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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剑
第一回 难得名山聆雅奏 谁知仙窟遇魔头 (一) 少年击剑更吹萧 剑气萧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掉后 万千哀乐集今朝 (二) 中年才子耽丝竹 俭岁高人厌薜萝 两种俯怀俱可谅 阳秋贬笔未宜多                           ——龚定   像一枝铁笔,撑住了万里蓝天。巨匠挥毫:笔锋凿奇石,洒墨化飞泉,地是在有“山水 甲天下”之称的桂林,是在桂林风景荟萃之区的普陀山七星岩上。   人是四海闻名的侠土,是大同武学世家、明英宗正统年间曾经中过武状元的云重之子云 浩。   云浩站在七星岩的峰峦高处,驰目骋怀,水色山光,奔来眼底,不禁逸兴遄飞,浩然长 啸。   “群峰倒影山浮水,无水无山不入神。”桂林的山水,有和别处很不相同的特色。山都 是石山,平地拔起。好似每一座山峰都是从天外飞来,千岩竟秀,各不相连。水都是澄碧清 冽,游鱼可数。而且有山必有水,高处望下去,一条条迂回曲折的江流,便似翠带飘瑶,在 群峰之间穿插。   星移物换,沧海桑田。据地质学家的论断:桂林在泥盆纪以前本是大海,后来因地壳变 化,成为陆地,由于经过一次非常剧烈的震劾,受到强大无比的压力和张力使地壳断裂褶 曲,造成奇怪复杂的地形。之后,经过无穷岁月的风化作用;渐渐构成近山的平原。只有那 地质坚硬,不易风化的石峰,仍然微岸的突出地面,形成了峭拔秀丽的群山。而在这种地质 的水流,由于经过砂石的过滤,也就显得特别澄清了。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萧。”云浩恍如人在画图,不由得由衷赞叹道:“韩愈这两句 诗,用来吟咏桂林风景,当真一点不错,单大哥约我在此相会,也真是雅人雅事,但为什么 他还不来呢?”   抬头一看,红日已过中天,眼前的美景虽是怡人,云浩的心里,却是不禁有点儿焦急 了。   原来他对桂林的山水,虽然是慕名已久,已不得有个机会畅游;但这次前来,却并非仅 仅为了桂林山水。   他要在桂林会晤一个老朋友,也要在桂林结识新朋友。   老朋友是和他有近二十年交情的单拔群,以八八六十四路皤龙刀法与七十二把大擒拿手 驰誉江湖,人称“金刀铁掌”。   不过他和单拔群相交虽近甘年,最近一次的见面,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了,正由于多年没 有见面,是以单拔群约他在桂林相会,他便不辞间关万里,远道奔来。   尚未见过面而想要结识的新朋友则是桂林本地人氏,在中原的名头虽然不及单拔群响 亮,在西南五省,却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人称“一柱擎天”的雷震岳。   这“一柱擎天”的绰号是有个来由的。在桂林王城的当中有座独秀峰,伊如一柱擎天, 自古以来,列为桂林八景之首,等于是桂林风景的标志,西南的武林人士尊称雷震岳为“一 柱擎天”,乃是拿他来和独秀峰相比。   云浩登高望远,只见独秀峰矗立于桂林群山之中,空灵挺秀,群峰环拱,巍然耸立,不 倚不偏,仿佛是众山的首领,名为“独秀”,确是毫不夸张。想起最后一次和单拔群见面, 单拔群和他谈起“一柱擎天”雷震岳,曾把一首题为“咏独秀峰赠雷大侠”的七言乐府给他 看,开头四句是“森森剑戟千峰立,截壁临江当桂北。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 客。”以峰喻人,极尽倾慕之致。   云浩心里想道:“单大哥称道的人,一定不会是浪得虚名。我也曾听得人家说过,雷震 岳仗义疏财,许多在别处站不住脚,跑到桂林来投奔他的朋友,都曾得过他的照顾。可惜我 还有大事在身,否则托庇于擎天一柱之下作个桃源中的渔夫,过这一生,倒也不错。”想起 单拔群一来,他就可以和“一柱擎天”雷震岳结识,不禁大为兴奋。可是单拔群为什么还不 来呢?红日已渐渐西斜了。   单拔群是和他约好在拂晓的时分,在普陀山天巩峰的恳岩上见面,看罢日出,再同游人 间仙境的七星岩的。   *(七星岩古称“碧虚岩”或“栖霞洞”,有天下第一奇洞之称,在天讥峰半山之上。)   *(明太祖洪武二年——一三六九,朱元漳封他的侄孙朱守廉为靖江王,镇守桂林,洪 武二十六年,朱守谦在王宫外面,建筑了一座周围三里的王城,独秀峰被围在王城的范围 里,自那时起,一柱擎天便矗立在王宫之中,成为桂林八景之一。靖江王位一直传到明朝崇 帧未年亡国为止。)   这个安排高雅奇趣,他是感到深得吾心的,但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白天了,单拔群还没 有来。   和单拔群相近二十年的交情,云浩深知他的为人,他除非不说,说过的话,他就要做 到。   但为什么还不来呢?   “难道是在途中遭遇了什么意外?”云浩不觉有点惴惴不安,眼前的美景,也无心欣赏 了。   但转念一想:“单大哥去年刚从天山回来,仆仆风尘,又到凉州去了。猜想这次他是从 凉州赶来赴约的。万里长途,途中耽搁那么一天两天,也是平常之事。以他的武功,我又何 须多虑?”   正当他胡思乱想这际,忽听得隐隐似有琴声,随着山风,吹进他的耳朵。铮铮之声,忽 高忽低,若隐若规。倘非他是练过梅花针之类暗器的人,听觉特别灵敏,几乎疑是水声。   云浩伏地听声,琴声竟然好像是从山腹之中传出,混合了山壁的回声,那琴韵更给人添 了几分神秘的感觉,云浩初时诧异,继而恍然大悟:“是了,想必是有人在七星岩里弹 琴。”   “间关莺语花底滑”,琴声初起,曲调轻快,好像是把云浩带到了江南,在江南春暖花 开的时节,陶醉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春色里。   “幽咽流泉冰下滩”,曲调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像从春暖花开的时节,忽然 把云浩带到了木叶摇落的秋天。萧瑟之感,弥漫胸际,云浩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几乎 忍不住就要潸然泪下。   曲调再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空出刀枪鸣!”琴韵激昂,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 敌。激起了云浩胸中的豪气,听得更是如醉如痴,不知不觉之间,云浩步下悬岩,便想向那 琴音来处寻觅。   忽听得有人叫道:“客人,你可是要游七星岩么?”云浩如梦初醒,抬眼看时,只见一 个手执火炬的村夫,在山坡上向他招呼。琴声这时也忽然听不见了。由于七星岩常有游人, 是以当地的土人多有以作向导为业的。云浩刚从悬岩上走下来,才给这个向导发现。这个向 导继续说道:“天色将晚,客人,你要游七星岩的话,可得趁早了。”   云浩心里想道:“单人哥不知今大会不会来?洞中这位雅士,可也值得结交。”他是个 酪爱音乐的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妙的琴声,听了向导的话,不觉怦然心动,当下说道: “请你等一等。”   云浩转过身子,背向村夫,伸出中指,在右壁的当眼之处,划出一支箭头,指向下方, 力透指尖,入石三分。心里想道:“单大哥当然识得我的金刚指刀,看见我划的箭头,以他 的精明,自必也会想到我是已经进入七星岩内游玩了。”   留下标记,云浩便请那向导带路,问他道:“你可是刚刚从洞里出来么?”   “不错,大概是一支香的时刻之前,我刚送走了两个游客。”向导答道。   “你可听得有人在洞里弹琴?”   那向导诧道:“没有呀。你听见了么?”   云浩更是诧异,“不错,琴声刚歇,你怎么没有听见?”那向导想了一想,忽地笑了起 来,“我知道了。七星岩里有个无底深潭,据说可以通到漓江去的。水流的音响清脆有如琴 音,你听到的想必是水声。”云浩疑真疑幻,“水声哪能有这样好听?”   不知不觉,来到了七星岩的前山入口之处,只见洞口高敞非常,约莫纵二十尺,横七十 尺。云浩吃了一惊,说道:“这么大的山洞,我还是平生仅见。”   向导说道:“古老传说,据说有一次为了躲避兵灾。桂林全城的男女老幼,全部躲进七 星岩里,七星岩也还容纳得下呢!”   跟着说道:“七星岩内分,六洞天,两洞府。由第一洞天即可分为两路进入洞中,左入 大岩,右入支岩,各有不同的景致,两路可以会合于第二洞天的‘须弥山’,然后从第三洞 天的‘花果山’出口。客人,今天你恐怕是不能游览全洞了,你想游哪一路?”   云浩说道:“你是识途老马,你替我安排好了。”   向导知道了他是第一次来游七星岩,便道:“好,我带你走第一洞天大岩这条路,从 ‘玉豁洞府’出口吧。”   踏入洞口,向导忽地笑道:“客人,我给你讲解洞中的景物,你老可别见怪。”   云浩诧道:“见怪什么?”   向导说道:“好,那请你抬起头来!”   云浩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只听得那向导缓缓说道:“这是七星岩的第一景,名为乌龟 抬头。”云浩一看,果然酷似,不觉为之失笑。   待到踏进洞中,饶是云浩曾经游遍名山,也是不禁为之目眩神迷,好像一下子就进了神 话的世界!   全世界的珊瑚、翡翠、琥珀、玉石似乎一下子“堆”到了眼前!说是一“堆”,这只是 霎时的印象,仔细看时,却又不禁惊诧于神工鬼斧,匠心独运的安排了,原来那是石钟乳构 成的各种奇景。   云浩曾经到过云南潞南县的石林,心里想道:“像这样的景物之奇,恐怕只有石林才能 与之相比。若论聚石笋而成林,石林的‘气派’似乎较大,但石林却没有这样大而又这样瑰 丽的岩洞,论起峰峦空灵之媚,洞室幽邃之巧,则石林又似乎不及大地了。”那向导口讲指 划,这里是“老君台”,分开里是“鲤鱼跳龙门”,这里是“雪罗汉守洞门”,那里是“露 滴石笋”。当真是移步换景,目不暇给。   “老君台”在“第一洞天”左侧的高崖上,有石颇似老者,据说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化 身,坐在那里“镇岩”。   “鲤鱼跳龙门”以景状物,不用解说。“雪罗汉守洞门”是石钟乳白色的浆液,滴成了 一座栩栩如生的白色“罗汉”,站在“老君台”下,面向洞门,“露滴百笋”,则是在“罗 汉洞门”的内进,地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三根石笋,岩顶也同样的齐齐整整的排列着三根石 笋,遥遥用对,似乎还有着一颗颗的露珠正在要滴下来。原来地上的石笋,就是岩顶上的石 乳,经过无数万年滴下来而成的。   云浩笑道:“洞中的景物这样多,咱们恐怕只有选择来看了。”本来他踏入洞中,就留 心听那水声的,但听来听去,水声虽似琴声,却可以断定绝对不是他刚才听到的那个可成曲 调的奇妙琴声。云浩暗自想道:“七星洞这样大,那个高人不知是躲在哪个角落弹琴。这向 导没见着他,却以为是水声了,人生遇合,恐怕都要讲究一个缘份,今天能不能碰见这个高 人,看来也只能看看我是有缘无缘了。”   洞中景物实在太过迷人,云浩不知不觉的就专心洲览起景物来,洞中不但是移步换景, 还是许多历代的文人墨客的题刻。那都是极为珍贵的,罕得一见的真迹。例如“第一洞 天”,就有宋代名诗人范成大的“碧虚享铭”,此外还有唐人所书“栖霞洞”三字榜书,以 及梁安世、方信孺诸名家的题刻。再进去还有刘克宣、解缙等人的题诗。   刘充宣的诗写道:   “往闻晋老言 兹洞深无际   暗中或识路 尘外别有世   几思维人事 斋粮穷所诣   棋终出易迷 炬绝人难继   孤亭渺云端 于焉山休憩   凭高眺城阔 扰扰如聚蚋   尽捐渣滓念 遂有飞举势   山灵娟清游 雨势来极锐   蒙蒙湿莎草 邑邑凉松桂   瞑色不可留 怅望岩扉闭”   云浩心里想逍:“这首诗描了山容,却还没有绘出洞中奇景   向导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客人不用担扰,我带的火把,足够半天用的。就算火把都 烧完了,我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出路。”   云浩跟着向导继续前行,浏览了几处景物,那向导拿出几包酥糖,说道:“客人,请你 尝尝我们桂林的酥糖。”云浩说道:“怎好意思要你请客?”向导笑道:“这又是什么值钱 的东西了?一文铜钱可以买几包呢。不过,虽然不值钱的贱物,倒很好吃。还有一个好处, 能抵肚饿。我有时没工夫吃午饭,就拿它充饥的。”   酥糖是相当有名的桂林特产之一。云浩也曾听人说过,当下道了个谢,接了过来,只见 那酥糖是用黄色竹子包封,拆开封皮,就有一股香酥的味儿直冲鼻孔。向导把扁方形的糖卷 由外面拉开来,变成一长条,然后一节一节地吃。云浩学他的吃法,把酥糖送进口中,细加 咀嚼,只觉香不太浓、味也不腻,香甜得恰到好处。不觉赞道:“果然好吃。”向导笑道: “外地人只知道桂林三宝是腐乳、马蹄(一种生果)和三花酒,知道酥糖的人可就不多 了。”   云浩说道:“对,实在应加上酥糖,号称四宝才对。”   那向导似乎很高兴云浩欣赏他的酥糖,说道,“客人。难得你喜欢吃,请再吃一些。” 云浩笑道:“好东西可不能吃得太多,才有余昧,我知你今天还没有吃中饭,对么?留给你 自己吃吧。”向导笑道:“我多着呢,你尽量吃,你只吃一包,也不能说是太多。”云浩见 盛情难却,只好再吃一包。   转过了弯,眼睛一亮,只见浅红色的岩壁上,出现一组乳白色的石雕:迎面悬挂着一顶 帐帷曳地的红罗帐,那圆圆的顶圈,捎叠拖垂的帐纱,仿佛随时会迎风飘荡,真是令人惊叹 于造物之奇,它竟然只是一座招瓣形的钟乳石,向导笑道:“你再仔细看看帐中人物。”把 火把凑近去让云浩看个清楚。这一看不由得更是令云浩目定口呆,比起帐中人物的奇丽无 侍,外面的石雕又简直算不了什么了。但见红罗帐里,恍然有仙子一人,坐在汉白玉砌成的 宝座上,冰纨雾鬓,长裙曳地,翠带迎风,秋水盈盈,含情如有所待。这神态,丹青妙笔, 恐怕也画不出来。   云浩目眩神迷,呆了一会,心里想道:“据说姑姑从前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可惜我没 有见过年轻时候的姑姑。”蓦地想起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云瑚,今年刚满十六岁,长得很 美,云浩只独生一个女儿,极疼爱她。“爹爹常说瑚女很有姑姑当年的几分影子,或许瑚女 也还没有这个石美人之美,但石美人不会说话,不会撤娇,却远远不如我的瑚女可爱了。” 想起自己活泼可爱的女儿,云浩不觉口角挂着微笑,顿兴思家之念了。   那向导吃了一惊,抓着云浩的手摇了摇,说道:“客人,你怎么啦。”云浩霍然一省, 说道:“没什么呀,你以为我——”   那向导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客人,我还只当你是着了迷呢。过去也曾发生 过好几桩游客在这石像之前变得痴痴迷迷的事。”   云浩一面走一面想道:“这石像洁白无暇,她的美只是令人感觉庄严圣洁,岂能有丝毫 邪念?不过说到情痴,我的姑夫倒可以算得世上罕见的痴清汉子了。当年他不知道经历过多 少折磨,才能和姑姑结为夫妇。姑姑死了之后,他独自幽遁石林,十多年来,从未踏出过石 林一步,只是钻研剑法。嗯,这次若见着0了单大哥,我倒要替姑夫了却一重心事。”   原来云浩虽然也是一个四海闻名的侠士,但比起他的姑夫,不论名气以及武功,都是差 得甚远甚远。他的姑夫乃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张丹枫,早在四十年前,张丹枫和他的 妻子云蕾双剑合壁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张丹枫故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也是一个武学奇才,不仅得了师父的衣钵真传,还有什已的创 造,师徒俩开创了一个新的剑派。霍天都住在天山,张丹枫为了成全弟子的后世之名,功成 不居,却让弟子做开派的第一任掌门,这个新的剑派,就名为“天山派”。经过霍天都二十 年的艰苦经营,天山派日益兴旺,人材辈出,虽然是僻处西陲,已是足以和中原的四大剑派 ——少林、武当、峨嵋、青城——抗衡了。不过由于僻处西陲,知道“天山派”的人当然还 是不及知道中原四大剑派的人多。张丹枫则乐得以闲云野鹤之身,邀游天下。他的妻子云蕾 最喜欢云南石林这个地方,是以张丹枫在妻子死后,独自隐居石林,一者思念爱妻,二者借 这世外桃源,穷研剑法。石林与天山相隔数万里,张丹枫在石林隐居之后,也没有回过天山 了。   去年云浩曾到石林见过姑夫,张丹枫告诉他,他正在钻研一种境界极高的上乘剑法,这 种剑法既没固定的招式,也不遵循剑法的常规,而是融汇各家,自辟蹑径的,当时云浩问他 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张丹枫笑道:“既无固定的招式,也就不必要非给它定名不可了。你 若喜欢,就叫它无名剑法吧。可惜我虽然潜心研究了十年,这套剑法可还未曾完成,但愿天 假以年,再有三年的时间,或许我才可以完成一套完整的剑法。”   虽没全部完成,但张丹枫把这大名剑法演给他看,一鳞半爪,亦已足以令他五体投地, 叹为生平仅见了。张丹枫已有七十多岁年纪,云浩不免想到:万一张丹枫有什么不测,这无 名剑法岂非失传?当下委婉说出心中的顾虑,间张丹枫为何不把弟子招来?   张丹枫道:“我只怕时日无多,哪能抽出功夫到天山去?天都主持一派,我也不想他抛 开正事到这里来。再说,若是委托别人传讯,这个人也是难找。”于是云浩自告奋勇,愿意 替他担任这个传讯的人。张丹枫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也很忙,上天山亦不容易。反正我的 无名剑法尚未成功,不如这样吧,我把现在业已得到结果的这一部分抄个副本给你,将来倘 若能够全部完成,而天都又不能够在我身边的话,我就把它藏在石林剑池旁边的剑峰之 上。”   到了云浩辞行之日,张丹枫把抄好的副本给他,另外,将拟定埋藏剑谱的地点,也画了 一个图给他,对他说道:“这件事你也不必急于办妥,只要有机会能送到天山派弟子的手上 就行。副本可以作为凭情,天都一见,必然知道这是我所自创的剑法无疑。”原来他这“无 名剑法”复杂奇异,有图无式,倘非武学有极深造诣,见了这个剑谱,只伯也会当作是平庸 的武师胡乱画出来和人家开玩笑的所谓“剑谱”。云浩受张丹枫的重托,本来想亲自去一趟 天山,不幸恰是给张丹枫料中,由于他是成名的侠士,与中原的武林同道还有一些未了之 事,不能抽出身来。   单拔群和他有多年的交情,单拔群的为人他是绝对相信得过的,而且恰好单拔群又是霍 天都的好朋友,去年才从天山回来的,是以他打算趁着这次约会,把张丹枫付托给他的事情 托单拔群。单拔群亦是闲云野鹤之身,要去天山,比他容易。   七星岩里不见日光,但料想也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云浩无心听向导的讲解,暗自想 道:“单大哥不知来了没有,要是他看见我所留的标证,一定会跑到洞里来的,据他说他曾 经游过几次七星岩,不用向导,也能进来。哈,要是他突然在洞中出现,那才妙呢?”   忽听得水声叮咚,果然像是琴声。向导说道:“客人小心,千万不可滑倒。下面是无底 深潭。”云浩拾一颗小石子抛下去,果然很久很久,方才听得见石子丢在水上的声音。   潭在左岸边悬挂着张鱼网,网儿又断了一截。向导的解说颇有奇趣,说道:“左边‘鱼 网’,右边‘鱼塘’,三十年一撒,五十年一收。年代久了,沤霉了鱼兜!”潭的右岸有明 初才子解给题的一首七言律诗,写道:   “早饭行春桂水东,   野花榕叶露重重。   七星岩窟髯灯火,   百转萦回径路通。   右溜滴涂成物象,   古泽深处有蚊龙。   却归为恐衣沾湿,   洞口云深日正中。”   云浩笑道:“要是潭底真有潜龙,潜龙被困深潭,永世不能见天日,那才叫做倒媚 呢。”   向导笑道:“蛟龙是不会有的,但人若是掉了下去,骨也没处打捞,那也等于是给蛟龙 吞掉了。”云浩忽觉腹中有点隐隐作痛,他内功深湛,二十多年从没生过病,不禁有点奇 怪,“难道是我中了瘴毒,但这洞中好像并无瘴气。要是有瘴气的话,就不可能天天都有游 人了。”   好在只是隐隐作痛,并非痛得厉害,云浩默运玄功,吐一口浊气,登时恢复了精神。云 浩问道:“潭底有没有瘴气?”   向导笑道:“山明水秀的地方,怎会有瘴气?我每天都是要从潭边经过的呢。客人,你 是不是觉得有点什么不妥?或许是你不习惯的缘故,在洞里久了,感到有一些闷吧?”   云浩也不敢断定自己是否中毒,心想:“以我的内功造诣,即使错吃毒药,也害不到 我,何况瘴气?或许是偶然腹痛吧?”   正自思疑不定,忽听得琴声又起。这次可不是水声而是真的琴声了。琴韵幽扬,似乎是 一个魔术师的手,把他带入了一个恍惚迷离的境界,听得他心神如醉;这可不正是他刚才听 到的琴音?   云浩忍不住就叫道:“你听,这不是有人在弹琴么?就在那边,那边!你带我过去找那 个人!”话犹未了,忽地眼前一片漆黑。原来是那向导手中的火炬突然灭了!云浩惯经阵 仗,临变不惊,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听得背后暗器破空之声,迅即反手一弹,使出“弹指 神通”的功夫,把一枚透骨钉弹落无底深潭。   向导叫道:“是谁恶作剧打灭我的火把?哎呀,救命,救命。”跟着有失足滑倒的声 音。急切之间,不容云浩仔细思量,只道那向导果然是已经遭人暗算,下面是无底深潭,跌 下去焉有命在?云浩狭义为怀,岂能连累一个无辜的村夫为自己送命?   云浩听声辨向,一跃过去,抓住那个向导的足踝,将他拉起。   不料奇变突生,那向导跌迸他的怀里,猛地双掌一击,云浩胸口如中巨锤,翻身便倒。   向导笑道:“下去喂蛟吧!”加上一脚,要把云浩踢下深潭。   云浩喝道:“看是你下去还是我下去?”身躯陡地反弹起来,发出金刚掌力。   双掌相交,声如郁雷。云浩一个踉跄,盘龙绕步闪过一边。那向导闷哼一声,也是闪过 一边,仗着熟悉地形,躲在石笋后面,哈哈笑道:“云家的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 今日要想逃出我的手心,可是千难万难了!”他的声音也突然变了,根本不是桂林本地人的 口音,听来铿铿锵锵,宛如金属交击,十分刺耳!不问可知,这人是假冒本地人来作云浩的 向导的。   云浩与他拼了一掌之后,陡然间又觉胸中烦闷不堪,几欲作呕,连忙吸一口气,默运玄 功,促使气血畅通,凝神待敌。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云大侠,刚才我给你的酥糖很好吃吧?可惜这酥糖的‘滋 味’,却是先甜后苦的!嘿嘿,你现在明白了吧,你要生出此洞,唯有乖乖地听我的吩咐 了!”云浩这才知道刚才吃的酥糖乃是毒药。云浩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我与你无冤无 仇,因何暗算我?”那人又再发出金属交击般的笑声,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与张丹枫 却是有冤有仇!”云浩喝道:“你是谁?”   那人躲在石笋后面,缓缓说道:“你没有见过我,但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是 厉抗天!”   云浩吃了二惊,喝道:“你就是乔北溟的弟子厉抗天?”心里想道:“怪不得他能够下 毒害我!”原来乔北溟是数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大魔头,不但武功卓绝,而且擅于使毒。以云 浩的内功造诣,寻常的毒药原是害他不得。恒厉抗天乃是乔北溟唯一的衣钵传人,由他亲自 下毒,那又当别论了。   厉抗天哈哈笑道:“不错,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想当年,我的师父伤在张丹枫剑下, 我也几乎性命不保。我们师徒,给张丹枫迫得无法立足中原,唯有逃亡海外。你说这样大的 仇,我能够不报吗?”云浩不禁又是一惊,“听他这样说法,难道乔北溟这老魔头还没有 死?”   原来四十年前,张丹枫是天下第一剑客,乔北溟是天下第一魔头,正邪不两立,两人曾 经几次交手,互有胜负,最后一次,在崂山绝顶决斗,张丹枫以新创的天山剑法,击败乔北 溟。乔北溟身上连中七剑,滚下山坡,厉抗天抢了他师父的尸体,跃入海中。当乔北溟倒地 之时,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何况那日海上的风浪又大,是以在场观战的群雄,都以为 即使厉抗天能够逃生,乔北溟则必定是准死无疑了。果然这件事情过后,江湖上谁也没再听 到乔北溟师徒的消息。岁月如流,到了四十年后的今天,不但这件事情已是为人淡忘,连乔 北溟、厉抗天师徒的名字,武林中人知道的亦已无多了。   厉抗天似乎知道云浩的心思,哈哈笑道:“张丹枫以为我的师父已经死了,岂知我的师 父吉人天相,如今他还活在人间呢。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奉了师父之命,回来给他报仇 的!”   云浩斥道:“那你应该去找张丹枫报仇才是?”   厉抗天道:“张丹枫他还活着吗?他在什么地方?”   云浩冷笑道:“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你想要报仇,你自己找去。哼,就只怕你没有这 个胆量。”要知张丹枫正在潜心研究剑法,最忌外人骚扰,是以云浩宁可自己担当,也不愿 把张丹枫的住处泄漏。   厉抗天哈哈一笑,说道:“你这话倒是说得对了,不错,一来我是因为找不着张丹枫, 二来找着了他,我只怕也还未能是他对手,所以我唯有找你了。谁叫你是他至亲的内侄呢? 嘿嘿,据我所知,张丹枫的妻子死了后,你就是他至亲至近的人了。他的弟子霍天都远在天 山,也还不如你和他亲近。”云浩冷笑道:“亏你好歹也还算得是一个人物,不敢去碰张丹 枫,却来暗算于我,真是卑鄙!”厉抗天笑道:“我只是为了避免与你斗个两败俱伤,大家 都没好处。如今你吃了我的酥糖,在这酥搪之中,我是混合了酥骨散的。你应该知道,服了 我这酥骨散,你就会骨软筋酥,要想和我拼命,那也是决不可能的了。好,话己说明,你是 要死还是要生,全凭你自己了,只要你肯听我吩咐,我就给你解药。”   云浩运气三转,真气凝聚丹田,冷笑说道:“划出道儿来吧!为何不敢站出来和我说 话!”说罢,一声长啸,四壁响起回声,震得厉抗天耳鼓嗡嗡作响,他这一声长啸,倒不是 用来向厉抗天示威的,心里想道:“不知单大哥已经到了没有,要是他已经到了约会之处, 定能听得见我这啸声。”   厉抗天耳鼓嗡嗡作响,不禁吃了一惊,这才知道云浩的内功深厚,竟还在他估计之上。 但虽然有点吃惊,却还是有恃无恐,当下冷笑说道:“你的狮子吼功,功力确是不弱,可也 还吓不了我。好,你要我划出道儿,那你洗耳恭听吧!”   云浩见他身形一现,立即扑上前去,他随身佩带的宝刀已掣在手中,左刀右掌,刀削敌 腿,掌劈敌胸,只听得“当”的一声,黑漆的石窟之中火花四溅!   云浩的宝刀斫着了一个精铜铸成的独脚铜人。这独脚铜人是乔北溟当年所用的兵器,传 给厉抗天的,厉抗天事前把铜人藏在石笋后面,他将云浩引到潭边方始发难,原因之一,就 是因为他可以在潭边的这根石笋后面,随时取用兵器。厉抗天见自己的兵器抵挡得住云浩的 宝刀,放下了心,冷笑说道:“云家刀法,果然名不虚传。但我的铜人却也未必输给你的这 柄宝刀。”说话之间,铜人的长臂点向云浩胸口的“璇玑穴”,黑暗之中,认穴竟是不差毫 黍。   云浩何等武功,焉能给他点着?在乱石丛中,一个“盘龙绕步”,听风辨向,已是立即 避招进招了。厉抗天把铜人舞得呼呼风响。劈头打下。云浩暗运内家真力,宝刀在铜人身上 只是轻轻一划,但听得声如鸣钟击鼓,铜屑纷飞,铜人身上,又添上了一道伤痕。与此同 时,云浩也觉得一缕极为阴寒之气,瞬息间便传到了他的掌心,透过了他的手少阳经脉。云 浩心头一震,“听说乔北溟当年以第九重的修罗阴煞功和隔物传功的本领称霸武林,看来, 这两种功夫,厉抗天如今都已得到了他的衣钵真传了。”云浩猜得不差,不过也只是猜中一 半,厉抗天的“修罗阴煞功”只练到了第七重,“隔物传功”的本领也只是仅及乃师的一 半。要是他有乔北溟当年的本领,云浩武功再强一倍也是难以抵挡。虽然只及师父一半,厉 抗天使出了“隔物传功”本领,把阴煞之气,透过了云浩的手少阳经脉,云浩原先服下的酥 骨散的毒性,亦已给它引发。   云浩一面要运功抗毒,一面要对付强敌,不觉渐渐有了头昏目眩之感,心里想道:“我 要是独自在静室运气疗伤,不受旁人骚扰的话,最少可以支持一个时辰,如今要内抗毒、外 御敌,恐怕最多只能支持半个时辰了,我必须速战速决!”   云浩呼的一口气喷将出来,厉抗天但觉扑面冰寒,但这股寒流瞬即过去,接着便感到有 如春风扑面,竟自有点懒洋洋的感觉,厉抗天心头大骇,“想不到云浩的内功竟是深厚如 斯!”原来云浩是把侵入体内的阴寒之气,以上乘内功,一口气喷将出来的。厉抗天先感寒 冷,后感温甜,其故在此。温和的是云浩本身的纯阳之气。   当下云浩采取速战速决的打法,一刀快过一刀,厉抗天也把独脚铜人舞得拔风也似!   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四面石壁回声不绝,回声汇合,有若郁雷!云浩这柄定 刀有断金切玉之能,刀锋一划,铜人便是一道“伤痕”!不过片刻,铜人身上已是伤痕斑 斑,碎片纷飞,不过厉抗天熟悉这七星岩的地形,腾挪闪展,随意而为,不愁碰着那些尖削 的石笋。是以云浩虽然占了上风,急切之间,想要伤他,却是不能。   正在双方舍死忘生,施展平生所学,这黑暗中激斗之际,忽听得“铿铿锵锵”之声在潭 边又响起来,云浩初时以为是那个洞中高士,又在弹琴。继而一听,不是水声,不是琴声, 却是弹奏琵琶的乐声。说是“乐声”,但听进了耳朵里,心头上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之 感!云浩一听,便知来者定是邪派高手。   既是邪派中人,那就十九是厉抗天的同党了,他期待的是老朋友单拔群能够及时来到, 想不到却是敌人及时来了。果然琵琶之声未绝,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微风飒然,黑暗中已 是有物向着云浩飞来,云浩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宝刀一立,把暗器碰落,原来是一枚透骨 钉。   云浩喝道:“你是何人,偷施暗算?”那人笑道:“任你见多识广,难道不知道我这一 门的铁琵琶,乃是连着暗器使用的吗?”   “铁琵琶?铁琵琶?”云浩蓦地想起武林前辈曾经和他谈过的一个武林怪杰,这人名叫 尚和阳,还是在张丹枫之前成名的人物,为人介乎邪正之间,在张丹枫成名之后,他就不知 踪迹了,尚和阳手创铁琵琶这种外门兵器的独特打法,似乎并没传人,他和张丹枫是否结过 梁子,云浩也不知道。这个人既然会用铁琵琶,想必不是他晚年在江湖上失踪之后所收的弟 子,就是他的尚未为人知道的后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从石笋丛中闪出,铁琵琶夹着劲风,居高临下,已是朝着云浩的 天灵盖猛砸下来,云浩听风辨器,宝刀一扬,和那人的铁琵琶碰个正着,响起一片极为难听 的金属交击的噪声,云浩越发感到心头烦躁。他的宝刀劈不开对方的铁琵琶,对方的铁琵琶 也砸不坏他的宝刀。双方真力一触,大家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显然这人的功力在厉抗天之 上,不在厉抗天之下,和云浩几乎旗鼓相当。   如此一来,云浩以一敌二,可就更难对付了。何况他还中了酥骨散之毒;时间多过一 分,他就多加一分不利。   剧斗中,云浩气力渐感不支。那人的铁琵琶腹内中空。藏着如透骨钉、梅花针之类体积 较小的暗器,和云浩作绕身游斗,忽而远攻,忽而近袭,暗器源源不绝的从琵琶腹内发射出 来。“嗤”的一声响,一枚透骨钉擦肩飞过,把云浩的衣裳穿了一个小孔。   厉抗天喝道:“莫说你打不过我们二人,就算是打得过,你中的毒也就快要发作的了, 你当真不要性命了吗?顽抗无益,我劝你还是依从我的话吧!”云浩涩声说道:“你要我依 从什么?”   厉抗天道:“尚兄,反正他是逃不出咱们掌心的了,让他有点功夫考虑吧。”那人说 道:”好,你和他说个明白、看他识不识得好歹。”两人收了兵器,一左一右的站在云浩旁 边,仍然采取夹攻之势。厉抗天缓缓说道:“张丹枫不在天山,必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精研 剑法。我已经得到消息,你最近曾经见过张丹枫,他是不是把他的最新剑谱,交了给你。”   云浩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要的是张丹枫的无名剑法。不觉心头一震:“怎的他们消息如 此灵通?我到石林探访姑夫的事,去前只和单大哥一人说过,那也是好几年的事了。而成行 则是去年的事,单大哥是决不会向别人泄漏的。是谁告诉他们的呢?”   厉抗天道:“怎么样?你是想要剑谱还是想要性命?”   云浩淡淡说道:“我又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他纵有最新的剑谱,也只能传给他的弟子霍 天都。”厉抗天冷笑道:“他不是传给你,是要你转交他的门人。因为你是他的至亲,他能 够相信你。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么?”   “他怎么能够知道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可是连单大哥也不知道的呀?”云浩不禁大为惊 奇了。此际他头晕目眩,无法仔细去想。原来并不是有谁知道这个秘密,而是因为乔北溟和 厉抗天师徒曾与张丹枫半生作对,深知他的脾气性情,厉抗天既然知道云浩是最后一个见过 张丹枫的人,自然猜想得到张丹枫的剑谱必定是托他转交门人。因为张丹枫也不想自己晚年 的心血失传的。   云浩趁这机会运功阻遏毒气上升,索性和他们多磨一些时候,说道:“令师不论好歹, 听说他当年世是以武功天下第一自负的,对吗?”厉抗天道:“他老人家本来是武功天下第 一,和张丹枫的最后一战,不过是因为他先斗了少林三大神僧,才给张丹枫侥幸得胜而 已。”   云浩冷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用字不当了。令师并非自负,而是他的武功当真 天下第一了?”   厉抗天傲然说道:“这还用说?要不是他那年伤了元气,他早已亲自找张丹枫报仇了。 张丹枫当年不过仗着三大神僧之助,侥幸胜他而已,真正论起武学修为,张丹枫如何能够和 他老人家相比?”   云浩哈哈大笑,厉抗天怒道:“你笑什么?”云浩说道:“我笑一个自命武功天下第一 的人,却要千方百计,谋夺别人的剑谱。”   厉抗天道:“你懂什么?他老人家是要把张丹枫的剑谱拿来,指出其中错误,好令天下 英雄知道,张丹枫不过是浪得虚名。”   云浩哈哈笑道:“可惜!可惜!可惜令师不在此地!”   厉抗天道:“他在这里又怎么样?难道你胆敢和他较量?”   云浩笑道:“我怎敢和他相比?不过他要是在这里的话,倒是可以和这里的石壁比比。 我看他老人家的脸皮,一定比这里的石壁还厚!”   厉抗天老羞成怒,正要发作,那姓尚的忽道:“厉大哥,别上他的当,让他拖延时 候!”   厉抗天霍然一省,说道:“对,咱们还是回到正题来吧!”   那姓尚的魔头拨动琵琶,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说道:“姓云的,时间到了,你答不答 应?”   云浩刚刚调匀气息,心神又给扰乱,不觉烦躁起来,真气似要涣散。   忽听得叮叮咚咚之声,在岩洞的一角,琴声又是隐隐传来。美妙的琴声“冲淡”了噪耳 的琵琶声,云浩好像服了一股清凉剂似的,心境一片平和,重又归于宁静。   厉抗天喝道:“不要再弹了,再弹可休怪我把你连人带琴都抛下潭去。”   那人似乎很怕厉抗天,琴声戛然而止。   云浩吸了口气,运功三转,淡淡说道:“你们要我答应什么?”   那姓尚的魔头道:“我要你自废武功,然后交出张丹枫的剑谱!”   云浩冷笑道:“哦,还要我自废武功?”   那姓尚的魔头道:“自废武功,总胜于掉了性命!”   厉抗天冷冷说道:“云浩,你要明白,我要取你性命,易于反掌,你落在我的手上,我 有十八种酷刑让你一一去尝,每一种酷刑都要比自废武功更为难受十倍,你信不信?”   那姓尚的魔头又道:“我现在开始数,数到三时,你若还不自废武功,我就来替你动 手!一,二——”   他和厉抗天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云浩是决不能弄假自废武功的。   是拼着丢了性命还是屈辱求生,云浩必须立即决定了!   云浩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依你们!”   厉抗天哈哈笑道:“对啦!这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浩说道:“我先给你剑谱,然后自废武功,行吧?”   厉抗天谅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便道:“好,也行。把剑谱放在地上。”   云浩说道:“拿去吧!”忽地把手一扬,好像是把一本小册子抛下深潭。黑晴中看得不 很清楚,厉抗天和那姓尚的只道他抛的当真是剑谱。   那姓尚的魔头和他距离较近,百忙中无暇思量,飞身一纵,便想抢救剑谱。   与此同时,云浩亦是飞身纵起,陡地喝道:“下去吧!”呼的一掌击出!   那姓尚的魔头倒是粗中有细,早已料到云浩会袭击他。不过,他却没有料到云浩在中毒 之后,武功还是这样高强。   他左手挥出腰带,卷那在半空中缓缓落的“剑谱”,右手拿的铁琵琶向云浩拦腰便扫。   他以为云浩非得倒纵避开不可,哪知云浩这一掌依然是迎面劈来。   “当”的一声有如铁杆撞钟,那精钢所铸的琵琶竟给云浩一掌打凹,琵琶腹内的暗器如 雨纷落。那姓尚的魔头武功虽强,也是禁受不起他的金刚掌力,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坠 下悬岩!   在这性命俄顷之际,这姓尚的魔头挥出腰带,卷着一根横空伸出的石笋,身子悬在半 空,急得大叫:“厉兄,快来救我。”   厉抗天正在提起独脚铜人向云浩击去,哪里还能顾他死活。   云浩运刀如风,把厉抗天杀得只能招架,猛地欺身直进,左掌疾劈,喝道:“你也给我 下去!”   眼看这一掌就可以把厉抗天打下深潭,不料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云浩忽觉虎口一麻, 竟然力不从心!   原来他刚才击毁铁琵琶之时,中了一枚淬过剧毒的梅花针,此时在真力大耗之后,不但 毒针发作,酥骨散的毒也一并发作了。   双掌相交,厉抗天身形一晃,云浩却不由自己的连连后退,只觉得浑身无力,脚步虚 浮,一步踏空,登时也像刚才那姓尚的魔头一样,从悬岩上直跌下去!厉抗天呆了一呆,哈 哈笑道。“终于是你喂大鱼!只可惜张丹枫的剑谱陪你同葬鱼腹!”   云浩坠下深潭,心里却有一丝快感,“无名剑法你们始终没有得到,我总算也还对得住 姑丈!”原来他刚才掷下深潭的,乃是单拔群写给他的一封信。不过张丹枫付托他的事情, 他却是无法做到了,从十几丈高的悬岩上跌下去,“咚”的一声,云浩头下脚上直冲水底, 登时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浩渐渐有了知觉,眼睛睁不开,耳朵却听到了美好的琴声。正是那 个引诱他踏进七星岩的琴声!   云浩试一试动动手脚,半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身体竟似完全僵硬了。想要说话,喉头也 发不出声音,云浩不禁心中苦笑:“我这样不成了死人么?”不过他的知觉却是渐渐恢复 了,记起自己是跌下深潭的,而现在则是躺在床上。心想:“想必是那位弹琴的高人救了 我,可惜我看不见他——也不能和他说话。”   只听得那人一面弹琴,一面曼声吟道:   “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第、茫茫梦境,玉侯蝼蚁,毕竟成尘。载 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流年改,叹围腰带剩,点缀霜新。交亲散落如云,又 岂料而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尚有人贫,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 艇湖中闲采药。吾何恨,有渔翁共醉屋,谷友为邻。”   这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晚年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沁园春”),表面似有甘于隐逸,不 免颓唐,其实却是满腹牢骚,大有壮怀未展,无可奈何之慨。云浩暗自想道:“伤心人别有 怀抱,看来这位高士,恐怕还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终于能够稍稍张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发萧疏的老头,侍立在老头旁边的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爷爷,这人好像醒来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动呢。”那老翁道,“只怕又 是像昨天那样,眼睛虽然张开,却是毫无知觉,恐怕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云浩这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心里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谁,就只不知道 你是谁?”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这样躺着已经是三天三夜了。爷爷,你懂医病,能救他 吗?”   老翁叹了口气,说道:“他身上的毒针我已给他拔了出来,但他另外中的一种毒,我却 无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为着急,说道:“这么说,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内功深厚,但盼他能够自己慢慢复原,星儿,你不要 再问了,待我弹琴给他听,我的琴声或许有助于他的生机复萌。”   只听得琴声充满祥和之气,正是那日云浩给那姓尚的魔头弄得心神纷乱之际所听到的琴 声。