪费自己的力量。   他的师兄们简直还怀疑地也储藏、节约他的精液,经过细心与长期的观察,谁都没有发现过这“小师弟”自淫、遗精、嫖妓乃至发泄过。   “一,此仇不报,京城、江湖、武林均没有香等立足之地。杀了戚少商,可使‘风雨楼’群龙无首.咱们却可立威于天下!”   “二,陷害他们的是戚少商和金风细雨楼的人。他们杀得了孙妖、余鬼、吴仙,就一定会斩草除根,迟早会找上咱们。咱们理应先下手为强。”……三,咱们以报私怨、江湖仇杀的名义除去戚少商,那就正合蔡太师之心意。太师复出视事,指日可期,咱们先领一功,他回自有犒赏。我们可以说是公报私仇。在公在私,这一仗都一定要打;这个仇都一定要报。要不然,皇上反而误信了这娃戚的奸徒,而忽略了咱们的实力和忠诚。”   “还有一个附带的理由。”罗睡觉慢条斯理地道;“我想杀死戚少商。”   温火滚忍不住问:“为什么?”   罗睡觉道;“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这就是理由。   这理由已足够。   ——你要支持一个人或反对一个人的理由,往往只是对方“看得顺眼”或“看不顺眼”而已,这理由听来十分荒唐,其实却十分真实,这是“人夹人缘”,看似荒谬,实则奇妙。   不过罗睡觉也有补充:“而且这不是单方面的——”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我觉得戚少商也看我们不顺眼,他也要剪除掉我们这组人马——尤其是我!”   于是,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就准备杀人了。   他们要杀的当然是威少商。   温、梁、何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要动手,罗睡觉却说:   “人是要杀的——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等待。”   “还要忍耐。”   温火滚明显不想等。   何难过也失去了耐性。   梁伤心做事一向都喜欢速战速决。   “要打杀能力远低于自己的人,什么时候动手也无妨;”罗睡觉陈述阻止理由,“但对手若比我们强,或者至少跟我们足以相持,那么,就直等和恶,等他有了疏忽,露出了破绽,忍到他气弱运衰的时候,才予以重手狙击,一战必胜,也必能取其性命。   目前,戚少商助诸葛老鬼迫退了太师,又有糊徐皇帝的信任,气势当旺,声威无两,护他的高手也多不胜数,防范森严,咱们还得等他得意志形,或候运气一过.咱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要他翻不了身、还不了手。”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温火滚终于还是火火滚滚的问出了这句心里的话。   “你听到雷声吗?”   罗睡觉忽然这样问。   温火滚不明所以。   也不知其所指。   “也许,听到天际响起雷声的时候,就是时机到了,”罗睡觉倦倦的一笑,说,“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养精蓄锐,睡觉去吧!”   ——睡觉?!   嘿!   ——我们都不像你,睡着了也能练剑!   温火滚不禁打从心里啐了一口。   他跟常人一样,只能在清醒的时候练剑,而已他脾气暴躁,动辄发火,但越是躁烈光火之际,他的潜力就越能发挥,剑法的威力就越大。   他们几师兄弟,尽管创路不尽相同,剑法上各有造诣,但在性情上却也有许多一致之处,例如:   何难过在心情难过之际,他就会专注地练武,而在心里难受的时候,他的剑法就会发挥得更淋漓尽致。   根据与他交过手而又侥幸能生还但犹有余悸的敌人回忆;跟何难过动过手,就算不死,但每想起那一战.都不知怎的,十分难过、非常难过。   梁伤心也一样。   他的剑法是在伤心中最能发挥,也更能发威。   他便的是伤心剑。   他的人也一样,常伤人心,也常遭人伤了他的心。   他的剑招是先伤人心,再伤人身,他自己也是个伤心人,他的剑剑剑攻人心房。   可是他们都不能像罗睡觉那样;睡着了也能练剑,甚至入梦中也能使剑。   他使的正是;   梦中剑!   他们只好在等。   等雷声。   他们一直在忍。   从春季一百忍耐到了夏天。   初夏时分,隐约雷鸣。   他们不仅听到了雷声,也看到了雷家的人。   雷家的人来了:雷如、雷有、雷雷、雷同、雷必、雷属、雷巧、雷合等八大高手。   他们显然与罗睡觉密斟、商议。   然后他们就开始了行动。   这行动就称之为:   “一剑发财”!   2.一剑发财   当然是“一剑发财”:   ——因为只要杀得了戚少商,四位剑神都一定发财,也发走了财!   因为蔡京一定会重重厚赏他们,不仅是蔡京,就连童贯、蔡攸、梁师成、王黼、朱酞这些官可敌国的商定权贵,无不会颇手称庆.重赏厚赐,连同“风雨楼”的敌对派系,也一定会予罗、温、何、梁等不少“好处”,而且也一定能博得了不少“名声”。   为名为利.是志在必杀。   为公为私,也未在必得。   一切由罗睡觉布署,但有不少人协助行动,其中当然包括了江南雷家霹雳堂的八大高手:“如有雷同,必属巧合”。   何、梁、温三人终于等到了。   忍够了。   今天就行动。   行动的地点是在“蓝衫大街”!   今天天气炎热,太阳火猛.大地刮着热风,蒸腾着煤气,狗吐出了舌头,收不回嘴里去,人都汗透薄衣。仿佛只要把一簸箕的黄豆往街心倒。不久后豆子自然会给炎阳炒得个跳熟。   但天空远处,却有乌云密布,隐约腾雷,仿佛苍穹深处,蛰伏了一头随机待发的怒龙。   这儿太需要一场雨。   今天太热。   热得像在忍耐和等待:   等待一场暴风雨!   来自准确的情报:   戚少商今天会经过“蓝衫大街”。   他秘密的约了一个人会于三合楼。   三合楼位于黄裤大道西,要到“三合楼”难免要先经过蓝衫大街。   自从受过他心腹弟兄顾惜朝暗算后的戚少商,他复出重振声威,行藏谨慎多了,一反他当年独来独往,对友用推心置腹、毫不设防的风格,尤其他现在已是京师第一大帮的代总帮主,出入不但防卫森严,且“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中的子弟、好手,都乐意为他护法、开道、呼应、照顾。   ——他是他们的领袖,他们失不起这个群龙之首!   有许多时候,戚少商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动身,只派亲信如场无邪、张炭、孙鱼等前往,已可解决。   昔日,戚少商在主持“连云案”的时候.江湖上已号称他为“九现神龙”,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倏忽难测的意思。而今,他坐镇京师,贵为楼主,指挥调度,运使自如,别人要探测他的行踪和下落,要去伏击、狙杀他,当然更加不易。   是不易,但决非做不到。   要杀戒少商的,决不只是罗睡觉这一伙人。   还有更厉害的。层次更高的角色。   “他们”提供了人手,还有戚少商的“资料”。   ——戚少商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因为他与人有约。   而且他一定会亲自前来。   与他有约的人身份奇特,所以戚少商一定不会带太多的子弟同行。   ——要是他身边高手过多,对方就一定了会见他,就算相见,也变成是一场实力的比拼,而不是洽商、谈判要事了。   所以威少商是来定了。   在温剑神、梁剑宽和何剑怪等人而言,戚少商也是死定了。   不管是谁杀了成少商,就一定名扬天下。   剑坤、剑魔、剑怪都想名震天下。   他们都觉得自己空负一身好本领,还不够出名。   在名声上,他们甚至拍马都赶不上罗老幺!   他们一定要成名。   ——成了名,还怕没有利?   故尔,不只为了报仇,他们都必杀戚少商。   谁能一剑杀了戚少商,不仅是一划功成,还是一剑发财!   想发财没那么容易。   你去赌场看看便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易发财的地方,不过,有几人是赢的?连六分之一也没有!就算有,也一定得输回去,除非是小赌怡情的——那就不算也没资格是真正的赌徒了。   杀人也是一样。   杀人者死——有时候,杀不死人自己也得死。   温火滚已火似的滚烫了起来。   他已给战志烧痛。   他的剑简直在饥渴。   他的斗志似焚烧着整个街头。   事实上,街头正在燃烧。   一顶轿子已烧成了火球,由于气温太高,风助火势,火焰已燃着了街边几处贩摊的篷帐,花刺刺地燃烧了起来,火势甚为凶猛。   还有两顶轿子停在街心,一顶已给砸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   都是这些该死的轿子!   轿子急共有三顶,据他所得到的情报:其中两项,里边坐的是杨无邪和威少商!   戚少商该杀;可杨无邪也一样该死!   ——孙忆旧、余厌倦、吴奋斗之所以死得不明不白,除了是戚少商动的手,还一定是扬无邪献的计。   谁叫杨无邪是军师!   在温火滚的心中,但凡是军师的都该死!   因为“军师”这种“物体”,不必动手,不用刀枪;只以计谋害人、杀人,对温火滚而言,那决非英雄,也不是好汉所为!   ——以诡计害人的都该杀!   谁都知道,若没有杨无邪的帮助.戚少商自苏梦枕死后,王小石逃亡之后,他在“金风细雨楼”的位置决不会坐得这么稳,这一般实,这样久!   奇怪的是,戚少商却一直能与杨无邪和睦共处,互为支援,——这大概是威少商一直都勇于、敢于、乃至善于运用智者谋略家之故吧?当日,他在“连云寨”也十分重用“赛诸葛”阮明正,便是一例。   故尔,要杀戚少商,得先说杨无邪!   最好,两个都在一并儿杀!   温火滚、梁伤心、何难过收到的讯息是:   今天,金风细雨楼所出动的高层人物,将包括了戚少商、杨无邪和孙鱼。   顶多,是“黑组”的张炭带人马护送。   他们正好将这些“风雨楼”目下的主脑人一网打尽。   大格杀!   他们一早已埋伏在街口、街心、街边!   他们在等。   在忍。   他们终于等到了:   三项轿子,垂帘分别是黄、绿、白三色,还有二十余名“风雨楼”的精英。   ——这三顶轿子,大概就是分别由戚少商、孙鱼,杨无邪乘坐的吧?   他们三人虽然谁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一个人乘坐哪一页轿子,但总之一慨打杀就是了。   于是他们不再等。   不必再忍。   他们一听到那一声好似雷声一般的鼓声,他们马上就拔剑、动手、狙击、杀人!   3.灼热   这雷声很怪。   它不是来自天上,起自苍穹,而似是从地底、墙内、屋里、檐上传来。   ——鼓声一样的雷声!   它似是石磐敲响在皮革上,又似是裹鼓撞在黄钟上,亦似极原始的石凿和木捶互击时所发出来轰轰的声响。   有力而难听。   古怪兼诡异。   此声一响,狙袭即起!   那原是约好了的暗号。   出现在街心的轿子有三顶,这使得温、何、梁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他们分别躲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三个一点也不隐蔽的所在。   ——有时,对一个狙击者而言,躲得太安全、太隐蔽,反而会使自己失却了斗志,减低了杀意,甚至久而久之,连面对奋战的勇气都会荡然无存。   太幸运令人松弛。   太安逸使人疏懒。   所以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所选择的伏击方式是:   面对。   ——面对面!   是以,他们二个乔装成贩卖脂粉的浪客,摇着博浪鼓直着嗓子在街边叫卖(何难过);一个打扮成云游头陀,正蹲在街头叫了大碗川辣面,吃得热乎热乎的头上冒汗发上冒烟(温火滚);一个却在街旁扫落叶,一扫把一扫把的扫,专注得像是在数银票(梁伤心)。   当然,扫落叶。卖脂粉和吃面都只是各种的掩饰,他们真正的事业是:做人,而现在的职业是:   杀人。   杀人!   ——暗号一起就动手。   这是罗老幺的吩咐。   ——杀死戚少商和在“金风细雨搂”里“说得起话的人”。   所以他们立即行动攻击、拔剑杀敌!   ——就像他们跟三顶轿子内的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尽管他们攻击同时、同心、同意,也同样勇悍、狠辣、歹毒,但三顶轿子的出现,仍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三顶轿子:如果说,一顶是戚少商乘坐的,另两顶轿了里坐的是谁?如果另一顶里边坐着的是杨无邪,那么,还有一顶呢?   到底戚少商坐哪一顶轿子?黄?绿?还是白?杨无邪呢?第三顶轿子里乘坐的又是谁?   他们已不暇细虑。   时机一逝不夏还。   他们只好当机立断,马上发动攻击。   他们虽来不及交换意见(甚至眼色),但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白色轿子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他们不知戚少商乘坐的是哪一顶轿子,但既然攻袭的号令已发出,他们就只有先针对一顶作攻歼战再说。   他们都选了白色轿子,原因很简单:   一,风闻戚少商是喜欢白色的。他有洁癖,甚至就算在杀人格斗时也极不愿弄污他身上穿着的白衣衫袍。他喜欢白色。他爱白。   二,绿轿太轻,轻若无物,而且装备未免太过齐全——那只像是残废人才会乘坐的轿子,像戚少商这种绝不怠情,也不允自己疏懒的一帮之主、一派之首,应该不屑于坐在这种轿了里。   三,黄轿太重,重如千钧。抬轿的人非常吃力——与其说里而是坐着人,不如说里边是物(石头、木头之类的)或庞然巨物(大象、犀牛什么的),较为妥切。   所以,他们都认定了一个目标:   认准了一顶轿子——   攻击!   您下过赌场,买过“大小”吗?   如果您有过这样的经验,经验就会告诉您,不管你押出去的是多少钱(一毛钱或一万或全副身家性命),那只是一个选择:   大就大,小就小!   如果你买大开小、买小开大,那你就输了;反之,你就赢。   如果您举棋不定,不大不小,时大时小,结果,开大没你赢的,开小也有你输的。   但您一定要决定,得下注,这才有输赢。   不管您多会计算、统计,多有灵感、福气,您都可能会输;输得越光人、越负气、越要反扑,则输得越惨,越重、越彻底。   只有沉着应战,慢慢缠斗,认准目标,把握时机,那未尝没有翻本的机会,急不得。   凶不成。   表相不可信。   十赌九输,赢的那个,钱财不见得能永享。   赌博上瘾,泥足深陷,不是因为输,而是因为赢。   赢才可怕,赢才会让你奋不顾身,自绝后路。   人生里有许多选择,其实就是豪赌。   赌流血、赌人头、赌生命!   有的人赌的还是万民百姓!   此际,何难过,梁伤心,温火滚就是这样:他们拔出了剑,选了白轿,赌生死!   ——要是戚少商真的在白轿子里,他们的攻袭猝不及防,他们的狙杀便多半能够得手,全身而退,名成天下,凯旋而归。   ——要不然,他们就算选错了轿子,只要能打杀在“风雨楼”里像杨无邪那种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此行不虚,足以重重的挫折了“金风细雨楼”一伙了!   ——如果击了个空……哎,那敌人就生了防备——但不打紧,一击未杀,再击必杀!   非杀不可!   ——戚少商这次是非死不可的了!   很热。   非常的热。   蒸腾而全无泄气处之热。   蒸腾,而没有飞腾,更不是升腾。   这种热,十分滚烫,但毫无出路。   苍穹远处聚集了密云。   未雨。   隐隐雷声。   ——仿佛在天庭那边,也有一场场血腥的大厮杀,一连串不幸的大爆炸。   有风,那好像来自焰口的烈焱,把天边那一块块凝结、凝重,凝固似的乌云,推动了过来,以一种缓慢得足以翻天覆地的速度。   风雨即临。   ——这场风暴一定很厉害。   他们就在风暴雷雨降临之前的一刻动了手。   下了杀手!   ——“一剑发财”!   他们现在是三把剑一齐出手:一剑发财,三剑杀人!   ——杀“龙头”戚少商!   自从“天机”龙头张三爸死于劫法场之役米苍穹“朝天一棍”后,杨无邪就积极争取“天机”的力量,加入:“金风细雨楼”,于是透过“天机”组织的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拉拢张三爸独女张一女跟戚少商交好,使得“天机”与“风雨楼”结盟。   他们的联盟,十分名正言顺,也理所当然: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打击“有桥集切”,打杀米有桥报仇!   他们也有共同的目标:诛恶锄好,行侠仗义。   何况张一女本来对戚少商就有好感。   而且“天机”失去龙头之后跟“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连云寨”、“碎云渊”、“小雷门”等结为联盟,在声势上也有绝大的好处:若不结盟,小帮小派,独力难持,迟早必遭朝廷歼灭,或给武林大帮大会吞噬,尸骨无存。   是以,戚少商已伊伊然成为京师武林的一方霸主,八面龙头。他和他的势力,一面可与朝廷天子的堕落势力周旋,井跟宦官权贵的腐化势力对抗,又能跟工候太监如“有桥集团”的武力相别苗头,且直接同江湖黑道像“六分半堂”的力量相抗衡。   他看似无意要立即消灭他的敌对力量,所以,他的敌人都没有联手合力,先行铲除他;不过,所有与他敌对的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因为他独树一们,不偏不颇,不俘不躁,步步为营、着着领先,处心积虑,暗斗明争,在主持正义、公道的同时,又不着痕迹但抓紧机遇的巩固自己的实力。   所以他的势力已愈来愈大。   ——已有很多人,开始并习惯的称他为:   “龙头”。   他不但已取代了苏梦枕当年的位置,同时,也已渐替代了当年张三爸在江湖上的声望。   ——他已不是昔日的“九现神龙”戚少商,而是“群龙之首”:龙头戚少商!   他们要杀的正是龙头戚少商!   所以他们攻击白色轿子!   ——戚少商一向喜欢穿白衣。   他始终钟情于白色。   他甚至自嘲的说过:“虽然我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我还是喜欢白色——白色也是无色,没有颜色才能添上任何色彩,而且若有任何暇疵,也可以一眼便看出来。”   尽管他历经不少风霜,心头也有无尽沧桑,但奇怪的是,岁月并没有侵蚀他的脸容,他的肤色还是那么白皙、令人生起衣白不沾尘甚至出尘之感。   他喜爱白。   他连座椅都铺上白绒布。   他的爱驹也是白马,他的剑光一向白得教人心寒。   他甚至特别下令加派人手保扩“白楼”。   可是,而今,他居然不在“白轿”里:   白轿竟是空的!   他们竟击了个空!   4.冷锋   剑是冷的。   血是热的。   就是冷血杀手的血仍是热的,但再狂暴的杀手手上的剑,仍是冷的。   冷锋。   希望是热切的。   ——他们要杀戚少商!   杀戚少商能够报仇,可以歼敌,足以名动天下!   剑是冰寒的。   ——冷锋必须鸩饮热血才能变成把烫手的剑:   名剑。   杀了名人的剑就成了名剑,打败了名人的人也成了名人,本来要动用这把剑和请动这个人只需要二两银子,可是他一旦成了名人而手上有了把名剑,再请动他只怕非三千。   三万两不可了。   所以没成名的人想出名,成了名的人想更享有大名。   可是人是人,总有一个极限,要是能力才干和名气成为正比,也许三百两,没问题,二千两,可以,甚至三万两银子,一样抵受得住,可是三十万两呢?要是三十万两黄金呢?还抵受得住?承受得了么?受下住,就得折断,一旦折了。断了,那就连三个铜钱都不值了。   但人总有他承载不了的时候的,不管才干,权力、名气。地位都如是观。   像“剑神”温火滚,也算是不得了的人物。他一朝学成下山,就击败了比他先成名三十年的“混饨一剑仙”虚虚子,一年后,再成功格杀“千剑联盟”总盟主王红公,然后受到“醉中剑”司徒坦及“病中剑”欧阳白的挑战,但他一剑挫杀二人,于是成了大名。   但他那时仍只是“七绝神剑”之一,还未分出各师兄弟的徘行,直至他以独剑战胜“哭魔”,“笑神”、“小气鬼”二大高手后,他才奠定了地位:   剑神!   他在“七绝神剑”的班辈中,排行仅次于老么“梦中剑”罗睡觉。   所以他现在要杀戚少商。   只要杀得了戚少商,他的地位就可以直逼罗老幺,甚至取而代之。   这点很重要: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剑杀名人。拳打高手。   这才是丈夫志,男儿事。   何难过、梁伤心的想法,也是一样,只要他们先行杀了戚少商,他们就算还未取代“剑”罗睡觉的地位,至少也可以成为一代“剑神”,而不必屈居三四位。   是以,他们出手,既争先恐后,但又合作无间,互相维护。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也是他们同一的目标。   他们在做一件同样的事:   “一剑发财”。   ——杀戚少商!   他们也有同样的失败:   一齐杀了个空!   戚少商不在轿里。   轿子给三道强烈交织的剑光绞个粉碎:   但轿中没人!   二道冷锋都刺个空!   这顶白轿子里居然没有人!他们人同时攻击同一目标的好处是:力量绝对集中!但这样做的坏处是:   万一失败,他们便没有了别的出路,也没了退路。他们一旦出手,形迹便告败露。   ——原本这蓝衫大街就行人甚少,店摊不多,三剑一旦动手,行藏身份便绝对掩饰不了。   这刹间,守护这三顶轿子的人,全部出了手,他们惊而不慌,诧但不乱,小心但绝不害怕,意外但决不退缩,全在同一瞬间抄出兵器,向梁伤心、温火滚、何难过作出色抄、围击!   温火滚、梁伤心,何难过三剑刺空,心中一沉,他们在失望中已马上有了决定:   但他们的决定并不一样。   不一样但一致。   何难过去取黄轿。   ——黄轿太重,仿佛里边坐的不是人——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特别要攻击黄轿:因为那想必是戚少商在故布疑阵。   为什么要故布疑阵?   料必是威少商就在其中。   梁伤心却急攻绿轿。   ——绿轿太轻,好像里面坐的不会是人——尤因为此。他才省起戚少商的轻功一向是非常好的,一个轻功好的人坐在轿内,当然是特别的轻。   所以他反而进击绿轿。   何况,猝袭白轿之计已失败,他们只能两轿并攻,不同再失。   温火滚却不攻轿。   攻人。   他回头,返首,出剑,杀向围攻过来的高手。他杀向冲杀过来的人群。——往敌人最强,最多的地方杀去!   惟有他抵住“金风细雨楼”的兵力,他的两个师弟才可以达成任命、格杀强敌。   这己不是争功的时候。   这是杀敌之际。   ——通敌,他们一向齐心。   所以,他以一把冷锋,杀红了眼,杀得遍地死尸,连整条街也杀得人红火滚火烫了起来。   再这样杀下去,他恐怕也会杀火杀滚了京城!   这时际,包抄上来的人,要远比他们预估中的多!   本来,这队伍大约只有七八人前行引路,十二三人在三顶轿子之间左右守护,然后又是七至八人殿后,但狙击一起,一下子,在街角,街坊、乃至椭口、巷尾,从檐上、檐下到往后,庭前,都拥出不少人来。   这些人动作利落,眉目精悍,战志惊人,杀力强大,他们既像一直潜伏着守卫这三顶轿子的幽灵,又像是终生终年都在暗里等待这一场抵血涂地的杀戮,一直就等着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这次狙袭。   他们包抄过来,默不作声,实行一场围杀!   温火滚一见这些人,心就沉下去,但剑锋却扬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   ——他有“陷入重围”的感觉。   (这感觉有点像当日孙忆旧中伏时人在罗网之中一样,至少也十分近似,只下过,现在的他,当然不知道孙忆旧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过去的孙剑妖,自然也不知道温火滚亦终经历如此心情,奇诡的是:孙忆旧跟温火滚虽分属同门,但彼此间又明争暗斗,貌合神离;好玩的是:孙剑妖死于戚少商的设计下,第一个为他报仇的,却又是温剑神——亦因此,温剑神才会在今日遭受埋伏,历经昔日孙忆旧同样或近似的心情。)   但他一定会对付。   他一定面对。   他一向面对问题。   ——因为他知道,若有问题时而不敢去面对,问题一定会膨胀、扩散、激化,最后成了解决不了的难题。   敌人也一样。   ——不敢去面对敌人,去消灭敌人,到头来,一定会给越来越强大的敌人消灭。   温火滚一向勇悍。   他杀向敌人。   往最多敌人的地方杀去!   ——勇于对敌的,不丧于敌手!   ——敢于作战的,不死干战争!   所以他手上的冷锋,开始热了。   给热血激热。   凡他剑光过处,血光暴砚。   血未曾断过、停过。   他一剑刺进一名敌人咽喉里,拔出,血光惊丽的乍起,未洒落前,他的剑已刺穿另一高手的胸膛,血花自其背项进喷而出,瑰丽的掠现,喷溅在一名敌手脸上,和另一名敌对者的衣上,同一时间,他的剑又刺入一名对手的小腹间,淬然拔出,又乍现一道血的彩虹:   血如泉涌。   血的惊虹未断。   他的杀势更浓。   更烈。   他非但杀向向他杀过来的敌人,还以一人一剑之力,敌住了包抄向梁伤心,何难过的敌人。   他杀得性起,也打得火滚。   冷剑沾满了热血。   白刃染红,青锋转赤。   他已杀了第十六名敌人:   敌人倒了下去,血仍在杀伐空间飞洒。   可是敌人却似愈来愈多,而且武功也仿佛愈来愈高。   温火滚可杀得火起——火一起,他就来劲了:   他的剑法原就是越火恼越能发挥,越冒火越使得淋漓尽致。   他的剑本就是“愤怒足以毁灭一切”的路子。   他的师父是“七绝剑神”中的“拔剑气出鞘”温向上。温辣霞,早年武功平平,但到中年以后,自创一套“以剑锷使剑”的剑法,这套剑路杀着,就是和身揉击,以剑锷为剑,形同将自身置于险峰,不留退路,也不留余地,每一招一式,皆是拼命打法,玉石俱焚,生死不惜,于是名声大噪,与他六名同门,即是:梁斧心、何剑听、陈棍礼、余臣义、孙纸眉、罗送汤齐名天下,成为上一代武林人中,最有名的十大剑手之七。   温辣霞使的是拼命剑法,所以他反而渴望期待他的弟子、传人能练成一套优雅、轻灵,清幽、飘逸的剑法,于是,他特意选在庐山授艺,要他衣钵门徒温火滚扫眉能有庐地灵隐飘忽之美。   可是事与愿违。温火滚天生脾气就大,对剑法造诣,既有霸才,更有霸气,火气越大时剑法就才气越高,加上受其师“拔剑出鞘”温辣霞的拼命、搏命、不要命剑法狠劲的影响,更加火辣,所以,温火滚的剑法始终跟庐山灵秀之气无涉,反而越练越老练越火辣辣,怒气越高涨越虎虎有生气。   性格造成命运,脾气酝酿才气。   温火滚真正使出他剑道上的精华之际,就是他杀出火性时。   他现在就杀得风助火威,暴跳如雷。   他的剑风甚至已掩盖了天际的雷鸣。   他已听不到雷声。   他只震起他剑底的风雷。   5.灼热难耐   这时候,由于温剑神的剑吸住了、杀伤了大多数的敌人,以致梁伤心和何难过可以成功的逼近并进攻黄绿二轿。   何难过连杀二人,已攻到黄轿。   但他并没有马上进攻。   他出剑,却不刺入轿内,而是第一剑先砍下轿顶,再一剑所断前面的抬杠,又一剑断了后杠,然后剑光一晃二晃三晃,那轿子就四分五裂,往后左右分别塌下了。   只剩下轿内的人。   他没有冒险抢攻——因为偷袭到了这情境,已绝对不是突击,而在轿中的,是戚少商,对付这种大敌,这时候,已急不得,欲速则不达,反而要慢慢来。   何难过决定要步步为营,慢慢来杀这个人——他要慢慢享受杀此人之子。   何难过一向认为杀人是一种乐趣。   若论剑法之快,他当然比不上梁伤心,更不必与罗睡觉相比了。   在“七绝神剑”中,他的剑法是最慢的一个。   可是,他是七名同门中,最享受杀人的一位。   他的特色在于出剑慢,不是快。   他很有恒心、毅力。   他的师父“七绝剑神”(师父是“剑神”,徒弟只是“神剑”)中比“一剑下天下”   何剑听之所以会传他看家本须,就是因为何难过的恒心与毅力、耐性与苦心感动了他:   何难过入门十一年,只默默服侍师父,任劳任怨,完全没有要求,也不曾学过一招半式。   这做法终于感动了何剑叫,他在华山险径,授他绝门剑法。   何剑听的剑法又险又急,他选在华山授艺,也因看中华山隘道又陡又峻。   可是何难过的人还是十分阴郁,他学成的剑怯,反而是对其师的轻、急、奇、险剑法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改良。   “一剑平天下”何剑听的剑法是以急胜急,以险攻险。以快打快,但何难过的剑法已经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乃至以无胜有。   他出剑很慢,但很少落空。   他杀人也很慢,较慢的一次,寻把那个人杀了十七天又五个时辰,到了那人断气的时候、连他妈妈也认不出他是个人。   不过那决不是他杀人最慢的一次。   最慢的一次,他是杀了十三年零八个月又十六天。   那人死的情形——已经不堪提了。   惟有享受杀人的过程,或当杀人是一种娱乐,才会把人杀得那么慢——要不然,早就恶心死了。   他杀人不但慢,而且很讲究。   他一直认为杀人是应该讲究的:至少要讲究气氛。   他一直都想杀戚少商,除了种种跟他师兄弟同样或相近的理由外,还有——个不为人所知的原因:   因为他不喜欢戚少商的一句话。   “杀人和救人都得要快和及时,斗争则宜慢。”   戚少商还为他那一句话作出补充和说明:“救人是急事,当然要快。杀人致于死命,越快越可使人少受苦痛——杀人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还故意拖定,那是禽兽所为,还禽兽不如。”   他那一番话是对“金风细雨楼”子弟们说的,也算是一种告诫:   “斗争则是漫长的事,得要有耐力和斗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事的,还得视乎体力和运气,有时候仗赖大气候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赢;有时候是依仗谁的运气好,哪一边便胜;有时候是看准有恒心、毅力和运气,缺一不可;有时候,则是谁活得比较长,谁就是赢家。斗争不是比武,实力武功只占其中一份,有理无理也只是因素之一,但都不能决定胜负。所以,要跟强大的敌对集团长期斗争,先得要秣马厉兵,发奋图强,休养生息,储精蓄锐才行。”   戚少商曾如是说。   戚少商当然不是针对他说的。   可是何难过却听到了。   他听了之后很难过。   他觉得戚少商这番话是针对他而发的。   这种话深深伤害了他的形象,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就冲着这番话,也一定要手刃戚少商。   他心中矢誓,他杀戚少商,一定会杀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他一定会用非常特别的方式来杀他,让他死得十分特别。   可是今天一击不着,他已觉得今天的形势相当“特别”:   他已感觉到戚少商只怕不好杀、也不易死。   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只好“慢慢”对付戚少商。   他第一招先毁了他的轿子。   ——这顶特别重的轿子。   ——旦把障碍物都清除了,他才能集中对付戚少商。   轿子裂开,溃倒。   里边坐了个高大雄武的汉子,坐在那儿已像——座铁塔。   然而这座铁塔现在已站了起来。   何难过马上升起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自己也有了一种“仰人鼻息”的感受。   苍穹隐又炸起一声雷。   “你是朱大块儿?”   用大汉点头。   远处雷声轰轰。   何难过这回不光是头大,他更清楚自己算是遇上了个大头佛。   “你的‘大牌剑法’,‘大脾刀法’都很著名!”   那大汉只咧嘴一笑。   “你也精擅‘疯腿’、‘癫步’,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马上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却不能不与你一战。”   话一说完,他就动了。   他这一动,极快也奇快。   朱大块儿只好应战,只有应战。   朱大块儿当然也听说过这名手新崛起的事迹:他知道何难过出剑奇慢,出于也极慢。   他断未想到敌人出手会这样快。动作会如此之速,甚至快到“凄凉”的地步。   可是快到这样子,确是掠起一种凄凉的感觉。   ——剑侠、快剑和凄凉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这道剑光一起,确是就算是一向鲁直的朱大块儿立即生起这种感受。   这跟温火滚的狂烈杀伐,的确有极大的不同,莫大的不一样。   这一剑很快。   也很冷。   寒意扑脸,还带着一种冰裂的微响。   看来鲁钝的朱大块儿,突然脚步一错,一拧身就让开了这一剑。   这一剑直取面门,快到极点,也险至极点,按照道理,决难闪躲,更何况人人皆知何难过剑法以慢称著,不知他这起手第一剑已快到离谱。   快到不可思议。   可是朱大块儿这一拧一扭之间,别看他体形魁梧迟钝,但却在腿根一颤哆间已躲开了一剑。   同一时间,他已从宽肥的背后摸出一把刀。   一把大刀。   ——砧板一样的刀,厚而重,像一面盾牌。   他正拟与何难过刀剑比拼,却在这刹瞬之间,何难过已消失了。   何难过那一剑虽快,可是身法更快。   他一剑刺出,不管是否命中,身法已突然变了!   他出剑时明明还在朱大块儿身前,但剑一刺出,人已不在了。   人不在,剑意却在。   不但剑意在,剑光也在。   剑寒更在。   不但剑芒夫息,剑寒未消,甚至还更冰、更甚、更盛!   他仿佛已早料到自己会一剑刺空,他好像一点也没低估看来大手大脚呆呆钝钝的朱大块儿。   他的剑只是刺空,但并没有落空。   他一剑刺空,朱大块儿一锗步就避了开夫,可是轻微的“喀勒”一声后,接着“啸”   的一响,一道寒风,仍急攻朱大块儿印堂眉心!   他这时人已不在了。   但剑在。   剑气在。   剑芒仍攻向朱大块儿!   朱大块儿是一个战士,也是一名斗士,更是一名死上那是因为他遇强愈强,遇挫不折,骁勇善战,抵死不屈之故。   可是他的反应,并不算快。   这一缕“剑芒”,他原本理应躲不开去。   他是躲不开去。   但他及时用葵扇般平的刀,往面上一格,“波”地挡了那一点“剑芒”。   他放下刀,一看,刀面上只剩下了一点溶溶的水渍。   那是冰。   何难过一剑攻出,剑锋还不是主力,他的剑身一直结了一层冰,他一剑挥刺,就算不着,剑上的冰也迎风而裂,飞射而击,成为比剑招更具杀伤力的杀着。   朱大块儿能躲得了这一记绝招,的确有点侥幸。   幸亏他的刀面够大,覆盖得住他那一张大脑。   他看着那一点冰渍,犹有余悸。   冰的痕迹仍在刀面。   剑已随着人而去。   何难过一点也没有停留,一丝儿也没耽搁,他一旦发现黄轿不是他的目标,他已飞身掠去绿轿。   ——白轿既不是目标,黄轿也不是对象,那么,剩下的,当然是绿轿了!   这时,梁伤心正在攻打绿轿。   街上杀伐正浓,杀意冲天。   温火滚己杀起了他的杀性来,正杀出了他的看家本领:   他的剑杀出了火焰,炸起了火光。   他的剑正发红,剑光过处,火焰四起,原来的白轿已着火焚烧,风助火威,连同街边的摊贩帐篷也着了火,沾了火头,原先朱大块儿所乘的黄轿,虽已坍倒,也烧了起来。   现在唯一没着火的只是绿轿。   这个作藏青色的轿子,垂着水绿色的珠帘,隐约的珠帘之内,——是什么?   他们已不暇细虑。   时机稍纵即逝。   他们只有攻打绿轿:   必杀戚少商!   雷声越来越密,也愈来愈近。   远处的乌云,仿佛已盖到蓝衫大街的头顶。   天气闷郁,灼热难耐。   火光和血光,剑影和人影,热气和杀气,把这都城大街交织成一片杀戮战场。   6.冷风一般的你   温火滚仍是凭一把火焰般的剑,抵住冲杀过来的人群。   何难过对黄轿一击不着,转攻绿轿。   梁伤心却是一早已攻到轻若无物的绿轿子之前。   他在攻近绿轿之前,已伤了三名“金风细雨楼”的精锐弟子。   注意,他只伤,而不杀。   他一向的作风是,既伤人,就不如把人也杀了。   他的理由是:伤了人不杀,对方一定会报仇,与其等入来报仇杀了自己,不如自己一早杀了对方,一下百了。   何况,他的剑法招招都刺心脏,一旦中了他的剑,很少能够不死。   他取的是人心,而不是别个部位,试想,在心口中剑的人,岂能下死?   只不过,他而今只伤人而不置于死地,是因为他无缘无故的忽然生起了一种感觉:   不杀死人,好像会好一些。   ——什么好一些?   下场会好一些。   ——怎么“下场”会好一些?   他也不明白。   他甚至也还没弄懂,到底是什么“下场”?谁的“下场”?为何“下场”?怎样“下场”?   他就跟你和我及任何人一样,偶然会想起一些事,一些感受,甚或是一些惕悟,但不知原由,也不明所以,更不懂来龙去脉,但的确就在这一种特殊的时分里,生起这样的想法和感应。   所以他只伤而不杀。   但他杀伤那三名敌人,只用了三招,发了三剑,三剑都伤在胸前,只不致命。   然后绿轿就变得无人守护了。   他单剑面对绿轿。   他要毁了它。   他要杀死戚少商。   他恨他。   他比他的其他几位师兄弟都更恨戚少商,而且他的同门都不知其因,也不知晓此事。   他恨他是因为爱。   他爱上了小甜水巷的“姑娘”孙三四。   可是孙三四看不上他,反而曾对他说过:“男子汉就要像戚少商大哥一样,有霹雳手段,雷霆性情,但又尔雅温文,真心温柔,对男人豪气干云,对女人心细如发,平时静若处子,遇事动若脱兔,处事像个豪杰,平常像一个君子!我就喜欢这种举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孙三四不喜欢他,却向他说出她喜欢戚少商的原因。   就为了这一点、他己矢志非杀戚少商不可!   ——一个他心爱的女人不但不爱他还在他面前说另一个男子可爱的理由,而这些好德性正摆明了都不在他身上具备。   所以他非杀掉戚少商不可。   ——世上有一种人,当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胜过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毁灭!   杀了他!   这方法往往很有效,也很管用,因为杀了这个人之后,便再也不用跟对方比较、竞争了。   但这不是胜利,这也不叫赢,这只叫逃避。   ——你若要得到真正的胜利,真真实实的成就,便得要光明正大的挑战,公公平平的赢了对方。   否则,让人死亡、消失、永远也出不了声、作不了事、抗不了议,那都是自欺欺人,都只不过是:   逃避。   所以,挑战是一种面对,狙杀则只是一种逃避——尽管是凶暴、猛烈、彪悍的逃避,但到底仍是逃避:不敢面对的逃避。   所以,不必羡慕敬佩杀手和狙击者:因为那只是懦夫的行业,可鄙的行径。   非要杀掉戚少商不可的他,一路冲杀到了绿轿前,却没有马上下杀手。   他甚至不像何难过,先行毁掉轿子。   他突然停了下来,沉思。   ——真的要惹这一顶轿子么?   ——真的要杀轿内的人吗?   真的动手,是不是一定能杀敌?   要是现在就收手,还可不可以全身而退?   梁伤心行事一向如他的快剑,出手就是杀着,少有犹豫——而今却出现了少有的疑虑,十分迟疑。   ——仿佛只要他把帘子一挑开、一出剑,一切便难以逆料,也无法纵控。   为什么会有这等想法(还是恐惧)呢?他也不明白。   他只是稍有疑忌。   但局势之险、增援之急、已不容他稍有疑惑。   又有三名敌人攻向他。   这三人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似一直守护在那儿,三人都持着三种不同的武器:   亮银盘龙棍、日月降魔杵、铁血紫龙剑攻杀了过来。   这三个人用不同的兵器,不同的武功,不同的角度攻了过来,这三个人一出场的功架气派,显然与众不同,但在梁伤心看夹,这三个不同的人,却是完全使同一种武功家数,同一招一式。   ——只不过,这一招是三个人同使,所以更加可观、更可畏、更无可抵御。   例如:亮银盘龙棍砸的是头,但如果你专心迎敌,那就一定会忽略了悄悄自下三路卷扫过来的日月降魔杵;要是你及时窥准空隙,一剑反刺施展降魔杵的敌人头顶之际,那一定难免会露出腋下、肋下破绽,而让在死角位置上手持铁血紫龙剑的敌人有机可趁;同理,若果你想先行歼除迫退手拿紫龙剑的敌手、那只怕难免会给盘龙棍一记打杀。   所以,这三人是同使一招,合施一式,所以更无理可袭。   更绝。   更毒。   更进可攻,退可守。   更要命。   更击中要害。   梁伤心一见这三人三招三种武器,心里立即就有点痛。   他的心一痛就想杀人。   他一向都有心痛的毛病。   他一心痛就脸青唇白,呼吸急促,非杀人致命不能治他的病。   ——为这一点,连他的师父梁斧心都说他是一个“天生杀人犯”。   他的心一旦作痛,就没有了选择。   事实上,这三人联手也让他没了选择。   ——他们仿佛是同一师门、同一高手训练出来的人,一出手就是联手,敌人除非把他们一同打杀,否则,谁也难以在这种一气呵成、环环相接的攻势下图活。   梁伤心的剑一向是伤人心取人命的剑,他当然不会为了要手下容情而危害到他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出剑。   三名兵器不一但风格一致的敌人,全都僵在那儿,都用没兵器的手,捂着心口。   都心痛。   他们的心,都着了剑。   同时中剑。   三人员一齐吃了一剑,但中剑的部位、出剑的手法都不一样。   持铁血紫龙剑的汉子,明明看梁伤心一剑刺来,穿过了他的剑影密网,他就是来不及招架,着了一剑。   穿心而过。   痛。   拿日月降魔杵的高手,眼看一杵就要扫着敌人,但突然之间,肋下一凉,一剑已攻破他的杵影如山,自左肋刺入他心里。   心溢血。   很痛。   抄起亮银盘龙棍的青年,一棍砸下,已没了敌手踪迹,但唯一不为棍影所笼罩的背后.却微微一辣:   背心已吃了一剑。   极痛。   三人都怔了一怔,愣在那儿。   烈日已不见,但炙热如焚。   人在烧。   血在烧。   他们捂着绞痛的心,手上兵器终于砰然落地,缓缓倒地。   而殁。   梁伤心终于杀了人,开了杀戒。   他三剑杀三人,只用了一招。   但他却不似平时一般,杀人对他而言是一种成就。   他今天却没这种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也无以名之的恐惧。   为什么?   ——他己杀惯了人,有什么好恐惧的?   怕什么?   ——他杀人已如家常便饭,难道他还怕报应不成!?   但不知怎的,他今天杀人之后,却总是闪过“杀人者死”四个字、这句话、这个想法!   他不明白。   所以他没有贸然动手。   他不敢立即抢攻那顶绿轿。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阵冷风。   冷风徐来。   ——冷风一般的你。   他知道来的是谁。   他太熟稳这个人了。   这人一到,使他胆色大壮:   何难过终于赶了过来,与他并肩作战。   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况,热风如焰,他另一个烈火一般的同门温端汝,还在街外奋战杀敌。   正杀得赤红血红,如火如荼。   ——他们三剑联手,难道还会怕区区这么一顶轿舆!?   7.灼伤了自己   深黛色的轿子。   浅绿色的垂帘。   帘内有人影。   血染红的蓝衫街。   着了火的大道。   杀伐未止息。   梁获杰和何吞拿一左一右,盯死了轿子,但都没有马上动手。   现在已不是突击、也不是狙袭了。   轿里的人已早有了警觉。   他们现在是围攻、夹击,而且占尽上风,很有胜算。   ——但就不知怎的,他们以寡敌众都不怕,但两人合攻这轿子之时,却心头有点发毛:   不寒而悚。   为什么?   难道他们真把这顶轿子当作一座神龛,他们再能战好杀。也不敢冒读神灵,冒犯天威?   静。   静静。   轿里全无动静。   但大街却杀得羡轰烈烈。   黄轿的朱大块儿正要大步赶来,却遇上怒剑狂招的温端汝。   温火滚抵住了朱大块儿的冲击,雷声轰隆,温剑神仿佛有霹雳一般的战志和斗意,还生死不计。   他一人一剑,独守一条火烫的长街,和满街的强敌。   他寸步不让,死守要害,目的是为了让他那两个师弟能全力扑杀头号大敌。   他虽在奋战,但依然眼看八方,却发现梁剑魔和何剑怪明明已迫近那顶轿子,却一左一右,凝立持剑,蓄势待发,迟迟不动。   ——为何不攻?   ——再不进攻,只怕金风细雨楼的后援就要到了!   ——时机稍纵即逝,何怪、梁魔再不把握,只怕自己也守不住了。   温剑神自己也心知肚明:敌方一旦加入了那高大豪壮魁梧巨硕的家伙,他便觉得非常吃力:他本来足以四两拔千斤之力一剑横扫千军,现在的情形却似雪上加冰落井下地狱一样,再绷就得要断了。   (怎么他们还不打杀戚少商!)   就在他一面抵往来敌、一面坚决不容备路敌手直闯或回绕去救援那顶绿轿,还一面以眼尾迅睨何非凡与梁双禄那儿的战况,忽尔,使地,蓦然,闪过了当日拜师学剑时的一些情景,竟如此鲜活得就像接近得尖锐地刺人他眼帘里:   当年,“七绝剑神”罗送汤、梁斧心、何剑听、陈棍礼、孙纸眉、余臣父及温辣霞七人,虽是同门,对敌齐心,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还是难免有分出高下之意。   他们后来也的确在绿舟峰比剑,交战七天,结果是不分辕轩,但老三温辣霞是技高一筹。   不过,这结果并不能使他们心悦诚服,他们也不想在大敌当前之际,力争雄斗胜而伤了彼此情谊,于是,他们把这一种此斗之心作了两种转化:   一,他们无论任何一人,都不能凭个人剑法修为而卓然成天下无敌,至少,元十三限、懒残大师、天衣居上、诸葛先生昔年都曾分别击败过他们。   但他们还是志在天下第一。   ——既然他们不能一个人完成这个心愿,就不如七个人一齐来完成这个心愿。   于是,他们在风华正茂锋头正劲之际,大隐二十年,为的是秘创练就一种剑法,七人合使,天下无敌。——是剑法,不是剑阵。   “剑阵”就算无人能破,也只是“阵法”,并非个人的成功。   他们创的、练的、研究的,正是一种绝世的剑法,一人使不出它真正的威力,凭个人也无法施展这种剑法,所以他们就七人联手,心意相通,一起也一齐使用这种剑法。   这种剑法定名力。   “天行健”。   ——“天行健”剑法。   他们坚信,只要他们这种剑法一旦练成出世,必定世无所对,天下莫敌!   他们有鉴于上一代剑法高手:“三绝神剑”:屈寒山、顾君山、杜月山以及“七绝神剑”康出渔等,到头来还是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宗师,而过了中年的温陈罗余孙梁何等七人也知已知彼:明了凭自己才分,只伯也成不了独霸武林的大家,于是集众智群力,要合成这种聚七人精华所聚的剑法:“天行健”,始可无数于天下。   二,除了他们七人集中练一种并使的剑法外,他们还苦心创意各栽培出一名徒弟,来继承他们的武功、剑法。   他们把互相比拼之心,转注于他们门徒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并不互拼;分高低比高下的事,则由门人弟子去完成。   所以,自他们艺成下山后,几乎每年都要比斗一次。   比拼的地点既不在名山,亦不在名峰,只选在黄岩山上。   据“七绝剑神”的说法是:若选在什么华山、天山、黄山、五台山、九华山、雁荡山比武,只怕山名重于人名,他们特选一些不为人所知但自具灵性的明山秀峰作比武场地,显示了是有信心地点凭人而成名。   ——经过他们那一场(或不止一次)的比斗,此山因此而扬名!   他们这种想法,至少有三大好处:   一,可以激励弟子的好胜心,精益求精,好上求好,在竞争比斗中互相砥砺,突飞猛进。   二,可以消解他们七人之间的斗胜雄心,不伤和气,让门徒来达成他们的私心,而一同大公无私的去造就群策群力的绝世剑法!   三,他们可把一切剑木、武功上的新招奇法,都授予徒弟去勤习、发挥,从门人子弟之间的比斗过招的胜负,启发他们自行反省与改良。   这都是好事。   但也有坏处。   坏处却在他们七名门徒的心里。   他们常常要彼此比拼,所以不但谁都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以及谁也不服谁,准都希望把对方打压下去,不能完全团结无间。   这几年一路比剑下来,反而是让罗睡觉(汉果)武功出类拔萃、独创一格、自成一家、冠绝同脐。   ——作为“七绝剑神”中剑法修为最高的老三温辣霞,他的亲授门徒温火滚,居然还不是罗老幺的对手,屈居第二。   他们当然心中不甘,也不服,何况,彼此同门之间,也明争暗斗得非常剧烈,逐而渐之,分为三派。   一是以温火滚为首,得何难过与梁伤心支持的一组人,另一系以孙忆旧为主,余厌倦与吴奋斗为辅的另一队人马,还有一人就是自成一派的罗汉果(睡觉)。   是以,侯蔡京一旦赏赐不公之际,这几“派”同门就彼此嫉妒低谤得非常厉害。   ——戚少商当日的夜袭,就是抓住这个心理,成功地瓦解打杀了余默然(厌倦)、孙菩提(忆旧)、吴鹰君(奋斗)等“七绝神剑”中的三名成员。   这就是上一代的人过分刻意鼓动推动他们门徒相互争胜比拼的结果。   ——他们的徒弟要是打输了,吃了败仗,作为师父的,就算风度再好,也是会不悦的,也难免斥责苛求(不管是不是公开谴责)他们。   所以他们受到很大的压力。   ——在他们成长与修炼过程里,温火滚、吴奋斗、余厌倦。梁伤心、何难过、罗睡觉、孙忆;日等都在这种比斗竞争下备受压力。   在这漫长而孤独在山上独自练剑的过程里,他们都各自经历了不为人所知的凄酸苦楚。   所以,他们都备有各的特性。   对孙忆旧、吴奋斗、余厌倦等人的情形,温火滚可能还知之不详,但他却很清楚梁伤心和何难过的苦况。   因为他们向他倾诉过。   何难过最彷徨的时候,天天去拜神。他在峨嵋山学剑,峨嵋山有的是佛庙名刹。他天天拜,大声禀神,求神保佑,让他学成第一流的剑法,傲视同跻,让他不致让师父失望、责打,让他不致让梁伤心、吴奋斗等人瞧不起。   他虔诚的祈求神明赐他智慧、给他力量。   因天资所限,尽管何难过的剑法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之列,但在同门七位师兄弟之中,他只不过是不上不下仅在其中的一人。   他无法出类拔萃,技压同门。   为这点,师父何剑听对他常有重责。   他很惨。   也很孤独。   所以他的剑法更走难过的一路,跟他交手的人,就算能活命,也莫不难过难受。   当他发现神明也不见得怎么保佑他的时候,而他每次比斗的结果都令他相当难过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打翻了香炉,踢倒了神像,还大口大口、一口一口的,把炉灰、蜡烛、香校等全吞食到肚子里去。   也不管这些正点燃着的香火的伤了自己。   8.这轿子像一座神宪   梁伤心也一样。   他跟何难过不同的也许只是:何难过吃灰吞香啃蜡烛,梁伤心则是拼命吃书。   他吞食所有的书。   他吃掉任何的书。   原因是:何难过求助于神灵,梁伤心的武功也无法技压同门之时,受到师父梁斧心的责打后,只好翻查古籍书册,希望能求解得悟。   但结果还是。   不解。   不悟。   由于他读了太多的书,唯一增添的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且浪费了他个少时间和心力,使他的剑法甚至连孙菩提都远所不如,到后来,他荒废了的时光已追不回来,读书不能为他带来任何成功,反而使他在剑术上落后干其他同门,他遂把一切怨意发泄在书本上,他变得见书就吃。   逢书便啃。   他一见到书,甚至只要是有关于书的物体,他都全吃到胃里去。   所以,他吃的不只是书,吃的还是纸、树、木头、梁、柱、檐、甚至木履和竹。   有几次他还吃蜗牛和虱子,因为他觉得蜗牛壳、杏仁和虱子挤出来的内脏(其实是白色的乳浆),味道很像木头。   他还吃牛皮。   尤其是犀牛皮。   ——越是发霉,越是好吃。   温火滚也有他发泄的方式。   他不吃香灰蜡烛。   当然也不吃木头树皮。   他什么也不吃,但喜欢玩。   玩火。   在山上练功练剑的漫长孤寂的晚上,他喜欢玩火,点一圈火焰,不管烧了自己的茅屋还是茅坑,或烧了个山洞或整座山峰,甚至故意用火舌去的痛自己,他都喜欢火。   喜欢玩火。   喜欢用火光去照明、燃亮甚至焚烧自己。   这嗜好很有自焚的危机,不过对他的武功也不无助益。   他的剑法越使得淋漓尽致时,剑锋甚至还可以炸出火花来。   他的剑足可杀出三昧真火来。   每当他逼出真火时,他自身就像一把燃烧的剑,锐不可挡,锐不可夺。   他本身就是一团火。   有时候,温扫眉跟他两名师弟聊天、谈心,真个喝了差不多,说到心底里去的时候,何难过就曾表示过侮意:   “就算神明不曾保佑我,我也不该吃掉那几尊神像,我吞下它了,就形同触犯天条。   现在我已没有退路了,反而吃上了瘾,见神像就吃——大概这是神灵对我的责罚吧?”   梁伤心则一点也没有咎意、他只到底意难平、忿犹未足:   “我吃书。我恨书。我以后见一本就吃一本,遇一册就吃一册。有……”   他恨恨他说:“我见读书人就吃,哪个书生遇上我,我把他连皮带骨都吞下去——”   他狠狠地道:“我跟书有仇。”   温火滚打杀敌手时,像一团焚烧的火球,但谈话时却很讲理,甚至在手势上还带有一点优雅和优怨。   “当我死的时候,我要死得光明磊落,火火红红,宁死在烈火中——”   “哪怕是最后一刻也焚烧,”温火滚好像还很憧憬他说。“如果那真的是我死的日子。”   他是这样说过。   而在这时候,他(温火滚)在对敌斩杀中发现:   何难过和梁伤心面对那顶轿子的神情,就像他们一个正在吃着神像,一个正在狂吞着一本本厚厚的典籍一样!   他们面对着那一顶文文静静、安安静静、平平静静的轿子。好像面对于军万马、引颈待刑、面对一座屡现仙迹的神龛一样。   其实温火滚是说得潇洒。   他还是婴孩之时,不知火为何物,以手相触,给灼伤了。   少年的时候,他不小心玩火,烧掉了他的房子,也使他成为孤儿,所以才会让温辣霞看中,收他为徒,迫他在山上修炼,授他火的剑法。   他常自喻为一根两根燃烧的蜡烛,实则如一条两面受力的火中竹,他一面自焚,一面炸出星火,一面自这火光焰花中灰飞烟灭。   这也许就是温火滚的宿命。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包括可以不相信和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这轿子仍然没有动静。   ——在这种情形下,里面的人依然全无动静,如果不是轿子里面根本没有人,就是里面的根本不是人。   温火滚要比梁伤心和何难过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梁伤心和何难过突然有了动作。   他们突然改变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夹击轿子,而今变成一前一后,让这轿子里的人背腹受敌。   这转变极快!   ——到底是什么事让梁魔何怪会作出如此变换和因应来,温火滚毕竟跟轿子隔了一段距离,故尔没能感应得出来。   然后何难过跟梁伤心一起作出了攻袭。   何难过一挥剑,剑发出一声动人的呻吟和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银光却不是直接攻入轿里。   而是挑向一团正在街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火球飞起,飞击绿轿,“砰”的一声,撞在绿轿上,花地炸了开来,火焰马上卷燃着了轿子,前前后后连同布帘都着了火,而银光碎片,幻化万千,迸射入轿内:   那是“冰”。   何难过的“冰之剑”。   也是“剑之冰”。   他这一招是“水火夹攻”。   他的剑气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却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轿中人,再以“冰锋”打杀!   他全力抢功,因为他无后顾之忧:   梁伤心一定会为他掠阵。   绿轿已着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绕缠着青色的龙。   “剑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轿内。   轿子里的人若不及时出来,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声,一物自轿后飞弹了出来。   谁都要活命。   火在烧,剑芒杀人,轿中人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何难过笑了。   他就是要轿里的人沉不住气。   他就是要迫出轿里的人:   ——出洞的蛇,总比仍匿伏在洞里的蛇容易对付些!   他就是要在轿前发动攻势,让轿中人自后冲出——因为他知道梁伤心的快而伤人心坎之剑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轿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轿后,就遇上了梁伤心的剑。   梁伤心剑侠。   快剑。   剑侠侠剑快快剑剑剑剑快剑,在刹那间,那道影子至少着了十几二十剑。   到了最后一剑,那道影子已给一剑穿心,串在剑锋上,梁伤心这时才能稍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剑之快,一旦出手,连他自己也纵控不住,二三十招后,才能勉强稍停。   当他可作稍停的时候,那道影子菩是一个人,早已七八剑穿心,人也斩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没有人,只有影子!?   ——难道“影子”还会自行从轿中飞扑出来让梁伤心试剑么!?   影子飞掠,何难过正心头一宽,乍见梁伤心快剑已刺着影子,更心里一欢之际,突然,轿子里,“格”地一声。   然后黑光白光各一闪。   何难过这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个人。   