不过那日听到的只是片段,厉抗天就不许老翁再弹下去。   云浩心境平和,渐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切烦忧,都好似随着琴声飘散。   曲调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一变,变得更为欢愉,更为轻快。好像是情人的隅隅细语;好像 是知己的款款深谈,又好像是灯前儿女笑盈盈,一家子在享天伦之乐。   琴声忽然停止,云浩如梦初醒的恢复了知觉,有说不出的舒服,真气缓缓在体内流转。 但还是不能动弹,还是不能说话。   那少年道:“爷爷,你弹的是广陵散吗?”   云浩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难道广陵散尚未失传?”   原来“广陵散”乃是琴曲名,《晋书·嵇康传》说:“嵇康将刑东市,索琴弹之曰:昔 袁为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广陵散如今绝矣。”想不到自主相 传早已失传的“广陵散”,这个老翁竟然会弹。   那老翁道:“不错,是广陵散。”   那少年道:“爷爷,你为什么不弹下半阙?”   云浩正在心想:“嵇康在临终之际弹奏广陵散,似乎该是充满哀伤才对,怎的他的曲调 却是如此欢愉外?”   心念未已,只听得老翁回答他的孙儿道:“下半阙太过凄怆,对他非但无益,反而有 害。”   那少年道:“原来如此,我也不忍听下半阙呢。不过,感人之深,似乎还在下半阙。你 弹奏的时候,我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呢,爷爷,你几时可以教我?”   老翁说道:“将来再说吧。”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广陵散其实还是让它失传的 好。”   那少年道:“为什么?”   老翁没有回答孙儿这个问题,却接着说道:“一般的读书人只道广陵散定当凄凉无比, 其实并不完全如此。有高山才显出平地,有欢乐才衬出哀伤,嵇康受刑之时,他思念的是好 友,想起昔日的欢乐,才有‘广陵散如今绝矣、!’的悲叹。是似琴曲的前半后半大不相 同。”   那少年道,“咦,爷爷,你说呀说的,怎么流出眼泪来了?”   老翁说道:“我虽不杀怕仁,伯仁为我而死。这个人是因为被我的琴声所迷,那天才踏 进七星岩的。要是不能将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遗憾!”   那少年道:“爷爷,我不许你说丧气的话,人家称你做琴仙,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 会弹琴治病,爷爷,你每天都弹琴给他听,助他复原,他一定不会死的。”   老翁道,“但愿如此。”替云浩把了把脉,半响说道:“是像好了一些,不过大概尚未 曾惭复知觉。”   那少年道:“爷爷,你救活了他,他一定愿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那少年说道:“你不是说他武功很高吗?我们做了朋友,我请求他教几手功夫,想来他 一定会答应的吧?”   老翁笑道:“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但你可忘记了我教过你的施恩不能望报话了,何况 我对他不能说是施恩,只能说是补过。”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来想拜他为师的,也不敢存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 话,彼此帮忙,那就说不上是什么报答不报答了。”   由于那少年谈起朋友之义,云浩不禁想道:“单大哥不知来了没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岳 是本地人,要找他却是容易。他最爱朋友,和单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伤,一定 会来照料我。可惜我现在还不能请他们将我送到雷家。我若能托庇雷家,那就不致连累他们 祖孙了。”   正是:            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那老翁笑道:“真是孩子话,你做他的徒弟也不配呢,还要做他的朋友?”那少年道: “爷爷,你不是常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么?年龄的差别,贵贱的悬殊,都不足以妨碍真 正的友情。”   云浩心里想道:“这孩子一片天真,谈吐倒是不凡,想必是跟他爷爷读过书的。这几句 话说得很是不错。”   老翁说道:“这是咱们的想法,别人不一定这样想。总之,你刚才那些说话,要是给别 人听见,人家一定会笑话的。”   那少年道:“对啦,爷爷,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人是什么人呢?”老翁说道:“我也 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才知道他是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云大侠!”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是那位曾经在雁门关帮助金刀寨主打败过瓦刺入侵的云 大侠么?”   金刀寨主周健本是明朝雁门关的总兵,后来因为受奸臣陷害,弃官而逃,在雁门关外, 占山为王,但仍是效忠明室,曾为朝廷屡次抵御外祸(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二十 年前,云浩曾经帮过他的忙,击败瓦刺的入侵。这件事情,武林中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过, 在一个僻处南疆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是有点出乎云浩意料之外。   那老翁笑道:“不是这位云大侠还有谁?”   那少年道:“怪不得爷爷你非要把他救活不可。”   老翁缓缓说道:“我要救他,还不仅因为他是云大侠!”那少年道:“还为了什么?”   老翁叹口气道:“一来他是因我而遭性命之忧,这我已经说过了。二来,唉,广陵散可 以失传,广陵剑不能失传!”   少年莫名其妙,说道:“什么是广陵剑?”   老翁说道:“我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像琴曲中的‘广陵散’一样,武林中人,梦寐以 求,深恐失传的一种上乘剑法,我就称之为‘广陵剑’。”   那少年道:“爷爷,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老翁说道:“云大侠有一部天下第一剑客传给他的剑谱,像以齿焚身,他就是因此,被 两个想要抢这剑谱的人打伤的,他要是救不活,这剑谱恐怕就要成为‘广陵剑’了。”   云浩大为感动,暗自想道:“这剑谱其实并非姑丈传给我的,但他为了保全我这剑谱, 不怕受我牵累,要是我能够侥幸不死的话,倒是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他了。”又想:“我跌落 潭中,不知剑谱失了没有?”他丝毫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只好把这忧虑暂且抛诸脑后。 那少年问道:“那两个坏人很厉害吗?”   老翁一说道:“当然厉害,否则云大侠也不至于遭受他们毒手。”   那少年再问:“爷爷,那两个坏人知不知你救了云大侠?”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但愿他们以为云大侠已经死了。”少年又说 道:“但当时除了他们以外,七星岩里只有你一个人,万一他们对你起了疑心……”老翁说 道:“你害怕他们找到这里?”   少年低下了头,半晌,小声说:“我真是有点担心。”   云浩害怕连累他们祖孙,比这少年更担心,“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是让我托庇于一柱 擎天雷震岳的门下,他们祖孙也可以同受保护。但可惜我说不出话,没法告诉他们。”   只听那老翁似乎很不高兴,说道:“星儿,我平时是怎样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做人应 重道义,即使当真是有大祸临头,咱们也不能把云大侠置之不理!”那少年叫起撞天屈来, “爷爷,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老翁说道:“哦,那你的意思是——”   少年说道:“爷爷,我不是怕云大侠连累咱们,我是怕咱们保护不了云大侠。爷爷,你 不是有武功很高的朋友吗,他们的本领,纵然比不上云大侠,但总胜过咱们,比如……”   话未说完,他的爷爷已是截断他的话题:“你不懂的,这事不能求助别人!”口气十分 严厉,继续说道:“星儿,你要记住,云大侠的事情,绝不能泄漏出去。纵使是对一个你十 分敬佩的人,一样不能泄漏。”语气之间,似乎已经知道他的孙儿刚才所要说的那个人是谁 了。   少年莫名其妙,但见爷爷口气如此严厉,只好把闷葫芦藏在心中,说道:“是。爷爷放 心,孙儿不会忘记。”   老翁忽道:“广陵散的上半阙你会弹了吗?”   少年说道:“只怕弹得不好。”   老翁说道:“我再弹一遍给你听,你留心捕捉曲中神韵。”他不是叫孙儿留心他的指 法,可见这少年的琴技道道已是颇高。   云浩又一次被美妙的琴声带到物找两忘的境界,听罢这半阙广陵散,忽觉丹田似有一股 势气,气血渐渐通畅,胸中的困闷之感大大减轻。云浩心头大喜,试一试默运玄功,虽然想 要凝聚真气还是极之困难,但总算可以运气了。不过,他还是不能动弹,还是不能说话。老 翁说道:“记牢了么。”少年说道:“记牢了。”老翁说道:“好,你弹一遍给我听。”   云浩听这少年弹琴,琴声虽然不及老翁的美妙,亦足以令他心旷神怡。云浩籍琴音之 助,把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丹田。不知不觉之间,少年弹奏的这半阙《广陵散》,亦已弹奏 完了。   老翁吁了口气,说道:“虽然欠缺一些神韵,大致还能应付,总算难为你了。”少年似 乎有点奇怪,问道:“爷爷,你为什么急于要我弹奏这半阙广陵散?”   老翁叹口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要是我万一有甚不幸,救活云大 侠的重担子就全在你的肩上了。”   少年呆了一呆,说道:“爷爷,我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老 天也要保佑好人的。爷爷,你会长命百岁,云大侠也一定不会死的!”老翁苦笑道:“但愿 如你所言,但也应该有备无患。”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笃,笃,笃”的敲门声音。祖孙两人变了面色。老翁低声说 道:“我去看看客人是谁,要是你听得有什么不对,赶快和云大侠躲进地窖,千万不要出 来!”   那人一面敲门,一面叫道,“琴翁在家吗?”老翁松了口气,小声说道:“不是那两个 魔头的声音。”回道:“来啦,来啦!”他知道不管来的是谁,他要躲也是躲不开的,只好 出去开门纳客了。   老翁是在客厅会客,云浩和他的孙儿则是在内进的琴房。他们听得见开门的声音,可听 不见客厅里的谈话。少年绷紧心弦,云浩不能动弹,心里也是在通通的跳。   他们在焦急的等待,幸好外面并没传来异声。他们没有听见开门送客的声音,老翁却先 回到琴房来了。少年急不及待的连忙问道:“客人是谁?”老翁摇了摇手,说道:“小声点 儿,客人还在这里呢。他是雷大侠的家人。”   他的孙儿这一喜非同小可,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老翁狠狠的瞪他一眼,他才霍然一 省,“不错,来的是雷大侠的家人,可不是雷大侠。虽然雷大侠派来的家人应是好人,我还 是小心为妙,何必让他知道云大侠在这里的秘密。”于是小声说道:“爷爷,雷大侠叫家人 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老翁说道:“雷大侠请我马上到他家里,却不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说也奇怪,他 的孙儿喜形于色,他却是如有重忧。少年纳罕道,“爷爷,这不正是最好不过吗?你可以告 诉雷大侠……”   老翁眉头一皱,打断孙儿的话,小声说道:“见了雷大侠,我自有分数。你只须记牢我 的咀咐,替我小心照料云大侠。还有,你要记住,我回来的时候,敲门声是两快一慢,倘若 不是我的敲门声音,你赶紧和云大侠躲起来。”匆匆交代了这几句话。老翁拿起几上的古 琴,俱随即又放下来,说道:“这是咱们的家传之宝,还是留给你吧?”换了另一张琴,就 出去了。   少年来不及问他祖父,心里想道:“想必是雷大侠叫爷爷去弹琴给他听,他派来的家 人,却把鸡毛当作令箭,说成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了。”原来这样的事情,曾经不止一次。   僵卧床上的云浩,也是像这少年一样,又是欢喜,又是奇怪,“不知这位雷大侠是否就 是‘一柱擎天’雷震岳,但在桂林当得上‘大侠’之称的,想来也没有第二个姓雷的了,为 什么这位琴仙的口气,却似乎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呢?难道他还不能相信 雷大侠吗?也未免太过小心了。”   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云浩知道救他性命的这个老翁和“一柱擎天”雷震岳是 朋友之后,心中大喜,眼睛完全能够张开了。一再试一试,手指也能够微微动弹了。   少年发现他的动作,喜道:“云大侠,你醒来啦。是不是已经有了知觉了?”随即笑 道:“我真是欢喜得糊涂了,忘记了你还未能说话。但要是你有了知觉,记得起你遭遇的 话,请你眨一眨眼睛。”   云浩接连眨了三次眼睛,那少年大喜道:“云大侠,你果然是有了知觉了,可惜爷爷不 在这儿。”他欢喜了好一会子,继续说道:“我还是别忙和你说话,你有了知觉,一定会觉 得饿了,先吃一点东西吧?”跑入厨房,把一大碗稀饭端了出来,扳开云浩的嘴巴,慢慢喂 给他吃,他见云浩能够喝完一碗稀粥,更是欢喜,说道:“你还饿吗?不过爷爷说的,你一 下子不能吃太多东西,待我今晚再给你吃稀饭吧。现在我弹琴给你听。我弹得没有爷爷的 好,希望你也喜欢听。”云浩心情愉快,精神好了许多,想道:“这孩子真好,看来他大概 是十四五岁,年纪和我的瑚女差不多。倘若我能躲过这次灾难,我就收他为徒,也好让瑚女 有个师弟作伴。就不知他的爷爷舍不舍得让我将他带走?”本来像是死人一样的云浩,虽然 只是喝了一碗稀粥,生机却已添了几分,在美妙的琴声中,他把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丹田, 真气渐渐可以在体内流转了,一   五弦一划,琴声停了,云浩吸了口气,不知不觉转了个身,少年喜道:“啊,你当真是 好得多了。你一定有许多事情要想知道,我说给你听。”他坐在云浩身边,缓缓地说道: “我姓陈,名叫石星,我的爷爷叫做陈劫遗。不过这大概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他本来的名字 是什么,我也不知,还有他自号‘琴翁’,人家却叫他做‘琴仙’,云浩嘴角绽出笑容,心 里想道:“琴仙的称号,这位老人家可真当之无愧!”陈石星又继续说道:“我爷爷会弹 琴,他也很懂水性。你是三天之前跌落七星岩里的深潭,我爷爷把你救出来的,唔,你已经 有了知觉,这个我不用告诉你,你自己也会知道的。嗯,待我想想,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什 么?”   云浩喉头咕咕作响,陈石星凝神一听,欢喜得跳起来道:“云大侠,你能够说话了!”   云浩嘴唇开阀,可是说出的声音,细如蚊叫,连自己也听不见。陈石星把耳朵贴到他的 唇边,好一会,才听得懂他的说话道:“那位雷、雷大侠,是不是一柱擎天雷震岳?”   陈石星大喜,说道:“不错,原来你也知道雷大侠的吗?他是你的朋友?”云浩气力不 加,轻轻的点了点头,陈石星道:“好,你先别说话,我告诉你:“雷大侠也是爷爷的朋 友,他很喜欢听爷爷弹琴。你出事那天,就是雷大侠叫他在七星岩里弹琴的!”云浩不觉心 头一沉!”   云浩这才知道,原来琴翁那天在七星岩里弹琴,并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一柱擎天” 雷震岳叫他弹的!   这件事情太古怪了!为什么雷震岳要他在岩洞里弹琴?而那两个魔头就在洞中暗算自 己。七星岩虽然是云浩和单拔群早已约好的必游之地,但要是那天没有听见洞中传出的美妙 琴声,云浩也不会这样急于就要进去。他必定还是在外面等待单拔群的。   琴声、暗算、雷震岳、厉抗天……高雅和丑恶,大侠和魔头,突然间连在一起,纠结不 清,在云浩的心头投下阴影。难道这些事情都不过是偶然的巧合?难道人心竟是这样难测? 云浩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但这是和自己生命攸关的大事,云浩不能不想下去!   他感到无以名状的寒冷,是从内心深处直透出来的寒冷!比他跌落深潭的那一刹那所感 受到的寒冷还要寒冷,他打了一个寒噤,不由得暗自想道:“莫非这是预先安排好的陷阶, 有人以琴声为饵,诱我跌落陷阱之中?”他又想起琴翁所说的那些深感内疚的话,越发觉得 这个猜测不是捕风捉影。而琴翁则是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但这是可能的吗?这刹那间云浩但觉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他在心里 叫道:“不,不,以雷大侠的为人,他怎能干出这样卑鄙的事情?何况他还是单大哥交情极 深的朋友!”   还有一层,云浩和雷震岳只是幕名之交,并非熟识,“他怎会知道我酷好音乐,更是琴 迷呢?他不知道,又如何想得到安排这个陷阱?唉,再想下去,岂不是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 要怀疑起来了?雷震岳是单大哥佩服的人,他外号一柱擎天,这外号天下闻名,又岂敢幸 致?”   “森森剑朝干峰立,截壁临江当桂北。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客!”想起了单 拔群写的几句颂赞“一柱擎天”的诗句,云浩定了定神,心道:“这里面定有跷蹊,能够被 单大哥赞为‘庇尽桃源避秦客’的义薄云天的雷大侠,料想也不应当是那等卑戳的小人!” 可是雷震岳为什么要琴翁在七星岩里弹琴?琴翁为什么要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 死”这样的话?   陈石星见他面色灰败,嘴唇似在微微开阖,吃了一惊,叫道:“云大侠,你想说什么 了?我听不见!”云浩喉头作响,却没声音。   迷茫中忽听得琴声又起。   原来是陈石星给他吓得慌了,于是第三次给他弹奏那半阙广陵散。陈石星的心里想道: “我不会给他治病,只盼琴音能够助他好转了。”云浩混乱的心情在美妙的琴声中渐渐平 静,陈石星见他面色有了一丝红润,没有刚才那样难看了,这才放下心上的石头。   弹罢了琴,陈石星又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说道:“云大侠,你好了点吗?你刚才想说 什么?”云浩定下心神,暗自想道:“好在我还没死,这件事情终须有水落石出之时!”   “我的那口宝刀,不知有没有失落潭中。”云浩终于又更说得出话了,声音也响亮一些 了。   他本来想问那两页张丹枫手抄给他的剑谱的,但想起如此一问,只怕这少年误会自己是 怀疑他的爷爷,他岂能伤害一个纯真的大孩子的心灵?陈石星拍一拍脑袋,笑道:“对啦, 你瞧我多糊涂,我早应该告诉你了,你的衣物都在这儿,我拿给你看,看看有什么东西失 掉。”   “这是你的宝刀,请你原谅,我忍不住好奇心,曾经抽出来看过你的宝刀,真是锋利, 我试一试用它来劈石头,石头一劈就当中分开!”   陈石星接着拿出一个包袱,打开来给云浩看,说道:“这是你那天身上穿的衣裳,我给 你洗干净的,你现在穿的衣掌是我爷爷的,你不介意吧。这几锭银子也没失掉。”陈石星把 他的衣物给他看过,重新包好。剑谱庞?云浩见他迟迟没有提到,不由得着急起来了。正在 他疑虑纠结之际,陈石星最后笑道:“还有一个盒子藏在你枕头底下,爷爷碰也不许我碰它 一下,我可不敢擅自偷看了。”说罢在枕底下拿出那个盒子,问道:“你要不要我打开来给 你看看?”   云浩松了口气,说道:“好的。不过这盒子不能胡乱打开,须得我教你才行。你把盒子 平放几上,拇指按着盒盖,左转三下,右转两下,迅即退后三步。”   陈石星依法施为,只听得“喀嚓”一声响,盒盖突然弹开,里面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 插,组成一片刀网,替代了原来的盒盖。   陈石星伸伸舌头,“好厉害,幸亏我听爷爷的话,不敢偷愉打开来看,否则手指头非断 不可。”   原来这盒子是张丹枫的天竺友人黑白摩诃两兄弟送给他的。张丹枫觉得好玩,保留下 来。云浩离开石林之时,张丹枫就用这个盒子收藏剑谱。让他带走。   陈石星走近去看,只见金光锻然,有儿十颗金豆压在一叠纸上,云浩说道:“你把金豆 倒出来,另外藏好,然后把盒子翻转,在盒子的正中央用力弹它七下,不能多也不能少,那 六柄小刀就会缩回去了。”陈石星弄好之后,笑道:“你这盒子可真好玩!”   云浩说道:“你喜欢我就送给你。还有,那些金豆送给你的爷爷!”陈石星佛然不悦, 脸上的笑容登时收敛,说道:“云大侠,我和爷爷都是把你当作朋友,岂能望你报答?你, 你这样做,这是看轻我的爷爷了。”   云浩连忙道歉,说道:“小兄弟,你别多心,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你们 给我治病,只怕也要用点钱吧。”   陈石星道:“我爷爷用的药都是现成的,还有就是要每天弹琴给你听,这可也用不了花 一文钱。”云浩说道:“你不要那就只请你先替我收藏。你把那几张纸拿出来给我看。”   盒子里藏有三张纸,一张是张丹枫画的剑峰藏宝图,另外两张是张丹枫手抄的无名剑 法。   陈石星在云浩面前把那三张纸一一打开,云浩的摺法是有特殊标记的,一看就知果然没 有人动过。云浩笑道:“你看,这就是你爷爷所说的‘广陵剑’了,那两个魔头害我,就是 为了此物。”   陈石星见云浩这样相信他,大为欢喜,说道:“云大侠;多谢你,你真的是把我当作朋 友了。”又道:“原来你早已醒了,我和爷爷说的话你都听见啦。不过,‘广陵剑’这三个 字可不能随便用。爷爷说的,他可不想你这剑谱成为广陵剑。”   云浩叫他摺好,放回盒中,仍然藏在枕头底下,说道:“你想做我的徒弟,是么?   陈石星眼睛一亮,但随即摇了摇头,说道:“不,要是我求你收我为徒,爷爷又要说我 是挟恩图报了。”   云浩笑道:“是我求你做我的徒弟?好吗?”   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还是不好,我只是希望你把我当作朋友。”   云浩心头一动,得了一个主意,正想和他说。忽听得敲门声两快一慢,陈石星欢喜得跳 起来道:“爷爷回来了!”   陈石星出去开门,云浩心里又喜又惊,“一柱擎天让他独自回来,我确是多疑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陈石星的声音似乎充满惊惶,失声叫道:“爷爷,你怎么啦?”云浩 睁大眼睛,只见陈石星扶着爷爷,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陈琴翁脸色苍白,嘴角沁出血水。   陈琴翁道:“没什么,我在路上跌了一跤。”陈石星叫道:“爷爷,你骗我,你的脸色 这样难看,恐怕是受了伤吧?”陈琴翁不答孙儿,向云浩看了一看,说道:“啊,云大侠似 乎好得多了。”   陈石星道:“爷爷,我叫你欢喜,云大侠是好得多了,他已经有了知觉,也会说话啦! 但爷爷,你——”   云浩吐出微弱的声音,“琴翁,救命之恩,不敢云报。那雷大侠也算得是我的朋友,不 知他,他怎样对你?”他是武学的大行家,已知陈琴翁受了内伤,伤势如何,虽不知道,料 想也不是轻。云浩心想:“不知他是不是在一柱擎天雷震岳家里受的伤?唉,雷震岳想来不 至于下这毒手吧?恐怕多半还是路上受的伤,碰上了厉抗天的党羽了?”   陈琴翁替云浩把了把脉,吁了口气,说道:”云大侠,你有望复原,我就放心了。不 过,现在时机紧迫,你固然不宜多用气力说话,我也没有工夫和你多说。有件事情,我得立 即交代孙儿!”   陈石星可还不知爷爷是受了重伤,惊疑不定,问道:“爷爷,究竟是出了些什么事 情?”   陈琴翁吸了口气,说道:“星儿,你赶紧和云大侠躲进地窖,待会儿外面不管发生什么 事情,你都不许出来!”   陈石星大吃一惊,说道:“爷爷,坏人要害你吗?爷爷,你不说明真相,我不离开 你。”   陈琴翁厉声说道:“你这样快就忘记我和你说的话么?即使我死了,也要保全云大侠的 性命。你若不听我的吩咐,我死也不瞑目!再说,就是你在这里也帮不了我的忙,还不赶紧 进去!”   陈石星无可奈何地抱起云浩,但还是迟疑不肯举步。就在此时,云浩已经听见外面似乎 有脚步声了,但陈石星还没有听见。   陈琴翁强作镇定,微笑说道:“星儿,听爷爷的话,赶紧进去。爷爷话虽这样说,也不 一定就会死的呀!”   陈石星只好抱起云浩,打开墙壁的暗门。陈琴翁蓦地省起,连忙拿起那个盒子,塞入云 浩怀中,把他们推人暗室,迅即关上。   他们两个刚刚躲进地下的暗室,只觉得“轰隆”一声,一听就知是大门给人撞破,敌人 来了,而且进来的不止一人!   陈石星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云浩却不知哪里来的一点气力,手会动了, 黑暗中慢慢摸索,握着陈石星的手,低声说道:“孩子,别害怕,吉人自有天相!”   云浩虽然是中了剧毒,不能动弹,但多年的武学修为,听觉还是比常人灵敏得多,外面 说话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即使是陈琴翁有气无力的声音。   只听得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喝问琴翁:“你把云浩藏在哪里?”“云浩身上那本剑谱呢? 快快交出来!”“哼,你别骗我,我知道是你救了他,那本剑谱也一定是在你的手上!”   云浩心中难过之极,这些人果然是冲着他来的!但听这些人的口音,却没有厉抗天和那 姓尚的魔头在内。云浩心里苦笑道:“想不到张丹枫的无名剑法竟然成了祸胎,但愿别要连 累琴翁丧了性命。”   只听得陈琴翁嘶哑的声音苦笑说道:“可惜你们来迟了,剑谱是有的,但已经给一柱擎 天拿去啦!”   “你这话当真?”   “我骗你们做什么?你瞧我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是给一柱擎天打伤的吗?”   “我刚刚从雷家出来,想必你们也该知道。要不是我把剑谱交给一柱擎天,他焉能放我 回来?”   他并没说明是否雷震岳打伤他的,但言下之意,自是雷震岳伤他的了。   云浩恨得牙关格格作响,“真想不到号称一柱擎天的雷震岳,竟是人面兽心!”   那班人中有个说道:“这话倒是不假,据我所知,这个老头子的确是今天到过雷家的。 我有个八拜之交在雷家卧底。”   “那么云浩呢?”另一个喝问。   “云浩早已给一柱擎天派来的人抢走了!”   “哼,说不定这老头子是骗咱们的,咱们搜搜!”   地窖里云浩背靠石壁,紧紧握着陈石星的手。他叫陈石星不要害怕,自己却也不禁心慌 了。要知他在这一生之中,虽然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但却从无一次有过这样惊险!他 不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而是担心连累了陈家祖孙!   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断传入耳朵,显然是那些人正在外间大事搜索。陈石星心里叫 道:“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让这些人伤害了我的爷爷!”那些人却没找到剑谱,也没找到云 浩,一个似乎是首领身份的人说道:“看来这个老头子的说话倒是不假,云浩是受了重伤 的,决不能自己逃跑,恐怕必定是一柱擎天将他抢去了。”   另一个人道:“大哥,那么咱们怎样?”   那“大哥”身份的人说道:“待咱们找到了厉抗天再说,为了那本剑谱,咱们只好和他 化敌为友,共同对付一柱擎天了!”   刚才那个人哼了一声,说道:“一柱擎天害了云浩,如今又装作好人庇护他。料想这件 事情,一柱擎天是决不敢让外人知道的,咱们不如透露一点口风,让他知道咱们已经知道他 的秘密,就用这个来要胁他!”另一个道:“好主意,大哥,不如就这样子办吧。要是找厉 抗天的话。说不定他也是和一柱擎天串通的呢?那时他非但不会和咱们联手,只怕咱们反受 其害了!”那个“大哥”冷冷说道:“你以为一柱擎天是好惹的吗?你居然想要胁他?”   刚才那个人道:“那么大哥,依你之见如何?”   那“大哥”道:“真相未明之前,切忌轻举妄动。如何做法,咱们回去慢慢商量吧。”   陈石星叮了口气,“老天爷保佑,这班贼人快快走吧!幸亏他们没有发现墙上的暗 门!”云浩久历江湖,老于事故,听了他们的谈话,心里却是不禁暗暗吃一惊,“老天爷保 佑,这班恶贼千万别要毁了琴翁灭口才好!”   心念未已,只听得“卜通”一声,似乎是一个人倒地的声音!陈琴翁苍老的声音叫道: “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别毁坏了我这张琴!”   “哼,谁要你这张琴,你好好留着它去给一柱擎天弹吧,哼,就只怕你再也不能给他弹 了!”是那个“大哥”身份的人的冷酷的声音。   陈石星吓得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就要冲出去看。云浩将他一把拉住,在他耳边喝道: “不能出去!”陈石星也曾跟他爷爷练过武功,气力比一般的成年人还大得多,但给云浩拉 住,竟然挣脱不开。   云浩刚才这一拉不过是一时情急,无暇思量的动作,想不到居然能把陈石星拉住,不由 得又惊又喜:“咦,我怎的突然有了气力了?”但试一试想要站起身来,却又软绵绵的使不 出气力。他是武学名家,呆了一呆之后,便即明白其中道理,原来一个人在危急之时,自然 会发挥出身体中的潜力。但他是中了剧毒的,要是真气完全散乱,丝毫也不能凝聚的话,身 体中的潜力也是无由发挥。如今能够发挥一点潜力,证明他的默运玄功;已是稍见功效。   云浩心中苦笑:“原来我还是一个废人,要一个小孩子保护的废人!唉,要是我能够恢 复几分功力,那就好了。如今我的真气已耗尽,只好从头再来,但只怕想要恢复刚才那点气 力,也得一个时辰了,听得陈琴翁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那些人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脚步声,过 了一会,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   云浩听得敌人远去的声音,却听不见陈琴翁呼救的声音,不由得心痛如绞,连忙放开陈 石星的手,说道:“快,快出去把你的爷爷抱进来!”陈石星跑出琴房一看,只见爷爷躲在 血泊之中,犹自紧紧抱着那张琴。   “啊,爷爷!”陈石星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号,把爷爷连人带琴抱了起来。   陈琴翁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嘴唇贴着孙儿的耳朵说道:“别大呼小叫,提防贼人还会 再来!”   声音虽然细如蚊叫,但陈石星听得爷爷还会说话,心中稍稍宽慰,忙把爷爷抱进地下密 室,   “星儿,你亮起灯来,让我看看云大侠,他,他好了点么?”陈琴翁进了密室,便即这 样说道。   陈石星把爷爷放在云浩身边,点亮了油灯,说道:“云大侠好得多了,但是,爷爷,你 ——”   云浩抓着陈琴翁的手,摸他脉搏。云浩虽然不是精于医术,听脉还是懂的,只觉琴翁脉 搏凌乱,显然已是不治之象。云浩的一颗心不由得直往下沉,比那天他自己跌下无底深潭, 自度必死,还要难受!陈琴翁却是脸上出现微笑,说道:“云大侠,你果然好得多了。但还 不应浪费气力!”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一些。   陈石星燃起一线希望,问道:“云大侠,我爷爷有得救么?”他怎知道,他的爷爷精神 稍为好转,却正是回光反照的现象。   是用谎言安慰他呢,还是说出实话呢?正当云浩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陈琴翁已是苦笑说 道:“人总是有一死的,你爷爷已经七十有多,死亦无憾。”说至此时,“哇”的一口鲜 血,吐了出来。   陈石星哭叫道:“爷爷,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   陈琴翁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喝道:“这不是哭的时候,星儿,你听我说,我死了之 后,你把屋子烧掉,赶紧和云大侠远走他方!”   陈石星忍住眼泪,叫道:“爷爷,你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   陈琴翁嘶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你给我报仇。只盼你能够了却我的心 愿,救云大侠脱险,和保全这张古琴!”声音又复渐渐低况了。陈石星叫道:“不,我要知 道,爷爷,你对他们说是一柱擎天打伤了你,这是真的吗?”他刚才听不清楚爷爷在外间所 说的话,他是从贼人口中听得他们转述爷爷的话的。他已经知道爷爷说的剑谱被一柱擎天抢 去是骗贼人的,那么给一柱擎天打伤的事,是否也是骗贼人的呢?   陈琴翁若有所思,半晌,断断续续的吐出三个字来:“不,不是。”   陈石星松了口气,心里想道:“果然是骗贼人的。其实我也不该怀疑一柱擎天,雷大侠 焉能害我爷爷?”   云浩老于世故,听了陈琴翁的话,却是更加怀疑了。心里想道:“一柱擎天是好人,琴 翁何以告诉那些贼人,说是我和剑谱都给一柱擎天抢去,这不是嫁祸于他吗?”   “那么,你从雷家回来,究竟是谁打伤了你?”陈石星问道。   陈琴翁怒道:“我不要你给我报仇,你别多管!”陈石星应了一个“是”字,脸上却也 不禁出现怀疑的神色了。   陈琴翁似乎要为孙儿释疑,本来不想说的,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是在雷 家受的伤,却不关雷大侠的事,唉,但是可惜我没有工夫和你仔细说了!”陈石星道:“爷 爷,我和云大侠可不可以到雷家避祸?”原来他倒不是怀疑一柱擎天害他的爷爷,而是觉得 奇怪,既然爷爷是在雷家受的伤,为什么不叫他向雷大侠问个明白,反而要他和云浩远走地 方?陈琴翁连忙说道:“不,不能!咱们不能连累人家,你也不必去向雷大侠问明真相。”   云浩心里想道:“你说剑谱和我被雷震岳抢去,那不是已经连累了他吗?”不过,这话 他却是不便说出来,而且他心里已经明白,“他要孙儿远走他方,一定是害怕一柱擎天一不 做二不休,对他的孙儿也施毒手!”陈琴翁似乎已知他的心思,说道:“我说剑谱已落在一 柱擎天之手,那是雷大侠要我这样说的!”   这话云浩自然不能相信,但陈石星知道爷爷的脾气,却是相信爷爷临死的时候不会骗 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陈琴翁道:“雷大侠已料到可能会有刚才之事,他一定要我这样说,我只能听他吩 咐!”陈石星暗自想道:“雷大侠是要爷爷这样做,莫非就是为了吸引贼人去对付他,令得 贼人放松了搜查云大侠?”   陈琴翁的声音更微弱了,接着说道:“星儿,你别多问,我也没时间和你多说了。我、 我、我……”说到后面,已是断断续续不能成声。   陈石星心头一凛,颤声叫道:“爷爷,你还有什么吩咐?”轻轻给祖父搓揉胸口,陈琴 翁“哇”的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似乎还有未了之事,不说不能瞑目,陈琴翁忽地重又抖擞精神,说道:“我死了之后, 你烧掉房子,将我一同火化。还有——”说到此时,回头过来,望着云浩,接着缓缓说道: “云大侠,你会好起来的,我求你照顾我的孙儿!”云浩忍受住悲痛,说道:“恩公,你放 心。我没有儿子,我会把你的孙儿当做儿子一般!”   陈琴翁面上堆满笑容,说道:“好,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三字出了口,双眼亦 已闭了。   陈石星把手一摸,祖父的身体已经僵硬。这刹那间,他只觉得地转天旋,抱着爷爷尸 体,哭也哭不出来,竟然呆了。   云浩咽泪说道:“孩子,你哭呀,你快哭呀!”   呆了好一会子,陈石星这才“哇”的一声,哭得出来。一发不能收拾,从微弱的咽泣变 成了呜呜的大哭,眼泪滴在祖父的身上,和陈琴翁身上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   云浩悲痛之极,但他可没有哭。他心里在想:“事情的真相虽然还未明白,一柱擎天总 是脱不了嫌疑。我倘若能够恢复武功,非找他算帐不可、我若是不能恢复武功那就只能把本 领传给石星了。但一柱擎天并非易与之辈,说不定他还当真如那些贼人所说,是和厉抗天同 谋害我的。星儿的本领就是学得和我一样,恐怕也还是不能替他爷爷报仇。怎么办呢?”忽 听得外面似有声音,云浩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星儿别哭,好像有人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个人哈哈笑道:“原来这墙上有个暗门,幸亏我够聪明,瞒着大 哥,偷偷回来察看!”原来这个人是擅于制造机关的巧匠,但他的“大哥”却不知道他有这 个本领。他刚才已经发现墙壁有点破绽,为了想要独吞剑谱,故意不说出来。大伙儿走了之 后,他才找个借口,愉偷回来察看。   陈石星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来就想吹熄灯火,准备在黑暗之中,和贼人一拼。   云浩忽地叫道:“别熄灯火!给我弹琴,快,给我弹琴!”   陈石星莫名其妙,但急切之间,已是无暇思索,云浩的语气有一股令人不能抗拒的力 量,他在六神无主之际,只能听从云浩的命令了。   琴声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云浩皱了皱眉,低声说道:“你要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用心弹奏那半阙广陵散!”   陈石星这才想起云浩是要借琴声之助,恢复一点功力,连忙强慑心神,重理琴弦,轻挑 慢拢,这次弹得果然好了许多。   在悠扬的琴声之中,只听得“蓬”的一声,墙上的暗门已给那贼人打开了。   云浩轻轻说道:“好孩子,别害怕,继续弹!”   脚步声由远而近,那个人走过六七丈长的一条地道,终于踏进他们这间密室来了!   “广陵散”正在弹到思念与良友同游之乐,琴韵轻快悠扬。   云浩陶醉在美妙的琴声之中,心神一片宁静,对这个人的来到恍若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真气一点一滴的慢慢凝聚丹田。   但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扰乱陈石星心头的宁静,他不知不觉回头去看云浩,手指在微颤, 一个本来应该是柔和轻快的音符变为高亢。   云浩眉头一皱,随即脸上泛起笑容,仿佛是在安慰陈石星道:“孩子,别害怕,弹下去 吧!”   陈石星霍然一省,省起了这是生死关头,要想死里求生,只有镇慑心神,依从云浩的吩 咐。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叮叮咚咚的琴声,又再轻快得有如流水行云 了。   那人踏进密室,看见这个情景,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倒是令得他不禁有点惊疑不定 了!他看见陈琴翁的尸体躺在地上,云浩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脸上毫无血色,分明是一死 一伤。但这个少年却还是如此镇定从容的弹琴!   “他们在捣什么鬼?”这人心里想道:“难道这老头儿是在装死?难道云浩所受的伤并 不如我们想象之甚?”他呆了片刻,甫又想道:“云浩何等武功,倘若他不是受了重伤,还 能动弹的话,焉能任我进来?哼,看来他摆的是空城计,我可不能让他唬住。至于这糟老头 儿,即使他是诈死,他也决计不是我的对手,怕他何来?”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这人终 于放大胆子,走上前去,举脚踢陈琴翁的尸体。他要试一试陈琴翁是真死还是假死,同时也 是要着一看云浩的反应如何?   云浩仍然动也不动,而且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喝道:“别碰我的爷爷!”他无法沉得住气了!   这人已经把陈琴翁踢得翻了个身,一试之下,确实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陈石星霍的站起身来,喝道:“恶贼,我、我……”他想说的是“我和你拼了!”忽听 得云浩轻轻叹了口气。   陈石星如受当头捧喝,心头一凛,自思:“我和他拼有什么用?我死了不打紧,可连累 了云大侠!”他定了定神,颓然坐下,又再弹琴。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你什么?好,你不许我碰你爷爷,我就碰你!”   陈石星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恫吓,一心一意的弹他的琴。“广陵散”的上半阙已经弹到最 后一段了。   那人大怒喝道:“小鬼,你在弄什么玄虚?我有话问你:你敢不理睬我,我把你活活捏 死!”双臂箕张,作势就要过去叉陈石星的喉咙。