这样的轿子,这种对敌的手法,莫非轿子里的人是……!?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甚至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两支箭,箭绷几自颤动。   两支箭,一黑一白,箭杆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没入了他的胸膛里,痛入心肺,但一时间却未断气。   到这时候,他惟有发出一声惨呼,咬牙切齿龈打颤地道:“你……你是——!?”   只听轿里的人冷冷地道:“你杀人慢,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9.杀手的舞衣   痛。   看到自己胸膛给射入了两支箭的何难过,只觉得无比的惊恐,无比的难过。   痛,而且怕。   那两支箭的力道恰到好处,让他战斗力全消.但一时却没能使他致命。   痛,但一时死不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箭:   “情人箭”。   ——这种箭矢,每一次发出来,都是一双一对,一黑一白,着则二支全命中,失则二支尽落空,就像情人一般,相傍相偎,相伴相依。   能发这种箭的人定必是暗器高手。   这种箭一旦发出,也极少失手。   而这个发箭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失过手。   是以,何难过在这一刹间,不但觉得:痛,而且还绝了望!   他没想到在轿里的竟是这个煞星!   他也没想到他的剑冰焰火,非但没逼出这可怕人物,却使他一时疏于防范,反为其所趁。   他更没想到以自己会栽在这儿,栽在这个人的手上!   ——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送凶手到衙门!   何难过捂着胸,以剑支地,抬头望大。   这刹那间,他又觉得苍夭在捉弄他,神明在玩弄他。   他很难过。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在死前的一刻,是那么辛苦,那么难过。   他开始后悔:以前下该杀人那么多,更不该把人杀得那么慢。   现在他只想死得快一些。   梁伤心剑快。   剑使得快当然有许多好处,但也有点坏处——至少有一个坏处,就是不能说停就停。   当地发现那事物不是“活人”的时候,他己多刺了十二剑。   十三剑一过,他发现他在轿前的同僚己然中箭。   轿里人也开声说了话。   这一刹间,梁伤心什么也没想。   他不敢多想:生怕一想就减弱了斗志。   他尤其不敢去想轿中的是什么人——一旦细想,就会怕,一旦害怕,就失去了勇气。   试问,没有勇气又怎能使出快剑。   剑要快,得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所以梁伤心再也不理会,更不打话,他一剑直刺向绿轿,剑未入轿,一剑已分成四剑,四剑再衍化成十六剑,一旦刺入轿中,又变成了六十四剑,他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都决心要把轿里的人刺成个千疮百孔再说。   他的剑快。   他的剑就快在不暇思索上。   ——连想也来不及想,快到比脑筋转动还快的剑法,谁能招架得了?   他的剑招完全靠自动反应,自然反射:要是敌人看到他的剑法才还招,招架,那就输定了,也死定了。   可是,这一次他才发到第十八剑,心中一沉,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定了。   因为他有一个骇然的发现。   敌人并不在轿于里!   ——至少,轿子内并没有活人!   他显然在第十五剑时已有了发现,第十八剑生了警觉,但要到第二十三剑时,才能勉强止住了攻势,扭转回身,要对付那个不知人在哪里(但一定已离开轿子)神出鬼没的敌人。   可是,在他第二十一剑时,肋下已一痛。   一物己自他左肋打入,穿右肋而出!   也就是说,那物已穿透了他的心房,也穿过了他的身躯!   ——他已给暗器穿心、透体而过!   他要转身,已来不及。   可是他的剑势,依然一发不可收拾。   至少,是不能及时收势,   他在第十五剑时己有了惊觉,十八剑时已下了决定,到第二十三剑便可收剑,但而今却在第二十一剑时给一利物射穿了心,他的剑招便更不能控制,收止了,反而还一剑又一剑的递了出去,到第二十六剑时他才感觉到痛楚,到第二十九剑时他的剑才开始慢了下来,到第三十五剑时他的剑招已经十分缓慢了,但他仍未能收住剑势,依然一招又一招、一剑又一剑地演练了下去。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力不从心,可是,他的剑仍像一场舞一样,筋疲力尽还得要旋舞下去,而且剑光还在他身前交织成一层舞衣似的:   ——那杀手的舞衣。   “暗器”是从“影子”那边射过来的——不知怎的,那“轿中人”已悄没声息地“闪”了出来,跟那“影子”依附在一起,就在梁伤心对轿子发动攻袭时,他也发出了暗器。   这暗器成功地穿透了梁伤心的心。   梁伤心的心已伤。   梁伤心的心很痛。   他使剑到第三十二剑时,力已尽,这方才可以止了剑,捂心,惨吼:   “你——无情!?”   只见一青衣青年端然跃坐在那“影子”之旁,一手捂腹,剑眉深锁,像忍耐着一种奇妙的痛楚似的,语气却十分平淡:   “你如果不杀那三人,我便不杀你。而今你杀了人,杀人偿命,你抵命吧!”   梁伤心不甘嘶吼道:“我们要暗杀的是戚少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关你什么事——无情,你这天杀的,我做鬼也——”   这是梁伤心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他没讲完。   他的疑问也没得到解决,他就猝然断了气。   ——没有人能在心房给贯穿破裂的情况下依然能活命。   惯伤人心的梁伤心也不能。   他死了,无情却仍然低声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做鬼也不放过我,是不是?那等我也做鬼之后再说吧!我是捕快,你杀了人,当然就关我的事。何况,你们难道没听到雷声么?雷鸣既然通知你们要下手杀戚少商,那雷响也一样告诉了:要我在这里要你们杀人填命:你杀人快,我就让你死得快,他杀人慢我就让他死得慢。”   他按着腹部,好像压抑着什么苦痛似的,道:   “我一向很公正,会给人一个公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梁伤心已经死了。   但他依然在说话,而且是对着梁伤心的尸体说话——仿佛,他目睹梁伤心的人虽然已死,但灵魂还没飘走,他是对着梁伤心的魂魄在说话似的。   可是他说的活,至少有一个人肯定是听见了。   这是个火光熊熊的人。   他正杀得性起。   杀得火滚。   “剑神”温火滚。   10.杀手的无依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震起了一列惊雷。   一场大雷暴,已风涌云动的迫近,笼罩大地。   温火滚忽然发现,他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的师弟、同僚和战友,不是已负重伤,就是已然死去,不然的话,就是完全没有如约出现。   而今他只孤身一人。   一人一剑,孤军作战。   这孤绝的感觉使他生起了莫大的恐惧:却因这畏怖只能面对,不能逃避,所以反而使他有一种背水一击、战天斗地的英雄感,整个人都给一种悲壮感觉烧痛了起来。   他的剑迎向敌人,不仅在天昏地暗之际,刺出了剑芒与剑气,还逼出了火花和火光。   那是他的五昧真火。   也是他的生命之焰。   他一面与朱大块儿力战,一面还杀伤了两名“风雨楼”弟子,眼看敌人愈来愈强大,攻势越来越猛烈,他突然尖嘶一声。   他单手举起了剑,向天。   围攻他的人都吃了一惊,朱大块儿一举手,冲杀向他的高手、子弟只包围着他,杀气腾腾,磨拳亮刃却不敢贸然抢攻。   只听温火滚向天嘶吼:   “天亡我也!八雷子弟,你们人在哪儿!?龟孙子王八蛋,罗老幺,你死到哪儿去了!”   大概温火滚曾听说关七多年前在三合楼一战,曾给天打雷劈而不死:反而指天喝问;也悉闻关木旦在多月前曾于司马温公旧邸独战群雄,忽遭天雷击来,形销影灭前依然声声问天、怨天、责天、骂天、比天、吼天的传说吧,他现在孤剑决战,以寡击众,在寂天寞地、舍死忘生之余,也难免生起这种壮志豪情来。   ——尽管是有壮思豪志,但气势上与战神关七,当然不可同日而言。   只听苍穹一阵雷声滚滚,再霹雳一声,电光把大地大街照得通体面透,温火滚的朝天之剑,也似吸引了一股冷电,亮闪出了点点蓝星之火,发出了嗤嗤哧哧的颤震之声,好像剑身、剑锋上迅疾的缠闪过几条细若游丝的银蛇,使这把火焰之剑正嗡动不已。   朱大块儿站立于众人之前,他举在空中的手,没有放下来——他这只手不落下,“金风细雨楼”的弟子谁也不敢贸然攻袭:因为谁都知道这大块头是“风雨楼”和“象鼻塔”里最有担当的战将。   朱大块儿看着天昏地暗、风飞云卷的长街,看着整个大街都包围着一个像一团战火的人,眼里已浮现同情之色:   “投降吧。你现在还可以选择,我们不用私刑围殴,只把你交到衙门听候发落,如何?”   温火滚笑了。   他像燃烧一般的笑了起来。   他这样笑的时候,十分波桀,也十分豪杰,更十分决绝。   “你们想把我交给那号称捕快的杀手!?——有本事就先杀了我吧!”   朱大块儿摇头、叹息。他一向骁勇善战,但他本来其实并不好战。   “不要打了好不好?——你的战友们都死了。”   温火滚不听到这句犹可,一听,就全身都格格地震颤起来,像太痛苦了,痛苦得就像内里五脏都一起自焚起来一般的,他嘶吼了起来:   “统统死了、走了、不来了都去他的!我一个人杀你们全部!”   然后他在雷声隆隆中吼叫:“戚少商,戚少商,你这乌龟王八蛋躲在哪里,快滚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他咆哮着,一剑急刺朱大块儿,这一剑快而厉。   朱大块儿一仰首就避开了他这一剑。   温火滚又急揉进一步,再一剑疾刺朱大块儿!   这一剑更快更厉。   朱大块儿大刀一落,以刀面挡住了他这一刺。   这一剑刺在刀背上,却闻“滋滋”数响,一股电流化成无数小蛇急闪疾绕,使得朱大块儿的手一颤,全身也一抖,如遭电切,饶是他勇悍强韧,也得大叫一声,退了三数步,一时半身麻痹,无法再作主动攻击。   温火滚这一剑,不单蕴含了剑气,更发放了真火,还迸射出天地间电击的威力,朱大块儿好像是给电触了一下,一时间,半身发麻,无法还击。   他再铜皮铁骨,也无法禁受这雷霆一剑之威力。   温火滚一剑震住了朱大块儿,全身忽然化作一团火焰,并没有即时向朱大块儿追击,反而连杀西北角二人,剑光加火,急绞飞卷至那绿轿之后!   绿轿之后,正端然跌坐的,正是名捕无情。   他面对他,厉声道:“为什么要杀我的兄弟!?”   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剑。   剑光才展,火焰大现。   这才是他的“剑之火”。   ——火剑。   他看准了。   也认准了。   他要格杀这名捕之首,火烧无情。   ——要是杀不了戚少商,若能打杀无情,也一样足以名扬天下。   他的剑加上火焰,剑芒暴长,足三倍有余。   可是无情只一扬手,“嗖”地射出一物。   温火滚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暗器。   那暗器却不是直攻向他。   要是射向他的暗器;他还可以闪躲——但那暗器就打在他的剑上。   “嗡”的一声,他的手一颤,手中剑几乎脱手落下。   他沉腕掣时,五指一紧,这才攥住了剑锷,却听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杀人,我杀他们!”   温火滚吼道:“我也杀人,你有本事就过来杀了我!?”   “啪”的一声,又一物击中他的剑身,他的手一抖,又一次几乎握剑不住。   只听无情冷峻地道,“你也杀了人,我当然要杀你。”   温火滚咆哮道:“就你能杀人,别人就不能杀你!?”   “叭”的一响,再一暗器打中他的剑锋,一时间,温火滚手中青锋焰火大灭,火光己奄奄一息。   无情仍是冷冷他说:“我杀人是因为惩治杀人的人,如果你有本事,大可过来杀了我。”   温火滚已给他一而二、再而三的迫退,这反而引发了他的杀气火气来,他大吼一声,剑上火焰再度暴长,几朵花舌花光,再绕缠着剑身炽烈地燃烧起来,还发出滋滋剥剥爆炸的声音。   他剑锋遥指无情:“你放什么暗器!有种就与我决一死战!”   无情一皱眉,叱道:“废话!”   一挥手,“啸”地又打出一物。   温人滚全身皆己给战志烧痛,剑举平时,本已蓄势待发,对无情的出手早已凝神以侍,严加防范,可是,对无情这一记暗器,依然怪叫一声,跳脚跺足,拔空沉身,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因为无情这一道暗器,看似随意发出,实则精娴倏忽无比,先“噗”地打入街道地里,直潜近温火滚立足之处,再“嗖”地一声突上而出,几乎要从他的足底穿破而出足背!   饶是温火滚缩足腾身得快,但那枚小不过一只指甲片的暗器仍然追袭他的咽喉!   他好不容易才闪过这一道暗器,落在十一尺开外,但已经几番折腾,心道好险,正想破口大骂,岂料,一道暗器又破空飞来。   这道暗器跟先前的是完全下一样。   先前的曲折。   这暗器直接。   之前的迂回。   这次快!   快得电光火石,快得不可思议。   快得要命!   这一道暗器,是一把飞刀,直取温火滚的中门!   温火滚大叫一声,及时/即时/同时急退/疾闪/拦剑架开这一道暗器!   “叮”的一声,那道暗器(飞刀)乍弹飞了出去。   温火滚也真屡挫下仆.愈战愈悍,骁勇善战,他一格开飞刀,又揉身要扑向无情:   他不怕。   他不俱。   他一定要杀了无情。   他今天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揽着一个武林高手、江湖名人一齐死。   他说什么也要拼下去。   也得拼下去。   任何人看来,他都是勇悍的。   但在无情眼里看来,他却是无依的。   他一招手,又发出了一道暗器。   仿佛,他还带有一声叹息。   这是一枚“元宝流星”。   ——元宝流星是像一个元宝大小的流星锤,无链,多刺,多棱,质属铁,分量沉,发时若借回旋腕底之力,就算遇上强兵利器挡格也可能照样斜飞进射伤人,角度出人意料之外。   11.红辣椒,我要吃龙眼冰   温火滚明明挡不住了。   他的剑还没回得过来。   他的气也仍未回得过来。   可是他在势不可继、力将用尽之际,忽然一扭身、一腾空,已挪开了三尺四,刚好闪过了那一只元宝。   那一只要命的流星。   这时,无情的那一声叹息刚刚到了尾声,“唉”的一声就像拖着条残余星火的尾巴掠过天(耳)际。   之后,温火滚忽然发觉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为他背后全都着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狱里。他浑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时候,已来不及,火头已燃点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个火人儿。   他这时才省悟了一件事:一个可怕的事实。   原来无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剑锋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气焰,可是更重要的是:   打乱了他的阵脚。   阵脚一乱,便连发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伤他、杀他,而只要他躲、避、闪、退。   这一来,温火滚在全神贯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敌之际,自然就没注意自己其实左挪右腾的,已经退得贴近那口着了火的轿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烫,也没留意内火之外真有外火。   终于,他在挡开那只元宝流星之后,就倒踩入火轿里。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几乎没爆炸开来。   他此际才明白无情的用意:   从一开始交手,就是一着又一着的布局,而他则完全是身陷局里。   他省觉的时候,已全身都着了火。   奇怪的是,此际在他心头闪过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耻辱,更不是绝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只红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大红辣椒。   他是一个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现在正是着了人在燃烧。   他忽然很想喝一样事物:   龙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龙眼,掺和在冰里,进口生津,如果此时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着,挣扎着,要挣脱火的纠缠,却在怒骂中竟夹杂了一句:   “红辣椒,我要吃龙眼冰……”   这句话全不着边际,令人全然摸不着头绪,连一向对人(尤其恶贯满盈的人)死前刹那的反应索有体悟、见识和研究的人,也觉得甚为迷惑。   ——也许,那是他死前的一种错乱吧!   在无情的眼中,浑身人蛇缠舞的温火滚,其实是十分无依。   杀手也是人。   杀手也无依。   通身着了火的温火滚,仍很强悍,犹很威猛,他一面要打灭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剑扑向无情,要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他旋舞着,咆哮着,浑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袭舞衣,让他在摔手扎脚的火光中更孤苦无依。   就在这时候,温火滚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噗”的一声,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没入柄。   那是飞刀。   无情并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对着了火之后的温火滚出过手。   那一刀是刚才温火滚格飞的飞刀。   那一把飞刀的原意,也产就是要把温火滚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剑挡飞它!   这一挡,反而激发了它的蕴力。   它回旋反攻的潜力。   由于这一刀给格飞了再绕一个大圈飞了回来,一直钉温火滚,以致在火熬中的温剑种完全无法防范、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这一刀。   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着了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动了。   火在他身上、额上、发上、衣上熊熊他烧着。   然后他就领悟了一件事。   这是我死的日子……   没有了。   没有下文了。   因为他死了。   负创的何难过一直在观战。   他静静地看着,身负重创使他不能动弹,但不能动不代表也没有了希望。   他本来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温火滚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也没有了。   因为温火滚死了。   他静静地、甚至冷冷地看着温火滚缓缓倒地之后,他才决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两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声,二矢一齐全嵌入他的心房里去。   他自尽。   因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难过——他不想别人用他对付别人的方法来对付他。   所以他宁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缓、很慢、也很凄厉:   “无情、戚少商……我知道你们是有一手的!但你杀了我们,只会迫出了要你们命的人来,你们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的!”   忽然在这生死之间,他觉得心头有一股极之不平之气,忍不住要大喊出声:   “罗老幺,你到现在还下出来,你也不会有好死!”   说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刹那居然看见了:满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给扑灭了。   天空密云未雨,雷声隆隆,蓝衫大街依然火腾着热气。   街上横七竖八,或死或伤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伤者很快便得到了救护,死者很快便给抬走,指挥调派、收拾残局的是一个阴阳脸的汉子。   他调度沉着、有方。   他的五官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悲天悯人之色,但在神色间偏又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悍强之气。   他一下子已打点好整个大街的局面。   然后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无情作了报告:   “我们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来袭的梁伤心、何难过、温火滚都死在大捕头你的手里。”   无情脸色苍白,以左手轻抚小腹,似忍受着莫大苦痛,只冷哼道;“这三人都曾杀了不少无辜的高手以祭剑、试剑。我一直想制裁他们,但他们后投效于蔡京,由蔡元长处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们过往所犯的事。但我要办他们已久,今天他们发动袭击,杀伤无辜,我就借这个理由除去这温剑神、梁剑魔和何剑怪——可惜还有漏网之鱼,未能一网打尽。”   张炭抹去额上的汗:他半爿脸黑、半爿脸白,白脸滴汗全无,黑额却汗珠密布。   “看来我们的情报还是有错漏:罗睡觉没有在这儿出现。”   无情道:“我能顺利剪除这三个孽障,还承戚代总楼主的通知,我已经非常谢谢他了。”他冷峻的脸容掠过一股忧虑之色:   “也许,一个罗汉果要比其他六名剑妖、剑鬼、剑仙、剑神、剑魔、剑怪加起来还更难对付。”   张炭道:“事实上,我们也尝试过五次捕杀罗剑,但都不成功,而且还给他杀得个铩羽而归。就算他今天不在这儿.若没有大捕头,我们也只怕罩他不住。”   无情悠悠地道:“我担心……倒下是他在这几——”   张炭眼里露出专注的神情。   他在等无情说下去。   无情果然说了下去。   “我担心的反而是他下在这里——他不在这儿,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他们头上的乌云一样,问得张炭心中一惊。   无情却又回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倒不是问别的,而是直接问到张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体不舒服?”   张炭一愣。   他抹汗,没即时回答。   无情深深地望着他,语重深长的说了一句:   “你要当心了。有的时候,练武也会伤身,读书也会乱心,念经也会入魔的。”     第二章 黑辣椒     1.假如傅宗书未死……   剑神温火滚,剑怪何难过,剑魔梁伤心在蓝衫大街狙击戚少商,可谓一败涂地,全都给无情格杀当场。   看来,这一场蔡京门下高手的势力和“金风细雨楼”的大比拼,是“风雨楼”占尽了上风。   ——戚少商通知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由他出手,尽杀三大神剑。   可是,若以人命计,大家都是同等的,同样是命一条,“风雨楼”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比起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三人性命,还是“蚀了本”。   不过,温梁何是三大神剑,也是武林中三大高手,蔡京麾下的三大强助。   ——他们都是不易杀死的人,但却都是杀人好手。   世事往往是不公平的。   同样是人命,却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同样是人,有的聪明,有的笨;同样的人,有的长命富贵,有的天寿低贱。   世事部没有绝对公平的。   ——也许,对“金风细雨楼”的主事人而言,能杀死像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这样的大敌,牺牲一两百人也乐意。   但无情本来没有意思要牺牲那么多人。   ——尽管,“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也是京城里的帮会人物,无情既无意也刻意避免跟这些武林人混在一起,但毕竟“风雨楼”的行事方式和作风并不违停无情作为捕快的原则和宗旨,而且还不时互为支援,并肩作战,所以,无情基本上还是对“风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的门徒弟子有情有义的。   他无法及时阻止何难过、温火滚,梁伤心等人当街杀死逾二十名“金风细雨楼”的子弟,主要是因为他腹痛旧疾复发。   他只有等敌人进袭时才能反击,而无法作出主动攻袭。   何况,他一向不良于行,又不能修习高深内力,而且正值腹痛如绞,所以他只能靠暗器和机关去应付那些武林中、黑道上穷凶极恶的人。   是以,今天蓝衫大街大量死人,他也只爱莫能助。   ——至多,只能为他们报仇:杀人者死,杀人偿命!   他只能为丧失性命的人做这件事!   其实,相比之下,当日戚少商率众寅夜袭击“惜旧轩”,打杀余厌倦和吴奋斗,活擒孙忆旧,让他背上狙击天子的罪名,因而把蔡京从势高权重的位子上扯下台来,又使意气风发为所欲为的童贯受到圣上的怀疑,以长远、深广的影响面而言,自然是大多了,有效多了,也成功多了!   说起来,这两次行动,是两帮的斗争,也是两派的互动,更是两股势力的此消彼长,戚少商和杨无邪的筹划下,成功地消灭了“七绝神剑”中的温火滚、孙忆旧、何难过、余厌倦、吴奋斗、梁伤心等六名成员。   看来,他们是胜利的一方。   可是,在这次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的“一剑发财”计划之前,仍是得过蔡京的默许与首肯,才致发动。   蔡京自然同意。   ——只要是杀死、消灭、打击戚少商、王小石或“金风细雨楼”,那一伙人的行动,他都一定批准、允可,他甚至还指派了“八雷子弟”中的人去协助他们的狙杀。   但在何难过、梁伤心、温火滚布署这次蓝衫大街的狙击之际,消息仍是走漏了。   对这种消息的泄露,蔡京是暗中高兴的,因为这代表他手下消息灵通。   知晓这行动的至少有两组“蔡京”的人:   一是“黑光国师”詹别野。   另一组人是当时得令刑部红人:任劳任怨。   他们都不敢有贸然行动。   他们不想冒险。   所以他们(分别)有问于蔡太师。   他们对是次行动,该扮演什么角色?   蔡京的回答手势是:们着髯茎,阴阴笑。   他的答案居然是:   “由之。”   任劳忏怨都觉得错愕。   任劳不禁问:“为什么不加派人手,一举格杀戚少商?”   蔡京只讳莫如深地答:“假如博宗书不死……他或许会这样做。”   任劳仍是不解。   大惑。   任怨垂首默然,神情恭敬。   蔡京却马上就看了出来:“任鹤田,你必知我意。”   任怨只诚惶诚恐地道:“戚少商要是如此这般便能轻易铲除,那么,也就不是戚少商了。”   他顿了顿,发现蔡京已目露欣赏之色,且等着他说下去、他才敢说;“学生只知道,太师除了一向重用朋友、人才之外,也向来不低估敌人和对头。傅宗书就是及不上太师的度量和眼光,才致为王小石所杀。”   蔡京呵呵笑值:“说得好。”   然后也似吩咐也似叮嘱般地向任劳道:“任虎行,你年纪虽比鹤田长多了,但要跟他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任劳只听得唯唯诺诺。   可是詹黑光却有不同的意见:   “魔、怪,神三剑要是能杀得了戚少商,自是最好,如此替相爷剪除掉一个心腹之患,当然是乐事……”   尽管蔡京己不在位,但詹别野还是称蔡京为“相”,好像预料并肯定蔡京迟早定必再度拜相一般。   对黑光国师这个称呼,蔡京也受之不辞。   不过詹国师仍是有疑问:   “——如果温梁何三人一旦失手,‘七绝神剑’岂不是连折损六人,只剩下一个罗汉果,只怕难有什么大作为矣。相爷不觉得惋惜吗?”   蔡京笑了。   “上人过虑了。”   “温神、何怪、梁魔不一定失手,何况,罗剑也有参与,有他在,就算杀不了戚少商,说不定也可诛了个杨无邪,那就等于给金风细雨搂一个迎头重击。”   “再说,就算‘七绝神剑’全部牺牲了,也有好处。”   黑光上人这就听不明白了。   “‘神剑’死光了,还怕‘剑神’不出来吗?”   ——“七绝神剑”的师父们,正是“七绝剑神”。   他们已好久不曾下山、入世、出江湖了。   詹别野忽然领悟了。   他终于领悟蔡京的居心和用意了。   他不由得觉得一阵悚然。   但他只在心里打了一个突,不敢再从这个话题里深究下去。   ——在蔡元长这种人面前,知道得太多太深入,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反而佯作诧异地问:   “哦?罗睡觉也会在这一役出手吗?”   “他?”蔡京又眯起了眼。最近他的视力愈是模糊,可是心水愈清,“这事当然少不了他。”   黑光上人好像非常关切地问:“他是跟温何梁一齐出手吗?”   “他是聪明人,我也派了高手协助他。”蔡京好整以暇、乐见其成似地道:“他总会选在最有利的时机出手的。”   2.局面一定大不同   他是个狠起来连梦都扫荡一空的人。   可是那件事就像他某一天晚上的梦遗。   这是京城。   他在三合楼。   他当然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一直以来,狄飞惊都是一个孤儿。   他真的是一个孤儿。他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之地,那乡镇只有几百户人家,但他却只是附属这小镇三十五里之遥的小村落之外的一处小马场中一个小马快的其中一个儿子。   那马场很破败,没有几匹好马。   作为这马场的老板,已经很寒酸了,当然更穷的是这“落日马场”中的马夫。   如果老板吃的只是糙米,那么这马场的马快吃的顶多是糠粥。   可是狄飞惊的父亲更惨,时常酗酒,偷懒、好赌、打老婆,几乎一个臭男人的缺点全都有齐,但作为男子汉的优点却完全没有。他的两个哥哥(还是姐姐?)就是给他老爸“老饼”打得流产夭折,而一个姐姐给亲父强暴,一个哥哥给活生生打死。   狄飞惊原名单字“路”。他一出世就缺乏照料,在儿时就几乎给一匹又干又瘦又臭脾气的老马一脚踩死。   那匹老马也很奇怪,不知前世跟他有什么怨仇,他那时只是一个孩童,它只是一匹不受人注重的瘦骨鳞峋的马,然而却在一次黄昏时,他在栏外捡野草,老马依然离群独自嚼草子,突然之间,它踢碎栏杆,向他狂奔践踏过来。   他总算没给当场踩死。   因为有人及时救了他。   但他也给跺断了颈脊。   救他的人是个大老板。   不但是个有钱的大老板,也是个很有权的大老板,更是个在武林中、江湖上都是真正“大老板”的大老板。   这个“大老板”之“大”,“大”得令他无法想象。   当然他也想象不到,有一日他居然可以“继承”这“大老板”的“大事业”,成为另一个“大老板”。   救他的人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第三级战力的好手(“霹雳堂”雷家子弟各分四级战力,以第四级为最,但在堂中也不过三人而已,第三级战力者,也仅有八人而已),同时还有个更无可限量的身份:   京城“六分半堂”的副总堂主。   他当然就是雷敢当,单字损。   ——雷损!   于是这就开始了他跟雷损的关系。   雷损当时是去选马。   他选马是为了要去截击“迷天七圣盟”的二圣主“长尾煞星”闵进的马队,同时也为了要对付“金风细雨楼”中莫北神的“无法无天”部队。   结果他这次不止是选到了好马,也选对了人。   不过,到最后,他只是选对了人。   因为好马给他所选的人杀了。   当时,如果不是雷损看准了那匹瘦骨鳞鳞,孤僻离群在栏边独立的老马,就不会注意到那马栏外的小孩,更来不及去抢救这孩子的性命。   那么,狄飞惊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六分半堂”橱后的局面也必定大不同。   那时候,雷损已看中了那匹马非凡的气派,然而却突然发现,那匹马竟一气撞破了木栏,要去踩死那孩童。   雷损本来是静观其变,无意要出手,但他马上发觉那孩子的天生异禀,至少,有三项过人的能耐:   一,骤遇惊变,这孩子不哭、不叫、不求饶,甚至也不呼痛,极镇定也极能忍痛耐苦。   二,这孩子年纪还小得要人喂食,但那匹马一旦发狂似的奔过来,他走避无及,马上就埋首掩头伏身在草坑里,背向天,任由马匹践踏,尽量把受伤害面减到最少、最低、也最轻。   三,这肯定是匹与众不同的良驹,无端端却选上了这孩子,似非要把他踩死方才甘心,只怕前世必有宿仇。——也就是说,这孩子只怕也有非同凡响的运命。   所以他决定出手相救那孩子。   他驾御了那匹怒龙一般的马。   那孩子已给践踏得不成人形,但他吩咐他身边的忠仆:“雷镭,不管如何,都要把他救活过来。”   雷镭雷也似地应了一声:“是。”   他知道雷损吩咐下来的事,他一定都得要为他办到,别无选择。   雷损也知道,他吩咐的事,雷镭都一定会为他办到。   所以他很放心。   当时的狄路虽已给狂马踏得个半死不活,但依然还是活了下来。   他活下来之后,果然就成了个出色人物:他颈骨还是折了,脊骨也有点畸型。   他稍为成长之后,就做了一件事:   他杀了那匹马。   ——那原是雷损的爱驹,那时候,那匹马已使他成功地取得四次重大的胜利,他的身份已直接的可以威胁到当时“六分半堂”的总护法雷阵雨。   但狄路(那时已改名为“飞惊”)仍然毒杀了这匹马。雷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他警告狄飞惊:“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报仇的。不过,你既毒杀了我的马,你以后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劳回来,要不然,你会死得比这匹马还惨十倍。”   这点毫无疑问。   完全没有问题。   不消一年功夫,狄飞惊已立下二十倍以上的功劳回来——尽管那时候他才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没有直接跟从雷损,只是隶属于关昭弟的一个小跟班。   但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雷损没有看错。   ——狄飞惊若无雷损的识重,他日后的命运一定大为不同。   同样的,雷损日后若无狄飞惊的协力,局面也一定大下一样。   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这一匹暴怒的马,狄飞惊,雷损、甚至六分半堂的局面命运,都定必有很大的不同。   命运,岂非多是偶然的事件造成的。   ——连历史也如是。   惟偶然虽然无常,但多由性格造成的:如果那匹马不暴怒,就不会破栏把狄路踩至重伤;要是狄路不及时保持镇定,埋首护脑,只怕就得立时身死;假若当时雷敢当不是慧眼相惜,狄飞惊早就死了。今天“六分半堂”在雷损殴后,是否还有这等“三分天下,一枝独秀”的局面?   雷损一见到狄飞惊,就欣赏这个人,认为他将来一定能成材。   雷损对狄飞惊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来,当时仍是小童的他,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同时也是一个发狠起来连梦想都赶尽杀绝的人。   他看得准。   他看对了。   可是他不知道:狄飞惊居然会为了那一天晚上的事,竟然流了泪、伤了情,甚至于完全无视于他打从身边和心里一切冷冷的警告:   他不会忘记。   忘记那一夜很难。   忘记她更难。   ——忘了她还不如忘掉他自己。   只有狄飞惊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有多需要:   他不止要热烈拥抱,而且还要永远拥有。   可是,能吗?   总是事与愿违。   也许,他不能要求什么,甚至也不能要求这世间的情,难一可以做到的,就只有让她欠他的情了。   后悔,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无悔。   ——尤其经过那一个遇雪更清、经霜更艳,他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日子里,却终于拥有一个属于她和他的晚上。   他已无求。   无怨。   他甘心抵命。   ——为她冒尽风和雪,为她历尽悲和伤。   为她苦等三千九百六十六年,无尤无怒——一如今天。   此时。   此地。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三合楼。   他等人。   等的是敌人。   ——一流一的大敌。   头号敌人。   狄飞惊现刻主掌“六分半堂”,当然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大忙人。   他向不喜欢等人。   ——等人,是浪费时间,耗费生命的事情。   但对于重大机会,他善于等待、也能够忍耐。   今天,他就平心静气:   等人来。   ——他已准备花上一大段时间等待他约的人来。   甚至也有了心理准备:   他等的人说不定是不会来的了。   ——因为他知道:他们会晤的事虽然机密,但还是难免泄露出去,就算只有一点风声泄了出去,一定会引来不少高手,去狙击正在前来、他要等待的人,甚至也会来对付自   原因很简单:   只要是敌人,谁也不希望他们二者会合作、能合作。   谁都希望搞砸这件事,甚至是杀掉他们其中一个、如果两个部死了的话就更好。   他和这个人的会面,走漏风声己在所难免,所以就加倍凶险——幸好,在这会面之前的另一个提前的机密会面。已顺利完成,虽然没有成功,但总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已绝对机密的跟另一人会过面、谈了判、作过协定。   而没有惊动谁。   谁也不知。   这时候、风云四合,他在楼上等人。   他原就在沉思的时候最漂亮。   他一面等,一面想,心头掠过了一种哀伤的奇情:   那只是一个晚上的荒唐梦,却是他半辈子的温柔乡。   说不定,这也是他一生中的英雄壕。   想到那唯一让他感觉到有“家的温馨”的那一夜,他心中充满了情……   但一听到急促登楼的脚步声,他的心已没有情了。   连一点情也不留。   他已不需要解释,也几乎没有痛苦。   他只面对。   面对大敌。   3.刀是可以借的   来人上楼。   那是“六分半堂”的第七当家周角。“报告大堂主,做生意的来了。”   狄飞惊抬起他那一双有好脾气的眼神,不徐不疾地问:“他们来的有几人?”   “三四个。”   “来的是谁?”   “戚少商、杨无邪和孙鱼。”   “那是三个。”   狄飞惊更正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四人,”周角急忙解释道,“不只是我有这种想法,连林哥哥、莫北神也有这种看法,他们来的好像只三个人,但在感觉上绝不止于三人……另外,他们后面当然有大批支援。”   狄飞惊沉思片刻。   原来他有的是一双流露出表面上的好脾气不是真的眼神。   他只问:“连莫北神也是这样说法?”   周角答:“是。”   狄飞惊又问:“那他的‘无法无天’部队已完成布署未?”   局角回答:“布置好了。”   狄飞惊再问:“他们三人的行动可有什么特别处?”   周角道:“一切正常。只孙鱼背上背了个包袱。”   狄飞惊奇道:“包袱?什么包袱?”   周角用手比划:“一个很大很大的包袱。”   狄飞惊下去看他,只问:“有多大?”   周角说:“大约有三尺宽、七尺长。”   狄飞惊皱了皱眉,然后笑了。   笑得很冷寞。   然后他吩咐道:“备座,请茶,围上屏风——来的是四位贵客。”   他的背后有屏风:   那是四扇雕龙绘风漆黑绣金实木厚重屏风。   狄飞惊背靠着屏风,就似有着厚重无根的靠山。   屏风后却有人问:“谁替他们三人护法?”   周角答:“应该是温梦成和花枯发。”   屏风后的人冷哼一声:“他们两人来了,也不难对付。”   狄飞惊道:“不过,要是对付他们两人,就形同跟整个京城的地痞流氓江湖好汉开战。”   屏风后的人道:“我担心的倒是该来而好像没有来的人。”   狄飞惊道:“雷卷?”   屏风后的人道:“他才是戚少商的强助。”   狄飞惊叹道:“只怕戚少商另有强援。”   话说到这里,客人己上楼。   敌人已近。   人来了。   敌至。   迎。   迎客。   狄飞惊迎客。   狄飞惊迎客的方式并不是站起来。   ——一向抬不起头来的他,仿佛也顺理成章的不良于行。   其实不良于行的人不见得就抬不起头来。   例如无情。   同理,抬不起头来的也下一定不良于行:   例如狄飞惊。   他现在迎客的方式是:   举目,微笑,稽首,抱拳,让人觉得他彬彬有礼.礼仪周周,一点也不会给人傲慢无礼,甚至因而对他更同情以及更加感动。   狄飞惊就是这样的人。   他常予人这种感觉。   就连今天上来跟他交手(本来是“谈判”,万一“谈”不拢,可能就变成是“火拼”,乃至“决一死战”了)的敌人,也难免对他生起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威少商、孙鱼、杨无邪都有。   戚少商每次见着狄飞惊,都会生起:   ——如果塔里、楼子里有这样的人物,那就如虎添翼了!   ——不但自己可以倚重,而且也呵分杨军师之劳、减杨先生之忧了!   他有这种想法、是来自惜材之念。   尽管他曾因爱材而惨被出卖,几乎一败涂地,翻不了身,但他仍难自抑那一股重材借材之心。   不过,他对狄飞惊这种想法,却从未说过出来。   因为他不想杨无邪误会。   杨无邪是三人中对狄飞惊的“态度”印象最深刻的。   他每次看到狄飞惊后都自作检讨。   对方的确是个人物。   他能获取他人的同情。   ——甚至还能够不必一言半语,就让人支持,不需防患。   他善于予人好感。   杨无邪知道在这点上,狄飞惊确占了优势,而占优势的原因,是因为狄飞惊善于利用自己的弱点。   ——化弱为强,以弱胜强,这点确实很不容易!   但狄飞惊却轻易办到。   所以他每次见到狄飞惊,都提省自己要多加努力,而且也份外感觉到。   “金风细雨楼”要独霸京师,恐怕还得历经许多风雨飘摇,而且还真不容易!   他也曾想过,如果“风雨楼”也能有狄飞惊这样的强助,岂不是更……   可是他只想到这里。   没有想下去。   因为不能想下去。   因为纵然有这么一天,只伯自己也不一定能容得下这个人……   ——就算自己容得下他,狄飞惊也一定容不下自己!   孙鱼却在又一次看到狄飞惊之后,就在寻思:   要是有一日,“风雨楼”不但有杨无邪,而且又有狄飞惊的话,那就一定很壮大;但要是“六分半堂”不单拥有狄飞惊,又招揽了杨军师的话,那就可怕极了。   以他的看法,狄飞惊容易予人好感,让人同情,易受人支持,可是,在学识渊博,阅历丰富上,狄飞惊仍不如杨无邪。   杨军师有的是真材实学。   尽管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一O八公案”的精英子弟,也几乎由他来统管,但孙鱼还是觉得:   ——能够一起上来“三合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他觉得很荣幸,但自知实力还远不如戚少商(至少在战力上)、杨无邪(至少在智力上)这些人……   他要“迎头赶上”之处仍多。   还很多。   他们拾级而上,所以迎头看去,狄飞惊就跌坐在楼上最末一端,好像在扬着首迎近他们到来一样。   但当他们完全登楼了之后,可以平视或俯视依然端坐的狄飞惊了,这时又发现狄飞惊仍然垂着首,只上扬着一双明利的眼睁,像一对明亮的暗器。   这对明眸的主人道:“你们来得很不容易吧?但还是如约来了。”   咸少商道:“我们是来得很不容易,但该来的我们一定会来。”   狄飞惊一笑:“别来可好?戚楼主声名,近来已如日中天了。”   戚少商道:“狄大堂主的威名,早已震慑八方,事实上,六分半堂在江湖路上、武林道上的影响力,可比雷总堂主在世时更胜一筹哩。”   狄飞惊道:“那是雷大小姐主事有力之故。”   说罢,呛咳了数声。   戚少商眉头一皱:“狄大堂主别来无恙吧?”   狄飞惊一笑道:“无恙,有痛。”   戚少商问:“痛?痛在何处?”   狄飞惊摸摸心口:“在这里。”   戚少商道:“心痛?”   狄飞惊道:“正是。”   戚少商:“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痛法?”   狄飞惊:“很痛。像给人剁了一刀般的痛。”   戚少商:“方今之世,武林里有谁还敢往大堂主心口里扎刀?”   狄飞惊:“有。”   戚少商:“谁?”   狄飞惊:“你。”   戚少商故作愕然:“狄兄说笑了。”   狄飞惊干笑一声:“戚寨主贵为一楼之主,主掌京师武林大局的宗师,当然不会亲自赏我这等闲人吃刀子。只不过,我们堂里的红货,在未入京师的路上,十有七八.遭人劫了,这无疑是形同有人在我背里胸上,扎了十七八刀,戚楼主,要是你,你说痛不痛?”   图穷匕现。   主题来了。   一直没有作声的孙鱼,忽然开口了:“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没有开口,可能是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   他的问题还有第二个:“还是狄大堂主说错了?”   他既给选中来到这里,只要轮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定会说话,只要需要他动手的时候,他也一定得功手。   ——不然,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后,他果然还有第三个问题。   反问。   “连六分半堂的货都有人敢劫!?”   “的确没有。”狄飞惊很谈定地道,“一般而言,路道上的朋友,都很给我们面子——除了……”   孙鱼问:“除了什么?”   狄飞惊道:“金风细雨楼。”   孙鱼道:“你是指我们的人劫了你的货?我们在暗里捅了你刀子?”   狄飞惊淡淡地道:“若不是金风细雨楼的兄弟,别人可没那么明快利落的刀子。”   他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你们在京外的兄弟很多,各帮各派各门各山头都有,要是一彪人马捅一刀,这样下去,我们早已千疮百孔,还是万望抬贵手才好。”   “刀是可以借的,”孙鱼提醒道:“用刀的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斫刀的人。”   狄飞惊突然抬目。   神目如电。   他不望孙鱼。   只看戚少商。   只问一句话。   “我不要知道那刀可不可以借;”他说,“我只想知道,戚楼主承不承认这件事?   风雨楼有没做过这样子的事!?”   “有。”   这次是戚少商的回答。   简洁。   有力。   只一个字,就承担了一切。   4.剑是不能弃的   听了戚少商这霹雳雷霆也似的一句话,狄飞惊却忽然笑了,伸手一引:   “坐。”   他身前有一张小几。   几前有四个垫子。   四杯茶,还有一盘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红黑枣于,以及几个颜色鲜艳气味芳香的桃驳李。   杨无邪和孙鱼互觑了一眼,戚少商却选了当中一个位子,一盘膝就坐了下去。   孙鱼和杨无邪跟着左右坐好。   狄飞惊又举起了茶盘:   “请茶。”   戚少商举起杯子,在孙鱼未及试毒之前,已喝了一口。   狄飞惊又劝请道:“来点瓜子。”   他自己却先抓了把瓜子,在嘴里磕得咯嘣有声。   戚少商不吃瓜子。   他拿了把花生,剥壳利落,也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狄飞惊居然问他:“花生好吃吗?”   戚少商也居然答:“不错,哪里出产的?”   两人本来是来“谈判”的,居然一谈起花生的滋味来。   狄飞惊微微向后坐直了身子,含笑说:“哦,这花生是来自老远的万里望——”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望向杨无邪,满目都是笑意。   杨无邪这时候开声了。   以他的份量,他一说活,却谈的也不是要事,而说的也是花生——这令孙鱼大惑不解,越发觉得他要“学”的事的确还多得不可胜数。   “万里望是南洋群岛的一个小埠,离麻六甲王朝相当邻近,该地出产的花生,天下一绝,没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尝得到……”杨无邪还不忘补发了一句,谈这句话的时候还瞟了孙鱼一眼:   “恰好,我们楼子里的高手,也有名弃暗投明的,名字就叫万里望。”   孙鱼听话悚然一惊:军师竟然对他组里的分子名号都了如指掌!?   狄飞惊赞叹道:“吃这花生的人,都赞好味,但从不知万里望为何物?就算知有万里望,亦不知万里望为何地?就只先生,一语道破,万事皆通,博知强记,令人震佩,甘拜下风。”   杨无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问:“你佩服我,是因为花生?”   狄飞惊道:“小花生也有大学问。”   杨无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飞惊微诧:“哦?”   杨无邪道:“我佩服你,也因为花生。”   狄飞惊不解:“何解?”   杨无邪:“因为你请我们来这儿,迄今一直谈花生、吃花生而不涉其他事儿,所以我更佩服你。”   狄飞惊笑了:“我们虽然都在京师,却难得相见,你们也来得不易,所以叙闲在先,公事不急。”   戚少商道:“因为来得不易,所以才急。如今,我们茶喝过了,花生,也吃过了,话,也该扯到正事上来了。”   狄飞惊居然立即就问:“戚楼主认为:方今京师的武林势力,除贵楼和敝堂外,还有谁最有实力?”   戚少商答:“有桥集团。”   狄飞惊再问:“十七年前呢?”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又问:“假设我堂和贵楼动干戈、相火拼,最大的得利者会是何方势力?”   戚少商想也不想:“有桥集团的方应看、米苍穹、沈耕云。”   近年,方应看又得强助,他义父方歌吟的的旧识沈耕云,前来襄助方应看,主掌大仅,“有桥集团”势力于是遽增。   狄飞惊问:“要是以前呢?”   戚少商即答:“当然是‘迷天盟’的关木旦。”   狄飞惊这次问得很缓、很慢、也很沉重:“那我们为何偏要让这些人得逞?”   戚少商反问:“我们楼子和你们堂口已互斗了数十年,你为何现在才问我这句话?”   狄飞惊道:“那是因为你们造成的。”   戚少商问:“那是因为我们最近常劫你们的红货?”   狄飞惊道:“以前我们是在斗,只在对垒,谁也没歼灭得了谁,谁也没得到全盘胜利。雷总堂主失手中伏身殁于贵楼,但贵楼苏楼主不久亦因叛乱而身亡。我们仍旗鼓相当。甚至贵楼在平息内乱的时候,我们也为苏楼主尽了点心力。不过,你们近来老劫我们运往京里的红货、银两,这样下去,等于断绝了我们活命的根源,定必势成水人,我们一定得要有个对决、了断,那么,岂不是便宜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   戚少商道:“迷天盟?”   狄飞惊展颜一笑:“迷天盟近日东山复出,由一人到处奔走号召,使以前七圣盟里中坚干部如陈斩槐、厉蕉红等纷纷加盟,而以前背叛的圣主邓苍生、任鬼神等也全重新为迷天盟效力,都袜马厉兵,矢誓要候关七重出江湖,再争天下。难道戚楼主没听说过这件近日轰动江湖的大事?”   杨无邪忽把话锋接了过去:“戚楼主不只早已密切注意此事,还发觉那个独担大旗呼召各路旧部重振迷天盟的主将,好像就是当日贵堂的叛徒……”   狄飞惊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就是雷滚。”   杨无邪故作微讶:“他现在好像已易名为雷念滚,而且还练成了一种杀伤力奇大的兵器。”   狄飞惊坦然道:“他确非当日吴下阿蒙,也不是当年敝堂里用‘水火双流星’的雷滚了。”   杨无邪有点感喟的道:“听说他本来是失意于六分半堂,有意退隐江湖,还成了个在京里倒夜香的汉子,但到底还是……舍弃不了这江湖。”   狄飞惊道:“一人江湖深似海。就算是大风大浪,大惊大险,是江湖人还是离不开这是非之地——那就像一名终生练剑的高手一样,一旦拿起了剑,剑就与之结下了不解缘了。”   杨无邪深以为然:“所以只要是江湖路就得行下去;剑始终是不能弃的。”   狄飞惊也道:“既然江湖子弟江湖老,行事也更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杨无邪忽然峻然平视狄飞惊,一字一句的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专打你们六分半堂红货银饷的主意。”   5.枪是应该抢的   狄飞惊神色不变:“愿闻高深。”   杨无邪叹了一声,道:“我们说起来都是同在一个地方的帮会,但我们有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很不一样的。”   狄飞惊补充道:“但在很多地方,我们却又是非常一致的。至少,我们部拒辽抗金,共同维持京师武林的治安、秩序,不让黑道、绿林上的弟兄胡来搞事滋扰良善,亦不似‘迷天盟’投靠金人,‘有桥集团’暗与辽人勾结。”   杨无邪惋惜地分析道:“可惜你们却与朝中六贱勾通,暗中支持蔡京、梁师成、朱励这等祸国殃民的权宫,欺正凌善。——‘有桥集团’话说是暗通辽人,其实是暗合当今圣上有心求和之意;至于‘迷天盟’附依金兵,那是在关七走火入魔、神志失常后他部属的私作主张卑鄙劣行,那当然不是‘迷天七圣盟’的原意。”   狄飞惊也娓娓道来:“据形察势,‘有桥集团’而今如同朝廷喉舌,武林一旦由他们纵控,哪还有江湖义烈之士说话之机、容身之处?‘迷天盟’七圣已零星落索,关木旦不但得了失心疯,而且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谁也不知这部无头马车会驾到深渊险崖还是地狱天庭夫!——看来,还是我们一堂一楼之间,比较有个契合处。”   然后他充满期待的说:“所谓分则两失,合则两利,要是我们楼堂之间,互为联结,不要相待,实力元气对消,那该是多好的事!”   杨无邪完全赞同:“要是这样就好了:至少不致天下太平,也可以京师武林太平。”   狄飞惊马上反应热烈:“那有何难?只要你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不再来抢我们六分半堂的财物那便可以了!”   杨无邪也提出了热烈的反应:“那么,首先就得要六分半堂的人,不抢天下无辜可怜人的财物,那就真的太平无事了!”   狄飞惊脸色一沉:“此后怎说?”   杨无邪轻拍几案,好停为之跌足痛惜似的:“这想必就是问题的症结了,你们抢天下老百姓的财物来养活你们自己,我们就专抢夺你们的财物,一部分交回给贫寒无安者,一部分用以建设金风细雨楼,是谓:生财有道,道道不同;我们可是:君子发财,取之有道。——只不过取的方式跟你们有点不一样——难免占了你们一些便宜。”   狄飞惊却不动气:“我们布在江湖上的外系子弟,在外取财,难免有些不择手段,亦有行差踏错之处,但我们在京的子弟们.可从不犯这些事——再说,我们有的饷银,还是官家挂名,来路正当,也一样让你们劫了。这事对官家和己,都不好交待。”   杨无邪“哦”了一声,目光已隐带笑意,“似乎确有这等事。只不过,狄大堂主的所谓官饷,是不是指蔡元长要结纳江湖术士林灵素的饷银,或是东南王搜刮民脂民膏给京里梁师成的奉献,还是童贯领兵不打外寇去劫边地民财然后往京里权贵的进贡,抑或是王黼为方今圣上张罗‘花石纲’闹得天怒人怨的血汗捐献?……若然,江湖上的兄弟难免就得要看不过眼,我们也只好放手由他们劫夺了。”   狄飞惊仍不动气,却立刻岔开了话题,“那么,‘三宝镖局’的镖银,原是发付镇边军兵的粮饷,却让人给劫了,这又怎么说呢?‘含鄱钱庄’是个正规钱庄,但庄里银子也给人洗劫一空,这总谈不过去吧?”   