云浩忽地张开了口,冷冷说道:“有话你 该问我,你想得到你要的东西,也只能问我!不许你碰这孩子!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那 人哈哈一笑,回头过来,说道:“好,我就问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才懒得和这小鬼头计 较呢。说吧,张丹枫给你的剑谱在哪里?”云浩缓缓说道:“你自己来拿!”   那人想不到云浩这样容易便答应给他,心里又惊又喜,想道:“原来那老头子果然是骗 我的,剑谱并没给一柱擎天拿去。但一柱擎天何以会放过他和他的剑谱呢?依理推测,那老 头儿既是在雷家受伤出来,分明是一柱擎天拷问他了,一柱擎天岂有还不知道云浩在他家中 之理?”   那人踏上两步,冷笑说道:“来拿就来拿,我也不怕你捣鬼!”冷笑声中,突然把手一 扬,一支钢镖,向云浩飞去!   云浩闻得一股腥风,这是一支喂毒的飞镖。云浩心头一惊,“我终于还是保护不了这个 孩子!”那支飞镖眼看就要打着了云浩,忽地向上翻腾,几乎是擦着云浩的鼻尖飞过。 “喀”的一声,钉在墙上。原来那人发的这支飞镖,用意只是在试一试云浩还有没有武功 的。他这发镖的手法,倒是第一流的暗器功夫。拿捏时候,不差毫丝。   云浩定下心神,知道这口注是自己赌赢了。原来,他早就料到这个人不敢就杀死他的, 因为这个人还没有得到他心目中以为必然会有的那本剑谱。   陈石星听得了“喀嚓”一声,不禁又吃一惊,正待回头看时,云浩喝道:“别理他,弹 下去!”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云大侠真好胆量,佩服,佩服!”   云浩哼了一声,说道:“剑谱收藏之处,只有我一人知道,我好意想要给你,你反而害 我!”   那人赔笑说道:“云大侠,我只不过试试你的胆量,你别见怪?”   云浩冷笑道:“真人面前何必说假话?你当然不能容我,我也早已不打算活了”。不 过,你决不能害这孩子,否则我大不了是个死,剑谱你休想到手!”   那人是个老江湖,本来有点疑心,云浩为什么这样容易就肯给他剑谱的,听了云浩这段 话,倒是释然于怀了。“原来他是要拿剑谱来交换这小鬼的性命,嘿,嘿,这个人情倒是不 妨暂且卖给他,待剑谱到了手,那时还怕这小鬼飞得上天。”当下赔笑说道:“云大侠,你 多疑了,我胡三虽然不算得什么人物,在江湖上,也还叫得响字号,岂能加害一个孩子?不 但如此,你送我这份厚礼,我还要尽心医治你的。”云浩装作相信他的样子,缓缓说道: “但愿你说的话算数。你,你扶我起来,我和你去拿剑谱。”   云浩刚才让那支飞镖贴着面门飞过,动也不动,胡老三只道他已是完全消失了武功,放 下了心,便即过去将他扶起。不料就在这一瞬间,胡老三只觉虎口一麻,脉门已是给云浩一 把抓住!胡老挣脱不开,这才知道着了道儿,大惊之下,起脚就踢。   云浩心里一惊:“唉,我到底是不行了!”   陈石星听得他们扭打的声音,也是沉不住气,不觉指头一滑,又错了一个音符。云浩叫 道:“用心弹琴!”   琴韵悠扬中,云浩呼的一掌直劈出去,这一掌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胡老三如何禁受得 起?一声惨号,登时像皮球一般的给抛了起来。但他踢出的那一脚,却也踢中了云浩的心 窝。   胡老三像皮球一般从陈石星头顶飞过,喀的一声,撞在墙上,脑袋开花,直挺挺的躺在 地上,不用说已是一命呜呼了。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恰恰在这时候,弹完了半阙“广陵散。”   回过头来,只见云浩嘴角流出鲜血,面如金纸。陈石星连忙放下古琴,跪到云浩身边, 颤声问道:“云大侠,你怎么啦?”   云浩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好孩子,你听我说,不要多问!”他凝聚的真气已经是消耗 殆尽,身体中的毒又再发作,即使刚才没有给那胡老三赐着心窝,自知也是难以保全性命 了。   “好孩子,我不能替你爷爷报仇了,今后只能靠你自己去报仇啦!”陈石星听这话,大 吃一惊,已知不妙。云浩脸上堆着微笑,说道:“好孩子,别伤心。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听 我说下去。”   “好孩子,你是我最后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可以信赖的一个朋友。”说至此处;云浩不 觉忽地想起了单拔群来,要是在两个时辰之前,有人问他,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他一定会说 是单拔群。但在他听到那个盗贼和陈琴翁的对答之后,虽然还没有事实可以证明是单拔群和 一柱擎天串通了害他,但这信心却是有点动摇了。   唉,一个人在临终之际,忽然发觉自己的好朋友可能就是谋害自己的人,有什么事情, 能够比这个令人伤心呢?   云浩眼睛一黑,心痛如割,连忙吸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道:“不,我怎能怀捉单大 哥,单大哥决不会如此的,一柱擎天就难说了。”跟着想道:“现在对我来说,最紧要的事 情,是要把应该交代的事情向这孩子交代清楚,莫说单大哥,即使一柱擎天是好是坏,我也 无谓多费心思去琢磨他了。”   “我知道你想学武功,但我不配做你的师父,因为你即使练成我这样的本领,恐怕也未 必报得了仇。”云浩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以代一个人收你为徒,这个人是武林公认的天 下第一高手张丹枫!他是我的姑夫。”   陈石星哽咽说道:“云大侠,我要你活,宁可不学什么武功!”   云浩凄然笑道:“谁不想活呢?但万一我活不成的话,傻孩子,你不学武功,谁来替你 爷爷报仇了我,我只要你听我的话……”声音在不知不觉之时又微弱了许多。   陈石星抱着云浩摇了一摇,叫道:“云大侠,你醒醒呀!”   云浩倏地张开眼睛,说道:“你放心,我不会马上死的。刚才我说到哪儿?”陈石星 道:“你说要代张丹枫收我为徒。”心里想道:“但却怎知张丹枫愿意收我为徒?”   云浩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遁:“张丹枫住在石林,你一定要到那儿找他,见到了 他,把我的事情告诉他,把我留给你的东西也拿给他看,他必然会相信你,也会收你为徒 的。你练过内功没有?”陈石星道:“跟爷爷学过一点入门的吐纳功夫。”   云浩说道:“好,那就行了,匣子内有我的拳经刀谱,另外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几页张 丹枫手抄的无名剑法了。我的拳经上附录着有修习内功的法门,你要好好去练然后才能循序 渐进。   “明天你就应该离开这儿,前往石林。”云浩继续说道:“不过,张丹枫年纪已经很 老,我恐怕你未必见得着他。所以我要你有个准备,准备自己修练上乘的武功。张丹枫有一 张收藏剑谱的地图,刚才我夹在无名剑法之中,已经交给你了。万一张丹枫已经死了,你可 以按图寻找。以你的资质,或许可以无师自通的。你练成武功,给爷爷报了仇之后,把张丹 枫的剑谱带往天山,交给天山派的掌门人霍天都,他是张丹枫的大弟子,亦即是你的大师 兄。你和他说明原委,我想他会承认你是同门的。”说至此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要很费 力才能说出话来。   “但我怎知仇人是谁?”陈石星心中想道,他见云浩说得如此辛苦,心中虽然还有疑 团,却是不忍再问他了。   云浩忽地咬破舌尖,精神一振,提高声音,说下去道:“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要记 住,人心叵测,千万不可轻易相信别人,即使他是天下闻名的什么大侠!”陈石星心头一 凛,不禁失声叫道:“云大侠,你说的可是一柱擎天?”云浩沉声说道“不错。我的仇人已 经知道的是厉抗天和一个姓尚的魔头,还没知道的是刚才来的这帮人。但这两帮人恐怕都和 一柱擎天有点关系,从你爷爷临终的口气听来,这个一柱擎天,恐怕也就是害死你爷爷的主 凶!不过,他恐怕你也遭毒手,不敢对你明说!”   这几句话恍似晴天霹雳,震得陈石星脑子阵阵晕眩,心里乱成一片。“一柱擎天,他可 是爷爷的好朋友呀,这怎么会,这怎会呢?但爷爷为什么要我远走高飞不叫我去求他帮助 呢?爷爷说是不想连累他,这是他的真心说话吗?唉,恐怕还是云大侠的话更可以相信 吧!”云浩的呻吟声将他从迷茫中惊醒过来,陈石星吃了一惊,叫道:“云大侠,你——”   云浩继继续续的说道:“我的宝刀送给你,金豆你拿去作盘缠,无论如何,要到石林, 练成武功,给你爷爷和我报仇!”   陈石星叫道:“云大侠,我会替你报仇的。你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吗?”把耳朵贴到云浩 唇边。   只听得云浩细如蚊叫的声音说道:“我有一个女儿,名叫云瑚,年纪和你差不多。我和 你是忘年交,我不敢把你当作儿子,但我希望你把她当作姐姐,你们、你们……”忽地声音 听不见了。陈石星道:“我答应你去找云姐姐。”一探云浩鼻息,发觉他业已气绝。   正是:            南国名山埋侠骨,人亡家破哭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三回 惆怅故国劳梦想 何堪良友隔幽冥 梁羽生《广陵剑》 第三回 惆怅故国劳梦想 何堪良友隔幽冥   爷爷死了,爷爷要他看护的云大侠也死了。陈石星呆呆的望着倒在他身边的两具尸体, 好像在做着无休无止的恶梦,如今还在恶梦之中。如同没有人把舵的一叶孤舟,陈石星六神 无主,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伤心,心中但觉一片茫然,要哭,却是哭不出来。本 来是爷爷要他救云浩的性命的,想不到最后却是云浩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位名 震江湖的大侠,为了他,一个山沟内的穷孩子,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连谁是谋杀他的主凶, 都不知道。临死之前,只能把他——一个刚刚相识的大孩子——当成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唉,他恐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爷爷,你要我做的事情我没做到,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了。爷爷,你骂我吧,你打我 吧!”陈石星抱着爷爷的尸体摇了又摇。声音嘶哑的在叫。可怜他的爷爷如何还能开口骂 他?   忽听得“啪啪”一声轻响,一件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一本琴谱,他的爷爷珍藏的那本 《广陵散》琴谱。   陈石星茫然的拾起琴谱,翻了几页,说道““爷爷这就是你最宝贵的琴谱,只教了我半 阙的广陵敬,如今我就要和你分手了,再也没人教我弹琴了。我知道你虽然不肯教我后半 阙,但要是广陵散失传,你是死也不能瞑目的。爷爷,让我给你弹奏最后一曲,就拿这后半 阙广陵散为你送行吧!”他理好琴弦,把《广陵散》琴曲的后半部翻开,按谱弹奏起来。   爷爷没有教过他,但此际,他伤心到了极点、心中充满悲苦之请,和琴曲所要表达的感 情却是完全一致!   琴声宛如三峡猿啼,宛如绞人夜泣,宛如老母倚闾,盼望出征儿子的归来,却不知儿子 已经成了无定河边的枯骨;宛如楼头怨妇,侮教夫婿觅封侯,却不知自己挚爱的丈夫,早已 是贪新忘旧。宛如刑场诀别,好友生离,宛如慈母弃养,树欲静而风不止……   无师自通,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曲了。但假如他爷爷还在的话,却不知 是称赞他还是责备他了。如此悲苦的情怀,和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好像春花初放的少年,是 多么不相称啊!他弹得如此感人,以至一个闯进这间密室的不速之客也听得呆了。而陈石星 沉浸在自己弹奏出来的哀伤曲调之中,竟也不知业已有人来到。   直到他弹出了最后一个音符,五弦一划“铮”的断了一根琴弦,抬起头来,方始发现一 个虬髯如戟的大汉站在他的面前。   一个恶梦连着一个恶梦,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柱擎天”雷震岳!陈 石星呆了一呆,蓦地想起了云浩临死之前对他所说的话,这个“一柱攀天”很可能就是串同 贼人,谋害他的爷爷和云大侠的幕后凶手。   “他来做什么?莫非他不知道云大侠已死,是要来杀害他的?他能够放过我吗?这刹那 间,陈石星浊气上涌,几乎就要叫出来:“好呀,你这假仁假义的大侠,你害了我的爷爷还 不够,害了云大侠还不够,你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可是也不知是由于伤心到了极点, 还是由于恐惧到了极点,就像是在做着恶梦,喉头阻塞,张开了口,想叫,但却发不出声 音!“一柱擎天”雷震岳也像是置身恶梦之中,蓦然惊醒,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三具尸体, 呆呆的看着陈石星,死掉的三个人,他认识陈琴翁,也认识刚才被云浩杀掉的那个贼,胡老 三,就是不认识云浩。   半晌,雷震岳似乎心神稍定,茫然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云浩转移到站在他面前的石星身 上,颤声问道:“你的爷爷死了?”   陈石星没有回答。雷震岳从他的目光中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仇恨。   一股寒意直透心头,雷震岳又是难过,又是伤心,“我应不应该和这孩子说呢?”他迟 疑半刻,终于没说,却再问道:“这人是云大侠么?他怎么死的?”   陈石星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来:“云大侠怎死的,你自己应该知道!”雷震岳虎目蕴 泪,蓦地“乓”的一拳,自己在自己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叫道:“云大侠,我对不住你, 我来迟了!琴翁,琴翁,这着棋我下错了,我不该让你回来!唉,说什么庇尽桃源避秦客, 我连自己最好的老朋友也不能庇护!”   “猫哭老鼠假慈悲!”陈石星心里在骂。只见雷震岳缓缓的走到他爷爷身边,弯下了 腰,看样子像是要把他的爷爷抱起来。   “别碰我的爷爷!”陈石星明知雷震岳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可以将他杀掉,却不知哪儿 来的勇气,就是不许雷震岳碰一碰他所爱的爷爷。   “一柱擎天”在武林中是何等威望,平时只有他发号施令,别人不敢道半个“不”字, 几曾受过人家如此呼喝?但此际地却好像被陈石星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唬住了,他苦笑 着把手缩回,退回两步。   “孩子,你一定以为你的爷爷是我害死的吧?”一柱擎天雷震岳苦笑说道。陈石星怒目 而视,冷冷说道:“你用不着向我分辩,要是你没有做过亏心的事,你也大可以不必心 慌!”   雷震岳道:“你是不是要给你爷爷报仇?”   陈石星拼着豁出去,挺出胸膛说道:“不错,我发誓给爷爷报仇,你倘若怕我报仇,赶 快杀我灭口,否则——”   “否则怎样?”雷震岳心中隐隐作痛,但在难过之中,却又好像颇为“欣赏”这个并不 怕死的孩子。   “否则,我誓必练好武功,总有一天,我要手刃害死我的爷爷和云大侠的那个奸人!” 陈石星道。雷震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迟不能出之于口。过了好一会,说道:“好,但愿 你能如愿,我不分辩,你要把我当作仇人尽管把我当作仇人。不过你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必须如你所说,用心去练武功。唉——”   从口气听来,他应该是还有一些话要说的,却突然停下了,看神情,似乎是在竖起耳朵 凝神静听什么。   不错,他是听见了,他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长啸。陈家在七星岩后面的一座山峰,这声 长啸正是从七星岩那个方向传来的。   啸声宛若龙吟虎啸,越过山头,飞过漓江,穿门入户,送进“一柱擎天”的耳朵。   可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也只有像雷震岳这样练过听声辨器、具有深湛内功的人才听 得见,陈石星只能从他神色不定的脸上,猜度他是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这啸声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对他来说,这啸声却并不陌生。   “一柱擎天”心中是又喜又惊:“这不是单拔群的狮子吼功吗?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但这啸声何以再衰三竭,以他的功力似乎不该如此?啊呀,不好,单大哥恐怕是受了伤 了!”   心念未已,又听得有好儿个人的轰笑之声,就在陈家屋后不很远的地方,那些人的脚步 声也听得见了,正是向着陈家跑来。雷震岳虎目一睁,变了面色,倏的就跑了出去。   雷震岳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陈石星吓了一跳。他固然松了口气,却也是他始料之所 不及。   他以为雷震岳绝不会放过他的,叫他练好武功报仇,不过是说的反话,好像猫儿戏弄捉 到口边的老鼠而已。谁知雷震岳却忽然跑了。   “是他听到了有本领比他更高的对头来了,才急不及待的逃走么,但倘若他要杀死我, 易如反掌,也不争在这片刻,何不杀了我才跑?”陈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倒是为雷震岳这样 轻易的放过他而胡涂了。   没有多久,他也听得见屋子后面那些人的声音了。   最刺耳的是一个宛如金属交击的笑声,这正是上半夜闯入他的家中,搜索云大侠的那伙 人的“大哥”的笑声。   随的听得雷震岳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去仔细搜查过了,陈琴翁已经死掉,但却没有云 浩,也没有你们的胡老三!”   雷震岳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但那些人的说话他却听不见,只听得他们的大笑声,陈石 星哪会知道,雷震岳是特地用传音人密的功夫让他听得见的。   先入为主,他的心里充满了对雷震岳的仇恨,当然也不会想到这是雷震岳为他消饵一场 灾祸,引开那一班人。   “哼,果然不出云大侠所料,这个一柱擎天当真是和打死爷爷的这些贼人勾结,他们如 此亲热,看来交情还真的不浅呢!”陈石星心想。   那个“大哥”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雷震岳说道:“如此说来,单拔群已是着了你们 的道儿了?那你们还怕他做什么?嘿嘿,你们怕他临死反啮?好,我和你们一起回去吧,做 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别让他像云浩一样,也不知是不是给别人救了去。就是死了,咱们也 得找着了他的尸体才能放心!”   听到这里,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此时已是将近四更时分,万籁俱寂,唯闻墙角虫声。   “一柱擎天好狠毒的心肠!”陈石星暗自想道:“那个姓单的人不知是什么人,但既然 是给这班贼人所害,想必该是真正的侠士。唔,听一柱擎天的口气,说不定他还是云大侠的 朋友呢。一柱擎天真是可恨,居然还要将他毁尸灭迹。   但陈石星自己的事情已是够他烦恼,他也没有本领再去理会别人的事情。他定了定神, 想起了爷爷和云浩的吩咐,必须在天亮之前离家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爷爷人土为安。”陈石星想道:“爷爷最喜欢七星岩,我应该把爷 爷葬在七星岩下。”   但还有云浩呢,他可不能负着两具尸体出门。要是先把云浩埋葬,只怕时间又来不及。   他想起了云浩的吩咐,跪下来向云浩磕了个头,说道:“云大侠,请原谅我把你的尸体 火化,我要把你的骨灰送回家中,亲手交给你的女儿。”他把云浩的尸体火化之后,将骨灰 盛在一个坛子里,负起爷爷,便即从地道的另一方出口离家。暗室里的火头他并没扑灭,他 是按照爷爷的吩咐,亲手烧毁了自己所爱的家。   这个家虽然没有什么值得他宝贵的东西,但却留下他最宝贵的情感。他的父母已早死, 他是和爷爷相依为命,在这个家度过十五个寒暑的。   他咽着眼泪,不敢回头去看就快要从地下暗室透出来的火光。他背着爷爷,背着传家之 宝的那张古琴,携着云浩的骨灰,抄捷径匆匆奔向七星岩下。   雷震岳没有猜错,在七星岸上发出了长啸的那个人果然是单拔群。   他是在将近午夜的时分,来到和云浩约会的那个地点的。   当然他是什么人也没见到。   单拔群心中苦笑:“我来迟了三天,云大哥怎能老是呆在这儿等我?嗯,这是我生平第 一次失约,好在是相知极深的老朋友,云大哥一定会料想得到我是途中出了事情,无可奈何 的。”   正因为他和云浩相知极深,是以他虽然没有发现云浩,但却料想得到云浩一定会给他留 字或者其他什么标记。“云大哥不会以为我失约的,必定会有什么线索给我,让我可以很快 的找得着他。”   他擦燃火石,果然看见悬岩上有云浩以金刚指力划出来的箭头。   一时之间,他还没有想到云浩这个标志是告诉他是在七星岩里,黑夜中火石的微光也是 看得不很清楚,他以为云浩可能还在石岩留字,于是走近去看。   刚刚走到悬岸的下面,忽地一步踏空,原来已是踏着浮泥草皮遮掩的陷附,单拔群冷不 及防,跌进陷阱里了。   好个单拔群,不愧是第一流高手,虽惊不乱,不待坠下坑底,一脚立即横踢!   “砰”的一声,单拔群脚板撑着坑壁,身形平地拔起,在砂石纷飞之中,居然跳出了陷 阱!   在这生死一瞬之间,他只觉有冷森森的寒光耀眼生颠,原来坑底倒插着六十四把明晃晃 的尖刀,刀锋向上,要是他跌下去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是他虽然躲过了跌落刀林之 灾,却躲不开上面射来的乱箭。就在他身形拔起,刚刚跳出深坑,脚尖尚未站地之际,悬岩 上已是箭如雨下!他身子悬空,武功再高,也难抵御。半空中单拔群倒翻一个筋斗,双掌拍 出,数十支乱箭,给他掌风扫落。饶是如此,也还是中了三支。一支穿过他的左掌掌心,一 支射着他的右肩,还有一支更是危险,射着他的面门,只差少许,几乎就要把他的眼睛射 瞎。   单拔群双臂一振,插在他肩头上那支箭反射出去。跟着拔出插在面上那支箭,血流满 面,大怒喝道:“下三滥的小贼,有胆的出来!”虽然中了三箭,受伤不轻,兀是神咸凛 凛!   革丛中一支长枪突然伸了出来,一个贼人喝道:“姓单的,你死在临头、还敢目空一 切!”挺枪向单拔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的丹田,来势狠辣之极。单拔群喝道:“来得 好!”一抓抓着枪头。哪知左面草丛中还理伏有一个人,悄没声的倏地一刀斫出,正中他的 右腿。悬岩上的群盗见他伤上加伤,齐声欢呼!   就在群盗的欢呼声中,只听得单拔群一声大吼,跟着两声裂人心肺的惨呼,单拔群腾地 飞起左腿,把那个使刀的贼人踢得滚下山坡;再一抓抓着那个使枪的贼人,甩小鸡一样抛出 数丈开外。幸亏得那贼魁接住,方不致死于非命。说时迟,那时快,单拔群已是拔出宝刀, 一招“夜战八方”的招式,荡起一团银虹,拨打乱箭,冲上悬岩。   那盗魁这一惊非同小可,“单拔群以七十二把大擒拿手和八八六十四路播龙刀法驰誉江 湖,果然是名不虚传!”吓得慌忙叫道:“散开,别和他硬碰!”   单拔群斥道:“无胆匪类……”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原来是单 鼓群一刀砍着了石头,要不是他收步得快,几乎就要撞着石岩,那盗魁大喜叫道:“单拔 群,你中了我们的毒箭啦,毒性如今已经发作,看你还能猖狂?”单拔群摒住了气,忽觉面 上麻痒痒的甚是难受,眼前一片漆黑!   此时虽然是三更时分,也有星月微光,加以单拔群目力过人,在他跳出陷阱之时,还隐 约可以看见恳岩上的幢幢的黑影的。但现在却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单拔群不由得心中一 惊:“莫非是我的眼睛瞎了?”那盗魁得意之极,续声笑道:“为了免使你做了胡涂鬼,死 了也不能甘心,我不妨说给你听,嘿,嘿,单拔群,你走了眼了,我们毒龙帮虽然算不得是 什么大帮大派,在江湖上也有个小小的名头,你岂能如此藐视于我!”单拔群冷笑道: “哦,原来你是毒龙帮的帮主铁敖吗?失敬了!”铁敖哈哈笑道:“不敢,不过,铁某大概 还不能说是什么下三滥的小贼吧?”   单拔群冷冷说道:“我知道你们毒龙帮在东南沿海一带横行霸道,新近还得到了一个大 靠山厉抗天。哼,哼,但在单某眼中,你这个什么毒龙帮的帮主,也不过是条小小的泥 鳅!”   铁敖怒极气极,反而大笑,“单拔群,你的眼睛已经瞎了,用不着我来骂你,你也是有 眼无珠的了。由得你暂且猖狂,你的性命总是捏在我的手中了。放箭射他!”群盗四面散 开,冷箭纷飞。单拔群陡地喝道:“你笑什么?不服气是不是?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 接我的暗器试试。接得住我这颗小小的石子,我说你是好汉!”   单拔群刀交左手,舞得泼水不入,右手一扬,把一颗随手在地上拾起来的小石子飞上悬 岩。   这座悬岩离地面有七八丈高,一颗小小的石子从下面掷上来,竟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   铁敖也是个武学行家,一听这石子的破空之声,不由得心头大骇,想不到单拔群中了三 支毒箭,居然还有如此功力!他自忖本身的功力决计接不下这颗石子,慌忙舞起盾牌,当的 一声,把石子嗑开。   不料那颗石子余劲未衰,斜飞出去,恰恰打着铁敖身边一个贼人。这人在毒龙帮中也是 个大头目,本领本来不弱,但却无法像帮主一样磕开石子,给打了个正着,登时头破血流, 如此一来,群盗都是大惊失色,乖巧的连忙悄悄躲起来,不敢张弓放箭。有一个盗人不知是 一时没有醒起还是欺负单拔群瞎了,依然一箭射下。却不知单拔群眼睛虽看不见,却还有听 声辨器的功夫。一听得弓弦声响,立即又是一颗石子向那人飞去!   这个贼人的本领又比刚才那个头目差了一截,如何能够抵挡单拔群以“弹指神通”的上 乘武功飞来的石子?他“啊呀”一声,张开大嘴,那颗石子无巧不巧的飞入他的口中,门牙 打碎了,满口鲜血,不过比起那个头破血流的头目还算得是比较幸运了。   群盗心惊胆颤,吓得谁也不敢张弓。单拔群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山坡,作势要截断在悬 岩上群盗的后路。盗魁连忙打个手势,叫部下撤退。其实用不着他下令,群盗已是一个个的 悄悄溜走了。盗魁跑到估计单拔群石子打不到的地方,方敢张口大骂:“姓单的,你在这里 逞威风吧,用不着待到天明,我们会回来和你收拾尸的!”   单拔群凝神静听,听得群盔去得远了,不觉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登时便觉地转天 旋,再也支持不住。   他仗着深湛的内功,运真气护若心房,中毒虽然不轻,一时还未能要他性命。但脸上麻 痒痒的感觉却是越来越甚,眼睛睁不开来。   单拔群不禁心头苦笑,“看来我一定要变成瞎子了,如果我找得着雷大哥,或许还可以 保全性命,但我瞎了眼睛,如何还能够前往找他?嘿嘿,想不到我半世纵横江湖,竟然丧在 宵小之手!”他怆然长笑,自忖必死,忽地心念一动,啊呀一声叫道:“不好,石壁上那支 箭头,绝对是云浩用金钢指力划出来的无疑,但贼人却敢利用他留下的标记,引诱我跌下陷 阱,恐怕云大哥十九也是受了他们的暗算了!”再又想道:“我死了不打紧,但云大哥生死 未卜,我未知他的确讯,死难瞑目!无论如何,我要设法通知一柱擎天!嗯,此时大概应该 是四更的时分了吧!”   此念一起,单拔群重新鼓起求生的意志,当下纳刀入鞘,以长刀当作拐杖,一步步走下 七星岩,但盼在天明的时候,自己还没有毒发身亡,那时只要碰上一个村民,就可以请他把 自己带到雷家。   也不知走了多远,单拔群只觉气力渐渐不加,渐渐踏出一步,也是颇感艰难了。   单拔群一声长叹,心道:“想不到我终于命丧干此。埋骨名山,本来也是人生一大幸 事。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呀!我死了,谁给一柱擎天报讯?谁能替代我寻找云大哥呀?” 忽听得有个人哭泣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单拔群又惊又喜,心想:“老天爷真开眼,终于给 我碰上一个人了,但他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哭得这样凄凉?”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跑来七星岩下,埋葬他爷爷的陈石量。陈石星用云浩给他的那柄 宝刀,挖了个坑,草草掩埋了他的爷爷,跪在地上祈祷:“爷爷,求你在天之灵保佑我能够 学成武艺,回来给你报仇,重建新坟。”   本来他害怕七星岩上面还藏有贼人,不敢哭的,但在和爷爷诀别之际,伤心之极,忍不 住还是哭出来了!”   忽听得有脚步声向自己走来,陈石星大吃一惊,慌忙跳起,回头看时,只听得“咕咚” 一声,但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刚好跌在地上!陈石星蓦地心中一动,大声叫道:“你是不 是姓单的?”   单拔群早已支持不住,但听得他这么一说,也是禁不住心头一凛,立即以肘支地,坐了 起来,喇的拔刀出鞘,横在胸前,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   陈石星道:“我先问你,你认不认识云大侠云浩?”   单拔群惊疑不定,说道:“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石星道,“我是云大侠的朋友,你若是认识他,请相信我,和我说实话!”   单拔群又惊又喜,惊喜之中有几分不敢相信。他听得陈石星的声音稚嫩,不像是成人的 声音,心想:“听来他最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焉能是云大哥的朋友?”   但他如今已是面临绝境,抓着一个希望,总比没有希望的好,不相信也得相信了。说 道:“好,我相信你。不错,我姓单,名叫拔群,和云大侠正是多年的好友。你叫什么名 字?”陈石星报了姓名,单拔群不禁又是一呆,“陈石星,这个名字我可从来没有听过!” 陈石星道:“单大侠,你是不是受了贼人暗算?”   单拔群又是一惊,紧握刀柄,问道,“你怎知知道?”陈石星道:“你的伤很重,我怕 也不能在这里久候,请你相信我,把刀放下,让我给你看看,看看是否能够给你治伤?”   单拔群听他说得极为诚恳,心想:“反正我是无法走到雷家的了,没奈何只好拿性命作 一赌注吧。”于是把刀放下,说道:“你别忙给我治伤,你既然是云大侠的朋友,快点告诉 我,他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陈石星颇感为难,心想:“他受了重伤,要是给他知道云大侠已死,只怕——”单拔群 听不见他的回答,喝道:“云大侠究竟怎样,你为何不说?”陈石星咬一咬牙,说道:”云 大侠和你一样,受了贼人暗算。”单拔群道:“他在哪里?”云浩受人暗算,早已在他意料 之中,是以倒不特别惊奇。陈石星道:“我不知道。单大侠,求你先让我给你治伤吧,你总 得养好了伤,才能去找他呀!”   单拔群老于世故,心知陈石星的说话不尽不实,但也相信陈石星不会害他,想道:“或 许他是知道那些贼人的厉害,他不敢说!”说道:“我不会立即死的,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 来!”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一柱擎天,我不知道!”   单拔群道:“你是云浩的朋友,焉能不知道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大名?”陈石星道:“你 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但无论如何,你的伤必须先治!”说罢!不理单拔群会不会打 他,便即上去替他抹掉血污,敷上金创药。   陈石星的爷爷颇明医理。有自制的金创药和解毒丸之类药物,陈石星在医学上虽然未得 祖父所传,多少略知一二,他离家的时候,金创药和解毒丸也带了一些。   单拔群的伤口瘀黑发出出腥气,陈石星把一颗解毒丸纳入他的口中,心里想道:“但愿 他中的毒没有云大侠中的毒那么利害,这解毒丸能够保全他的性命。”   陈石星没有猜错,“毒龙帮”虽然有个“毒”字,毕竟是邪派中的二流帮会,所发的毒 箭远不如那个姓尚的魔头用以射伤云浩的毒针。单拔群吞下解毒丸,真气运转帮助药力发 挥,觉得有点清凉之感,心知虽然不是对症解药,性命却是可以拖延更长的时候了。   单拔群松了口气,说道:“小兄弟,多谢你了。现在天亮没有?”陈石星道:“还没天 亮,但也快要天亮了。”单拔群道:“好,我现在已无大碍,你替我把一柱擎天找来,我相 信你一定认识他的。”陈石星道:“不,你不能去找一柱擎天!”   革拔群道:“为什么?”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一群人的脚步声从山坡上走下来,接着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正在说话的这个人恰好就是“一柱擎天”雷震岳!   单拔群连忙伏下来,伏地听声,只听得雷露岳说道:“怎么还是鬼影也没有看见一个, 单拔群哪里去了?”   单拔群这一喜非同小可,心里想道:“这可真是刚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正待张口大 叫:“雷大哥,我在这儿!”忽地被人掩住嘴巴,叫不出的。单拔群精疲力竭,推也推他不 开。掩住嘴巴的这个人,不用说当然是陈石星了,陈石星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单大 侠,你千万不可出声!”单拔群心里在叫:“为什么?为什么?”心念未已,只听得又是一 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不用担心,单拔群中了我的毒箭,谅他也走不远,咱们慢慢找吧?”   这个人正是刚才埋伏在悬岩之上,暗算单拔群的那个毒龙帮帮主铁敖。单拔群如坠五里 雾中,不觉呆了。陈石星在他耳边继续说道:“单大侠,你听见没有?一柱擎天和贼人是一 伙的!”   脚步声自远而近,不多一会,已是走下山坡,火把的亮光也看得见了。有个贼人叫道: “你们瞧,这里有血迹!咱们跟着血迹去找,一定可以找得着单拔群!”   陈石星心里如同悬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怎么好呢?”他给吓得六神无主,只知 道倘若给这些人发现,后果真是不堪想像!   趁着陈石星发抖之际,单拔群猛的一甩头,陈石星的手掌已是掩不着他的嘴巴。单拔群 低声说道:“不必顾我,你走吧!”脚步声来得更近了!   陈石星定一定神,暗自思量:“爷爷和云大侠的血海深仇,还得我替他们来报!我在这 里,其实无济于事。万一单大侠也遭毒手,我更不能轻易送掉性命。”想至此处,陈石星一 咬牙根,把单拔群抱起来,放在乱草丛中,在他耳边说道:“单大侠,我要走了。但愿天怜 善人,你能逃过大难。最后有一句话我要和你实说,云大侠已经死了,杀害云大侠的人正是 一柱擎天!”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便即蛇行兔伏,在乱草丛中偷偷溜走。单拔群几乎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会?雷大哥焉能是害死云浩的人?但他为什么和毒龙帮的帮主一起 来找我呢?”   要知单拔群和雷震岳,乃是心腹之交,他是绝对相信雷震岳的。刚才他叫陈石星走开! 也并非是担心雷震岳会下毒手,而是恐防毒龙帮的帮主铁敖会伤了他。虽然他还未能弄明白 雷震岳何以要和铁敖同在一起。   陈石星在草丛中悄悄溜走,虽然极为小心,还是免不了弄出些微声响。铁敖竖起耳朵一 听,说道:“那边似有人声,咱们过去看看。”他手下一个头目说道:“帮主请小心,单拔 群不知毒发没有?”铁敖笑道:“有雷大侠在这里,你怕什么?”   雷震岳道:“对,你们不用担忧,倘若当真是单拔群蔽在那里,就让我来对付他好了。 他既然受了伤,相信我总还对付得了。”铁敖连忙奉承他道:“单拔群即使没有受伤,他也 不能是雷大侠的对手。雷大侠去对付他,等于是割鸡之用牛刀。”雷震岳哈哈一笑,傲然说 道:“好说,好说!”单拔群暗自思忖:“雷大哥不是这样的人,莫非其中另有跷蹊?”霍 的便站起来,喝道:“单某在此,你们不用费神找了!谁要杀我,请来动手!”   他是拿生命当作赌注,假如雷震岳并不如他所料,那就是必死无疑的了,不过,他也是 拼着一死的,为的是要掩护陈石星逃走。   铁敖这些人突然看见单拔群就在他们的面前出现,倒是不觉吃了一惊,注意力果然全都 集中在单拔群身上,谁也没有觉察草丛里,还有一个人在悄悄溜走。雷震岳沉声说道:“你 们瞧着,看我杀了他!”说到一个“杀”字,突然反手一掌,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竟然是向 着毒龙帮帮主胸膛劈下!   铁敖与他并肩而立,做梦也想不到雷震岳会忽然对他痛下杀手,只听得“砰”的一声, 铁敖的身体像皮球般抛了起来,跌出数丈开外去!雷震岳使的是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铁敖 如何禁受得起?只见他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在地上,好像一摊烂泥。这刹那间,铁敖 的手下,全都吓得呆了。   这刹那间,单拔群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拿生命当作赌注,终于是赌赢了。   雷震岳叫道:“单大哥,我来迟了!”此时铁敖的手下方始如梦初醒,纷纷逃走。只有 一个心腹亲信,跑过去想要扶起铁敖。   铁敖忽地翻了个身,三支毒箭向雷震岳背心射出,单拔群叫道:“雷大哥,留心暗 箭!”雷震岳是面向着他,背向着铁敖的。   雷震岳喝道:“好,我正要借你的毒箭一用!”反手一招,三支毒箭全部接在他的手 中,反射出去。铁敖那个心腹,刚刚跑到他的身边,中了一箭,登时毙命!   另外两支毒箭射向跑得最远的两个贼人,这两个人,一个向南逃跑,一个向北逃跑,已 经跑出百步开外,不料仍是难逃性命。   剩下的几个贼人吓得魂飞魄散,纷呼“饶命!”雷震岳咬一咬牙,喝道:“你们毒龙帮 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展开矫捷的身法,左面一兜,右面一绕,拳打脚踢,掌劈指戳,转 瞬之间,只见尸横遍地,铁敖的手下,全都给他杀掉了!   “一柱擎天”尽歼群盗之后,叹一口气,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来也不想斩尽 杀绝的,但今日之事,却是非把他们杀了灭口不可!”   单拔群心里想道:“毒龙帮虽然不过是江湖上的二流帮会,但帮众人人善于使毒,却是 最为难缠。要是他们知道帮主死在雷大哥之手,定必千方百计一来报此仇。唉,雷大哥不惜 为我而树强敌,我刚才还几乎对他起疑。”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热泪盈眶。雷震岳 道:“单大哥,你的伤怎么样?啊呀,你的眼睛——”此时他走得近了,方始发现单拔群的 眼睛红肿得好像核桃。   单拔群苦笑道:“总算不幸中之万幸,有人给我敷上了上好的金创药,大概是没有性命 之忧了。”   雷震岳怔了一怔,说道:“那个人呢?”   单拔群道:“跑了!”雷震岳更觉奇怪,问道:“是什么人?”单拔群道:“我也不知 道他是什么人,不过这件事我们慢慢再谈,我有更紧要的事情问你。”   雷震岳道:“你的眼睛总得先治一治,我和你到那边山洞去洗一洗吧。”   单拔群道:“眼睛瞎了也是小事,雷大哥,你为什么不先说紧要的事情?”   雷震岳已经猜到他要问的是什么,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强笑说道:“什么紧要的事 情?”   单拔群忍耐不住,叫起来道:“云浩已经到了桂林,你见着他没有?”   雷震岳黯然说道:“见着了!”   单拔群松了口气,说道:“这就好了。我刚才误信人言,还以为他真的是死掉了呢?”   过了好一会子,听不见雷震岳回答,单拔群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心里已知不妙, 连忙问道:“雷大哥,有什么不对吗?”   雷震岳咽泪说道:“那人没有骗你,云大侠是真的死了!”   单拔群一下子掉进失望的深渊,比刚才中了毒箭还要难受,呆若木鸡。半晌,方如噩梦 初醒,失声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雷震岳道:“他不幸在七星岩上,遭了贼人暗算!”   单拔群本来亦已料到云浩已遭暗算,但从雷震岳的口中得到证实,仍是不禁震骇莫名, 涩声说道:“是谁暗算他的?”   雷震岳道:“听说是厉抗天和尚宝山。”   单拔群咬牙说道:“果然是这两个人!他们还在桂林吗?”   雷震岳道:“不知道,不过料想还没离开。因为他们尚未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云大侠 是生是死,他们也还要查个水落石出。”   单拔群道:“如此说来,敢情他们也是受了伤了?”他是据理推测,要知云浩遭受暗 算,已有五天,假如这两个魔头没有受伤的话,在这几天当中,决不甘于销声匿迹。   雷震岳道:“不错,听说他们受了伤,这几天大概是躲在什么地方疗伤去了。”   单拔群道:“怪不得我昨晚遭受毒龙帮的暗算,这两个魔头没有露面,否则我焉能还有 命在?唉,云大哥,我来迟四日,累你丧命,但想不到我的性命却还是你救的。”   雷震岳道:“对啦,单大哥,我正要问你,你素来一诺千金,何以这次来迟四日。听你 的口气,你似乎早已料到暗算云大侠的是这两个魔头,这又是怎么回事?”   单拔群道:“我在途中,得知这两个魔头要来暗算云浩的消息,我便即兼程赶路,想要 阻止他们,不料途中接二连三,遭受他们党羽的伏击。虽然侥幸脱险,约会之期已是过了四 天了。”   雷震岳道:“云大侠要往桂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单拔群道:“我也觉得奇怪,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料想云浩也不会轻易泄漏。”   雷震岳道:“是呀,我在几年之前听你说过云浩想来桂林游玩,但这一次他来到桂林, 我也是在他遭受暗算之后方始知道的。”接着苦笑说道:“不过说起来还是我约略知道一点 风声,只怕在云大侠的心中,我的嫌疑还是最大的呢。可惜我已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向他 解释了。”   单拔群道:“雷大哥,你怎么说这个话,你是我相知最深的人,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吗? 依我猜想,云浩对你也不该有所猜疑的。”   雷震岳摇了摇头,苦笑说道:“单大哥,你不知道——”   单拔群道:“不知道什么?”雷震岳道:“我是应该受他嫌疑,因为我曾对人自认,我 是串通贼人,谋害他的凶手。”   单拔群大吃一惊,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雷震岳道:“说来话长,咱们边走边说。”单拔群道:“对啦,我也是正想问你,你说 你见过云浩,是几时?在哪里?”   雷震岳道:“在昨晚三更时分,一个朋友的家里。但可惜我见到的只是云大侠的尸体 了。”单拔群道:“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姓陈,名叫石星?”   雷震岳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   单拔群道:“这位小朋友就是刚才给我敷上金创药的人。”   雷震岳苦笑道:“他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单拔群道:“你猜得不错,他对你的确是有极大的怀疑,认为你是害死云浩的主谋。”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溪边,雷震岳同单拔群洗干净脸上的血污,并给他换药。清凉的溪水 洗过了眼睛,单拔群觉得舒服许多,看得见一点模糊的景物了。   雷震岳继续说道:“你知道琴仙吗?”   单拔群道:“琴仙?”蓦地霍然一省,说道:“你说的可是陈劫遗这位老前辈?”   雷震岳道:“不错。”   单拔群道:“这位老前辈也在桂林?”   雷震岳道:“他隐居七星岩下已有二十多年了,但因他与我相约,不许我泄漏他的行 藏:故而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单拔群道:“这位老前辈的琴技世上无双,我是慕名已久的了,但你好端端提他干 吗?”   雷震岳道:“救你性命的那个少年陈石星,正是他的孙子。云浩在七星岩内遭受那两个 魔头的暗算,跌落深潭,幸得琴翁救起,但已是受伤不省人事。这件事我于昨日方知,我叫 琴翁不妨把我当作谋害云浩主凶,而且要他设法使别人相信。”   单拔群恍然大悟,说道:“因为当时云浩生死未卜,你恐怕还有另外一些要想谋害云浩 的人,故而不惜背上恶名,好让那些人把目标转到你的身上。唉,你的用心也未免太苦 了!”   雷震岳喟然叹道:“知我者喟我心忧,不知我者喟我何求。单大哥,多谢你知我之深。 可惜云大侠已死,我是无法向他剖明心迹了。”单披群黯然说道:“雷大哥,事已如斯,伤 感无益,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应该赶紧去代云浩料理后事。”   雷震岳道:“不错,石星这个孩子,我也应该给他一个安置才行。”他只道陈石星此时 已是跑回家里,心里还在踌躇未决,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呢?   陈家在普陀山南面的瑶光峰下,普陀山有天枢、天璇、天讥、天权四峰,形成“斗 魁”,七星岩即在天玑峰上。这四座山峰再加上南面的玉衡、开阳、瑶光三峰所形成的“斗 柄”,七峰断续排列,形状正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故此当地人就把这风景荟萃的七座山峰合 称“北斗七星”,算得是桂林的主要名胜。   雷震岳以为陈石星是在家里,不料当他绕过普陀山的山麓,只见光峰下的一处地方,火 光熊熊,起火之处,正是陈家。雷震岳呆了一呆,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   单拔群眼睛虽然睁不开来,也是感到火光耀眼,热气逼人。吃了一惊,问道:“雷大 哥,出了什么事?”雷震岳叹道:“陈家已经烧成一片瓦砾了!”单拔群大惊道:“那么琴 翁那个孙儿——”   雷震岳道:“石星这个孩子刚刚从这里逃跑,但陈家如今已是烧成瓦砾,看来这把火是 他离家之前自己放火烧的。我以为他会逃回家里,那是猜错了。”单拔群松了口气,说道: “这样还好一些,但愿这孩子平安无事就好。”雷震岳叹道:“可是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能再见着他,他一定是把我当作大仇人了。”   单拔群忽地想起一事,说道:“这件事以后或许还会有机会解释,但在目前,雷大哥, 恐怕你要离开桂林了,那两个魔头——”   不待他说下去,雷震岳已是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苦笑说道:“不错,这两个魔头伤好之 后,他们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尽歼毒龙帮之时,也早已打定主意了。”单拔群道;“什 么主意?”雷震岳道:“就像这孩子一样,毁家避难。”单拔群甚是难过,说道:“可惜我 眼睛瞎了,还要累你给我治伤,帮不上你的忙?”   雷震岳笑道:“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但求无愧吾心,对得住朋友便已无憾。”笑得可 是甚为苍凉。   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在这拂晓时分,陈石星离开了生于兹长于兹的故 里,踏过花桥,看一看左面的普陀山,看一看右面的月牙山,多少幽美的故乡风景,从今以 后,恐怕只有魂牵梦萦。心中凄楚,实是难于宣泄。   漓江的分流灵剑江在花桥底下潺潺流过,江的两岸,垂杨掩映,景物更加显得清幽。想 来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源也不过如是。可惜千株万株杨柳,柳丝难系行人,陈石星弯下腰喝一 口漓江水,抬起头和七星岩告别,心中发出誓言:“迟早我会回来的!归来之日,我要在灵 剑江磨剑,誓报血海深仇!”   “江名灵剑,或许就是我定能报仇的预兆吧?”陈石星想道:“云大侠要我去拜天下第 一剑客张丹枫为师,江若有灵,剑若有灵,请保佑我得如心愿。哼,哼,什么一柱擎天,你 等着吧,待我归来,灵剑一掸,就要把你砍掉!”陈石星当然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发 出这个誓言之际,雷家亦己烧成一片瓦砾。“一柱擎天”雷震岳是不会在桂林等他回来的 了。   三个月后,陈石星踏人了云贵高原。这三个月来,他有空便练云浩给他的拳经刀谱。拳 经上附录有修习内功的法门,陈石星早晚两次,按照心法的指示,自行练功。好在他曾跟爷 爷学过一点入门的吐纳功夫,天资又极聪颖,修习上乘的内功心法!居然也能无师自通。经 过了三个月的时间,虽然对上乘的内劝仅,能说是略窥藩篱,但比起从前,却是不可同日而 语了。不过张丹枫那几页无名剑法的图谱,他根本看不懂。   这一天他来到一个小镇,天色已晚,镇上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客栈,陈石星便到那间客栈 投宿。陈石星离家的时候,只带两套衣裳,三个月来,忙于赴路,无暇缝制新衣,身上穿的 衣裳已是相当褴褛了。加以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满面风尘,背着一个三尺多长古 色斑谰的匣子,和一具破旧的行囊,形状显得颇为古怪。店主是有点势利的人,见他求宿, 不觉皱了皱眉,说道:“小店规矩,房饭钱请客官先付。”陈石星道:“好的,多少钱我给 你就是。”不料一摸衣袋,却是不禁一呆。原来他的碎银子早已用完,只有几文铜钱和云浩 给他那些金豆。   店主人道:“房钱算你三钱银子,加两顿饭钱,算你一整数,只要一两银子好了!”   陈石星道:“我没有银子,不过。”   店主人没有听他说完,就勃然作色,说道:“你只有几文铜钱,就想来白食白住,天下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陈石星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虽然没有银子,却有金子?”店主人可吃了一惊, 睁大眼睛说道:“你有金子,拿来看看!”   陈石星掏出一颗金豆,说道:“这颗金豆给你,大概总值一两银子吧?”从前的贵州, 虽然有个“贵”字,却是出名的穷省份。俗语有云:“天无三日晦,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 银。”其穷可想而知。这个小镇位于云贵高原的山区,小客栈的客人,大都是贩夫走卒,哪 曾见过一个有金子的阔绰客人,连这个势利的店主人,也是未曾见过金子的。   店主仔细打量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哪敢相信他拿出的真是金子,冷笑他说道:“你拿 一粒小小的黄铜来骗我,当我是傻瓜么?”   陈石星道:“这是真的金子,不信你可以到钱庄兑换银钱的。”   店主人道:“我可没有功夫去跑一趟县城!”   陈石星道:“可是这是真的金子呀!你有空才换掉不行吗?”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是真的金子,我也不知你是怎样得来的。我们做小本生 意的人规规矩矩,可不敢惹下官非。”越说越是难听,就差“贼赃”二字没有说出来了。   陈石星不禁恼了起来,怒道:“你以为我是偷来的么?”   店主人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总之,我只要银子,不要金子!没有 银子,你就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胡混了!”   陈石星又羞又气,但想自己何必和这店主人一般见识,于是忍住了气,也不和他吵闹, 说道:“好,你不相信这是金子,我走,我走就是!”   忽听得有个人说道:“小哥,你发这样大的脾气干吗?镇上只有这家客栈,你到哪里投 宿?别人也不敢收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的。还是回来吧,待我帮你说一说情。”   原来是两个住客走出来看热闹,一个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汉子,另一个却是勾鼻深目的虬 髯大汉,看形象不像是汉人。叫陈石星回来的那个是中年汉子。   陈石星道:“我又不是叫化子,用不着向他乞求。”话虽如此,他还是停下脚步了。那 汉子道:“当然,当然,谁敢看轻你老弟呢?不过老板既然是不要金子,而你也不能勉强他 的,是吗?不如这样吧,你拿一件东西给他抵押如何,反正你的金子随时可以换回银子取赎 的。这不是两全其美么?”陈石星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那汉子道:“你这 个匣子是什么东西?”   匣子里装的是陈石星家传之宝的古琴,怎能放心拿去抵押,当下说道:“是一张烂琴, 我想这位老板大概也是不肯要的。”   那汉子道:“拿出来看看也不妨吧?”   陈石星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沉不住气,暗自想道:“我要是不拿出来给他 看,只怕他们当真以为匣子里藏的是贼赃了。”   那个不似汉人的虬髯汉子见了这张古琴,目不转睛的注视。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亦是怦 然心动,不过脸上的神色却是丝毫不露。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这烂琴拿来作柴烧最多值十文铜钱。嗯,你那背囊里有什 么东西?”   背囊别的东西不打紧,紧要的是云浩的那柄宝刀。陈石星由于恐怕挂在腰间太过露眼, 故而藏入背囊,心里暗想道:“古琴还可以给人看,这宝刀可是不能给人看的。”当下故作 恼怒,说道:“我宁愿在街头露宿,也不受你的气。不抵押了。”店主人冷笑道:“谅你的 背囊里也不过几套烂衣裳,我才不稀罕你呢,滚吧!”   陈石星正待要走,那勾鼻深目的虬髯汉子将他拦住,说道:“小弟兄,何必与他一般见 识?”说的汉语,甚为生硬,果然一听就知不是汉人。   与此同时,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亦把一块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店主,说道:“你称一称, 这块银子大概总有一两吧?多出来的给你!”   店主怔了怔,说道:“你替他付账?”   那汉子笑道:“宝号的规矩,想必不会禁止我替朋友付帐?”   店主人道:“客官取笑了,我们做生意的岂有把财神爷爷往门外推的道理?”其实他要 陈石星一两银子的房饭钱,已经是多要几倍的了。像这样简陋的客栈,供应两餐粗饭,房钱 饭钱不过三钱银子而已,他刚才多要,乃是有意为难陈石星的。   那汉子笑道:“这位才是真正的财神爷,你还不赶快把财神爷爷请回来,给他一间上 房?”   店主人得了银子,脸色登时两样,连连打拱,赔笑的说道:“大人不记小人过,相公, 刚才我没礼貌,得罪了你,你可不要见怪。小店正好还有一间上房,就与这两位客官的房间 相邻,你请进去歇吧。”陈石星不屑和他计较,把一颗金豆拿了出来,对那汉子说道:“多 谢,你替我付帐,这颗金豆,请你收下。”   那汉子道:“区区的一两银子,算得什么?你要是还给我,那就是不把我当做朋友 了。”好像忘记刚才还要陈石星拿出东西作抵押了。   陈石星道:“萍水相逢,我岂能要你破费。”那汉子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我是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的。”蓦地想起刚才的事,却有点不好意思。这才强自辩解道:“本 来我早就想替你付这笔帐的,只是我怕你不乐意受人之惠,所以,所以……”   陈石星听他这么说,倒是不便强要他收下金豆子,于是说道:“多谢兄台高义,不胜感 激。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小弟定当图报。请两位回房歇息吧,我已经累得你们太费神 了。”说罢打了一个呵欠。他是恐怕这两个汉子当真就要借这机会和他攀交,那时他可是说 谎也难,不说谎也难了。   陈石星学大人的江湖口吻说话,听得那个汉子暗暗好笑,俱是想道:“谅你这个初出道 的雏儿,也飞不出我们的掌心。”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小兄弟,你一路奔波想必累 了,你也早点歇吧。”陈石星吃过晚饭,关上房门,纳头便睡。他吃饭的时候还在害怕那两 个汉子会来找他闲话,不料那两个汉子比他更早就关上了房门,果然没有来打扰他。   陈石星躺在床上,心里想道:“这两个汉子倒是好人,我可不能平白受人之惠。待他们 熟睡了,我把一颗金豆偷偷塞入他们的行囊便是。”但跟着又再想道:“但这样好不好呢。 他们是把我当作朋友的,我这佯做,反而显得我看重钱财了。”   他想不出一个报答的好办法,不觉神思渐渐困倦,正在朦朦胧胧就要入睡的时候,忽地 嗅到一股香气,吸进鼻中,登时更加渴睡,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一咬舌尖,定睛看时,这 才发觉窗子给人弄穿了一个小洞,洞口隐约可以见着一点火星,香气就是从那小孔喷入他的 房间来的。陈石星心道:“好呀,居然有人暗算我这穷小子!”   正是:            穷途犹自多灾难,如此苍天太不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四回 苍天有意磨英骨 慧眼何人识使君 梁羽生《广陵剑》 第四回 苍天有意磨英骨 慧眼何人识使君   幸亏陈石星练了三个月的上乘内功,这迷香虽然厉害,一时之间,却也未能令他昏迷。 此时他咬破舌尖,疼痛的感觉登时驱散了渴睡之意。陈石星摸出一颗解毒的药丸放入口中, 心里想道:“老人家常说钱财不可露眼,贼人想必是因为看见我这穷小子,能够拿出金豆, 故此就来暗算我了。”想至此处,翟然一省:“路过贼人怎会知道我有金豆?看来十九就是 这间客栈的住客。”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一好似熟人的声音道:“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用不着花 这许多心思,我看行了。”另一个贼人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这小子是懂武功的,多待 会儿。”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捏着嗓子说话,陈石星不敢断定是否就是帮忙他的那两 个客人。   过了一会,大概那两个贼人以为陈石星定已昏迷,大着胆子,推开窗子,便跳进来,落 地无声,似乎轻功也还不弱。   陈石星本来是枕着云浩给他那柄宝刀睡觉的,假如他用宝刀对付贼人,出其不意,要杀 这两个贼人也是不难。但他心地仁慈,怎会胡乱杀人,反而把行囊寻推到床后,暗自想道: “倘若真是那两个客人,他们曾帮过我的忙,我把他们吓走也就是了。”   说时迟,那时快,贼人已走到床前,向他抓下,一抓抓空,陈石星霍地坐了起来,说 道:“朋友,你要钱用,这里有几颗金豆,你拿去吧。”口中说话,便即用敏捷的手法,把 三颗金豆,塞入那贼人手心,跟着将他一掌推开。   不料他心地仁慈,贼人对他可并不仁慈。另一个贼人扑将上来,五指如钩,倏的便来叉 他喉咙。给他推开的那个贼人更狠,竟然拔出刀来便斫。   陈石星大怒,听声辨器,腾的飞起一脚,黑暗之中,竟是不差毫黍,踢着那人手腕,当 的一声,钢刀飞出窗外,跌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没叉住他的喉咙,变招抓他肩头的琵琶骨,琵琶骨是人身要害,倘给抓碎, 多好的武功,气力也是使不出来,陈石星此时已是从床上跳下,一个侧身,用了一招“铁门 闩”的招数,拗他手臂。这个徒手的贼人可比那个持刀的贼人高得多,一个沉肩缩时,反手 擒拿,只听得“嗤”的一声,陈石星衣裳给他抓破。失了刀那个贼人退而复上,呼的一拳, 从他背后击来。陈石星同时应付两个贼人,可就有点难以兼顾了。正在吃紧,武功高的那个 一贼人忽地“哎哟”一声,好像是受了伤。   陈石星反手一拳,打着另一个贼人,正中他的胸膛。贼人闷哼一声,“砰”的一脚踢开 房门,和那个受伤的贼人不约而同的逃了出去。陈石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心里好生纳 罕,“头一个贼人本领平常,后来那个贼人,武功可是在我之上。奇怪,我相信我并没有打 伤他,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了我的忙了?”   他本来只想赶跑贼人,目的已达,当然也就不去追了。当下连忙点燃灯火察看,看看有 否失掉东西。   灯火一燃,首先发现的是跌在地上的一个盒子。正是云浩用以收藏剑谱的那个盒子。这 盒子是有机关的,不懂开法,盒盖一触便会弹开,里面立即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插,织成 一片刀网。此时这盒子是打开的,但小刀已缩回去了。陈石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盒子帮 了我的忙。”料想定是那个贼人,偷了他的盒子,却给盒子里暗藏的小刀割伤了他的手指。   幸好张丹枫手录的那几页无名剑法和云浩所留的拳经刀谱都还藏在盒中,并没有失。陈 石星松了口气,盖了盒盖,放入怀中。再提灯察看,一看床上,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他的行囊不见了!   行囊里的一套破衣服算不了什么,但云浩那柄宝刀也在行囊之中,可是不能失掉的,刚 才他把行囊推入靠床的一边,用被窝盖住,就是恐防照顾不周,给贼人顺手牵羊。哪知虽加 小心,还是给人偷走。还好,传家之宝的那张古琴并没有失掉。   店主和住客闻声惊起,此时方始陆续来到他的房中。这间小客栈总共不过五个住客,连 同店主和他,也不过七个人,已是把他的小房间挤得满满的了。   客人七嘴八舌的向他发问,陈石星哪有心思和他们细说,简单答了几句,一面敷衍他 们,一面却是暗中注意那两个帮过他的忙的客人。   一加留意,果然有所发现。只见那个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中指用纱布包裹:血渍隐约 可见,短小精悍那个汉子说话时好似上气不接下气,每说几句,咳嗽一声,不时揉搓胸口。   陈石星疑心大起,想道:“那两个贼人声音和他们相似,身材也是一高一矮,看来准是 他们无疑。”   客人们听说他只失了一个行囊,行囊只有一套破旧衣眼和一些零星用品,遂都不以为 意,笑道:“这小偷也算是倒霉了,我还以为你失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言下之意,好像 还在责怪陈石星不应大惊小怪。店主人冷笑道:“我们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小偷,小店开张 几十年,也从未发生过窃案。想不到一有小偷,第一个就光顾你。不过这小偷也真奇怪,为 什么他不拣有钱的客人下手,却要偷你的破衣!”有一个好心的客人说道:“或许是外来的 小偷,黑夜中摸进店来,也不知哪个客人有钱。小哥。你冉仔细看看,可有失掉银钱没 有?”   店主人冷笑道:“他身上若有银钱,也用不着别人替他付帐了。”那两个客人替陈石星 付帐之事,有的人还未知道,店主人就告诉他们。   陈石星得那好心的客人提醒,想起那包金豆,把手一摸,那包金豆果然业已不见。料想 是给贼人撕破衣掌之际偷了去的。不觉“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的金豆不见了!”   那好心的客人诧道:“什么,你有金豆?有多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心里实在不敢 相信。陈石星道:“大概有二三十颗。”   那客人道:“怎么只是大概?”陈石星道:“我没仔细数过!”   那客人皱了皱眉,说道:“如此说来,你这位小哥倒是真人不露相了。这样豪阔的气 派,我可还当真没有见过!”当然是越发不敢相信陈石星的说话了。   店主人冷笑道:“你听他说,他哪里有什么真的金豆?不过,他是曾拿出一颗黄澄澄的 豆子,说是金豆子,给我当作房钱。嘿嘿,给我一看,那只是黄铜!”   陈石星怒道:“反正已经失去了,你定要说是黄铜,我也没法和你分辩!”那短小精悍 的汉子道:“你失了这许多金子,要不要报官?”   陈石星盯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想惊动官府,只盼偷了我的东西的人,能够偷偷还给 我。金豆不要也罢,只要他肯交回我的行囊。”   店主人大怒道:“好呀,我忍无可忍,非得揭破你不可,你这穷小子假报失窃,是不是 想要讹诈我?”   陈石星又气又恼,说道:“我又不是要向你讨!”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这许多金子在小店失窃,告到官府,我怎能卸脱关系? 这件事情非要弄得个水落石出不可!”   陈石星道:“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想惊官动府!”   那好心的客人只道陈石星当真是个骗子,此时亦已不满他的所为,冷冷说道:“听你刚 才的口气,你好像是怀疑住在这店子里的人偷你的东西,你不妨直说,你怀疑哪一个?”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说不定贼人匆匆逃跑,不便携带赃物,会把它藏在这店子里的 什么地方。要是你们哪位发现,送回来给我,我是感激不尽!”   陈石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少不更事,自以为这番说话很是得体,可以保全 贼人的面子,私下和解,哪知却是引起了公愤。   客人们纷纷斥骂:“好呀,你这样说,那是怀疑我们每一个人了,是不是要来搜查我们 的房间?”“好呀,你这穷小子,你是穷得发了疯了啦,讹诈店主不成,又要来讹诈我们 吗?”“把这穷小子送官究治,不能让他在这里行骗!”只有那两个汉子,倒是没有参加他 们对陈石星的斥骂。   陈石星忽地面向那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说道:“请问你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虬髯大汉变了面色,说道:“我伤了手指,关你何事?”陈石星道:“没什么,随便问 问,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何须动怒?”虬髯大汉怒道:“好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 不是怀疑我偷你的东西?”他的汉语说得生硬,但一些民间俗语,却是运用得相当纯熟。   陈石星道:“偷我东西的人,自己心里明白,我可不是说你!”   虬髯大汉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你这分明是说我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和友人见你穷 得可怜,帮你付帐,你反而诬赖我作贼!”   众人都在帮他斥责陈石星,店主人说:“这种恩将仇报的小无赖,和他多说作甚,送他 进县衙去吧!”   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作好作歹,拦阻众人报官,说道:“他未必是骗子,只怕是穷得糊 涂了。咱们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和他说个明白。”回过头来,咳了 两声,对陈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误伤了手指的,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陈石星忍耐不住,说道:“我和两个贼人扭打,其中一个给我伤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 是削梨子受的伤,那就当然不是他了,请莫多心。”他叫别人不要多心,其实等于是指着和 尚骂秃子。众人都动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给他东西吃的人也咬, 还能和他说什么道理?”   那汉子道:“他不讲理是他的事,咱们是大人,应该原谅他年幼无知。小兄弟,我和这 位朋友是住一间房的,你怀疑他,是不是也怀疑我呢?”陈石星道:“还有一个贼人,给我 在胸口打了一拳。”说话之时,正好那个汉子搓着胸口,咳了两声。   那汉子不由得也变了面色,说道:“我伤风咳嗽,原来你也怀疑我了,好,请各位做个 见证,叫这小子到我们的房间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赃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说道:“对, 我本来同情这孩子的,如今也觉得真是可恶了,要是搜不出赃物,咱们是该惩戒惩戒他才 好。但也莫要太难为他,送官究治一层,我看是可以免了。”   陈石星情知他敢让自己去搜,宝刀决不会藏在房间,冷笑说道:“失了的东西哪里还能 找得回来,我认命罢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贼心虚!”   众人纷纷起哄,有的说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说可怜他穷得发疯,赶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道:“这孩子穷得一个钱也没有,也真是 可怜。我当如做好事,你把这张烂琴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让你作盘缠回家。”众人听 了,纷纷称赞这汉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这穷小子倒是好造化,还不快快多谢恩人。”   陈石星道:“我穷死了也不卖这张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难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银子吗?”   陈石星:“谁要他可怜,我这张家传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坏人的手里!”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都为那汉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活 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浑小子!”   店主人道:“其实这位客人已经替他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这烂琴最多值十几个铜 钱,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债。”   陈石星退后一步,抱着古琴,冷冷说道:“谁敢抢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 道:“你这臭小子穷得发了疯啦,白食白住,对待恩人,还要这佯凶横!哼,我瞧他要吃了 苦头才会舒服,送他到衙门打几十大板!”说罢,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抓他。陈石星咬 牙说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给我吃些什么苦头,你来试试!”陈石星发了怒,那短小精悍 的汉子不觉颇有怯意,劝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烂琴。由他去吧,一两银子, 当作是施舍乞儿。”   店主人其实也不愿意惊动官府,当下喝道:“难得这位客官如此宽宏大量,看在他的份 上,我不追究你行骗之罪。你这患了失心疯的穷小子给我滚。”陈石星道:“走就走!”指 着那两个客人道:“你们留下姓名地址给我!”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干什么?”   陈石星道:“你们给我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那汉子哈哈一 笑,说道:“谁要你还?我已经说过我当作——”陈石星圆睁双目,说道:“当作什么?” 气得几乎炸了心肺。   那汉子有点害怕,“当如施舍乞儿”的话不敢再说,讷讷说道:“没什么。你不知道, 我的为人是施恩不望报的。你走吧!”   众人起了公愤,纷纷道:“你这小子当真是穷得发了疯啦,你再胡闹,这两位善长仁翁 不和你计较,我们也非打你不可。”   陈石星不怕和那两个人打架,可怎能和不懂武功的一些闲人打架?只好恨恨的抱着古 琴,从人丛中挤出去,出了店门,回头说道:“哼,什么施恩不望报,我记着你们的恩惠 了!”后面发出一片哄笑声和喝骂声。   陈石星情知在这小镇立不着足,只好在官道上等那两个客人出来,心里想道:“钱财不 打紧,云大侠的宝刀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哪知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两个人出来,不知不觉已是近午的时分,陈石星的肚子已饿得 难受了。   陈石星翟然一省:“想必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了。”大着胆子回去一看,那小客栈的门 外,果然已不见那两个客人的坐骑。店主人又跑出来赶他了。陈石星一气离开这个小镇,走 了一程,越走越是饿得难受。   走了一程,又到一个市镇。这个市镇,比他昨晚居留的那个小镇,似乎兴旺得多。陈石 星经过一间饭店,闻得酒香肉香,饥火如焚,不知不觉,便踏进去。   饭店里有四五桌客人,其中一桌,坐在上首的是个军官,主人是个富商。作陪的几个本 地的绅士。这桌客人正在猜枚行令,高谈阔论,旁苦无人。   衣衫褴褛的陈石星走了进来,一个客人皱眉头斥道:“你小叫化懂不懂讨饭的规矩?站 在门外等候!”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不是叫化子!”那客人道:“哦,你不是叫化子,难道你 是来喝酒的客人吗?”这个人是读过一点书的绅士,否则早已大声喝他滚开了。但这几句调 侃陈石星的话一说出来,登时也引起哄堂大笑了。陈石星忍着怒火和饥火,说道:“我没有 钱喝酒吃饭、但我并不是讨饭的,我是卖艺的。”   那大腹贾模样的主人酒醉饭饱,正想寻开心,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个艺人。 你会的是什么玩意?”   陈石星道,“我会弹琴。”   那军官道:“哦,你这小子居然还会弹琴吗?弹来听听。”说罢回过头对那大腹贾道: “我虽然不懂弹琴这个玩意,但我们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请来一个琴师教他弹琴,每 个月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看来这是公子哥儿才有闲清逸致学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穷小子也 会弹琴。”那绅士道:“听他一弹,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还不拿出来弹。”其实这个 绅士虽然读过点书,对琴棋诗画,却是一窍也不通的。冒充内行,不过是维持他的绅士的面 子而已。   陈石星把匣子打开,取出古琴,说道:“请给我一张小几。”众人见了他这张琴古色斑 谰,不觉又笑了起来。那大腹贾道:“也不知是在哪里拾破烂得来的一张烂琴。”   陈石星忍着气道:“我这张琴虽然不好,也还能够将就弹奏。只要你们大老爷听得喜 欢,随便赏几个钱吧。”不知是饿坏了还是气坏了,调理琴弦,指头微微颤抖。   饭馆的老板倒是好心,说道:“小哥儿,你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肚子吧。”他的饭馆里 有早已熬好一大锅猪廛骨汤,五个铜钱一碗,卖给一般过路的贩夫走卒的。是廉价的肉汤。   陈石星喝了肉汤,饥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弹起来。一面弹一面唱道:“坎 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 庭有县貉兮?彼君一子兮,不素餐兮!”这是诗经魏风“伐檀”篇的一段。檀是一种木材, “坎坎”是伐木的声音。“河之干”即河岸。“廛”是“束”的意思。“三百廛”言其数量 之多,不一定是确数。“胡瞻”是“为什么会看到”的意思。“县”主文同“悬”“挂着” 之意。“貉”是一种野兽,今名猪獾,在这首诗里亦泛指一般野兽。“不素餐”犹言“不白 吃饭”,但在诗中却是作为反话,刺讽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骂封建社会那些大老爷不劳而食的诗。说你们这些“君子”不种庄 稼,为什么拿的粮食特别多?你们又不打猎,为什么院子里悬挂有野兽?你们这些”君子” 呀?原来都是不干活儿白吃饭的。那军官向那读过一点书的绅士道:“李翁,这小子弹唱的 是什么调调?”   那绅士作了个鄙视的神色,说道:“我只懂诗文,谁知道他哼的是什么莲花落?”“莲 花落”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名称,通常是叫化子在讨饭的时候,随口编出来唱, 讨好施主的。   那军官摇了摇头,说道:“叫化子唱的莲花落可比他好听得多。”   那大腹贾道:“真是难听死啦,远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时吹的芦笙。”陈石星几乎气得炸 了肚皮,心里想道:“弹给这些俗不可耐的人来听,当真是辱没了我的古琴。哼,我宁可饿 死,也不能这样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离开,忽听得一个人道:“我听他倒还弹得 不错嘛!”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这个书生并无朋友作 陪,坐在靠窗的座头,自斟自酌。他称赞了陈石星之后,掏出一块约莫一两多重的银子,叫 店小二拿去给陈石星。   那个自命懂得诗文的绅士,摇了摇头,说道:“龙相公,你是可怜这穷小子吧?你是一 位秀才,难道当真会欣赏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   那秀才本来想说:“你自己不识货,以为是下里巴人,在我听来,却是阳春白雪呢。” 但因不愿和当地的大绅顶撞,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他小小年纪,也应该算是弹不得错 了,似乎比一般琴师还高明呢!”   那绅土道:“龙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龙相公给他说好话,咱们也赏他一 点银钱吧。”当下和那大腹贾各自掏几钱碎银,那个军官也送了陈石星几十文铜钱。   陈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扫了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来。正在踌躇,那书生道:“难得相 逢,请过来喝杯酒吧。”   陈石星把银子留在几上,过去向那秀才道谢。绅土、军官、大腹贾等人见他只是向秀才 道谢,心里都是不觉有气。只是恐怕有失风度,不便在这秀才面前发作。那姓龙的秀才道: “小兄弟,你的琴技是哪位名师教的?”陈石星道:“我哪里请得起什么名师,是小时候胡 乱跟我爷爷学的。”那姓龙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陈石星道:“爷爷除 了弹琴,只会捕鱼,我一出生就跟爷爷在山沟里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还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怀才不遇,也难怪你有这许多牢骚。趁热吃了这只鸡腿,再喝 一杯。若不嫌弃,我倒想和你交个朋友。”   那绅士不觉摇了摇头,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位龙大少爷行事怪诞,以秀才的 身份,居然要和一个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顶。”   陈石星喝了两杯,牢骚满腹,站起来道:“多谢你看得起我,我给你弹奏一曲。至于说 到做朋友的话,我是不敢高攀的。”   这次陈石星弹奏的是一首唐人艳句,沈彬写的《结客少年场行》。诗道: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这首侍不啻为他而写,虽然只是寥寥四句,却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 他一面弹唱,一面心里想道:“我虽有决心重义轻生,但云大侠给我的宝刀却已失了,也不 知是否有‘白虹贯日报仇归’的日子呢?至于‘酒市无人问布衣”那是我早就情愿如此过这 一生的了。”诗与心通,寄意琴音,不知不觉弹出自己的真感情来。那书生开头不住口的称 赞,不知不觉也就听得出了神了。   那绅士道:“似乎比刚才弹的好听一些。”那大腹贾道:“虽然好听一些,也还是比不 上苗家姑娘吹的芦和笙!”   这支曲调还没弹完,又来了一个客人。他见陈石星在弹琴,现出颇为诧异的神色,和那 大腹贾打了个招呼,说道:“刘翁,你怎的有这雅兴听琴?”那大腹贾笑道:“不是我爱 听,是这位龙秀才要听的。老何,相请不如偶遇,过来和我们喝一杯。”跟着对那军官介绍 这个“老何”,也是黑石镇有名的无事忙,又是包打听。喂,有什么新鲜的事儿没有?”   那老何坐了下来,悄悄说道:“黑石镇昨晚发生一桩古怪的事情,一个衣衫褴褛的少 年,在东门那间云来客栈投宿,没钱交房租,还是好心的客人给他付的,他半夜里却报失 窃。那少年也是背着一张烂琴的。   那绅士看了陈石星,说道:“哪有这种道理,我瞧那穷小子多半是想讹诈云来客栈 吧?”   那老何道:“李翁高见,一猜便中,那穷小子非但想讹诈客栈主人,还想讹诈施舍银子 给他的恩人呢。”当下把听来的事情,加油添酱,说给这班人知道。   