杨无邪吃吃笑道:“说的是,‘三宝镖局’的确是押过粮饷,但这银恼,却劫自‘霹雳镖局’所托运给云贵送去的赈济灾银,你说的粮恫,明是军配,暗是给童贯用来与敌议和求饶用的馅敌钱吧?‘含鄱钱庄’的确是个亮着招牌的钱庄,不过它的前身就是‘黄岩赌场’,是收‘印子钱’起家的,现在它隔壁还有家‘马尾赌坊’,谁都知道它办得起钱庄。既然来路不正,道上的兄弟,难免眼红,借些银子花花,这点狄大堂主定能包涵则   杨无邪笑笑又道:“我们楼子中、塔子里的弟兄没是什么个不好,有时就是老爱捡为富不仁、来路不正、歪路邪道的银子,既用作劫恶济善,又叫做黑吃黑,我也着实管他们不住。”   狄飞惊依然不动声色,只道:“那么从山东运来的二千支禁军备用的枪杆,以及打从江南运来的花石呢?那是捍卫京师的兵器,以及进奉圣上的贡品,也遭你们的兄弟截去了,这不叫白吃白吧?”   杨无邪似连眉毛都有了笑意的道:“当然不是,那些是劳民伤财、搜劫而来的贡物,光是运输,就耗费无尽,死伤无数,我们索性教它沉入湖底,以免再令万民涂炭,怨声载道,更不欲天子玩物丧志,沉迷自溺。至于枪枝……那是‘山东大口神枪会孙家’所制造的兵器,我们曾旋开活柄,看过里边,内容是啥,运到京里干什么,大家心里有数,狄大堂主恐怕已不需我明言了吧?这枪,恐怕还是该抢得很。”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   他在品茶。   沉思。   杨无邪搔了搔白发,故作为难的道:“大堂主,您说哪,我们这两帮人马,从情字上去看是该合作的,从理字上去看是应联手的,从义字上去看绝对要同声并气的,但偏就有这些儿一差半隔。对不上一起,你说应当怎么办是好?”。他这个问题问得很绝。   但狄飞惊并没有给问倒。   他反而笑了。   笑得和很坦然。   “其实,也不是单方面的事,”狄飞惊开心见诚的道,“就举个例子吧.‘三宝镖局’是我们外系的人,他们所劫的‘霹雳镖局’,就是隶属你们‘神威镖局’的分支,我们铲平了它,等于也暗里捅了‘风雨楼’一刀。‘黄岩赌场’之所以垮倒,是因为曾干掉了三个不受贿赂的差官,这三人当中,听说至少有两名是‘发梦二党’的远戚和子弟,在这一点上,我们自然已结了仇,也难怪你们会报复、要报仇的。”   他一双优秀、优美、优郁的眸子又眨了眨,语重心长而苦口婆心地道:   “不过,眼前放着的,的确是:只要我们堂楼联手,二帮合并,我们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而且还能即时拔除‘有桥集团’,又能防‘迷天盟’东山再起,你们甚至也能控制我们跟蔡太师过分紧密的合作,以及能顺利在绿林树立权威,而我们也可以分享你们在白道武林势力的建树,旦不必互争相伐、明争暗斗,相互抵消钱财实力,那就绝对是江湖之福,武林喜事了!”   他依然死心不息.没有放弃:   “我就知道难以说服杨先生的了,却不知戚楼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否考虑共同建立如此大好局面、万里江山呢?”   他问了这句话,就望定了戚少商。   他本来就很有说服力,而且人也长得漂亮。   可是,更漂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恐怕要比他的语言更具说服力。   而今,这双眼睛就凝视戚少商,在等他答复。   世上有些人,他对你的要求,无论是什么佯的要求,都很难拒绝。   他也没有强迫你,更没有恳求你,但他要你做的,你还是会心甘情愿(甚至莫名其妙)的去做。   为他而做。   狄飞惊肯定就是这种人。   ——而且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6.用心良苦   戚少商静静地听。   他听得很用心。   他仿佛不止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也听出狄飞惊的用心良苦。   直至狄飞惊讲完了,他也听完了,隔了一会,他才问:“你讲完了?”   狄飞惊道:“我的话下重要,重要的是戚楼主的一个决定。”   戚少商道:“你甘冒大不韪,也要我们干冒奇险的来三合楼,为的是告诉我们这番话?”   狄飞惊道:“只要平息干戈,团结一致,联手抗敌,共享太平,那什么险都是值得冒的。”   戚少商道:“很好。”   狄飞惊问道:“什么很好?”   戚少商道:“茶泡得很好。”   狄飞惊还没会过意来,戚少商已整衣祆,道:“茶已喝过了,我们就要走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戚楼主一点也不考虑在下的建议么?”   戚少商反问:“你看我们这趟来,有没有诚意?”   狄飞惊吓了一跳,不知戚少商到底要借何题发挥:“戚楼主要是没有诚意,就不会冒风冒险的赶过来这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了。”   戚少商道:“你说大家来谈判,不是交战,以和为贵,咱们也下备战着来,你提出走上楼来的人不逾三人,咱也做到了,可是我确是信狄大堂主的活,才来跑这一趟的。”   狄飞惊有些惶恐:“是不是我们这儿不够诚意,让戚楼主生怨了?”   戚少商冷笑道:“你看我们这边来的是三个人,分别代表了我楼各方势力。但你们的人呢?”   他目光闪动,指了指几上对面席位上三对杯筷和三个软垫,道:“明明是来了,却不出见,诚意何在!”   这次狄飞惊还来不及答话,只听一个清丽的语音自厚重的屏风后莹莹地道。   “戚楼主好尖的眼力,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戚楼主、杨先生和孙统领恕罪则个。”   屏风后出现一个挽高髻,清丽的倩影,向三人盈盈一福,然后端坐在狄飞惊身边。   戚少商抱拳还礼,只看了那丽人一限,心头如遭一拳重击,便不再看。   这女子很宁。   很定。   但在斯文之中,却另有一股销魂,宁谧之中,却令人心情澎湃。   像她这种美人,就算是在人间出现一次,在眼前只乍现一次,也是一次美丽的绝版。   美得教人心疼。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大概“春”就是指这种美丽的人儿吧?幸好减少商并不是色情狂,他只是识情狂。   他知情、识趣、也懂情趣,但重视的是:原则。   原则是他的信念。   他知道眼前的是一个江湖上引为奇谈,既捉摸不透但又拥有最大权力的女子。   雷纯。   他只没料到的是:   她似乎比传闻中更美。   更不可拒抗。   所以他马上抗拒:   “为什么人已来了,还在屏风后躲起来不见人呢?”   “因为狄大堂主的话完全能代表我们堂里的意思,他也完全能代表我们,所以,我出不出来完全没有分别。”   戚少商冷哼道:“有分别。”   雷纯轻曼的问:“诚意?”   戚少商悠然道:“总有别的原因吧?”   雷纯铃儿响叮当似的笑了起来:   “也许我怕。”   “怕什么?”   “就怕他,”她用尾指向孙鱼轻轻一指。孙鱼一时不明所指,只听她又自嫣笑流转为庄重的说:   “还有他手上带的武器。”   孙鱼本来背上来的大包袱,现在己小心平放在一旁,他压根儿没想到雷纯会忽然向他提到这一点。   杨无邪却兀地笑了起来:“怕?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三合楼楼里楼外,楼上楼下,不都尽是六分半堂的人么!”   雷纯也笑了,笑得像朵迎风的兰,映得黑木的屏风发金,透纱的屏风愈发明,连那一玉琢的壶也分外清亮。   “六分半堂这些微布署又算得上啥?三合楼前的黄裤大道,楼后的绿中巷,乃至对面的蓝衫街,也莫不是你们的人……从这儿望过去,还看得着一团冲天的火呢!那大概是你的人正对敌人大肆烧杀吧?”   杨无邪笑得门牙发亮:“还是雷大小姐棋高一着,难侧高深。——不是先约好一方只能让三位代表上三楼来的吗?现在,我们确如约:走上楼来三人,但你们来的是三位,见我们的只一位,那,现在总算赏了面,再出现一位,但仍然有一位,躲在屏风后不肯见人,实在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也!”   他笑到这里,脸色一整,道:“这样做,神秘是够神秘了,但诚意就未免欠奉了。”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多了整整三十条。   雷纯却依然保持她的笑。   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子,一定己知道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那是一张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脸,也是遇霜尤清、经雪更艳的笑,更是一种霜艳雪情的美。   美得无法言喻,也不可言喻。   但她的话却很奇特。   她不是先回敬杨无邪的揶揄,而是忽然一句:“你应该多笑笑。”   杨无邪一时也不明所指。   “哦?”   “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年轻。”雷纯道,“笑得那么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实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后她才言归正题:“我们就是有诚意,所以才请你们上来。至于我刚才不出来,是因为我们都信任狄大堂主,他说的就是我们大家说的,他跟你们约定的,我们堂里无有不同意的——我是一个小女子,出不出面都一样。”   孙鱼忍不往道:“那你们的二堂主呢?雷二堂主难道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也只躲在屏后不出来,不现身么!?”   雷纯笑了,细葛含风软、心共孤云远的那种轻笑的清笑:   “雷二堂主?”她笑盈盈的问:“你以为屏风后面的是雷动天?”   “不是他?”孙鱼反问:“除了他谁还可以和你们同代表六分半堂?”   “当然不是他。”雷纯答,“来的不是他,而且也不代表六分半堂。”   然后她缓缓的道:“但他却完全可以代表蔡大师。”   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屏风后有个阴影。   原来大家部以为那只不过是个屏风上的阴影,直至这阴影在移动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个人。   而且这阴影一动,杀气立即升腾,充溢了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坐着不动,就像是一个阴影,连杀气也凝聚成一团阴影,就像水凝结成冰一样。   但他一旦移动,杀气立即膨胀、充斥了整个三合楼,连四面大大小小的厚的薄的木的纱的帘捆串的席织的竹编的绢制的屏风都一起簌簌地在抖动——许是因为这人猛烈的杀气之故吧?   就连杨无邪也一直以为对方到席的“第三人”应该是雷动天。   但雷动天没有这种杀气。   而他也决不能代表蔡京。   ——来的是谁?   来人又瘦,又高,又阴寒,但浑身予人一种不寒而惊的感觉,尤其是一双鬼目,像一对刮骨剂心的毒刃,投射到那里,就让人生起一种全身发了霉浑身生了锈的特异感受。   可是,尽管此人那么可怕,今人寒意陡生,但一看到他的脸,还是有点忍俊不住。   7.执迷不悔   这是一张森冷的脸。   脸很长,颧很尖,鼻子很大——   问题就出在鼻头上:   他的鼻尖还包着一块白布,显然是受伤未愈!   是以,这样看去,跟他漫身似散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和死亡的味道,很不调和,使人禁不住有点发噱——   但也只不过是有点而已:   谁始终都笑不出。   因为出现的人是——   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杨无邪的瞳孔收缩,问:“这是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他为何要来?”   雷纯道:“我说过,他是代表了相爷。”   杨无邪冷笑道:“我也明白了,现在六分半堂其实是蔡京的了。”   雷纯道:“六分半堂受太师指导下,蒸蒸日上,朝气蓬勃,咱们堂口跟蔡相爷的关系实在是如鱼如水,难分难离。”   戚少商沉着脸,道:“那六分半堂就不能自立了。它至少比不上雷损在世时能独立于天下,独身于江湖。”   雷纯道:“那也不尽然。金风细雨楼明显也受诸葛先生引领,我可从来都不认为风雨楼不能自立自强。”   天下第七忽冷冷的道:“若不是诸葛小花,你今天能坐上金风细雨楼这位置?若非王小石让你一道、扶你一把,你今日能兼任‘象鼻塔’的塔主?嘿!”   戚少商又准备起身:“我没意思要与蔡京联盟,亦无意让更多兄弟为他所控。我想,别的事都不必谈下去了吧?”   雷纯道:“难道戚楼主就任由‘迷天盟’招兵买马,东山复起?”   戚少商道:“谅只要关七未出,光凭雷念滚等人之力。还未能搞了些啥名堂来,若关木旦复出,那便是谁也制他不住,只怕他自己也治不了自己。而且‘迷天盟’重组,尚无重大恶行,在这京华龙蛇混杂之地,每人都有生存方式,咱们何下放眼让他们也有个冒出头来的机会,何必赶尽杀绝?”   雷纯道:“但‘有桥集团’呢?眼看就要壮大强盛,吞并各派?!”   戚少商反问:“你想我们楼堂之间联手,先行歼灭这个集团?”   雷纯莹眸柔肠、困酣娇眼的一笑,道:“有桥集团里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苍穹,而是方应看,他现在已公开易名为方拾舟,大有继承李沉舟昔日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概。”   她眼儿媚如开似切的加了一句:“但我门却有收拾他的方法。”   杨无邪忽道:“你大概是请人请出方拾丹的长辈来节制他吧?”   雷纯嫣然一笑道:“先生与我,所见略同。我闻说先生也特别请能人通知了方歌吟,为的是邀他赶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威少商道:“尽管在对付‘有桥集团’一事上,咱们是一致的,但我们还是绝无法与奸臣纵控下的党羽合作,请恕不恭。”   雷纯瞟了狄飞惊一眼,狄飞惊忽然叹道:“戚楼主其实又何必着相呢!大家何不先行合作,各占甜头,待收拾了‘有桥集团’和‘迷天盟’,帕们再来商讨协议进一步的联盟,还是到时再定敌友。”   他仿佛眼观鼻、鼻观心、心放在鞋尖上的道:“何况,你们不跟我们合作,万一有桥集团还是迷天盟先找我们联手,一齐围剿风雨楼,那又何必、何苦呢!”   戚少商冷冷道:“谢谢提省。我们若与贵堂合作,那只怕江湖的好汉会说风雨楼是奸佞羽翼,不能相交,划清界线,莫不相弃了,如此,纵雄霸天下又有何用?我看今天议盟,因这位文先生驾临,已毋须多谈,亦不必再议下去了。”   天下第七文雪岸咬牙切齿地道:“戚少商,你这是执迷不悟!”   戚少商道:“我不是执迷不悟,我一早就悟了:我只是执迷不悔。”   雷纯也没动气,只用一双丽目睨着戚少商:“此事真无商量余地?”   戚少商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之间,确然还有很多余地,但合作联盟,却全无基础,已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雷纯轻轻的问:“戚大楼主莫非是急于拂袖而去么?”   戚少商笑道:“要走,也是时候了。我叫戚少商,少商少商,就是少跟我商量的意思吧!我本来就是个不好商量的人。”   雷纯也不愠怒,只说:“戚寨主这就走了么?也不再吃一杯茶?”   她已把“楼主”改称为“寨主”,言下不无讽嘲之意。   戚少商也不以为忤,只说:“刚才已吃过了,茶里没毒,承蒙高抬贵手,而今肚里有气,不吃也罢,雷姑娘,有一句,可能你不喜欢听,可是我总觉得要说。”   雷纯道:“你说,我恭听。”   戚少商道:“以一个女子,能维持这样一个大堂口、大局面,这点确实容易,很值得我佩服。但是,做人最怕就是走错路,宁可孤身一人,自立于天下,也总好过受奸佞摆布。”   他盯了狄飞惊一眼,又道:“姑娘冰雪聪明,洁身自爱,希望能悬崖勒马,及早回头的好,这话虽不中听,却出自肺腑之音。”   雷纯只笑语盎盎的道:“这话是用心良苦,我都听得进去。我只希望戚大侠能成为我堂盟友,时时不忘给我们谆谆善诱。”   戚少商双眼望定雷纯,一点也不避嫌、惭秽:   “你还是不回头?”   雷纯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吃茶,也不吃李子吗?”雷纯殷勤地道:“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驳李,本来是桃子,但驳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余味无尽。”   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驳得好、两不排斥。我听说过长颈鹿就爱吃嫩枝上的初叶,但嫩叶要是长太高了,终究还是吃不着的。有人多事把长颈鹿的头切下来,驳在树干上,以为它就可以一辈子有绿芽可吃了,结果,长颈鹿死了,树也尔活了。”   雷纯盈然笑道:“那只长颈鹿委实是太笨了。它该当代一头大象的背作垫脚石,那就什么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践踏的。它发起怒来,只怕长颈鹿不甩下来,也会用长鼻子把踩痛它的东西摔走!”   雷纯盈盈然的笑道:“戚楼主看我像大象吗?”   戚少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韵韵风姿,笑道,“你固然下像,但我也不是长颈鹿。我也不吃树枝。”   天下第七忽问:“你吃人?”   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亏?”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欢杀人。”   说罢,开始卸下他肩上的包袱。   小心翼翼地。   非常慎重的。   8.良心发炎   戚少商一直看着他的手。   也一直注视着他的包袱。   然后他问:“你喜欢杀的是什么人?”   天下第七道:“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人,我都杀。”   戚少商道:“何谓看不顺眼?”   天下第七道:“不听话的人,自然就不顺眼。”   戚少商冷晒道:“你指的是我?”   天下第七道:“不是人人都值得我杀。”   戚少商道:“我有不听你的话么?你有讲过话吗?”   天下第七冷漠地道:“我不用说话。”   他孤独地道:“我也不喜欢说话。”   然后他眼里浮现了寂寞之意,“谁要是不听相爷的话。就是我要杀的人。”   戚少商马上拍案道:“果然!”   天下第七倒觉奇怪:“果然?”   戚少商振奋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天下第七奇道:“你猜估些什么?”   戚少商道:“你既说出心里的话,就算不是良心发现。究竟也算是良心发炎了。”   他接下去又问杨无邪和孙鱼道:“果然不出我之料,一入蔡京府,便作不得自由人了!你看,连天下第七也成了狗奴才,幸好我们没答允合并联盟!”   杨无邪含笑点头。   孙鱼连忙唯唯诺诺。   天下第七则变了脸也变了色。   他伸手正解开包袱。   戚少商忽道:“慢。”   天下第七候然停下了手,道:“你现在若后悔,要加入也许还来得及。”   戚少商却向狄飞惊:“你不是保证过:你们决不会在约谈的时候动手的吗?”   狄飞惊一脸诚恳的道:“这点确是。但天下第七却不是我们的人。”   戚少商又问:“你们不是答应过:决不在三合楼内动手的吗?”   狄飞惊苦着脸道:“我们决不动手。可是文先生也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约制不了他。”   戚少商无奈的问:“真的。”   狄飞惊恳切的答:“真的。”   戚少商认真的问:“你们准备置身事外的?”   狄飞惊答了一声道:“我们决无意要与风雨楼结仇。我们更不是毁诺的人。”   戚少商忽然笑了。   “那就好了。”   他说。   舒然的。   悠然的。   他悠闲的像一个赏花的游子,又像一个午寐的闲人,又或者像一位才情用之不尽的诗人正在吟花弄月。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主动的发出攻击!   谁也想不到那么斯文、那么悠闲、而且身份那么尊贵和重大的他,居然会主动发出攻击!   而且还是那么狠那么绝那么可怕那么不要命和要人性命的攻袭!   他一出手,不及拔剑,就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如果拔剑,不管他拔剑有多快,天下第七也一定有机会解开他的包袱。   可是戚少商根本不拔剑。   他一拳就挥了过去,认准天下第七的鼻子就打!   天下第七一偏头,戚少商一拳打空。   可是戚少商一变招,第二拳又来了!   仍是打天下第六的鼻子!   天下第七只有一只鼻子。   戚少商也只有一只手。   但是戚少商偏就是要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他别的部位不打,别的部位也全不攻击,就是只打鼻子!   天下第七及时一仰首,又避开了这一击,还没缓得过一口气来,戚少商扬时变招,又一拳往下捶落:   打的仍是天下第七的鼻子。   天下第七最怕的是人攻他的鼻子。   因为他的鼻子受过伤。   他的鼻伤就是他的破绽,也是他的弱点。   当年,他的鼻子就伤在“天衣有缝”的手里,虽然他已杀了许天衣,但他的鼻创始终没痊愈。   好个天下第七,应变奇、急、快,他一沉腰俯身,垂首急躬,已躲开一拳!   他从偏头、仰首到将面直屈沉至胸腹间,数下变易,都倏忽难测,险到颠毫,但都及时到妙极之处。   只不过戚少商又是一拳,缩肮回肘,自小腹兜击而出,仍急打他的鼻子。   戚少商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这只手的变招和变化,就算三十只手也及不上他。   天下第七己没有办法。   他怪叫一场,急退。   一滑七尺,避过一击。   他一闪即止,马上抢猛,但几上的包袱已给戚少商一脚踩住。   而戚少商也拔出了他的剑。   这是一把青色的剑。   剑一拔出,通色皆碧,也映得人眉发皆绿。   寒而碧。   天下第七一见这把剑,再发现包袱已落在戚少商掌握之下、立即止住身法,不敢再进,只狠狠的盯着戚少商:   和他的剑。   他干瘪的胸膛和瘦骨磷峋的肩膀不住起伏,却不敢再有寸进。   他已失利。   他的“包袱”已落在敌人手里、脚下。   他的“武器”已失。   他的“杀手锏”已不在手中。   ——他对敌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狼狈的局面!   他恨恨的盯着戚少商。   也死死的盯着戚少商的剑。   9.执迷不悟   剑青。   锋碧。   这是把碧寒的剑。   狄飞惊忽叹道:“好一把‘青龙剑’,终于又重现江湖,九观神龙,再现风采!”   戚少商以前在“连三寨”当寨主之时,手上的剑,叫做“青龙剑”,但自从他经过漫长的逃亡岁月后,他一度应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暂隐江湖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之一,改用的剑,名为“痴”。   ——就算前些时候,他跟八大高手月夜在古屋旧宅的飞搞上决斗“战神”关七,所使的剑,也是“痴”。   “青龙剑”己许久未现江湖。   而今戚少商却用上了。   但狄飞惊一眼就看出来了。   战斗一开始,狄飞惊就盯住了一个人:   杨无邪。   他盯住杨无邪的原故也许就是因为杨无邪也同时盯住了他。   两人都没有动。   至少谁也没有先动手。   ——戚少商和天下第七的动手,还可以说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决战蔡家派系的人。   可是杨无邪和狄飞惊就下一样了。   谁要是先动手,准就算坏了约定、毁了诺言。   问题是若无必然的胜算,谁愿意首冒大不韪,作那个毁约背盟的人?   所以两人都没有动。   但当狄飞惊的眼神定定的望向杨无邪的时候,杨无邪却没直接去看狄飞惊的眼。   他反而只看狄飞惊的肩。   “狄大堂主,你的眼刀目矢,我已在关七一战中领教过了,佩服得很,我老眼昏花,可不愿给你一目了然,看瞎了眼!”   狄飞惊听了也说:“我也见识过先生‘见风即长’的‘拦不住刀’,但就算先生在苦战关七时也吝于出手的‘般若大法黄金杵’,我更渴望能得赐教。”   他们只说了那几句话,戚少商那边的战斗已分了胜负,两人也陡分了开来。   戚少商在天下第七解开包袱之前先一瞬早一步发难,为的只有一个目的:   迫退天下第七!   ——哪怕是一步也好!   只要一旦迫退天下第七,便可以夺其兵器了!   许多人在交手之前,对天下第七的包袱都很好奇,都想看个究竟,要了解他包袱里到底有的是什么。   可是,看见包袱里面“神秘兵器”的人,几乎全都死在这“神兵”之下。   戚少商一早对天下第七已有了认识,作过研究——杨无邪甚至提供过给他:天下第七和其他人文手的资料和纪录。   所以他在出手前已订了战略。   天下第七以为他一定会拔剑。   但他不拔剑。   他一出手便打。   专打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他的窍门,也是他的罩门。   天下第七终给迫退。   一退,戚少商便拔剑在手,而天下第七的“兵器”却在他脚下。   天下第七肌着牙,恨声道:“戚少商,你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绝活路了。”   戚少商陡地一笑,但他的脸上,可一点笑意也无,他用剑指着天下第七,挑起了左边的眉毛,一字一句的问:   “现在这样的情景,到底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寻死路?”   天下第七目中流露了一种极大的怨、恨之色,但他的回答依然十分坚定,而且就是只有一个字:   “你!”   “你”字一出,戚少商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很少恐惧,更少有这种恐惧。   但他已来不及分析这种恐惧,袭击已然发生。   那沉甸甸的屏风忽然裂开。   裂开为二。   原来屏风后还有一人。   这个人一直匿伏在屏风之后,可是,在场的人,包括戚少商在内,竟一直未曾察觉出来。   也许,就算有所警觉,也一直以为那就是天下第七了,没想到天下第七之外,还有另一人。   那人很瘦小。   很轻灵。   而已很黑。   他的人长得一点也不黑,但他全身黑衣劲装,使得他让人感觉到很辣手、很棘手之余,还生起了一种“宛如一只黑色指天擞”的感觉。   他出手的确很辣。   他出现的时候己动手。   他出手一剑,屏风就裂了开来——也就是说,当大家发现屏风裂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存在;当大家发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的剑己斩裂了屏风同一时间已斩到戚少商面门!   戚少商只觉面上一筹。   他正与天下第七全神贯注对敌。   对峙。   也对坪。   他自然应当没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像黑辣椒般的人,居然匿伏在屏风之后,予他致命一击。   这一刹间,他已来不及做一切应变的措施。   屏风裂了。   剑当头斩到。   戚少商正全神对付天下第六。   他还占了上风。   能在天下第七这种人面前占了上风,谁都难免有点洋洋自得。   一旦得意,难免会有点疏忽。   ——这点,就算戚少商也不例外。   杨无邪则给狄飞惊吃住了。   他一动,狄飞惊就一定动;就算他能及时出手救助戚少商,可是又怎突破得了狄飞惊的拦截?   孙鱼呢?   就算他能及时动手,但他对面却有一个人:   一个女流之辈。   ——同时也是一个莫侧高深的人。   她是一个在京师的帮会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女子,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武功?   她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孙鱼要是出手,只怕她也一定出手。   ——孙鱼能敌得过她吗?能突破得了她的拦截吗?   这些,谁也不知。   连孙鱼也不知道。   因为他没有出手,一个惊人的变化却发生了:   他没有出手,但他本是在手里而今在他身边的一件“东西”却出了手——   另一个人出了手!   1O.梦中剑   “波”的一声,孙鱼手边那一口大包袱爆裂了开来:   一个人急窜了出来。   这人手上有剑。   青色的剑。   剑青寒。   剑绽发出一种傲意。   而且酷。   这一人来的及时,这一剑更攻得即时。   “叮”一声这一剑自下而上,跟那“黑辣椒”自上而下的剑刚好交劈在一起。   这时,外面轰动了一声,雷行电闪,自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如雷球一般的滚拥了过来,忽又似遇上重峦千峰般的障碍,顿住了,锁死了,但在电光火石、双剑交击的一刹,照见了:   自屏风后现身的那人,很瘦,很小,很清,很灵,几绍长发,撇落于额中眉间,眼神还有点忧郁。   但他发那一剑的时候,竟是闭上了眼睛的。   ——他竟是在闭着眼睛发剑的!   另一个自孙鱼包裹里“炸”出来的人,却很高,很傲,流露出一种孤芳自赏、独来独往的神色,而且仿佛还很冷。很酷,也很洁。   他的人一出现,就跟那梦中出剑般的少年对了一剑。   他虽然是自大包袱里“破茧而出”,但出手的时候,仍寒傲似冰,出剑的时候,连望也不望对方一眼:好像他这一剑,一定能命中似的!   这一剑对得极快,在场任何人,都来不及应对,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之际,那黑辣椒般的少年,忽然把眼皮一翻,露出黑而亮、亮而丽、丽而利的一双眸子,狠狠也恨恨的盯了破他那一剑的人一眼。   然亏,“乒乓”数声,他一连撞倒几道屏风,更穿破窗棍,在风大雨大中飞投而出——不见了。   然后血光暴现。   流血的是仍留在楼上的高傲青年。   他全身巍巍哆哆,以剑支地,连剑身都弯曲了,剑身也发出嗡嗡的细颤,但却不祈断,他的人咬牙切齿,但也决不倒下。   他一身青衣,但自左肩膊处到右腰胁,嗤地喷出一蓬血线。   血线很快就成了血泉。   他整个人都几乎裂了开来。   但并没有真的裂开:只不过在负伤的程度上,却接近令人有这样的震怖。   他伤得很重。   但斗志依然很盛。   他整个人都给痛楚烧了起来似的,服神仍盯死了那扇破裂的窗口。   “好个‘梦中剑’——!”   他嘶声道。   “好个罗睡觉!”   戚少商也嘎声道。   他手中剑仍向着天下第七。   罗睡觉在屏风后一剑劈下的时候,只要他一有反应,天下第七就会对他发出致命的攻击。   那时候,戚少商就面临背腹受敌之危。   可是,天下第七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抢攻,因为那白色袱里裂帛而出的剑手,及时跟罗汉果对下一剑。   戚少商仍盯着他。   他无理可袭。   无机可趁。   孙鱼要去扶挽那寒傲青年。   那青年冷哼一声,孙鱼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只好又缩了回去。   戚少商关切的问:“孙兄,伤得如何?”   那青年脸肌搐动,哼声道:“还撑得注。那家伙伤得不比我轻。”   戚少商即道:“孙大侠的‘飞纵剑气’,剑锋之外八尺比剑尖更利,罗睡觉这次一定讨不了好。”   青年虽然在咬牙忍痛,但目中却流露一种奇怪的神色:“好厉害的剑法,我只斩伤了他的,没料他竟是以脚发剑的。——一招失利,马上就撤,这端的是一个好人物、好对手!”   “原来戚搂主留了这一手,你这一手好绝!”却听雷纯道:“果然是‘一直神剑’孙青霞,难怪有那么好的剑法,一剑能迫走七绝神剑之首罗睡觉了!”   孙青霞看了雷纯一眼。   说也奇怪,他只看了雷纯一眼,就觉得伤口好像没那么痛了。   他一向好色。   ——他总不成好色到可以当美色为止痛药吧?   但事实却似如此。   狄飞惊却在此时清了清喉咙,道:“本来我们约好,双方只有三人上来三台楼,—   —这位孙大侠;岂不是额外的一位?”   杨无邪马上反话:“那么,罗睡觉呢?他躲在屏风后发剑,你们怎不会事先毫无得悉吧?”   狄飞惊居然说:“他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们无法为他的行为负责任。而且,他可能是一早已上六合楼来了,不相信,你们可以问你们早在前晚已布伏在附近的子弟问一问,他可决不是跟我们一道上三合楼来的。”   “他也一样。”杨无邪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是在包袱内,由孙舵主提上来的——他可没有‘走’上来,而且他也不是咱们‘金风细雨楼’的人,他是大侠‘直剑孙青霞’,是我家楼主的朋友。”   孙鱼立刻接道:“这么说,你们处心积虑,在这儿布下了那么多埋伏,今天的会面,你们是旨在要是谈不拢,就要赶尽杀绝了?”   狄飞惊连忙一摊手,坦然道:“你弄错了。今天六分半堂的人,可谁都没有出过手,也没有人动过手。”   戚少商冷笑道:“那么,在这位文先生和罗神剑出手暗算之际,同一时间在四面八方翻拥过来。要强攻进来的,却又是什么人物?”   雷纯依然笑悠悠的道:“且不管是什么来路,却都不是咱‘六分半堂’的人,而且都给戚楼主的人轻易截住了。”   杨无邪又笑而露出白牙:“这个自然。以‘霹雳堂’截‘霹雳堂’,以‘八雷子弟’对付‘八雷子弟’,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也是最适当不过的人选。”   谁都知道“六分半堂”当年创帮的总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其实就是出身自“江南霹雳堂”的“田字辈”第四级战力好手。   要知道“江南霹雳堂”是以火器名震天下,在武功心法上,“五雷天心”,“一雷天下响”、“五雷轰顶”、“雷霆一击”、“风雨雷电龙行千里大法”,都是不可一世,名动江湖的秘技。堂内又分“雷霆霹雳”四级,“田”为第四级,战斗力最高,其次是“廷”,“廷字辈”的高手,在“雷家堡”,精英中,也不过只有八九人而已,雷损亦为其中之一,第二级是“辟”字辈,这一级战士,在江湖已可挤身于一流高手之列。其他都是“历”的辈——就算是这第一级战士,在武林中也算是个好手了。   堂内其实还有“未入级”的战士:那是“雨”字辈,也就是未能挤身于“田廷辟历”   这四个阶级高手之列的“霹雳堂”子弟。   由于,“江南霹雳堂”后闹内哄,一图发展,一要巩固;野心勃勃的雷家子弟,就此上创帮立业,一支凶暴强大的就成了咤叱黑道的“六分半堂”,一支温和保守的则成了“封刀挂剑小雷门”。   “江南霹雳堂”也由是元气大伤,势力大减。   雷家的分裂主要是来自:“霹雳堂”虽向以火器出名。但在当时,仍难登大雅之堂,一般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在兵器布阵上或许都会借重雷家的火器,但不见得看得起这种“左道旁门”的奇巧功夫。   可是,若论武功实力,雷家的人还未能受武林名门大派看重,这点使战力极高的雷家子弟,很不以为然。   是以,“田”字辈第四级中仅有的三至四名高手,其中一名叫“见龙在田”雷郁,仍坚持以火器,心法、内力为正统,不肯稍易雷家古风,但其他两名绝顶高手:雷艳和雷怖,一以剑法,一以刀法,名震于世,别出蹊径,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使“江南霹雳堂”除火器、内功、心法之外,终于能在武林正统武器里,也名列前茅,双峰并峙。   不过,他们的成功,也养成了这两大高手和他们支持者的傲慢浮躁,两派互斗,又为雷郁的正统主流派系所不容,终于使“江南霹雳堂”一度四分五裂,连雷震雷这等在“田字辈”中惟一不涉二派中任何一派的一流好手,也只好联同雷阵雨、雷损这些“廷”   字辈的好手,脱离雷家堡,另闯天下。   这后来才造成了“六分半堂”。   也造就了雷损。   雷损不但一手扶植起狄飞惊,也提拔了雷动天。   ——雷动天当时只是“田廷辟历”四级高手中的“辟”字辈,但而今伊然一方宗主了。   话说风水轮流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因主力尽去,大将凋零,实力也远不如前,故“雷家子弟”中,有很多沉不住气的,就给武林中他宗别派拉拢吸收,其中“雷家堡”   中的“雷公电母”雷日、雷月,愤而加入了“有桥集团”。“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四大高手,就因为雷卷的引介,因而支持“金风细雨楼”;至于雷实、雷属、雷巧。雷合,则给蔡京收买,常与“六分半堂”联手对敌。   是以,杨无邪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事实:   由于近年来“六分半堂”的分裂内斗,以致人心涣散,很多雷家精英,成了敌对,这也让“六分半堂”,得以倚熟卖熟,有机可趁,乘机招兵买马,凭那一点“血缘”关系,把不少雷氏子弟的精英高手,吸收纳入堂里来。   所以势力大增。   不过,“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透过“小雷门”的关系,也招收了不少雷家堡的英才好手,为其所用。   这点狄飞惊当然明白。   所以他带点惋惜的说:“就是因为这的的原故,这次在蓝衫大街伏袭你们的行动,听说便是‘实、属、巧、合’四位向相爷报的讯——这就注定了他们这一击非惨败不可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   蔡京信任的是“实属巧合”。   “实属巧台”布署在蓝衫大街狙杀戚少商。   可是“如有雷同”却与“实属巧台”原在“雷家堡”是同一“辟”字辈的高手,彼此之间,交情极深。   也就是说,蔡京要“实属巧合”去布置这次狙击行动。那是自招其败,势所必然的了。   ——只伯他不营派谁去杀戚少商,结果都是一祥。   只有罗睡觉够聪明。   够警觉。   又或是他及时收到别的讯息,利用他的三个师兄弟分散“金风细雨搂”的注意力,他自己却在三合楼里对戚少商发出夺命一剑。   却不意遇上了另一个剑术高手:   “直剑淫魔”孙青霞!   两人拼了个两挫俱伤。   狄飞惊这几句后,其实也是说与天下第七听的。   因为天下第七也是蔡京派来的人。   ——既然是蔡元长的人,就不妨让他转达一个消息:   在料理江湖人、武林事上,你们还是不及我们道上的人熟悉。   当然,这弦外之音就是:   你需要我们。   不过,天下第七的反应,只冷哼一声:“相爷的作法,自有他的道理。”   他仍盯注戚少商一口曾不断追打他鼻子的手,和一只踩着他包袱的脚,说:   “许多人都曾以为他们能斗得过他、骗得过他,但这些人,我看不见有几个有好下场。”   11.隔夜感觉   杨无邪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也不只是一个可怕的杀手,而是一个疑团,一个线索。   杨无邪平时的眼睛很大,很明,也很亮,看来很爽朗。纯真,一点也不像是个谋略家的样子。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最少有两个特点:   一是懂得让自己活得幸福、快乐。   一是不让他人太清楚自己是个聪明人。   杨无邪无疑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虽然常常都令他的主子、领袖甚至纹尽脑汁。伤透脑筋,但他依然懂得让自己放松、轻松、活得宽心和开心。   ——著不能轻松自在,像他那么一个常要运筹帷幄、运智逞谋的人,早就因太紧张而垮了、崩溃了。   他一直都保持开心,甚至保持胃口、让自己活得愉快些,吃得胖些,才能想出些有用的点子,让自己对理想和组织的奉献再多一些。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意。   当年“金风细雨楼”楼主苏遮幕重用提拔他的时候,他才下到二十岁,在几次考验和试炼之后,居然就耀升他为楼子里的“参谋”。   那时,连他也吃一惊,别人更为之哗然。   苏遮幕却独排众议:“谁说年轻人就不可以担大任?有些人天生早熟,智能天纵,将相本无种,英雄莫问出处,高手不看年龄,杨无邪机智狡诈,却又忠心不二,我仔细观察过他,他虽智计百出,但对老人、小童、妇孺,当真信诚不二;当真有过人之处,我认为他的智慧足以助我成大事。”   苏遮幕这番说法,日后便传出去,可能就成了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的来历。   当然,当时“金风细雨楼”的“老臣子”激烈反对和抗议。   其中上官中神就反对最力:“年轻人就算有志气、有作为,也宜攻不宜守,利冲锋不利于防守,像小杨这点年纪。让他多出去冲锋陷阵,以作磨炼,总好过镇守大本营定策指挥——这样的小伙子凭什么调度我们?”   这样子不赞同的声音很多。   只是苏梦枕却大力支持杨无邪。   他那时候对这件“委任”杨无邪为“参谋”一事只说了一句话:   “没有新不新,只有好不好,谁都可以是大人物,英雄来自无名辈。让杨先生负责运智用汁,只怕苦了他一辈子。余事毋庸置疑。”   他这句话平息了众议,也止了众疑。   杨无邪对这番话听得热泪盈眶。   ——真正感动他的,倒不是苏梦枕的推许,而是苏梦枕那一句:要他“……负责运智用计,只怕苦了他一辈子。”   因为这是最切中要害的:   用谋运智的人,在组织里,虽为英明领袖所重视,但却多无实权,且又多为部属不服、轻视,活在夹缝中,且弹精竭智,功高则震主,易受清除排挤,而有功时多为实务干材、拥兵主将所夺,实左右做人难,却又先领袖之优而忧。后众人之乐而乐,其苦痛可以想见,可想而知。   ——一个真正智者,除非万不得已,是决不做人参谋、军师的。   不过,为了苏遮幕的赏识,以及杨无邪当时处境,他毅然承担了这重往,而且作出于许多重大献计,令“风雨楼”迅速壮大,节节胜利。   直至苏遮幕死。   杨无邪呈辞。   苏梦枕坚决挽留。   杨无邪本就与苏梦枕交谊极深,彼此也极为了解推重。   他深知苏梦枕要比他父亲还有才干,也明白苏梦枕必比苏遮幕还要重视他的才干,但他还是想远离这江湖腥风血雨之地。   惜不成。   苏梦枕决不让他走。   于是杨无邪就为这苏氏父子出谋献计,暗中推动,主持大局,几近二十年。   ——两代之间,作风不同,同样英明,恍如隔世。   他跟苏梦枕的合作无间,如鱼得水,挥洒自如,进退得亘。   直至苏梦忱遭白愁飞孤立暗算而遭崩败,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才知晓苏梦枕必藏于“敌”方核心以求自保,他则投身于“发梦二党”中,暗中招兵买马,重新布署组合“风雨楼”的忠心弟子,以期光复“风雨楼”,更千方百计,试图透过“六分半堂”跟身在虎穴的主子取得联系。   这段岁月,可不好过。   杨无邪这才见沧桑满脸,发见秃顶。——这时侯的他,才算是真正的聪明“绝顶”。   后来他助苏梦枕格杀白愁飞,又忍痛负重,接受苏梦枕的“秘密指令”,在苏梦枕恢复“大位”之时,一击杀了这个他既敬又重,既爱也畏的知交、主子、领袖。   苏梦枕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不愿他身受“六分半堂”的控制,着了雷纯决无解药之毒,而使“金风细雨楼”日后得受“六分半堂”的操纵,自己也不想成了傀儡。   他只有死。   杨无邪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看出苏梦枕也已病入膏盲,时日无多,且曾得到村大夫的“印证”:   ——在白愁飞未发动“叛变”之前,苏梦枕已经“垂危”。   若不是苏梦枕为建立“金风细雨楼”之大业而致使身罹二十六种恶疾缠身,白愁飞可能根本就无法发动叛乱,甚至在早已异动之前就给苏梦枕“制伏”了。   当其时,苏梦枕还一面得对付“六分半堂”的亡命斗争,一方面得应付蔡京派系的压力打击,又得要留神于“有桥集团”的迅速冒起和挑战,在沉商未愈、为情所苦之时,终为白愁飞所趁。   杨无邪忍心“杀”苏梦枕。   这之后,杨无邪就“老”得更快了。   由于苏梦枕的作风一向比较沉郁,为人也常落落寡欢,这生命情调无疑对杨无邪也有影响。   但从苏梦枕临危授命,到王小石毅然接受任命,两者之间,对杨无邪而言,却非隔世,而仿佛是隔了一夜的感觉。   苏梦枕自重阴郁。   白愁飞自大傲慢。   王小石则自在好玩。——三个领袖,性情作风,都全然不一。   杨无邪在苏梦枕殁后,心情沉重之时,恰好遇上王小石这等明侠轻松的作风,使他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极有帮助。   ——不过,王小石很快的就离开了京师。   他一直都不想当一帮之主。   他无意要领导群雄。   戚少商能。   他虽是桀骛不驯之士,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   杨无邪为戚少商出谋献计,周旋于京城各派势力之中。这才真正的发挥了他的才智、才干,有时戚少商甚至不只让他负责谋略、策划,而是派他直接参与行军、作战,令他之长,更得尽展。   王小石与戚少商的灵活、锐气风格,对杨无邪的心情有相当正面的作用。   杨无邪收拾心情,更加全情投入,全力以赴。   许或,他惟有这样,觉得才对得起死去的苏梦枕吧。   只要“金风细雨楼”大业不坠,名声日隆,苏梦枕在泉下方才可以瞑目。   这些日子,他又回复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但又能做到抑制潜藏。   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明亮。   他只有在眯起双眼思考或观察他人时,才显得有些奸诈。   他也显然省惕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   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亲。   由于他常常要思虑问题,也时常要观形察色,他当然下想让人觉得他太“奸”。   是以他常笑。   笑是好事。   一个人本就应该多点欢笑,少些忧愁,莫要发怒。   ——人常丧命于忧怒,多于敌手。   这个观念其实是王小石影响他的。   王小石甚至还半开玩笑的作了一首曲子,填上了词,让楼子里、塔子里的兄弟们常常唱得琅琅上口:   ——绝不哭丧着脸孔,决不皱起了眉头。面对着:暴敌,我们要笑;面对着:死亡,我们要笑;面对着光明,我们更要笑啦哈哈哈哈哈……   如此大家一路嘻哈大笑下去,大家好像也真的唱得欢天喜地、普天同乐起来。优伤带来忧伤。欢乐感染欢乐。   这就是王小石的看法。   他运用的是“身教”,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在不知不觉中感染、影响大家的想法。   他从下高高在上,但他的“境界”却不但高,而且妙。   他连一向惯常影响别人的运思方法的杨无邪,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不少。   所以杨无邪更惯常的保持笑容。脸上常有笑意。   包括他现在正在看天下第七的时候。   他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   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   “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   “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12.火虎传   天下第七的脸色变了。   他本来就是茶叶蛋壳般的脸色已变为猪肝色。   杨无邪就看着他的脸色,把话的打击力加重说下去:   “对,我还记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张文大人吗?他就是因为替蔡京做事卖命,所以才丧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气得连鼻上的裹伤布都在抖动着,杨无邪却像一点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说了下去。   “我听说你们父子本来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胜数,所以对你们母亲始乱终弃,对你没尽抚养之心——可是待他丧命之后,却只有你矢志为你老爹报仇,别的都风流云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户籍的改户籍去了。”   他对大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数家珍”、好像是对方家里的一名成员那么“耳熟能详”:   “可惜,你父亲在生时你却未尽孝道,偏在他死后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来力你父亲报仇,你也真不愧为一个孝子。”   天下第七听到这里,眼里不觉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也稍为放松了一些,却听杨无邪又说:   “可是,你的省觉却也太迟了。你爹虽在你少时未尽过父责,但他在见过你之后,对你是很激赏的。他甚至认为他养在家里的儿女亲友包括他所宠的长子文随汉在内,无一人能与你相及,这点,在朝中与他共事过的同僚,都听过他对你的推许,甚至在他临终前,惟一个能指望为他报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   天下第七眼里的伤感己转为感伤。   他在听。   那是他的家事,他虽然不明白杨无邪是怎么知晓的(这个人好像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似的),但杨无邪显然说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过,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违背、背向的路线。当日他之所以不容你于家门,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却去跑江湖险道,诗书经艺不学,却去练邪门武功;各师大儒不去从学,却去拜江湖邪异为师。他人在当官,本人正好庇荫于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学好,连武功练的也是正派所唾弃的异功恶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当然觉得你辜负了他的期许。”   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听,连狄飞惊和雷纯也在听。   他们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么多的往事。   他们也在好奇:   杨无邪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意?是否别有用心?   “你一直都不听他的话,大概是因为一直都不能原谅他对你们母子所做过遗弃不理的事吧?何况,你认为他虽人入翰林,但所作所为,勾好结佞,跟武林中的邪派黑道,也没啥分别,凭什么来鄙薄你?你当然不服气。”   戚少商也微微笑着。   在听。   他已明白杨无邪的意思。   所以他站立的姿势很奇特:   他一只脚踏在天下第七那口包袱上,踏得很稳,很实。   但他整个人,却像只要一个轻叱、一个喷嚏,就会马上飞出去急弹两丈八连翻十六个斤斗似的。   他既似稳   也似不稳。   似坚。   如实。   但也十分浮。   很不走。   ——其间,能达到这两点平衡处,就靠一个“黏”字。   但他一只手在扶着孙青霞。   孙青霞脸如纸金,已急点了身上几个穴道,运功调息,血水还不住渗出,看来,罗睡觉那一剑,不仅划伤了他的身体,也震伤了他的内脏。   那是非常利也非常厉的一剑。   ——却不知“剑”罗睡觉也伤得如何?   戚少商一面对敌,一面踩住了天下第七的独门兵器,一面要替孙青霞护法。   他心分三用。   这是小事。   他惯于当领袖,善于应付变局。   他应付快、准、应变奇、急,必要时,还可以心分七八用,亦可不迫从容。   杨无邪却也正说的从容不迫:“你忒也有志气,很快便成了黑道上的煞星,武林中的奇人,令尊自然对你刮目相看,所以,逢人前便赞你,我看你出人头地、吐气扬眉、心中也必有曾洋洋自得过吧?”   天下第七哑声道:“这关你什么事!”   杨无邪不愠不怒:“这本来是不关我事。可是你练的是邪功异术,曾师从元十三限,但后来知道在他门下只能习一种绝技,你一旦艺成便弃之如敝,日后,甚至还为蔡京所令,参与格杀元十三限的行动。你也曾向‘霹雳堂’的一流高手‘火虎’雷郁拜过师学过艺,得过他的真传。但之后你都脱离师门.练成自成一格的武功,成了绿林的一号大煞星。”   天下第七的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手又渐渐紧握。   因为他发现杨无邪了解他的,已太多,太细,太无微不至。   这真太可怕。   杨无邪却仍把话说下去,且说得义正辞严,“可惜,文张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楼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对峙,最终命殁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这就错了!”   天下第七惶恼了:   “这……这关你屁事!”   杨无邪的声音忽然加重了起来。   他越说越是洪亮。   掷地作金石声。   “本来不关我事。但你因报父仇而对付戚楼主,这就关我的事了。”杨无邪道:   “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报错了仇!”   “我……报错了仇!?”   天下第七哑声厉道:“你凭什么说我……报错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无情!”杨无邪义正辞严地道,“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干这种事,他就不会死!蔡京授意他和黄金鳞这些人去对付无情、铁手、戚少商,就算能够得手,试想追命和冷血会放过他们吗?诸葛先生会就此罢手么!?天下英雄会任由他们白白丧命在你爹手上么!———他只不过要你父亲送死!”   文雪岸额上冒起了青筋,像一只青龙的爪,笼罩在他头上。   他很瘦,所以青龙的爪子也就特别枯干。   他的手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戚少商行着他,更盯着他的手,特别是左手,就像他手背上正爬过一只毒蜘蛛,或旨他匕有十七只手指,指甲在开花、拳眼正结果似的。   天下第七嘶声道:“我要替他报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杨无邪峻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你在令尊死后,发现作为一个江湖人,武功练得再好,也难有真权实势,还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报仇为名,报效于蔡京,其实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一早已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遗志!”   然后他问:“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为什么连他嫡系长子文随汉都没看得入眼,独看得起你?”   天下第七双目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厉光。   寒光。   谁看着他,都难免要发寒。   发冷。   连雷纯也不自觉的向狄飞惊靠近了一点。   她虽向狄飞惊靠拢,但一双亮如点漆的妙目,还是多半徘徊、小驻在戚少商的脸上、身上,好像从戚少商的表情和身姿,她已观察出什么重大的秘密,甚至像阅读到什么奇特的心事。   但戚少商没有看她。   他反而紧迫钉人的盯着天下第七——好像没有趁手武器的他,要比手里拿着名震武林但又不知为何物“包袱”的他更可怕。   还要可怕得多。   孙青霞在喘气。   喘气吁吁。   大家都可以听到他的血滴落地板上的声音。   “滴、嗒”。   他好像很痛。   他己脸若紫金。   他在忍痛。   忍耐莫大的苦痛。   他似已快支持不住。   ——要不是戚少商以独臂扶持他,他己快跌坠了吧?   可是,狄飞惊却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的耳朵。   ——他的耳朵有一种近乎完全觉察不到,既细微但又十分奇特的变化。   他的耳朵在长。   长得非常不可觉察:   顶多只增长了比指甲上的月牙儿白圈还少的那么一丁点。   他的耳朵也在动。   好像是因为痛,所以才动,又好似只是自行在搐动,与痛无关。   他本来一直在注意这个非常令人容易忽略的现象,但雷纯一近他身边,他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因为他的心已乱了。   杨无邪却越说越定。   ——是不是在对敌的时候,敌人愈心乱,自己就愈镇定?   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他才不惜让敌人心乱?   他很有信心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在气,也在听。   ——他的话连敌人都要听,都想听。   “那是因为你有志气!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摆布!你是个人物,也是他的好儿子!”   杨无邪厉声道,“没想到.你却在他死后,加入了蔡党六贼,为非作歹,比你父亲都还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敌洛阳温晚,你便千方百计要杀他,又对他独生女儿起了非非之想,因而狙击保护温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缝’,因为怕白愁飞会得到温柔芳心,不惜怂恿蔡京下令消灭白愁飞……”   听到这里,雷纯忽震了一震,狄飞惊已警觉,甚至是惊觉。   天下第七嘎声道:“你——!”他额上的“龙爪”也自他双颊闪现。“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有你的资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蔡水择,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弃暗投明,加入我楼后,你的资料也就储存在‘白楼’里。”杨无邪凌厉地道:“‘天衣有缝’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资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却遭了你的毒手。”   他伶俐的道:“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戚少商忽道:“你要杀他,得先杀我。”   天下第七尖声道:“好,杀你又有何难!我就先杀了你!”   他一说完便动手。   他一动手,场中便有了极大的变化。   极意外的变化。   他的出手也极意外——他本来已给杨无邪气得一佛升天二佛裂地,出手已决非意外;但他出手的方式极令人意外。   他出手不是进。   而是退。   全力退。   退时手一扯——像绷断了什么事物似的,他自己像绷断了自己脑神经似的尖嘶了一声:   “火虎成传,你去死吧!”   他一叫,就全身而退!   他跑得像给十六只带着尖刺,长矛追击的鬼追杀一般。   不但他退,狄飞惊一听他的呼喊,也长身而起,左手一拍茶几,右手搂着雷纯。向后飘飞。   茶几倒,茶杯滚落地面,碎裂。   没有人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   因为它的声音已给掩盖。   给一种铺天盖地、震天裂地的声响所覆盖:   那就是爆炸声!   爆炸。   ——来自戚少商脚下的包袱,就像一千一百六十一头猛虎出押,一齐狂吼了一声,火光四迸,三合楼为之楼塌柱断,木碎板裂。   爆炸力之强、足以粉碎、熔化、摧毁一切。   三合楼已不止一次给摧溃过,以前关六跟雷损、苏梦枕等各路高手在此一战,就已给“连根拔起”,几乎夷为平地过。   但它每一次给摧毁,每一次都能重建。   ——这次它又塌了,能够再重建吗?   多少历史名城,古今名楼,都经不过岁月风霜,烽火的掠夺,天灾与人祸的洗劫,终于都熬不住,崩溃了,溃倒了,烟消云散了,而今,三合楼和它楼上的人,是不是也能在辉煌中重新站立于世?再度振起如浴火的凤凰?   金风细雨楼呢?   六分半堂呢?   迷天盟呢?   他们呢?   你呢?   我呢?   第三章 孽 龙     1.龙飞九天   暴力的结果,往往就是毁灭。   毁灭得最剧烈的其中只一种,当然就是爆炸。   轰的一声,三合楼的三楼忽然炸得像给一只巨手捏碎了的馅饼——然而,它却是自内碎然分裂开来,而不是在外。   三合楼自内爆炸,在楼外的两队人马,莫不震愕莫已。但都爱莫能助。   由莫北神带领的“无法无天”部队,在雷动天率领的“六分半堂”高手支援下,对峙着“发党”花枯发和“梦党”温梦成的“发梦二党”及“金风细雨楼”的孙青霞、蔡心空一众人等,双方一触即发。   他们接到的命令,都很近似:   一、保护领袖。   二、没有命令,不可妄动。   三、一旦接到指令,即行全面全力歼灭敌手。   一边是杨无邪下的令,一边是狄飞惊的指示。   收到命令的人,都有拼命的准备。   在戚少商、杨无邪、孙鱼等人进入三合楼之后,有四名黑衣劲装的汉子,从四个死角潜入了三合楼。   他们本来就一直匿伏在钱檐上、正吻后、螳螂勾头下、博风头旁。   他们全身都黑。   他们戴的头巾,是黑色的。一身夜行劲装,本来就是黑色的。连钮扣、袜子和快行步靴,都是黑的。眉粗眼黑,戴黑鲸皮蕃蘅倒刺手套,就连唇色,都是灰黑的两片。   就是脸色苍白。   这仍是大白天,他们这身适合夜行暗通的衣饰,却变成份外抢眼。   可是他们宁可给人一目了然,也不更换装束。   ——由此可见,这身妆束打扮,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他们的“尊严”,更是他们的“风格”。   他们宁冒更大的险,都不愿对他们的行装略作更易。   因为他们都以此为荣。   因为他们都是“江南霹雳堂”的人。   因为他们都身为雷家子弟。   ——就算他们现在已脱离了雷家堡,为别帮他派效命,但他们依然是雷家的一员,他们仍以“霹雳堂”为荣。   他们都行动一致。   形貌更是相近。   短小。   精锐。   敏捷。   勇狠。   四个人都很膘悍。   额裹黑布,右手执雷公槊,左手执盾,都漆黑一片,正要潜入三合楼,他们是:   雷如。   雷有。   雷同。   他们今天接到的任务是:   炸死戚少商。   ——只要炸死得了戚少商,蔡京曾保证过让“江南霹雳堂”在京师武林可以建立与“金风细雨楼”同样规馍的势力。   他们早已知道戚少商不会在蓝衫大街。   因为他们已收到消息。   消息是雷实、雷属、雷巧、雷合给他们的。   ——他们本是“一家子”的人。   可是麻烦也出在这儿。   他们不要溜进“三合楼”,就给四个人追了回去、退了出去。   这四人都很魁梧。   一个高大。   一个壮硕。   一个悍强。   一个威猛。   他们四个,就像四座金刚天下,左手持网,右手拿斧、一个抵一个,把侵入的四人逼了出去。   他们正是:   雷实。   雷属。   雷巧。   他们一定要保护戚少商。原因很简单:   这是“小雷门”门主雷卷下的命令,更重要的是、戚少商己与雷卷相约。   ——只要铲除“六分半堂”和蔡京的武林势力,戚少商愿尽力协助“小雷门”在京师建立基地。   问题就在这里。   对立也便是这个原故。   他们一退出去,就到了楼外。   搂外是两帮人马,明的暗的,至少有千余人。   ——如果真的打起来,那当真是一场大厮杀。   杀戮京华。   一个好的领袖在“争取”他的“江山”之际,理应是牺牲最少,最少的牺牲为原则。   ——可是,今天京城这一场杀戮,能够避免么?   闷雷郁响。   天空密云将雨。   街外远远传来杀声和火气。   大家都有点沉不住气了。   三合搂都仍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忽听一声吆喝,窗棂炸碎,一人斜飞而出。   那是个停一只黑辣椒般的英悍青年,跄踉跌撞,断鹞一般的掠了出来,忽又一个大翻身,却又像飞龙在天一般长空掠去。   他的身形又稳定了下来。   不过,他所过之处,洒下了一道血线。   看来,他伤得很不轻。   ——眼尖的人,已发现他就是京师里最神秘但也可能剑法最高的杀手:   “七绝神剑”之首——   罗睡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戚少商、杨无邪他们不是就在三合楼里边吗?   雷纯,狄飞惊等人,岂不是也在三楼里吗?   他怎会突然出现!?   他怎会忽然受创!?   谁伤了他!?   三合楼内难道已动了手?   ——谁赢?谁输?谁生?谁死?谁遇险了!?   大家都更为不要,蠢蠢欲动,甚至要杀人“三合楼”去支援、护主、看个究竟。   可是三合楼内可没了声息。   静。   无声。   楼外的人可更不妥了。   只要有一个人,高喊一声,先动了手,可能这千余人都会同时厮杀起来:   这种剧战一旦形成,那就尸山堆尸山,血溅染血溅,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刺耳的轮倚声传来。   轧轧连声,迅即迈前,轧然而止。   那是一张轮椅,四角各有一聪明可爱、眼睛伶俐的童子,三背剑,一腰畔系刀。   轮椅上坐着一个青年,神色冷峻,脸色苍白如刀,左手轻抚小腹,似胃在痛。   他的声音也似在忍。   忍痛。   甚至有点像是忍辱。   但他说的话却是一个“命令”。   一个和平的命令。   “不要动手。”   他说。   这是一句笑话。   他眼前的都是武林高手,也是凶残之徒,京城里最好勇斗狠的人。   他面对的是绿林里,不管白道黑道中都是最可怕难缠穷凶极恶的江湖人。   可是他这么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年青人,带着四个小童,居然跟大家发号施令:   “不要动手”。   这是个笑话。   但没有人笑。   因为他是:   四大名捕之首   无情。   他还附加了一句话:   刑部有四百五十二人,六扇门里派出三百一十八人,以及禁军七队五百六十三人都己重重包围这儿,另还有大队军马立即赶到,你们一旦在长街拼命,我们就抓,依法办理,决不纵容。   这是他的话。也是他的警告。   他是无情。   他的话不得不听。   2.飞龙在天   有些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但你一定得付出代价。   有些代价谁也付不起。   有些人的话你不得不听,因为听了有许多好处。   有些经验之谈确实可以使你创业兴家,保命存身。   但有些人你是威胁不得的,也恐吓不得的。   因为他们死也不会接受你的威吓。   他们活着,就为了一个公平和正义的守则,他们若遇上威迫恐吓,他们就会跟你拼个西败俱伤,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你斩断我脚趾,我所掉你尾巴。   你杀我一门,我绝你九族。   你有兄弟,我有朋友。   你有徒众,我有门生。   你有杀手,我有绝招。   你有靠山,我有背景。   我不惹你,你少惹我。   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大家都是翻过风、起过浪、坐过牢、受过暗算、刀尖上打过滚,人过地狱下过黄泉转个七八趟的,也都是给吓大的,你要用暗青子使阴招施毒手,这世上有的是专杀杀手的杀手,专砍黑手的好手,就看谁犟、谁强、谁呛些!   这就是江湖!   ——这也是江湖人的悲哀。   亦正是武林人的无奈。   也是侠义人物的哀伤。   也许,性复良言,意持正义的武林人,也不算少有,是,给人害惨了,迫绝了,赶尽了、欺负上门了,不还手怎么办?就束手无策、坐以侍毙么?   看谁刀快,看谁人强,看谁怕谁,看谁人号召天下武林,问一问江湖上还有没有正义两个字,还有没有凭个恶字不讲理就可以天下横行的?   如果没有,就出我来开始。   这个“我”,当然就是“大我”,——舍“我”其谁的“我”。   “我”既是戚少商,他有的是这种抱负,也可以是无情,他也有这种心志。   尽管两人都有残缺。   但他们雄心未死。   所以,此际,威少商上了三合楼,无情却赶到了三合楼外,发出了警告:   警告大家万匆轻举妄动——他委实不想造成血流成河。   他的话暂时镇住了人家。   各路人马也的确给他的话震往了:   原来大军已包围了这里,如果没有心要,不管白道黑道、绿林红林,谁也没意思在这皇城京师里大开杀戮。   杀戮一开,祸端一启,只怕难以收拾,无以收场。   无情刚用话慑住了大家(事实上,来的军马决没有他所说的多,但他就是不希望流血出入命),三合楼又发生了变化:   惊人的变化。   爆炸。   爆炸力很强,天摇地动,大家为一股迫人的热力和震力所挫,须发均扬,眉目难睁,有的人还禁不住伏下来,要躲开这排山倒海的逼力。   胆小的,脚已软了,还隐约闻到一股尿臊味来。   这时候,见过这等爆炸场面的人很少,尤其像这么震慑威力的爆炸,只怕绝无仅有。   “八雷子弟”却是看过。   所以他们不闪、不躲,反而目定、人呆,为绝大的爆炸力而叫绝、倾倒。   因为不是爆炸力之巨令他们目眩,而是这爆炸还亦奇亦诡。   无情也叹为观止。   但也极之担心:   既然有这么威力奇大的爆炸,那么,雷家堡的好手一定已潜入京师了,雷家子弟人京的近日愈来愈多,以他们的战斗力和爆破力,且又力各家各派所收用、争聘,只怕近来京师就难有平静之日了。   而且,爆炸已发生在三合楼。   这是京师的中心。   也是各路人马的重心。   这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而且,戚少商、狄飞惊等人,都是两大帮派的首领,他们还在楼上,要是他们已丧命牺牲了,只怕,京城武林,又得要重新整合,又得要历一番大乱。大动荡了。   无情虽不十分喜欢戚少商:因为他觉得此人毕竟草寇出身,而且睿智多忍,一旦龙飞在天,只怕不好纵控,亦正亦邪,不易分类,但是毕竟仍然是支持他的。   ——支持他,除了是因为诸葛先生的悉心安排之外.也因为除了戚少商之外,已没有更好的足以领导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有桥集团,迷天盟对抗的人选了。   只有戚少商。   ——这时候他不可以死。   也不可以败。   更不可以退。   ——所以他极希望戚少商能有足够的能耐,去应付这些敌人,去应付这场变局。   “他”已成为大家心目中白道武林的一个象征、一个代表。   他并不需要担惊太久。   因为几乎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刻,已有人影自“三合楼”内激飞出来。   而且还交起手来。   ——十分剧烈。   宛似飞龙在天。   真的是龙飞在天。   爆炸甫起,几道人影已急如劲矢,飞天而出。   一听到“火虎成传”四个字,狄飞惊整个人都变了。   他本来是懒懒散散的,悠悠闲闲的,甚至有些病态和疲态似的,但就在这一刹之间,他整个人变得像头怒虎、飞龙、怒豹子,他一伸手揽注雷纯的纤腰,整个人就像一支五百人力挽饱满后而发射的弓矢,以无比的锐急飞弹了出去,其势难以挽、也莫可挡!   同一时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变换了七次。   七次,封住了他飞跃前的七个破绽。   他形同递出了七招。   他一有动作的时候,杨无邪也动了。   本来看去也有点太过和气、太过文静、太过儒生味的杨无邪,在这突然之间,逐然变成了荡决沙场怒斩敌,白骨战场笑突围的欠将军,双手一合,拢起一阵茫茫的光影,急追死钉狄飞惊。   ——那是“般若心法黄金柞”。   不过,狄飞惊虽一只手抱着雷纯急掠,一只手应对追敌,但仍无暇可袭。   于是,一追二,已破窗飞出三合楼。   但第一个飞出三合楼的不是他们。   而是天下第七。   他第一个冲破窗棂,掠出三合楼。   ——这次,他当然要做第一个,而不是第七!   因为只有他才最知道:   他一扯断了“伏线”那“爆炸”的威力有多大多可怕!   所以他第一个走。   ——逃亡保命,岂可后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   仍是有人追了上来。   而且追上来的居然是:   本来就已该立即炸死了的——   ——戚少商!   九现神龙、独臂名捕:   戚少商!   戚少商在他后面,盯紧了他,也盯死了他!   ——如果天下第七不致给爆炸力波及,戚少商也一定不会死于爆炸力。   但至少会伤,而且一定得伤重。   是以天下第七一点也不明白:   他既不明白戚少商何以能即时跟得上他,也不明白戚少商是怎么识破他包袱里的诡计,更不明白就算戚少商纵应变再急再快再奇,也决不可能完全逃过那无可匹御无处可遁的炸力。   ——可是,戚少商而今虽秋毫无损,还镶了金镀了银、发出佛光霞彩般的追击了过来!   3.亢龙有悔   天下第七文雪岸不是个容易承认失败的人。   他很清楚成功不是一步登天,而是要靠累积——真正的成功是要从失败中累积的。   他打从一开始就没在正途上走:尽管他父亲文张也在宫场上任事,但他却在科试上失败,文官一途已走不通,他只好走异路功名。   ——别人愈是看不起,但偏偏又具有真正的影响力和威力的东西,他就特别感兴趣,特别用心去学。   他父亲有多个妻妾,而他母亲只是文张的六妾,他一出生就受尽家里各系人马的欺凌与斗争,他无法忍受这种耻辱。由于他母亲磨氏出身寒微,只是一农佃之女,更加受尽委屈,最后还郁郁而终,他更常受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欺凌,他不服气,所以离家出走,连剩下一个小妹留在文家,他也不管了。   讽刺的是,文家各系的儿女子弟,男的长得俊,女的长得俏,就是不俊不俏的,也有一张堂堂的外表,一表人材,外表福泰,却只独文雪岸母子二人,样子长得令人不敢恭维。   原来,文张要娶这六妾磨氏之时,是受相士指点,那相师非常有名,江湖人称之“惨大师”,他认为文张过于享尽人间艳福,恐不寿,故提省文张,若把持不住,再要娶妻,宜娶丑鄙之妇,对阴骛不无小补。   文张听他的话,于是娶了磨氏。   磨氏不漂亮,所以生了个儿子也不俊,加上地天性阴郁,举止言谈,更会令人不寒而惊。大家都很不喜欢他。   ——尤其在发生两件事之后,文家上下,对他更是鄙恶了。   一事是他竟对自己三房所生的胞妹雪凝竟意图染指,给文家长子文随汉痛殴下一顿;二是他居然去偷窥长得最娇艳端丽的二房独女雪霜沐浴,这次是给他爹爹文张发现了,痛打一顿,撵出家门。   他也就从此不回去了。   倒是他同父所生的妹妹雪凝,长得似父不像母,玉雪可人,很得家中大小喜欢,仍留在文家,直至文张殴后,不知去向。   离家后的文雪岸,立志要出人头地,赢尽文张的人,自创一番艺业。   这可不容易。   他知道在江湖上,如果没有大山可靠背,就只得练一身过人功夫,方可在武林立足。   所以他下了决心苦练:   他上过少林拜过师,扎扎实实的从挑水担泥练起。   他练过青城派剑法,雁荡派轻功,又练过点苍派点穴手法,连彭、习、兆、苗,王等五家刀法,他都有涉猎。   但不成。   他自知不能自成一家。   不能自成一派就不能独树一帜,扬名立万。   于是,他立志也矢意要修习一些相当僻、少人练、甚至为人鄙薄,但却很实用,极有战斗力的邪门奇法,外道武功。   他要先练成一两种专门的武功。   他要成功就得下苦功。   他把所有的剑法,武功加以归纳,发现这只不过是形式、花巧,要对付人,要击败极厉害的对手,一定要先争得优势。   要知道高手之间拼搏,争得一分优势,往往便可以扭转乾坤;高手相击,往往分胜负就在于毫厘之失。   若是高手遇上低手,根本可以轻易打发,但越是高手,其敌人必定也是高手,那么,这分毫之差足以定生死、制胜负了。   是以,天下第七抓住比拼的核心,那就是要先夺得先机,争得优势,取得上风,然后才出手。   他把所学的武功,归纳成一种剑法,然后,这路剑法是先取得优势方才拔剑,剑的气势胜,故名为:   “势剑”。   ——剑只是形式,势才是主体。   一旦占住了大势,对方就迟早都是他的剑下亡魂了。   他练成了“势剑”。   ——不,他是创造了“势剑”。   发明了一种“以势为先”的剑术。   他曾以这种剑法攻杀了“天衣有缝”。   他也以这手剑法,博得当时在蔡京身边第一高手,亦即是总教头元十三限的青睐,特别授予他一种绝技。   但绝技只一种。   ——“自在门”下,任何徒弟都只能学一种绝艺,其他的便得看自己修行,而作为师父的把这绝学授与门生之后,自己终生也不得再用,否则便是违背师门信诺,得遭毒誓恶谴。   天下第七一度曾拜元十三限门下,但很快的便不满足于只一种绝技。   他要浑身绝艺。   虽然元十三限告诫过他:“真正的绝技,只要一种,练得好,练得精,练得巧,练得天下无双,那就足以成大名立大业了,不一定要路路皆通,样样皆精的。贪多嚼不烂,只要学好了一种,已足以称雄武林。”   但天下第七对这番话却听不进去。   他有大志   他不甘心。   他是那种:就算是要当反派或邪派人物,也要做当中的一流人物。就算是做好的坏的,也非要当大奸大恶不可。   所以他学了元十三限教他的独门秘法“千个太阳在手里”之后,又用这门秘技去跟“权力帮”余孽换取了一种足以鬼哭神号,当者必死、连蜀中唐门也研制不出的绝毒暗器,然后又奉献这种暗器于雷门,得到“见龙在田”雷郁的赏识,交换了一种叫做“火虎”的“火器”。   一下子,天下第七便拥有多种“杀手锏”,他本来已是邪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今更所向披靡。   他以“自在门”的独门秘传换取其他的武功、兵器,他自然知道元十三限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先下手力强,协助蔡京,并狙杀京师及几处大城镇的“硬手”,尤其是跟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有“呼应”的六扇门中好手——当年,王小石曾在黄鹤楼衡巷中目睹十余名公门好手,在片刻间全尽段于街角,便是这“天下第七”所做的“好事”之一。   文张一死,他反而向蔡京投靠。   他为蔡京歼灭一些“不听话”而又不便“公开处置”的人。   正如他自己所理解的:   成功,并不能靠一步登天。首先,要培养自己有过人的本领才行。   不过,那只是第一步。   如果还要有非凡的成就,还得要依仗背景和靠山。   在这一点上,天下第七文雪岸与白愁飞是非常相近的。   白愁飞有大志有野心,挣扎上爬,但因命途多衅,虽有过人才能,但每一次往上奋斗最终都变生不测、功败垂成。所以,他硬是要得到大成大就,就要好狠、忍、不择手段了。   他没有选择。   因为他已选择了。   人生在世,一定要有成就,其他一切,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摆在一边。   谁挡他便毁灭谁。   他这种一往无前,你死我活的做法,很容易便引起他人的不快与猜意。   是以他确也曾数度“飞龙在天”,但他自大、自我和自私的做法,终于“亢尤有悔”,到终了毁灭的,还是他自己。   天下第七比他更深沉。   更不择手段。   白愁飞还愿意去选择光明面,至少,他想在大太阳底下咤叱风云,见得了人,也应付得了事,镇得住场面。   天下第七则不然。   他已死了这条心。   他因为出身“卑微”,所以已一早自认是“黑暗中的人物”,宁愿成为“黑黯中的势力”,当他以极眩光耀眼的光芒面世之时,敌手必己死在他手上。   他要的是“势”,而不是“风头”。   所以他虽不似白愁飞那般“风光”,但也无大起大落,自他崛起后,一直像一道幽灵、鬼魂似的,谁都伯了他,谁都无法了解他,也谁都没有办法制裁他。   他照样可怕、深沉下去。   甚至连蔡京也摸下清楚他的“底细”。   但蔡京却知道白愁飞一旦坐大,稳占了京城武林盟主第一把交椅,说不定就为名为权,胆敢造反,可能第一个倒戈反过来剪除自己的就是他。   天下第七却很低调,也很听话。   而且极有用。   就连他杀了“天衣有缝”许天衣,既替蔡京除去一号眼中钉,又替蔡系人马重重打击了洛阳温晚入侵京城的势力,而且又逼出了“天衣居士”,与元十三限对立,相互消亡,让蔡京,王黼、朱励等人从中得利,顺利消灭了这些武功高强的对头,如“天衣居士”许笑一,或者是解决了“功高震主”的心腹大患如“大魔伸”元十三限。   其实,元十三限根本没有下令要杀天衣居上之子“天衣有缝”,天下第七是受命干蔡京下的毒手,但元十三限护徒出名,天下第七又一度曾力他门下,他自然地承担此事,一旦元十三限和天衣居上师兄弟互拼,结果必然是只有几种、一,元十三限死。蔡京早已察觉元十三限近年来已渐收锋芒、火性,有意跟师兄诸葛先生言和,而且他武功高绝,羽翼大丰,蔡京早已有意除掉他。   二,天衣居士死。许笑一一死,就绝了王小石的“后路”——因为王小石的授业恩师自是“天衣居士”许笑一,当时,蔡京派系认为:只王小石一人,优柔寡断,行事不够心狠手辣,不足以惧。   三,元十三限和天衣居士人拼,诸葛小花必不能坐视不理,让诸葛先生忙于斗争,顺便把他剔除翦灭也好,要不然,元十三限座下“六合青龙”不妨大战诸葛神侯门下的“四大名捕”,让他们斗个你死我亡、玉石俱焚更好。   总之,元十三限跟天衣居士互拼的结果,只令蔡京等人隔山观虎斗,百利无一害。   能让这两大武林名宿个起来、甚至引发京师“元派”和“诸葛门下”之争的,便是天下第七。   他只要杀了许天衣,就可以引发这一场龙争虎斗。   ——盖因天衣居上涵养再好,修为再高,也无法忍受晚年丧子之痛。   4.潜龙勿用   他杀了许天衣,为蔡京立下大功,却让白愁飞去当那一旦给揭穿了就犯众怒众憎的“假好人”以及让任劳、任怨去做那众矢所的的“大恶人”。   然而他,仍躲在阴处。   黯处。   ——因为这样的处境最有利于他。   其实,他是为自己而杀“天衣有缝”,其中有两个不为人知的主因:   一,他学了元十三限的绝技,又背反师门,跟江南霹雳堂的人,而且,由于本身杀人成狂,元十三限对他这点也是想变戒而久。甚至“权力帮”的残余势力联络,元十三限早已想对付他。   不过,元十三限门人里也有他的“呼应”:有人通知了他。   他可不愿成为元十三限麾下的“六合青龙”。因为他自觉“不止于此”。   他的目的是“取而代之”,要成为蔡京派系中的武林宗主。   ——一蔡京一旦重新得势,他以京师武林盟主或幕后黑手宗师之势,号今天下。他也不愿死在元十三限手下。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他知道元十二限、天衣居士、诸葛先生这“自在门”的几位元老,宗主,其实关系十分薄弱,只要按其中一个枢钮,他们就会互拼,互斗,互消、互亡。   所以他杀了“天衣有缝”。   ——看似无意对决,其实有心。   此举把许笑一逼得重出江湖。   ——元十三限一死,他果然就倍受蔡京重用。   蔡京喜欢用一些低调的人——惟有这样,才会听话,才不会反叛,才不会一旦得势就会威胁到他。   他喜欢用文雪岸,因为就算此人有足够的实力“独霸武林”,也不过是排名“天下第七”.永远也当不成“第一”。   二,他本来就要杀许天衣。   他曾到过洛阳,以“千个太阳在手里”的绝技求温晚收容,希望温晚能收他为徒,教他“大嵩阳手”或“老字号”的用毒手法。   可是温嵩阳因谙相理,一看,就拒与文雪岸相交——更逞论收之为徒了。   他怀恨于心。   那一次赴洛肌,他也见过一个人:   温柔。   尽管温柔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目中无“他”,但他可是深深的记住下这娇姿美丽如一朵怒放鲜花的女子。   温柔可没注意到他。   他立志要得到她。   他要她。   因为她很像:   ——像他以前在文家的姐妹,但比她们更漂亮,更可人,也更美。   他要得到她。   甚至不惜摧残她。   蹂躏她。   他那时已观察到:   有一个人似守护神金甲力士一般一直守候在她身边。   他要动她,也决无法下手。   ——他就是“无衣有缝”。   天下第七一向很沉着,也很沉得住气。   所以他没有当时就下手。   至少,他不敢在洛阳动手。   因为那儿尽是温嵩阳的地盘。   ——他的“徒子徒孙”之众,连皇城蔡京也不敢犯之,更何况是他在洛阳势孤力寡!   他一直忍到“最适当的时机”,方才动手。   不过,纵他杀了“天衣有缝”,但也伤了鼻头。   当时,说不定洛阳王温晚也有除他之意,只不过,他既没先动手,在洛阳的日子里都是乖乖的,全无异动,他也不好下手。   因为,温晚至少也得留几分面子给当时的元十三限。   ——杀了天下第七,等于跟元十三限公然为敌。   温晚跟天衣居士也有交情。   他并不想冒犯元十三限。   天下第七年纪不大,就很懂得沉着应战,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表明自己立场,这是因为他既得到他父亲文张狡诈机智的遗传,又因自小家庭排挤斗争之故,使他深倍存身活命之道。   这点他跟白愁飞很不一样。   白愁飞是屡挫屡起,百折不挠,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但他的人却死了。   天下第七则知晓:飞龙升天,必潜乃翔。   他善于潜伏。   亦擅于隐瞒自己的野心。   他们都跟王小石不一样。   王小石则尽管有过人才能、非凡本领,他却完全安于现状,并在现状中找出最好的出路来。   他随遇而安,也随缘即兴,无论飞腾挫落,他都一样,人不改其志,亦不易其性,更下变其乐。   他永远都不自寻烦恼,也自得其乐。   除了恋爱。   尽管像他这么一个非凡人物,却心甘情愿的在恋爱中输掉了自己,但他却坚决不肯因怕失恋而不敢去爱。   ——就算爱一个人而下被爱,只要他的爱是真诚的,看到对方好他就很开心了。   他不需要回报。   但决不拒绝回应。   对于谋事,他尽心尽力,以助人为重,侠义为本。万一不成,他也不执著,轻松对应,进退自如。   他一早已视“潜龙勿用”为常。   ——人,不一定都要“飞龙在天”的。   太急切热衷,反而令“亢龙有悔”。   他到人间走一转,本就只是“见龙在田”,为江湖多做一些打抱不平侠义事,功成,则身退;功未成,也无所谓。   是以,他不屑远虑,谢绝近优,无喜无痛,物莫能伤。   就算是一生不得志又如何,只要他做得好,活得开心,为何一定要遂大志?   在殿堂可为万民做大事,在民间一样可为小民百姓做好事,只要活的快快活活,那就好了。   这是王小石的想法。   但在白愁飞和文雪岸这等人而言,“不受重用”就是最痛苦的事,“怀才不遇”就寂寞难耐。   所以白愁飞为了要突出自己,才背叛、逆反。   天下第七则“潜伏”是为了“升腾”。   ——如果“蛰伏”不能换取“平步青云”,他则会很痛苦。   现在他已不苦痛。   他已逐渐遂青云志。   他已挣得蔡京重任。   可是围绕在他身边的竞争者仍很多,包括林灵宗、黑光上人、任怨任劳、朱月明、“剑”……   他一定得要“突破”。   他要出类拔萃,才能挣得蔡京更进一步委托重任的机会。   他知道蔡京最痛恨的武林人物是谁。   ——除了诸葛神侯,蔡元长最憎恶的自然就非戚少商莫属了。   当然是戚少商。   ——因为戚少商有能力与他相峙,甚至还使得皇上对他疑惧,使他罢官下野,一度失宠。   他对戚少商之憎厌,尤甚于王小石。   而他和戚少商之间的“仇”,又是无法“化解”的:   因为他曾害得戚少商“寨”破人“亡”,众叛亲离,流离江溯,险死还生。   这段日子以来,他又渐受赵佶垂眷,再三拜相,已指日可待,在这之前,他自然要清除障碍。   其中一大“障碍”,肯定就是当今“金风细雨楼”的首领:   戚少商。   所以他要打杀戚少商。   ——他自告奋勇,要为相爷“清道”。   蔡京当然欣然同意,才会安排雷纯,狄飞惊与戚少商、杨无邪的协商谈判中,布下了天下第七这一记伏着狙杀戚少商。   派一个他还不放心。   他又多派了一个:   罗睡觉。   5.见龙在田   蔡京的指令是:   惟杀了戚少商,若日后“金风细雨楼”落在蔡京控制之下,他就把“楼主”一职,交予“杀戚”的人。   这是个极大的诱惑。   ——谁当上了这职位,就无异于担上了“京师武林总盟主”的职责。   只要蔡京一旦承认这位置,再说服皇帝谒告天下,封赐名位,那就真的伊然是统领天下武林的大宗师了。   连罗睡觉都跃跃欲试。   天下第七却让罗睡觉先行出手。   他自己却苦心积虑,另有妙计对付戚少商。   他有“杀手锏”。   绝活儿。   ——他深信这“神秘武器”一出,戚少商今儿就得要横尸三合楼。   就算为杀戚少商,因而让人知道他的独门绝技,那也是值得的。   ——无论何时、何地,“杀名人”,或换另一个说法是:“打败比自己更有名更有权的人”,永远是一种挑战,一个诱惑,一如“飞蛾扑火”一般甘之若馅。   王小石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人在江湖,但也形同退出江湖。   他已看破。   看淡。   也看化,看开了。   ——但就是因为不是人人都看得透彻、不是人人都放得下,所以江湖上才会有那么多挣扎,冲突,斗争和起伏,才会生起那么多悲欢离合,可歌可泣的故事。   天下第七之所以会“胜券在握”,那是因为他出动了“神秘武器”。   那是一种爆炸力奇强的“火器”。   火虎。   他己把自己的“趁手兵器”,自包袱里抽出,换成炸药:火虎。   他就是要戚少商夺他的“包袱”。   ——“包袱”既在戚少商手里(不管身边还是脚下),那才可以发生最大的威力。   他只要悄悄地扯断了那一条“导火线”,戚少商就必死无疑。   至于这条“导火线”,是天下第七在“发谞花府”跟天衣有缝一战之后,他偷偷的把许天衣的“天线”带了回来。   这种线锐利而无形,正好派上用场。   天下第七是那种:只要敌人有好处、优点,他也一样去研究学习的人,虽然他决不会放过他的敌人。   这才是文雪岸可怕之处。   他学会和谋得了雷郁的“火虎”,加上天衣有缝的“天线”,那就万无一失了。   他只要一扯,“火虎”就必然爆炸。   ——戚少商,是死定了。   (你打我鼻子!?我要炸得你死无全尸!)   这就是“天下第七”的“杀戚之计”。   狄飞惊和雷纯反正放手让他们干。   他们乐得隔山观虎斗。   ——只要他们没违约,不动手,戚少商的人也奈不了他门的何。   ——他们可不能禁止相爷的人动手杀人!   “见尤在田”雷郁的成名火器“火虎”,果然厉害!   雷纯和狄飞惊一听到“暗号”就撤——   ——天下第七受蔡京之命,还下敢把他的战友们一并儿炸掉。   天下第七第一个先撤。   一切都算准了。   所有步骤都精密地计算过,所以戚少商和他一同上楼来的同伴,都必死无疑。   可惜千算万算,有一点却算错了一点。   一点点。   才差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已足以改变一切。   一点已足以改变生死成败,天下大势!   所以不要看不起那么一点一滴,因为生命本就由一点、一滴面生,一滴、一点而来。   爆炸迟了一点。   只一点。   但这一点却非常重要。   造成这一点差别是一个人。   一个天下第七意想不到的人。   ——就别说文雪岸,连狄飞惊也不太明白:戚少商今日为何会带他上来三合楼谈判。   再怎么说,他在京师武林和金风细雨楼的地位似乎还没到这么举足轻重的地步。   所以,他事前与雷纯研究和估计戚少商会联同何人上来三合楼协商之时,所列出来的名单杨无邪自是大热门,但却并没有把他排进去。   他当然就是:   孙鱼。   这个人一向都不十分重要,甚至可有可无。   然则,在英明领袖和高明领导眼里: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只要他能够在他的岗位上,发挥效用,尽展所长,他就好比船上的一口钉子,看来微不足道,但牵一发动全身,没他还真个不行。   孙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他上楼。   ——只要今天他能和戚少商、杨无邪一起登楼,日后,他在京城的地位就会大大的提高;只要他今天能有幸代表“金风细雨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以后,京师武林顶尖人物中就不能少了他这一号。   对戚少商而言,他能够出席,自然有他的“作用”。   对他自己来说,他能够“上楼”,一定有他的真功夫。   现在,就是显示他“真功夫”的时候。   他一直在等。   等待就是一种期待。   他一直在忍。   忍耐有的是无奈。   他终于等到了。   忍到了:   天下第七终于发出了他的“火虎”!   在这之前,戚少商早已收到“消息”:   三合楼之晤,天下第七可能会在,罗睡觉也可能会来。   戚少商当然知道这两人都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他请了两个人来应付那两名杀手。   两个人都姓孙:   一个是孙青霞。   一个是孙鱼。   孙青霞自告奋勇,要对付罗睡觉,原因很简单:   “你不必谢我,我要对付他,是因为他很可能就是冒我之名来奸淫妇女的采花大盗。   我对付他,是要为自己报仇雪辱,跟你无关。我在他最要害的关键出手打击他,这个仇就报得越痛快——请你玉成此事。”   这是孙青霞的说法。   他讨厌冒名、作伪,那是对人对己的缺乏诚意。   他恨透这种欺世盗名之辈。   当然,不止是孙青霞,戚少商也一样常遇上这种假他之名行鄙劣之事。   人出了名便难免有这种事,尤其是未能定下一个公认的规律的江湖道,武林人,更是谁也不服谁,自然有不少宵小之辈要利用别人的名头从中取利占便宜,来刮一笔,仗别人之威来谋不义之财。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   故而,尽管像而今的戚少商有极强大的实力和势力,实则他已常与诸葛先生共商朝政,掌号京城,俨然为武林中新一代的群龙之首,但他始终不肯费任何一丝精力来对付和解决这些跳梁小丑,欺世盗名之辈身上。   因为不值得。   ——多澄清,仍难免误解,不如多做事。   但这一次是例外。   因为这牵涉到好些良家妇女的遭遇和贞节,孙青霞的名声在京城因而败坏,而在江湖上也成了人人喊打的“淫贼”。   既出得来江湖上闯,就等着有这种意外伤杀,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   他怀疑是蔡京授意罗睡觉这样做。   当然,他连天下第七也疑心在内——虽然他仍摸不准文雪岸用的是什么兵器。   他决定要冒这趟浑水。   至于孙鱼,是戚少商请他“一道上楼”。   这连孙鱼自己却觉得讶异。戚少商劈头劈面就问他:“你知道‘火虎’吗?”   孙鱼不暇思索就回答:   “‘见龙在田’。”   “那你就去一趟吧,”戚少商微笑道,“既然你知道‘火虎’是‘见龙在田’雷郁的犀利火器,那么,要对付这种火药的,就非你不可了。”   孙鱼忍不住问:“为什么?”   戚少商道:“因为你姓孙。”   “你本来就是‘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的子弟,负责研究破解‘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火器已久——你一定有对付这‘火虎’的办法。”   他拍了拍孙鱼的肩膀又道:   “一切,都仗赖你了。”   6.与虎齐食   孙鱼简直汗如雨下,汗湿重衣。   他现在才知道戚少商平时好像不大注意他的事,便却连他近年来一直投放弃过苦练和精研出一些方法来制住火器的威力,其中包括了“裹诗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裹诗布”名字很好听,形像看去却很平凡,原是一种奇特的物质,似棉非棉,如布非布,既有石质,也有矿物。只要及时裹住爆炸物上,一定能使炸力大大减弱,杀伤力也大大减低。   他一直私下在练习和改进这“裹诗布”的功能.他不知道原来戚少商已知晓此事—   —连他一直秘密苦练的事也知道,只怕已没有什么他不知悉的事了!   他练“裹诗布”,其实防的正是:山东神枪会孙家的人!   因为他已离开了“大口孙家”,出来闯荡,——在山东神枪会,只有两种子弟,一种是一直留在山东神枪下出去,一生只为孙家效死的门人;一种则是出外发展,为山东孙氏一族增光的弟子。   至于要“出来闯荡”的门徒,山东神枪会也只有两种处理方法:   一种是任由他们出去闯,甚至支助和资助他们的闯荡。   一种则完全相反。   ——那是不许离开“神枪会”的门人子弟,谁要是背反违抗,就等于欺帅灭祖,但凡神枪会的人都不惜与之为敌。   例如孙青牙、孙尤烈这些人,“神枪会”十分鼓励他们出去为山东孙家打天下,但孙青霞,孙鱼这几人,他们本来命令禁止他门离开山东一地的。   原因无他。   因为他门已知道太多了。   ——对“神枪会”的秘技与秘密,都知道得太多了。   像孙青霞,便参与了“腾腾腾”火器的制作,故而对他离开“神枪会”,大口孙家的一众元老都十分起戒心的。   又如孙鱼,他在“神枪会”中参与了不少破解火器的会议——山东孙家早已有意将势力入侵中原武林,并染指江南江山,他们的“假想敌”当然就是一直联手结盟、但又若即若离的“四川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   ——以及他们的武器和杀手锏。   孙鱼所掌握的“裹诗布”就是“神枪会”孙家的元老、精英们共思苦研出来对雷家堡火药的破解法的其中之一。   他们当然不愿意孙鱼离开“神枪会”,正如对孙青霞一样,谁都不欲这些重大机密会给泄露、外传。   可是“神枪会”因为内部分裂、互开之故,终究还是留不住人。   更留不住人材。   孙青霞还是走了。   孙鱼亦加入了“风雨楼”。   可是孙鱼还是怕山东神枪会会派人来杀他。   他一直都提防,也提心吊胆。   由于他深悉山东神枪会的人器已足以与江南霹雳堂分庭抗礼,所以,他也苦习“裹诗布”破解炸药之法——这一次,他本来主要对付的可不是雷家的人,而是自己的家族。   没想到,这一次却派上了用场。   戚少商要征用他。   他正好一试身手。   他一见天下第七,己盯住了他,也“钉”死了他。   他一早已发现那条“天线”。   他紧张。   他冒汗。   可是他更奋亢。   因为他等到了:   等到了这一刻。   ——幕启,他就得出场:   上阵。   每个人都有表现的时候。   现在可轮到他了。   ——终于轮到他了。   锣起了就得上场,好歹也要演这一场,谁都一样。   是你的角色就得尽力把他演好,掌声聊当意外,怕只怕无人观赏。   孙鱼这一场以后却为人所津律乐道。   他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而今终于腾身出手,全力以赴,他来个鱼龙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偏向虎山行。   那包袱里的正是“火虎”。   “火虎”是极厉害的炸药,引信一扯,立即爆炸。   孙鱼却和身飞扑过去,用本来裹着孙青霞的那块:“布”,迅速的包住了“火虎”。   ——这一刹间,孙鱼的确产生了一种“与虎争食”的感觉。   他甚至感觉到耳际轰轰哄哄的响。   他还感觉到人体已四分五裂,但手、脚、头,甚至肚脐,感觉依然活跃而灵敏。   他一把手裹住“火虎”,“火虎”的爆炸,立即迟了一此。   只要一些些便可。   孙鱼立即扔出了“火虎”。   ——连同“裹诗布”。   他把这威力强大的“火虎”扔往三合楼一个无人处。   然后才爆炸。   裹着“裹侍布”的“火虎”,炸力已远不如前,而且波及的主要的是下层:   即是地下楼板以及二楼,而爆炸力对高、上之处威力大大减弱:戚少商等人,都是往高处外掠而上的。   饶是这样,三合楼仍然炸得七零八落。   但却不能也不足以伤害到这几个人:   就因为这迟了一迟、缓了一缓、狄飞惊、雷纯、天下第七、戚少商、孙青霞、杨无邪、甚至孙鱼自己,都能及时掠出三合楼,不为炸力所伤。   也因为如此之故,戚少商才能追击天下第七。   文雪岸始料未及,已如惊弓之鸟,仓皇应变!   7.与狼共武   飞掠出来的天下第七,像一头孽龙。   他身后却有一头飞龙。   ——横空的独臂飞龙。   飞龙怒击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匆忙间回首应战,爆炸已生,两人给波及,仍一边交手,一边落了下来。   他们随灰飞碎片而坠,一面降落急坠,一面急攻狠守,天下第七此时狼狈得就像一头负伤的狼,戚少商则似一头追杀中的怒豹,他白衣飘飘,出手招招狠辣,远看宛似与狼共舞,其实是与方今京城里第一号杀手共武,争个生死存亡。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   剑光寒而亮。   毒而辣。   剑光非常凄美,但剑法却十分异常。   因为无论从角度上。取意上,或者攻势上、技法上,用手发剑,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杀法,也决无此成效。   的确,这不是手法。   而是脚法。   也不止于清醒精确的剑法。   而是梦魇一般令人迷眩迷惑的剑术。   他是“梦中剑”。   罗汉果没走。   他虽负了伤,人人看去都以为他已走了,其实他却是魔纫一般的潜了回来,就匿身在风檐上,等着戚少商出来,再予伏杀。   他在负伤,也伤重。   但他夫死。   斗志未死。   他仍能出剑。   ——他的“梦中剑”。   他剑刺戚少商。   志在必得。   意在必杀。   ——这一剑,要比刚才在三合楼屏风后那一剑,更厉更辣更可怕!   戚少商正在全心全意、全力全身的追击天下第七。   他也许做梦都没想到“梦中剑”居然还躲在这里候着他,要于他必杀之一击。   这一剑如梦。   似幻。   既不可忌仪,也无法招架,更不及闪躲。   戚少商眼看就要中剑。   中招。   可是一道青寒的剑芒,又“刮”了起来。   这一剑一出,只映得闭目使剑的罗睡觉姣好的脸容,眉唇皆绿。   碧意侵入。   也侵人。   出剑的是孙青霞。   他虽也身负剑创,但一直都在听,在聆,在等,在养精蓄锐舍死忘生舍身以待全力以赴的要杀出这一剑——   ——向“梦中剑”:   罗睡觉“炸”了开来。   ——这一剑的威力,只怕比“火虎”还更锐不可当、势莫可匹、厉无可挽。   世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如果真的公平,人就不得杀鸟,鸟不得吃虫,虫不得吃树叶,树木不得吸取泥土养分。   ——如果为了公平,猫不得捕鼠,鼠不得偷吃,那么谁养猫,谁喂鼠?如果为了公平,鼠不可偷食,那么谁养鼠?狮、虎、走兽吃什么?如果要公平,人不可吃肉,更不可伤害任何生物,那么人岂不是一早就饿死了?绝种了?   人一生下来,就有贵有贱,尽管他们可以凭各自的努力与奋斗改变和改善自己的命运,但毕竟出身不同所作的奋战程度也会不一样,更何况,有人幸运有人不幸,天赋才干也各有不同,而且外貌健康也是与生俱来,却造成了决定性的变异,谁说世事能够公平。   至少,没有绝对的公平。   也许,侠者的精神就在于打抱不平,天下宁有几许不平事,他都要为含冤受屈者讨回一个公道来。   是公道下是公平。   ——虽然还是下一样,但较合理合情些,这就好多了。令人气平多了。   所以,当有些人不经意的责难以行侠为志的人“不公平”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在无意间,已经严重的伤害了他的心,比一千句抨击更觉“难受”:他们为公平而战,虽然明知没有好下场。   对平常人认为已忍辱受欺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作为一名侠者,偏要还他一个公道,这也许就是侠士“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特性吧不过,有些人,天生下来,仿佛就是敌对的。   大家存活于世,似非对立而不能保命。   就像狮和虎,鹰与蛇,当朝的新党与旧党人,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们却不似猫与狗,牛和羊。蔡京与朱励、戚少商和雷卷一样,有时,也可以同存并活,一起为大家联手挣个出路。   也许,它(他)们都太强悍了,以致不能容对方,不可并存于世?   可是,戚少商也极强悍,孙青霞却处处助他,但却次次对付罗睡觉——难道这也是前世所化解不了的冤孽?而罗睡觉剑剑取向戚少商,莫非也是上辈子结的仇?   谁知道?   大家只知道罗睡觉向戚少商出了剑。   惊鸿一瞥的惊芒一剑!   攻其无备!   但孙青霞也向罗睡觉发出了一剑。   后发而先至。   攻其所必救!   这一剑剑路非常明显:   罗睡觉若硬要先行刺杀戚少商,他就算得了手也来不及架住孙青霞这一剑:   他自己就必死无疑!   可是威少商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击:   他只追击天下第七!   他仿佛认定了罗睡觉那一剑根本伤害不了他,二定会有孙青霞那一剑来救他一般!   这投注很冒险!   ——一旦罗睡觉狠一些、出剑快一些,孙青霞慢一些,犹疑一下,他就得在半空中命丧神灭!   可是他已心无旁骛。   他专心一致,追杀天下第七。   他这种人,只要决定了一件事,认为是可以冒险的,值得的,就不怕艰辛,无畏犯难,孤注一掷,全力一击。   义无反顾。   置生死于度外。   这时分,“接应”的人很重要。   ——戚少商以前就错信任过顾惜朝,以致几乎一败涂地。   这一战,他显然先是重托于孙鱼,后付重任于孙青霞。   他有没有再信错了人?   没有。   孙青霞已发出了他的剑,剑势比刚才他在三合楼中跟罗睡觉第一次驳剑还凌厉。   刚才楼里,罗睡觉破屏风而发剑,孙青霞是后发而并至,结果,他着了一剑,现在还淌着血。   而今,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伤势因出于腾身而迸发溅血,可是,他的剑法更凄厉、凄怆了,甚至苍穹也震荡出一股嗡嗡、宏宏的罡风。   他这一剑比刚才更快,故而后发而先至——难道他这个人,是愈伤愈勇,越挫越悍的不成!?   他们两人双剑,又遇上了,又对上了,像两头地上的狼还是两头天上的龙,碰在一起,在地上,得撕噬个日月无光,在天上,也得闹个翻天覆雨来。   形势非常明显!   罗睡觉若要杀戚少商,孙青霞就杀他!   他找上了“七绝神剑”之首。   他“看上了”罗睡觉!   他盯死了,“剑”!   他钉死他!     第四章 相激才知相知深     1.梦中见   罗睡觉的“脚剑”眼看就要拦腰劈中戚少商。   这一剑要是斩中,戚少商必给斩为两截。   但孙青霞的剑,已逼近罗睡觉背脊。   罗睡觉若先杀戚少商,不及变招,必已给孙青霞一剑贯穿。   必死无疑。   罗睡觉若回招自保,孙青霞就要变成发剑在先(他先向罗睡觉出剑),也发招在后(在罗睡觉身后施袭),罗睡觉武功再高,只怕也得先手尽失,不及自救。   据说,要在患难的时候,才见出真情来:要遇到挫折、打击与磨炼的时候,才看出谁是英雄。宝剑锋从磨而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而今,罗睡觉就使出了非凡手段。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翻了一个斤斗。   他本来是向着戚少商发剑的,斤斗一翻,又快又灵,极速极疾,啸的一声,那一剑、形同向后面的孙青霞当头斩落。   罗睡觉一变身形,孙青霞的那一剑,也不必再刺下去了。   因为再往前刺,也只不过刺到一个空。   一个好大的空。   但罗睡觉的身形陡变,孙青霞的剑势也倏变。   他持剑往上一挑。   罗睡觉那一招连消带打,原来斩向戚少商的那一剑,反向孙青霞当头劈落。   孙青霞正全力冲前阻截罗睡觉杀戚少商,急进的身形已不及左右闪躲或后撤退避。   眼看,罗睡觉那一剑就斩在孙青霞头上,孙青霞甚至已感觉到:头皮发麻、寒气入额,而眼前一片白茫茫寒浸浸。   眼看,孙青霞就得着这一剑。   眼看,孙青霞就得给一剑斩开两片。   剑到了额,剑气已侵入天灵盖。   但剑陡止。   没有斩下来。   为什么不斫下去?   罗睡觉完全没有理由会对孙青霞容情的。   ——他已两次主动找罗睡觉的麻烦,而罗睡觉这个人。曾经为了“括苍派”的掌门人“大搜罗剑客”黄山石啐了他这一句:“你这人真麻烦!”他就一口气杀了黄山石和他同门五名师弟、两名师妹以及座下八名弟子。   像他这种人,又怎会放过孙青霞?   当然不会。   不放过。   孙青霞现在已汗涔涔下,剑气已迫得他的头皮像给割裂了一般。   他没有动。   他已给剑之寒绛慑住。   但罗睡觉也没有动。   他也给震住了。   因为孙青霞的剑锋就搁在他的小腿下。   他的左脚已给孙青霞剑身所透露出来的寒意,迫得毛骨直竖,粒粒鸡皮凸起。   只要他的剑斩落,就形同把脚送上给孙青霞:   一斩而断。   断了的脚剑,还能杀伤孙青霞否?   不知道。   能不能在脚断前、先一步先把孙青霞那张怪脸劈成两半?   不知道。   可不可以在斩杀孙青霞后,立即撤招,不为孙青霞所伤?   不知道。   至少,也没有把握。   罗睡觉现刻最清楚的一点是。   只要自己的脚再继续发力,孙青霞的头一定不保,人心丧命,但他的脚只要一发力,可能先遭剑断其腔,那时还能不杀死对方,则不在估计之内了。   到这地步,他已没有办法。   ——如果他以手发剑,还可以僵持下去。   孙青霞给他的剑压在头上,迟早支持不住。   只要他强待下去,就一定能胜。   稳赢。   但现在他却无法久持。   因为他是凌空翻斤斗,以足发剑。   他只能凝住不发片刻——在片刻已十分难得——终于他还是翻落了下来。   斜斜的。   向外。   飘   而   落   他徐徐降落在七尺开外,并且自知已失去杀死这大敌的大好机会。   捏一把汗。   大家都为孙青霞捏了一大把汗。   众皆哗然。   但孙青霞却为自己捏了一大把:   血。   ——他的额角已为剑芒所伤,渗出血水、和汗淌落。   他又一次成功的阻截了罗睡觉狙杀戚少商。   两人在楼内楼外二次相击,剑法功力互相激发之下,才知彼此相知竟是如许之深!   罗睡觉有些喘气。   ——他能半空变招,又凭空翻身,再在半天中将身子骤然停顿:虽只一刹,但已大伤元气。   他的右手衣服有一道剑痕,裂了开来,以剑势推断,罗睡觉着了这一剑,至少得筋断肌裂,只怕此臂不断,也难保不废。   似伤处巴皮开肉翻,露出一道白色往外翻的筋肉,里面灰灰沉沉的,却没有血渗出来。   一点血迹也没有。   他也没有忍痛的样子。   ——莫不是他的手本来就是废的?   ——难道他就是因为手已废了才练成绝世“脚上剑”的?   他显然已有点累。   ——用脚发剑,要比用手出剑的力道大多了,角度也奇特多了。   但耗力气也特别大。   更特别危险。   他的几络乌发,垂了下来,遮住了额,盖住了左眼。   他以一只清白亮灵的右目盯着孙青霞,就像是要把他活活钉死。   然后他向孙青霞,狠狠地道:   “你为什么老是对付我?”   孙青霞居然回答:“你不该杀了我的朋友。”   罗睡觉用手一撂前发,头也往上一仰:“我杀的人已太多。”   孙青霞道:“至少你不该杀这一个。”   罗睡觉问:“谁?”   孙青霞道:“孙尤烈,他也是我家族里的成员。”   罗睡觉凄笑了起来,很有点怒愤莫名:“我没有杀他。那晚杀人的不止我一个。”   孙青霞道:“我知道。但你和他那晚都有出手——你们不出手,烈大哥就不会死。”   罗睡觉知道孙青霞口里的“他”,是指正与戚少商交手的“天下第七”。   孙青霞道:“所以我就向你出手,只要你给我阻截下来,对付不了戚少商,戚楼主就可以解决天下第七。”   罗睡觉忿笑道:“好,你这算是一石二鸟之计吧?”   孙青霞悠悠的道:“我可不是石。你硬要把自己当鸟也无妨。”   罗睡觉仍是不甘心:“那你为啥老是要帮戚少商?”   孙青霞这次不回答。   罗睡觉再看战团,估量形势,终于一顿足,一撂长发,恨恨的道:   “好,姓孙的,待我练成梦中杀法,咱们梦中见!”   说罢,他就走了。   走得倏忽,比来时还快。   但孙青霞和无情这等高手眼中,已发现他的脚下有点跄踉。   显然的,他的右足有点跛。   ——不知是否为孙青霞剑气所伤?——如孙青霞为他剑芒伤了额顶一样?   只听孙青霞目睹他消失后,仍喃喃自语,扪剑叹道。   “好,就梦中见。”   人生本如梦。   他真的有一天要在梦中见这“梦中剑”么?   那么,梦是剑?还是比剑?   人比人,气死人,剑比剑呢?   2.庸人互扰   戚少商知道他在飞身追杀天下第七之际,下面至少七百个人希望他死,八百个人要杀他。   不过,只要那些人一动手,也至少有九百个人会出手救他。   这些年来,他不但在江湖上建立了声望,武林中立了权威。更重要的是,他以此声望和地位,结交了不少朋友,替大家做了不少事,让不少人欠了他的情,而且,还有不少人想他手上讨吃求存,这些人,都决不愿意也不能让他死。   他拥有这一大群人的支持。   所以他的地位和声望也就越来越隆,愈来愈巩固。   ——他们之间,变成了唇齿相依的一种“血缘关系”。   甚至他跟孙青霞也一样。   孙青霞给江出“山东神枪会”后,孙尤烈一直都是同情和支持他的人,他和孙青牙两人都加入了“金风细雨楼”,成为楼里大将,孙青霞入京以后,发生过多宗传闻与他有关的采花好杀案件,但孙尤烈和孙青牙一直不信,认为绝对是诬陷,并为孙青霞多方开脱。   未几,孙尤烈因行刺天子而遭天下第七格杀当场。当时,负责剿杀“名门四秀”的还有黑光上人、罗睡觉、以及任劳任怨。   孙青霞在京师早已声名狼籍,本已无意留在京师,但他却有意要为孙尤烈报仇:至少杀了天下第七才走。   所以,他跟戚少商有了一个约定:如果他们之中谁对上了天下第七,另一个就负责替他解决其他的强敌。   今日“三台楼”之会,戚少商早已收到“六分半堂”的卧底通风报汛,估计天下第七和罗汉果都会伏袭自己,是以他通知了孙青霞。   故此,孙青霞就变成了孙鱼拎在手上的一个“包袱”,带上了“三合楼”来。   他们合作无间,互为支援:   孙青霞敌住罗睡觉,戚少商就追击天下第七!   他不仅要除掉这个目前蔡京手下的一大悍将,且要为武林中除一大害,还要为孙青霞杀这强仇还她的情!   为情为义,在公在私,他都对天下第七在所必杀,不容放过!   给追杀中的天下第七眼看是狠奔狂逃,仓皇万分,假然、他在半空中的身形突地顿住。   ——这可是极难之事:他的身形居然在半空僵了一僵,在这上不着夭,下不着地,无从借力的所在,他竟然像在半空中“凝结”似的!   虽然只一转眼间的事,但这已很不容易。很不可能做到了。   只不过,他做到了这一点,轻功达到了这境界,仿佛在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好处。   甚且只有坏处。   戚少商已因而追上了他:   他突然顿住、返身、回头。   戚少商一拳就击了过去:   打的依然是鼻子!   用的仍然是拳头。   可是他这一拳,击了一个空。   因为天下第七的身子,已在半空中凝下往,沉下下去——又或是他本来还可以凝在半空中,只是他故意遽沉了下去。   他——沉下身子,戚少商那一拳,就险险击了一个空。   可是,戚少商的中门却破绽大露。   天下第七觑准这个破绽,就发动了攻势:   他已夺得了“势”。   他发出了“势剑”:   千个太阳在手里!   ——仿佛真的有千万个太阳就在他手里,他的左袖子里忽然炸出了千万道璀璨夺目的金光,射向戚少商!   这原来一向都是在他包袱里的“杀手锏”,而今却收藏在他左袖里,他一直憋到这个时候,才施放出来。   一击必杀!   ——势不可挡!   当日,“天衣有缝”也就是死在这一击里,折在这一记“势剑”:犹似“千个太阳在手里”之下的英雄好汉,已不计其数。   戚少商呢?   他会不会是例外?   他能不能抵挡?   这是天下第七的“绝招”。   ——相比之下,“火虎”只是天下第七的“秘密武器”,他是试图以这种“火器”   来狙杀戚少商。   那只是“完成任命”。   若以比拳脚论武功,他自许这绝招难传自元十三限,但他已练得炉火纯青、青出于蓝的,他自信已超越过师父元十三限。   他之所以命名为“天下第七”,并不是自谦,而是自许。相信他在政治上,他心目中自有蔡京、梁师成,朱励,王黼、童贯、王仔膺作为有一日能够追随,逾越的鹊的,但在武功修为、武林地位土,他则扬言以仍存于世(虽或旧隐已久)的名宿当目标,他们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顺水、萧秋水、方歌吟和诸葛小花”。   自燕狂徒、朱顺水、李沉舟酸后,他心目中的人就迭变成:以关七取代了燕狂徒,以查叫天取代了李沉舟,以元十三限取代了朱顺水。   ——到元十三限死后(他自己是造成元十三限段的“元凶”之一),他就以洛阳温晚——这个奠测高深但一生为情所苦的人物取代了元十三限。   他对自己的期许是:   他现在仍是“天下第七”,但他会一步步的追上去,赶上来,一个个的杀掉(就像对元十三限一样),一个个的取而代之。   他竟连当时当世名动天下也权倾一时的武林人物如:苏梦枕、雷损、九幽神君、楚相玉、沈虎掸等人,居然都没列入榜上。   他当然自负。   自负是因为有所恃。   他所恃的,正是他的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也就是所谓“势剑”。   他自信能凭此“势剑”,将把他前面的障碍一个个打倒,一个个击败,一级级的杀了上去。   他不是庸人。   庸人自扰。   他只立定目标:往上爬。   他找上了蔡京作为靠山,志向可更为坚定了。   他要成为蔡京手上最炙手可热也最叫红的武林人物,代他纵控江湖势力,他要以苦心修炼的武功、绝招,不择手段的达到这一个目标。   ——正如文人因以文章、功名,为君赏识一样,又如勇士期于沙场立功、杀敌,以博朝廷封赐一般。   又或加王仔居、詹黑光等人,以道、佛为名张目获取信宠,足以呼风唤雨,仆从如云,又或似王黼,朱励,讨好行贿,博得封官进爵,君主信重。   如是者,异曲同工耳。   不过,就算真是这样,要在天子、权相面前搏宠的人,可十分庞杂,而且各有所恃,也各有一番技艺,讨欢制嵋。   庸人互扰。   有时,天下第七还真的有些吞不下这口气。   所以他要出一口气。   ——要出口气,就得先干些吐气扬眉的事!   要出人头地,就得要为人所不能力:其中一半,便是:   格杀戚少商!   他现在便是要狙杀戚少商!   ——看起来,是戚少商要追击他。   其实是:他在引诱戚少商追袭他,他才能一击打杀这个京城里白道武林的“群尤之首”:   九现神龙独臂傲剑戚少商!   3.与敌同眠   剑傲。   人更傲。   戚少商少年得志,一向自负,但并不自大;自许,却不自私。   他的傲是在骨子里,表面上,他待人彬彬有礼,十分谦逊。   也许,只有在他使剑的时候,你才能看出他的傲。   他傲慢得连他的剑都绽发出一种漫漫的傲意。   寒傲似冰,侵入肺腑。   他使的是一种背叛命运的剑法:   他一出剑,天地间、天底下、上天入地,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   一剑。   一招。   天下第七一发出了“势剑”,戚少商那一拳突然兜击了回来。   击向他自己。   ——这一种拳法,有个名堂,一拳既出,如果击空,也不折回,马上拳势一转,立即再打第二个目标,原本是当年“连云寨”,寨主劳穴光所创的拳法,名目就叫:   “回龙拳”!   不过,拳可以打空,拳亦可折回,但总不会一拳打回自己吧?   但戚少商这一拳确如是。   他一拳打向自己。   真的打向自己!   “波”的一声,那一拳他打在他的腰间。他腰畔有剑。   他那一拳就打在剑鞘上。   “啸”的一声,青龙剑不拔自出,飞空激起落在他的手上。   青芒大现。   青锋陡展。   他出手一剑,正是他:“一字剑法”中杀势最强的一招:   “一怒拔剑”!   而今,他不但一怒拔剑,也一路拔剑。   他的人还在半空,空门大露,天下第七身子陡然下沉,向他胸际发出了“势剑”。   戚少商却反而冲天而起,自上而下,发出了他的“一怒拔剑”!   剑厉如一朵怒开的花。   怒剑。   狂花。   剑意做得无视于命运。   花开狂得违背了凋谢。   可是这一剑青龙,能敌得上犹如千个太阳齐绽放的“势剑”吗?   天下第七一发放了“势剑”,身子急沉而坠。   这刹瞬之间,他也不肯定自己的“势剑”是不是一定能杀得了戚少商,但有一事却是确定了的:   无论戚少商是否能接得住他那一记“势剑”,他都已暂退入安全之境。   他已脱离了险地。   不过,他发出了“势剑”,也十分耗力,元气大伤。   他必须要恢复过来。   他的仇人很多。   ——他一向觉得自己太“忠”了,若是够好,怎么会有那么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的仇家?   他的敌人一向都很恨他。   他可不能予人有可趁之机。   所以他就算是飞身落地的瞬间,也把握时机,猛回气,急调息。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但他还另有“最后一击”。   可是一切都得等他“先回过一口气”来再说。   所以,他左手袖里发出了“势剑”,人已急促落下,一面尽快调息聚气,一面慎察八方四面,谁要是趁此暗算、狙击他,他都一定能及时防范、反击。   像他这种人,已不能疏忽。   不得有错。   不能有误。   但他还是犯了错误。   因为他没想到他双脚一踏黄裤大道的街口石板路上,后面已有人叫他叫了一声:   “看打!”   他猛回头。   在他还没见着他对头之前他已看见了一个拳头。   好大的一个拳头。   也好近!   这一拳,就打在他的鼻头上!   他顿时天昏地暗,金星直冒,往后直打仆的跌飞出去。   如果不是他那顽强的斗志,过人的勒力和耐力,以及他一旦发现不对劲就先行以内力震断自己鼻骨,以免碎骨刺入脸内过分痛楚以及有丧命之虞,他早已晕死了过去,爬不起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   设想到现在站在他后面然后迎面打他一拳的人正是;戚少商!   戚少商的人不在半空。   剑在。   他的青龙剑矫若游龙——而且真的跟飞龙一样,翱翔于九天之上,正在乒乓碰碰,飞纵横撩跟天下第七的“势剑”,交击在一起,交错在一起,甚至正在对拆、交锋,既没落下风,也没现败象。   戚少商的人却不持剑。   他已以意御剑。   他的人不在空中——那么,既然天下第七可以发了招就落剑地上来,他也一样可以飞坠下地,甚至还比天下第七更快一步。   天下第七既然可以,戚少商就没有理由不能做到——文雪岸就是想漏了这一步。   这一步分别很大:大得足以分胜负,定出生死。   高手相击,一点也疏忽不得,一步也错不起。   戚少商的“青龙剑”正与天下第七的“势剑”,在半空中交战得星花四溅,令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一剑意一剑势,正是“相击才知相知深”。   可是戚少商对天下第七却恋恋不舍,也穷迫不舍,因为他至少答允过两个人,要手刃这个诡异莫测,残狠阴险的天下第七,所以,他一遇上他,简直是如影附身,如蛆附尸,甚至不惜与虎争食,与敌同眠。   他和他也成了相激才知相知深;至少,天下第七一拳一动、一进一退,戚少商都拿捏得了如指掌。   而且他认准了天下第七的鼻子。   ——那是天下第七的伤口。   既是破绽,也是罩门,更是弱点。   他每一招,每一拳都往那儿发了过去,擂了过去。   而今,他终于击着。   打中!   天下第七倒!   4.与魔相恋   全场为之震惊。   震惊不已。   有的人会看,也不明白戚少商怎能“分身有术”,那剑又因何“自动迎敌”;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看,他们只知道这一战不但见也未曾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只有少数人懂的看门道,知道戚少商的武功已臻化境,已心剑意互通,剑意合一,剑在不在手,人在不在场,已无多大关系,就算是当日曾眼见过戚少商力战“战神”关七的狄飞惊和孙青霞,也一样感到震讶:   ——毕竟,这是在那京华中心,古宅之顶,戚少商就未曾展示过这等剑法,这种实力!   ——难道,戚少商遇上了天下第七,真正的战斗力反而给激发!?   这种战力太可怕!   而一向熟悉戚少商剑法的无情,他心里也分外震惊:   他曾从二师弟铁手那儿听说过:戚少商的,“一字剑法”,天下无双,但如今眼里所见,只怕他练成的可能就是近三百二十八年来仅知有此剑法,但无人得其法的:   “身无彩凤双飞刃。   心有青龙一剑通!   ——如果戚少商真的已修练成这种绝世剑法,那么,只怕还有真正可怕的杀着犹在后头!   “杀着”真的犹在后头!   中了迎面一拳满脸鲜血的天下第七,居然一弹而起!   他非但不倒,而且还“张牙舞爪”的反扑了起来。   他的鼻骨已碎。   脸肌已扭曲,变形。   但他斗志不死。   战志仍在。   他此际就像一只魔鬼,正择人而噬,他本也似着了魔。入了魔、与魔相恋、为魔所侵,像狂魔一般的向戚少商攫扑了过来。   他本己受重伤。   他的“火虎”已失手。   他的“势剑”已击空。   他受创甚重。   ——他理应已是强弩之未。   ——然则.难道,他还有更厉害的杀着、绝招,还未施展出来,而今,此际,就要全力以赴、奋力一搏?   如果不是,他这一着只是夕阳余晖,回光反照,形同送死而已。   如是,他这一击必然石破天惊,无以匹敌!   答案是:   是。   天下第七全身窜起,左手抡起,狠狠砸下,右足飞踹角度奇特、左脚陡踢,奇快而速,每一招都狠、都毒、都绝、都拼命也似的。   但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不动的右手,只轻轻的动了一动。   动的是衣袖。   距离得极近的人,也许可以听到,“噗”的一声轻响。   很细。   很微。   甚至这声音有些梦寐般的温柔。   然而眼快的人,或许还可以看见银光一闪。   只一闪。   很快。   极速。   这银光还带点艳。   就这么一声低吟似的情响,那么一抹眼的艳光,天下第七打出的,却是,当年,昔日,如今,现在,以后,将来,都为之,谈、虎、色、变,闻、者、骇、怖的绝门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不错,正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传闻,当年“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魔”隼众人之力,众人之心血,众人之智慧,技艺,在李沉舟四十寿辰之时,送予他三弩“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每弩神针,有十九支,共制作了五十八支,固有一支,在制造时不见了。   据说,这三弩“九天十地神针”。不发放则已,一旦发射,便无人能破、无人能避,无人能接,也无人能治。   一旦中针,也无人能治,无药能医。   如果,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能早一步制作好,甚至是大量制造,生产,“权力帮”只怕就不会倒,至少,也了会垮得那么彻底了。   可是,“权力帮”的十九人魔把一切所需,包括机簧图佯和经“黑面蔡京”精心铸制“蜀中唐门”悉心打镌的“神针”,交于“妙手班家”的“鬼斧神工”班搬办总其成时,班搬办竟遗失了一枚“魔针”,以致“权力帮”诸“神魔”对他生疑,甚至不信任,后班家力图重振家声,逐鹿武林。因而召回班搬办,但“权力帮”的“八大天王”,因有此宿怨而加以破坏,使“妙手班家”,伤亡甚众,始终不能在武林中有脱颖而出的地位。   这三口“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最后却为:“妙手班家”另一大好手,也是班门“叛徒”:“一线不见天”班杰明手上完成。   完成是完成了,但仍有缺憾。   班杰明外号“一线不见天”,是因为他双目长得又细又小.眼皮又厚又多茧,乍看还以为他是瞎子,然则.他不但神目如电,黑夜视物如自昼,手艺技术也是极高明精巧,可惜他制作的针筒,仍难免有些小毛病。   就是因为这小小缺憾,使这“十九神针”,仍留下了一丝可破、可解、可收、可治的余地。   当时“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即令手上大将柳总管柳随风去“弥补”这个“缺憾”,柳五公子也力促班杰明改良这种机簧,可惜,这项工作仍在研究中,“权力帮”已让萧秋水的“神州结义”,还有朱大天王的“七十二水路”势力,还有金、辽中原武林方面的各路高手联手瓦解了。   这个“遗憾”也成了永远的“遗憾”。   这“缺憾”也变成了永恒的“缺憾”。   “君临天下”李沉舟因失妻之痛,伤心丧命之后,这三筒“神魔飞针”机括,分别落在他人手上。   所谓“他人”,其中两个就是文张父子。   文张就是杀死班杰明的人。   ——权力帮垮了,有实力的人物死了,有战斗力的高手已零星落索,只余无几,于是,武林中、江湖上各路人马,马上声言,“除恶务尽,锄奸须彻”纷纷起而追杀,“权力帮”的“余孽”,打“落水狗”。   朝廷也不例外。   因为做这种事,实在没有多大危险:   ——权力帮已无反扑、还手之力。   而且又有好名声:   ——毕竟是除魔卫道,除害斩妖。   况且又有莫大回报:   ——权力帮这些年来,有钱有田,不趁此向那些“老弱残兵”大刮大搜,难道甜头都让人吃光了去么!?   这种事,朝廷自也不甘后人。   禁军也更不落人后。   童贯奉诏为“剿匪大元帅”,实则,他只负责搜刮油水,真车去“剿灭行动”的,是他手上几个信任的干部。   其中包括了文张。   文张“独具慧眼”观形察势,知道那些剩下的“权力帮”众,已“油尽灯枯”,所剩无几,他反而往跟“权力帮”曾经有密切关系的人身上打主意。   他选中下班杰明。   他以朝廷降旨之名义,透过刑部,把班杰明抓了起来。   班杰明当时既没了“妙手班家”的背景,又少了“权力帮”的照应,自然不敢抗旨,乖乖的束手就擒。   文张对班杰明手到擒来,便开始好好“整治”这个武功不好、但技艺却一流的巧匠。   当然,不堪折磨的班杰明,什么都乐意供出来,啥都愿意奉献出来。   当他什么都供述了,什么都献予了之后,剩下的、留给他的,当然是死亡了。   文张当然不会留他活命的。   文张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可谓不少,包括了两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机簧强弩。——至于还有一筒,班杰明说一早已献给李沉舟了,而李帮主可能已把它交予柳总管了,至于柳五公子把它放在哪里,也无人得悉:   ——因为柳随风也亡故了。   文张把这两口“魔针”,一筒留存己用,一筒则在他儿子文雪岸要出去闯荡之际,交了给他。   ——儿子毕竟是儿子。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天下第七一直留存着这记“绝招”,这下“杀手锏”。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败。   不会死。   因为他还有“最后一手”:   一个真正高手的“最后一招”,往往就是杀伤力最大。最强、最可怕的一击!   所以,在黄裤大道、痛苦街、苦痛巷、绿巾巷、蓝衫街的群雄,也就目观了这只在传闻里听过、流言里才存在过的:杀伤力奇大、奇强、奇特的武器以及它使用的方法!   5.一麻便射   谁都听说过这种可怖的武器。   但谁都没有亲眼目睹过这种犀利的武器——因为见证过它威力的人,都已经夹命了。   这筒“魔针”,一旦发放,虽然可以再用,但再用却十分“麻烦”:   一,它要重新装置,如果马上再行使用,机弩便很可能会引致爆炸自毁。   二,要用这筒”魔针”,先得要有“针”,那针一旦已发出,自然己打入敌人身上、体内,而且马上钻入心脉,要一一把它起出来,自然是十分费时,也非常费事。   三,这筒簧弩,结构十分精巧,要使用之前的装置,得非常精细、小心,否则,非但可能不能运作,而且还会造成自伤。   故此,这筒针一旦发出,每战只能使用一次。   再用,得费时间心力,而且,已使用过的机括,效力也略不如前。   因而,不到万不得已时,天下第七也不会用这“神秘武器”。   他手上有这一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以来,也只用过两次:   一次是以对付比他武功高出许多的大敌:“天藏王”何时。   这人的武功太高,无论用什么武功。招式对付他,他只要用一“藏”字诀,就可以有容乃大、包罗万有的吞没,融化了它。   所以他只好出动了这筒毒针。   “天藏王”何时仍是“包藏”了它——可是却送了性命。   这一战使“天下第七”崭头露角,名动天下——虽然大家都不明白他是如何取胜的;两人决战的时候,并没有其他的人在现场,只知道后来何叶已死了,天下第七却仍好端端的活着。   另一次是用以对付“老字号温家”的好手“七杀一窝蜂”温随亭。   温随亭是“老字号”的高手,他有七种施毒手法,天下独有,而他的“一窝蜂”淬毒暗器,只要他先发出了,敌手就只有死的份儿,没有挡/避/躲/闪/活命的机会。   没有。   完全没有。   所以天下第七就送他一弩“十九神针”,先把他钉死。   之后,他就禁止自己再用这救命绝招。   ——一个人的“秘密武器”,当然越让人摸不透越好。   让人摸得透,就不成为“秘密”,就越对付不了人,救不了自己。   就算他当日与“天衣有缝”一战之时,他虽负伤也没用上这“最后一招”。   而今,他用上了。   他用来对付戚少商。   这绝世兵器,一扣机括,首现的是清响、微芒,甚至还有点淡香。   淡香袅袅浮动。   他甚至觉得手肘麻了一麻。   他十分喜爱这种感觉:   因为他知道此际“几天十地、十九神针”已射了出去。在机簧颤动放射又告松弛的一刹那,牵震了肌筋,那种感觉,就几乎与做爱交欢高潮时射精的快感,竟没什么两样。   而今他己感觉到“一麻”:   针已射出!   ——戚少商一定得没命!   这时候,他已不理一切后果:   戚少商既在大庭广众下打倒了他、折侮了他,他就一定得要反击、反挫。   他一定得杀了威少商,否则,就不能再立足于京师武林,不能再存生于江湖同道之前,不能当他的天下第七人……   ——就算让黑白二道的汉子都知道他拥有这筒“杀手锏”,他也一定得亮出来杀了眼前强敌再说!   跌倒了,就得爬起来。   在那里跌倒,就自那里爬起来。   谁让他跌倒,他便让那人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他已义无反顾。   没了退路。   哀兵不是必胜的。   ——义愤填膺的事,背水一战的人,是常有的事,但胜利不是悲哀加义愤就可以等同的结果。   可是哀兵可用。   ——因为这一股伤愤之力,毕竟还是非同小可、不可轻忽的。   何况天下第七手上还有那上天人地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   世事常意外。   有时候,你专诚去拜访一个人,但扑了个空,在回来的路上,却遇上了一个你久别矣十分思念的至交,当真是意外惊喜。   有的时候,你暗恋着一个人,但一直不敢开口,结果,从朋友口中才得悉,原来她也一直暗恋着你,只不过,在你知晓的时候,她已失望远去了世事常如是。   不过,这些大抵还算是好事。   但对天下第七而言,这“意外”绝非好事。   因为他己算准了自己这“最后一招”一定能使戚少商意外.并且一定能一举击杀戚少商,他才会忍受莫大痛楚,负隅反弹,予戚少商致命一击。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   戚少商并不意外。   戚少商正等着这一击。   天下第七打从袖子里发出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戚少商的左手空袖也突然抖动。   那儿没有手,却也装上了一口金属长筒。   这长筒跟天下第七肘部装置那口最大的不同是:   天下第七的长筒子尖端,携有十九个极细的针孔,以便可以在刹瞬间放射出毒针来。   戚少商则不同。   他的长筒没有孔。   却有个洞。   这个洞正放发出一股漩涡、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算太弱,也不算太强,是正好把天下第七射出来的飞针,全吸到他那断臂所装置的金属筒子内!   6.一痒欲泄   事实上,不但天下第七施放出来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给“吸”了过去,连文雪岸整个人都给“吸”了去。   因为天下第七的手中仍有那一筒强弩。   戚少商那只断臂像镶了一块大磁石,而且是对天下第七袖中锐弩特别有“吸引力”,天下第七一招失手,同时也失了足,人也失了控,一直往戚少商处“投”了过去。   他已不能立椿得住。   然后,他就乍见一个拳头迫近!   然后是一片乌黑。   接着拳头、乌黑全变成了星星。   他终于听到一种他一见戚少商就怕会听到的声音:   鼻梁断裂的响声。   天下第七捂住了脸,蹲了下来,鼻血长流,然而他的右手,仍给戚少商的左手“黏”   住了,抽不出去,分不开来。   他终于还是中了拳。   戚少商终于还是击中了他的鼻梁。   痛,而且晕。   天下第七依然强持未倒。   他先是感觉到轰的一声,只觉鼻梁、眉心、人中那一带痒痒的,有两条虫还是有什么要泄出来似的,他一俯首,鲜血便冲鼻而出,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已负重创。   但他没有叫、不喊、也未讨饶。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已经彻底的完了:   戚少商居然完全知道他的绝招,动向和杀手锏!   他不服气。   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是不会有人来救他的——蔡京目前也不想与“群龙之首”公开为敌,故也不可能公然派人来救他:何况,蔡京指派他杀戚少商这任务到底是希望他杀死戚少商还是他给戚少商杀了或是让他和戚少商一齐死,他也摸不准、弄不清楚。   蔡京的意思是谁也弄不明白的。一个人当上他那样的大官,你揣摸他必然是那样的时候,他偏是这样;你以为他势必会这样,他却会那样。——能在朝廷里当红当得久的大官,行事多如是。   他现在只有指望戚少商有个疏失。一有疏忽,他就可以反击。   他也只有寄望于“六分半堂”:   ——毕竟,在对付戚少商这一事件上,他和“六分半堂”的人是同一阵线,他死了,可对“六分半堂”没啥好处,而且在蔡京面前也不好交代。   这一刹间,给重击受创的他,只剩下了三个最后的希望:   挣扎/敌手疏忽/六分半堂的江湖同道之义来相救。   一向惯于眼见对手向他求饶、哀告、垂死挣扎而终于还是死在他手上的天下第七,今天居然也面临这样的困境。   而且还鼻骨断裂,一脸鼻血,血如泉涌痛入心肺;他的半个身子,仍受控于戚少商。   “戚楼主,请留下活口!”   ——“救”他的人终于出现了!?   可是这既不是狄飞惊说的话,也不是雷纯的声音。   (准?)   ——谁会在这关节眼上,甘冒触怒戚少商和“金风细雨楼”的人之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出言挺身来“护”他?   “您是看见了,是他先暗算我的。”   这是戚少商的声音。   ——该死的是:戚少商在发话时,一点破绽也不露,更可怕的是,那一把雪白色的剑,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手上,而且剑锋正指着他的眉心。   天下第七已分外深明的感觉到:剑锋的冰冻与沁寒。   这使得天下第七虽然痛,但不敢动。   至少不能乱动。   “我看见了。”说话的人就在下面、街心。   “我为了自卫而杀他、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确是为自卫而杀他,可是你现在已制住了他,你可以不杀他的,你现在还执意要杀他的话,众目睽睽下,恐难自圆其说。”   “大捕头,如果我今天放了这个人,你能保证他不能会再四出作恶?你别忘了,这个人可能跟京城里至少十几宗大案有关系。”   “戚楼主,正是因为他不止跟京里十几宗血案有关,而且还跟其他京城之外的几处大城的大案有关联,而且多是残杀公差、捕役的案子,所以我今天不是要你放过这个人,而是请你把这个人交给我,好让我们料理一下过往的疑案。”   戚少商沉吟。   天下第七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这人不是来救他的。   而是要来办他的。   这人当然就是无情。   ——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即时就死在戚少商手里。   这也是一线希望。   只听戚少商道:“可是……要这样放了他,我也不太甘心。”   天下第七的心沉了下去。   他也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也不甘心。”   戚少商道:“哦?我可是公平决战的打败你,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天下第七冷晒道:“因为这决战根本就不公平。”   戚少商奇道:“不公平?你用了暗器、炸药和杀手锏来对付我,我应付得了,还算不公平!?”   天下第七道:“我是用了不少绝招,可是你对我的秘密武器全都了如指掌,就像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如果你不是事先知道我会来,也不知道我有此绝密武器,而且不是另有高人,就算你知道这暗器的威力有多大也决破不了它!”   戚少商笑了:“这次,你倒说的对。我是收到了情报,大概猜到你会来这一趟,出手对付我。”   只听无情也道:“这次你也猜对了。我一直都在调查你的身世背景,估量你就是文张文大人的嫡子,既然文大人手上曾有过一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曾死在你手上的高手也曾有过类近的针伤,所以,我就怀疑你手上也有一筒这样子的暗器,所以我就知会了戚楼主。”   天下第七捂着脸,喉头里咕哝着血水,仍不平不甘不休不屈的呜咽着说:   “知道又有什么用?你们知道有这筒针,也一样破不了——凭你们还破不了‘权力帮’的精心杰作!”   “是破不了。”戚少商不愠不火,“我们绝对破不了,但有人却一定破得了。”   “谁?”   天下第七仿佛关心这个,要比他现在的处境还担忧。   “我。”   只听群众里有一人应答了一声,并且站了出来。   7.一笑祝好   说话的人在人群中,但他站的位于也十分特殊,非常微妙。   他既不是站在“六分半堂”那一伙人里边,也不是处身于“金风细雨楼”这一帮人群中,他恰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站在两路人马之间,而又处于其他旁观热闹的武林人物之前,且恰在无情轮椅的侧边。   这人个子不高。   发微秃。   可是,这人让人一看,就觉得他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感觉。   这人很斯文。   很文质彬彬,一看使知道是一个很有礼、很文雅,也很有教养的人。   但一个人能有这样内敛外抑的修为,就一定是个饱经世故、经验看到,善于深藏不露,处变不惊的人物。   这样的人,也许表面子人的印象是斯文有礼,是个谦谦君子,实则可能在内心里燃烧着强烈的欲望和斗志,翻腾的机心和智谋,就看他要不要图穷匕现,跟你是敌是友而定。   只听这人斯文谈定的道:“你们大家好。我姓温。”   他的语音温柔、温和得接近温婉动人:“我叫温文。”   他这样一说,众皆震动、耳语纷纷:   “他来了!”   “洛阳温晚的爱将也来京城了!”   “‘一笑祝好毒杀人,’他就是‘一毒即杀,一笑祝好’的温文!”   天下第七一看这人站出来,他就鼻、脸、头一齐发作:   痛。   ——一阵比一阵更痛的剧痛。   他知道温文这个人。   这是个可怕的人。   ——如果跟他为友,那可能是最佳的朋友;如果与他为敌,生怕那就是相当难缠的敌人。   他的确是“洛阳王”温晚的爱将——他的爱将不止一个,乃一左一右,有两人,一个叫温文,一个叫温和。   两人都很温文、温和,甚至还很儒雅,良善——可是就别惹他们!   惹过他们的人仍是有的:“十万大山十一彪”。一夜之间,连同他们寨里的徒众三百五十六人,就是因为中途掳劫好杀了其中有“老字号”温家亲属和妇孺的商旅,而给温文一个人毒杀了一寨的人:一个不留。   这是一个例子。   只是其中一个。   另一个例子是情凉山的“滑竿帮”,要把看来温温文文的温文和他同行者掠劫后往山崖下“倒掉”,结果是,二十二名帮众连同老大“金眼妖”帅红牛,全给毒得七零八落。满山去找他们掉了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甚至是那嘴里的唯一根舌头。   这也是一个例子。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洛阳温晚的爱徒——温嵩阳的爱徒是“天衣有缝”许天衣。   他们是温晚的师弟,亦即是“老字号”温家嫡系高手:   “老字号”温家本以用毒称著江湖,三百年来,发展成四派,制毒的“小字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活字号”、为四大无柱,像“毒行其是”温丝卷(八无先生)、温约红(三缸公子),温吞水,温米汤(六退居士)、温风流,温纵横、温辣子,温心老契,温亮玉。温暖三、温兄、温文、温和、温馨,温婉、温情以及温晚,都是其中最出色的人物。   可惜一旦分支分派之后,由于取向、处事方法不同,他们之间也不甚团结,也有互争内哄的现象,以致“老字号”温家用毒方面,在江湖上虽是冠绝群雄、独树一帜,但在武林势力上,依然受到他们的敌对派系,诸如“蜀中唐门”、“七帮八会九联盟”、“山东神枪会孙家”、“大联盟”的人和各宗各派的威胁,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发动他们对“老字号”的歼灭战,故而他们时而团结对外,时而倒戈内斗,致使精英尽丧,元气大伤,门中有识之士,像温约红、温丝卷、温米汤、温兄、温晚和温文,温和等人,都离开了“老字号”.出来“自立门户”。   其中又以“八无先生”温丝卷浪迹天下,影响力遍布四方,并与“感情用事帮”主脑人物化敌为友,成立“用心良苦社”(详见“四大名捕战天王”系列;)六迟居士温米汤的“生意”都是做得最好,到处开客栈驿站,供旅人、游子、江湖人歇息驻足。   但声势上,仍以温晚为最。   他旗下就罗网了不少温家高手、原班人马,且又另外调外姓精税,成为他麾下主力,其中,有四人特别出色,号称为“洛阳王”温嵩阳的“四大护法”,他们便是:温文、温和、温子平和许天衣。   在江湖上,温文和温和二人成名甚早,已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洛阳王”温晚若非遇上第一级大事,也不见得会派他们出来“处理”,“出头”。   是以,这些武林人物,一见温文“亮相”,全都震讶,并有了成心。   ——“老字号”的毒,毕竟不是闹着玩的。   天下第七曾“投奔”过洛旧温晚,希望能加入他们的派系,可是温嵩阳擅观相理气色,知文雪岸决非善类,丁予入门之机。   天下第七却因而曾见过温文,温和与天衣有缝。   他知道这些都是极难惹的人物——但也是他有日功成名就势大权重之时,矢志要铲除的祸心。   原因无他:这些人曾目睹他受拒、受挫、受屈于洛阳。   不过,他在这时候决不想见到这个人。   ——这个原出身于“老字号”中的“小字号”系统的高手,既然来了军师,只伯死在洛阳王温晚派来对付自己、为许天衣报仇的煞星!   他没有料错。   因为温文已作出说明:“你曾杀了一个人,他叫做许天衣、外号‘天衣有缝’。他是我的师侄。我们门里的人,都很疼惜他。他死了,本该由他父亲天衣居士来为他报仇才是,可惜许笑一也死了。于是,报仇这任务,便由我们来执行。”   他依然说的很温文:“篙阳大侠把这任命,交了给我。我是个愚钝的人,没有天份,资质不好,运气也不如何,所以凡事都先求解、索源、查明究竟。”   他笑了笑又道:“没办法。因为人蠢不如人,所以只好下死功夫,作了些非常详细的调查。这一直,我们发现你很可能就是文张文大人的儿子,文大人又在生前曾使用过‘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权力帮’原本至少有三筒‘天地神针’——所以,我们就难免怀疑你手上至少也有一筒了。”他补充道,“有人说,这种魔针是令尊传交给你的,也有传说,是你在江湖厮斗中攫夺了这种武器,并且留了一筒给令先翁——反正,你手上极可能有这武器就是了。”   听到这里,许多人心里都已很明白了,但温文依然要温温文文的说得非常明白,他就像在画一头狼还是老虎什么的,还要把那老虎或狼刚才吃过了点什么,是什么东西还残留在胃部也一股脑儿画出来了。   “我们‘老字号’一家子和‘霹雳堂’的同道们,早在‘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魔’要共同打造一种暗器给李沉舟祝寿时,就已谋对策,所以对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事,一直都密切注意——我们不想让野心勃勃的‘权力帮’独霸天下,所以一直构思一种‘武器’,就用来破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不可能!”天下第七呜咽着忿忿地谊:“你们根本没见过这筒兵器,又如何破解!   这决不可能!”   温文平和的道:“是的,没见识过这筒针的威力,的确破不了。”   他又很温和他说:“可是,我们都见过。”   天下第七怒道:“你说谎!我们父子都没用过这筒针对付过温家的人——!”   忽听一个声音道:   “但却有用来对付过我。”   这个语音很冷。   很定。   也很傲。   说话的人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是竭力把一切情感都压抑到听者完全感觉不出来的境地。   天下第七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8.一毒即发   说话的人是无情。   ——他跟文张交过手,他当然知道这种神针的威力。   温文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何况,雷卷也是我的好友,他是唯一个亲接过令尊翁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不死的人。”   天下第七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当日,文张以“天地神针”向雷卷发射,雷卷便是利用他身着的毛袭以避过一死的。   只要他们两人还活着,便有人见过“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无情突然将手一掣:   他袖子里露出一截非铜非铁的澄黄色圆筒,意与天下第七手中所持、为戚少商铁臂所“吸”的那口筒子一模一样。   只听无情道:“我们不但知道,甚至手上还有一筒。”   ——这当然就是文张段后遗留下来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发射弩筒!   温文温和的道:“所以,我们就根据这个,与霹雳堂携手合作,找出破解它的办法。”   戚少商笑道:“他们却交给我来试用——万一死了,也是我死,不关他们的事。”   温文谦和的笑道:“戚楼主言重了。而今,戚大侠已完全制住了这个元凶。”   戚少商道:“不,是你制住了他,不是我。”   温文道:“是戚楼主击败他的,大家都瞧见了。我只是提供了‘老字号’制作的‘金狗脊’。”   ——原来破“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事物”,就叫做“金狗脊”。   戚少商扬声道:“你过谦了。‘金狗脊’上有‘一毒即发’温文所下的毒,天下第七这才无还手之力——我那一拳,就算打得他鲜血披面,也不见得能让他如此服帖。”   他公开说出这关键,完全不肯占这便宜。   温文文文秀秀的笑了起来,“看来,戚大侠是很不愿欠人情。”   戚少商道:“在江湖,人情是欠不得的,我宁可欠你人头。”   两人哈哈大笑。   无情却道:“我却要蹑你拿一个人。”   戚少商皱了皱眉:“他?这人可拿得不易!”   无情道:“问题是:我欠了人一个大情。何况……”   他悠然道:“众目睽睽,你总不能就此杀了他。把这种人留在你楼里,只怕金风细雨楼也得要像今日的三合楼,满目疮夷了。”   “好!说来,我也欠你的情……”他突然一扬手,把天下第七推了出去,顺手疾点了他身上五处大穴:“至少,我是欠了诸葛先生的人情。”   天下第七因手部关节装上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筒,一旦与戚少商的“金狗脊”相接,不但筒内机件破坏无遗,而且让“一毒即发”温文所布上的“火炭母”   剧毒蔓延过来,侵入手臂,直上心脉,他一时因痛不及以内功护体,早已中毒,四胶乏力,乌黑满脸。   而今让戚少商封住了穴道,更加动弹不得。   只听戚少商叱道:“他——我给你!”   他把天下第七扭送往无情轿前,无情身边的剑童,跃出二人,分左右接住,戚少商却飘身到无情轿前,迅速而低声的说了几句话,天下第七却趁此际向温文嘎声道:   “我知道你这是要为许天衣报仇——你杀了我好向温嵩阳交代!你动手吧!”   温文温文的看了看无情。   无情无情地摇了摇头。   温文叹道:“我也想这样做,可惜,我不能这样做。这是京城,可是有王法的,盛大捕头在这儿,他代表了王法,我没有办法。反正,我已破了你的绝活儿,又把你毒倒了,回去向‘大老’也可以有个说法了。”   天下第七知道自己今日落到这个田地,已是一败涂地,但犹求死不得,心中大恨,只知有一日若能脱困,定必将这些人逐一凌迟致死,以泄心头之愤。   ——甚至连旁观者一一都不放过!   他现在只好企求“六分半堂”的人念在同一阵线上会为他做一些事……哪怕只说几句话也好!   雷纯果然站了出来。   她似是吩咐了狄飞惊几句话。   狄飞惊凑过头去听,听得很专注,也很仔细。   他听的神情似在品味,也似在回味。   听完了之后,他似乎是有点为难,但雷纯却坚定的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去办事。   他仍垂着头、屈着背,但他的样子和背影,却一点也不像是个恭顺的奴才,却似是一个忠心的大臣,鞠躬尽瘁,只为他值得效忠的家国君主、天下江山。   ——那就像一个真情的丈夫对他的爱妻,一个极孝顺的孩子待他的母亲。   虽然他走的时候,脸容依稀有点不舍,眼神隐约有点迷惑。   走了狄飞惊,雷纯依然笑得美,笑得情、笑意盈着艳。她一点也不怕。   ——实际上,在这周围、身边,不知有多少为大家所熟悉的知名高手或全不认识的神秘高人、好手,正在保护着她、维护着她。   她只盈盈的向戚少商走来。   没有人跟在她身边,甚至连狄飞惊这一次也给她支走了,不在她身侧。   也许只有一个铁衣老者,大约远远跟在她身后一丈三尺之遥。   这个老者,十分矍练,站在那儿,像一个立体的影子,但形体又似是不断的在膨胀、缩减。   似一朵云。   铅云。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雷纯行近了戚少商的身前,看看戚少商,又看看他身侧左右的杨无邪和孙鱼,忽然拢袖掩靥笑了起来。   笑得虽然“忽然”,但又十分自然。   也不知怎的,她这样一笑,全场都轻松了下来。   紧张场面好像全都舒缓了过来。   红颜一笑,倾倒众生。   只不知为何,这些嗜杀为雄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的,在这儿见她一笑,大家本来绷得紧紧的腾腾杀气为之消饵泰半,群雄大都心中舒泰了过来。   孙鱼看了她半晌.终于沉不住气,问:“你笑我?”   雷纯笑着摇头。   杨无邪干咳了一声:“姑娘总不会是笑的见在下吧?”   雷纯也摇摇头,一双美目却落在戚少商身上。   戚少商道:“我看不出来我们有什么可笑的。”   雷纯又笑了起来,笑得像风吹起一湖涟漪,不但干卿底事,简直要大家都我为倾狂:   “我笑我们。”   “我们?”   这句话可连智计绝伦的杨无邪也听不懂。   “当然是笑我们,我们大家。”雷纯那么滟滟的一双妙目,一笑起来,跟悄巧灵艳的脑、险、颊、额、颧、鱼尾纹之间皱成浪一般的波纹,花一般的层次,近看的人,这才省悟原来一个真正美丽的女子,就连皱纹也可以有一种令人失措、失惊、失落的美。   “我们来这儿,是洽商的,会谈的,而不是打架的、打斗的;”雷纯又笑意盈盈的补充道:   “怎么现在全都变成火拼力斗,煞气严霜呢?”   大家都怔住。   说的也有道理。   戚少商却冷哼一声道:“不错,我们确是来谈判的,但先动手的,卸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哦?”雷纯柔顺的反问,她的柔和顺,就像她后颈的细嫩绒毛一般的轻和软,带点卷曲的好看:   “那会是我们这边的人吗?”   “我们‘六分半堂’里,可用不起罗睡觉和文雪岸这样的高人。”   她说。   且说得无暇可袭。   一如她的肌肤,玉洁冰清。   9.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   谁也不能否认她的话说的很有道理。   孙鱼道:“可是,这些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却都埋优在‘三合楼’里。”   雷纯淡淡的道:“是的,不过,‘破板门’这一带一向既不属于敝堂的地盘,也下属贵楼管辖,孙香主这么说,难道是要把大好‘三合楼’地段,奉赠给我们‘六分半堂’不成?”   孙鱼哑然。   杨无邪道:“没有你们的同意,罗神剑和天下第七,决不可能欺人三合楼,甚至与你一同躲在屏风之后。”   雷纯笑了。   牙齿很白。   唇很红。   ——贝齿只露一些徽,唇的弧度很美,这白和美,教人看了就浑忘了一切疑点和一切无伤大雅的误会。   “我怎会是天下第七和罗汉果的对手呢?要是他们硬是要躲在屏风之后,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还能声张吗?”   她也不经意的反话了一句:“孙香主可也不是打从老远的把孙大侠包扎得像一窝被子似的提上来三台楼吗?要是孙大侠一跳出来一剑把我杀了,我也一样无法招架、不能抵抗的呀。”   杨无邪默然。   戚少商道:“好,现在罗睡觉走了,天下第七也失手了,你要怎样?”   雷纯幽幽的道:“我有一个请求。”   她美睁里闪动着情灵的幽光。   幽怨而悠远。   优美而忧愁。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忽然因为这两朵眼神而想起一个人。   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回忆一样是不能拥有。   回忆是空。   真实却也是虚。   戚少商即时把一切虚空,所有空虚,都藏于心中,斩钉截铁的道:   “你如果要我放了天下第七,那是不行的,因为他现在已是盛大捕头的犯人,与我无关。”   雷纯摇了摇头,眨了眨眼。   模样不但有点无辜,而且还教人怜爱。   在旁听到戚少商口气这般强硬的群豪,不禁都打从心底有点讨厌,不忿起戚少商来了:   此子或也不懂风情,不解温柔!   但戚少商接下去的话更强硬直截:   “要是你还想说回刚才在楼上咱们讨论的事,只怕也一样没有商量余地,咱们背景不同,取向不一,难有合作之机。”   雷纯的样子看去有点委屈。   委屈得让人感觉到:像她出落得这般露沾荷瓣的女子,本就不该来这红尘俗世,尤其是这险恶江湖来冒这趟浑水   这种感觉甚至使人为她感到不忿,不甘和不平。   可是她摇头。   同样的,她的摇头也很不犹豫。   很坚决。   这下可连戚少商都感到狐疑了:“那你要淡的是什么?”   雷纯的妙目又向杨无邪和孙鱼左右溜了一下,只说:“可否借一步说话?只一下子,只一句话?可否?”   可否?   哪有不可以的!   在光天化日下、大庭广众中,众目睽睽里,戚少商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难道还会怕去面对这么一个娇小、柔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一个人、单对单的跟他说几句话、甚至只一句后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不是问题。   这也不是一个选择。   因为没有选择。   这样一个合情、合理、谦卑而友善的要求,竟然仍有人提出否决。   而且还是当众拒绝。   提出否决的人竟然是:   杨无邪。   “不可以,”这是他的回答:“对不起。”   雷纯嫣然一笑。   敢情她是一个极好脾气的女子、受多大的侮辱,或遇上多大的欺凌,她都保持温柔优雅的风度,不温不火,也宽容慈悲,不以为忤。   她的温顺甚至使人为她抱不平,感觉到不忿。   她自己倒没什么,既没感觉到伤害,而且也似决不会主动去伤人。   她仿佛与世无争——然而作为她这个人,以及她所处的环境,所占的位置,绝对是豺狼满布,虎视眈眈,危机四伏、天下有敌的。   “我要求对话的是戚楼主,”她委婉的道:“至于杨大总管,一向是我心仪的智者和长者、早已希望向先生求教、只是还未到时候,怕遭先生严拒,所以不敢提起。”   她又重拾起她的话题:“我要求的是跟戚楼主说几句话。”   “我明白,”杨无邪依然故我,好像他说的话是天经地义似的,“你要跟楼主说几句话,不是跟我——但还是不准。”   他补充道,“就算他答允你,我也说不可以。”   杨无邪竟当众这样说话。   毕竟、戚少商才是一楼之主,杨无邪这样说话:已逾越了他的权限。   大家为之骚然。   雷纯也斜瞟向戚少商。   戚少商自自然然的站在那儿,刚才那句话好像不是出自杨无邪口中,而是他亲自说出口的一般。   雷纯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色:仿佛领悟了什么,又像在虚心学习什么新奇事物似的,她问:   “戚少楼也是这样子的想法吗?”   “是的。”戚少商朗然道:“这也是我的看法。”   然后他昂然朗声道:“我想,大家一早就该知道这一点,在风雨楼里,杨总管说出来的话,就跟我说出来的话一样,永远有效。”   这几句话说来轻描淡写,但其实是关系到一个京师武林最大帮会的权力交递与转移,戚少商如此器重杨无邪,使得众为之哗然。   杨无邪站在那儿,又露出他那居然还带点“天真无邪”的笑容来,自得其乐,又自恃得很。   雷纯幽幽叹了一声道:“那我有话要跟戚楼主说,又不便对着大家说,该怎么办呢?”   杨无邪立刻拍胸膛说:“先跟我说,也是一样。”   戚少商也说:“跟杨总管说,也是一样——我在杨先生面前,没有秘密。”   雷纯若有所悟的道:“那也好。——只好劳烦杨先生转告了。”   她盈盈走向杨无邪。   杨无邪这时已回到“金风细雨搂”帮众及支持,“风雨楼”的武林人物的队前,雷纯这样放放心心的如行云滚水般的走过来,大家都看直了眼:   不仅为了她的美,也为了她的气定和神闲。   杨无邪也自觉的走前几步,去迎逐她。   然后两人迅速的交谈了几句,语音都很低。   说到一半时,雷纯似还递交了一样事物给杨无邪,杨无邪一变脸色有点阴沉不定,居然显出有点尴尬,还有些窘态。   ——雷纯对他说了些什么?   说到未了,只听杨无邪道:“就这几句?”   雷纯盈盈的向杨无邪检衽一幅,道:“烦请先生务必要把话向戚大侠转告。”   杨无邪顿时显出一种“扪断几茎须”的表情来,好像将一只死掉的猫硬塞到他嘴边,要他啃下去一般,但他还是说:   “放心,我一定转达,但答允与否,可不是我能拿得下主意的事。”   “不必,我会等的,”雷纯乖得就像邻家的小女孩,“只要先生肯转告就感激不尽了。”   杨无邪快快的退了回来,走近戚少商耳边,这时,在孙鱼等人安排调度下,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多已散去,狄飞惊也撇下六分半堂的部队,雷纯一走,大家都很快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就连无情,也与四刀剑童押走了天下第七,温文随队伍而去。   杨无邪到了戚少商身边,压低了语音,道:“楼主,刚才冒犯之处,请楼主赐罪,无邪甘愿受罚。”   戚少商忙低声劝解道:“哪有这回事!我们早已约定好了,你也是为了我,才甘冒这大不韪。现在恶人都由你当,好人都让我做,我才惭愧得紧呢,于心不安得很。惟有这样,我才能甩得脱不必在大家面前与雷姑娘私语,失去了很多危机与烦忧。这都多谢您了。”   杨无邪道:“楼主这是什么话,快别把我给折煞了,我们怕只怕雷纯借故当众跟您一说话,且不管说的是什么,只怕江湖好汉见了,难免就有猜测,有猜估就会生流言,万一传楼主跟雷姑娘有私情,或错以为‘风雨楼’与‘六分半堂’已结盟了,那就不太好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也许,雷姑娘就是要人产生这种误会。”   戚少商眼神里充满感激:“可是,像这样子的危机,您已跟我搪掉了。”   杨无邪道:“可是,雷姑娘的邀请,却还是搪不掉。”   戚少商道:“邀请?总不会又来谈判,这次连相爷府、八爷庄一并埋伏炸掉吧?”   杨无邪苦笑道:“不。这次她只请你一个人,她要你去见她,她有重要事要向你相告。”   戚少商啐了一声:“她却还是要私下见面不可!”   杨无邪道:“是的。”   戚少商奇道:“我为什么一定答允和她见面?”   杨无邪居然答:“我不知道。”   戚少商在等杨无邪把话说下去。   他了解这个人,也尊敬这个人,更相信他的判断力——他每说一句话、每一个行动、每做一件事,都一定会有他的理由,而且理由必定十分充分。   杨无邪果然说了下去:“但你会知道。”   戚少商问:“为什么?”   杨无邪道:“雷姑娘要我先转告你一句话:‘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爱我依然?’然后就告诉我约晤你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她说:‘你听了这句话一定会来的。’”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已发现一向潇洒不羁,从容不迫的戚少商,脸色已变。   变得很难看。   ——脸是沉住了,气反而有点沉不住。   杨无邪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虽然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来龙去脉,但我想她是说对了。”   戚少商马上就问:“什么时间、地点?”   杨无邪心中感唱,道:“后天,申未,在穿山峰明月楼十八奶娘庙。”   然后他掏出一件事物:“她还要我交给你这东西,并且还要我对你说:‘放心’两个字。”   戚少商立即接过来,一看,本来已像狗肚般的脸色又在眉宇间下了九重领,增添了几分忧虑和不安,一直听到“放心”二字,很宽颜了一点。   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把小小的檀香坠扇,正面书着:“英雄美人”四字,背面则写“天花乱坠”,一款写得豪迈迫人,一款字体则娟秀柔丽。   戚少商有点紧张的问:“她……还有说些什么吗?”   杨无邪心中暗暗担忧,道:“没有了。但她还要我转告您一句话。”   戚少商问:“什么话?”   杨无邪摊摊手,露出他白哲的牙齿,笑了笑:“那是有关我的。”   他苦笑接道:“她要你提防我。她的话是这样说的:‘请你转告戚楼主:要小心杨总管,勿让他太权独揽。别忘了,苏梦枕就是太信任白愁飞才会让他反叛得了。我不想你重蹈覆辙。’就这几句话。”   杨无邪一字一句,转述得很仔细。   戚少商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都听得很仔细。   然后他问:“她要你转告我这几句话?”   杨无邪无奈地道:“她还说,谁叫你不私下和她沟通,不然,也不必透过我来说这几句衷心之言了。”   戚少商狐疑地道:“那她为什么不在两天后才亲自跟我说这几句话?”   杨无邪耸耸肩道:“我不知道,也许,她也故意让我听到这几句话吧?”   戚少商沉吟道:“那对她似乎不太好吧。”   杨无邪也笑得有些诡怪:“但她对你却是非常有心,相当的好。”   戚少商虽然还是愁眉未展,但已开始有点笑意了:   “那你又何必告诉我她说过这些话?”   杨无邪一摊手,道:“没办法,她要我告诉你的话,我难道能不告诉你吗?”   戚少商望定他道:“你可真是童叟无欺。”   杨无邪笑道:“童叟无欺的人,往往只欺了自己。我比不上朱月明,谁要是童受无欺,一定做不了大生意。”   戚少商道:“朱月明够精明,也够圆滑,像今天京城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体、他一定已知晓,但就是不肯站出来,不表态也不亮相,把自己先立于暗处,万一有事,既不必搞黑锅,出手也还来得及,不过他就是大机警,滑头了,却也有大坏处。”   杨无邪烧有兴味的问:“哦?那对地而言不是大好处吗?却是坏在哪里呢?”   戚少商道:“他就是太机灵,所以像蔡京这种人也不敢太信任他,甚至有意要翦除他。”   杨无邪道:“所以,人应说要聪明,但不可聪明得露了形迹,那就到处惹人提防,搞不好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自己。”   戚少商道:“雷纯其实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却惜乎太急于离间我们。”   杨无邪并不赞同:“我认为不然。我不是有意为她说话。只不过,她若要离间我们.就一定不会让我来向你转述、这样子的劝诫——她要避免我听到,原也不难。”   戚少商也狐疑的道:“那她是别有用意了?”   杨无邪苦笑道:“可惜我也弄不明白,她用心何在。”   然亏他道:“不过,后天是中秋。那晚,楼主在明月峰赏月,人在高处,小心着凉。”   戚少商点点头,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得不去。”   杨无邪只应道:“是。”   就没有再多说。   戚少商忽扬声问:“天下第七已给无情押走了吧?”   在旁的孙鱼立即答:“是。”然后马上问:“是不是要派几个人护送?”   戚少商昂首望向孙鱼,目光如电。   孙鱼慌忙解说:“卑职担心备路黑道人马,生怕文雪岸会被迫道破他们的秘密,可能会设法沿途拦截营救,我看,光是盛大捕头一人之力,还有几个小童,只怕……”   戚少商截断道:“这倒不怕。”   他欲言又止。   脸有忧色。   杨无邪接道:“以无情的战力,决不可小觑,怕只怕无情另有安排,别有心思。”   戚少商完全心有戚戚焉:“我也不放心这一点……不过,只怕还有人不见得会放过天下第七这败类。”   杨无邪目光转动,笑了:   “有他和他那家子人在打点,我们还担心些什么……不如,还是商量如何重建三合楼吧?这样一座历史名楼,历尽沧桑,也阅尽风骚,一日沦落至此,个中原故,我们也有份造成的,很应该由我们手中重新修葺、再建吧!”   戚少商微笑望着杨无邪,好像对他这意见,很赞同,也很激赏。   然而在眉宇间仍有忧色。   轻和清、淡得不易察觉。     第五章 这把匕首不太冷     1.这个杀手非常热   无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轮椅撤换为轿子,偶尔里边好像还传出了点谈话的声响。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边还有三剑一刀童。   三剑童一姓何、一姓叶、一姓陈,他们本来都是无情从所接办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遗孤,无情本身也是出身凄凉,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诸葛先生施援手,领养调教,方能使无情虽残疾在身,仍能出人头地,成了六扇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无情十分感念诸葛先生,也有意把诸葛的爱心传扬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来扶植,栽培这些大难未死、暴劫余生的孩子,其中最优秀的,便是金、银、铜、铁四剑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剑重,庄“逆水寒”之役时已然丧生,为此,无情十分感伤、自责,省惕是自己对剑童保护不力,才致牺牲。   