那绅士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小小年纪,如此无赖!你认得那 小骗子吗?”   老何说道:“可惜那两个好心的客人放他走了。当时要是我在场,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往 县衙送去,不过我虽然没有见着,却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小骗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衣衫 褴褛,拿着一张烂琴到处招摇。嘿嘿,我瞧,只怕是远往天边,近在眼前了。”   那绅士道:“你们黑石镇的人没上他的当,只怕世上还有些书呆子容易受骗。”眼睛看 着那龙秀才。   那军官道:“可惜老何没见着他,要是有人指证的话,我立即亲手拿他!”   老何小声说道:“我瞧也是错不哪儿的了。先把他拿下来审问吧。”   那龙秀才正在听得出神,对他们的窃窃私语,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军官道:“待他弹完再说。”   就在这时,忽地听得蹄声得得,有两骑马从饭店门前经过,听得琴声,停下马来,那老 何叫道:“刚说曹操,曹操就到,证人来了!”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昨晚帮忙陈石星的两个 客人。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喝道:“好呀!原来你这小无赖又在这里行骗!列位,这小无赖昨晚 在黑石镇讹诈云来栈客的主人,我们也给他骗了一两银子。”那老何道:“此事我们都已知 道了,你也不用细说啦。好在本县的王守备就在这儿,守备大人定会替你们占持公道:“那 军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不错,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是维持地方治安的 守备,决不容许骗子胡来,来人哪——”   这位守备老爷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拿一个“小贼”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是以他不知 不觉就按照平日的习惯唤人,话到口边才省起自己现在是赴宴,并非是在衙门,身边又没亲 兵随待,总不能叫这些绅士客人去替自己拿人?   龙秀才皱了皱眉头,劝道:“我瞧这位小兄弟不像是个骗子,似乎应该问清楚了再 说。”   那军官怒道:“人证俱在,还问什么?龙秀才,你没有做官,回家念你的书去吧。衙门 的公事用不着你这书呆子来管!哼,你这小无赖还敢瞪着眼睛看我,待我亲自拿你!”   陈石星忍无可忍,陡的抓起几上的碎银,一把向那两个客人撒去,喝道:“昨晚你替我 付了一两银子,如今我连本带利,归还给你!你偷了我的那把宝刀,快还给我!”说罢,回 过头来,倏的又抓起了剩下的铜钱,喝道:“你们这些臭钱,我也不要!”这把铜钱,是向 军官那张桌子撒去的。   那勾鼻深目的虬髯汉子本领不在陈石星之下,把手一招,将陈石星打向他的一块最大的 银子接到手中,冷笑说道:“你还债是天公地道,可不能诬赖我偷你的宝刀!”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本领可就差得多了,给陈石星撒过来的碎银,打得满是鲜血。那老何 叫道:“不得了,好凶的小贼,伤了人了!”忽地觉得不对,周围静悄俏的并没人随他呼 叫,回头一看,不禁呆了!   原来陈石星撒向桌子的那把铜钱,每一枚铜钱都是竖直的嵌在桌上,露出上半边,吓得 那军官面如土色。几个胆小身的绅士,更是吓得钻人桌子底下。   (Youth:陈石星现在就有这般功夫吗?!不大可能吧。)   陈石星背起古琴立即向站在门外那两个客人冲去,喝道:“你们才是骗子,你还不还我 的宝刀?”   那虬髯汉子本来想和陈石星动手的,抬眼看见单独坐在靠窗那边座上的龙秀才似笑非笑 的盯着他。   虬髯汉子心头一凛,慌忙上马,叫道:“这小子穷得发了疯了,咱们不能称疯子计较, 走吧,走吧!”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接连两次吃了陈石星的亏,更是害怕陈石星跑来和他拼 命,用不着虬髯汉子提醒,早已跨上马背,跑在前头了。   那军官看见这“凶恶的小贼”跑得远了,惊魂稍定,方才松了口气,拍案骂道:“岂有 此理,当真是无法无天!哼,我马上回衙发兵追他,看他能够跑到哪里?”他说是“马 上”,两条腿还在发抖,生怕陈石星还会回来,哪敢出去?   陈石星的轻功不过比普遍的壮汉跑得快些,焉能追得上骏马?追到郊外,那两人两骑早 已连影子也看不见了。陈石星泄了气,“看来我是给冤枉定了,如今又得罪了那个什么守备 老爷,他若当真带领兵马跑来捉我,可是不好对付。”当下只好不走官道,往山上跑。   幸好并没追兵,陈石星兼程赶路,离开这个小镇越来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不知不觉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黑夜来临。陈石星喝的一碗肉汤,吃的一条鸡腿,早已化为乌有,肚子 又饿起来。陈石星定了定神,暗自后悔,想道:“那个姓龙的秀才倒是个好人,他是诚心和 我交朋友的。我不该把他给我的一锭银子也都扔掉。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怎能走到石林? 要我弹琴给些俗人来听,那我宁愿饿死。”天色已黑,陈石星亦疲倦不堪,便在树林里选一 棵枝繁叶茂,可以遮蔽风雨的大树,躺下来歇息。   肚子饿得越发难受,陈石星心头苦笑:“莫说走到石林,要是没有东西填塞肚子,再过 两个时辰,恐怕我就走不动了,唉,大仇未报,难道我竟然就这样胡里胡涂的饿死异乡?” 一阵风吹来!饿得发软的陈石星不由得打一个寒颤。   幸亏他随身携带的火石昨晚没给那个贼人顺手牵羊拿去,陈石星拾了一些枯枝败叶,擦 燃火石,烧起一堆簧火。忽地眼睛一亮,发现地上似有什么物事,扒开泥土一看,找到几个 山药蛋(一种野生薯类)。   陈石星挖了这几个山药蛋,当真欢喜得如同拾到了宝贝,“天无绝人之路,最少我不会 今天饿死了!”烧熟山药蛋,吃下肚子,精神一振。   可是今后怎么办呢?难道就躲在荒山野岭里做个野人,靠山药蛋充饥么?陈石星越想越 是烦恼,拿出古琴,在大树底下弹起来。不知不觉弹的正是他和爷爷诀别之时弹的那半曲广 陵散。   想起爷爷的惨死,爷爷生前珍惜如命的这张古琴,自己几乎都保不住。除石星不禁悲从 中来,难以断绝。满腹凄凉情绪,尽都付托哀弦,借这琴声倾吐。   忽听得有人赞道:“弹的好琴。”陈石星吃一惊,跳起来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 了四个人、站在那棵大树底下。   前面两个老头,相貌非常怪异。两个老头长得一模一样,肤色却是刚好相反。一个穿着 白衣,一个穿着黑衣,白衣老者肌肤如雪,黑衣老者肤色如墨,和他们的衣裳颜色正好相 配,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两个老头都是卷发深目、湛蓝的眼珠。一看就知,倘若不是西域 的胡人,就一定是外国人了。这两个老头手上都拿着一根发绿色光华的拐杖,也不知是什么 东西做的。   但更令陈石星既惊且怒的还是站在后面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冤枉他行骗的那两 个贼人!   那个虬髯大汉对黑白两老者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陈石星一点也听不懂。但见他们指 着古琴说话,料想还是想要谋夺自己的家传宝物。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笑道:“这可真是巧极 了,想不到你这小子竟也躲在这儿。”陈石星大怒喝道:“我正要找你们算帐,我还了你们 银子,你们为何不还我的宝刀?”   那汉子笑道:“你还想要讨还宝刀?胆子可也真是不小!告诉你,我们还想要你这张古 琴呢!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陈石星满肚皮没好气,哪有耐性听他把话说完?冲上去就骂:“岂有此理,你们这班强 盗!偷我的宝刀,还要抢我的古琴!”   那白衣老者一把手一挥,说道:“且慢打架,我们也不是强盗!”这刹那间,陈石星只 觉一股极为柔和的力道,就像有一只隐形的手掌向自己推来一样,力道虽然柔和,却是难以 抗拒,不由得噔、噔、噔的接连退了几步。   白衣老者说罢,回过头来,哼了一声,斥责那个汉子:“你们帮我做买卖,我不是曾经 告诉你们?咱们只能在买卖上占人家的便宜,可不能强抢人家的东西?你们是不是欺负这个 孩子了?”他说的汉语甚为流利,比起那个虬髯汉子要好得多。   那个虬髦汉子忙替同伴辩护:“我们不是抢他的,我们是拿钱买的。”陈石星骂道: “胡说八道!你们假装好人,替我付钱,谁说要把东西卖给你呀!”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一脸孔谄媚的神情对那两个老者说道:“你们两位老人家什么古董宝 玩都有,就只缺少一张古琴,是以我想把它弄到手中,送给你们当作寿礼。你老请瞧,这古 琴可好?”   黑衣老者缓缓说道:“好是好,可也不能强要人家的。不过这把宝刀嘛——”   虬髯大汉生怕黑衣老者要把这柄宝刀还给陈石星,连忙问道:“这把宝刀怎样?”   黑衣老者说道:“这把宝刀我倒是难以处置,待我问清楚了再说。”虬髯大汉心里想 道:“习武之人,谁不喜爱名马宝刀。”只道黑衣老者已经意动,并不坚持他一向做买卖的 “规矩”了,于是说道:“老爹子,抢人家的东西当然不好,不过,不过——”   黑衣老者盯着他道:“不过什么?”   虬髯大汉说道:“我记得老爹子似乎说过,黑吃黑是可以的。不知我有没有记错?”   黑衣老者道:“你说这小子的宝物也是抢来的吗?你怎么知道?”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得到同伴的提示,紧接便即说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历,我们虽然并 不知道,但他穷得连一件破衣都买不起,焉能藏有两件宝物?”   黑衣老者点了点头,“你这话也说得是,这孩子的来历是有点可疑。”   陈石星怒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但你这两个手下,却是捏造谎话。”白衣老者 道:“哦,他们怎样捏造谎话?”   陈石星道:“他说我穷,不错,我的确不是富人,但昨天晚上,我身上还有几十颗金 豆。是他们在偷我这把宝刀的同时,把金豆也偷了去的。”   短小精悍的汉子哈哈笑道:“你这话骗得了谁?——”话犹未了,只见金光闪耀,黑衣 老者把手掌摊开,几十颗金豆已是全在他的掌中。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把金豆藏在贴肉的内衣 袋子,竟然给他迅捷无伦的手法一下子就掏了出来,外衣依然没有解开。莫说这汉子惊恐, 连陈石星也看得呆了。   那汉子浑身发抖,说道:“我只是想弄点你们喜欢的礼物,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可并 不是为了自己。这小子不肯卖给我们,只能行此下策,叫他一个铜钱都没有,或许他才会卖 给我们。”只听劈啪两声,虬髯大汉和这汉子都给打了一记嘴巴!   陈石星见黑衣老者惩罚他的手下,心里想道:“这两个胡人相貌可怖,心地似乎还不 坏,这柄宝刀大概他们会还给我了。”不料那黑衣老者拔出宝刀;弹了两弹,忽地说道: “我不包庇手下,但你也要说句实话。这把宝刀你是怎样得来的?”   陈石星如何能够把云浩的事情告诉陌生的胡人?他又不擅于编造谎言,只好说逗:“总 之是我的东西,怎样得来的,用不着你来多管!”黑衣老者道:“别的闲事我可以不管,这 把宝刀的来历我是非管不可,快说实话,云浩的宝刀,为什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陈石星大吃一惊,奇怪之极,暗自思忖:“难道他们是云大侠的朋友?哼,人心险恶, 焉知这两个胡人老头不也是假装好人,想要套出云大侠说给我听的秘密。”黑衣老者道: “你是云大侠的弟子吗?”陈石星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云大侠、雨大侠。”   黑衣老者忽地倒转刀柄,递过去道:“接下!”   陈石星呆了一呆,想不到黑衣老者如此轻易就肯把宝刀交到他的手中。正想向他再讨刀 鞘,黑衣老者已是把那根绿玉杖交给白衣老者,喝道:“你得回宝刀,朝我斫来吧!”   陈石星不禁又是一呆,半晌说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用刀斫你?”要知道把这把宝 刀有断金截铁之能,吹毛立断之利,陈石星怎敢用它来对付一个空着双手的老头。   黑衣君者冷笑道:“你莫以为你拿的是一把宝刀,谅你也伤不了我的一根毫毛,老实告 诉你,我要你用刀斫我,因为我立有一条规矩,只有别人向我动武的时候,我才能够抢人家 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已经说给你听,你斫不斫我,我也是要你这张古琴的了!”   眼看黑衣老者张开蒲扇般的大手,扑将过去,一抓就要抓住他的这张古琴。陈石星只怕 他会毁坏这张方琴,焉能不怒,心想:“原来他刚才说得好听,却也分明乃是强盗!”无暇 思索,一刀就劈过去。   黑衣君者哈哈笑道:“你中计了,你既然动了手,我就可以问心无愧的拿你的宝物 了!”陈石星这一刀本来还是只想吓他住手的,黑衣老者反手一弹,刚好弹着刀背,登时震 得陈石星虎口一麻,宝刀都几乎拿捏不牢。大笑声中,黑衣老者又再向那古琴抓下!   陈石星喝道:“你要得到这张右琴,除非将我杀了!”他气得红了眼睛,一个箭步冲上 前去,挥动宝刀,便向黑衣老者伸向古琴的右臂斩去!   此时陈石星已经知道对方的本领胜过自己不知多少,如何还敢手下留情?这一刀劈下, 正是云浩刀谱中的杀手绝招,刀光严若长虹,威猛之极!黑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好小 子,当真要拼命么。”说也奇怪,他的手臂就像会拐弯似的,陈石星一刀劈空,只听得 “乓”的一声,左肩已着了他一拳。这一拳看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陈石星却并不感到怎么疼 痛。   这刹那间,陈石星不禁怔了一怔。要知黑衣老者这一拳突然打着他的肩头,大出他的意 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自己非给对方击得倒下不可的,哪知却是没事。虎口的酸麻反而止了。   “难道我只练了两个月的内功,就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陈石星心想。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老者双臂箕张,又扑过来,作势竟是要抢他的宝刀。陈石星无暇 思索究竟是自己的内功功效还是对方手下留情,连忙一招“横云断峰”,阻挡对方攻势。接 着“三羊开泰”、“跨虎登山”、“龙跃深渊”,一连三招,反守为攻。这三招当然也都是 云家的刀法,黑衣老者左面一飘,右面一闪,就像和他戏耍似的,陈石星一口气劈了十几 刀,连他的衣角都没沾着。黑衣老者笑道:“你拼命也没有用,乖乖的将宝刀和古琴双手奉 上吧,我不杀你。”   陈石星抱着“人在琴在,人亡琴亡”的决死之心,咬紧牙根,一声不响,只是把宝刀向 对方斫去。将自己在云浩的刀谱上所学得的刀法,全部施展出来。   转眼间,赤衣老者又和他游斗了数十招,陈石星依然是连他的衣角都没伤着。黑衣老者 忽地笑道:“你这招铁门闩可是使得有点不对,这一招应该全取守势,下一招倒骑驴方始反 击敌手下盘,你却守中带攻,这就错了。你看你的这招倒骑驴不是露出空门了吗?要是我掌 拍你的风府穴,你怎么办?”他喝破陈石星下一招招数的时候,果然陈石星正是刚刚在使出 “倒骑驴”。   陈石星吃了一惊,奇怪这黑衣老者怎的如此熟悉云浩的刀法?但想“风府穴”位在背 心,他与我正面交锋,如何能攻击我背后的空门?云家刀法本是沉雄轻捷兼而有之,陈石星 远远未到收发随心之境,急速之间,焉能变招,加以他断定对方无法攻击他背后的“空 门”,于是这一招“倒骑驴”就仍然按照刀谱,唰的挥刀斩劈黑衣老者的双腿。、   突然间面前消失了黑衣老者的影子,原来黑衣老者已经从他的胯下钻过去了。黑衣老者 这个身法古怪之极,而且快得非常,陈石星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钻到了自己的背后。   其实黑衣老者这个古怪的身法,岂只是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即使有个武学造诣比陈石星 高明十倍的人,只怕也是难以想到。要知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岂肯甘受胯下之辱,是以任何中 土的门派都没有这种身法的。原来这黑衣老者是天竺人,他这身法乃是从瑜伽术变化出来 的。天竺人和中国人的观念不同,并不认为从对方胯下钻过是什么耻辱。陈石星的武学造诣 远远未到收发随心的境界,黑衣老者的影子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他这一刀仍然劈将过去, “当”的一声,斫着了地上一块石头。   就在这一瞬间,陈石星只觉背后的“风府穴”一麻,黑衣老者手掌一拍他的背心,就轻 轻的将他推开了。   “风府穴”本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给敌人用重手法打着这个穴道,不死也重 伤,但陈石星只是感到片间酸麻,向前踉踉跄跄的冲出几步,脚步一稳,这酸麻之感也就顿 然消失。连穴道都未被封,依然能够纵跃挥刀。   黑衣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我已经提醒了你,你却不信,现在你心服了么?”陈 石星喝道:“你要杀便杀,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你抢我的东西!”黑衣老者笑道:“好 倔强的小子!好,你还有十八招刀法尚未使完,你使完了我再杀你,让你死得心服!”   陈石星此时哪里还再理会自己的死活,挥刀再战,不知不觉,把云家刀法最后的十八招 也使完了。   黑衣老者忽地头下脚上,一个“蜻蜒倒竖”,足尖向上一挑,“当”的一声,把陈石星 手里的宝刀,踢得飞上半空!又是一个陈石星做梦也想不到的古怪打法!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老者已是一跃而起,抢在陈石星前面,接下了半空中落下来的宝 刀。   他一接下宝刀,突然又是倒转刀柄,塞到陈石星手中,笑道:“以后你可要更加小心, 不可让这柄宝刀再失掉了。”陈石星还在发呆。这黑衣老者说过待他使完十八招刀法就杀他 的,岂知非但不杀,反而还他宝刀。正是:            落魄穷途逢怪客,是邪是正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五回 陌路惊逢三恶贼 穷途巧遇两摩诃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五回 陌路惊逢三恶贼 穷途巧遇两摩诃   黑衣老者双眼盯着陈石星,冷冷问道:“你说你不是云浩的弟子,这刀法是谁教你 的?”陈石星怒道:“你们这班强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黑衣老者笑道:“宝刀已经 还了给你,古琴我也不要你的。如何还是强盗?”陈石星思疑不定,“莫非他是志在张丹枫 的剑谱,想要从我的口中,套出云大侠弥留之际告诉我的秘密?”当下反问那个黑衣老者: “你不是强盗,是什么人?”   黑衣老者眉头一皱,说道:“你没听人说过黑白摩诃的名字?”陈石星道,“什么诃里 吉蒂、罗里罗唆?我没听过!”   黑衣老者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陈石星,好像是石头里爆出来的怪物。   一直袖手旁观的白衣老者此时方始摇了摇头,“不用盘问他了,这小子的刀法料想也非 云浩教,否则怎会这样笨拙?”   黑衣老者也是思疑未定,“不错,倘若他是云浩弟子,怎会不知道黑白摩诃?一看我们 兄弟的这副长相,早就应该知道了。但云浩的这把宝刀,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又为何他会使 云家刀法?虽然使得笨拙,毕竟也还是云家刀法呀。”   正当他捉摸不透,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倔强的小子”之际,忽听得两声急促尖 锐的叫声,跟着他们兄弟一起来的那个虬髯大汉抚着胸口,闷哼一声,晃了两晃,“卜通” 的就倒下去。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仍然还在站着,动也不动,喉头鲜血却是一点一点的滴了 下来。原来他哼也未能哼出一声,就中了人家的暗器,死了,过了一会,方始像木头一样突 然倒下。   就在这时,树林里影影绰绰的忽地出现了许多人,火把也亮起人了。前头的三个人一步 一步的走近黑白摩诃。   在这三个人当中,陈石星“认得”一个手抱铁琵琶的汉子,正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暗算云 浩的那个姓尚的魔头。   那天他并没在七星岩里,他的所谓“认得”乃是因为他的爷爷曾经告诉过他这个姓尚的 魔头和厉抗天的形貌,以及他们所用的兵器。厉抗天用的是独脚铜人,那个姓尚的魔头用的 是铁琵琶,这两种兵器都是极为罕见的。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黑衣老者冷笑说道:“尚宝山,你暗杀我的两个手下,是在向我 示威么?”陈石星心道:“原来这个魔头名叫尚宝山,他是云大侠的仇人之一,我可得记牢 这个名字。”   尚宝山笑道:“不敢。少两个人,方便说话。”   此时为首的三个人称黑白摩诃相距已是只有十来步了,他们对黑白摩诃也似颇为忌惮, 三人犄角相依,站好有利的地形,注视黑白摩诃的来势,黑白摩诃站在原位,并不向前踏 进。   另外两个,一个是身形枯瘦的老头,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和尚。瘦老头腰悬长刀,胖和尚 手里拿着一根根铁打的禅杖。   他们的手下约有十来个人,此时都已从林中出来,对黑白摩诃采取包围的态势。陈石星 站在大树底,是在黑白摩诃的左斜方,距离在三十步开外,手里紧握宝刀,心里想道:“这 个姓尚的魔头恐怕已经知道云大侠死在我家的秘密,要是他冲着我来,我只有拼了这条命 了。”黑衣老者说道:“余庄主,你请来的朋友,来头可是不小啊,这位是铁杖禅师吧?”   那胖和尚傲然说道:“不错,多承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我,给我这个称号,嘿嘿,我知 道你们是黑白魔河,咱们虽然没有会过,倒也算是彼此闻名了。”原来这个和尚本是少林寺 的弟子,法号“照空”,二十年前因犯清规,给少林寺的主持痛禅上人赶出山门的。可是他 的少林派武功学得当真不错,尤其八八六十四路疯魔杖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据说少林寺 所有的和尚都比不上他。是以得了一个“铁杖禅师”的称号,本来的“法号”反而知者无多 了。   黑衣老者道:“还有一个厉抗天呢?听说前两年他已经回到中原,经常和这位尚朋友一 起。余庄主,你邀了这位尚朋友,怎的却不邀他?”、   那余庄主哈哈一笑,说道:“黑白摩诃,你们也未免自恃过高了吧?厉抗天另外有事, 但依我看,今日之事,大概也无需他在场了!”   陈石星心里想道:“这个余庄主不知是否有快刀刀王之称的余峻峰,倘若是他,这黑白 二老恐怕凶多吉少!”原来陈石星曾有一次偶然听得“一柱擎天”雷震岳和他的爷爷谈论过 这个“刀王”余峻峰,雷震岳说他的快刀虽然未必天下无双,但用刀的名家,恐怕也只有云 浩才能是他对手。   那白衣老者的脾气比哥哥急躁得多,忍不住把那根绿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亢声说道: “余峻峰,爽快说吧,你找上我们,意欲何为?”果然是快刀刀王余峻峰!   余峻峰慢条斯理地说道:“两位少安毋躁,我正是有个不情之请,要请两位见谅。”   白衣老者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余峻峰面色一变,说道:“我不是不会骂人,不过咱们还是先礼后兵的好。黑白摩诃, 这几十年,你们在中国积聚的财富也不少了,要是全部带了出去恐怕也是够麻烦的。故此我 想请你们把藏宝的地方告诉我,我也不想多要,只分一半就行。另外一半,我替你们运出 去,包保妥当?”   白衣老者冷笑道:“你们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可惜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休说宝藏,我还 想向你们借点银子使用呢!”   铁杖禅师把禅杖也是在地上重重一顿,冷冷说道:“钟不敲不响,灯不点不明。如此说 来,洒家恐怕只有用这根禅杖,来向两位化缘了。”白衣老者怒道:“打就打,我还怕你不 成!”   黑衣老者却摆了摆手,说道:“且慢,我可不信你们就只是为钱而来。有没有别的‘不 情之请’一并说了吧!”   余峻峰冷冷说道:“黑摩诃,你可是比你的老弟精明多了。不错,有位朋友托我代问你 们,你们是张丹枫的好朋友,想必知道他的住处,我这位朋友要找他。”   黑摩诃先不回答,两眼朝天,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这才说道:“凭你们这几个东 西,也配去见张丹枫吗?”余峻峰怒道:“我是先礼后兵,已经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你竟 不识好歹,胆敢看不起我!好,我倒要领教领教你们黑白摩诃,究竟有多大本领?”   铁杖禅师道:“余庄主,请让洒家先与黑白摩诃见个高低,他们兄弟用的是绿玉杖,听 说是件宝物,我想和他们打个赌,看看是他们的绿玉杖厉害,还是我的这根禅杖厉害,要是 他们的绿玉杖赢了我的禅杖,从令之后,江湖上就算没有我这号人物。要是我赢了他们,我 可要不客气拿他们的绿玉杖当作彩物了。”   当余峻峰与铁杖禅师争着要和黑白摩诃较量之时,尚宝山则在目不转睛的盯着陈石星。 余峻峰的一个手下说道:“把这小子先打发了吧?”尚宝山摇了摇头,说道:“这小子似乎 是陈琴翁的孙儿,不可伤他性命。””   那手下问道:“陈琴翁是什么人?”尚宝山道:“他是天下第一琴师,来历如何,我也 不清楚。不过我却知道云浩曾在他的家里养伤,云浩是死是生,我要从这小子口中得知确 讯。”那手下道:“好,这么说,我们就只拿活的不要死的好了。”当前大敌是黑白摩诃, 余峻峰的手下自是不把陈石星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放在眼内,当下就和另一名好手跑过 去要捉陈石星,留下尚宝山给他们的庄主押阵。   黑白摩诃听说云浩受了伤,不觉都吃了一惊,变了面色。   铁杖禅师哈哈笑道:“尚未交手,你们就害怕了么?”黑摩诃一声冷笑,突然跃起,身 法之快,端的难以形容,铁杖禅师只道他是向自己扑来,连忙横杖一封,喝道:“为什么不 用你的独门兵器?”话犹未了,眼前人影己是倏的消失,黑摩诃指东打西,一个转身,早已 到了尚宝山跟前,喝道:“我先领教你的暗器功夫!”   尚宝山一按铁琵琶,王枚透骨钉电射而出。黑摩诃一掌拍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和 铁琵琶碰个正着,尚宝山虎口酸麻,身形一晃,铁琵琶横扫黑摩诃下盘。这一变招也真是厉 害之极,快捷狠辣,兼而有之。说时迟,那时快,黑摩诃已是退回原处,只听得“嗖”的一 声,一枚透骨钉飞到了尚宝山面前,尚宝山双指一钳,把那枚透骨钉接到手中,冷笑说道: “你用我的暗器,如何能够伤我?咱们还是各凭本身武学、见个真章吧!哎呀,不好!”   话犹未了,只听得连续两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黑摩诃左手接了暗器,把三枚透骨钉 从不同的方向射出,另外两枚竟像长着眼睛似的,射向他的背后左斜方刚刚跑近陈石星的那 两个人,分毫不差的射入了他们的心窝,当然是立即一命呜呼了!   黑摩诃身手一露,刚才还在大言炎炎的铁杖禅师都不禁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年过六 旬,身手还是如此敏捷,像这样形同鬼魅的对手,可是不大好斗。”   尚宝山更是吃惊,“他这接发暗器的手法,我虽然勉强可以做到,但要打到百步开外, 一分毫不差的正中心窝,而且还是在背后的两个人,取了他性命,这个本领,我可是没法比 上他了!”   黑摩诃一声长笑。”尚宝山,你伤了我两个手下,礼尚往来,我也只是伤了你们的两个 人,总算是公平交易了吧?”   余峻峰怒道:“你的手下可不是我杀的!”   黑摩诃哈哈一笑,说道:“反正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若怪我不分皂白,尽可上来替你 的手下报仇!”   铁杖掸帅道:“咱们的赌赛怎样?”   黑摩诃笑道:“你急什么?我见识了余庄主号称天下无敌的快刀,自然还要会你。你可 不用替我担心,余庄主的快刀虽然号称天下无敌,料想也未必就能够将我一刀杀死了。”他 连接两句“号称天下无敌”,把余峻峰直气得七窍生烟。   白摩诃脾气比哥哥急躁,听得铁杖禅师一再挑战,禁不住把绿玉杖重重一顿,喝道: “你这秃驴,也真是太不知自量,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向我们兄弟同时挑战,哼,你要是活 得不耐烦,我和你单打独斗,不必什么彩物,拿性命作赌注好了!”   黑摩诃笑道:“弟弟,你和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了,火气也该收敛一些。戏应该一句一 句的唱,同时唱两台戏,看得人眼花缭乱,观众只怕也要喝倒彩的。”   孪生兄弟心意相通,白摩诃对哥哥要和余峻峰先行较量的用意,猜到了几分,便道: “好,哥哥,我听你的,让这秃驴多活片刻。”   铁杖禅师怒道:“我等着替你念往生咒呢,谁死谁活,走着瞧吧!”其实他已是色厉内 茬,巴不得余峻峰替他先接一场,好让他看清楚了黑摩诃的武功家数,待会儿对付白摩柯就 有利得多。   余峻峰自恃快刀无敌,对黑摩诃刚才显露的那手神出鬼没的本领,心里虽也微有怯意, 但却想道:“我不信他能快得过我的快刀,他若像对付尚宝山那样来对付我,未欺到我的身 前,我已先在他的身上刺几个透明的窟窿了,怕他作甚?”胆气一壮,便即说道:“黑摩 诃,你指名挑战,余某敢不奉陪。你若输了怎样?”黑摩诃道:“你要怎样?”余峻峰道: “还是刚才的那句话,只要你的一半家财。”黑摩诃道:“你若输了如何?”余峻峰道: “从此闭门封刀!”黑摩诃哈哈大笑道:“好,就照你划出的道儿,这便宜我是稳占的 了!”   余峻峰道,“你莫猖狂,亮兵器吧!”黑摩诃道:“你急什么?”忽地走到陈石星面 前,说道:“惜你的刀一用。”陈石星一来盼他得胜,二来也知他若要夺刀易于反掌,索性 大大方方的把云浩那柄宝刀交给了黑摩诃。   余峻峰大惑不解,心里想道:“他的绿玉杖就是一件宝物,为何向这少年借刀?”要知 黑白摩诃的双杖合壁,不仅称雄天竺,在中土也曾横扫江湖,罕逢敌手的。余峻峰和他们兄 弟虽是初次对敌,但对他们“双杖合壁”的厉害,却是闻名已久的了。黑摩诃舍弃使惯的兵 器不用,却向一个衣裳褴褛的少年借刀,自是难怪余峻峰猜想不透。   黑摩诃缓缓走了回来,在余峻峰面前一站,宛似渊停岳峙,慢慢拔刀出鞘,只见刀锋宛 如一泓秋水,射出一道光芒。云浩这口刀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但它仍是那样明亮,就像 刚出熔炉的宝刀!:~   余峻峰心头一凛:“不错,这倒端的是把宝刀!”黑摩诃冷冷说道:“余庄主,你号称 快刀无敌,我刚刚踉这位小兄弟学了几手刀法,想向你领教领教!”   此言一出,余峻峰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是天下闻名的“刀王”,黑摩诃和他比刀,已经 分明乃是蔑视,何况黑摩诃还说是刚刚学来的刀法,“教”他刀法的人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 穷小子!   余峻峰暗自思量:“他纵然能仗宝刀之利,刀法上也决非我的对手。”气极怒极,反而 哈哈大笑:“黑摩诃,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狂笑声中,但见四面八方都是刀光 人影,余峻峰已是把他的快刀绝技施展出来。虽然只是一人一刀,但由于使得太快,就好像 有十几个人四面八方的同时向黑摩诃攻来。看这情形,只怕眨眼之间,黑摩诃便有丧身在 “乱刀”之下的灾祸。陈石星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弦绷紧,想道:“余峻峰号称刀王,果然 名不虚传,这个黑老头恐怕是过于轻敌了。”心念未已,只见黑摩诃刀锋回舞,闲雅舒徐, 当真说得上是从容应敌,和余峻峰的火爆猛攻,大异其趣。但他刀锋那么轻轻一掠,却是恰 到好处的把余峻峰的攻势解开,满天刀影,顿时收敛。   陈石星看得心旷神怡,暗自赞叹:“好啊!原来这一招雁落平沙是应该这样使的。我却 只是学到姿势,未得神髓。”双方互为攻守,转眼斗了数十招。余峻峰的刀法虽然比黑摩诃 快了几分,却也只能堪湛打成平手。陈石星看得有点迷惑起来,“这几招可不大像云大侠刀 谱上的招数,但沉稳而又轻灵的格调却是一样,不知是否云家刀法的变招?”   黑摩诃好像知道他的心中疑惑,一招“横云断峰”,挡住了余峻峰的攻势,缓缓说道: “武学贵在创意,只要得其神韵,任何上乘刀法,都可随意变化。甚至完全不依所学,自出 机枢也行。嘿嘿,余庄主,你说是么?”原来黑摩诃的武学修为,还在云浩之上。云家的刀 法,他当然没有陈石星学得那么纯熟,(故此他刚才要诱使陈石星把全套刀法使出来,好让 自己温习一遍。)但这几招深得云家刀法神韵的自创新招,即使云浩复生,掸精竭虑,料亦 不过如是。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陈石星听的,但在余峻峰听来,却好像黑摩诃是在教训他 了。   (Youth:上面羽生的注解有误,彼时摩诃难道未卜先知,此时会有余峻峰来让他有发 挥此刀法之事?)   余峻峰怒道:“黑摩诃,你也未免太狂妄了,我姓余的刀法,还用得着你教么?”气呼 呼的就好像扯起了风箱。黑摩诃哈哈一笑,说道:“岂敢,岂敢。谁不知道你余庄主是号称 快刀无敌的刀王呢?不过愚者一得,我或者还可与你切磋切磋。依我看来,刀法只是使得 快,恐怕还不能算是登峰道极的刀法。”   余峻峰冷笑道:“你的刀法是登峰造极了么?”   黑摩诃笑道:“我没有这佯说。我倒是说过,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刀法,只是刚刚跟这位 小哥学的,和‘登峰造极’差个十万八千里呢,怎能比得上你号称天下无敌的刀王呢?不 过,我好比一个食客,你好比一个厨师,虽然我不懂得烹饪,你弄出来的菜肴,味道好不 好,我还是可以品评的啊!你说不对吗?”又是接连几句“号称”,说得余峻峰更加气恼。 余峻峰喝道:“你是比刀不是,休要罗嗦!”就在说这两句话的时间,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 六刀。   黑摩诃轻描淡写的只是使了七招,就把他的三十六刀一一化解开去,笑道:“我又要比 刀,又要说话。你划出道儿的时候,可并没禁止我开口的啊!喂,你瞧清楚了,我认为上乘 的刀法,只贪图快没有大用,刀法的要诀是以我为主,与其为客犯主,不如为主待客。嫩胜 于老,迟胜于急。别人斫出十刀,我一刀就可以抵敌十刀。如果你以为我说得不对。咱们可 以印证印证。”   所谓主、客、嫩、老,都是刀法中的术语,先发制敌,是以客犯主,后发制敌是为以主 待客,以刀尖开之称“嫩”,以刀柄碰磕为“老”,瞌托稍慢为“迟”,刀尖先迎为 “急”。黑摩诃一面说一面用刀比划,让陈石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陈石星“无师自通”学 了几个月的云家刀谱,所得的实在只是表面功夫。此时方才真正是得到了名师的指点,心中 许多疑难之处,豁然贯通。   黑摩诃说到“印证”二字,左手虚招,忽地指东打西,一招“玄鸟划抄”,刀锋自时底 穿出。这一招拿捏时候,妙到毫巅,余峻峰的快刀刚要斫到他的胸前,他已是好像已先知道 余峻峰的来势,宝刀先迎上去。这么一来,余峻峰的刀法本来比他快的,却反而变成比他慢 了半分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余峻峰斜窜三步,低头一看,刀背上已是损了一个缺 口。余峻峰使出“夜战八方”的藏刀式,护着身躯,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幸亏我这是厚 背扑刃。”原来他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反转刀背,用刀背和黑摩诃的宝刀相碰,这刀只是损 了一个缺口;否则要是锋刃相交的话,余峻峰那口刀非给削断不可。他能够随机应变,变招 如是之快,刀法上的造诣也是非同小可。黑摩诃心想:“余峻峰号称刀王,虽嫌夸大,倒也 并非浪得虚名。”当下说道:“刚才余庄主是‘为客犯主’,我则是‘为主待客’,一下子 就变得主客易势,可见我所说的似乎也还有点道理吧?”他用实战作为例子,给陈石星讲解 刀法,陈石星心领神会,好生感激。余峻峰则以为黑摩诃是在教训他,不由恼羞成怒。   余峻峰恼羞成怒,喝道:“你不过赢了一招,就敢把我当作晚辈!”咬紧牙根狠狠打, 刀光霍霍展开,强行采取攻势,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黑摩诃道,“岂敢,岂敢!不过 我可提醒你,心浮气燥,乃是武学的大忌,你犯了这个毛病了!好,现在我再和你印证印证 ‘嫩胜于急,迟胜于老’的各种刀法诀窍,瞧清楚了!”他是叫陈石星‘瞧清楚了’,但余 峻峰也是不能不全神贯注,注视他的刀尖。暗自想道:“想不到黑摩诃竟也是个刀法的大行 家。但他也忒小觑我了,他说的这些道理,难道我还不懂,要他罗唆?”   但懂得是一回事,运用得好不好又是一回事,余峻峰使出浑身解数,终是棋差一着,处 处受到对方制肘。黑摩诃从容不迫的把云家刀法施展开来,随意挥洒,都是恰到好处的破解 绝招。一口宝刀,盘旋飞舞,时而闲雅舒徐,时而刚猛迅捷,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 海凝光。但不论是快是慢,一招一式,都能够让陈石星看得清清楚楚。过了不多一会,“刀 王”余峻峰巴是陷于攻既不能,守亦不易的困境。本来是黑摩诃被他的刀势笼罩的,如今则 是刚好颠倒过来,只见黑摩诃宝刀的光芒越来越炽,余峻峰已被罩在光网之中!   铁杖禅师看见余峻峰处境不妙,忽地迈步上前,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指着白摩诃喝 道:“时候不早,老子等得不耐烦了,咱们较量较量!”原来他是因为要顾着身份,不好意 思就和余峻峰夹攻黑摩诃,故此只好采取“围魏救赵”之策。他知道白摩诃的本领不及哥 哥,自己纵然不能取胜,料想也不至于落败。一上来便即猛攻,只要攻得白摩诃忙于招架, 黑摩诃就少不了要为弟弟分心了。   白摩诃怒道:“打就打,你当我怕你不成!”手提双杖,上前迎战,说道:“哥哥,不 是我不听你吩咐,这秃驴欺人太甚!”   黑摩诃笑道:“反正我这台戏就快唱完了,你就接下去唱吧!”   话犹未了,那一边铁杖禅师已是呼的一杖,向白摩诃横扫过去。劲风起处,砂石纷飞。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铁杖禅师的镔铁禅杖有碗口般粗大,比白摩诃所用的绿玉杖粗大得多。但双杖相交,碰 击之下,铁杖禅师却是丝毫也没占到便宜,虎口反而一阵酸麻。白摩诃在对方猛击之下,也 是禁不住身形一晃。   铁杖禅师打定强攻主意,趁着白摩何脚步未稳,撵杖向前进招,骤然一指,杖尾起处, “毒蛇寻穴”,直取白摩诃丹田下“血海穴”,白摩诃左杖一挑,右杖当作判官笔使,刺向 他的“肩井穴”,铁杖禅师气力较大,禅杖虽给挑开,余力未衰!“当”的一声,荡开白摩 诃右手的绿玉杖,迅即一招“横扫千军”,又向白摩诃下三路猛扫过去。白摩诃一个“盘龙 绕步”,再度闪开。铁杖禅师抢了先手,立即全力进攻。招招凶猛,咄咄逼人。   铁杖禅师内功深湛,皆力雄厚,抡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呼呼轰轰,四面八方,都是一 片杖影,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等闲之辈,休说吃他一杖,只受杖风震荡,只 怕也要五脏俱伤。   白摩诃心里想道:“少林寺的疯魔杖法果然名不虚传!这出戏我可得好好的唱,不能让 他比下去了。”当下沉着应付,双杖天矫,严如两条玉龙和一条乌龙在半空缠斗。   就在此际,只见黑摩诃的宝刀扬空一闪,余峻峰的头皮忽地感到一片沁凉,半边头发已 是给他刀锋削去,随着刀风,乱草一般飘舞。白摩诃笑道:“哥哥,他又想做和尚,你就给 他剃度了?””   黑摩诃纵声大笑,说道:“所谓快刀无敌,原也不过如此。领教了!”陡地喝道:“余 庄主,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余峻峰曾经说过,倘若是他输了,从此不再出现江湖,当然也就不能和黑摩诃纠缠下 去。但他号称“刀王”,在刀法上输给了黑摩诃,这口气却如何能咽得下?何况他是有备而 来,自以为稳操胜算,又怎肯因为输了一招,便即善罢甘休?   保名之念,贪婪之心,责过了他心中的怯意。余峻峰恼羞成怒,喝道:“今日有你没 我,有我没你!一招半招的得失,焉能就判输赢?”说罢,挥刀再上。   比武本来有“点到即止”和“不死不散”两种,倘若有言在先,“不死不散”,输了一 招,当然还可再战下去。