一剑童虽逝,但未几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这一块难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无情近身的“四剑童”而今成了“三剑一刀童”。   不过,四童主要服恃的还是无情,押解要犯的事,则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负责。   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听候无情的调度。他们的领头。却是个又黑又扎实,少说话多做事的人。   这人乌着脸,对任何人都像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他跟谁都有仇。   但无情却知道这个汉子却是个办事效率奇高、行动极速,外表看他乌口黑脸的,但实际上却是个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坚决不肯无辜杀害的人。   就是因为这人谁的账都不卖,所以,当了多年的衙差,到现在还只升到“副捕头”   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后就会给蔡京派系的人外调,风闻公调到三阳具那一带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乌。   他的确姓“乌”,名叫于达,外号“快腿旋风”。   他做事奇急,脾气暴躁,心地善良。无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这人来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虽然受了伤,也给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头没了爪牙的老虎,毕竟不是只病猫可以比对付得了。   由于天下第七已给封住了三处要穴,不便行走,于是,老乌就把他置于囚车之中,由一个差役在前面拉动绳子,一个则在后面推车,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间,当然要经过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黄裤大道。   本来,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队伍,难免都会引起老百姓张望围观,指指点点,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窥探,甚至看了一两眼的人,也马上低下了头,别过了视线,不敢往囚车处看,连一向喜欢跟在囚车后面喧闹的无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两三个打扮得很贵气的小童,还敢跟在后头,笑闹了几声,有个大胆的还赏试向囚车扔了几颗小石头。   想来,这是天下第七虽然已无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气,沁透出来,使一般人不敢轻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几眼,也感不舒服。   有时候,他也会反盯对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电击着,毛突突的打了个寒噤。   无情那座镶上木轮的轿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称之为“魔轿”:因为它由诸葛先生精心设计,委托班门绝顶巧匠费心打造,而又经过无情悉心改良,既是轮椅又是轿子,里边机关奇多,布置巧妙,暗器又层出不穷,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这顶“魔轿”,而成了无情的“阶下囚”)就跟在囚车后头。   三剑一刀童则随行在轿子左右两侧,四处方角位上。   这一路上,囚名童子显得很有点紧张。   白刀童入门最迟,但年纪却是最大,也比较成熟,一向最为机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势、要三剑童“看着点”。   一直在轿子深帘内的无情,却似完全看到外面发生的情境,经过黄裤大道之际,无情忽问:   “你们担心有人来劫囚车?”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儿,他第一个承认:   “是。”   无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间、言谈里施教,说法,因而故意追问下去:“你们以为救天下第七的人会在这儿下手?”   白可儿道:“是的。”   无情问:“为什么?”   白可儿道:“因为在闹市里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乱,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无情道:“你说的对,可是,只怕劫囚救人这种事现在不会发生,也发生不了。”   这次到白可儿问:“为什么?”   无情反问:“你们认为谁会救天下第七?”   铜剑叶告道:“当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无情道:“像天下第七这种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于同道——他是个杀手,这个杀手非常狠,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帮手,何况,杀手只负责杀人,不是负责帮人、救人的。”   银剑何梵试探着道:“可是,他毕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们那一帮人一定会派人救他的。”   无情叹道:“蔡京这一帮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这种人才会为两个兄弟动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毁了进去、豁了出去当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为蔡京,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   银剑何梵心有不解,追问道:“公子是认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义友劫法场面致给逐出京师,是傻事愚行了?”   无情叹了一口气。   他收容这四童之初,他们都只五至八岁不等,而今多年下来,他们随着岁月增长见识,平时有的肯学习(像何银剑、叶铁剑便很肯学习),有的肯读书(如陈铜剑、白刀童就很肯苦读),但毕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剑童林邀德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奋好学,又能静心养性,在书斋博览群……   可惜他早死。   为此,无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别疼惜他。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年纪轻轻的无情,己学会尽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这样或许还能减少、减轻部分感情上的冲击。   ——心无望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梁。   佛经中亦有此谓。   他学习无情。   所以人称之:无情。   可是无情却不想误导了这几个白壁无垢的孩子。   他不愿意传达太多负面的讯息给他们。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认为这世间的好的、诈的、坏的当道得势,那么,只怕成长以后的他们,也只好是坏的、诈的、好的了。   要是他们在性格上会有这种变化,无情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个很不快乐的童年。   他更有一个压力过重、负担过度的少年时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剑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辙。   所以他回答说:“王小石他们不是蠢,而是够义气。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荡道,义所当为,仁者无敌。”   何梵有点明白了的样子,所以显得有点得意:“那么说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义了?”   无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知义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过,蔡京也不见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会救天下第七?那岂不是跟王小石一样,都很讲义气吗,他若只救天下第七,为啥还不出手呢?再过了这黄裤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难道他们还敢公然劫狱不成?”   何梵这一连串问题,使无情不知分开逐一回答是好,还是一口气作答为妥,却听铜剑叶告不耐烦地喝止道:   “何梵何梵,你烦不烦!问啥问的!就会烦扰公子!他们要劫囚就劫囚,咱们还怕他们来不成!?我们巴不得他们来劫,好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落荒而逃,最好一网打尽,不妨大显身手!”   何梵给叶告这一轮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情却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犟了,小二不明肯问,不知肯学,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说说看,蔡京为何不会在这押囚的路上派人动手劫犯?”   叶告一时期期艾艾。   在旁的铁剑陈日月却说:“公子,我试说说看,说错了请公子勿见怪,好不?”   无情道:“阿三你说来听听。”   陈日月在“四剑重”里排行第三,故无情向称之为:“阿三”,何梵则是“小二”,叶告排四,故唤“老四”.至于死去的金剑,原唤作“虎头儿”而今早逝,剑童们也缺了个“头儿”了。至一新收录的问生“一刀童”,则向唤其原名为“白么儿”。   陈日月先请示了无情,就自告奋勇的说:“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来截路劫囚,他只要透过刑部的关系,就可以让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无情微笑道:“你说的对。”   白可儿见陈日月说对了,也凑一把兴:“公子,我也试说说看。”   无情道:“你只管说。”却低声吩咐了陈日月几句话,陈剑童便迳自到道旁一家什么蛋都卖(只差没有王八蛋)的摊店,买了几只茶叶圆蛋回来,分予大家吃。   白可儿道:“我认为蔡京之所以会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狱之后,在审讯把他的一切阴谋诡计全抖开来,所以他才会设法把天下第七弄出来——这跟王小石纯纯为多情、义气而公开劫法场救唐宝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样的。”   无情点头道:“你也说对了。”   何梵听了就不大甘心:“你对他也对,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狱,就可交刑狱提点宋青天了,宋大人铁脸无私,决不徇私,蔡京可能说放人就放人么!”   白可儿说:“别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听他的话,区区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来:“那我们押他回大理寺,岂不是白押了?”   叶告又截道:“你叫什么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数。”   无情正色道:“老实说,而今此际,我心中亦尚无计议。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让戚少商公然杀人,对他对我对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声调忽然一转,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声,两道激光,往前射出,一声叱道:   “我知道那个杀手人在囚笼,十分惶热,   ——但你也用不着用‘冰’射杀他!”   2.相识蜂雨中   无情手一振,两枚暗器,飞空而出,刚好各“咬”住一物,啪啪钉在民房砖墙上。   那民房刚好有两个幼童,一男一女,正流鼻涕,蹲在门前吃饺子,忽然一看,见墙上多了二物。   那两件物体就“黏”在墙上。   无情发出去的是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暗器”,刚好各“截”住一只看去像透明的弹珠石子,弹珠一旦击中“蜈蚣”,“蜈蚣”的“身子”立即卷曲,绕缠住“弹珠”   冉斜飞落去,黏在墙上。   那是两枚看去几乎完全透明的“弹珠”。那些在后头看热闹的孩子们正嘻笑着用石子、花生、栗子等各式各类古怪儿戏的事物扔向囚车,“透明弹珠”只是从此之中的两枚。   大家都不明白无情何以要出手。   ——何须出动到他的独门暗器“七杀蜈蚣镖”去阻截两只小孩玩的“弹珠”。   但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   最快明白无情用意的是“一刀童”。   他飞身,疾掠,左手搂,右手推,把门槛前的两名幼童迅速移走。   两只“蜈蚣镖”黏在墙上,马上用“它们”的爪子紧紧钳住那两只“弹珠”,那“弹珠”,立即就嗤嗤的溅喷出汁浆来。   浆汁也是死白色的。   然后,那墙就渐渐溶了。   溶得愈来愈快。   很快的,墙便穿透了两个拳头大的洞。   紧紧攥住“弹珠”的“蜈蚣镖”也给融化了。   虽然谁都不知道“蜈蚣镖”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但墙是砖砌成的,还用水泥涂了层厚厚的屏障。   可是,如今,墙已给溶解开来了——要是它打在人的身上,那还得了?   这还了得!?   大家脸色都变了。   “侠腿旋风”乌干达脸色就像只卤了三天四夜的牛膀。   他正在押解要犯。   ——来人却要杀死他手上的人犯!   “三剑童”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们没想到出手“劫”囚车的居然也是些跟他们年龄相仿佛的“孩子”,幸好,“公子”出手应敌前总会发出手势和暗号,让他们及时应变。   但脸色最不自然的还不是他们。   而是发暗器的人。   ———那两个长得很“贵气”,穿得很“贵气”,举止也很“贵气”,眼大大又灵灵,脸圆圆又白白,脸上各长一对酒涡的一男一女!   老乌沉声朝指喝道:“哪家黄口小儿,受谁主使,来干这种触犯王法、公然杀人灭口的玩意儿!”   那两孩子笑了。   女的笑得很甜。   男的笑得很天真。   ——年纪小小,已如此好看,长大那还得了!   男的说,语音不脱稚气:“还有谁派我们来?说出来保准唬你一大跳!你们这些小衙差牌头可不够称呢!”   女的说,语音滋润而甜:“我们是天子跟前第一人派来的,聪明的就马上让开,别阻你奶奶办事,不然上面就查办你!”   声音确是嫩,但语气可十分老江湖。   无情笑了。   并且笑道:“你们不是蔡京派来的,别充了!”   老乌倒有点意外:“他们年纪小小,却是出手狠毒,到底是谁家劣子?”   无情用手按唇殊了一声道:“别这样说,以免跟名震天下、难缠难惹的‘老字号’结怨!”   老乌震讶地道:“他们是……温家的人!?”   无情道:“除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金童玉女,筷子兄妹’温渡人、温袭人之外,在这红尘俗世,风波江湖之中还有谁能在二十开外,仍能保持天真烂漫的容颜和心灵?除了他们,谁还能信手发出‘老字号’的杀手锏:‘冰’!?”   这次,那对“孩子”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们的脸色跟严冬历经长夜终于破晓时的“鱼肚白”几乎同样不好看。   男的就是“毒童”温渡人,他的人像正迅速“长高”、“长大”。他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稚嫩,但依然尖锐凌厉。“无情,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一向主持正义,没想到,你却一再为难我们,还为这种蔡京手下的狗奴才出手相帮!”   女的便是“毒女”温袭人,她水灵灵的眼睛往无情瞟去,竟有小妇人的尤怨之色:   “大捕头,你真是闻名不如目见!我们杀走狗败类,关你何事!你用得着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凶手得罪我们‘老字号’的人!”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想得罪‘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渡人怒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无情道:“因为他是我押解的囚犯。”   温渡人道:“他既是杀人犯,就该杀人者死。”   无情道:“那他应该得到公平的判决,执法的事该由刑司、律法来判定,而不是由你们私下行刑泄愤、杀人定罪。”   温渡人忿忿地道:“你认为这人在审讯时会给定罪?法是人订的,也是人办的,现在大宋可有清廉严正的青天大人来这些狗崽子得到应有的报应吗?”   温袭人补加了一句:“进了牢狱。到头来,还不是给蔡京一句话就开释了!”   无情长叹一声道:“我是吃公门饭的,总不能让你们当街杀人。”   温袭人展颜一笑,她的酒涡很好看呢声道:“你本来当视而不见不就行了吗?”   无情叹道:“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温袭人惶恼地道:“看到了又怎样?”   无情道:“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温渡人勃然道:“那你无非是想要包庇这杀人凶手,”   无情道:“不是。我的职责是抓凶手,而不是杀人。”   温渡人道:“他才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你不少同道,同僚。”   无情道:“所以我要抓他归案。”   温渡人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无情道:“你不是替我杀他,你是要替许天衣报仇,替温晚大家长出口气。”   温渡人道:“我杀一个杀人凶手,那你只要看不见就是了。”   无情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刚才说过了:我看见了。”   温渡人气极了:“那你是存心跟我们温家的人找碴。”   无情道:“我已说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温家的人不动我的犯人,我就尊重‘老字号’温家的每一位成   温渡人道:“你若不让我们杀掉这凶手,就是得罪了我们温家每一人。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无情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找麻烦,但我自寻烦恼也不只这一次。”   温袭人忽然插口道:“你想要他什么?武功?绝技?‘干个太阳在手里’?还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弩?你大概要等你拷问出来之后,才让我们杀他吧?只要你一句话应承了,我们也可以考虑忍一忍、等一等,你要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她和她和兄长既问出、说出这一连串的话,他们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的心灵,绝对不会那么多歹恶、险诈,且咄咄迫人。   这对温氏兄妹的想法和说法,简直系阅遍世情险恶且已给同化同流了。   无情这次沉住了脸:“我说过,我只有权抓凶手,除非不得已,不然无权杀人。若我看见你们在此大街公然杀人,我就只好把你们当凶手来抓了!你们不必跟我谈条件,我职责在身,无权放人杀人。”   温袭人噗嗤一笑,居然流露出一股稚气而弱不禁风的甜。   “那我明白了。”   她说:“只要你没看见,就没事了?”   无情冷冷的道:“可是我第三次说了:我己看见了。”   “不。”温袭人娇笑道:“如果你没有眼睛了,或者眼睛已看不到东西了,那岂不是什么也看下到了,又如何阻止我们呢?”   无情神光内敛,目光暴长,瞳孔收缩,双眉一沉,道:“这里大街有许多人,你想让我看不见,我倒要见识见识,但你千万别连累了其他的人,否则,你们便是凶手——”   他一字一句的道:   “别忘了我是个专抓凶手。杀手的捕快!”   温袭人一面听一面冷笑。   温渡人却听得很用心,还回答:   “我知道,我明白——我们今天才刚刚相识,却早已久闻大名,只无缘拜识。江湖风波恶,也风险多,我们这下不打不相识,可谓是‘相识风雨中’了……”   他顿了一顿,又惋惜的道:“可惜知道和明白,也没有用,我们不得不动手——我们岂止相识风雨中,还相识在‘蜂雨’中哪!”   话一说完,突然,从他小小的袖口里,打出一物。   那物迅速暴胀。   说也难以置信,原先,那物只像一块棉花。   小小的、软软的、松松的、灰灰的、自温渡人的宽宽衣袖里“漂”了出来。   也“飘”了出来。   但它迅速起变化。迅疾肿大。   膨胀。   一下子,已长得像一朵云。   乌云。   一朵很大很大的乌云,飞向无情,也罩向无情和他的剑童、刀童及捕快、衙差们!   不仅是温渡人发动了攻袭,温袭人也不闲着。   她的皓腕一翻。   小手一扬,便打出一团事物。   ——看来,那是“一团”事物,但又迅速分开、分裂成弹,即成碎片之后,又万点聚一,依然合拢在一起,只不过是裂成千点万点的一大片,且发出营营嗡嗡的急啸声,罩向无情主要还是扑向他身前的囚车,囚车上的人:   ——天下第七!   那当然不只是,“一团”事物!   而是千百只蜂!   毒蜂!   ——相识蜂雨中!   3.风吹草动见无情   乌云先罩向众人。   它遮住了大家的视线。   那片“云”其实是一种“雾”,本身就有毒质。   就在老乌等要应付那一朵“云”之际,“蜂雨”已至。   ——就算大家能够自保,在囚车中给制住了穴道的天下第七又如何能躲得过这要命的“蜂雨毒云”!   尽管温氏兄妹是发动了极其歹毒的攻袭,但他们的袭击依然甚有分寸!   ——他们的“飞云”只罩向无情和他的一干同僚,大街上的其他人早已纷纷走避,故而这朵“云”并无意要殃及无辜。   ——“蜂雨”真的是“一窝蜂”的飞涌向囚车,他们攻袭的对象当然就是:   天下第七!   他们要取的是天下第七的命。   他们决不让无情把天下第七押到大理寺受审,因为这形同放了天下第七。   他们不认为无情有能力使天下第七受到应有之刑罚。   他们是“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的子弟一向只相信:   正义不在朝,不在野,只在人们百姓的心中。   公理自在人心。   他们要为天下下公平的事讨回公道,更要为自己家族争一分荣誉和公信。   这是他们公同的信念。   所以他们主持正义。   他们快意思仇。   惩恶赏善。   甚至不择手段。   乌云密布。   蜂雨急涌。   无情没有内功。   无情行走不便。   温氏兄妹打出来的不只是暗器,也是一种毒物。   毒蜂迷雾,并非攻向无情,而是主攻天下第七,并罩向那八名公差和三剑一刀童及快腿老乌。   这才可怕。   无情没有办法。   他化解不了这种普及面极大、杀伤力大广的攻袭。   对一个没有内力基础而双腿残废的人而言,能自保已是极不得了的事了。   可是无情并不认命。   ——个像他这样的“残废”,不但能屹立在武林中,成名于江湖,还能在六扇门中几乎占了第一把交椅,非但不是“废人”,而且简直是“强人”,那么,这种天生就是不认命,不认输、不认栽的人!   他所受的打击,一定比常人多。   他承受的委屈,一定比别人大。   他所作的挣扎,一定比任何人都凄厉。   他也曾埋怨上苍,为何对他如许无情,要他经历如许比平常人更大更多的更重更无法忍受的压力。   但当他历尽苦艰,终于建立了大成大就之后,他就无尤无怨,且愈发了解上天对他的思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就是在如此煎熬中给锻炼出来的。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已无视于压力。   压力愈大,他反弹愈高。   他也不怕打击。   打击愈重,他反击更强。   他也无畏于攻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来剑刺,枪来棍砸,飞镖来弩矢去,要是暗器来他更一把“明器”就撤了过去——武林中的人,早已把他出手光明正大的“暗器”称之为“明器”。   所以温渡人、温袭人的“残云”、“蜂雨”一使出来,他也决不客气,“风吹草动”   立即发动。   大家都晓得,无情是没有内功基础的,他又如何发出“风吹草动”来破解“残云蜂雨”?   无情不是由他自己发出“风吹草动”。   他发不出。   但轿子能。   他用轿子发出一股“大风”:   他一按掣,轿位矫正,轿门大开,四股飚流合一,汇成一股罡风,“呼”地吹了过去,一下子,“乌云”,“蜂雨”,全给这一股“罡风”吹开了,也吹歪了。   甚至“吹”回去了。   ——吹“回”温氏兄妹那儿去了!   这可不得了。   这“残云”虽没什么了不得,但一旦罩住了人之后,只要吸上一两口,身立即形同一朵“残云”,残了、凋了。谢了、枯萎了……浑身无力;所以,这“老字号”的“残云”又名为“东风无力百花残”。   温渡人、温袭人当然下想当街格杀老乌,无情这些人。   他们也不愿跟刑部、六扇门的人结下深仇。   所以他们放出“残云”,只要这些防碍他们“办事”的人“残”上一“残”,“残”   一阵子,那就好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不想“残”。   所以“残云”给这股怪风“送”了回来,他们无不大惊。   但对“残云”只是“惊”,真正“失色”的是“蟀雨”。   因为他们放出蜂雨是用来对付天下第七的。   他们对付天下第七可不必客气。   他们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他们确凿调查过:这人所干的恶事,早已足够让他死上四百三十七次。   所以他们下杀手。   蜂雨有毒。   剧毒。   所以沾不得。   可是而今“蜂雨”已一窝一涌一股脑儿的“飞”了回来,简直是交织一起。文错一团、交缠不己,他们已认不了谁是主人,谁才是敌人了!   ——给这些蜂儿螫着,可不得了!   温氏兄妹就是因为深晓个中利害,所以才更加知畏知惧。   他们一时也措手不及,不及如何应对。   幸好……   幸好这世上有“幸好”这回事。   幸好这时一双姣好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持着口开了口的葫芦,一手则双指拎一根香。   燃着了的香。   这只手很白。   燃香的姿态也很斯文。   这香一燃着,所有跌跌撞撞的蜂只,立即又变得井然有秩,一只跟着一只,闻香而至。   一下子,那只白手又成了黑手。   因为蜂只全挂在那手上、袖上,一叠一叠的,像一袋黑蠕蠕的波萝蜜。   他的另一口手有一只开了盖子的葫芦,葫芦口正“哗”地洒出一大蓬水。   水晶莹而剔透,一大颗一大颗的,像珍珠。   那些似珍珠般的水滴,正喷洒在那大堆“乌云”上,那叠“铅云”立即萎缩了。   迅速缩小。   缩小得极快,往内萎款,像雪球掉入热锅里一般,很快的,就压缩凝结为一块手掌大小,铅一样沉重的事物。   然后就掉落下来。   掉落时,碎成七八片。   那人就用葫芦咀接住,一一“收”了进去。   这人出现,只不过片刻,但他已在举手问收回了“毒云”也收服了“蜂雨”。   然后他哈哈笑说,语态温文:   “无情机关,天下无双;风吹草动,事在人为——今日这‘风吹草动’的机关可真教我辈大开了眼界。”   之后他开心见诚的招呼道:   “盛大捕头,您可好,在下有礼了。”   4.震耳欲聋的寂静   无情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看来温文尔雅,实则非但难缠难惹,而且还是强敌劲敌。   这个人满脸笑容,可是满身都是毒,他在“老字号”温家辈份排行在武林中江湖上名声班辈之高,绝对不是温渡人、温袭人兄妹能及其背项。   这人姓温,名文。   无情怕的不是别人,就怕这人出手。   而今,这人已出了头。   露了面。   这件事看来他己插定了手。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他很珍惜这口清新的空气,因为他知道,万一老字号温家的高手真的动手后,只怕方圆三里内,都没有不染毒的空气了),道:“文兄,你也要救天下第七?”   “不。”温文温文的道:“我是要杀他,不是要救他。”   只听一声森寒至极,又隐伏了无尽悲怆、委屈、凄厉的冷哼。   哼声自囚笼里发出。   天下第七铁青着脸,铁一般冷横着语音道:“来吧,前仇宿怨,旧恨新仇,一并儿都来吧,我文雪岸人在这里,头在此处,命在这几,有种的就拿去!”   温文睨了他一眼,这次终于在温文中掠过一阵狠色:“我是要替许天衣兄弟报仇,你造孽大多,怨不得我!”   无情截道:“不行。我得押他回牢,自有刑法对付他。”   温文冷笑的时候样子也不冷,反而有点小孩子气:“他一旦押到牢里。就形同放虎归山,多少罪大恶极、罪不可道的要犯积寇,都不是给狼狈为好的贪官污吏一声令下就无罪开释了吗?或假意押解到远地,中途私放了。要治他的罪,就该当场授首!”   天下第七青筋闪颊,绿筋满额,狠声道:“大丈夫,要示要剐.悉听尊便!无情,你也不必假意来护,我的命是我的,不干你的事!”   无情只淡谈地道:“可是,而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是我押的犯,我保的命。”   然后他望定天下第七,缓缓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天下第七脑上青筋与汗珠交织遍布,只暗吼道:“有屁快放!”   无情一字一句地道:“当年,你爹可以说是我杀的。他是死于我手里。我答允他,要告诉你这件事。而且,我还得给你一个公平,一个机会。”   天下第七愕然道:“什么机会?”   无情道:“一个让你动手报父仇的机会。   天下第七格格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惨。   他唇边还笑出了血丝。   “你杀我爹,我一早已知道了。”他惨笑着说:“所以,我要杀尽天下衙差、捕役,夹报此血海深仇!”   无情道:“你拿他们出气干啥!要报仇,你应该直接找我!”   天下第七惨笑着,笑得连他鼻子都已歪到一边:   “我还动不了你!我其实已快要有实力动得了你们四人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功亏一篑。假如今日我杀得了戚少商,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了,相爷答允过:他给我高于你们的名位官职,那时,在公在私,我都可以动你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想要报仇,可真不容易。”   温文接道:“是呀,所以,盛大捕头,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我们如愿以偿,又让你能了这心腹之患吧。”   无情还没答话,天下第七已恨恨的截道:“无情,你别假惺惺,也少来作态了,反正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你杀了老子不妨也把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无情又叹了一声,这次,他不再插话。   温文收起了葫芦。   温袭人乖巧的走到温文身旁,打开了一个锦绣布袋。   温文的手一抖,那些“毒蜂”全都簌簌落入口袋里,温袭人将袋口的红绳一扯,立即将袋口束紧,“蜂雨”尽收其中。   温文撮唇一吹,吹熄了手中那支翠绿欲滴的焚香。   他的手势很轻,很柔。   姿态优雅好看,甚至还很有点女性的味道。   他的手比三步不出闺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美丽女子的柔荑还美。   老实说,捕头老乌已看得很不是味道,很不顺眼。   他粗豪惯了。   豪迈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办事快,出手也快,看到这样的姿整、优雅的动作。简直视之为“娘娘腔”。   他看得很不是习惯。   所以他忍不住要骂:“呔!几那小崽,不管你何人,今日少来这几挡路拦街,否则一概当作罪犯同伙缉拿法办!”他说话很响。   隆隆,恰似闷雷。   老乌的人也很闷。   正如他的出手一样,刚劲有力,但没有花式,一点也不好看。   他处事亦如是,破案快速,擒凶奋勇,直捣黄龙,粉碎匪党,常用最直接的方法去肩最大的黑锅、背最重的责任,乃至挑最难惹的敌人。   是以他寡言鲜语,办案为先,甚主在做事的前后不但少说话,也少与人接触、交待。   因此他破案虽多,却升下上去。   ——升上高官的往往是那些把后说得又多又很响亮,擅于交待各路“来龙去脉”,关系做得很面面俱圆的人。   但他却得到“四大名捕”:诸如无情的重视。   所以无情才在今日请他来押解天下第七回天牢。   老乌还特别调度了八名衙差,八个他的亲信过来办这趟差事。   他似对这任务特别感兴趣。   他拿话一说,就低首疾行。   他的人很精悍,皮肤也很黑,布衣蓝鞋,窄袖短打,这样看去,像整个人都是由一块玄铁携成的一条棍子。   一条见恶人就捣过去的棍子。   只不过,他一向喜欢低头。   他短发如戟,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他对敌的时候,也浑身都像是一只刺猬。   此际,地不但是向前行了过去,同时色似是低首“冲”了过去。   他的前面是大街。   黄裤大街。   街心站了个人。   这人斯斯文文,温温州和,当然就是温文。   在他两旁、街边,分别有两个人,部长得雪玉可爱,讨人喜欢,一个正用口布囊收下了群蜂,正是温袭人;另一人正恭恭敬敬的,递给温文两件事物。   ——两件“面积”相当不小的“事物”。   老乌正低头疾行,准备撞向温文。   温文仍好暇以整的站在街心,伸手接过那两件事物,对老乌的喝问似不以为忤,也不大放在心上。   他只适时的而带点关心且语态温文的说了老乌一句话:   “你喊话很响,但没有用,我手上的,比你响多了。”   然后他又问下一句话。   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知道它有多响?”   这句话使者乌大惑不解。   他原本正垂着头身子成了直线直往前冲,他的“快马冲锋”,蕴力一旦发作开来,连“九万大山”的“十八大盗”以盾牌、铜牌、藤牌联合而成的“铜墙铁壁”大阵也曾给他一冲而破,童贯亲手调训的亲信恃卫组成的“天堑护帅大阵”,也一样抵不住老乌这低头直撞猛冲之力。   老乌有这样的实力,却一直出不了头。   童贯大将军曾眼见老乌的“冲锋之力”,一举冲倒了他的爱将们号称为“破不了”   的阵法后,只有一句淡淡的评价:   “这个人难怪只会低头冲锋了,原来是下识得转弯。”   他还补加了一句,“这样走路,不摔死才怪。”   所以老乌更得不到迁升。   但老乌并不在意。   仿佛,他当捕吏,为的是惩恶锄奸,而不是要得到嘉奖和升官。   他一旦办事,无不尽力。   一旦冲锋,就一往无前。   可是温文那句话太诡怪,使得他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看。   一看,神情就更古怪。   假如温文现在手上持的是兵器,老乌并不诧异。   如果温文手上拿的是毒物,老乌也决不意外。   可是温文现在乎上拿的,居然是:   乐器!   钹!   两面黄澄澄、油亮亮、把手系着血红布的铜铁,拿在温文手里,映着烈阳,亮晃晃,正要耀武扬威似的。   ——怎会是钹?   钹用来干啥?奏乐?召唤?还是用来吵死人?难道连钹也能放毒?   老乌不解。   却听无情急急的一声轻叱:“老乌,止步,快回来!”   老乌当然不回。   他怒叱向温文:“你,滚开!”   温文抱歉的摇摇首。   老乌恼火了,戟指着,吼道:“你不让,我就把你撞倒!”   温文惋惜似的又摇了摇头。   老乌再不多说,低下了头,矢发朝向,正要向温文处猛冲过去。   忽听呼的一叽一人如白色大鸟,飞身已越过老乌的头顶,猛然端坐在街心,就盘膝端坐在老乌与温文之间。   这一回,老乌是无法再往前冲了。   因为他不想撞着无情。   无情一旦盘坐在街心,显示了三件事:   三件都是“危机”:   一、无情已离开了他的“轿子”,也就是说,远离了他安全保障之地,而身陷险境。   二、温文一出现,就逼使无情离开了他那口一按掣就能发放千奇百怪的暗器和功。   (包括刚才那一股“风吹草低”的狂飚)之轿子,可见其分量之重,无情对他的出手何等重视。   二、无情既离轿,拦在老乌身前,也就是摆明:这件事,这个人,他扛上了!   老乌只好马上止步。   他不再冲锋。   也不冲动。   他乌漆漆的眼珠子一溜:   他另有打算。   却听无情冷峻地道:“你真的要杀他?”   温文痛惜地反问:“你真的要救他?”   无情忽道:“筝来。”   话未完,第已至。   筝由铜剑童子叶告双手呈上,轻置于无情膝上,由银剑童何梵先行扯开卷裹着的锦缎。   一刀童白可儿则递给无情一口四四方方的盒子,无情接过,显得非常小心。铁剑陈日月则紧紧守护在无情身后。   温文脸上那温文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好筝。”   “好钱。”   “其实你我无仇无怨,又何必相争?”   “只要你不拔掉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我就决无相争之处。”   “护恶人,得恶果。”   “国法在,岂容私刑。”   温文脸上,更露悲悯之色:“好,那我只好献丑,请君为我倾耳听了。”   无情霍然色变,向一刀三剑童疾叱道:“掩耳、护心、散开、撤后!”   一刀童白可儿、银剑何梵、铜剑叶告,铁剑陈日月,平时绝少看见无情公了竟如此紧张、惶急得一如一头正在怒应敌的弓背的猫。   虽不致惊惶失措,但绝对如临大敌!   然而温文并没有发放暗器。   他只是扬钹、交错、发声而已!   那只是钹。   ——钹是乐器,既非武器,也不是暗器,更不是毒物。   无情却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警戒,他甚至向温文怒目叱道:   “你只冲向我,勿伤害无辜!”   温文一笑:“我晓得,当尽量。”   他说话温文得就像在祝福、问好。   然后他就是双手扬臂交错,两钹交击。   无情已发出警示,所以在场的人,人人都在心里有了准备。   大家都不约而同,捂耳的捂耳,护心的护心,散开退后,各有避锋的途径。   大伙儿都怕钹响大大、大锐、太刺耳,生怕耳膜会受不住。   但谁都没有料到:   双钹一交。星火直冒。   然而钹却无声。   不响。   静。   寂。   寂静得如一场涅架。   无声。   没有声音。   ——一点响声也无。   大家都错以为自己给震聋了:否则,一双铜钹如此大力交击,怎会是无声的!   怎会全场只有错愕,只剩下了震耳欲聋的寂静。   如一场大寂大灭!   温文交击双钹,互擦出漫天星火,大家也只觉眼前金蝇乱舞,神游目眩,然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是已给震聋了吧?   ——有者,只怕也只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吧?   只不过,这大概是要用“心”去听,而不是用“耳”。   世上,毕竟有许多声和色,不是用目力、耳力,就可以看见、听见的。   但你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5.众弦俱寂的高音   这些人中,感觉到最是震愕、奇怪的,可能是老乌。   乌干达的人一向很干练。   很精悍。   他因为经过不少阅历,因为职业需要,或者行走江湖上的必要,甚至是活命存身的必须,他学会了腹语和唇语。   腹语是说。   ——利用腹部的横胸膜震动发声,丹田运气,说话的时候,不必透过嘴唇,高手更可把声音活语传达给他要对方知道的人听到。   唇语只听。   ——人说话必用嘴发声,只要唇齿一动,高手就可以利用嘴形唇位辨别出对方说的是什么,是敌,纵距离甚远,或语音低微,一样可以判断其说话的内容。   一个能在六扇门站立不倒多年的捕头,一定有些过人的本领,人称之为“绝活儿”,才能地位不坠,声名不裂。乌干达亦如是。   他一见有人拦截,就知道事无善了:这些人明知无情大捕头亲自押送要犯,还敢在黄裤大街公然冒犯,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何况来的居然是老字号温家的高手。   前面出场的温袭人和温渡人,已是“老字号”温家中的“一对话宝,玉女金童”,这两人容貌俊俏,镶王镀金似的,看去年纪甚小,有时他们也故意扮着幼童、少年便于行事,但其实在武林中不但辈份很高,且以出手狠毒、手段狠辣、杀人于举手间而毒死人于笑谈间的棘手人物!   但这两个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半个温文!   温文外号“一毒即发,一笑祝好”,平时斯斯文文,温文儒雅,说话留人七分面子、出手留人三分活路,然而,却是“老字号”温家中的“天涯、海角”二大高手之一。   他说话当然给人七分面子——因为他一旦动手,对方就一定没了活路。   他当然会给人三分沽路:因为中了他的毒的人自己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自尽,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杀戮!   温文真正的全名是“温文人”,跟“温和人”(即是温和),在江湖上并称“天涯海角”,他们上一个班辈的老字号高手是“天残地缺”的温壬平、温子平二人,而下一个班辈的就是“金童玉女”温渡人、温袭人。   乌干达一见温文(人)已至,心里已打了底,至少已有了两个最坏的打算。   一个是只怕要拼命了。   ——盛大捕头再利害,只怕也斗不过“老字号”温家的毒:毒可不是武功、也不是兵器,或者说,它是武功也是武器但却不只于武功和武器,无情的暗器再高明,只怕也制不住温家高手的无形无迹无知无觉防不胜防挡无可挡的“毒”。   这次可是无情的“明器”斗老字号的“毒器”。   另外一个打算,只在老乌心里。   ——有些打算,就像“阴谋”,还是自知心里明白就好,不要他人知道。   一个让他人早已洞悉的“阴谋”,是注定要失败的。   有时候,“打算”也是一样。   “打算”毕竟不是“计划”,计划可以公告天下,可以让人参与,一起努力并进。   “打算”则是个人心里深处盘算。   正如他一早已计算好:温文人一举双钹,他就运聚内力。准备力抗那震天价响的音浪冲击。   可是,却没有。   无声无息,像两块棉条还是两张绒市交叠了一下一般,一点响声也无。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己运聚内力,关闭耳力,而今暴方目力,一瞪而视,隐约乍见,那双钹在阳光下交击无声,们却在瞬刹间似炸起七千六百八十二道金光,比蛛丝还细,比针尖还利,比电击还快,比蜂雨还密集,急射向无情。   原来双钹交击、非为发声,而是为了发毒:   一种在交击中靠声音传达的“毒”!   乌干达已雀然顿悟:   但他却无法相救。   因为这种放毒手法,他不但看没看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他破不了。   也挡不了。   毒力已发。   ——毒力太毒,连“声音”也给掩盖了,或者说,给毒哑了。   就像是人,亮到一个程度,可叫你目为之盲。   也像是香、香到一个地步,你习惯了,就闻不到香了。   臭亦如是。   连生死都一样。   ——生之终站其应是死,所以.死反而成了另一种开始,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   “双钹交击”,也就是“一毒即发”温文人的“发毒过程”。   他的毒以乐器发出:   这叫“声毒”。   ——以声发毒。   ——毒掩没了声。   毒藉声而发。   ——寻声杀敌,随声下毒!   无情依然盘坐。   三剑一刀童已疾退,剩下了他,在街心。   何梵、叶告、陈日月、白可儿再忠心卫主也没用,无情令出如山,当他喝令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只有撤走一途,违令只有误己误人。   别的命令也一样。   他们对无情绝对服从。   ——不只是为了害怕、畏惧,也是出自于一种衷心尊重和崇敬。   无情跃坐默然。   尽管,四童担心得连心都快呕出来了,还是得退,不敢上前护主。   他们知道无情自有分数。   无情是不是真有“分数”:一种对付温文人或对抗“声毒”的方法?   不知道。   但无情有盒子。   ——一个白可儿刚交到他手上的锦盒。   无情突然打开了盒子。   盒子原来不大,只差不多一本书的样子,但一打开来,却不断的也迅速的变大,就像一册串连着的竹简,一旦张展了开来,一层又一层,一页又一页,瞬间已长大得足以把无情遮掩起来。   本来是一个盒子,现在变得像是一具屏风。——也许,不同的只是:屏风大抵是四扇折门,多至八扇不等,但这口盒子“倒出来”的至少有七八十页。   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   ——写的是什么内容,一时间,谁也看不清楚。   但眼急而快的,还是看到了几行字,大概也只能够来得及意识到:   这是经文!   ——到底是什么经文,那就谁也来不及看清楚,纵看清楚的也不一定能看得懂了。   经文已展了开来,并且护住了无情。   无情就在那些书页内。   书页是经文。   这样说来,无情就像是人在盒中一样。   那就够了。   不管那经文的内容是什么,书页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它却偏偏能完全掩护住了无情,使他免于“声毒”的侵害!   惊雷无声。   无声的惊雷。   钱光乍亮。   乍灭的钱针。   美丽的事物大抵都是不久长的。   璀璨也是。   ——璀璨若长久,那就不理不璨了。   也许,灿烂之所以为灿烂,就是因为它灿亮之后,很快就要腐了烂了。   温文的“钱音声毒”就是这样。   很灿亮,但不久长。   一闪即灭。   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音符之毒在街心如一个无声的爆炸,即炸即收,旋爆旋灭。   一切平伏。   无情无盖。   他的手一抖,书,又收回到盒子里。   盒子依然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一只盒子。   就像是一本书。   虽然只是一本书,却不一定是一本普通的书——有些书因为作者的才识过人,使它成了铄古震今、惊天动地、流芳百世、经典之作。   是有这样的书。   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   无情一收了书,书还原为盒,他就把盒子往身边一放,双手十指已搭上膝上的筝弦。   他说:“好个无声之毒。”   温文道:“却毒不倒你。”   无情道:“我听了你的,我的也要请你赐正。”   温文道:“你弹,我听。”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神色再也不轻松,不从容。   不是他不想轻松、从容,而是轻松不起来,从容不下去了。   如果说,刚才无情应对他“钱毒”的神态是如临大敌,而今:他面对无情的筝声却似是大军压境,生死关头,更是肃杀异常,半点松懈不得。   无情的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   有所思。   他思想的时候神态很俊,甚至有点悄,很有一般静若处子之美。   那是婉约和冷峻的合并,一向深思熟虑得近乎深沉的地,这时候却似是一个正在恍概括梦的孩子,又似是一个正在仿佛思慕的少年。   所思为何?   何为所思?   他正在寻思的时候,手指已拔动了筝弦。   不徐。   不疾。   看似如此,但一个一个音符,却很快很疾,既准确又酣畅的“流”了出来。   音乐“流”得很淋漓,但指法看似不怎么快。   因为弹者自在。   自得。   这音乐听似并不怎么,但直击人心,又深得人心,令人听后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种感动,足以把一切四个字堆砌的形容词句,都为之打破,撕碎,不但派不上用场,只令人觉得俗不可耐。   这就是无情的筝。   他的音乐。   他心灵的流露。   ——可是,他却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弹筝?   只是他十指纤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过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负的,就已拔到了筝弦最外、最细、最高音处。   那儿的三四条弦,特别幼细,在阳光映照下,也特别亮丽,像银针,像绿剑。   音乐弹到那儿,突然间,大家都听不到声音了。   万籁皆寂。   杂声全隐。   ——众弦俱寂,无情手中指下,成了唯一的高音。   最高调的乐音竟是无声的!   ——无声的高音!   6.千呼万唤的无声   琴有弦。   弦却无声。   人有情。   出手无情。   本来这口筝正弹到高情处,却似突然忘了情;本来乐声正奏到浓情时,却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记失手。   留了个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个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幸。   伤了女人心。   这筝乐一路“流”到水穷处,正不见雾不见水,却见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细细碎碎,净净踪踪,袅袅绕绕,娇娇娆娆,终于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迂回在身,纠缠在发,徘徊在衣,缠绵在心。   那是千呼万唤。   却无声。   无息。   温文人却大惊失色,为之屏息。   他温文的笑容已转为一脸肃杀,突然撤手,拎出两面旗帜,往前往后,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然后温文发出一声断喝,各把旗子往青龙,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缝亮出七八根银针,马上嗖嗖连声,飞弹而出。   他发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脸上的要穴,连着了七八枚针,他还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骈伸,一连在自己身上疾点了几处穴道。   然后他才喘了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无情这时也停了手。   不再弹下去。   筝止。   他仍端坐,双日平视温文。   温文这才恢复了笑容。   可是他现在的笑意,己带了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筝,好指法,好明器。”他说,“好个‘相见争如不见,有情却似无情’的‘相见筝,无情针’手法!”   无情道:“承让,兄台银针封穴,旌旗摊道,空前绝后,破绽绝灭!阁下只撤出两面龙虎旗,要是连杀手锏‘三面红旗’一齐发动,只怕我早已给你清除出街口了。”   温文人苦笑道:“没有用。”   无情目光如电,飞梭似的在街心两旁巡扫下一眼,扬了扬眉,道:“哦?”   温文人惨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两面龙虎旗,三面大红赤未旗’一齐示出来,只怕也不能把你请回轿子里去!”   “和老弟”当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温和人。   他们两人在“老字号”里是“哼哈二将”,在洛阳温晚麾下也常焦不离孟。   ——就像后一个班辈的“金童”温渡人和“玉女”温袭人一样。   不过,这一次,温和人却似没有来。   温文只独自一人。   温和并没有跟他联手。   无情肃然道:“文兄过谦了——若加上他们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轿子里也在所不能了!”   话一说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杀透骨钉”,右五支“暴雨梨花钉”!   迄今为止,无情一直都没有主动出手。   ——温渡人、温袭人攻击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出手。   ——连温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没有抢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还击而已。   可是这次不同。   他抢着出手。   ——难道,这次的敌人,还要比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加起来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这才迫得他争取先机,先下手为强!?   他在打“活杀透骨钉”!   打的方位是黄裤大街左旁(亦即位于无情左侧)的一个摊子:   那是个卖绍兴紫砂茶壶、茶杯的摊子。   摊子后有一个人。   老人。   ——不,严格来说,他应该是个年青人,但从样子看去,却甚风霜、沧桑,举止神色,都像是一个老人。   这老人居然没有在长街格斗时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摊子后面,正在挥笔记事。   他信笔疾书,写得那么用心、用神,一面写,一面还抬头看场中的一切变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无情的三枚透骨钉,正是打向这名“老人”!   这“老人家”是谁?怎么能令无情主动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余地?   黄裤大街虽然是主要官道,两旁住的大多是大户人家,非富则贵,但凡是热闹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贾云集,乃至小摊贩也特别多,这是闹市旺地的恃色。   这儿也一样。   既然街道之左有摊档,右边也不例外。   无情的五支梨花钉,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对面(也就是无情的右侧)。   对面的摊档:   那是一家卖鸡蛋、鸭蛋、鹅蛋、乃至鹌鹑蛋的地方。   总之,那家摊子什么蛋都卖:   东主是一个年轻人。   ——不,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样子长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气勃勃的“老人”。   这青年也没因为这场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斗而离开,却跟对街老人一样,埋首疾写,以炭笔在纸上狂书。   他们在这动乱街头,就像人在书斋一样,看一阵,写一阵,一点也不受怕担惊。   无情那五口梨花钉,就是打向这看来“与世无争”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无情对拦路劫因的温文人尚且留有余地,但对这道旁小贩却不容情?   杯子有什么用?   答案恐怕非常简单。   杯子,通常都是用来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简单。   如果蛋不是用来果腹的,那就是让它延续生命——那就像鸡生鸡蛋、鸭生鸭蛋、乌龟生的当然是王八蛋一样明显不过,也理所当然。   不过世事无绝对,有时候,像现在,杯子和蛋,居然会有这样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飞起,分别“叮叮叮”挡掉了三枚“活杀透骨钉”!   另外五只鸡蛋,亦及时弹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钉”!   钉子当然穿过了蛋,但准头已失,“夺夺夺夺夺”,一连五口,都打入了摊档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头内。   乍听起来,倒有点像落雹的声音,当然,一点也没有梨花的优美。   却仿佛带了点梨花的幽香。   场中的人都为这突然的变化而震愕。   只听那“老人家”仿佛是喃喃自语的道:“好钉,好钉!”   另外那名“年青人”却分外感触的说:“好险,好险!”   无情对对方以三口杯子、五只鸡蛋就“破”去自己猝发暗器这一变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而且好像还早在意料之内。   他也在感叹。   他叹说的是:   “好杯子,好鸡蛋!”他的语态充满了尊敬和奋亢:“寂天寞地,惊天动地,温氏双平,好打不平。”   然后他向左右一抱拳,语恭态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见二位前辈!”   他执礼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废不便,很少如此毕恭毕敬的礼下于人的。   来的是谁?   来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这一老一少,又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这两人?   7.惊天动地的寂寞   他施礼之际,最错愕的是温文。   他没想到无情竟已发现了那两人!   ——这两人来了,却不见得会出手,而且身份向来都是隐蔽的、而今,却已给无情扯破了,掀开来了!   恐怕已事无善了!   是以,虽然在这些人里,最差愕莫已的是他,但最快反应过来也最快有了反应的,也是他!   他飞身,极快,眼看是飞向街口,却候然迎转,掠在向道旁,乍看是掠柱街边,却蓦地直冲而起,转眼已急冲向无情,却快到无情左侧七尺半之远,骤然之间,又改扑向无情身后的轿子!   说时迟,那时快,温文的转动修为只怕不在他施毒手法之下,霎时间,他已趁无情不备,冲至轿前!   他已占据了轿子!   他要绝无情的后路。   ——因为他知道,他也风闻过:无情最可怕的,是不止一个无情,无情已够难对付,那“轿子”的机关又是另一个“无情”,更难应付。   无情仿佛是有四个:一是无情本身,一是他制造的轿子,三是他手下的四名刀剑童子,还有一“个”当然是无情施放的暗器,——所以别因为无情天生残废而小觑了这个人。   这个人口怕比江湖上一百个最难缠的人加起来都不好对付得多。   他跟无情己动过手。   他占不了上风,也占不了便宜。   他只好先占领了他的轿子。   他霍然掀开了轿帘,准备抢了进去。   ——这是一件极犀利的“武器”,尽管他可能不晓得如何运用,但强占了总能绝了无情的“后援”。   因为这“轿子”可能就是敌人最强大的武器!   何况,“双平”已至,温文已无退路,一定要力争表现,打奇大敌!   温文一把手揭开了轿帘。   可是他并没有立即“闯”进去。   他甚至没有后续的行动。   因为他怔住了。   完全愣住了。   他睁大了眼,好像看见完全不能置信的“事物”。   他呆立了一会。   谁也看不到轿子里、轿帘后的是什么?有什么?只看到本来疾如鹰隼的温文,如今却凝在那里,呆如木鸡。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   放下了帘。   也放弃了轿子。   为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突然放弃了“抢轿”计划?   是什么变化使他中断了“夺轿”行动?   轿子里有什么?   帘子后是什么?   谁都想知道。   可是谁都不知道。   无情并没有立即去阻上温文抢轿的行动——虽然,那顶“轿子”的确是他的“大本营”。   对他而言,那“轿子”也几乎是他的“家”:他一生里许多重要的时间都是在这顶轿子里度过,许多劲敌大仇也因这顶“轿子”而伏法,解决。   ——谁愿意让“外人”闯进他自己子手建立的“家”!   可是,他却没有立即出于阻止。   除了他己发出暗器“惊动”了在两旁街道上的两大温氏高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突发的原因是:   场中还有一个变化——   这变化无疑比温文人去偷袭更突然,也更意外!   意外来自“自己人”:   老乌!   ——“侠腿旋风”乌干达!   眼见无情以一己之力,对抗“老字号”至少中、青二代三大高手: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的攻击,老乌的反应却不是出手相帮,而是一个箭步,两个飞步,三个闪电回环步,己跃至囚车前。   囚车内,正是天下第七。   老乌吼了一声:“直娘贼,这么多人杀不了你,让老子宰了你省大伙力气!”   一刀便往下扎去!   老乌的刀,是薄背削锋短刃扎心刀!   他出刀劲,出手悍,加上刀风快锋锐,这一刀下去,别说天下第七血肉之躯,就算是大道旁王侯府第“聚星园”门口的石狮子,也得给他一刀而断!   他这一刀蓄势已久,蓄力已足!   他这一刀,志在必杀!   他这一刀,不但砍出了很劲,还杀出了恨意!   ——看来,他竟比谁都更想取天下第七之命!   这一招来得突然!   谁都没想到保护囚犯的老乌却成了杀囚主将!   这一刀突如其来:   大敌当前,“老字号”温家高手云集杀囚,没想到衙差里却突然来了个要命的煞星!   谁都都没想到,但并不等于无情也没想到。   老乌那一声喊的第一个字,他已拔刀,到喊得第二十字时,他己飞掠,喊到第三个字儿,他已动手;到第四五字:“这么……”时,他已一刀刺了下去!   没想到的是挡的一响,一片飞蝗石,已打在老乌的刀锋上。   老乌的手一震。   刀锋乍偏。   老乌这时话才说到“杀不了你”四字,他一咬牙,举刀又刺!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   这事比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意外,也都更惊人,以致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事情上,几子浑忘了温文飞身攻夺轿子的事!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啸!   “拉勒勒”一阵连响,囚车的木柱,全裂开、震飞!   囚车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箭,就打在老乌脸上。   老乌这时的话,才刚刚说完,由于他张开了口,以致有许多血泉,直接打入他的口中,他“呜咕”一声,捂脸提刀又刺!   可是,这时,白影一晃,已捅在他和天下第七的身前。   老乌怒吼:“滚开——!”探身扑去,准备跟天下第七拼命。   白衣人一挥手,老乌只觉手腕关节一麻,接着匕首“叮”的一声。已脱手飞去。接着腿弯儿也是一麻,立即迟了五六步、方能稳得住步桩,再定眼望去,场中却已起了惊大劝地的变化!   变化快。   变化大。   变化奇急,急得奇,奇而急,变得令人简直来不及去消化。   用一片飞蝗石和三枚金钱打飞了老乌手上的匕首,并且打退了他的人,当然就是无情。他好像早已料定老乌也会插一手杀囚一般,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无情又一次救了天下第七。   然而,就在无情回首,叹了一声,正要向天下第七说话(关于他要说什么话,却还没说完,只说了):“你又何必——”   ——你又何心……   “你又何必”什么呢?   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无情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再知晓时,已是下一刻,下一回的事了。   只知道,无情在说这句话之前,神态很寂寞。   一种惊天动地,视死如归似的寂寞哀凉,展现于他的眉宇神色间。   8.凄凉的得胜   他的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了。   因为天下第七七孔一并溅血,狂吼一声,左右手同时挥出:   同时发出了“剑气”:   势剑!   ——当年,“天衣有缝”就是重创于这一记“势剑”之下?   天下第七不是已给戚少商封住了穴道了吗?怎么他现在已完全恢复了攻击能力?   无情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维护天下第七吗?甚至还为了他开罪了不少高手!而今,天下第七一旦恢复了功力,第一个要击杀的竟然就是一直在营救他的无情——为什么?   究竟他是一直穴道受制,而今才得以冲破,骤起发难,还是他早已暗自冲破穴道的封锁,只等无情迈前,才发出这夺命的一击?   这到底是计,还是势?   是形势所迫,还是一个早已安排好的陷阶毒计!?   势剑一发,势不可挡。   何况,无情跟天下第七距离甚近。   而且,无情这回绝对是猝不及防,而天下第七确是猝起发难。   况乎,无情本身没有功力,而他的暗器宜远攻不适近取,更且人不在轿子中,少了安全的保护网。   天下第七这一击,无情已死定。   这次是死定了。   势剑如排山倒海,势不两立。   势剑几乎全无破绽——如果不是天下第七的左手少了两只手指的话。   天下第七的左手无名、尾指已断;那是与“天衣有缝”交手之役,为许天衣的“天机一线牵”所割断的。   尽管如此,他的势剑还是气势如虹,剑气纵横。   但却不是天衣无缝。   毕竟,他可能因负伤在完,或受禁制的穴道血气未畅,又或因缺指之故,在发出这两记“势剑”之际,仍是有些缝隙和缺失的。   这种“破绽”稍纵即逝。   若换作他人,在“势剑”下只有挣扎、惶恐、求生不得的份儿,哪里还来得及找出他的缺口作反击?   不过,他这次要对付的是无情。   无情三番四次救了他,他却仍沉住气、养精蓄锐,对付的还是无情。   为什么?   ——是他喜欢恩将仇报,或是他要报杀父之仇?还是手了无情好向蔡京将功(诛杀无情)赎罪(暗杀戚少商不遂)?抑或是他认为在场中就只有无情就值得让他发出猝然一击?   此际,无情中正拦身在他面前,逐走了老乌。   此时.无情正与他说话,正说到:“你又何必——”的一个“必”字。   “必”字一出,一道白光,已自无情唇间飞发出去,恰好在天下第七发动“势剑”   之际,就在他那电驰星飞的断指“破缝”中打了进去。   “嗤”的一声,白光没入天下第七右眼中,又“嗤”的一声。一道白影和着血光,自后脑穿飞出来!   天下第七骤然呆住了。   他的“势剑”再也发不下去了。   他力道的根源己给切断,就像一支待发的箭矢突然断了弩弦一样,箭尚在,但已全无威力了。   他愣在那里,仿佛决不敢置信。   ——无情是怎么知道他已冲破了穴道的封制,蓄势待发的?   ——那是什么暗器、什么暗器手法!?   然后他一摇,再摇,一晃,再晃,然后摇摇晃晃,摇晃不已。终于以手捂目,凄呼一声,仰天倒下。   场中的这些变化,都令大家目瞪口呆。   场中曾出手的雄豪,莫不是见过大风大浪,走过大山大海的好手,但见此瞬息定生死的变化,仍为之震住、怔住。   只见连站也站不起来的无情,东倏西忽,指南打北,把已露面或仍潜伏的敌手全引发了开来,既先堵住了温袭人、温渡人的偷击,又解决了温文人的声毒,再揭露温壬平、温子平的埋伏,更截住老乌的杀手锏,而且还及时击杀了本来大家都想杀、要杀但都给他阻截的天下第七!   不管遵起变生,片刻数惊,但都不能改变一个看来已成为事实的“结果”。   天下第七死了!   ——他竟去狙杀一直维护他不让他遭人格杀的大捕头无情!   ——然而手他的竟是:身为押解他回衙的六扇门第一名捕:无情!   无论如何,这情境看去,很是有点荒谬。   事实上,整个青史都是:爱国有罪,强寇成王,沉冤不雪,恶霸称雄,出卖背叛,不忠不义所交织而成的。   人生本就是荒谬的,人事更加荒诞离奇。   幸好还是人间有情:世上有爱。   也许只有这点才是真实的,有情有义的。   ——无情呢?   他杀手无情,执法如山,然而他却当众杀了文雪岸。   杀了天下第七的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悲凉、非常的寂寞之意来。   ——仿佛,他的得胜、得手,也胜得十分不快乐,很是凄凉。   的确,世上有些胜利,并不可喜,还十分可悲。   有些胜利,不知有多少人牺牲了性命,有的则献出了人的一生,心血和时间,健康和财富,换取了在浩翰宇宙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抑或是一时意气之争的所谓“胜利”,殊不值得,确也可哀。   所以,有些凯旋,其实是另一种惨败。   有些得胜,却有凄凉的况味。   只不知你试过未?   ——只不知无情是怎么知晓天下第七穴道已解,蓄势伏杀他呢?   这是大家心里的疑问。   不过谁也没问出来。   无情杀了天下第七,白可儿已站出来,朗然向大家说道:   “我等奉刑部之命押解涉嫌杀害多名衙差、捕吏之凶犯文雪岸于大理寺受审,我家公子为让他有公平公正之审讯侦询,曾多次舍身拼斗,以保其人命平安,可惜凶犯积恶难禁,估恶不复,恩将仇报,竟趁公子力保其命时反施加暗狙,我公子只好将之格毙当堂——这一过程大家有目共睹,无有询私,在场诸众,可为作证。”   他说的是事实。   无可争辩、也不必置疑的事实。   ——虽然会不会(挺身作证)是另外一回事。   只听无情吩咐道:“这人虽然已没了气息,但余势未消,余力尚在,收敛的人还得小心为上。先让他在地上躺一会,消消气,也失失势再说,待会儿再让件作检理,送回刑部再作纪录消案。”   陈日月躬身答应:“是。”   然后无情又向那一“老”一“少”长揖道:   “两位前辈,为睹风范,在下只好投石问路,抛砖引玉,得罪之处,祈请勿见责为幸。”   只见那“年青人”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大捕头法眼如山,一逼就把我们给逼出来了,我们这回可真是惭愧得无所遁形呢!”   那“老人家”也冷笑呼呼道:“大捕头做事,手腕高明;办案,更执法如山;没想到,一场戏还做得如此出色哩!”   无情只道:“言重了。”   然后又抱拳道:“告辞了。”   那“老”、“少”二人,只冷眼看他率一众人等(只余下两名衙差,“料理”地上的死人和打砸了的残局)而去,至于老乌,还傻了眼的站在那儿,温文则早在掀开轿帘时已愣住了。   直至无情要走了,要上轿时,这时,轿于里居然走出下一个人来。   这人样子,十分火爆。   ——紧皱着眉,紧咬着唇,像谁都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是谁?   怎么会一直躲在无情的轿子里?   9.天下第七跌一百   这个人走下轿子,忽然一笑,向无情施了一个礼,让出一条路来。   ——一条让无情很自然、也很“方便”(至少对一个残疾的入而言)的“路”好上轿。   这个人原来暴烈如火的模样,却是因为一笑而彻底改变了。   很少人会像他那样子,笑的时候跟不笑的时候会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这人不笑的时候,暴躁已极。但一旦展现笑容,就变得很温和,非常温和,十分的温和。   一种非同小可的温和。   无情对他也很温和。   他同样向这人回礼,然后才进入轿子里,三童子护着他,连同其他的衙差,一齐离开了黄裤大道。   连老乌呆了半晌,一顿足,唉了一声,也硬着头皮,尾随而去。   他原拟杀了天下第七,拼着束手就缚,或者从此成了亡命之徒,也已豁了出去,非杀这人不可。   必杀天下第七的原因是:   天下第七杀了不少衙差、捕快,这些差役都是六扇门里的精英、好手,然而却无缘无故、平白无辜的遭这人的杀害,其中,有好几人,都是老乌的老友、至交。   老乌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也是个爱朋友的人。   他的人很直,所以,交的朋友,尤其是好友,多是很豪爽。   憨直的人。   ——这个凶手杀死了他这么多好友,又使六扇门里元气大伤,精锐尽丧,老乌自然不能饶恕他这个人。   然而老乌也比谁都知道:一旦把这人押回大理狱候审——只怕“审”也不必“审”   就会给“无罪释放”出来了。   “律规”一定制裁不了这个杀人凶手——因为他背后一定有靠山。   稳如“泰山”的“靠山”。   反而,清白而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往往容易给判刑、定罪,因为他们的“有所作为”容易“威胁”到这些“靠山”,而他们自己却没有“靠山”。   是以,他也不肯让这凶手逍遥法外,那就惟有一策:   在他收押天牢之前就杀了他。   尽管这样是知法犯法,执法误法,但也只有冒渎职守,让无情对自己失望好了。   他己准备把自己在六扇门里建立多年的名声一夕尽毁,甚至已准备锒铛入狱,生死不计。   他就是这么个人,向来执法如山,但当他发现法理不明的时候,他就自行执法,并愿承担一切后果。   只惜他杀不了天下第七。   他看温门几个好手仍杀不了天下第七,又不忍见无情为了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而跟“老字号”继续冲击下去,所以他只好自己动手。   但无情阻止了他。   还打飞了他的刀。   没想到的是,天下第七居然反过来暗算无情。   更没意料得到的是:无情似早有防备,一击格杀了他!   而今天下第七已殁,老乌既没杀了犯人,也不算犯了法。   但在众目睽睽中,的确有动手杀犯人的“意图”.虽然,“形势”并不似真的杀了犯人那么严峻,但也脱不了干系!   无情走,他也只好相随而去。   不去的是温家的几名高手。   他们就聚在黄裤大道的街心。   那不笑时很狂暴一笑时很温和的人,依然温温和和地笑着。   向温文很温和地笑着。   温文怔了半晌,终于才也笑了。   一笑,他的忧郁全烟消云散,回复了他的温文有礼。   “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   那样子躁烈笑态温和的人微笑和气的问他。   “不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无情的轿子里。”温文道,“大家都知道,那是顶魔轿,没他的首肯,谁也登不上去。”   “是的,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一样进不去。”   “所以,是他让你上去的?”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在袭人和渡人出现动手之前。”   那一笑起来很温和不笑之时很躁郁的人而今仍是笑着,所以语态非常温和:“那时,我正悄悄的跟在他轿后,准备候渡人、袭人一旦出手,我就跟他们里应外合。”   温文完全明白。   那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我原来跟你也是首尾呼应。——我是不明白你为何却到了他轿子里。”   这笑起来很和气的人,当然就是与温文在江湖上并称为“天涯海角”的温和。   “我本来就在他轿后要下手,不料却给他的刀童邀了上轿。”   “他——邀你上轿?”   “对!开始我心中也很狐疑。但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了。他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已发现了你的藏身处,而且又知道我们俩很少不一起行动,所以纵然他未见过我,也可以猜想我在哪里。”   “那时候他不是正跟他的书僮、剑童、刀童在说话吗?”   “那只是幌子。不过,无情这人的确智能天纵,且能心分数用。”   “所以,他不仅是发现了小袭和小渡,还稳住了你,解决了文人,还揭露出我和你大伯的行藏——”   这次说话的是那卖蛋的“年青人”:“他是故意要咱们亮了相、露了面。”   “他这样做必有原故。”那卖茶具的“老人家”脸上露出若思的神情,接道:“他总要有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预先告诉了你?”   这两人正是“老字号”温家的老一辈高手中的两大精英:   “天残地缺”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这两人在“老字号”辈份极高,“老字号”中又分“死字号”、“活字号”、“大字号”和“小字号”,各由一正一副二人管辖,但总部“大字号”里,仍有五名高手当家,四名高手统管,一名高手统御,十人外貌都相当好看,醒目,人称之“老字号”中的“十全十美”。背底里,与温家作对的敌人却恨之人骨,暗中称之为“十全大毒果”。   其中,“统管”四方豪杰、八方要务的两人,正是这温壬平、温子平兄弟。   其实这对温氏兄弟,年龄相若,都已逾五十,不过,长兄“天残剑”温壬平自年少时已因老成持重、思虑过度,而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甫过三十已给人称之为“大伯”、“老爹”,斯人血憔悴,成天郁郁不乐,郁郁寡欢。他为“老字号”可谓已奉献了他的青春和心力,故而地位尊贵而崇高,得到门内和武林中人的尊重。   温子平则全然不同。   他自少已屡遇忧患。“老字号”传到他那一代,正好遇上各路精英、各嫡、旁、外、支系的子弟分裂,内哄,有的往上爬,有的往外流,有的则在门内争取权位,以致大好温家,因而闹得鸡犬不宁,相阅于内,零星落索,声势大减,温子平曾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去平定这些争戈,然而还是火头四起,保住了局面,依然牺牲了不少支节。   可是他还是保持了欢欣之心,依旧以喜悦的心灵,去面对一切苦艰,坦然也欣然的承受,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与打击。   是的,他虽年迈,但看去模样依然年轻——至少,要比实际上的年纪要年轻二十岁。   甚至,很多相熟他的人都认为:他十年前要比二十年前年轻,而现在又比十年前更年轻有朝气得多了!   这两人最近已各有司职,一在朝,一在野,已极少出来江湖上走动,而今,却一齐出现在黄裤大道上!?   为什么?   ——他们为何事而来?   他们何时已至?   ——难道惊动了这么多的“老字号”高手,只为杀一个“天下第七”!   不过,温和人很快就释了大家的疑惑。   他转述了无情和他在轿子里的对话。   “我知道这次京城里来了很多你们字号里的人。”   这是无情“邀”他上轿后的第一句话。   这顶轿子才真的是无情的轿子——它由诸葛先生设计,班家高手与无情联手制造的,先前在蓝衫大街焚烧的轿子,当然只是“掩饰”.用以引诱埋伏者以为是戚少商的乘舆而出击——一如无情所发出的一种独家所有、天下绝无的“暗器”。   “影子”一样,他打出去的“影子”,虽然并无杀伤力,但令敌人错以为是他,他就可以趁此杀伤他的敌手。   像这样制作繁复、机关重重的轿子和轮椅,他至少有三部和两辆。   温和还在留意这部“名震天下”的轿子之内部结构,无情己把话说下去。   “你们当然不只是为杀天下第七而来的。”   他的话很直截。   他也把话说的很直接。   “就算你们要杀天下第七,也不可能只为了替许天衣报仇而来。天下第七要以‘九天十地,十九神计’击杀了你们‘老字号’中‘十全高手’之一的‘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他原本是你们自岭南派来京城组合‘老字号’势力的第一人。   也是开路先锋,结果却死干天下第七手里——你们理应为他报复,还多于天衣有缝。”   温和表面不动声息。   内心却极为震恐。   ——怎么这些事,这些极度机密,无情都会知之甚详?   (他是怎样知道的!)   (机密是怎么泄露的!?)   “只不过,你们打着为许天衣报仇的名义,是要感动洛阳温晚,让他觉得你们为他的徒儿复仇,引他重返京城,把洛阳老字号的势力转注在京师,完成你们‘老字号’侵夺王城武林的心愿。——就算万一失手,也可激发温嵩阳人京重振旗鼓之决心。”   温和迄此才能说话。   他只能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答:“职责所在,我们一直部很留意武林中各帮各派的变动,也一直都很留心江湖上各种人事变迁,更加特别注意‘老字号’温家的动向。”   他微笑道:“没办法。温家拥有当今武林最强大的用毒队伍和施毒手法,我们不得不提高戒备,加强观察。”   温和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地道:“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们——本以为在朝里,在京里当权主事的应说是蔡京这些人,现在看来你们也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无情道:“不敢。不过,若无知已知彼之能;我们六扇门系统的和几位同门还能在京里混?还可能蔡京、童贯、梁师成这些人手上翻些云覆些雨么!刚才在三合楼前,你胞兄温文己言明不再插手天下第七的事,而今又伏在前路,只伯是你们字号里的高层另有所令。——只不过,阁下和文兄已是‘老字号’里的大将,谁还能指使得了你们?我看,这回可莫不是连‘天残地缺’都来了。要是温壬平、温子平兄弟来了,那么,将实力转移入京城的事是志在必得的了。我猜的不离谱吧?”   温和汗涔涔下。他这回当真是笑不出来了。   “我发现温文兄既要拦路劫囚,那么,足下与其一向如影附身,形影相依,必也在附近,留心之下,果然发现侠踪,这才诚意相邀但告,并无居心,决无恶意。”无情正色道:“不过,你们若要当街劫囚杀囚,我身为捕役,不得不全力阻止。”   温和从这句话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击的要点:“大捕头既然知道我们‘老字号’温家的势力人京,已是势所必然的事,也当然了解我们入京的第一次行动是志在必成—   —你还要以一人之力,阻拦我们,岂不是横臂挡车,故意与我们为敌?”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代表了王法,也代表了所有执法的差役,来阻止你们这么做的。”   他眼神似电,眼色如刀,望定温和人,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们若当街格杀天下第七,非但不能立威,而且还坏了‘老字号’的名声,误了温家的大事。”   温和听得一愕,苦笑道:“这……我就真的听不明白了。”   无情安安静静的侃侃而谈,外面这时传来一刀三剑童的故意的大声笑闹和对话,这时,开始有顽童尾随囚车抛物掷东西。当然这还只是问路的投石。   “‘老字号’本身就与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你们敢入京发展,那是直接受天子之意旨而行事。皇上也希望培植一些他直辖的武林高手,蔡京、王黼、童贯等各有大量身怀绝技的武林人物为他们撑腰,圣上若有所闻,难免揣揣。不过,温晚是你们的群龙之首,因顾忌于米苍穹、方应看之威胁,一直迟迟不敢入京。于是你们想先把声威闹开来,把局面阎大,使洛阳温派人手和岭南‘老字号’同门再无反悔、抽身之余地。”   无情并没有大咄咄逼人,语锋也不特别犀利。   他只是明晰。   思路的明明白白。   立场的清清晰晰。   ——连来龙去脉都清楚明朗分析入微。   他所说的,尽管温和不想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因为他既不了解无情是怎么对“老字号”近日的动向,能如此了如指掌的,可是他也不得不同意:无情分析的大抵都不违背实情。   所以他只有一面震讶一面留意。   ——无情的话,的确值得他留意听取,深思反省。   “因此,你们有意格杀天下第七,一方面是重重的打击了蔡京手上第一号杀手之威,一方面是使温晚欠你们一个情,一旦者字号失利,他不得不得于情面,自洛阳调重将为援,还一方面可为你们温家的人立威、唱道。”   “可是你们错了。”   “打杀天下第七,并不能打击蔡京。蔡京现在正拟复出,大张旗鼓,这段期间,他看似沉潜,其实是密谋着詹别野等人代他号召了‘飞斧队’余家、‘南洋整盘门’罗家、‘平安门’女陈氏世家及‘四分半坛’未给杀害的叛徒,以及‘神枪会’孙家、‘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妙手班家、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雷家、‘感情用率帮’的反将、‘金字招牌’方家的逆徒、‘黑面蔡家’、‘下五门’、‘十大派十六剑派’的掌门……这些人中的精锐,甚至是第一高手,为他效力——听说连贵门中亦有三大顶级高手温纵横、温而厉还有另一位辈份更高的人物,都为之所网罗……大概是有这回事吧?”   温和人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这回事,要不然,“老字号”温家的“大老”也不会感觉至危机四伏,连顶级三大高手也给蔡京“收买”过去了,只怕“老字号”的大权,就算不给他人操纵,也将很快便另立“字号”了!   只是,无情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老字号”内部绝对是机密,连温和也不过只知温而厉已投靠了蔡京,另一个原来是温纵横,他还是首次听得,看来,无情连“第三人”只怕也已了然于胸了!   原来已有那么多绝世高手已尽收蔡京等“朝中六贼”旗下,不可谓不闻之惊心矣!   温和人冷汗直冒,心中虽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板起了脸。   没有比他更知道自己只要笑将起来,令人舒爽开朗,平易近人,但像这样的人一旦“黑口黑面”必予人极大的压力。   所以他此际内心震惊之际,更要肃容冷脸。   无情却谈笑依然,举止有度,看他的神态,大概在抚琴、吟诗、品茶、谈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气态吧?   无情又在并不宽敞的轿子里闲闲地问了一句:“大概是传言不虚吧?嗯?”   温和道:“盛大捕头不愧是六扇门中人,消息来得好快,佩服佩服。”   无情道:“我只是因职之便,道听途儿只不过,蔡京目前,一心一意要激当年威震天下、横行武林的‘七绝剑神’重出江湖,为他效力,至于天下第七,地位排名,只怕己从他们这帮势利小人心目中的第七跌至一百开外了……你们‘老字号’出动了那么多有头有面的高手来杀他,只不过是成了竖子之名!”   温和反问:“不杀此人,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法外?”   无情道:“非也。我知道‘老字号’高手己在前面设好埋伏,可是,杀鸡焉用牛刀?”   温和问:“此话怎说?”   无情微微笑道:“其实,戚楼主并没有封死他的穴道。以天下第七的功力,只要全力聚运,必能冲破。他仍呆在囚车,只不过是要等待机会……”   温和讶异地道:“等机会?等什么机会!?”   无情谈谈地道:“等机会杀人。”   温和更为诧异:“杀人?杀什么人?他知道我们会来杀他不成!?”   无情一笑道:“他本来是要等最好的时机来杀我——不过,你们若要杀他,他也一定会反击。”   10.身后功名谁管得   温和震讶莫已:“你是怎么知道他能冲破受封制的穴道的!?”   无情道:“我看出来的。此外,戚少商也在把天下第七送来之际,跟我说明了这个特殊情形。”   温和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戚少商是故意没封死他的穴道,让他逃走……而他又私下通知了你……?”   这里边有好几个疑点,似乎怎么说都有点欠通。   无情道:“是。不过,戚少商的点穴手法,就算不用重手法,寻常人也决解不了,不用内家真气,也休想冲得破。”   温和毕竟是“老字号”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已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   “不过,天下第七并不是寻常人。”   无情微笑补充了一句:“他也不是甘心伏法的人。”   温和可更加明白了:“所以他一定会拼着内伤也会自行冲破穴道禁制——而他又以为你并不知晓。”   无情点点头道:“所以他刚才已咯了血,只不过还强自憋在口里……冲破戚少商的‘一元真气’,谁都得付出点代价。”   温和当然同意:“他以为你不知道,就会伺机逃走——   当然,最好在逃走前先杀了你、好在蔡京面前讨一大功。”   无情又笑了笑,神情有点落寞,又带点自嘲;“杀了我,毕竟还是有点好处的——   江湖上、朝廷中,要我这条命的毕竟为数不少、等我死的人可以说是不可胜数。”   温和可是愈来愈意会过来了:“如果他猝起发难,向你狙击,你就可以借自卫,制止要犯逃走之由,而将之格杀当堂。”   他越说越抓到“要害”了,“也就是说,一切都可假手于你,你是秉公、依法而将之就地正法,戚少商也用不着背上当街杀死蔡京手下的罪名,而更不用我们冒险犯法的去干这事儿了?”   无情目中已有嘉许之意:“其实,要杀他的岂止是你们?   我看‘六分半堂’的主事人也育意致他于死命,只不过,他们是谋定而后动而已。”   他微叹又道:“就算押解他的衙差中,我看也有人恨之人骨,想一刀宰了他……其实你们又何必猴急这一阵子呢!”   他向街旁的店铺游日望了望,最后定睛于远处一所专卖镪冥、祭品的店子,微扬下额,道:“光是那家纸扎店,至少就有两名蔡京的手下监视看:谁杀天下第七,就成了他日后歼灭敌人的借口,你们‘老字号’刚要到京城来大展拳脚,又何必为天下第七这种人而暴露目的,让人有把柄操在手里呢?”   “何况,”无情继续道,“洛阳温晚温大人已派温热温十一哥跟我说过:杀天下第七,并不能促使他因而进军京城;关键仍在温柔安全一事上。——你们又何苦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反而让天下第七死后扬名,死得壮烈的事呢!”   这时,无情离卖蛋的和卖茶具的摊档已很接近了,而他也看出来了,尾随的“小孩”:温渡人,温袭人已拟发动刺杀囚犯了。   所以他说:“——虽说身后功名谁管得,但天下第七还不值得由你们动手来杀。我看,连温壬平、温子平都出动了,你们这趟成真是小题大作了。这原由我跟你说了,还望你能力我作个解人,我不想让‘老字号’正直之士、精锐高手都恨我从中作梗——我只是不想你们冒这趟浑水,立威不成,闹得人翻马卧而已!”   迄此,温和人已完全明白无情的用意了,他也不得不佩服无情的眼光:   ——“老字号”的“天残地缺”的确是来了,而他却看不出那像祭品店里居然潜伏了蔡京的人。   所以他只有说:“看来,在情在理,都是大捕头依法处决天下第七,比我们动手更是方便。不过,我们已埋伏了,也即将发动了,我若当即阻止,反而让大捕头的良苦用心曝于人前,只怕……”   无情即道:“这点你不用担心。”   温和温和地道:“虽然大捕头足智多谋,但我们字号里来的也向有能人,大捕头万勿轻忽了。”   无情道:“老字号高手如云,我何德何能岂敢小觑?只不过,你们的好手既然来京,准备攻这一阵、打这一仗,在下也只好不自量力,恭迎讨教。万一我技不如人,受死无怨。如勉强能承贵字号礼让,可以落得个不败不死,那么,只望我兄得便时能向贵字号各好汉道明在下苦衷,个中原委,就感激不胜矣。”   他落落大方、但坦荡荡地道:“何况,崖余自幼残障,文不成,武不就,只靠几件机关,几位同门之助,且微天之幸,得凭各路好汉英雄赏脸人情,才能走几条大街,数处小巷,不像贵字号人人在大江大湖翻过风作过浪,皆稳如泰山,这点在下远所不及,能望背项已汗颜不己……不过,在下这点雕虫小艺,若尚在各位手里讨得个自保,咱衙里、门里,可也有不少能人前辈,替皇城维持治安,为天下主持法理,他们都比在下干炼、出色,别的不说,光是我门里的铁姓、崔姓、冷姓的三位兄弟,已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若贵字号想节制奸佞,染指京城武林,此地原是天下各路英雄好汉来得去得之地,在下自是欢迎下过,但若遇上一些人妄图作乱生事,扰民逞能:挟技行恶、怀奸附侯,那么,就算区区不才,力不如人,我等同门弟兄,也决不坐视,定做恶锄奸,决不纵容……”   说到这里,无情目光闪动,已注意到轿外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形势,当下便把话说到底了:   “我的作为,不过尔尔,但若我也能发萤火之光,蚊臂挡车,敬请足下转告贵门诸君子,一切请以法理为重,以天下百姓福扯力念。言尽及此,请阁下稍停委屈于此间,我应付外面变局,届时才恭请我兄为我圆场。”   接着,无情便故意与三剑一刀童对话片刻,然后,谈笑间阻截了“老字号”中的“金童玉女”的攻势。   接着,他又瓦解了温文的劫囚,还惊动了揭发温壬平、温子平的乔装、匿伏。   他故意“逼”出了这对“老字号”的名宿:“天残地缺”,原也情非得已。   他这样做,是因为这对当年曾名动江湖的用毒兄弟,而今都至少五十开外,尽管老骥伏枥,雄心尚在,但毕竟已垂垂老矣。不过,他们在武林中,仍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残毒”温壬平和“缺毒”温子平,除了都是用毒高手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就是博学强记,知识渊博,文笔奇佳,运思极速,对史学有非常独特而精深、透彻而广泛的了解,是以,亦是江湖上的两支“史笔”。   ——很多江湖上的人和事,武林中的战役和冲突,都由他们作了记载,甚至都听信他们的评点、诠释。   甚至连成就高低,品格排位、兵器武功,大家都很是信服温氏兄弟的品评、赞述。   对江湖上许多重大的战斗,或重要的事件,“天残”、“地缺”也不惜奔波、劳苦,只要先有风闻,必千辛万苦赶至现场所在,旁观记录,目证记述下来。   若说远例:当年大侠萧秋水孤剑单身,勇闯“蜀中唐门”,以救红颜知己唐方,他们便千方百计,混入现场,作了记叙,日后才让江湖人知悉这一战的惊天地、泣鬼神。   如举近例:关七曾在司马旧宅以一人之力决战皇城中超过十名武功最顶尖的高手,居然还稳占上风,然后又在遇险时,“神秘消失”,温壬平、温子平兄弟,便适逢其会,目睹了,也记载下来了。   虽然他们也找不到答案:   ——关七到底因何消失?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温天残和温地缺虽然都爱史,皆善于用毒,文才惧佳,但也有一点极大的不同:   他们两人处事,应世,一个喜欢住悲观、消极的想,另一个,无论遇上什么挫折、打击,总会往乐观、开心处看。   故而,岁月漫长累积下来,温壬平只五十开外的人,看去已沧桑满面,白发催人老;温子平却本来是近五十岁的人,看去却像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岁月虽然易催人老,但心境更加重要。   到近十年,“老字号”的江湖地位受到冲击,号内高手,跑有了变乱,温氏双平,亦有了分歧。   温壬平的史笔,为朝廷所赏识,召他为史官,专为朝廷记述一些江湖铁事,武林秘史,温天残也在原赐封衙下,乐于当一个游走于朝野间的“史官”。   温子平则仍留在“老字号”,以平民布衣身份,继续为江湖掌故、武林风云作纪事,他总认为无官一身轻,这样于湖海河山间逍遥自在,挥笔记下一切所知所悉的,无疑要比封官加爵的做事要来得轻松、快活。   这次,是“老字号”要“进军”京师的第一役:格杀天下第七,也是为温家子弟,“七杀一窝蜂,九死一生疯”温随亭报仇,更为温家外系门人:“天衣有缝”许天衣讨回公道,两人自然都在事前知道了,各代表官方、民间,要目睹这一战,不但要记录下来,必要时,己有“出一分力”的准备与决心。   这也许就是无情硬要把他们两人的身份都公然揭破的理由。   ——一旦他们己挺身而出,这件事就已在官方、武林中记录下来;杀天下第七的是无情,可是无情是在生命受到威胁.同时,要制止对方潜逃的危急情况下,才下杀手的。   所以天下第七的死,死于他越押不遂,而不是死在老乌“知法犯法”、“老字号”   一众高手围狙,或是京师第一大帮会的主脑在王城里公然杀人的情形下。   他们无罪。   无情也是“被迫”杀人。   ——这样“死法”,也不致成就了:当日京城十数高手群战关七,而今却成了各路人马围杀天下第七。   虽然都是“七”,都是武林中非常卓越的狂魔,但情形毕竟很是不一样。   到今天,大家仍不知“战神”关木旦、“独目”关七夫了哪里?到底因何消失?存身在哪一空间里?   所以,温氏兄弟那一笔“纪事”、也只好以“无敌关七,负伤却不知所终”为结,不甚了了。   这一次,“老字号”温家空群而出,要天下第七授首,温天残、温地缺自也不能袖手,无情故意用暗器“迫”二人露面,这样一来,他杀文雪岸就摆明了自卫而失手误杀要犯,而不是私下处决。——尽管这样做法,看似早有预谋,但既保住了“老字号”,戚少商,老乌等不必犯上杀人罪。   又可以将天下第七这种恶贯满盈的人绳之于法,亦不失为上策。   只是这样一来,温天残和温地缺既现了身,就“责无旁贷”的要向“老字号”。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朝廷方面作出“证明”和“交待”。   天下第七之死是他“咎由肉取,作法自毙”——无情确有出力保护他的安危,且三番四次与各路人马费力周旋,如果不是文雪岸要恩将仇报,狙击发难,要杀无情,盛崖余也就不会在自身安危受到极大威胁的情况下一记反击,将之格杀了。   故而,无情“被迫杀人”,已有各路(不管敌友)的旁证。   ——毕竟,在京中皇城杀人,不是要杀就杀,武功好就可以妄作非为的。   王法在,不可枉纵。   至少,公道自在人心,也有一撮维护正义的人,在主持大局——只惜,也有着太多弃权往法的人,为个人私利,弄得天怒人怨,鱼肉百姓,人心惶惶,莫所适从。   所以,像四大名捕这种人,就不惜站在法律,跟这种人斗子到底。   而诸葛先生却以另一种方式:那是政治的手段,跟祸国秧民的当权人物巧妙周旋于纵;至于戚少商和他那一班人马,则借重民间帮派的力量、为百姓人民主持公道。   一如佛法入门有四万八千种,要为公理、正义做事,也一样有千姿百态,各种化身,各式手段。   身后功名谁管得——但生前的种种禁忌规律、人情世故、风俗习惯、礼节关系,还是得要知进退,懂规避的。     第六章 天生杀人狂     1.紧张与和平   这是雷纯的推论:   她认为无情这一记暗器是别有用心的。   他已向“六分半堂”作出了警告:   一,他己明白了“六分半堂”伺伏一旁,图“渔人得利”之意。   二,他这一刀摆明了他所代表的刑部,仍控制住京师的治安,谁要是触法了律法,他仍有制裁他们的力量。   三,他也向她发出了只有雷纯才明白的“暗示”:她要救天下第七的“真正用意”,他已猜估掌握到了。   所以,他这一刀,借自捕快老乌,却表达了极大的警示:   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也不许她有异动。   可是,如果雷纯真有密谋,会因为他这一刀而打消么?   不管雷纯是怎么反应,林哥哥当然看不出来,但雷纯却看得出来:事情还没完。   林哥哥果然还有话要说。   “后来事情是不是还有变化?”   雷纯这么一问,林哥哥立即心悦诚服了。   事情到后来真的有变化。   而且变化极大。   林哥哥因为那一记匕首而惊魂未定,反而瑟缩在藤店里一动也不敢动,反而看到了“下文”:   下文是在无情领队走后:他一走,老乌自然也跟着走了,他手上的八名衙差,有六名跟着离去,只剩下了两人,留着监察天下第七的骸首。   ——收尸,那是件作的事,并且要衙门里特派的验尸“行尊”来检核后,才能搬动现场事物,包括尸首。   这是规矩,也是办案、验尸的法定程序。俟许作及衙门派来的侦察衙差把现场作纪录后,再经办案主簿综合总结,然后才向主事刑吏作呈报,才能制定案子的性质,和决定是否追究、侦办的方法。   仍匿伏在藤具店为无情那一刀所慑的林哥哥,一时仍举棋不定,匿伏不出,却看见温和人自无情轿子步出,与温文人、温壬平、温子平、温渡人、温袭人等在街头叙议一阵,然后两人一道,各在蓝衫大街、黑衣染坊及绿中衡等地消失了。   黄裤大道上守着天下第七染血尸首的,就只剩下两名衙差。   这两名衙差,都是六扇门中的硬手,也是老乌的兄弟,且是京师里最有名的“师爷”   门下两名子弟,一个名叫“沙尘”,也不知他原来是否是真的姓,“沙”,另一个人皆称之为“灰耳”。“灰耳”看去有点憨直直的,人却很沉着,“沙尘”十分高傲,但为人也真的警省得很。   这两人守在街头,就站在尸首旁边,都知道这是大案,不敢轻离职守,要等到仵作及侦察人员来了再说。   另外,街上探头出来察看,甚至走过来围观的人已渐增多。“灰耳”和“沙尘”也忙着维持秩序,着大家不要恐慌——   要知道是京师这样的繁华大都,一旦有什么流言传了开去引起骚动,那造成的破坏和伤害是无以控制,也无法收拾的,所以,沙尘和灰耳都十分小心。   就在这纷纷攘攘之际,林哥哥忽然发现:有两个人,又挤在人群中,折了回来。   他们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   应该说,他们应该是一早已离开了的。   这两个人,夹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可是一旦注视他们的样子,印象又会特别深刻。   特别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们长得非常漂亮、可爱、逗人喜欢。   乌溜溜的眼睛,红彤彤的唇瓢,华美的衣饰,加上深深甜甜的酒涡,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要令人心花怒放,还普天同庆,让人看了一眼,就因为喜欢而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一般人却忽略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是大人。   他们只是孩子。   他们就像一对“金童玉女”。   他们是温渡人和温袭人。   他们为什么要再回来?林哥哥这一方面的人,其理由观以推测。也许是因为他们童心未泯,或许是因为他们好胜心强,抑或是他们发现了什么疑点,还是他们只是为了泄一泄忿,因为他们开始时发出的暗器毒物未能取天下第七的性命。   所以他们说什么都要打他一下,毒他一次,且不管对方已失去了生命或否……   总之,温渡人和温袭人二人,又混入人群中,并逐渐迫近天下第七的尸首,两人还打了一个眼色,趁灰耳和沙尘一个下备之际——   温渡人忽然低着头,冲出了人群中,还好像一个踉跄——   沙尘急忙赶了过来,扶住了他,叱道:“兀那小儿,快回去,胡闹个啥——!”   话未说完,温袭人已一个闪身,到了天下第七尸首旁,手里碧光一现,多了把湛碧的小刀,快刀锋利,一刀就向天下第七脖子剁了下去!   也许,她是要剁下天下第七的头颅,好向“老字号”作交待,或许,他们还是要取天下第七的人头,来慰同门温随亭、许天衣的在天之灵……   不过,变化却出人意料。   她一刀剁下,却惊呼了一声,地上灰影一长,一人精光暴现,一闪而没,飞身蹂起,却在起伏间又仆落街头。   人群纷纷惊慌走避,灰耳马上赶了过去,挥拳,却打了个空,大子连忙扶住一人,却是温袭人,她已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咀唇、胸臆间都大量的冒出血水。   温渡人也惊叱一声,与沙尘同时包抄赶了过去,一出手就把温袭人重创的人,竟然就是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不是已经死了的吗?   他刚才还明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就算是一只飞过的乌蝇还是一头路过的老狗,都嗅出他已丧失了性命。   众人甚至因为他已丧失了性命,而相继离去。   刚刚还很紧的气氛,亦因他的死而和平下来。   战火已止。   战斗已休。   没料到.就在温袭人倒回来要割下他头颅的一刹,他猝然扑起,打倒了她。   可是他自己也倒下了。   温渡人怒喝,他手上有一把金色的三角型的兵器,立即递了过去!   他要为温袭人报仇!   他要这人的命!   然而这个人却像有九条命的!   场外突然探出了两个人。   一个较高、一个较矮。   较高的不算高,较矮的却明显有点矮,好像都没有完全发育。   两人都蒙面。   一个是用米铺那种厚纸袋,把头套着,只在上面挖了两个洞,以便视物。   另一个则用一块绸遮着脸,在后脑随便打了一个结。   是以,两人都只突然现身,没有亮相。   但都同时露了一千。   高的一出现,就一扬手。   七八种暗器、呼啸而至。   暗器打向温袭人。   温渡人立即撤掉一切功势,一手夺过灰耳手上的温袭人,边以“金三角”招架,边飞退丈余。   沙尘和灰耳叱喝追截,那较矮小的蒙面容忽然踢了一脚。   遥踢。   这时,这身材较矮细的蒙面客,相距两名差役,至少有十一二尺之遥。   饶是这两名公差见过世面,打过不少硬仗,也不禁一呆:   难道“劈空掌”(听说能隔空发掌劲伤人)之外,还有“劈空脚”不成?   2.不对路的对劲   非也。   看来,这趟“突袭”的人,还未到这把火候,要真的练成“隔空发掌,伤人肺腑”   的“劈空掌”法,少说也要有二十年苦练,更何况是“以脚代掌”?   可是这一脚的“伤杀力”,只怕比“劈空脚”更矩。   难度也更高。   因为他的脚一伸,脚劲没发出,暗器却发了出来。   也是六七种暗器。   沙尘大惊。   灰耳变色。   两人急退、挡架。   两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得下这些暗器的——真要命,谁也没料到那一脚居然会发出暗器,他们两人正全力腾身过来,几乎等舍身喂暗器了!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过这些暗器的!   但避过了。   终于还是避过了。   没死。   未伤。   却惊出了一额的汗。   冷汗透背。   惊魂未定。   却在这时,一高一矮两名蒙面人,已一前一后的“抬”走了天下第七!   ——本来已明明死了的天下第七!   又在冒汗。   灰耳搔耳,沙尘觉得有沙子进入了眼里:他们不知道如何向老乌交代、向无情交待、向刑部交差!   天下第七又走了!   ——这人的命,像不死之鸟,又像本来就是一具冤魂,已经大死过了他不在乎多死几次一般!   “这人的命,的确下容易要。”事后,温氏“天残地缺”在救治温袭人的时候,也作出了这样的分析、评价,“他居然还没死,连我们都看走了眼。”   “不过,他纵不死亦已伤重,”这是温子平的看法,“不然,他这一击,袭人必死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他仍只伤不死,”温壬平的说法是:“无情果然是个阴险的人。”   他的话前一句跟后一句似完全不相干,但谁都知道温壬平是一个说话极有分量的人。   他决不说废话。   他这样说,必有深意。   所以“天涯海角”一个皱起了眉,一个托起了腮,在寻思。   “你是说,无情故意留天下第七一条命?”   “是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可能他要收买人心。”   “收买天下第七这种兽性的人物,他不怕这种人有一日会反噬吗?何况无情也真的至少是重创了他。”   “也许是诸葛先生授意这样做。诸葛小花旗下,需要像天下第七那样的杀手,专做四大名捕不便做的事。”   “可是,天下第七已成为蔡京手下倚重的杀手,他会转投诸葛麾下么?”   “也许他们一直都只是在做戏;”温壬平冷笑道:“可不是吗?无情让和人相信了他阻拦我们取天下第七之命,是为了我们好,且要亲自取他性命,结果,他还是放了他,饶了他——   如果不是袭人、渡人偷偷溜回去要取天下第七的首级,我们一定不敢置信,明明已死了的天下第七怎会复活!”   他回目巡扫了着了天下第七一记“势剑”而瘫倒在床上的温袭人。   她以为一刀必能切下天下第七的头颅,没料到才一趋近,反而送上去应了天下第七一击。   这就是“势剑”。   ——就其势而施剑。   温袭人反应机敏,倒翻得快,但犹似吞服了一颗太阳。   一粒滚滚烫烫、火火辣辣的太阳。   现在那“太阳”好像蛋黄似的还黏在她的腹腔里,在那儿烫着她、折磨着她、煎熬摧残着她。   幸好那时天下第七力已衰,人已伤重,所以,他发出来的势剑,才不算是“千个太阳在手里”。   千个太阳?那是谁也吃不消的事。   温和人和温文人都不说话了。   两人感觉近似,但又很不同。   温和人觉得愤懑,他觉得自己受无情欺骗。   温文人毕竟跟无情决战过,虽然他本来不想跟此人交手,但温壬平直接收到“老字号”总部之命:尽可能手刃天下第七,并试一试四大名捕是敌是友,有多少斤两?   他出过手,没讨好,但已尽力,但是他也有受骗的感觉。   他还有另一种感触。   不寒而悚:   原来无情是如此奸诈的。   ——难怪四大名捕不但能在风诡云诈的江湖上享誉,且还能在政治斗争壁垒分明的京城里稳如泰山了!   他觉得是受传言所骗。   传说里的四大名捕,都是为天下百姓求公道的侠义人物。   现在看来,只有四个字:奸狡可怕。   温子平却有些不一样的看法:“无论怎么说,无情似乎都没有必要救天下第七。他烧他不杀还救走了他,宛似撒了把钉子在他正要吃的饭里。这不对路。”   温壬平仍坚持所见:“虽看来不大对路,但却对劲——这正好是四大名捕和请葛小花一向来好放烟雾、莫测高深的手法。”   “会不会是……?”   温子平在寻思。   “怎么?”温壬平有这揶揄的问。他一向认为长一岁经验就多一分,温子平再智能天纵,也比不上他这年岁较长,见识较多的兄长。对这点,他很自恃。如果他成就不如其弟,只是因为运气不如,不是因为才能。   好像也因为看透了这点,温子平才没有把话说下去,反而问:“袭人的伤会不会恶化?”   温壬平没料问题会转到伤者身上来了。   他怔了怔,才说:“天下第七那一招看似本来要打在她脸上的,但袭人反应快,急仰身而退,眼看这一记是应该落在袭人胸际的,也不知为何,天下第七却临时改了方位,印在她小腹间……”   说到这里,温壬平白眉耸动,脸有优色,“看来,她的伤好像不怎么严重,却有些不对路——”   温渡人担心得快哭出来了:“不对路?袭人会不会复元?”   温壬平衙了持须脚:“别怕。她的伤仍对劲,只不过,担心有些后遗症……”   温子平问:“例如?”   温壬平忽然显得有些烦躁,起身负手,看窗外。   窗外有树。   树上有一只猴子。   那是一只他豢养的金丝猴,正在跟他做鬼脸。   “就算她好了,也有可能以笑作泣,以哭作笑。她可能会以种百合花的方式去喂鸟,用伺鸟的方法去养牛。”   他这些话,大家都不了解。在床上躺着的温袭人也没有丧失了听觉,只不过,她现在也没心去分辨温壬平这番话的平谗意义,因为,她腹中、身上、乃至心中,都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核突、恶心、龌龊……似给人在蹂躏一般的感觉。   又像有什么不道德的事物正在悄悄的滋生着……   温渡人在担心中垂泪。   温文人冷哼了一声:“我一定去找天下第七。”   温壬平眯着一双风霜的眼:“你现在找他可不容易,但却是最好对付和解决他的时候。”   温文人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杀了他,为袭人报仇!”   温和人却也狠狠地道:“我要找无情。”   温壬平嘿声道:“因为他骗了你?”   温和抓紧了拳头:“所以我要报仇。”   他气愤地大声道:“我要他知道‘老字号’温家的人,都是不好惹的!”   听到这句话,外面那只金丝猴,忽然攀到了窗边,惊呼了起来。   它的视线就落在榻上温袭人那儿。   看它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看它的其中之一个主人,而是看到什么狮子、老虎一般惊恐莫已。   大家都不明这头通常极有灵性的猴子,今几怎么似发了瘟。   温壬平仍负手,看向窗外。   窗外已黄昏。   他那样的眼神,仿佛夕晖晚霞问有一群美丽的女奴,正在那儿牧放一般。   温子平则脸有忧色。   忧得就像夕暮那么沉,那么郁。   3.不对劲但对路   在温壬平、温子平对天下第七“死而复苏”一事作出评价及救治温袭人之际,雷纯也听罢了林哥哥的转述。   她听得很仔细,让说话的人很受注重。   