不过余峻峰已然画出道儿,虽还未曾说得十分清楚,那意思却是 “点到即止”的,如今方才改口要和黑摩诃“不死不散”,实是未免有点耍无赖了。   黑摩诃冷笑道:“亏你也是成名人物,如此无赖,也不怕江湖上的好汉笑话么?”   余峻峰冷笑道:“我若死在你的手下,那不比闭门封刀还更干脆,有何违背我的诺言? 嘿嘿,倘若是你死在我的手下,我已经杀了你灭口,这里都是我的人,江湖上又有谁知道你 我比刀之事?”   黑摩诃一口气化解了他的二十四招快刀,喝道:“你要杀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单打 独斗,你不是我的对手,叫你们的人并肩子上吧!”尚宝山哈哈一笑,接声便道:“黑摩 诃,我正要报复你刚才偷袭之仇。如今你自己狂妄,可怪不得我和余庄主联手对付你了!”   陈石星知道尚宝山的厉害,心里想道:“他和厉抗天联手,云大侠尚且死在他们手下。 ‘刀王’余峻峰的本领不逊厉抗天,他们二人联手,这黑老头不知能否对付得了?”他为黑 摩诃忧急,不由得骂了出来:“不要脸!”   尚宝山作势向黑摩诃扑去,突然一按铁琵琶,三枚透骨一钉从琵琶腹中电射而出,却是 打向百步之处的陈石星。他的暗器功夫,在武林中是顶尖儿的高手,有把握射中陈石星的穴 道而不伤他性命。   黑摩诃喝道:“不要脸!”手中的宝刀突然化作一道长虹,飞了出去!   宝刀飞出,去势急劲,比透骨钉要快得多。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那三枚透骨 钉,飞到中途,就给宝刀打落。宝刀去势未衰,刚好落在陈石星身边,刀锋插进泥土,刀柄 兀自颤动不体。   黑摩诃叫道:“宝刀还你,你快走吧!”陈石星拔起宝刀,纳入鞘中,心头却是一片茫 然,这两个异国老人,虽然尚未知道他们底细,但陈石星已有几分相信他们是张丹枫和云浩 的朋友了,心里想道:“这黑老头两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应该把云大侠的事告诉他。”但黑 白摩诃此时正在和强敌激战之中,陈石星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是以,“走呢?还 是不走?”陈石星不禁踌躇难决了。   尚宝山一见黑摩诃抛开宝刀,心头大喜,抓紧机会,铁琵琶一招“铁犁耕地”,便向黑 摩诃下三路扫来,这一击的力道非同小可,劲风起处,尘土飞扬。   以黑摩诃的功力,本来可以用肉掌和他的铁琵琶硬碰一下,可是他还得提防余峻峰的快 刀。他若硬碰硬接,即使能够击退尚宝山的铁琵琶,势必也要伤在余峻峰的刀下。说时迟, 那时快,余峻峰的快刀亦已闪电般的劈过来了!   好个黑摩诃,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身形倏地拔起。大袖一择,反卷刀锋。只听得“嗤” 的一声,接着“当”的一响,火星飞溅!   原来他是用上乘武学中的借力打力功夫,衣袖卷着刀锋,便即轻轻一带,余峻峰快刀如 电,收不住势,一刀斫去,恰恰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但黑摩诃的衣袖也结余峻峰削 去一幅。这一招当真是用得险到极点,若非他拿捏时候妙到毫巅,给削掉的恐怕就不是衣袖 而是半条臂膊了。   余尚二人功力相当,厚背扑刀和铁琵琶碰个正着,扑刀反震回去,铁琵琶也向下一沉, 斜铲过去,在地上铲出一道浅窄的泥沟。余尚二人呆了一呆,大怒喝道:“黑摩诃,往哪里 跑?”   黑摩诃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哈哈笑道:“尚宝山,你这招铁犁耕地当真是用得好得 很啊!你别着忙,你要跑我却不许你跑呢。”尚宝山用的招数名为“铁犁耕地”,给黑摩诃 的怪招打去,把他的铁琵琶真的变作了耕地的铁犁,气得尚宝山七窍生烟。   黑摩诃捷如飞鸟般的向弟弟那边疾掠过去,两兄弟心意相通,白摩诃立即把一根绿玉杖 往外一抛。黑摩诃接过宝杖,喝道:“叫你们见识双杖合壁的功夫?”   白摩柯一杖在手,却是档不住铁杖禅师的压力。黑摩诃一跃而前,玉杖一抖,杖尾已是 把铁杖禅师那支碗口般粗大的镔铁禅杖挑了起来。陡然间,只见绿玉色的光华大盛,两根玉 杖宛似双龙出海,登时把铁杖禅师圈在当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如雷震耳,铁杖禅师的 铁杖几乎掌握不牢,反打回来,险些打伤了自己的额头。这刹那间,铁杖禅师只觉胸中气血 翻涌,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不过还幸余尚二人业已赶到,减轻了他所受的压力。   余尚二人见状大骇,要知铁杖禅师乃是少林派的嫡传弟子,内功的深厚在他们这一伙里 面谁都比不上他,按说纵然不能和黑白摩诃相敌,最少也该接得十招八招,哪知在双杖合壁 之下!竟连一招都接不了。双杖合壁的威力之大,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黑白摩诃一个转身,双杖又向余峻峰横扫过去,余峻峰连忙改变打法,身似水蛇游走,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严如八音齐奏,余峻峰跃出绿色圈子,不过他却并没受伤。这并非是 因为他的内功比铁杖禅师还高,而是因为他的刀法使得太快,一沾即退,一掠即过,虽然和 双杖碰击了十六八下,所受的反震之力,却是不如铁杖禅师所受之大。   尚宝山看一点巧妙,叫道:“把他们两兄弟隔开!”趁着黑摩诃追击之际,以极溜滑的 身法斜窜过去,突袭白摩诃。   白摩诃一招“白虹贯日”,把玉杖当作剑使,径刺过去,尚宝山的铁琵琶横拖斜掠,五 条绷紧的弦索“割”向白摩诃的脉门。他这铁琵琶乃是武林罕见的独门兵器,妙用甚多、白 摩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未能详悉。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铮铮”两声,铁琵琶的两条弦索已是给绿玉杖挑断。挑断 了的两根弦索,本是垂下来的,尚宝山把铁琵琶一扬,这两根弦索,登时又抖得笔直,突然 刺向白摩诃的眼睛。他的内功虽然未必比得上白摩诃,但内力运用之妙,犹在白摩诃之上。   白摩诃冷不及防,百忙中只好使出中土所无的瑜伽功夫,头下脚上,倒翻出去。这么一 来,果然就给尚宝山得逞,隔开了他们兄弟二人了。铁杖禅师也真不愧是得到了少林寺的真 传,在这片刻之间,业已调匀气息,又再加入战团,与余峻峰联手,一刀一杖抵柱了黑摩诃 的绿玉杖。   尚宝山用铁琵琶的弦刺向白摩诃面上双睛,这一招已是用得古怪之极,哪知白摩何的应 招更加古怪,陡然间头下脚上平空翻了一个筋斗,绿玉杖反打回来,“当”的一声,和铁琵 琶碰个正着,两人功力相敌,尚宝山身形口晃,斜窜三步,白摩诃半空中一个鲤鱼翻身,落 下地来,只觉肩头隐隐作痛,原来衣服已给刺穿,幸而不是伤着要害。说时迟,那时快,黑 摩诃一声暴喝,逼开了余峻峰的快刀,两兄弟同时纵起,又再双杖合壁,凌空下击,绿光大 盛!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铁杖禅师的铁杖溅出,点点火星,余峻峰的厚背 扑刀又损了两个缺口,尚宝山的铁琵琶一角打扁,机括亦已打坏,琵琶腹内的暗器是不能再 用了,他们以三敌二,在双杖合壁之下,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余峻峰气红了眼睛,喝道:“布刀网阵!”他带来的那班手下,本已布好阵势,得到命 令,立刻把圈子收缩,把黑白摩诃困在核心。   这一来形势登时大变,只见满空刀光盘旋飞舞,宛似千百道冷电精芒交叉穿插,当真便 似一张硕大无比的刀网,把黑白摩诃罩在当中!那两道绿光在白刀包裹之下,光华大为收 敛,但仍似玉龙矢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吞波吐浪。   原来余峻峰号称“刀王”,不仅由于他本身的刀法精妙,他所创的“刀网阵”更是厉害 非常。“刀网阵”九个人一组,八人分站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个方位,另外 一人居中接应,以快刀攻敌,分进合击,九人如同一体,对方决不能同时打死九个人,若图 各个击破,势必伤在乱刀之下。余峻峰训练出来的刀手本来有二十六名,全部带来,但因给 黑摩何先杀了两个,是以只能布成两组刀网阵,余下七人,作为后备。但这两组刀网阵已是 足够黑白摩诃对付的了。   余峻峰的这班手下若然单打独斗,在江湖上顶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但九个人合起 来,却足以和当世任何一个一流高手周旋,十八个人合起来,即使顶尖儿的高手只怕也是仅 能自保,无法破阵的了。   余峻峰布了刀网阵,仍是久战不下,蓦地醒起,喝道:“你们这几个傻瓜呆在这里做什 么?”   那七个充当后备的刀手只道庄主命令他们助战,不觉都是一呆。要知刀网阵是必须九个 人一组,方能发挥威力的。他们上去,布不成刀网阵,就只能各自为战了。对手如是之强, 各自为战,只消一个照面,就要伤在黑白摩诃杖下。   余峻峰眉头一皱,喝道:“傻瓜,还不赶快给我把那小子抓来!”这七名刀手方才知道 原来庄主是要他们去捉陈石星,大家松了口气,齐声应诺。余峻峰骂道:“蠢材,对付一个 乳臭未干的小子,用得着七个人全去吗?去两个!”他是患得患失,既怕陈石星逃跑,又怕 万一有甚闪失,刀网阵的弟子一受伤,没有后备刀手,那可不成。两名最胆小的刀手,连忙 抢先跑去。他们给这场恶斗吓得心惊胆战,当然是宁愿去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 愿留在这里充当后备了,哪知他们想要“趋吉避凶”,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黑摩诃见过陈石星的刀法,知道他的刀法乃是无师自通,确实未曾得到云浩真传,余峻 峰的手下本领虽然有限,只怕他也是对付不了。激斗中陡地一声大喝;右手的绿玉杖格开余 峻峰的快刀,左臂一伸,竟然在乱刀斩劈之下,从刀网阵中硬生生的把一个人抓了出来。暴 雷也似的大喝声中,黑摩诃把那个人高高举起,作了一个旋风急舞,抛将出去!只听得两个 人的声音同时惨叫,授着是“卜通、卜通”的跌倒地上的声音。那个“人球”给黑摩诃抛出 百步开外,刚好撞着一个正在向陈石星跑去的刀手。   这个刀手给撞得抛了起来,刚好又撞着前面的同伴,前面那个汉子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后面这两个汉子则是重伤倒地,登时晕了过去!   这一下连环撞击虽然给陈石星解了危,但黑摩诃的左臂却已是受了一处刀伤,给利刃割 开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了。要知“刀网阵”是余峻峰的“镇山之宝”,岂是那么容易破的? 幸而这一刀不过割开皮肉,伤得还不算重。   刀网阵折了一个,亦即是开了一个缺口。在那瞬息之间,白摩诃当然也没放过机会,绿 玉杖一挑,把守在坎门的刀手打得筋断骨碎,倒在地上翻滚,杀猪般的狂吼!   铁杖禅师忙来接应,双杖相交把白摩诃的功势阻遏。余峻峰把那受伤的弟子踢开,喝令 两名后备的刀手补上空缺。   十八名刀手,目睹同伴惨状,无不心寒。余峻峰喝道:“你们放大胆子,黑摩诃业已受 伤,怕他作甚?”   黑摩诃纵声大笑,笑声震撼山谷,说道:“余峻峰,你欺负我受伤?你上来试试!”双 杖相连,倏地划成一道圆圈,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十八口钢刀全给双杖荡开。黑 摩诃余力未衰,杖尾直指余峻峰的面门,绿色光华,耀眼生颧、余峻峰连忙闪避。   陈石星听说黑摩诃受了伤,先是一惊,继而想道:“我在这里帮不了他们的忙,反而拖 累他们,倒不如走开的好。”   黑摩何逼退十八刀手,缓过口气,叫道:“你还不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这些鼠辈害不 了我的,用不着你替我担心!”陈石星听见黑摩诃响亮的笑声,中气似乎还很充沛,放下了 一点心,背起古琴就跑,叫道:“好,我在山下等你!”黑摩诃喝道:“你尽管跑得远些, 我要找你,自然会找得着!”   陈石星拔步飞奔,可惜已是迟了一些时候。剩下的三名后备刀手,不待余俊峰的吩咐, 都追上来。陈石星不过跑出十多步,便给他们追上。铁杖禅师冷笑道:“黑摩诃,你虚张声 势,吓得了谁?”原来黑摩诃刚才笑声显示内力,乃是勉强施为,在陈石星听来,觉得他的 中气似乎还很充沛;但在武学造诣甚高的铁杖禅师听来,却已知道他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了。   跟着余俊峰也识破了黑摩诃是虚张声势,想起自己刚才的害怕,不由得面上一红,说 道:“你们真的不用害伯啦!他是困兽之斗,谅也支持不了多少时候。”指挥十八名刀手, 布成了两个刀网阵,把黑白摩诃紧紧包围。黑白摩诃果然只能招架,无法重施故技,冲进刀 网阵中伤人了。   黑白摩诃在这边苦斗,陈石星在那边也是陷于苦斗之中。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首先追到,陈石星反手一刀劈将过去。尚宝山远远叫道:“留心他 的宝刀!”那汉子道:“我知道!”快刀以“斜切藕”的招式疾削过去,由于他的刀法太 快,攻敌之所必救,陈石星不能不回刀防身,转攻为守。刀光人影一掠而过,那汉子连劈七 刀,都没有和他的宝刀碰着,已是攻得他有点应付不暇。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名刀手也 来到了。   这三名快刀手,论单独的本领,在江湖上还不能算是什么角色,但对付陈石星则是绰绰 有余,陈石星给他们攻得手忙脚乱,虽然仗着宝刀之利,仍是左支右绌,险象频生。不过也 幸亏他手上有把宝刀,否则后果更难想像。陈石星暗暗叫苦,忽叫得黑摩河叫道:“与其以 客犯主,不如为主待客。嫩胜于老,迟胜于急!”   脑海中灵光一闪,黑摩柯所授的要诀登时提醒了他。陈石星呼的一刀劈出,已是颇得云 家刀法的神髓,刀尖迎接正面刀手的锋刃,刀柄磕撞左面刀手,刀口斜斜削下,吓得右面那 个刀手也连忙缩手。这一招“云摩三舞”,正是黑摩何刚才用来削掉余俊峰头发的那一招! 他使这招,当然远远不及黑摩柯使得那么神妙,但这三名刀手也是远远不及他们的主人“刀 王”余俊峰。陈石星领悟云家刀法的精义,一使出来,虽然尚未能够取胜,已是力足自保!   不过他所领悟的刀法,这次还是第一次使用,使得对是不对,自己也不知道。黑摩诃喝 道:“目中有敌,心中无敌!尽其在我,管他强弱!”   这四句口诀正是上乘武学的精华所在,“目中有敌”,即是在交手时要认真对付敌人, “心中无敌”则是不管敌人多强,和他们拼斗,就必须蔑视他。   陈石星正是因为第一次使用自己所领悟的刀法,心中缺乏自信,听到这四句口诀,心领 神会,登时精神大振。一口气连环三刀,反守为攻,朗声说道:“多谢指点!”那短小精悍 的汉子见他刀法的威力突然大增,又惊又急,喝道:“犄角相连,乱刀劈他!”他们三个人 虽然布不成刀锋阵,但由于平素配合惯了,攻守配合,互为章法。威力确也不可小觑。激斗 中听得嗤嗤声响,陈石星的衣裳被刀锋荆破,一副袖子都给他削去,在乱刀斩劈之下,化为 片片蝴蝶!不过由于是快刀一削即过,衣裳虽然破烂,可没伤着他的皮肉。若在从前,陈石 星处于这样危险的情形下,胆子再大,恐怕也要慌了。此时他对身受的危险却似毫无所觉, 斗了一百多招,刀法越来越是纯熟,熟能生巧,所领悟的精义也越来越多。   舍死忘生的恶斗中,陈石星一声大吼,猛地又是一招“云摩三舞”,宝刀挥出!同样的 一招“云摩三舞”,第二次在陈石星手中使出,威力可是比第一次大得多了。   霎然间,面前刀光四散,只听得裂人心肺的一声惨叫,向陈石星正面攻击的那个短小精 悍的汉子,一条右臂已是给陈石星的宝刀削了下来,倒在血泊之中。左面那个汉子钢刀断为 两段,虎口划破。右面那个汉子给刀柄撞着了胁下的“愈气穴”,痛得掩着小腹,伸不直 腰。这两个汉子,顾不得身受重伤的同伴,负痛狂奔。   陈石星从没杀伤过人,忽然在苦斗中获胜,想不到自己这一刀威力竟是如此之大,眼看 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敌人,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之中翻滚,这刹那间,陈石星反而 不觉吓得呆了。黑摩诃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陈石星得胜,便即叫道:“此时不跑,更 待何时?你要去什么地方自己去吧,我有办法找到你的。”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黑白摩诃 仍然困在刀阵中,白光绿光,忽合忽分,缠斗正急。他的武学造诣尚浅,看不出是哪一方占 了上风。心里想道:“看这情形,黑白摩诃暂时虽然未能脱困,倒是未见显露败象。我跑开 之后,他们用不着分心来照顾我,说不定就可战胜强敌。”此时他对黑摩诃已是极为佩服, 黑摩河所说的话,他也是完全相信。由于余俊峰、尚宝山等人在场,他怕泄漏张丹枫的秘 密,于是说道:“好,我在你们要去的地方等你!”便即飞跑下山。此时他业已相信黑白摩 诃是张丹枫的朋友,只道他们亦已知道张丹枫的隐居之处,他这么一说,黑白摩诃料想也该 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乃是石林了。   陈石星好似做了一个噩梦,跑了一会,已是听不见兵刃碰击之声,心里想道:“人真是 不可貌相,我以为这两个老头是大恶人,谁知他们却救了我的性命。要是能够和他们一起到 石林去见张大侠那就好了。”想起自己的遭遇之奇之险,不禁心中犹有余悸。   正在跑下山坡之际,忽所得草丛中有人呻吟,陈石星收不住脚步,踢着一个人,突然给 那人抱着双腿。陈石星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在暗淡的月光下依稀认得,正是那个被黑摩诃 用人球撞得滚下山坡的刀手。他伤得很重,双腿都已跌断,紧紧抱着陈石星不放。   陈石星不忍他受痛苦,替那刀手敷上金创药,那刀手也感激他的好心,在知道他要去的 地方之后,就指点了他下山后应走的方向。   下得山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山风吹来,隐隐听见啸声,也不知是虎啸还是人 啸。陈石星不觉有点儿喘喘不安,“那两个天竺老头不知脱险没有?”但想自己身负血海深 仇,决不能留在险地。余峻峰有那么多手下,黑白摩诃即使能够打败他们,也不能够将他们 尽歼。万一有几个漏网的追下山来,给他们追上,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趁着大清早路上没有行人,施展轻功,一口气跑了十里,到了一个小镇,买两套现成 的衣眼换了破衣,饱餐一顿,又再西行。陈石星一路提心吊胆的前行,可喜却是平安无事。 日头还未落山,他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了。   “但愿老天保佑,我能够平安到达石林,找着了当今之世第一剑客张丹枫,学成武艺, 回去报仇。不过听说张丹枫年纪已经很老,不知是否还活着?那两个天竺老头是张丹枫和云 大侠的朋友,如果我能够再见他们,请他们教我一点本领,想来他们也会答应?”陈石星打 的如意算盘,可惜跟着来的却是失望。   他一路西行,这天已经第三天了。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但却没有碰见黑白摩诃。   正在他怅怅悯悯,独自前行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啊呀,你,你不是那位小琴师 吗?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陈石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正在加快脚步向他跑来。虽然不是黑白摩诃,陈石 星稍稍有点失望,但与这少年书生意外相逢,却也不禁有了意外之喜。   这个少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那个小镇的酒馆里,赞赏他的琴技,请他喝酒,送 他银子的那个龙秀才。   陈石星停下脚步,说道:“龙相公,那天的事情,我还没有多谢你呢。”那少年书生 道:“那天我真是为你担心呢,想不到你不但琴弹得好,还有一身武艺。你逃出了那些恶人 的掌握,我才安心。对啦,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呢。”   陈石星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初出道的“雏儿”,江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让这书生 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无妨,于是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那少年书生道:“我姓龙,名叫成斌, 你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一声龙大哥好啦,别那么客气。”陈石星道:“我是个穷小子,不敢 高攀。”   龙成斌眉头一皱,说道:“你这么说,那是把我当作俗人了。结交何论贵贱,何况你是 身怀绝技,说句实话,我还恐怕配不上和你做朋友呢。”   陈石星笑道:“我不过学会几招庄稼汉的把式,哪称得上是身怀绝技?”   龙成斌笑道:“武功一道我是门外汉,你那天抖露的功夫,已是足以令我五体投地了。 不过我说的身怀绝技;还不是指你的武功,我最佩服的是你弹得一手好琴。不瞒你说、我性 喜琴棋书画,尤其酷嗜弹琴。我结识的琴师也很不少,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陈石星听他称赞自己的琴技,不禁颇有知音之感,说道:“龙相公谬赞了。”   龙成斌道:“怎么又叫我龙相公了?你若看得起我,请与我兄弟相称。”   陈石星心想:“这秀才的确不俗。”当下便叫了他一声“龙大哥”,说道:“龙大哥, 你留个地址给我。他日若路过贵乡,定当登门拜访。”   龙成斌道:“别忙,别忙,小兄弟,你上哪儿?”   陈石星当然不能把要去石林找张丹枫的事情告诉他,想了一想,说道:“我是在江湖卖 艺的穷小子,四海为家,哪有一定去处!”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既无一定去处,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陈石星道:“商量什 么?”龙成斌道:“我想请你到寒舍住下,拜你为师,跟你学琴,不知你可肯答应。”   陈石星道:“我这点微末之技,怎配为师?龙大哥,多谢你的照顾,我心领了。”   龙成斌道:“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小,但项橐七岁为圣人师,你是学有专长,何用这样客 气。小兄弟,我是诚心拜师的,你若不信,我给你磕头?”   陈石星连忙将他拦住,说道:“不是客气,我自问尚未到家。再说我浪荡江湖,已经惯 了,也不想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   龙成斌看他辞意坚决,料想请不动他,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小师傅,你不肯到我家 里,那我只好跟你走了。”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位秀才公,怎能跟我江湖流 浪?”   龙成斌笑道:“功名富贵算得什么,像你这佯的琴师都是难得一遇的。既然给我碰上, 那就不能放过你了。”   陈石星感激他的知音,但却怎能让他缠上?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情急之下,只能 连连说道:“这怎么行?这怎行?”   龙成斌道:“为何不行?”   陈石星道,“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   龙成斌道:“你有什么事情?”   陈石星道:“我要走江湖混饭吃,你要读书应考,不回家里怎么成?”他不擅言辞,只 好重复刚才的理由。   龙成斌笑道:“我早说过我不求功名富贵了。至于你要谋生,那更不成问题,我跟你 学,难道还能不供养师父吗?”   陈石星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龙成斌道:“为什么还是不行?”   陈石星道:“你这次出来,总有一点你自己的事情吧,怎能说走就跟我走?”龙成斌笑 道:“原来你是为我顾虑这个,实不相瞒,我性喜游山玩水,这次离家,也是和你一样,并 无固定的去处,只是随意所之,哪个地方风景好,就在哪里多留几天。嘿嘿、这可对了你的 脾气吧?”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那天那个酒馆的人说他行径怪诞,不通世务。”其实 不通世务的是陈石星自己,他碰上了这样出乎常理之外的事情,也不仔细想想人家是有什么 用意,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行径怪诞”所能解释的。   龙成斌继续说道:“反正你也是一个,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你高兴的时候,就随便点 拔我几下弹琴的技法。”   陈石星一来是对他有知遇之感;二来也实在没法拒绝他的请求,心想:“待将到石林的 时候,我再设法摆脱他吧。或许他是公子哥儿脾气,一时高兴,任性而为。过得几天,待他 吃了苦,就会知难而道的。”于是说道:“好吧,咱们结伴同行。我教你弹琴,你教我读书 写字。大哥,你想到哪里游玩?”   龙成斌道:“这里已是云贵交界之处,咱们就去一访溪中名胜如何?先到四季如春的昆 明,再到风花雪月的大理。”昆明、大理当然是云南省的风景幽美之地,但还有一个石林, 更是被人视为“天开异境”的地方,龙成斌说了昆明大理,却单独没有提到石林。   不过陈石星对他也没疑心,反而暗自欢喜,“这可正合我的心意了,我可以陪他同到昆 明。”石林在离昆明二百多里的路南县的地方,陈石星在路上早已打听清楚了的。   陈石星道:“好,咱们走吧!”故意加快脚步,令他吃点苦头,龙成斌赶得吁吁气喘, 陈石星听得不忍,只好又再放慢脚步等他。这样边走边停,结果这一天仍然走了六七十里, 龙成斌居然没有叫苦,晚上宿店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没显得如何疲倦,还是谈笑风生,脚上 也没起泡。   陈石星笑道:“龙大哥,想不到你也还能走路。”   龙成斌道:“我常常独自出去游山玩水,当然不是普通的秀才可比,你的本领这样好是 谁教的?”   陈石星道:“我是山沟里长大的孩子,走山路更是走惯了的。爷爷教过我一些强身健体 的拳术,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本领。”   龙成斌乘机便问他的家世。   陈石星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与爷爷相依为命,度过了十几个寒暑。不幸今年爷爷也 去世了,我只好独自出来流浪江湖啦!”   龙成斌道:“那么你弹的这手好琴,想必也是令祖所教的了?”   陈石星道:“不错,我的爷爷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弹琴。”龙成斌道:“你的 武功和琴技都是令祖教的,如此说来,他老人家倒是一位文武全才的隐士呢!乱世埋没多少 高人,可叹,可叹!”叹息两声,跟着便问:“不知令祖大名,可能见告?”   陈石星道:“人家都叫他做琴翁,他原来的名字,我也不知。”   龙成斌道:“你的琴已经弹得这么好,令祖想必更是出神入化。依我看来,他老人家应 该称作琴仙才对,但不知他老人家既然身怀绝技,何必自甘遁迹山林?”   陈石星道:“爷爷从没和我谈过他的生平,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 村夫野老的生涯;怀才不遇之感,我相信爷爷是不会有的,只可惜,唉!”   龙成斌注视着他,问道:“可惜什么?”   陈石星道:“只可惜这样平静的生活,我们过不久长。”想起爷爷平生与人无忤,人家 却不肯放过他,垂暮之年,竟遭害死,不觉眼圈红了。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有什么伤心之事?”   陈石星抹了眼泪,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了爷爷。龙大哥,别谈我的爷爷了,我弹 琴给你听好不好?”   龙成斌瞿然一省,暗自想道:“不错,我若盘问太多,只怕反而引起他的疑心了。”于 是说道:“好,我正想跟你学琴。”   在客店住宿一晚,第二天继续前行。龙成斌没再盘查他的身份,只是和他谈讲琴棋诗 画。陈石星教他弹琴,自己也得益不少。   陈石星和他一路同行,除了怕他盘查身世之外,还担着一重心事,要是碰上了黑白摩 诃,那怎么办?“我是没法和他说得清楚的,到其时只好撇下了他,和黑白摩诃走了。”陈 石星心想。   他们在路上走了将近半个月,不知不觉,这一天已经来到昆明,仍然不见黑白摩诃踪 迹。   昆明号称四季如春,当真是名不虚传,时序虽是暮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锦。   进得城来,但见市街整洁,处处花木扶疏,时序虽是暮秋,仍是颇饶春意。城西有碧鸡 山,迤逦数十里,好像一个侧卧的美人,俯瞰全城。西山脚下,滇池环抱,远远望去,但见 波光浩淼,严若水乡。   陈石星赞道:“这地方果然真是不错。”心中却是不禁想起故乡:“这地方倒有几分象 是桂林,桂林有个漓江,昆明有个滇池,水色山光,各有佳趣。但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重赏故乡景色,如今只有在这昆明聊解乡思了。”   龙成斌见他欢喜昆明,必里十分高兴,笑道:“是不错吧,那么咱们可以在这里多玩几 天了。”两人绕城一匝,先饱览了一遍昆明景色,然后才到市中心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住 下。   第二天龙成斌替他拟下行程,上午游大观园,下午游西山。这两处地方是昆明风景的精 华所在;大观园是宋代就已经有了的名园,最初的主人是谁,已不可考,不知什么时间开 始,辟为公园,任人游览。经过千百年的经营,的确是昆明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一进园门, 便觉一路花香,红酣紫醉。园中有个大湖,名为“翠湖”,两岸垂杨,翠拂行人,人从杨柳 丛中穿过,俨如置身于层翠幔之中。两边又有莲叶田田,荷香沁脾。陈石星这几个月来饱经 忧患,几曾得过一日如此心情闲道,从千层翠幔之中踏过湖滨,便觉人似忘忧鸥鸳,好像重 回七星岩下,面对漓江。   园中有个大观楼,楼高百尺,登楼一望,但见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远处蟹屿螺州, 俨若风鬓雾鬓。陈石星心醉神驰,遥看滇池归帆点点,想起漓江景色,在晴波潋滟中的片片 渔舟,和这滇池景色不是正好相似。乡思一起,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人倚栏杆,俯瞰 滇池,茫然若梦。   忽见两名大汉走上楼来,冷笑一声,四只眼睛,都在盯着龙成斌。   正是:            少年不识人心险,疑阵安排待上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六回 秘笈几番招鬼魅 瑶琴叠责谒宗师 梁羽生《广陵剑》 第六回 秘笈几番招鬼魅 瑶琴叠责谒宗师   龙成斌正在念楼上的楹联,忽听得那两个汉子在旁边插科打诨,一个说道:“我最怕听 书呆子的念书声,大哥,你给我唱一段京戏,解解闷好不好?”另一个汉子道:“好!”于 是擘开喉咙,大声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声音刺耳异常,震得陈石星耳鼓嗡嗡作 响。陈石星不禁心头一凛:“这两个粗汉武功的底子倒似乎很不错呢!”龙成斌似乎有点害 怕这两个汉子无事生非,忙道:“咱们到别处玩吧。”   两个下了大观楼,只听得那两个汉子戏也不唱了,却在上面哈哈大笑,好像是因为赶走 了他们,十分得意。陈石星道:“碰上这样两个俗人,真是大煞风景!”龙成斌笑道:“天 下多的就是这种俗人,也气恼不了这许多,咱们到西山玩吧。”   走出城来,天方过午,万里无云,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胸怀舒畅,把刚才的气恼 忘了,尽情观赏山景。心里想道:“昆明西山的景色,也不在桂林普陀山之下,只可惜少了 一个七星岩。不过这里的‘龙门’之险之奇,普陀山却也没有。”   昆明西山,果然名不虚传,越上山势越奇越险。一到“龙门”,更是令人惊心骇目。原 来那“龙门”是从山上凿出来的,从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庙宇,竟似凌空而建,下面 是苍茫无际的滇池。拾级而上,山风振衣,如登仙境。据说滇池中的鲤鱼,要是能够跳过 “龙门”,就可以化身为龙。   “龙门”两边,刻有一副对联,“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陈石星读过对 联,下望滇池遥想漓江,悠然神往。   龙成斌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看这短短十四个字的对联,非但写尽眼前景 物,还有不尽的韵味供人驰思呢。”陈石星细细咀嚼“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两句 话,半晌说道:“大哥说得不错。我不懂做文章,依我看来,做文章的道理,和弹琴的道 理,甚至和武学的道理恐怕都是一样。‘功力’之外,还要加上‘妙悟’。”   龙成斌点了点头,说道:“我不懂武功,做文章的道理和弹琴的道理恐怕的确有可以相 通之处,触景生情,情发乎辞,乃成妙文。弹琴也必须具有至性至情,在情景交融之下,心 与琴合,方成绝唱,是故嵇康与好友刑场诀别,乃有广陵散从今绝矣之叹,伯牙与钟子期相 遇,方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假如换了第二个地方,对着第二个人,也就未必弹奏得出这样 好的琴曲了。”   陈石星听他谈起“广陵散”的故事,想起爷爷临终之际,自己方才学会弹奏整阕的“广 陵散”,便即拿来和爷爷诀别。不由得触起了心底的创伤,默然不语。龙成斌道:“小兄 弟,你在想些什么?”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在咀嚼大哥说的这番道理。”龙成斌笑道: “都是我不好,咱们本是来游山玩水的,我却大发议论,把你也弄得变成书呆子了。来, 来,来,我带你去看龙门的一处名胜。”   龙门沿崖凿成石廊,有的地方,仅容一人侧身穿过,下临无地,俯瞰滇地,当真令人惊 心动魄。陈石星道:“幸亏是有善长仁翁凿出回廊筑有栏杆,否则一个失足,那就是粉身碎 骨了。”   走上龙门高处,只见有个魁星的石雕,是用整块石头刻出来的,只有手里的笔却是木 头。龙成斌道:“雕刻魁星石像这个人,是远在石廊未曾开凿之前上来的。”陈石星诧道: “他为什么要冒险上来刻这石像?”   龙成斌道:“龙门也是他凿出来的,在他死之后,后人才补凿石廊。”陈石星道:“那 就更难得了。”龙成斌道:“开凿龙门的是个少年,有个哀艳绝伦的故事。你看这题记。”   陈石星读罢题记,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痴情的人。”原来“题记”记的是个古代传 说,据说有个少年,因为失掉了他的意中人,心无寄托,便独自跑到西山上凿刻龙门,想为 西山留下一个胜迹,纪念他的情人。刻到最后的魁星像时,没有合适的石头刻魁星的笔。这 少年一生致力的工作,就差这一点点不能完成。伤心到了极点,竟从龙门跃下,丧身滇池。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情。虽然这是传说,不知真假,但我相 信这种痴情的人,古代有,现代也有。所以我倒是宁可信其为真。”笑得颇有几分凄凉的意 味。   陈石星稚气的问道:“何以你这么相信?”   龙成斌道:“我是将心比心。假如有一个令我倾倒的女子,要是我得不到她,我也会学 这个少年。”   陈石星道:“为朋友两胁插刀,我想我也能够。但我不会这样傻去自尽。”龙成斌笑 道:“所以我说你不懂男女之情。”   两人从“龙门”高处下来,走了一会,龙成斌似乎有点疲倦。倚栏杆休息。下眺滇池, 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忽地说道:“小师父,我有几天没有跟你学琴了,你读过诗经中‘蒹 葭’这首诗么?”   陈石星道:“别客气,叫我小兄弟好了。读过的,怎么样?”   龙成斌道:“古琴的曲谱,有许多取材诗经,不知有没这首?”   陈石星道:“或许是有的,不过我不知道:“   龙成斌道:“我曾为蒹葭此诗作曲,不知是否合律,想请你指教。”陈石星道:“指教 不敢当。不过好在这里没有人,你弹来给我听听,咱们切磋切磋。”   龙成斌借了陈石星那张古琴,叮叮咚咚的就弹起来。“蒹葭”是诗经“秦风”中的一 篇,有人以为是不得志于朝廷的怨臣之辞,其实是首情歌。诗中写的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芦 苇(即蒹葭)上露水还不曾干,诗人来寻找他的“伊人”,“伊人”所在的地方有流水环 绕,好像藏身州岛之上,可望而不可及。诗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徊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译成白话诗就是:   “芦花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   心上人儿她在哪?人儿正在水那方。   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   顺着水流去找她,像在四边不着水中央。”   曲调缠绵排恻,陈石星虽然年小,不解男女之情,听入耳中,也是不禁有荡气回肠之 感。   琴声戛然而止,龙成斌推琴起立,说道:“小兄弟,请你指教?”陈石星赞道:“弹得 好极了。”龙成斌笑道:“小师父,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啦?”陈石星正容说道:“不是客 气,我这是由衷之言。假如我弹这曲的话,音律方面,或许比你严谨,但一定没有你弹得这 样感人。龙大哥是不是有一个令你心中倾慕的女子,但却还不敢告诉她?”龙成斌苦笑道: “你怎么知道?”   陈石星笑道:“情发乎辞,曲表心声,这是你刚才说过的话。”   龙成斌黯然说道:“你猜得不错。我自知配不上那位姑娘,所以一直不敢向她表露。” 陈石星道:“龙大哥,像你这佯人材,天下最美丽的姑娘都配得上,何须如此自谦?”龙成 斌道:“小兄弟,你不知道,这位姑娘喜欢武艺好的人,做文章我或许还懂一些,说到武 功,我可是一窍不通了。小兄弟,你可以帮我的忙吗?”   陈石星道:“这个忙我怎么帮得上?”   龙成斌道:“你可以教我呀!”   陈石星模仿他的口气笑道:“说到弹琴,我或许勉强还可以充作行家,说到武功,我这 点微末之技,怎能为人之师?”   龙成斌道:“你的本领在我的眼中,已经是好得很了。”   陈石星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多接触武林中人的缘故。比起真正有本领的人,我可还差 得远呢!”   龙成斌道:“那么你可不可以给我举荐一位明师?”   陈石星心中一动:“莫非他是试探我的?”但见他的态度甚为诚恳,不禁又在心中责备 自己:“龙成斌对我这佯好,我怎么可以瞎疑心他?”当下苦笑说道:“我自己想找明师, 都找不到呢?”这话倒也不是敷衍之辞,他此行的目的,虽然是要到石林去找张丹枫,但是 否找得着,张丹枫又肯不肯收他为徒,都还是未知之数。龙成斌道:“小兄弟,你心目中有 哪一位明师?”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我都未曾沾上武林的边儿,武林有哪些高人,我 根本就说不上来。再说明师可遇而不可求,事先又怎能知道?”他这话可是半真半假,不得 不瞒着龙成斌了。   龙成斌好似甚为失望,颓然说道:“小兄弟,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明师是可遇而不可 求的。我唯有希望将来能有奇遇啦。”   陈石星心里对他抱有几分歉意,不想再谈下去,便即扭转话题,说道:“咱们还是谈谈 弹琴吧,龙大哥,你的曲作得很好,还有什么新作吗?”   龙成斌似乎给他挑起兴致,想了一会,说道:“我有一首即景之作,是用‘虞美人’这 个词牌填的同,你给我配曲好不好?”   陈石星道:“好,你把词念给我听。”   龙成斌倚栏遥望滇池,缓缓念道:   “韶华争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   西风无赖过江来,历尽千山万水几时回?   秋声带叶萧萧落,莫响城头角。   浮云遮月不分明,欲倾滇池一洗放天青。”   陈石星道:“好一个,欲倾滇池一洗放天青。这首词寄托遥深,感慨之中不失豪情。我 的文学造诣很浅,恐怕领悟不够。姑且试着给你配曲吧。”龙成斌笑道:“多承谬赞,愧不 敢当。但你的曲一定是作得很好的,我这首词得你谱成曲调,也可以沾点光了。”   陈石星凝神想了一会,接过去琴,说声:“献丑”,便弹起来。   词中表达的感情,虽然稍嫌萧索,却不失其豪气,正合他的心境。叮叮咚咚的弹将起 来,当真是有如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涤荡胸怀;又如西风落叶,睛空飘落,瑟瑟秋声, 令人感喟。听得龙成斌摇头晃脑。   正当两人沉醉于悠扬的琴韵之中,忽听得有人擎大喉咙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 刺耳的噪音,令得陈石星再也弹不下去。   