听完了她才发问,她问得也很仔细:   “你是说:天下第七死而复生,起来打倒了要砍他头颅的温袭人,然后才又倒了下去?”   林哥哥答:“是。”   雷纯又细心的问:“后来又有两个蒙面人把他救走?”   “是的。”   “你们有没有跟踪下去?”   “当时,我们分两派意见,一派是跟下去,一派是暂时罢手,先向小姐禀告,再作定夺。”林哥哥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事前接到的命令是:在最好不要太大及大直接的冲突下,尽量带天下第七回来。在‘老字号’出手后,我们动手,冲突必矩。   我们只好袖手。无情插手后,我们再劫囚,只怕也力有未逮。而今,又有神秘人救走了天下第七,只怕局面越来越复杂。雷同、雷雷、雷有、雷如几位侠兄都主张暂时收手。”   雷雷在一旁插口道:“我们怕追查下去,会惹祸上身,尾大不掉。”   雷同道:“况且,天下第七跟我们六分半堂、霹雳堂的人,也委实算不上有啥交情。   他那种人不救也罢。”   雷如则说:“如果我们从中插手,就算救得了天下第七,可能也与老字号和六扇门、四大名捕的人结怨,那就得不偿失了。”   雷有也道:“何况,无情早就知道我们窝在那儿,已提出儆示,这事若缠上了身,就太不值得了。”   看来,“如、有、雷、同”四杰,都对天下第七为人很不以为然,但觉得不应该为他冒险犯难。   雷纯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眼神亮亮的;笑的时候,眼波柔柔的;但无论她笑或不笑,都会让人珍贵,让人爱惜,让人珍惜不已爱护备至,乃至万干宠爱集一身。   女人见了她,会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人。男人见到她,则会派生出许多情惊来。   作为京师一大帮会的总堂主,她一点也没有架子,更没有杀气,甚至连独当一面的威势也没有——但你又会觉得她独当岂止一面!   ——独当七八面还真小觑了她!   雷纯还在笑,但一向气态波桀的“如有雷同”,不知怎的,心头都有点儿冻飒飒的。   雷纯笑得眼尾勾勾的,勾魂似的眼波向四人面上逐一溜过,笑着问:   “你们都认为我不该发兵去救天下第七是吧?”   “是!”   这轰一声似的回答的不是雷有、雷雷、雷如或雷同,也不是林哥哥,而是雷雨。   他夸刺刺似的道:“天下第七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一救。”   雷纯报以欣赏的眼光。   当她欣赏对方的时候,无论对方再傻、再疏忽、再不解温柔,都会感受得出来,她对自己的欣赏之意、看重之情——这点是有些奇怪,有些人,不必说一句话,用不着做任何动作,便能使对方充分地了解到这一点。   雷纯显然就是这种女子。   相比之下,反而开口表态,出声夸赞都为之落了下来。   “那你又为何追索下去?”   她只这么问。   柔柔的。   “因为这是你的命令,”雷雨大刺刺的道,“尽管我不同意。   但我还是尽量执行。”   雷纯又看了他一眼。   这次她要表达的是感谢。   ——她要表示的,一向都会很成功的表达出来,而且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必说,对方也一定会感受、体悟、领略到的。   雷雨舔了舔干唇。他的脸满是胡碴子,脸肤就像是干旱了七年的沙漠一般粗糙。奇怪的是,他的胡子从来都不能长长,别人都以为他刮了胡子后再长出来的须脚,其实不然,他一向都只长到胡碴子,然后新陈代谢,纷纷掉落,但很快的又长满整个胳腮的胡碴儿。   他的声音也像沙漠。   ——久旱逢甘雨的沙漠。   尽管下的不是雨,而是沙子,或是石头。   ——他的心,只怕也是荒芜如沙漠吧?   “我是主张追蹑的。我一路跟下去,见那两个家伙,背着天下第七走,一直走人了紫旗磨坊一带,然后就消失在‘名利圈’。”   雷纯皱了皱秀眉:“名利国?”   她连皱眉的时候都很好看,还让人看了有点心痛。   代她而疼。   谁都知道,京城的“名利圈”就在紫旗磨坊之西南侧。那儿是一个“半公家”的“机关”。那地方同样供应酒水、小菜,可以让人歇息、驻脚。不过,以前却有一个特色:“名利圈”多是城里的差役、捕快、禁军、衙吏聚脚之处,别的客人,倒是少见。   久而久之,公差愈多,在此处打尖、歇脚、交换情报,乃至押解囚犯、传播信息、巡察更替,也在圈内进行。   一般人倒是少来这种所在。   “是的。”雷雨摊了摊手,“到了这地方,我就不方便进去了。”   “所以你就回来了。”   “但我不是无所获。”   雷纯又笑了。   她的笑很容易让男人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而让女人觉得自己不够女人味。   “雷大雨大一出手,阎王不死算命大——岂有雷杀人王白手空回的事儿!”   雷雨像雷雨一般的干笑了两声,道:“我至少得悉了两件事。”   “一,在路上,那两个蒙面小子再次出手封了天下第七的穴道。这件事显示出:他们未必是同路人,而且天下第七功力和作战能力定必未能复元。”   雷纯马上表示同意:“他的战斗力只要恢复一半,这两人休想碰他一根汗毛。”   雷雨是以说的更自信:“二,这两个劫走天下第七的人,定必跟京师路的差役、军吏很有关系,否则,他们这样押着一个要犯,岂可如此明目张胆的进入‘名利圈’!”   雷纯叹了一口气,悠悠的道:“他们当然可以随便出入‘名利圈’了。”   这次到雷雨忍不住问:“为什么?”   雷纯道:“跟在四大名捕之首身边亲信,连‘名利圈’都不能出入自如,那无情在六扇门的地位可是白搭了。”   雷雨诧然:“你是说——”   林哥哥已沉不住气,代他问了下去:“你说劫囚的是无情的三剑一刀童!?”   雷纯嫣然一笑:“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她娓娓的道:“第一,他们使的是暗器。二,他们的个子外形吻合。三,只有他们最清楚天下第七其实未死。四,他们没对黄裤大道的两名差役下毒手,亦不敢跟老字号正面对抗。   五,他们是名捕亲信,自然可以出入‘名利圈’而无碍。”   林哥哥倒舒了一口气,仍有点不敢置信:“……他们……   为何要这样做!?”   雷纯柔柔的道:“无情做事深沉厉辣,他处事的方法,不易揣测,只不过……”   雷雨问:“只不过什么?”   雷纯悠悠的道:“聪明人有时也会做傻事。”   雷雨道:“你认为是无情故意不杀天下第七,而下是天下第七装死逃过一劫?”   雷纯幽幽的道:“本来此案还有讨论余地,但而今既然剑童出手救走天下第七,就不必再置啄了——当然是无情留了一手。”   雷雨又问:“你觉得无情对天下第七没下杀手反而救走,是件傻事?”   雷纯只淡淡一笑:“天下第七生性阴霾、坚韧,也不可小觑。”   她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看来不太对劲,其实发展却很对路——我看无情和天下第七的恩怨辽没了,老字号照样会在京城跟蜀中唐门及我霹雳堂的人争锋。”   然后她问:“你跟到‘名利圈’便回来了?”   雷雨有点愤慨:“他们进去后一直没出来,那儿我进不去。”   雷纯道:“可是文随汉却进去了?”   雷雨不甘的道:“他好歹也在吏部挂了个名额,天下第七又是他的胞兄,对这种事,他自然不会轻易收手了。”   雷纯笑了一笑。   她这次笑得很奇怪:好像在看一个茧快化成蝶之际,忽然变成了一只蜗牛似的。   “他那种人,”她笑意盈盈的说,“自然不会随便放弃的。”   “迄今他还没回来,”林侧为文随汉担心起来,“会不会出了意外?”   “我倒担心另一人。”   雷纯有点愁眉不展。   “谁?”   雷雨即问,大有磨拳擦掌为她摆平一切烦忧之决心。   “你师兄,雷逾。”雷纯回答:“我着他去接一个很重要的人,却到如今尚无消息。”   “很重要的人?”雷雨有点迷惑:“谁?有多重要?”   雷纯笑而答:“当然重要。有他来了,只怕京城里整个权力结构,都得要重新划分才行。”   她说话的时候,发现雷雨这个人,整个人的衣杉和头发,好像是浸湿透了一般,然而却绝对不是盛夏之故,因为他脸上是干而糙的、粗而旱的,连一滴汗水也无!   她在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她。   他用的是一种贪婪的眼神,狂吞暴食。   她背着光站,所以,本来看来相当保守矜持的服饰,衣衫和柔肤间的空隙、黏紧,全给映照得一清二楚,玲玫浮凸。她站在那儿,每一寸肌肤都诉说着她波浪般的柔、乐曲般的美。   雷雨真想用手去触摸它。   揸压它。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想。   但他不敢。   他只敢重重咽下了一口唾液。   唾液好苦。   裤头里好热!   ——好难受!   4.灰色顽童   劫走天下第七的真的是剑童陈日月和叶告。   他们受命,回到人丛,正想制造混乱劫囚,不料却发生了温袭人要砍天下第七的人头这一事件。   结果,连他们也感到意外的是:天下第七居然还有反抗之力,把要杀他的温袭人击伤。   不过,他也余力已尽,萎然倒地不起。   这使得铁剑叶告、铜剑陈日月大力省事,却也添了麻烦。   省事的是:可以不必费力气来制伏天下第七。   麻烦的是:他们可要对付已经给惊动了的温渡人和差役沙尘、灰耳。   由于他们猝起发难,所以还算应付得过来。   他们也不忘先封住了天下第七的穴道,这时这天生杀人狂已完全失去抵抗之力,当真是任由宰割。   其实无情也不完全肯定天下第七死了没有。   他也认为有四种可能性。   一,真的即死。   二,未死将死。   三,伤重,最后难逃一死。   四,伤重不死。   他以为第四个可能机会最大。   因为他发出那一记口中暗器,江湖中戏称为:“吐艳”,他已留了余地。   ——不错,暗器是打入天下第七右目之中,并对穿而出,可是,除了打瞎了他的眼睛之外,无情暗器的取位,并没有对敌人脑部的重要血脉、神经造成重要的伤害。   那时,他也不得不出这一记杀着。   可是他也无意要杀此人。   因为对方实在太凶悍、顽劣,也估恶不俊,他唯一的方法,是用杀手铜将之放倒再说。   之后,他离开了现场黄裤大道。   他知道他这一走,大家都会真的散去,反而方便他暗里着人来“处理”天下第七。   所以他走了不远,便悄悄地召“四剑童”围拢密议。   “谁去料理天下第七?”   三剑童愕然。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只一刀童一点也不奇怪:“若公子真的要杀天下第七,早便不用做那么多的把戏,让老字号的人把他毒死算了。”   银剑何梵不以为然:“公子是要给天下第七一个公平的机会,现在既已出手护他,他还是恩将仇报,公子下手,自不容情。”   两人各执一词,互相顶撞了几句,无情却道:“我杀了他的父亲,理应让他有个报仇的机会。这次他动手暗算在先,想必以为我押他回年,公报私仇,将他斩草除根,故而拼死一搏。我不想让他小觑,只要他能活,我仍给他一个替父报仇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目中发出森寒的利芒来:“只不过,下一次,他再失手,我可不会再给他作恶的余地了。”   “好极了。”银河小神剑何梵兴奋地道:“让我去把他偷偷的押回来。”   “你去?”风云一刀童白可儿讥消的道:“文雪岸又奸又诈。   你又实又钝,不怕给他一旦喘定反制,败部复活,反而牵累了公子的大计!”   银河剑何梵马上抗声道:“你自以为又醒目又省亮,我看只不过是聪明反给聪明误。   我做事踏实,公子让我去!”   风云刀白可儿当然不遑多让:“此事看来容易,却难在骨子里。要天下第七活,又不能让他作恶,这种微妙事几,你办不来,我可一向胜任,公于是素知的。”   银河剑何梵道:“他就算不死,已负重伤,有什么好怕的。   你争着去,只不过因为当年你在‘感情用事帮’白家的一位任掌刑的亲人死于天下第七之手,你想要报仇、泄忿罢了。公子,我去便得!”   风云刀白可儿可恼火了:“你这是暗里损我怀私报怨不成!我若要报义姊白凤玩之仇,刚才早加他一刀了,还等到而今!去你的少烦人厌,没想到你人笃实心却小器!公子明察秋毫,我去最好!”   无情觉得有点好笑,但脸容还是冷峻的。   在他心中,他们永远是小孩子,尽管他们常扮懂事、装大人、甚至充老江湖。   他欣赏他们,因为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才不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他欣赏他们的同时,也重温自己一颗仍保留了童真的心。   在别人面前,这一点赤子之心,他可一点也不能流露:一旦让人知晓,形同将自己弱点示之予人,别人就会择已之破绽进袭,把自身置于极端危险之地。   这种情形,无情遭受过,且已经历过无数次。   而今,他已善于隐藏。   有时,还不借自欺欺人:   他是那么狠心。   他确是那么冷的。   他的确是个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人。   他是无情。   无情是他。   因为他无情。   只有跟这三剑一刀童在一起的时候,才不必遮遮瞒瞒、躲躲藏藏,虚饰矫作,尽放一边,而无顾碍。   这时候,他自己也变成了个“孩童”,顽皮淘气爱闹事,——只不过,他就算是个“孩子”,也只是个“灰色”的小童。   所谓“灰色”,是他的年岁毕竟不是小孩了,而且,过份旱熟的智慧和大早沧桑的心情,让他生命里的“灰色”也过份及太早和太仓促的到来。   没办法。   ——人可以喜怒不形于色,但心情却不能化妆。   毕竟,他的而且确是无情。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你们两个都不适合去。”无情尽量让自己的态度不偏不倚,忍心去回绝本来兴致勃勃的何梵与白可儿.“何小二沉稳。   另有重任,在接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重临京师武林。白么儿机伶,我要派你去跟踪一个麻烦人物,十分重要,不可有失。”   然后他向陈日月和叶告道:“此事由你们二人来办。”   阴山铁剑叶告和阴阳小剑仙不争反得,不禁一怔。   无情道:“阿三粗通医理,正好可治天下第七之伤。老四擅点穴手法,可制住天下第七之异动。”   他又吩咐道:“我也不知天下第七死了没有。若他捱不住,就替他收尸算了。如他撑得住,则速送他到‘名利圈’找‘小鸟’高飞,让他给天下第七治理一下,准他死不了。予他七头十天,恢复七八,你们便可离去,与我会合,跟他约好决斗日期便是。   若他伤重,延约二三年亦可,但中间万勿作恶,否则我必先索其命。如他不敢应战,那就消隐江湖,我且放他一马,只要他不落在我手里,我就看在他父亲面上,不主动追逮他。假若他改邪归正,为武林主持正义,我盛崖余也极愿意交这个朋友,助他一目之力。这是他最后弃暗投明的机会。”   阴山铁剑叶告知道自己已给指派这项任务之后,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在要面对的事情上:“名利圈……”   他集中精神的方式,显然是要把对方的重点一再重复:   “‘小鸟’高飞……”   阴阳白骨剑陈日月显然心思散漫,他大概是意料不到无情会派给他这个任务吧?抑或是他以为天下第七早已死去。   不过,他集中注意力的方式显然与阴山铁剑叶告不一样。   他选择用发问。   他喜欢问。   不懂便问。   问才会知道。   “为什么要先去名利圈?”   “那儿多差役、吏人盘踞,老板盂将旅又是世叔好友,又是我们六扇门里的名宿,高飞也寄居那里,正好可阻止他人跟踪、干扰、从中作梗。差吏灵脚之地,可杜绝明闯。”   “公子认为还会有人插手此事?”   “只要天下第七一日未死,老字号就非杀他而不甘心。六分半堂也要此人活命,要追查过去的一件悬案。蔡京派系,自然要夺回他。”   “老字号不是已经走了吗?”   无情微微叹了口气:   “本来是己走了,但他们这次出动的人里,有两个顽童……”   “顽童?”三剑一刀童都为之大感兴味,于焉有问。   “那是温渡人与温袭人。”无情知道他们都起了好胜之心——小孩子毕竟小孩子!   “他们两个也有小孩子气,一定不服气,尽管天下第七死了,他们也会回来祈他一刀。他们本是‘七杀一窝蜂,不死必成疯’温随亭的徒弟。他们一击不成,兜转过来再施袭击,已非首回。去年,他们两人联手暗狙‘呼龙社’主持人凤利兵的时候。就用了这一记‘回马枪’。上月,这对‘金童玉女’也攻击过‘雨花城’,屡攻不入而退,俟城主‘镇心掌、震山拳’汤告老以为太平无事,打开关迎客之际,这对顽童突叉闪现,各打了汤告者汤城主一枚毒针,害得他现今仍在榻上卧病疗毒……”   ——连这些事,无情也尽记心里,如数家珍。从个人过去的行为中去观察此人的性格、方式,那是极有用的资料,是以作出有备无患的推断。   “所以,”无情作了结论:“就算是老江湖如温子平、温壬平二人,不见得会回去再审视天下第七的生死——可是渡人、袭人却一定会回来,也势必回头。”   “此外.还留在天下第七‘尸身’旁的是老衙差、牌头:灰耳和沙尘,两人都是硬手,也是硬骨头,要避他们,不要硬碰,也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无情矩细无遗的嘱咐:“所以,你们出手的时候,不要用趁手兵器,也不许露面。”   “还有,”说到这里,无情的语调沉凝:“天下第七此人殊不简单,他虽身负重伤,你们也万勿掉以轻心。一旦遇事,可放五色旗花火箭,或即通知孟将旅、进驻‘名利圈’作内应的都头‘下三滥’高手‘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另外,如替天下第七养伤,可自‘名利圈’后门直去‘汉唐家私铺’,那儿有‘发梦二党’的弟兄们看顾照料。——   只要发现天下第七有异举,你们制他不住,就不要强来,务必要先通知我。”   叶告马上就答:“是。”   陈日月却问:“有一点我仍不明白。”   无情道:“你说。”   陈日月道:“我怕。”   无情道:“你怕?”   陈日月道:“我怕说了公子会生气。”   无情道:“你别用话诱我答应你什么。你这鬼灵精。你要问的,就算我生气,你也免不了有此一问,别拖拖拉拉,婆婆妈妈了。”   陈日月给看穿了心事,有点腼腆:“我不明白力何要救助天下第七。”   无情道:“那是我和他的私仇未了,我要于他一个公平机会。你们是局外人,这件事,如果你们认为做的不对,大可不必插手,我不怪你们。”   何梵在旁听了,忙不迭的说:“这么好玩的事,怎能抽身袖手,不行不行。可惜我没得去。”   他故意激起阴山小剑神叶告的兴趣来,可是叶铁剑依然木然,不置等否。   陈日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嗫嚅道:“好像……除这个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吧?   不知……”   无情一笑,啐道:“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错,我救天下第七,的确还有别的图谋——”   说到这里,无情又神情凝肃了起来,反问:“你们真想知道?”   银剑何梵脱口而出:“想!”   铁剑童子叶告只点头不迭,口中咿咿呀呀,表明他一早已明白猜估到了。   对此,一刀童白可几有点忍无可忍。他成为无情亲信虽然不多时,但对叶告“滥竿充数”敷衍装懂的做事方法,很是不以为然。   “那你明白公子的用意了?”   白可儿直问。   “什……”叶告吓了一跳:“什么!?”   白可儿皱了皱眉:“公子的计策,你都领会了吧?”   “这……”叶铁剑犹豫了半晌,终于将胸膛一挺:“早明白了。”   白可儿道:“那好。公子的用意是啥?请教你!”   这阴山小剑神一愣再愣,又迟疑了半晌,才说:“我……我不太清楚,但却很明白……”   “到底清不清楚?明不明白?”白可儿可更不耐烦了,“我们这时分没功夫跟你蘑菇。”   小剑神叶告这给逼绝了,终于说:“我当然明白。”   这回连阴阳剑陈日月也看不过眼:“明白就说出来吧,好让大家听听。”   铁剑叶告又期艾了一阵,终于像遇溺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公子明见万里,睿智过人——他这样做,必有深意的。我当然明白他另有用心。”   小剑仙陈日月紧咬下放,“那到底是何用意?你提示一下可好?”   叶告膛目道:“我是知道有用意,但用意是什么……这个嘛……公子算无遗策,举世无双,我们怎猜得着?”   一时间,陈日月和白可儿都为之气结。   一个骂道:“那你是白说了,白兜圈!”   一个啐道:“不知就是不知,你不知扮知,既不问又装懂,怎学到公子的高明处!   “那就别穷耗了!”何梵在旁打了个圆场,“不如直接请教公子吧!”   无情见起争执,他也不插咀,只心里有数,问:“你们真要知道,我就说。”   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则说,“如果公子认为不便说,我就不敢要求听。”   “你这小子!”无情含笑注目,轻啐道:“就是太知机,小滑头!”   陈日月马上乖乖驯驯的说:“在公子面前,我哪敢耍花样!   只要不给公子敲破了头,已拾得一身彩了。”   风云刀白可几则仍在寻思。他这个人,事情来得到破解,是断不肯随便放手的。无情很了解他的性子。   “——我看公子对是否杀死天下第七也几番犹豫,看来。   公子对他生死之间也有矛盾,难以抉择,故尔不像公子一贯作风。”白一刀道,“大概公于是认为:这人该死。但若押他回牢,一定让歹人释走。如果放了,又与律法不合。只是公子又想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而且……”   三剑童都看着这刀憧,等他把话说下去。   “而且,”白可儿摊摊手,无奈地道:“公子杀而活之,必有深意,大概是有些事非天下第七活着不可知、不可办吧?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我就莫测高深了。”   “不高,不深,”无情道:“只为了对付一个人。”   四童齐声问:“一个人?谁?”   5.白发的赌注   “在京城里,有一个人,很年轻,但武功深不可测,地位也高,且心狠手辣,在朝争得信重,在野也遍布党羽,背后还有名宿长辈撑腰,势力已几可与蔡京、梁师成这些中涓之流相抗——”无情道:“他是谁?”   陈日月、白可儿、叶告一齐抢着回答:“方应看!”   “方小候爷!”   “血剑神枪方拾舟!”   ——不管什么名字,都是“有桥集团”的领袖:方应看。   只何梵答了:“王小石。”   这一来,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什么!?”   “怎会是王小石!”   “王小石现在根本不在京师!”   “小石头在朝没份量,也无长者做靠山,他早已流亡在外。   公子又怎会对付他!”   “太离谱了!”   “说话不用脑子!”   何梵大是郝然,但给众口交訾,骂急了,回骂:“说话当然不用脑袋,难道你说话不张嘴巴,只开脑袋爪子吗!”   陈日月听了一愣,道:“这话倒有点道理。”   叶告得理不饶人,仍是不甘心:“这不是道理,而是歪理!”   白可儿阻截道:“别闹!快听公子说下去。”   无情道:“方应看这人很不得了,城府也深。光凭他的武功,已兼得驳杂精纯,其中最让人难以破解、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就有:乌日神枪、翻手风云十八法、覆手雨二十七式、血河神剑……还有伤心箭法!”   白可儿冷然地道:“可是,这人狼子野心,而且心术不正——”   陈日月却喃喃地道:“哗,有一天我能学他那样有本领就好了……”   叶告冷哼道:“不长进!”   这次何梵也附和:“没出息!”   无情道:“他最近还得到两种绝世神功,一是‘山字经’二是‘忍辱神功’,这两大功法一旦配合‘伤心神箭’,他就算未能天下无敌,也放眼苍生,除关七外,已难有匹敌之士矣……”   风云一刀童白可儿奇道:“莫不是天下第七能克制之?”   无情道:“若天下第七有此能耐,今天就不会落于我们之手了。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他曾是元十三限的爱徒,且曾是他的亲信,而‘伤心小箭’、‘山字经’、‘忍辱神功’均是元十三限不世之绝学,是以,元十三限多少都告诉了天下第七一些秘诀,天下第七多少都窥探到一些破解之法,甚至这三种绝艺。他多少都浸淫过一些时候……”   叶告恍然大悟似的道:“那我明白了……公子一定是想要天下第七说出破这三种功法的要害来。”   陈日月忍不住骂道:“你现在才来争说!——还有谁不懂哩,没脑的都晓得公子的用意了!”   说的时候,他看着何梵,何银剑登时大怒:“没脑!谁没脑了!你这阴不阴,阳不阳的坏脑厮!”   陈日月嘿然道:“你骂人?”   何梵懊恼地道:“我骂的是你!”   陈日月似笑非笑的道:“骂我就是骂人,大家在讲理,骂人就不对了。”   何梵更恼火。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   “我骂的是畜牲,那又何必讲理!”   陈日月反问一句:“畜牲!?畜牲骂谁?”   何梵即回应道:“畜牲骂你!”   陈日月哈哈大笑。   何梵不明所以。   白可儿在一旁忍不住道:“你这样应答他,就吃亏了!”   何梵仍没意会过来:“吃什么亏?”   叶告在旁笑滋滋、阴侧恻的插嘴道:“变成你自己是畜牲了。”   何梵恼恨极了:“你才是畜牲!”   叶告叫起撞天屈来:“你骂我!!?又不是我惹火你的!”   何梵一味发蛮:“你没帮我说话,跟他是同一帮子的畜牲!”   叶告也火了:“我呸!下闸了!我跟他八辈子搭不上一路。   我珍珠他石头,我顺风他逆水,我乘尤他蹈街,神仙比乞丐,要比也找个像话的!”   陈日月听了,倒整颜敛容,充满诚意的向何梵道:“刚才倒是我说锗了,畜牲不是你。刚才说话的才是畜牲。”   叶告知道陈日月改而针对他。他一向都瞧不起陈日月的嘻皮笑脸、争功媚俗,向来对他都毫不客气:   “哦?畜牲会说话么!——难怪披了张羊皮了,却是满脸皱纹,还长不高哩!”   算来叶告是三剑一刀童中长得最高最瘦长个子的,肖牛,人也十分犟,牛脾气。陈日月则比较机伶圆滑,知进退,易讨人欢心,在叶告看来,这只算是小人作风。陈日月个子比较小,属羊,长得一张俊脸,但年纪小小的就在眼角等要冲折了几道皱纹,他一向自命潇洒俊逸,却常给叶告、何梵当作笑柄。   陈日月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说:“说的好,说的好。还是老四的脑子好。”   叶告倒是一愣,没想到陈日月竟会帮起他来。   要知道原本无情手上四剑童,跟诸葛先生门下一样,以入门先后排名,而下是年龄幼长定秩。四剑童中以林邀德武功最高,也最先人门,使金俑袅神剑成名,却在“逆水寒”之役中早死于文张之手。叶告本结识无情并受其恩在陈日月之先,但正式入门,却略在其后,故屈第四,他一向心中不平,认为是只懂巴结奉迎的陈日月走运而已。一刀童白可儿却在金剑童林邀德殒后才参与加入,故跟三剑童略有格格未人,不过四人间常常谁也不服谁,各以“老四”、“阿三”、“小二”、“么儿”相称,也动辄相誉无好话,争个脸红耳赤。无情却也一向由得他们争执,主要是因为,无情认为少年人之间相处,可以互相竞争,互为激发,各自砥砺,各具个性是件好事,只要不真的伤了彼此间的情义,他甚至觉得小孩子有时斗气也就是争气,比比力也就是自立,而且比较活泼有生气,不像他的童年过得孤寂无依。   他容许这样,不到过火,他向不干涉。   陈日月一向惯于扯叶告后腿,而今叶告揶揄他,他反而说叶铁剑好话,使叶告大惑不解、还以为陈铜剑转了死性。   “以前我曾听‘世公’说过:世上有几位名医,诸如树大夫等,已到了能替病人换心、换脑的地步。也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心坏了,就用一颗好心换掉。一个人脑子有问题了,就用另一个好脑去替换。”陈日月侃侃而谈,他口中所说的“世公”,自然就是诸葛先生了,“只借,不一定能够更换成功。要不然,如果我的脑出了问题,一定指明要找叶老四的脑子来换。”   叶老四这一下听了,可是十分受落。   他呵呵笑道:“现在你才知道四阿哥的英明睿智,还算不迟。”   “当然当然。”陈日月唯唯诺诺的道,“老四的脑从来没有用过,保持新鲜完整,当然理应优先选用。”   叶告一时也没意会过来。   白可儿却叶的一声笑了出来。   何梵更加幸灾乐祸,喜溢于色。   叶告这才涨红了脸,气得结结巴巴:“你……你——”   无情这次没闲功夫再听这四个他一手调训出来弟子的争执,截道:“与其说要找出‘伤心神箭’、‘山字经’、‘忍辱神功’的要害,不如说,我想找出三者之间的微妙联系之处——找到了这一点,一切就可迎刃而解,而且也可触类旁通,许多武学上乃至艺术上的‘道’来。”   白可儿接道:“神枪血剑小侯爷可能已找出了这点要诀。”   无情道:“所以他的武功已深不可测。”   白可儿道:“可是他决不会泄露自己武功的窍门。”   无情道:“他也许也只领悟了部分,要不然,他早已发动了雄霸天下的野心大计。”   白可儿道:“但元十三限已死,这要门的线索就在天下第七的身上。”   陈日月道:“所以天下第七还不能死。”   无情微喟道:“这也是世叔在押解前传达给我的一个指示。”   陈日月道:“原来要公子手下留活口的是世公。”   无情道:“他老人家做事总有道理,且总会留一条后路。”   白可儿接道:“公子说过,大多数时候,后路也就是活路。”   何栅这才理解,深刻地道:“所以天下第七才能活到现在。”   陈日月恍悟道:“可是,还有很多人要天下第七马上授首、也有人企图救他出来,但以公子特殊身份,却不好公然插手,所以应该由我们解决这件事。”   叶告听了就爽快地道:“公子,这事交给我便可以了、我应付得来,小二、么儿都各有任务,不如把阿三留下来服侍公子好了,我跟这阴阳人台不来,他老扯我后腿。”   他叫陈日月为“阴阳人”,其来有自,无情曾跟他起过命盘,发现他太阴、太阳在丑宫守命,嬉说他有两种性情,用情不够专,做事欠耐心,但聪敏机伶,精灵过人,只失于华而不实,恐其轻浮误事。故一再授他较沉实的暗器施放手法。在武功方面,也由最为稳实的铁手教他从基础扎根,希望能调整他缺失之处。   其余二剑童,则分别由追命教叶告、冷血教何德、皆是对“症”下药,补其先天不足处。何银剑太老实,有点钝,故应学冷血的快、急、剽悍。叶告浮躁,心地善良,貌凶且恶,却不好学,动辄崩溃激动、应由追命多授之江湖经验、内敛沉着。   一刀童白可儿则是带艺投师,暗器、轻功、仍受无情指点。   无情听了,脸无表情的道:“不行。只怕‘有桥集团’、‘六分半堂’、‘老字号’、中涓宦官派系的人,都可能插手此事。你顽强,阿三机警,正好互为之助。你们也得学会相互调配合作,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于是,他便派陈日月、叶告去劫走天下第七,另密使白么儿、何梵,各负重任而去。   陈铜剑与叶铁剑听了无情吩咐,不可露相,便就地取村,借了道旁的米铺及绸布店的纸袋和绸绒,盖住了头,这是他们押解犯人时惯用的方式,如此可以保障犯人不敢未定罪就已暴露身份,但这一耽搁,温袭人已先出手,却伤在天下第七手中,天下第六也因而力尽,遭二人劫走。   这时候,鬓已见星、发已微霜的温壬平,一面在喂那只精灵的猴子吃东西,一面向他的胞弟问了一个诡异的问题:   “你敢不敢跟我赌?”   “赌?”温子平扬了杨眉,“赌什么?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去赌的?”   他的说法自有其道理。多年前,他因为一次感情上的受伤重击,加上一度给逐出“老字号”温家而流离失所,他曾沉迷于赌。跟著书作史一样,他对赌,也是以一种研究、好奇的心态去参与,但终于输了个开头,使他除了矢志将输夫的金钱追回来之外,还要为他所“输”出去三年多的岁月而挣回一点“补偿”。   这就糟了。赌最怕的是不甘心、动真气的去“追输”。他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但世上毕竟没有什么事能使他这样的人物也无法翻身的。他终于坚强、坚定起来,与赌绝了缘,从无论大小、注码、任何事情都要“赌一赌”的人,变成了看破世情,认为没什么事是值得一赌的,而他也摇身一变,变成一决不沾赌的人。   不过,他也决不后悔曾沉迷于赌——因无耽迷之惑,何来省悟之得!   如今温壬平却要他“赌”。   他一向都知道“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是个极有自律的人:他不嗜赌,连酒、棋、书、画、乐皆不好,唯一所好的,也许只是色利权。   至少、这个“色”字却几误了温壬平一生。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为了色,温壬平绝对有资格成为“老字号”中“正字号”   (即本部决策高层)中的领袖,而今,他却只是在“正字号”十大高手“十全十美”中挂了一个字号,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反而受到蔡京、梁师成的招揽,成了个为朝廷“涂脂抹粉”的史官,以温天残过人的见识与才智,那自然是十分可惜的事。   而且也挺今他自己“饮恨”。   正如“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一样,为了情字,以及争一口气,使得他亦大权旁落,在主掌“老字号”权力重心的“十全十美”中,只不居一角,浪迹江湖,只管些江湖俗琐事,为“老字号”作些联络应接的工作,大志难酬,岂能无憾?   “有,”温壬平把那只惊慌的猴子置于其肩,那只猕猴立即不那么慌惶了,温壬平喂之于一种“包子”似的食物,温子平看了,眉花眼笑中也不禁蹙蹙眉心。“但当然不是钱。”   温子平立刻就同意了。   他深有同感。   也曾深受其害。   “世上最不值做的是赌钱,钱是死物,赢不足喜,输却伤本,纵不输不赢也伤元气和气。”温子平笑说,他的笑言里有看破世情的自嘲,却无痛悔之意:“但赌还是值得的,赌有很多种,有赌成败、胜负、甚至生死……不知兄长要赌的是什么?”   “赌人。”   “人?”   “我赌他们一定沉不住气,只怕要来了。”   “他们?谁?”   “我们的对头。   “雷艳?”   “还有雷怖。”   “你认为他们会来?”   “会。”   “为什么?”   “因为雷家已有不少高手受京城里‘六分半’堂、‘有桥集团’、‘金风细雨楼’的人招揽收买了,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一定不甘心,风传蔡京快要复出主政、收回主权,大家趁大局来定之际,备路雄豪逐鹿京师之际,他们也正好挥主力北上,至少占据一方,自雄天下。京城是重地,如果他们派人北上、必定会派堂中顶级好手,并有号召和威望,才能一并将叛将、异离之门徒逐一收拾。”   “故而,他们派来的人,极可能是目前霹雳堂的精英、雄师:雷怖和雷艳?”   “还有蜀中唐门的人。”   “他们也会来!?”   “唐家的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   “他们会派谁来?”   “不知道。但一定是最利害的人物。”   “唐大老爷?”   “他要与唐老大太镇守川西,只怕还不敢出动他老人家。”   “唐二先生?”   “极可能。”   “唐三少爷不会来吧?”   “迟早。”   “唐四公子呢?”   “不但是他,连唐五小姐、六丫头、七小子、八奴九仆十怪物,都有可能会来冒京师大风暴这一趟浑水,只看时辰到未。”   “就算他们不来,只怕原潜伏在京的两大唐门高手也一定不会袖手坐视。”   “这番尤争虎斗,还决少不了唐能和唐零。”温壬平冷哼道,“我已收到各路线报,这些人,有的已开始动身,有的已经动手了。”   “这样看来,京师这块肥肉,是失不得的。”温子平道:“我也己飞鸽传书,恳请老家再派大将前来襄助。”   “其实你已经不必再打报告了。”   “哦?”   “老家消息灵通,我看他们早就派人来了。”   温子平倒是很有点讶异:“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家只派我们来打探情报,勘察虚实,并为晚哥铺入京之路……老家可没有作出入侵京城、转移实力的指令呀。”   温壬平端详了温子平一阵,喀喇喇的干笑一声,像喉头里有一札浓痰,他刻意不准将吐出来,反而将之留在咽喉,温心温肺,“你还是太嫩了些。”   “哦?”   “我们只是幌子。就算晚哥,也只是棋子。老字号旱有进占中原,号今天下之心。   只不过,时机来到,不敢妄动而已。而今,因京城里三大势力:‘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有桥集团’斗争不绝,而蔡京等朝廷势力图谋夏出,诸葛先生那一伙人也在挣扎求存,各方招兵买马,引贼入关,‘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太平门’、‘丁三滥’、‘天机’、‘飞斧队’、‘神枪会’、‘四分半坛’、‘大安门’的人纷纷入侵、割据、各拥雄兵,各峙一方,咱老字号若不趁时入局、只怕大势就难有作为了。   温壬平抚平了他鬓角翘起的白发,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年岁已高,总要趁风乘云,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以慰平生。”“那您的意思是——”温子平试探地问:   “老家已另派高手来了?”   温壬平点了点头。   温子平不禁问:“是谁?”   “不管派谁来,蛇无头不行,总有个领袖,”温壬平道,“担得了大旗的,一定是‘正字号’里的‘十全十美’。”   “可是……,温子平仍很狐疑地,“除了我俩,还有谁呢?”   他心中正盘算要留守“老字号”大本营的人,以及各派出去料理四大分部:“活字号”、“死字号”、“大字号”、“小字号”的高手,摒除了这些,到底是“老家”中哪一号人物主掌入京大局呢?   “我们就赌这个人。”   温壬平眯着眼,胸有成竹的说。   温子平沉吟半晌,终于说:“莫不是……温蛇!?”   温壬平道:“温故衣。”   温子平的脸色立即变了。   变得像一只吞食了一双袜子——一对陈年未洗的臭袜子一般。   “——‘大信神君’故衣先生!他会来!?”   温壬平狡狡的笑了起来:“我赌三条头发:我的白发。”   温子平的脸色更难看:仿佛袜子里还装了三支锁匙似的。   ——温壬平随口说的白发,在温子平听来,好像比赌人头还可怕似的。   就在这时,卧榻昏迷的温袭人,忽然惊醒了过来,发出“暖”的一声,手作握刀状,向正在守候着她、充满关切之情的温渡人砍了过去。   温渡人一时猝不及防,勉力一侧首,‘啪’地着了一记,幸好温袭人手中无刀,不然可真要身首异处了。   “怎会是你……!?”   温袭人一弹而起,浑似没事的人一样,只一脸茫然不解。   温渡人摸着正在发红肿涨的脸颊:“你……已不痛了?”   温袭人奇道:“什么痛?哪儿痛了?天下第七呢!?”   温壬平与温子平都在屋外,闻声探首,见此情状,相顾一眼,皆脸有忧色。   6.好汉首敌   叶告与陈日月把天下第七“弄”入了“名利国”。   其实,“名利圈”现在的性质也变了。本来,这所在是一般官家、差役来打尖、歇脚之地,吃的住的,只要是公人,都只收极微薄的代价,每年都靠官饷津贴赔额,为的是给办公事的官吏行方便。近年,民不聊生,朝廷穷奢极侈,任意挥霍,却连这种小福小惠也不予了,这“名利国”的老板见“盈亏自负”,便索性将它改头换面,变成只要跟官道上沾上关系的,且不管得不得意、在不在任、真的假的,都一概无任欢迎,且仗官场接了个牌头之便,成了好些三教九流、青楼绿林、黑白两道、名人志士的庇护之所。   只不过,收费暴涨,与昔有天渊之别。   但收费贵些,不要紧,人们喜欢来这里,听曲子、嗑爪子、从东家长到西家短、南家的南瓜叩到北家的背脊梁去,喋喋不休,尽是人间闲话。   说什么,究竟这儿一度是官家场地,故而,下三滥、下九流、下五门、下里巴人的人物,全喜欢在这里插上一手,歇上一脚,表示自己也沾点官路油水,上光上道。   这儿己变得什么人都有,光怪陆离,也古灵精怪。   这里也要什么有什么,要吃的,在地上爬的,有四只脚的,除了桌子椅子,一概都有,在天上飞的,除了风筝、纸鸳,也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还有黄毛虫、炸蚂蚁、炒芽虫、煎蛆虫,不能吃的就吞,不能吞的也就从鼻孔里吸进去。   至于要玩的,那就更多了,赌的大小牌九番摊贯十不说,光是嫖、就叫女人有女人,要汉子有汉子,从巫娼、女酒、女乐、庄花、婊娘、契弟、相公、蛮童……皆无所不有。   连有龙阳之癖的,都可来这儿寻欢作乐,分桃断袖。这儿不问妍媸老少,有求必应,贵贱宠押,其类相结,从官妓到营妓,都来这儿打钉,有的妙歌舞,有的善唱,有些还艺绝一时,有些更尤善谈虐,应对如流、风情绝代,还犹胜“瓦子巷”中的教坊。就连大同“婆娘”和扬州的“瘦马”,都到这几弃作私案子,聊作暗门子,南来南班子,北去金花班,蛮姐儿到长三堂子,江西褥子到一等清吟小班,应有尽有,还有最原始的钉棚打炮、打洞和最讲究排场的书宴、半掩门、全绣花。   这地方很杂芜,很乱,但也是结交朋友,打探消息,传播讯息,滋生是非和病菌的理想之地。   当“名利圈”还是“名利圈”的时候,本由六扇门的大阿哥们控制,但自从京城各方势力、互动互易之后,权力失衡,变成是“六分半堂”估了几成、“有桥集团”也占了几成,“金风细雨楼”也不甘后人,占了几成,当然还有其他势力,堂口的潜在势力,但看家的老板,依然是“七好拳王”孟将旅。   无情的本意是。   利用“名利圈”,先打个转,“过滤”一下,然后交给“汉唐家私店”处理。   “汉唐家私店”的老板是“袋袋平安”龙吐珠,他是“发梦二党”的分坛坛主,这两党人马,多为市井豪侠之士,明的暗的,都是支持“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的基层人物。   “名利圈”人杂。——先把犯人押到那里,打个圈,才交到“发梦”二党势力范围内、像污衣先浸皂水漂过一次,再好好清洗,应是明智之举。   无情纵要暂时保住天下第七,也不能公然把他接回神侯府。何况,他接报“风雨楼”   与“六分半堂”人马正在“三合楼”对峙,形势十分紧张,他赶去调停之前,还特别去请教过诸葛先生的指示。   当时,诸葛小花跟他有这样一段对话。   “今天局势是有点危险,但决无大碍。现在京师各路人马齐集,有的是拥护蔡京复出,有的是支持太傅梁师成夺权,有的是皇上密使御卫,听旨办事,还有的各自投靠‘有桥集团’、‘六分半堂’、‘风雨楼’,更有的想趁乱捞一笔,自立山头,打出名堂来。今日之事,只是六分半堂和风雨楼的一个试探,趁机清除部分异已和冗员而已。   还不致于要拼个你死我活,双方主事人其实都知道,目下京师权力交替,各路雄豪虎视耽既,才不会将自己的实力轻易展露,大意输掉。”   “那么,世叔,我该特别留意的是……?”   “如果狄飞惊出手,要注意。这人一直深沉叵测。”   “我只怕他不出手——做算出手,也不显其功夫:当日他在关七那一战便如是。”   诸葛先生微喟道。   “这次会谈,既是六分半堂主动邀约的,只怕必有埋优,按道理,雷纯是慧质聪悟的女子,应世之道,犹胜其父,狄飞惊也是绝顶聪明的人,恐在雷损之上,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要在这时与‘风雨楼’对决。会发生决斗的事,一定是蔡京唆使。据我所翩,圣上要复相之意已决,蔡京当日曾在江湖好汉正义联手下摔了跤,这次卷土重来,且受上次教训、经验,以他为人,处事手段,必在再度拜相前已把京师武林一一整顿、盘清,并以‘清君侧’之名义行之。六分半堂已受蔡京、王黼、童贯等人之操纵,不得不勉强附从。所以,今日三台楼之约,一定是蔡京坚要六分半堂与风雨楼摊牌、定胜负。”   无情沉重的道:“其实,蔡京才真的是天下好汉的首敌。”   诸葛道:“至少,他是我们大家的公敌。但六分半堂暗中招兵买马,表面示弱,蔡京既然有令,他们决不敢违悻,必会诉苦求援,表示堂里人手屡经挫损,非风雨楼之敌,恳求蔡京增派高手伏助。”   “所以,在对付‘风雨楼’主将之际,‘六分半堂’必不会全力以赴,如果损兵折将,那就多是蔡京的人;万一取胜,他们就会乘胜追击,讨个头功。”   “谁不是这样。保住实力,伺机争胜,备怀居心,人所皆然。”   “世叔的意思则说:今日要杀戚少商等头头的主力,是蔡京的人,而不是雷纯、狄飞惊的手下。”   “对。   “问题是:蔡京在未复位之前,会派什么人出来应付场面?”   “你说呢?”   “……这人一定是蔡京信任的。”   “可能还不只一个。”   “——他们一定要武功高强,才能达成任务。”   “当然还有别的条件。”   “我看……他们还得是可以牺牲掉的人。”   “哦?”   “因为对付戚少商、杨无邪等人,本来就是极凶险的事,更何况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已有相当把握,且一定秘密召集高手埋伏助拳——若非绝顶高手,夫了也干事无补。”   “你说的很对。”   诸葛目中已有欣赏之意。   “这样淘汰之下,蔡京目前身边听候调度的绝顶高手,也不算太多。   “譬如?”   “天下第七。”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要想蔡京委任他为兵马军卫总教头。蔡京目前正要以此名义招揽各方英雄,若让天下第七担了,就少了一个美饵。如果不予,又怕天下第七有异心。何况天下第七野心大,要取此名头,刚好招怒好大喜功的童贯。偏生蔡京此时局面未定,甚需童上将军在圣御前多说好话。所以,他一举三得。   正好趁此解决掉天下第七这累赘。他得手最好,万一失手,也正好剪除。如果他失手就逮,蔡京救之,就让天下第七欠了他一个情。要是任之由之,就让戚少商或我们来背杀他的黑锅。”   诸葛先生眼里更有激赏之色。   “另一个可能是罗睡觉。”   “为什么会是他?”诸葛先生故意这样问。   他喜欢发问问题,让弟子们回答,借此来发掘他们的思考能力,他也喜欢放手让他们去处理难题,从中了解他们的办事才能。”   耳濡目染、幼受熏陶之故,他的弟子如“四大名捕”、也喜欢提问和制造艰困,让人解决,来观察其人潜质、才干。   无情对他的刀童剑童亦如是。   当然,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出手相助,在适当的时机,也会出言提示。   “因为他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无情的回答是,“他武功高,擅伏袭,最重要的是,如果连他也死了,他们的师父‘七绝剑神’就没有退路了,一定得出手。”   他顿了顿才道:“蔡京、梁师成等人,早已渴切期待他们重出江湖,再为他们卖命。”   诸葛先生点头称是:“这七大高手的确是绝顶强手,谁有他们之助,非但如虎添翼,简直所向无惧。”   无情道:“所以,蔡京巴不得‘七绝神剑’一个不剩,惟有这样,才会有‘神剑死尽,剑神复出’的一日!”   诸葛先生道:“其实开始的时候,蔡京也极信重他们七人。不过,戚少商为报复孙尤烈、梁贱儿、何太绝、余更猛等被伏杀,联同雷滪、朱大块儿等人偷袭‘七绝神剑’中的孙忆旧、余厌倦、吴奋斗等人,成功格杀,并使皇上对蔡京、童贯等人起疑弃用。   这件事使蔡京对‘七绝神剑’不复信心,据我在蔡京身边的卧底所说,他迟早会让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罗睡觉等人为他做出好戏,要不然,就得力他而牺牲,以图引出他们那七位本已收山隐居但又不甘寂寞的师父。只不过,这些剑手中,罗睡觉最不可轻忽。”   无情也有点担忧:“我怕戚少商小觑了他——小看了这种人,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   诸葛先生荆髯道:“以前的戚少商,也许会,但今天的戚少商,已受过惨痛的教训,他去三合楼赴约之前,定必对这一流剑手、性格风格都奇特强烈的家伙早有提防。”   无情禁不住问:“戚少商会是此人之敌吗?”   诸葛先生道:“我看,戚少商根本不会跟他交手——至少这次不会。”   无情道:“为什么呢?罗睡觉可是冲着戚少商而来的呀!他就算不出手,罗汉果也一定会跟他动手的。”   诸葛先生捋髯微笑。   他们胡子就像拈花一样。   “因为戚少商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   “哦?”   “那是他的强助。”   “孙青霞?”   “正是。”   “孙青霞是‘山东神枪会大日孙家’的高手,他为何老是帮着戚少商?”   “这叫人缘,也叫惺惺相借。”   “大概……还有别的理由吧?”   “有。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戚少商招怒的是蔡京,孙青霞惹火的是朱励。蔡京和朱励南北勾结,联声共气,孙青霞自然会跟戚少商联诀应敌。何况,戚少商手上正缺乏像孙青霞这样的战士、高手。”   无情沉思后道:“其实戚少商手上也不乏能手。据我所知‘小雷门’、‘碎云渊’、‘毁诺城’、‘神威镖局’、‘连云寨’乃至‘金字招牌方家’、‘黑面神兵蔡家’、‘下三滥’和‘太平门’都派有高手襄助他,何况,‘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和‘发梦二党’,本就高手如云,他就非要孙青霞之助不可?”   诸葛先生笑道:“孙青霞不一样。”   无情双眉一扬:“恳示高见。”   诸葛道:“孙青霞的战力奇强,戚少商手上的高手中,勉强只有雷卷和朱大块儿能与他相比。”   无情目光闪动:“张炭也不可以?”   请葛答:“以前的张炭,决不能及;现在的张炭,就不一定了。”   无情听了就问:“张炭现在武功突飞猛进,难以猜估?”   诸葛道:“也不然。我也不确定到底是猛进还是靠暴?他的武功路子,自从与无梦女合一双修之后,究竟是弃暗投明?还是改正归邪?我也摸不清楚,总之,他的武功已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得重新枯量。”   无情点头道:“当日,关七神龙乍现之前,戚少商曾与孙青霞在古都一战,两人未分轩侄。”   诸葛道:“戚楼主还得借重孙青霞处,另一个原因是他手上兵器,火力极强。”   无情皱了皱眉头,道:“火力?”   诸葛:“有时候,在武林腥风血雨的争斗里,得要一个人对付好些人,以一人之力杀好多个人——孙青霞手上的武器,就有这等威猛的力量,能替戚少商解决不少敌人。”   无情颔首道:“‘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拥有这等强大的火力,的确是件令人担忧的事。”   诸葛小花道:“孙青霞还有一个特色,让戚少商放心重用的。”   无情不禁问:“特色?”   诸葛正我道:“孙青霞好胜好斗,够勇够悍,但他个性放荡不羁,既无志于权力,更不恋栈名位俗利,故与戚少商地位毫无冲突,却可相互奥援。”   无情反问:“除了互借互重之外,孙青霞又为何要鼎力相助戚少商?”   诸葛眯着眼,道:“当然,孙青霞也有他的目的。”   “目的?”   “是的。”   “什么目的?”   “凄凉王。”   “凄凉王!?”无情几乎是小吃了一大惊:   “您是说那‘不见天日,只见阎王,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的凄凉王长孙飞虹?”   “便是他。”诸葛先生肃然道:“他曾是‘山东神枪会’主领决策的‘一贯堂’之总堂主,手握大权,纵横东北,名闻天下,人皆景仰。”   “可是,”无情接道:“而今,他都是我们大理寺天牢里的阶下囚!”   7.凄凉好梦   当年,“山东神枪会”孙家,在短短数十年间称雄东北。   主要是因为三个人。   他们各位持了“神枪会”的六大分堂中其三:负责决策“一贯堂”的是长孙飞虹,负责“安乐堂”的是公孙自食,以及负责“得戚堂”的仲孙空色。   当时.由于长孙飞虹、公孙自食及仲孙空色三大高手,威震东北,三人联手,世所无匹,是以,武林人称之为:“山东大口食色孙家”,所谓“食”,就是指公孙自食;“色”则指仲孙空色;至于“大口”,指的是长孙飞虹——他有一张大嘴巴,专收暗器,一怒则发狮子吼,动地惊天。   那时候,“正法堂”的孙忠三、“一言堂”的孙疆、“拿威堂”的孙出烟三父子,都尚未冒出头来。而今的“一贯堂”总堂主“枪神”孙三点,那时仍只是长孙飞虹的副手而已(故事详见“四大名捕震关东”之第四部:“惨绿”)。   这些人中,最有志气的可以说是长孙飞虹,可是,他却因朝廷重用新党、王安石为相,急行新法,扰民不安,而其中“保马”、“保甲”、“军器监法”对“山东神枪会”   等帮会组织部构成极大的困扰,长孙飞虹以为王安石暴政误国,故奋而动身赴京,谋刺王安石。   但他的计划为诸葛正我所阻。   长孙飞虹刺杀不遂,后又从大儒程颢、名士苏轼、大将王韶处得悉王安石为人耿介,推行新法,实为国安民,只是操之过急,罪不致死,长孙飞虹遂放弃杀王安石之念,回到东北。   那时,他一手扶植的孙三点,已然在“一贯堂”坐大,颇有“一山难容二虎”之势。   多年后,他又重返京师,这次,他谋刺的是招天怒人怨,估势熏的的蔡京。蔡京以新党为名,名为“绍述”,实是集权刮财,穷好捻祸,极尽其极,恶尽其恶,那时长孙飞虹已然年次渐老,懂得辨是非、定忠奸,他决意翦除此祸国映民的奸相。   可是,他这一次,却为蔡元长手上豢养的高手元十三限所阻。   他经连番恶斗后,击伤元十三限的首项,以致他日后易有疯狂之举,潜伏了痫瘫恶疾(详见《惊艳一枪》故事),但他也着了元十二限一记以“忍辱神功”打出来的“山字拳”,重创而退,功败垂成。   但他仍不甘心,一面养伤,一面密谋进行第三次暗杀。   这一回,他的人就在京师。   他在京里,以他的聪明和人望,自然对朝廷动向、内幕较为清楚,知道一切祸源,都是来自花花天子赵佶,重用佞臣,宠信六贼。   茶毒百姓,劫夺天下,如果要阻止这种对天下百姓敲骨吸髓的剥削、压榨,首先第一个要杀的、该杀的,还是皇帝赵佶。   所以,长孙飞虹第三次行拭,这次要杀的自然是赵佶。   他杀蔡京,诸葛正我可以不理;但长孙飞虹要杀赵佶,他不得不挺身相护。   这一次,长孙飞虹因伤重未愈,失手为请葛小花所伤。   他自然不忿,大骂诸葛先生为虎作怅,推波助澜,助长了赵佶皇帝的好大喜功,淫性之心。   诸葛花了很多时间,去跟他说明了:朝廷积弱,非一日所致。   目前不但皇帝己给一群“媚帝取宠”的奸臣包围,连社稷也全力一班专权行好的篡窃,有这些人在把持,就算杀了赵佶,宋室在内忧外患之下,恐怕更易倾覆;如果另立天子,也必为这些把持大权的人操纵,同恶相济,更无法重振大汉天威,只伯更是祸亡天日矣。   这就是诸葛小花在这逆势横流里,依然与四大名捕及一群有志改革之士坚持“尽一分力,发一分光”的抱负,至少,有他们这些人在,让那些狠持国柄的群丑,还下致敢于大张狂,如有怕误国机,疾害忠良,黜涉不公和强艰自专处,他们亦尽其所能,力挽狂澜,不惜奋身同死。   但罢黜赵佶,时机未至,就别说猝然行弑天子了。   初长孙飞虹与诸葛正我,所见不同,但久而久之,长孙飞虹亦明白诸葛所言甚是。   若朝廷要职,皆为好官把持,一旦帝崩位虚,岂不更速宋室灭亡?他有问于诸葛如何善策?诸葛先生亦甚苦恼,他只能趁身在庙堂,把握每一个契机,忠言诤谏,引导君主向善,力阻佞官害民,奋持执法严正,能在朝廷有一点影响力,就推行一些好政策;能当一天宫,就做一点有益百姓的事。   这当然很难,但苦人人都独善其身,归隐山林去,那社稷就完全操持在豺狼之手,国家无望矣。   长孙飞虹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已成为钦犯,困在天牢里,且着了蔡京遣人暗下的毒“六神无主丸”,加上原本所受元十三限之创,水火交煎,如置炼狱,幸其内力高强,以“耐伤功法”护住心脉,并得诸葛常赐灵药,才保住了性命,但也不可见天日.只好长年漫月的待在牢中。   本来,赵佶当然要将这“造反逆贼”处死,不过,诸葛进言。   “神枪会”在东北甚有势力,且有的是一流高手、杀手,都是些帮会人物,一旦迫害过甚,必致反扑,那时,就下一定能保驾平安。赵佶贪生怕死,一听之下,内心惊悸,就不为己甚,只将长孙飞虹收押天牢就是了。   又过一些日子,连蔡京也以为长孙飞虹形同废人,了无大碍,赵倍更压根儿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诸葛再巧妙进言,皇帝就将处置这“钦犯”一事,交予诸葛小花。   诸葛有意放了长孙飞虹,但长孙飞虹当日号称:“凄凉绝顶泣神枪”,每一枪俱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威力,在东北更主管决策”神枪会”之“一贯堂”,名震山东,纵横天下,人诵:“不见天日事犹小,乍遇飞虹孽为大”,而今,他己垂垂老矣,身负奇毒,受伤又重,“一贯堂”方今主事“枪神”孙三点摆明了不欢迎他重归,就连“得威堂”   的仲孙空色也不再支持他,后起一辈的“山君”孙温和孙出烟、孙拔牙、孙拔河等三父子,更全力支持孙三点,而公孙自食已殒,“神枪会”不似昔年,也不再拥戴他,他自己也不想重返东北矣。   他三次赴京刺杀,都功败垂成,壮志未酬,三次都失败、落空,这与他当年初出江湖乱闯胡斗一番就名震天下,形成对比。此际,他已落到“如此地步”,他已不愿重出江湖,加上身负剧毒、重创,不能长途跋涉,不可再见天日,而他也正苦心潜修“内伤拳法”,以“耐伤功法”护体,甚至已不欲再踏出天年一步。   尽管这样,他在大理寺、天牢中还是有相当的影响力和威望,当年唐宝牛和张炭给任劳、任怨下在狱中,就是他出手相救、出言开释,张炭和唐才得以脱囚,及时从色魔手中救了温柔,惜雷纯还是受到了玷污(详见《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之第一部:   “温柔一刀”)。   所以,“泣神枪”长孙飞虹虽然是阶下囚,但他还是一方之主,人称“凄凉王”。   由于他的名头甚响,牵连甚矩,无情乍听诸葛先生提起他,难免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些年来,有不少武林高手、江湖好汉,因不知就里,部曾伙同联结、或孤身只闯天牢,要救凄凉王,但却不遂。   毕竟,大牢固苦金汤,防卫森严,岂是来去自如之地!   何况,长孙飞虹也无意要走。   但这些江湖义士,有不少知名人物,其中还包括了少露头角、做压群英的“神枪会”   后起之秀“扬眉剑客”公孙扬眉(故事详见“四大名捕震关东”篇)!   ——莫非,“神枪会”的精英孙青霞也有意要救“凄凉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