只见山坳转角处突然出现两个人,正是他们上午在大观楼碰见的那两个恶客。   龙成斌眉头一皱,轻轻说道:“讨厌!”   唱京戏的那个汉子骂道:“我不说你讨厌,你反而说我讨厌?”倏地加快脚步,竟然就 向龙成斌撞过来。   龙门沿崖的山路,本来是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凿出来的,龙成斌倚栏之处,只能容得一人 侧身穿过,倘若给他撞个正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石星大吃一惊,要救龙成斌已来不及。另一个恶客也向他冲过来了。陈石星连忙拿起 古琴,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招“拂云手”将那人带着转了一圈,转过自己的背后。   那人武功委实不弱,身体失了重心,居然能将势就势,身形斜转,一个反剪金钩脚,反 勾陈石星脚踝,要把陈石星摔倒。   幸而陈石星的武学造诣早已不是数月之前可比,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动作比那汉子还快 半分,一个沉肩坐马,肘锤撞出,只听得“咚”的一声,那人虽然勾着他的脚踝,气力却还 未能使得出来,就给陈石星的肘锤撞着胸口,骨碌硕的从石廊斜坡滚下去了。   陈石星回过头来,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禁又是大吃一惊,他看见的只是那个唱京戏的恶客 跌在地上,龙成斌却不知哪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恶客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作势就要向陈石星扑来。敢情他是因为看见 同伴败在陈石星手下,故而不敢太过莽撞。   距离约莫三丈左右,掌风扑面,已是隐隐作痛,陈石星恐怕打不过他,唰的拔出宝刀, 一刀劈下,把一块石头劈掉一角,石屑纷飞,喝道:“来吧,我倒要试试你的脑袋是不是硬 过这块石头!”那恶客见陈石星的宝刀如此锋利,如何还敢上前邀斗,陈石星话犹未了,已 是吓得他转过身去,拔足飞奔。   两个恶客都给赶跑之后,陈石星方始听见龙成斌的声音叫道:“小兄弟,救命,救 命!”   陈石星探头出栏杆一看,只见龙成斌紧紧抓着栏杆下面的一根石笋,身子挂在半空摇摇 晃晃。陈石星连忙解下腰带,双足倒勾栏杆,腰带的长度刚好够得上把龙成斌扯上来。   龙成斌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定下心神,气喘吁吁的向陈石星道谢。陈石 星说道:“龙大哥,这件事情可是有点奇怪!”   龙成斌道:“是呀,咱们和这两个恶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真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这样 横蛮无理,刚才不是老天保佑,我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陈石星道:“龙大哥,你受伤没有?”   龙成斌道:“还好,只不过擦破掌心。刚才那人向我扑来,我死撑他一脚,跟着就跌了 下去,幸亏抓着了一根石笋。小兄弟,你的本领真好,这么凶横的两个恶汉,你一个人就把 他们打跑了。”   陈石星道:“不是我的本领,是他们怕了我的宝刀。”想起刚才的情形,心中犹有余 悸。   龙成斌喘息已定,说道:“小兄弟,你的这张古琴没受损坏吧?”   陈石星心头一凛,连忙小心察视,吁了口气,说道:“幸亏没有受损。”   龙成斌苦笑道:“西山本来还有许多名胜,可恨碰上这两个恶客,败了咱们的游兴,我 是无心游览了。咱们不如回去吧。”   一路上,龙成斌似乎害怕那两个恶客还会再来,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匆匆忙忙的走 路,已是没有心情和陈石星谈笑。   陈石星却是不禁有点思疑:“那两个恶汉假如真的和龙大哥往日无冤,近计无仇,怎么 横蛮,也不应该下此毒手?不过也说不定这两个人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着龙大哥来的。他 们会不会是余峻峰的手下呢?”陈石星猜疑不定,倒是不禁对龙成斌抱有几分歉意,“倘若 真是那样,这倒是我连累了龙大哥了。”   回到客店,龙成斌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小兄弟,我今日里是死里逃生,你 也受了一场虚惊,咱们可得好好喝一顿压惊酒了。”   也不知是酒喝得多,还是日间所受的惊恐过甚,心力交疲,龙成斌吃过晚饭,便即蒙头 大睡,不多一会,已是鼻息如雷。陈石星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不知不觉,只听得街上传来的击斫声,“笃、笃、笃”的连敲三下,已是三更时分。   陈石星披衣起来,轻轻叫了两声“龙大哥”,只见龙成斌仍然是熟睡如泥,哪唤得醒。   陈石星心乱如麻,“本来我可以陪龙大哥多玩两天,但还是早点走吧。反正迟早都要和 龙大哥分手,那两个恶汉倘若是冲着我来的,我走了之后,龙大哥也可以免受牵累。”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留张字条给龙成斌,又不知怎样写才好。忽地窗门无风自开,一道白 光射了进来,“咔嚓”一声,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是插在桌上。刀尖穿着一封信。   陈石垦只道是仇家找上门来,给自己来一套留刀寄柬的把戏,当下便把那封信拆开,心 里想道:“这佯倒好,我的闷葫芦可以打破了。”但拆开来一看,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龙成斌的。   信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大字:“龙三,难得你来到昆明,这笔帐我可要和你算了。有 胆的明天晚上,你到龙门和我相会。我不会带手下,与你单打独斗。最后警告你,你要跑是 跑不掉的。知名不具。”陈石星本来想要偷偷离开龙成斌的,看了这封信,却是不觉呆了。 忽然有个人伸过手来,把那封信抓了过去,说道:“小兄弟,你受惊!”原来龙成斌不知什 么时候起床,业已站在他的背后。   陈石星道:“龙大哥,对不住,这封信是给你的,我不知道,拆开来先看了。”   龙成斌看了这封信,面色大变,半晌说道:“小兄弟,有件事情,我要请你原谅,我说 不会武功,这是骗你的。我名为秀才,其实也是武林中人。”   陈石星笑道:“昨日你没受伤,我也有点怀疑你懂得武功了,但我不懂,这是怎回 事?”   龙成斌道:“说来话长,总之我是得罪了一个武功很强的恶人。今天碰上的那两个汉 子,不过是他手下的爪牙而已。”   陈石星道:“刚才来的那个送信的人呢?”   龙成斌道:“也不过是他的爪牙。那个恶人自视甚高,手段又狠,他是算准了我逃不出 他的掌心,才约我和他单独相会的。看来他是要我受够了他的折磨,方把我置之死地!”   陈石星道:“约无好约,会无好会。既然打不过他,这约会不赴也罢。”   龙成斌摇了摇头,说道:“跑不了的。一味躲避也不是办法。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 天。除非有个大本领的人帮我?”   陈石星苦笑道:“我是有心无力。你的仇家如此厉害,今天碰上的他那个两个爪牙,我 自问都没有取胜的把握。”   龙成斌道:“我知道。说老实话,我和你结交,本来是想得到的助力,但从今天的情形 看来,你的本领固然比我高明,可还远远不是那个魔头的对手。纵然你要帮我的忙,我也不 能让你受累。小兄弟,我看你已经背起行囊,是不是准备就要离开这里的?”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并不是想要瞒着大哥偷走,不过,不过——”龙成斌道: “小兄弟,你快走吧,用不着多说了。你能够这样关心我,已是不枉我和你结交一场。一个 人死生有定,要是我明天晚上当真大限难逃,我也只好自己认命了!”   陈石星热血沸腾,“我本来是个人家看不起的穷小子,龙大哥却对我青睐有加,待我情 如手足,为朋友尚不辞两胁插刀,我岂能见死不救?”想至此处,不觉把本身利害置之度 外,冲口而出,便即说道:“龙大哥,你和我一起走?”   龙成斌道:“走,走到哪儿?”   陈石星道:“大哥,你别多管,我自有去处。”   龙成斌道:“跑不掉怎么办?你不怕连累你吗?”   陈石星慨然说道:“我刚才想偷走,乃是未曾知道你的事情。如今既然知道你有灾难, 若不和你祸福同当,这兄弟要来何用?我也不知道是否跑得掉,但总胜于束手待毙!”   龙成斌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不,你还是自己逃跑的好!”   陈石星急道:“大哥,其实你也无须太过担心,那地方离昆明不远,不过现在起程,连 夜赶路,跑得快些,明天晚上就可到达。到了那个地方,会有人帮忙咱们的。你的仇家再厉 害,也不敢招惹那个人!”他怕龙成斌不肯答应跟他逃跑,是以只好先透露一点秘密让他知 道。   龙成斌喜出望外,把一个元宝放在桌上,说道:“难得兄弟这么重义,那么咱们就走, 也不必惊动店主人了。”   陈石星的打算是把龙成斌带到石林,托庇张丹枫门下。   “张丹枫是普天下武林中人的都景仰的大侠,当然是侠义为怀的了。我拿云大侠的信物 去求他,想必他会答允我的要求。要是他肯把龙大哥一并收为弟子,固然最好;就算不肯, 他看在云大侠的份上,推屋乌之爱,至少也会给龙大哥以庇护的。”陈石星心想。不过,张 丹枫是否还活在人间,到了石林,是不是就能找着张丹枫?这些都还是未可知之数,是以他 对龙成斌也还未能说得太过确实,在未到石林之前,暂时只好含糊其辞了。   龙成斌留下了房饭钱,便与陈石星偷偷离开客店。陈石星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轻功比自 己还要高明得多。昆明的城墙三丈多高,陈石星无法逾越,还是龙成斌先用“壁虎游墙功” 爬上去,然后才用准备好的长绳把陈石星拉上去的。到了郊外,龙成斌更是健步如飞,和从 前判若两人,陈石星勉强才跟得上。   “想不到龙大哥还有这佯高明的装假骗人的本事。”陈石星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还把他 当作丝毫不懂武功的人,想要他“知难而退”的事,不觉暗自失笑。同时也有一点被骗之 感。不过,随即再想:“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我有一些事情不也是瞒着他吗?”   陈石星听龙成斌把他的那个仇家说得那么厉害。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会在途中出事, 给那魔头抓了回去。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什么事情都役发生,比原来的预算还要早一个时 辰,黄昏日落之前,就平安无事的到达石林了。   西风残照中抬头前望,只见无数石峰,层层罗列,有助孤峰峭立,有的如障屏连,就像 地面上突然涌起无数石笋。陈石星游目骋怀,心里想道:“前人咏桂林风景,有诗云:水似 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我只道是桂林独有风景,原来石林也是一样。”   两人走近石林,只见头顶一块悬空的大石上题有“天开异境”四个擘窠大字,旁边还有 “天道奇观”、“鬼斧神工”、“大气磅礴”等等赞叹的题辞,望入“林”中,但见万户千 门,阴森可怖。   龙成斌出现又惊又喜的神色,在石林的门户停下脚步,说道:“小兄弟,这不是石林 吗?”   陈石星道:“不错,咱们这就进去吧。怎么,你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吗?”龙成斌道: “慢来,慢来。你以前来过石林没有?”陈石星道:“没有。”龙成斌道:“那就太冒险 了。主人游记中说:石林万户千门闭,不亚武侯八阵图。这岂是可轻易进去的?倘若迷失道 路,就不能走出石林了。”陈石星道:“这点险值得冒的,咱们所要寻访的那位前辈高人, 就是住在这石林里面。”   龙成斌道:“那位高人是谁,你现在可以和我实说了吧?”   陈石星一想,既然要带他去见张丹枫,自然该把实情告诉他,便道:“是武林中人公认 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张丹枫。”   龙成斌“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早说,原来你是和张大侠相识的?”陈石 星怕他误会、说道:“我不是故弄玄虚,离开昆明之时,我也想不到能够这样顺利平安到达 的。不过,我和张大侠从来没见过面,可谈不上什么相识。”   龙成斌沉下面色,说道:“小兄弟,你是和我开玩笑吗?”   陈石星道:“大哥别急,请听我说。我与张大侠虽然素昧平生,但却是受人之托,来见 他的。那个人是张大侠的至亲,他告诉我,只要我替他把事情办妥,张大侠料想可以收我为 徒。”   龙成斌道:“那个人是谁?他托你办的又是什么事情?”   龙成斌打破沙锅问到底,倒是叫陈石星感到为难了。云浩的秘密,应不应该告诉他呢?   龙成斌见他面有为难之色,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我本来不应该打听你的秘 密,但这是和我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自是难免关心。唉,小兄弟,咱们相处了这许多日子, 难道你还不能相信我吗?再说我若完全蒙在鼓里,见到了张大侠的时候,只怕说话也不会得 体呢!”   陈石星暗自思量:“我既然是和龙大哥一起来见张大侠,这些秘密迟早都是瞒不了他。 我向张大侠禀告之时,难道好意思叫他离开么?既然迟早要让他知道,又何必令他多忧虑几 个时辰?”   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大孩子,虽然饱经忧患,毕竟还是未能深切的认识人心险恶,终于把 秘密吐露出来:“这个人名叫云浩,他是张大侠的内侄。”   “为什么他不亲自去找姑夫,却要托你?”龙成斌问道。   陈石星黯然说道:“云大侠已经死了,他是临终之际嘱托我的。”想起伤心往事,自己 的爷爷也是同一天惨死,不觉热泪盈眶。   “小兄弟,你心里难过,痛痛快快哭一场吧。我虽然不是你的亲人,但却无殊异姓手 足,你就把我当作亲人吧。伤心的事情,哭了出来,说了出来,也许会好过一些。”说得十 分真挚。   秘密泄漏了一点,就好像防洪的堤坝穿了一个缺口,终于会渐渐扩大,让洪水都宣泄出 来。待到陈石星抹干眼泪之时,他已经把自己祖孙二人的遭遇,以及云浩的遭遇,原原本本 都告诉龙成斌了。   龙成斌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大喜,脸色丝毫不露,假意安慰了他几句,说道:“小 兄弟,你的遭遇真是不幸,不过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受了许多折磨。 现在已是否极泰来的时候了。你有云大侠的宝刀为凭,又有张大侠手书的剑谱作证,张大侠 一定会相信你的话,收你为徒的。”陈石星道:“但愿如此。我还有个奢望,假如咱们能够 成为师兄弟;那就更好了。”   龙成斌装作十分感激的模样,说道,“小兄弟,多谢你的提携,我但求能够托庇于张大 侠宇下,躲过这场灾难于愿已足?”说到这里,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说道:“小兄弟,云大 侠给你的信物,你没失掉吧?”陈石星道:“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会失掉?你瞧,张大侠手 书的那几页剑谱,就是放在这个盒子里面。”一面说话,一面拿出那个盒子。   龙成斌眼睛发亮,挨近陈石星身边,忽地伸指向陈石星胁下的“章门穴”重重一戳!陈 石星正要打开盖子,做梦也想不到“情如手足”的龙成斌突然会暗算他。“咕咚”一声,登 时倒在地上。“章门穴”是麻穴,给人点了,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但却没有失掉知 觉。   龙成斌首先抢了那个盒子,跟着拿了那把宝刀,狂笑说道:“小兄弟,你别怨我心狠手 辣,与其你做张丹枫的弟子,不如我做张丹枫的弟子。”陈石星一听就知他是想要冒充自 己,骗张丹枫收他为徒,气得几乎晕了过去。   狂笑声中,龙成斌继续说道:“小兄弟,你别怨我。按理说,我从你这里得到的好处, 是不应该再杀你的。但我可不敢相信你甘愿吃这大亏,即使你不和我为难,我也怕你泄漏秘 密。为了免除后患,只好杀你灭口了!不过,你心爱的古琴,我让它陪你葬吧。也算是尽咱 们异性兄弟一点情份。”   龙成斌缓缓抽出宝刀,弹了一弹,赞道:“好刀,好刀!”就像猫儿戏弄自己爪下的老 鼠一样,在陈石星身旁把玩这把宝刀,却不立时斩下。也不知是由于宝刀的寒光,还是由于 感到人心的险恶,陈石星只觉寒意直透心头!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都是我的不好,我怎么 可以这样轻易相信别人。”无可奈何,唯有闭目待死。忽然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叫道: “好刀,好刀!好手段,好手段!”龙成斌吃了一惊,顾不得挥刀去杀陈石星,连忙跃过一 旁,横刀护身,这才转过头去。   陈石星听得声音好熟,睁开眼睛,只见来的两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先后在大观 楼和龙门碰上的那两个恶客。龙成斌插刀入鞘,笑道:“原来是你两个,倒把我吓了一跳。 不过,你们何必也跟来这儿?”身材魁梧那个汉子说道:“龙老三,恭喜你大功告成,我们 昨天充当你的配角,这出戏唱得还不坏吧?”   陈石星这才知道龙成斌说的什么“仇家”,原来全是假话。他和这两个恶客原来是串通 了来骗自己的。龙成斌勉强笑道:“老李,你是擅唱反派的角色,当然是唱得出色当行 了。”另一个较为瘦小的汉子说道:“不过,这宗生意是咱们合伙做的,你得了好处,可不 能把我们忘掉啊!”   龙成斌道:“这个当然。咱们自家兄弟,难道你们还不相信我吗?”   那“老李”说道:“不是不相信你,但总是先君子后小人的好。既然合伙,帐目就得分 明。我们要不是暗中跟你来到这儿,怎知你有什么进帐?”   龙成斌听他口气,料想已经瞒不过他们,便道:“我和这小子说的话,想必你们已听见 了。那么你们应该知道,这好处可是在后头的呢!你们想想,张丹枫只能收一个徒弟,当然 只有由我冒充这小子。待我学成之后,方能和你们分享!”   那粗豪汉子道:“老韩,你的意思怎样?”那姓韩的道:“大的好处,固然是在后头, 小的好处,现在未尝不可分赃!”   龙成斌道:“分什么赃?”   那姓韩的道:“李大哥,你要宝刀,我要剑谱,如何?”他不直接答复龙成斌如何分 赃,却和那粗豪汉子商量,显然是他们之间,业已有了协议。那粗豪汉子笑道:“本来张丹 枫的剑谱当然更珍贵一些,但咱们是自家兄弟,做哥哥的还好意思和你挑肥拣瘦么?你说怎 样就怎样吧。”龙成斌忙道,“这样不行呀!”   那粗豪汉子冷笑说道:“龙老三,一个人应当知足才好,你已经占了大大的便宜,还和 我们争论?”   那姓韩的接着说道:“是呀,龙老三,你想想看,你做了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的徒弟, 将来你的武功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的了,这好处不比什么宝刀、剑谱大得多么?亏你 还好意思和我们掂斤论两?”   龙成斌苦着脸道:“两位大哥有所不知,这两件东西是我要拿来当作信物去见张丹枫 的,待我学成武功,再给你们不迟。那时我非但可以给你们宝刀、剑谱,我学到了手的武 功,也可以转授你们,那不更好?”   那粗豪汉子双眼一瞪,说道:“龙老三,不是做哥哥的不相信你,但俗语有云:现钟不 打反去炼铜,我可也不能这样笨呀!”   龙成斌皱眉道:“你们拿走这两件信物,却叫我如何取信于张丹枫?”那姓韩的笑道: “龙老三,你能言会道,一张嘴能把树上的鸟也哄下来。这小子已经把全部秘密告诉你,你 还怕骗不过张三枫吗?”龙成斌道:“你们别忘了张丹枫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他岂 能像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容易受骗?”   那姓韩的道:“这也未必。君子可以欺其方,云浩死在桂林,这总是真的。陈琴翁祖孙 于云浩有恩,这也总是真的。你说的既然都是‘真话’,没有‘信物’,料亦无妨。”那粗 豪汉子似乎等得已是甚不耐颊,大声说道:“龙老三,我不管你怎样去骗张丹枫,我们可不 能帮你白干一场!”   龙成斌道:“我已经答应将来把好处分给你们了!”那粗豪汉子冷笑道:“将来,将 来,谁知你将来不会藏私!”总而言之,废话少说,宝刀剑谱,快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对 你不客气了!”   龙成斌作出无可奈何的神气,苦笑说道:“两哥哥既然这样不相信小弟,我也只好依从 你们了。”   那粗豪汉子一道:“对啦,你早肯这样,不是少了许多唇舌?”   那姓韩的道:“你把藏有剑谱的盒子放在地上,我自己会拿!”   粗豪汉子瞿然一省,说道:“对,你把宝刀抛给我,不许走过来了。”   龙成主苦笑道:“两位哥哥如此多疑,难道小弟还能暗算你们吗?”当下掏出盒子放在 地上,那姓韩的折下一枝树枝,把盒子拨到跟前。粗豪汉子道:“宝刀抛过来!”   龙成斌道:“是!”陡然间只见刀光如电,龙成斌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倏地拔刀出鞘, 就掷过去。   那粗豪汉子虽然有所戒备,却想不到龙成斌在给他们喝破之后,还敢骤施杀手。要想拔 刀招架,已来不及,只听得“咔嚓”一声,血光迸现,宝刀已是插入了他的心窝,就在此 时,那姓韩的亦已飞出一支钢镖。龙成斌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慌忙斜身疾闪。饶是他闪得 快,肩头给钢缥擦过,也划开一道伤口。还好未伤着琵琶骨。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不约而同的去抡那把宝刀。那姓韩的汉子抢快半步,但亦已无暇 去拾宝刀,只能一脚把宝刀踢开,让大家都得不到。姓韩的汉子喝道:“龙老三,你好 狠!”龙成斌冷笑道:“谁叫你们苦苦相逼,我这是无可奈何!”口中彼此指责,拳脚也是 此来彼往了。陈石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看他们打得十分激烈,不禁暗暗吸一口凉气, “原来龙成斌的本领果然是比我高得多。这汉子的本领也是在我之上。”   论本领龙成斌是比那姓韩的汉子稍胜一筹,但他受了镖伤,此消彼长,却只能堪堪打成 平手。   龙成斌道:“韩大哥,咱们别打了吧。宝刀剑谱,全都送给你!”   那姓韩的道:“谁相信你的鬼话!”“篷”的一声,长拳捣出,正中龙成斌胸口。龙成 斌好像一根木头似的,晃了两晃,“卜通”倒地。   那姓韩的大喜,上来察看龙成斌死了没有,正想补他一记窝心腿,不料脚跟突然一麻, 自己先站不稳倒下去了。原来龙成斌用的是苦肉计,倒在地上,乘其不备,突然将他勾倒 的。   龙成斌忍着疼痛,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把那姓韩的汉子压在下面。   龙成斌使出吃奶气力,紧紧扼着他的喉咙。那姓韩的汉子拼命反击,翻翻滚滚,困兽之 斗,分外骇人。龙成斌肋骨断了两根,但十指如钩,紧扼对方咽喉,仍是半点也不放松。过 了半支香的时刻,那姓韩的汉子发出呜呜的怪叫,终于支持不住,气绝而亡。看得陈石星毛 骨惊然。   龙成斌筋疲力竭,受伤亦是不轻,他杀了两个伙伴,已是站不起来。慢慢爬过去,把那 口宝刀从那个粗豪汉子的身上拔出。那个汉子的胸口开了一个窟窿,血如泉涌,当然是不能 活了。   龙成斌只觉浑身无力,心里想道:“好在我早就点了这小子的穴道,不悄他会反啮,慢 慢杀他不还迟。”吸一口气,慢慢又爬过去,拾起了那个盒子。狂喜之下,龙成斌哈哈笑 道:“两件宝物都到了我的手上,张丹枫的徒弟我也是做定的了。再过几年,我的武功就是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啦!”他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面狂笑,一面打开盒子。先睹为快,要 看一看张丹枫的剑谱究竟如何奥妙。   那知乐极生悲,笑声未已,跟着就是一声惨厉的呼叫。原来他触动了机关,盒盖倏的弹 开,刀片伸出,割断了他的一根手指。   俗语说十指痛连心,更何况龙成斌是在力竭筋疲、身上受伤之后,突然给割断一只手 指,哪里还支持得住?一声惨叫,登时晕倒,不省人事。陈石星又惊又喜,“苍天有眼,果 然是恶有恶报。我刚才本来要给他打开这个盒子的,要是他不那么心急,此际剑谱早已到了 他的手中了。他点了我的穴道,却不知道开盒子的方法,断送了一根手指,这是活该。想不 到这个盒子又一次帮了我的大忙。”不过,陈石星还未能说是就已脱离险境。关键在于:他 的穴道是否能够在龙成斌醒转之前解开?   龙成斌是用重手法点了他的麻穴的,倘若没人给他解穴,必须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龙 成斌不过一时晕了过去而已,他的武功底子甚是不差,虽然受伤也是不轻,但在十二个时辰 之内。一定会慢慢苏醒。那时陈石星的性命,就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哪里会有人来?除非是隐居在石林的张丹枫会走出来。但“石林万 户千门闭”,张丹枫深藏石林里面。纵有天大的神通,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又岂会无缘 无故的走出来。陈石星叫不出声,唯有心中苦笑,笑自己的希望太过不切实际,实是渺茫。   陈石星紧紧注视龙成斌,龙成斌动一下,他的心头就跳一下,幸好龙成斌还未醒过来。 暮蔼苍茫,天色渐渐黑了。要想有人来救自己,这希望是逾加渺茫了。   陈石星忍受不住精神的磨折,蓦地心头一动,“求人不如求己,我何不试试自行解穴? 即使仍是不能成功,也总胜于束手待毙!”于是索性不再去注视龙成斌,试行慢慢凝聚真 气。   云浩留给他的拳经刀谱附有正宗内功的修练方法,可以自行解穴。不过陈石星只是练了 三个月,只能说是略窥藩篱,要想自行解穴,谈何容易?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陈石星但觉丹田一股热气升起,看来是有点成效了。修习上乘内 功,倘若有了相当火候,自行解穴,最多也用不了半个时辰。但现在已不知多少个时辰过 去,陈石星仍然只能一点一滴的慢慢凝聚真气,身体丝毫不能动弹。   天色完全黑了,一轮明月也从东方升起来了。龙成斌在地上翻了个身,喉头发出咕咕的 声响,看来用不多久,他就可以醒过来了。陈石星咬了咬牙,暗自思量:“死生有命,我总 之尽力而为。”对周围的一切,宛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此一来,真气的运行倒是比刚 才加快了许多。   龙成斌终于醒过来了!   断了的手指,鲜血还是在流,很痛。不过,他却是可以动弹了。他敷上了金创药,养了 一会神,觉得好了一些,留心察看,只见那个盒子还在他的脚边,盒盖已经自行关上。   龙成斌拿起一根树枝,把那盒子轻轻拔动,看见盖子并不弹开,方始大着胆子,战战兢 兢的把那盒子纳入囊中。原来这个盒子,倘若不是去打开它,就不会触动里面的机关。   一轮明月正在天心,龙成斌恢复了两分气力,心里想道:“这小子武功不弱,只怕用不 了十二个时辰,穴道就会自解。当务之急,我可得先杀了他。”此时距离陈石星被点穴,已 有七八个时辰,要到天亮之前,他的穴道方能自行解开。龙成斌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自行运 功,凝聚真气,当下毫无顾忌抓起宝刀,哈哈笑道:“小兄弟,幸好我能够在你的穴道未解 之前醒来,这是我的命大福大,你只好自己认命了!”   忽听得“当”的一声,突然间一颗石子打来,把他的宝刀打落地上。龙成斌大吃一惊, 定睛看时,只见陈石星已经跳了起来!   原来陈石星在这千钩一发之际,一急之下,奇经八脉突然打通,真气瞬息流转全身,穴 道已然自解!   陈石星打落了他的宝刀,戟指骂道:“龙成斌,在你读的是圣贤书,行为却是这等卑 鄙,连市井小人都还不如,还幸苍天有眼,你这小人害不死我!”   龙成斌虎口隐隐作痛,只道陈石星已经恢复武功,就要来杀自己。他受伤不轻,如何敢 和陈石星交手?   “小兄弟,请你念在往日之情饶我一命。”龙成斌吓得连宝刀也无暇再拾起来,一面叫 一面飞奔。性命关头,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跑得居然好像没有受伤一样。转瞬间,滚下山 坡,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陈石星喝道:“滚你的吧!谁还和你称兄道弟。”一口闷气吐了出来,突然双腿发软, 不由自主的又坐在地上。原来他的穴道刚刚解开,飞出石子,打落龙成斌手上的宝刀,体力 其实亦是早已支持不住。假如龙成斌不是给他吓跑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陈石星睡了一觉,天明方始醒来。看了看两具尸体,心中犹有余悸。“仗义每多屠狗 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两句老话当真说得不错。”慨叹良久,纳刀入鞘,想道:“还好宝 刀和古琴没有失掉,只是可惜张大侠的剑谱却给他拿去了。不过那只是几页有图无文的草 稿,谅他也未必看得懂。”   朝阳冲出云海,大地遍洒金光,天际阴霾尽扫,陈石星迎着朝阳,踏入石林。   陈石星一面走一面赞叹,“前人说石林乃是天开异境,果然名不虚传,和七星岩相比, 当真是难分讲轻。”但见石峰处处相连,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几乎是移步换景,佳妙纷 呈。   不过陈石星却是无心细赏,他急于知道的是,张丹枫是否还在石林之中。   石林奇峰罗列,万户干门,张丹枫即使是在石林,他也不知该当如何寻找,只好信步所 之。   忽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峭壁下面一个小湖,湖边野花杂开,幽香扑鼻,峭壁上题有 “剑峰”两个大字。   陈石星蓦然省起,云浩曾经对他说过,张丹枫每天都在剑峰练剑,剑湖洗剑。这“剑 峰”二字就是张丹枫的手书。自己在无意之间,竟然误打误撞的来到了剑峰之下、剑池之旁 了。   可是还是没有见着人影,他高声叫道:“张大侠,晚辈陈石星奉令亲云浩之命前来求 见?”也是没人回答。   陈石星坐在湖边,放下古琴,蓦地心头一动:“我何不用琴音表达来意?”   他弹奏的是屈原“离骚”的一节:“制麦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己 兮,苟余值其信芳。”前两句以制衣裳来比喻修身,亦即以香花来比喻君子的美德。后两句 用浅白的语句来说,就是:“只要我的内心真是高洁芳香,没有人知道我那又何妨?”这几 句诗本来是屈原内心的“独白”,用来表达自己的“孤高”的,后世则借用来颂扬隐士高 人。张丹枫隐居石林,自是不折不扣的当世高人,是以陈石星弹奏此曲,用来表达自己对张 丹枫的仰嘉之忱。   一曲告终,余音袅袅。但只有剑湖的水轻轻荡起涟漪,剑峰上仍是空林寂寂。   “莫非是张大侠不愿接见尘世俗人?又难道他根本就早已不在人世?”陈石星猜疑不 定,心乱如麻。想起自己历尽艰辛,方能到此,倘若找不着张丹枫,爷爷的仇如何能报?悲 从中来,难以断绝,不知不觉又把“广陵散”弹奏出来。   广陵散的后半阙是天下最悲怆的曲调,当今之世,除了陈石星,也没有人会弹了。林中 的鸟儿,本来是习惯一大清早离巢觅食的,此际却不知是否受了琴音的感染,三三五五,尽 都停在枝头,伤心得不能振翅高飞。   正在弹到伤心之处,忽听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石林里是无数傲兀矗立的石笋,聚而成“林”。人在林中,往往在穿右插,找不到出 路。故此前人诗云:“石林万户千门闭,不亚武侯八阵图。”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像就要 来到跟前,其实却还不知要多少过“路转峰回”才能见面?   陈石星初时听到脚步声,乃是又惊又喜;等到听清楚之后,却不由得只是有惊无喜了。   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的脚步声。   云浩曾经告诉他,张丹枫是独自一人独房石林的。十多年来,除了一个云浩之外,根本 也就没有外人进过石林。而现在却是三个人一起前来。   寻常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冒险踏入石林的。那么依理推测,假如不是张丹枫的话, 那就十九是张丹枫的仇家了。   陈石星正在怔怔不安,手指在弹琴,眼睛则全神贯注视着脚步声的来处。   忽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发出:“不要再弹了!”正是:            广陵散绝千秋恨,此曲人间哪忍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七回 要诀玄功传弟子 广陵绝曲悼宗师 梁羽生《广陵剑》 第七回 要诀玄功传弟子 广陵绝曲悼宗师   陈石星骤吃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不禁喜出望外。   站在他背后的是黑摩诃!   但黑摩诃脸上却是毫无喜色,甚至好像是在恼他。“张大侠在闭关练功,你懂不懂?”   什么叫做“闭关练功”,陈石星的确不懂。不过从黑摩诃斥责他的语气听来,似乎是怪 他不该用这样凄凉的琴声扰乱张丹枫的心神。陈石星惶然说道:“我,我不知道。但,外 面,外面……”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近了,有了他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奇怪。张丹枫怎的还有闲情逸 致弹琴?”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他是想学诸葛亮的弹琴退敌吧?不过我可不信他是孔 明,咱们也不是司马懿。”   黑摩诃面色沉重,在陈石星耳边低声说道:“快躲起来,这几个人比刀王余峻峰更厉 害,我可保护不了你!”   陈石星有过上次的经验,情知倘若自己在旁,非但帮不了黑摩诃的忙,反而会拖累他, 于是连忙拿起古琴,爬上剑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   他刚刚藏好身子,那三个人也走到剑湖来了。其中一个,是他曾在七星岩见过的那个大 魔头厉抗天。   另外两人,一个是老道士,一个是拿着龙头拐杖的白发婆婆。   陈石星又是吃惊,又是诧异:“黑白摩诃兄弟如同一体,为什么现在只见哥哥,不见弟 弟?糟糕,来人既然比余峻蜂那一伙人还更厉害,黑摩诃独自一个怎打得过他们?张大侠又 正在闭关练功,闭关练功,顾名思义,恐怕是不能出来迎敌的了?”   此时双方已是剑拔弩张,陈石星只能怀着满腹疑团,无暇去想了。   厉抗天哈哈笑道:“黑摩诃,你想不到我终于会找到这里来吧。嘿嘿,你知不知道,那 一天我本来可以帮余峻峰忙将你杀掉的,但我要借重你做我们的向导,只好让你多活些时 辰。嘿嘿,如今用不着你了,我可要给余峻峰报一杖之仇啦!”   那老婆婆道:“黑摩诃,你要想活命,快快把张丹枫叫出来!”   黑摩柯冷冷说道:“你这老乞婆想和张大侠交手,未免太不知自量了吧?”那老婆婆怒 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轻视我鸠盘婆?你知不知道,张丹枫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说 到“无礼”二字,龙头拐杖猛地一击,把一块大石头打成粉碎。   黑摩诃笑道:“鸠盘婆,几十年不见,你的脸皮倒是越老越厚了。当年你和六阳真君、 赤霞道人给张大侠赶下点苍山,张大侠曾和我们说了些什么话来?你不记得,我可以提醒 你!”   原来三十年前,天下四大魔头,为首的是厉抗天的师父乔北溟,依次是六阳真君、赤霞 道人和此刻正在向黑摩诃大吹法螺的鸠盘婆。乔北溟败于张丹枫剑下,远走海外。其他三人 联手向张丹枫寻仇,在点苍山上一场恶斗,结果仍然不敌。他们发誓在张丹枫有生之日不再 出现江湖,张丹枫方才放过他们。   三十年过后,赤霞道人已死,乔北溟则仍遁迹海外,只道徒弟重回中原。当年的四大魔 头,在中原就只剩下鸠盘婆和六阳真君了。六阳真君就是此际给鸠盘婆押阵的那个老道士。   黑摩诃揭开他们的疮疤,鸠盘婆和六阳真君不由得都是勃然大怒。六阳真君沉声说道: “你懂得什么,我们就是要趁张丹枫未死,来找他报仇的。”鸠盘婆喝道:“黑摩诃,你不 想做替死鬼,就快点叫张丹枫出来!”黑摩诃哈哈笑道:“杀鸡焉用牛刀,你们三个并肩子 上吧,我替张大侠打发你们!”鸠盘婆冷笑道:“黑摩诃,谅你能有多大本领?你要求死, 那还不易,只我老婆子便可以‘成全’你了,何须帮手。”话声一顿,呼的一拐,便即卷地 扫来。   六阳真君已经跨出几步,听得鸠盘婆这么一说,重又迟回原处,心里想道:“不错,我 须得留些气力斗张丹枫。张丹枫虽然年迈,也还是不可轻敌的。”   黑摩诃举杖相迎,但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震得陈石星耳鼓嗡嗡作响。定睛看时,只 见黑摩诃和鸠盘婆两条人影倏地分开,原来彼此都给对方的内力震道三步。黑摩诃虎口酸 麻;但鸠盘婆的龙头拐杖损了一个缺口。   黑摩诃固然心头微凛,鸠盘婆的龙头拐杖损了一个缺口更是吃惊不小。   “这绿玉杖的确是件宝物,怪不得余峻峰的刀网阵也奈何不了他们兄弟,黑白摩诃孪生 兄弟决不会只有黑摩诃出来迎敌?这正是我剪除张丹枫羽翼的好机会!待到白摩诃来到,只 怕我们三人联手,要除掉他们兄弟也是不易。如何还能再斗张丹枫?”鸠盘婆心有所忌,力 求速战速决,一退即止,再施杀手。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双方倏的又是由分而合。鸠盘婆拐杖直戮对方丹田下的“血海 穴”,黑摩诃玉杖形如白鹤亮翅,斜拍脉门。   绿光电闪,倏的一圈,裹住了鸠盘婆的龙头拐杖,在旁观战的两个魔头也吓得胆战心 惊。猛听得鸠盘婆大喝一声,龙头拐杖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卸开了黑摩诃绿玉杖 的压力,接着顺势一拍,往上反展,大喝一声:“着!”拐杖一转,龙头的铁嘴,伸到了黑 摩诃的面门。六阳真君和厉抗天同声喝采,陈石星则是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鸠盘婆这几招用得精妙绝伦,险狠吝极。闪电反击,满以为黑摩诃难逃拐下。焉知她快 黑摩诃也快,但听得“当”的一声,黑摩诃的绿杖已然封了上来,冷笑说道:“不见得!” 绿光一圈,又把龙头拐杖裹住。   这几下兔起鹘落,霎那之间,主客易势,互争先手,把旁观三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鸠 盘婆连声怒吼,龙头掏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但兀是摆脱不了绿光缠裹。鸠盘婆胜在功力 略胜一筹,但黑摩诃的杖法更加精妙,加以他的绿玉杖坚逸金跌,在兵器上占了便宜,不多 一会,鸠盘婆的龙头拐杖上又添了几个缺口。   六阳真君看得直皱眉头,要想上前助战,又怕张丹枫突如其来,自己先行消耗气力,实 属不智。   厉抗天忽道:“弹琴的那个人不是张丹枫!”   六阳真君道:“你怎么知道?”   厉抗天道:“张丹枫虽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弹琴却没有这个人弹得好。当今之世, 只有桂林的陈琴翁才有这样高明的琴技,我在七星岩曾经听过他弹奏的。”   六阳真君道:“你不是说陈琴翁已经死了吗?”   厉抗天道:“我知道他受了重伤,不过也只是猜测他死掉而已,并没有见着他的尸 体。”   六阳真君道:“陈琴翁本领如何?”厉抗天道,“琴技天下第一,武功顶多只能算是二 流角色。”   六阳真君沉吟半响,说道:“奇怪,张丹枫为什么不出现?”   厉抗天道:“张丹枫年纪老迈,说不定是练功强求精进,业已走火入魔。”   六阳真君的见识在厉抗天之上,心中暗自思忖:“张丹枫的内功之纯,三十年前,已经 是天下无敌。以他练的这样纯正内功,走火入魔想来是不会有的。但黑白摩诃是最忠心于他 的人,倘若他在此间,也绝没有袖手旁观之理。嗯,说不定是他已离开石林,却叫黑摩诃留 守?”   六阳真君最怕的是张丹枫就在附近,突如其来。如今已经知道弹琴的人不是张丹枫,心 想这个险是值得一冒的了。于是说道:“好,你去找弹琴的人,我去助鸠盘婆一臂之力。” 厉抗天正是要他如此,便欣然答应。   六阳真君喝道:“黑摩诃,你的兄弟哪里去了?我想看你们兄弟的双杖合壁有什么了不 起的能力?”   黑摩诃冷笑道:“对付你这牛鼻子臭道士何须双杖合壁?我早就叫你们并肩子的齐上, 用不着假惺惺啦!”   六阳真君说道:“好,这可是你自己求死,怪不得我恃众凌寡!”说话之间,已是加入 战团,亮出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   他这独门兵器是一条通红如血的长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鞭上挂着两个白金所铸 的骷髅头,骤眼看去,就像真白骨骷髅一样,衬着那条色泽殷红的长鞭,更显得狰狞诡异。   六阳真君喇的一鞭打去,那两只骷髅头随着鞭风飞舞,嘴巴忽地裂开,露出两排白森森 的牙齿,向着黑摩诃咬来。   黑摩诃冷笑说道:“你使用这等邪门兵器,就吓得了人么?”振臂一挥,绿玉杖荡开鸠 盘婆的铁拐,杖头直插骷髅头的“血盆大嘴”。   六阳真君手腕一翻,骷髅鞭倏的又飞起来,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黑 摩诃一个“移形易位”,避开鸠盘婆的铁拐,绿玉杖荡歪鞭梢,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裳 却已给骷髅头的利齿咬破。六阳真君冷笑道:“怎么样,邪门兵器也奈何得了你吧!”   陈石星看得胆战心惊,只见厉抗天已经跑到剑峰脚下,叫道:“陈琴翁,你躲不了的。 只要你据实回答我的问话,我不会要你性命的,出来吧!”   就在此时,陈石星忽觉肩头一麻,已是给人抓住。   陈石星大吃一惊,只听得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我带你同去见张大侠。”   声音好熟,陈石星定了定神,这才发觉拖着他的那个人是白摩诃。   白摩诃熟悉地形,在乱石丛中,借物障形,蛇行兔伏,展开了轻灵迅巧的身法,奔上剑 峰。山脚下的厉抗天,竟是丝毫未觉,不消片刻,已是把陈石星带进一个石窟。只见石窟里 有一个三络长须,相貌清癯的老者盘膝而坐,料想就是当代的第一剑客张丹枫了。   历尽艰辛,终于得偿心愿,陈石星又惊又喜,急切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白摩诃把陈石星放了下来,说逍:“刚才弹琴的就是这少年。他,他是——”   张丹枫道:“我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你别耽搁了,快去助你哥哥!”   白摩诃似有为难之色,说道:“张大侠,那么你——”   张丹枫道:“我就可以‘开关’了,你不用替我担心,快去,快去!”   原来修练上乘内功,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闭关练功”。“闭关”多则七天,少则三 日,在这期间,练功的人,不眠不食,不动不言,恍似老僧入定,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此时若有外敌侵袭,一个普通的人也可致他死命。黑白摩诃来到石林之时,恰巧 碰着张丹枫闭关练功,是以当他们知道外面有三个魔头来到之时,必须留下一人,为张丹枫 守卫。   白摩诃知道哥哥此际正临险境,无可奈柯,只好说道:“张大侠,你多保重,不必忙于 应敌。”跑出石窟。片刻之后,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震得群峰回响,料想是白摩诃已经和 厉抗天交上了手。   张丹枫和颜悦色的说道:“好孩子,我等你来这里已经等了许久了,不过却想不到你恰 巧在我闭关练功的期间来到,但你也暂时不必理会外面的事情。”   陈石星跪下磕头,说道:“晚辈陈石星,奉令亲云大侠之命……”   话未话完,张丹枫已是把他扶起,说道:“你别拘礼。”接着叹口气道:“云浩的不幸 遭遇,我已经知道了。好孩子,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陈石星不禁一怔,不解张丹枫何以往如此紧张的情形之下,还有如此闲暇的心情问他这 个。当下恭恭敬敬的答道:“我弹的是‘一陵散’。”   张丹枫叹道:“原来是‘广陵散’,怪不得如此悲怆,凭我五十年的定力,也为之神摇 心动!”原来张丹枫闭关练功,本如老僧入定,是“广陵散”的琴音,方能将他从“禅定” 的境界之中唤醒过来的。   陈石星惴惴不安,说道:“张大侠,我不是有意惊动你的,我,我不知道……”   张丹枫轻轻抚拍他,柔声说道:“我非但不怪你,我还要感激你呢。要不是你的琴声将 我唤醒,这‘天开异境’的石林,就要受妖人践踏了。好孩子,你把‘广陵敬’给我再弹一 遍,只弹上半阙!”   “广陵散”的上半阙是稽康怀念昔日与好友的畅游之乐,充满欢愉的情感,琴音一起, 光线黯淡的石窟之中,也好像是遍地明媚的春光。张丹枫闭目垂首,神游物外,仿佛到了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与爱侣同游,良朋论剑……   半曲告终,余音犹在石窟之中缭绕。张丹枫忽地一声长啸,宛如虎啸龙吟,听得陈石星 又惊又喜。   这一声长啸显示了深厚的内力,陈石星虽然还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武学造诣,亦已知道 张丹枫业已恢复精神,体内真气充沛了。   果然只见张丹枫站了起来,说道:“好孩子,我已经可以‘开关’了,你和我一起出去 吧!”   黑白摩诃双杖合壁,在剑峰脚下恶斗三大魔头,此时正是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啸声蓦地 传来,三个魔头都是大吃一惊,黑白摩诃则是喜出望外!   六阳真君喝道:“我和你们拼了!”长鞭一卷,似左反右!鞭梢卷到了白摩诃的足跟, 鞭上挂着的两个骷髅头却飞了起来,一个啮黑摩诃的右肩,一个啮白摩诃的左肩,这一下一 招三用,端的是阴狠之极!   黑摩诃一个“燕子钻云”,唰地跳起一丈来高,绿玉杖一招“鹰击长空”,凌空挥下; 白摩诃使出一招“枯藤缠树”,把卷地扫来的骷髅鞭挑开。   只听得“砰、砰”两声响过,那两只骷髅头突然裂开,喷出一溜暗赤色的火花!   原来六阳真君这条长鞭名为“骷髅烈火鞭”,那两只白金铸成的骷髅头内有机关,不但 能够啮人,咬断对方的筋脉,而且内中还藏有火器,能喷磷火,六阳真君之所以敢和鸠盘 婆、厉抗天结伴前来石林,向张丹枫挑衅,除了欺负张丹枫年老之外,就是恃有此鞭。   这一下当真是变出意外,陈石星人在山腰,只见爆炸声音过后,黑白摩诃都是已在火光 笼罩之下,头发衣裳全烧着了。   黑摩诃喝道:“好妖道,我和你拼了!”不顾身上着火焚烧,猛的一杖向六阳真君击 下。   白摩诃功力较弱,已是支持不柱,连忙在地止打一个滚,想要弄熄身上的火焰,人还没 有跳起,鸠盘婆的铁拐亦已向他打了下来。   黑摩诃一杖挑开六阳真君的骷髅鞭,倏地卧倒,叫道:“雷电交轰!”白摩诃还未能跳 起身来,黑摩诃要与他双杖合壁,自己也非卧倒不可。   双杖同时举起,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鸠盘婆口喷鲜血,倒掠出数丈开外。   但黑摩诃这一杖击下,亦已是强弩之未,他把弟弟拉了起来,跑出十来步,两个人都是 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厉抗天大喜道:“他们支持不住啦,快点干掉他们!”   话犹未了,忽听得霹雳似的一声大喝,“你们这几个妖人胆敢违背昔日誓言,我张丹枫 今日可不能放过你们了!”张丹枫这一声“狮子吼”,震得厉抗天失魂落魄,独脚铜人业已 高高举起,却是不敢向黑摩诃击下。   说时迟,那时快,当真是声到人到,张丹枫好似从天而降,人在十步之外,劈空掌的掌 力已似挑山倒海而来!   只听得“轰隆”一声,六阳真君鞭上挂着的那两只骷髅头给张丹枫的掌力震成粉碎,烈 火反烧自身,倒在地上,不过片刻,化为灰烬。   厉抗天恍如泥塑木雕一样,铜人仍然高举,身子却是动也不动。张丹枫皱眉说道:“我 念在你是替师报仇,愚忠也还可悯,饶你不死,你还不愿意?”厉抗天仍然动也不动,也没 回答。张丹枫发觉有异,迈步上前,把他的独脚铜人夺下。   碰着他的身子,厉抗天这才像根木头一样,“卜通”一声,倒了下地。原来他给张丹枫 的“狮子吼功”震破了胆,已然死了。   鸠盘婆倒在血泊之中,呻吟叫道:“张大侠,求求你成全我吧!”黑白摩诃那一招双杖 合壁的“雷电交轰”,威力奇大,鸠盘婆刚才独力硬接这招,狂喷鲜血,业已气息奄奄。   张丹枫心中不忍,叹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随手弹出一颗石子,打着鸠盘婆 的死穴,让她少受痛苦,便即身亡。   黑白摩诃身上的火焰已经熄灭,但亦已是气息奄奄。并排躺在地上,此时正想挣扎起 来。   张丹枫道:“我们别动,我给你们疗冶。”   白摩诃气若游丝,嘴唇开阖,张丹枫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只听得白摩诃说道:“张大 侠,你替我报了仇,我很欢喜。这磷火有毒……”声音细如蚊叫,话未说完,气已断了。   张丹枫左掌按在白摩诃背心,右掌按在黑摩诃背心,把本身真气输入体内。不久,只觉 白摩诃身体渐渐僵冷,黑摩何则动了一动,缓缓张开眼睛。   张丹枫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想道:“原来我也要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他以本身真 气,助黑白摩诃推血过宫,岂知白摩诃还是不能救活。黑摩诃虽然醒来,但看来也不过是回 光返照而已。   黑摩诃道,“张大侠,你不应该这样快就‘开关’的,我们不打紧,你可还要保重身 子,把你的绝世武学继续钻研,传之后人呢!”   张丹枫心痛如割,说道:“你别胡思乱想,赶快气沉丹田,我给你打通奇经八脉。”   黑摩诃道:“我的兄弟呢?”   张丹枫道:“你暂时别管他,听我的话。你受的火毒害泄出来还可活的。”张丹枫一生 对朋友没有说过假话,此时不忍把白摩诃已死的真相告诉黑摩诃,但黑摩诃从他的语气之中 亦已知道了。   黑摩诃低声说道:“张大侠,你没事就好。我们兄弟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该同年同月同 日死。你不必为我消耗真气啦,两根绿玉杖,请代收藏,留给我的弟子来取。要是没有人 来,就送给这位小兄弟。”   张丹枫叫道:“不可!”话犹未了,只见黑摩诃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中,低下了头。原 来已是自断经脉而亡了。   陈石星此时方始赶到,看见黑白摩诃惨死,不禁一声惊呼,扑上前去。   张丹枫衣袖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陈石星推开,说道:“磷火有毒,你的功力 尚浅,不可碰着他们身子。”   血雨腥风过后,石林重又归于寂静;但黑白摩诃却已与敌人同归于尽了。想起了这两位 老前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欲哭无泪,呆若木鸡。   张丹枫说道:“他们两兄弟由邪归正,他们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了。你知道他们在 临死之前,心里是并不感觉什么痛苦的。不过,好孩子,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放下黑摩诃的尸体,回头奔上剑峰。   陈石星呆了一会,方才能够哭出声来,正在哭到力竭声嘶的时候,只听得背后有人说 道:“好孩子,你也别要太难过了,帮我的忙,让他们入士为安吧。”回头一看,只见张丹 枫左手拿一把铁铲,右手拿着一把铁锹,不知什么时候,又已从剑峰下来了。   陈石星默默无言,接过铁铲,帮忙挖土。张丹枫掩埋了黑白摩诃的尸体,说道:“你再 挖一个抗,把那三个人也一齐掩埋了吧!”   张丹枫找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拿来用作墓碑。取出一柄短剑,在墓碑上刻了几个大字: 天竺友人黑白摩诃之墓。放声歌道:   “广陵散绝隔幽冥,大化迁流孰与停?   剩有高风吹发白,更无佳日付年青!”   “大化迁流”是日月运行不息之意,诗的大意是说,生老病死,乃人生之所必经,过去 与良朋共度的“佳日”已是一去不可复回,如今我是白头人吊白头人了。吟声悲苦,实不亚 于陈石星刚才弹奏的“广陵散”。   陈石星已经把那三个魔头埋葬,走到张丹枫身边,只见张丹枫好似突然变成了衰老不堪 的老头,他安好墓碑,已是止不住吁吁气端。   陈石星担心张丹枫的身体,强抑眼泪,反过来对张丹枫道:“张大侠,你保重身子要 紧。既然是大化迁流,有生必有死,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陈石星不懂他要办的是什么“交代”,隐隐感到不祥之兆,眼看月亮已到中天,说道: “张大侠,你也应该早点歇息了,要办的事情留等明天不行吗?”   张丹枫苦笑道:“大化迁流,明天、明天的太阳还是一样会从东方升上来,但我已不知 身归何处?”   陈石星不觉心头感到一股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张丹枫继续说道:“好孩子,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你是不是想拜我为师?”   陈石星本来不想在他伤心的时候麻烦他的,但张丹枫既然自动提出,陈石星当然亦是求 之不得,立即便跪下去,向张丹枫行拜师大礼,说道:“弟子正有此意,只不知张大侠可 肯……”   张丹枫道:“你我虽然刚刚相识,我已知道你是个诚朴的少年,更难得的是你也是性情 中人,正对我的脾气。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陈石星悲喜交集,抹干眼泪,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   张丹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你把云浩传给你的刀法演给我看!”   陈石星心里想道:“让师父的精神转移到另一方面也好。”他本来是没有心情的,如此 一想,也就强振精神,把自己所领悟的云家刀法,在张丹枫面前,一招一式的练起来。   张丹枫微笑说道:“好孩子,你很聪明,有了这个根底,更上乘的内功,看来你也可以 无师自通了,嗯,我是可以放心啦。”   陈石星怔了一怔,张丹枫称赞他虽然令他感到欢喜,但“师父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可以 无师自通,他就可以放心呢?”   张丹枫拿出了一本书,缓缓说道:“这是我著的玄功要诀,你用心研读,不过三年,便 可有成。有几点难解之处,我现在先和你讲解一遍。”   陈石星摒除杂念,用心倾听,好在张丹枫的解释深入浅出,并不难懂。张丹枫道:“倘 有还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你只要熟记口诀,日后也会自己领悟的。”   陈石星不觉又是一怔,为什么张丹枫要他日后“自己领悟”?“难道师父要离开石林 么?”   张丹枫继续说道:“我创有一套无名剑法,刻在石窟的壁上。我的大弟子霍天都是天山 派的掌门人,但他也还不知道我有这套剑法。你学成之后,倘有机会和大师兄相见,就把这 套剑法转授给他。倘没机会相见,也就算了。他的武学自成一家,他日成就只有在我之上, 决不在我之下,也用不着我替他操心啦。”   这晚月色明亮,湖中花树的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绚美的画图,湖光更增山色,陈 石星不知不觉想起了小时候爷爷教他读过的一首诗,心里想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 动月黄昏。林和靖孤山咏梅的这两句诗,倘若移到这里来用,也是贴切不过。”但晚风掠过 林梢,吹皱一湖绿水,依稀犹带血腥气味。陈石星不由得又是瞿然一省,心中叹了口气, “此地本是无殊世外桃源,可谁想得到,就在这幽美的剑湖旁边,刚才就曾卷起过一阵血雨 腥风?唉,可见得‘世外桃源’,也未必就真能避世!”   张丹枫也似若有所思,忽地喟然叹道:“今晚月色真美,可惜和我同一时代的人,不论 是敌是友,差不多都已‘大去’(死)了。再也没人陪我赏月啦,唉,这世界真是寂寞得 很,我也活得太长了。”   陈石星感到一股寒意,说道:“师父,弟子今后可以陪伴你老人家呀。”   张丹枫微喟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年纪太轻,一个孤独的老人的心情,说给你 听,恐怕你还是不会懂的。”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好像沉漫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默默的凝视 湖面荡起的涟漪。   陈石星正想劝他早点休息,张丹枫忽地拿出一把长剑,一把短剑,放在石上,说道: “奇怪,今晚我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有许多话想和你说。我给你说一说这柄宝剑的故 事。”   陈石星不敢扫他的兴,只好听他再说下去。   “你的师娘名叫云蕾,她是云浩的姑姑,想必云浩曾和你说过?”   陈石星点了点头,张丹枫继续说道:“我和她是师兄妹,我这把长剑名叫白虹,她这把 短剑名叫青冥,我和她合创了一套双剑合壁的剑术,黑白摩诃就是由于他们的双杖合壁被我 们的双剑合壁打败,给我们收服的。”   “你的师娘最喜欢石林风景,”张丹枫拔弄湖水,似乎是在追忆往事,过了一会,方才 往下说道:“她比我年轻,想不到她却先我而去。我为了无名剑尚未练成,只好遵从她的嘱 咐,在这石林里又独居了十多年。最近我发觉自己身体太过衰老,恐怕天不假年,是以在三 日之前,作最后一次的闭关练功。希望能够多活些时,完成心愿。原定‘闭关’七日的,不 料这三个魔头却在今晚来到,以致害死了黑白摩诃。”   陈石星道:“师父,这不是你的过错……”   张丹枫打断他的话道:“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他们究竟是因我而死,我总是觉得对他们 不住。不过好在我已经把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想出来了,刚才我回到石窟,就是把这最后一 招的图形添刻上去。”说至此处,凄然笑道:“我总算没有辜负你的师娘和黑白摩诃的期 望,现在是已经大功告成啦!”   陈石星道:“师父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张丹枫道:“更可喜的还是我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不愁我的无名剑法没有传人了。” 说至此处,忽地问陈石星道:“云浩有个女儿,叫做云瑚,他告诉你没有?”   陈石星道:“云大侠曾经嘱咐我将他的刀谱将来交回他的女儿。”   张丹枫道:“好,那么待你艺成之后,我还要顺便麻烦你做一件事情。”   陈石星道:“师父尽管吩咐。”   张丹枫拿起那柄长剑,说道:“这把白虹剑给你,希望你别辜负了它。”陈石星受宠若 惊,讷讷说道:“弟子,弟子不敢受师父如此珍贵……”   张丹枫笑道:“傻孩子,本门宝物,我不传给你、难道要把它带进坟墓去吗?你的大师 兄如今已是一流的剑派宗师,武学修为,将来可能还在我之上,他早已无需用剑的了。”若 再推辞,就是矫情了,陈石星只好把那白虹剑接了过来。   张丹枫接着把短剑拿起来,说道:“这把青冥剑,请你送给云浩的女儿。”   陈石星接了过来,说道:“弟子遵命。”   张丹枫面露笑容,继续说道:“这把剑本是云家之物,云浩死了,云家就只剩下他的女 儿了,这把剑应该回到她的手上。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要是你们也能双剑合壁,那就更 加好了。”   青冥、白虹是张丹枫夫妻的佩剑,他们夫妻曾以双剑合壁威震武林,如今张丹枫将这把 宝剑分赠陈石星和云浩的女儿,而且说出这番说话,倒是令得陈石星猜疑不定了。“师父是 什么用意呢?难道,难道他有意……嗯,我刚入师门,大仇未报,怎可如此胡思乱想?”   张丹枫若有所思,半晌忽地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星儿,你给我把‘广陵散’再弹 一遍。这次是要弹奏全曲,不是只弹半阂。”   陈石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下半阂曲调凄怆,师父此刻精神似乎有点异样,听这样 哀怨的曲调,恐怕不宜。”   张丹枫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古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广陵散’失 传己久,当真说得是绝世琴音,我若得闻此曲,就如古人得闻‘大道’一样。难得你会弹 奏,就当作你的拜师礼物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从张丹枫口中说了出来,听得陈石星不觉又是如感一股 寒意透过心头,“师父为何出此不祥之言?”但张丹枫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要是不弹的 话,岂非更着痕迹?何况张丹枫是指定要这“拜师礼物”的。   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把“广陵散”重弹一遍。   初时虽是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但琴音一起,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全神贯注,沉浸在他自 己所弹奏的曲调之中了。渐渐周围的一切,对他都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忘却了张 丹枫的存在。   张丹枫低首冥思,往事一幕慕从心头揭过,有多少欢乐,有多少哀伤……“蕾妹,为了 不负你的期望,练成无名剑法,我让你久等了。其实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算练成了绝世 武功,又有什么欢乐。”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抬起头来,只见张丹枫严似老僧入定,仍然是动也不动。   陈石星叫道:“师父。”不见张丹枫回答,吃了一惊,大着胆子,走过去将他抉起来, 这才发觉张丹枫已经死了!   一代武学宗师,在人间难得一闻的琴声之中去世,死得十分“洒脱”,可是陈石星却不 禁伤心欲绝了。正是:            入门方一日,洒泪悼师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八回 胡马久惊侵禹域 人间哪得有桃源 梁羽生《广陵剑》 第八回 胡马久惊侵禹域 人间哪得有桃源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陈石星在石林已是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当中,他每隔几个月,就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山区市集,向土人购买粮食,倒也 结交了几个朋友。   这天他从市集回来,心里闷闷不乐。原来他碰上一批从大理逃来的难民,说是蒙右有个 名叫瓦刺的部落兴起,蚕食四疆!有一支瓦刺骑兵,数月前侵入青海西康,矛头直指大理, 居民恐遭战祸,是以闻风逃避。这支骑兵,还不过是流寇性质而已。据说瓦刺的北面大军, 此刻正集结在山西省的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呢。   陈石星不由得心里想道:“这里虽然无异世外桃源,但外面干戈扰攘,我却怎能独善其 身?爷爷的坟墓恐怕已经是野草丛生了吧?唉!爷爷和云大侠的仇,也还要等待我去替他们 雪恨。只是我的武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成?”   他是无师自通,究竟是否已经练成了武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越学越觉得张丹枫所 传的武功精深博大,学了三年,还好像只是初窥藩篱。   不过想起若要报仇,武功非得练成不可。既然自己都觉得若是拿来应付雷震岳、尚宝 山、余峻峰等人,恐怕还赚不足,那就当然还要勤加苦练。于是摒除杂念,按照张丹枫的 “玄功要诀”练那上乘的内功心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浑身燥热,痛苦难熬。过了一会,一股热气,似乎从丹田升 起,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忽地胸口烦闷顿消,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 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陈石星练功完毕,站起身来,不由得惊喜交集。暗自想道:“按照 玄功要诀的说法,我好像已经打通了奇经八脉!难道,我的内功当真是已经练成了么?”   他提一口气,走出石窟,试一试跑下山去。剑峰陡峭,平时他施展轻功,也还是要牵藤 附葛的,但此际他竟然步履如飞,一口气跑到平地。   皓月当空,湖平如镜。浮光耀金,静影婆娑,和他师父坐化的那天晚上一样,一样的剑 湖,一样的月色。陈石星的心情可是大大不相同了。   他呆了一会,拔出师父所赐的那把白虹宝剑,抖起一朵剑花,蓦地凌空跃起。待他落下 地时,只见片片花瓣,飘落湖面。原来他把湖边一棵树上的十几朵花,每朵花削掉一瓣,那 棵树竟是枝不摇,叶不动。   陈石星大喜如狂,跳起来叫道:“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我也已经练成了!”   “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应该向师父告别啦。”他正想到师父坟前,把自己练成武功 之事,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听得似有异声。   陈石星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听觉、视觉都比常人敏锐得多。发觉有异,立即伏地听 声。果然听得似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那两个人踏入石林未久,距离剑湖也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的内功道诣比不上陈石星, 他们没听见陈石星刚才的笑声,陈石星却已发觉他们踏进。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声音好熟,陈石星怔了一怔,终于听出是谁,不禁怒从心起。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用尽心机,阴谋害他的龙成斌;一个是曾和尚宝山、铁杖禅 师等人联手,那天晚上,和黑白摩诃恶斗了一场的那个“刀王”余峻峰。   只听得龙成斌说道:“余庄主,假如张丹枫未死,咱们恐怕还得小心。你看,是不是由 我去假冒陈石星那小子更好一些?”   余峻峰道:“张丹枫若还未死,那小子当然已经变成他的徒弟了,你怎么能够再假冒 他?”   龙成斌小声笑道:“我可以颠倒过来,把真的说成是假的。我有他的剑谱和宝盒为 凭。”   余峻峰道:“张丹枫虽然年老,未必就糊涂了。恐怕骗不过他吧。”   龙成斌道:“余庄主,要是咱们自忖打不过张丹枫的话,这个办法,还是值得冒险一 试。”   过了一会,才听得余峻峰说道:“据我所知,厉抗天在三年前已经和鸠盘婆及六阳真君 来过石林,但直到现在,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给张丹枫杀了,还是张丹枫给 他们杀了?又或者他们都已同归于尽了?不过,纵使作最坏的打算,是他们给张丹枫杀了, 张丹枫年纪老迈,经过这场恶斗,也一定元气大伤。凭我的快刀,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了!”   龙成斌道:“那么咱们是决定硬来啦?”   余峻峰沉吟片刻,说道:“咱们的来意,本是想探明虚实的。你先进去看一看也好,我 伏在暗处……”   说话之间,他们已是将要踏进剑湖的入口。   陈石星按捺不住,一跃而出,喝道:“鼠辈敢来骚扰我的师父!”   龙成斌大吃一惊,叫道:“小兄弟,你……”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唰的一剑向 他刺去!   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龙成斌手中的长剑已是给削为两段。百忙中一个鹞子 翻身,倒跃出三丈开外,只觉头皮一片沁凉。把手一摸,半边头发也给削去了。   照面一招,陈石星就不但削断他的兵刃,还险些割掉他的头皮,龙成斌这一惊固然是非 同小可,陈石星也是颇感意外。   原来陈石星宅心仁厚,他这一剑并非想取龙成斌的性命,而是想刺中他的穴道的。三年 之前,龙成斌的本领虽然比他高明,但相差也没多少,故此,陈石星并没使无名剑法的绝妙 杀手。他以为龙成斌根本无法招架他的快剑,就会给他刺中穴道。   但结果却是,龙成斌的兵刃虽给削断,但毕竟是双剑相交了,亦即是他最少已能够招架 一招了。而且陈石星也没刺中他的穴道。   “这是他的剑法比前高明了呢?还是我所学的剑法其实没有真正练成呢?”陈石星在颇 感意外的情形之下,不觉怔一了怔。   龙成斌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在乱石丛中,尖声叫道:“这小子厉害得很,余庄主,余 庄主,你、你快来呀!”   余峻峰根本没有看见他们过招的情形。   他踏进剑湖的入口,目光就给湖边的两座坟墓吸引住了。   一座是“天竺友人黑白摩诃之墓”。墓碑是张丹枫刻的。   一座是“张大侠丹枫之墓”,下书“弟子陈石星立”。墓碑是陈石星刻的。   余峻峰看见这两座坟墓,他的欢喜,就像龙成斌的吃惊一样,同样都是非同小可!在龙 成斌尖叫之时,他也狂喜叫道:“张丹枫已经死了,已经死啦!”   余峻峰最忌惮的张丹枫已经死了,张丹枫最得力的帮手,武功在他之上的黑白摩诃也已 死了,余峻峰哪里还会把陈石星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内?   “嘿嘿,这小子有什么厉害?龙相公,你若害怕,躲远些,让我将他收拾!”余峻峰回 过头来,哈哈笑道。   陈石星缺乏自信,他知道余峻峰是武林中顶尖儿的角色,远非龙成斌所能相比,心里想 道:“打恐怕是打他不过的,不过今日却是非和他拼命不可!”于是唰的一剑,就是杀手绝 招。   余峻峰见多识广,但一看陈石星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青城派的“峰回路转”,又似嵩 山派的“叠翠浮青”,剑势如环,奇幻莫测,不觉一怔:“这是什么剑法?”   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剑尖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倏然间已是直指面门,耀眼生花!   余峻峰霍的一个凤点头,快刀削出,以攻为守,还了一招。   刀剑并没相交,但听得“嗤”的一声,余峻峰的衣袖给削去一幅,陈石星的腰带,却也 给余峻峰的快刀削断。兵刃并没有碰着,彼此吃了点小亏,损了衣物。这是由于双方抢攻, 出手都快的缘故。   但其实陈石星这一招杀手,本来可以令得余峻峰不死也要受伤的,只因他缺乏自信,难 免慌张,这才给余峻峰打成平手。   余峻峰暗暗一惊:“这小子果然有几分功夫。”但他还不知道,陈石星的本领其实尚未 发挥出来。吃了小亏,大怒喝道:“好小子,胆敢和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姓余的不杀了 你,誓不为人!哼,哼,杀了你,再挖张丹枫的坟墓!”   陈石星一听他要挖师父的坟,火气就大了,喝道:“你敢!”就在说话之间,余峻峰已 是一口气斫出六六三十六刀,有的是一招三式,有的是一招四式,但总而言之,早已是过了 十招开外。陈石星也还了七剑,中间只有一次刀剑相交,余峻峰的刀锋损了一个缺口。   陈石星冷笑道:“十招早已过了,你誓不为人是不是?不过你本来就不是人,我也不必 和你计较了。”   余峻峰满面通红,忍住心头怒火,想道:“这小子用的是宝剑,我得把闪电刀法施展出 来,别让他削断我的兵刃!”于是咬牙狠斗,快刀越展越快,恍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   陈石星记着张丹枫所传的“目中有敌,心中无故”的要诀,目光所注,只是对方的剑 尖。敌人是强是弱,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无名剑法”讲究的是临机应变,自然妙成。敌人一刀劈来,己方自然而然的就会变出 最恰当的应招,并无一定章法,却又是融汇各家之长。余峻峰急攻不下,只觉对方的奇招妙 着,层出不穷。他的刀法本来是以变化繁复著称的,但陈石星的剑法、瞬息百变,繁复精微 还在他的刀法之上。余峰峰不由得越打越是吃惊。   陈石星初时殊无自信,打了一会,却反而气定神闲了。心里想道:“奇怪,三年之前, 我看他的刀法,快得看也看不清楚,但现在看来,却也寻常,似乎还不及三年之前的奇快。 怎的在这三年之中,他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呢?”   其实并不是余峻峰退步,而是陈石星的进步远在对方之上。此消彼长,是以余峻峰的所 谓“闪电快刀”,在他眼中已是甚属平常。   双方越斗越紧,陈石星的无名剑法展开,在不知不觉之间,己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剑影刀光,急如掣电。在余峻峰看来,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陈石星的影子。此时方始暗暗 后悔,不该太过轻敌,但悔之已晚,此时他想要逃走,亦已冲不破陈石星的剑幕了。   斗到酣处,陈石星的白虹宝剑陡地反手一圈,剑花锗落,宛如洒下满天繁星,把余峻峰 荡起的一圈圈“刀浪”全部反逼回去,余峻峰大叫一声,倏地倒纵出三丈开外。   陈石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他尚未落败,怎的就要逃跑,莫非是计?”喝道:“有 胆的你再来和我斗三百招!”口中说话,横剑当胸,凝神待敌。   只见余峻峰晃了两晃,嘴角沁出血水,忽地“卜通”一声,就倒下去。   陈石星还不敢相信这个大名鼎鼎的“刀王”,真的已经被自己杀了。过了一会,不见余 峻峰动弹,他走上前去,一脚把余峻峰赐得在地上翻了两翻,这才知道,余峻峰确实已经死 了。   陈石星又惊又喜,“早知他如此不济事,我刚才出手应该稍轻一些,留下一个活口。”   原来陈石屋由于缺乏自信,深恐不是“刀王”之敌,是以在一有机会可乘之时,自然而 然的便是全力进击。最后的一剑,他已是刺着对方的死穴,但他自己却未知道。   陈石星不觉有点后悔,心想早知可以胜得了他,应该将他生擒更好。他是想从余峻峰口 中,盘问出口供,好解决他心里的一个疑问——“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否和他们一党,现在 余峻峰已死,这个闷葫芦只好留在心里了。   但死了一个余峻峰,还有一个龙成斌。“龙成斌大概也会知道他们同党的一点秘密 吧?”   “龙成斌,你出来,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和我说实话!”陈石星叫道。   石林寂寂,唯闻水声。哪里有人回答?   陈石星找遍石林,龙成斌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也应该离开石林了。其实用不着盘问余峻峰,我爷爷之死,即使不是雷震岳亲手杀 的,也必定是他所害无疑。不然那日在七星岩之事,哪有如此凑巧,龙成斌这小子慢慢再找 他算帐吧,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一一去做呢!”陈石星回到石窟,收拾行囊,眼光 一瞥,看见黑白摩诃留下的绿玉杖,不觉有点踌躇。黑白摩诃临死之前,是曾拜托张丹枫代 为保管,留待他的天竺弟子前来讨取的。但他的天竺弟子,却一直没有来到。   这两根绿玉杖和白虹、青冥两把宝剑,都是稀世之宝,但宝剑容易携带,两根绿玉杖带 在身边,却是惹人注目,且也不易收藏。陈石星只好把它埋在石窟之中,出去的时候,用大 石堵上。从剑峰下面望上去,倘非本来就知道剑峰上有这个石窟秘密的人,根本无从发现。 剑峰峭立如笔,能够爬上去的人已经不多,能够发现这个石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万一 给人偷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在师父坟前默祷:“弟子今天要和你老人家告别了,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你 办到。求师父在天之灵,保佑弟子能报大仇。”在师父坟前重弹一遍“广陵散”,作为告别 的祭札。   一阙告终,既有伤心出有欣慰。心里想道:“‘广陵散’曾经失传千年,但师父的剑法 却是不会变成广陵剑吧?我会将他交给霍师兄,让他发扬光大,传之后世的。”他知道师父 晚年最大的心事,就是恐怕自己所创造的无名剑法好像“广陵散”一样,变成绝响。   走出石林,阳光满地,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的心里却是有着阴霾。   走出石林,天地豁然开阔,但茫茫人海欲何之,倒是令得陈石星费煞踌躇了。   故园风物惹相思,何况他爷爷的大仇也正待他回乡去报。   不过他虽然起了还乡之念,却并没有便即还乡。   因为还有比报仇更紧要的事情待他去办。   “死别生离,同属伤心恨事。我的爷爷死了,我明明知道回去见不到他,我还是想要回 到他的坟前祭扫,那位云姑娘,等了三年,仍然未见她的爹爹回来,恐怕早已望眼欲穿了。 唉,亲人死生未卜,她这份长时间忧急等待的心情,只怕也是比起业已知道亲人的死讯,更 加痛苦吧?”   陈石星再又想道:“前日那些难民告诉我,瓦刺的大军,正在雁门关外集绪,准备随时 进犯中原。云大侠的家乡在山西大同府,那正是雁门关所在之地。假如我不及早找她,战事 一起,马乱兵荒,那就不容易找到她了。而且她是一个单身女子,纵有武功,在战乱之中, 乏人照顾,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她有什么意外,我又怎么对得起师父临终的嘱咐?怎么对得 起云大侠对我的信赖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大侠的遗物和师母这把青冥宝剑,都是要我交给那位云姑娘 的。这桩事情,应该先办!我不能让她再焦急的等待下去了,爷爷的大仇,反正我已经等了 三年,再等三年去报,那也不迟。”   陈石星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缓报仇,先到大同府去找云浩的女儿。   从石林到山西的大同府,这是比回乡更为遥远的路程。   他到山区的小镇买了一匹健骡代步,并向外地逃难来的商人打听往大同府的走法。那些 人听说他要去大同府,都很诧异,不过还是详细的告诉了他。。   一条路是向南走,再折而北走,经川东,出湖北,入河南再进山西。这条路比较安全, 但路途较长,恐怕最少也得走三个多月。   一条路是向北走,从大理入川西,径入汉中,再经陕北便可直入山西。这条路快捷许 多,不过走的多是山路,难行得多。沿途也不平安。但走得快的话,两个月就可到达目的地 了。   陈石星急于了此大事,决定采取后一种走法!   从石林到大理,一千多里路程,全是山地高原,盘旋曲折,险峻崎岖。往往五步一转, 十步一回。后面的人,抬头但见前人履底,前面的人,俯视可见后人发顶。尤其在山勒转弯 之处,更是越盘越高,越上越险。前头的路,分明就在眼前,往往也要走个半枝香的时刻。 幸而他挑选的那头骡子,虽然其貌不扬,却是擅于行走山路。   走了四五天,还是在丛山峻岭之中,罕遇行人。好在云南有花国之称,气候又特别好。 一路上鸟语花香,山奇水丽,陈石星倒也不觉寂寞。   这日陈石星正在骑骡转过一个山坳,盘旋而上之时,忽听得有人歌道:“黄鹤之飞尚不 过,猿猱欲度愁攀缘。……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瞳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方木,雄飞雌从 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 地,冰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噬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作的《蜀道难》中的一段,陈石星心里想道:“人家说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我没有走过蜀道,不知是否夸张。但这段山路,确是难行,料想蜀道亦不过如 此?”   那人放歌未已,一个女子已是笑了起来,说道:“表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说一个难 字,怎的你也后悔此行了么?”那男子说道:“我是怕你过不惯风霜之苦。刚才你不是还在 想着家吗?”那女子笑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读这一首诗,乃是讽刺我的。”   那男子笑道:“把你比作李白,那也不能算是讽刺你呀。思念家乡,乃是人之常情,是 以,以李白的豪气薄云,亦自不禁有蜀道难行之叹。这首诗我还没有念完呢,后面有两句是 ——”   那女子抢先念了出来:“是不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那男子道:“不错,要是你当真思家的话,那我就要改两个字奉赠你了——大理虽云 乐,不如早还家。”   那女子噗嗤一笑,说道:“表哥,你误解了李白的诗意了?”   那男子道:“请教。”   那女子说道:“这首诗是李白因永王一案,被皇帝放逐,从四川回家的中途写的。”   唐“永王”李嶙因和哥哥李亨(即后来的唐肃宗)争帝失败,李白曾任永王幕僚,因而 也被放逐。   那男子道:“不错,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一生中最失意的时候。”那女子笑 道:“你知道就好,李自由于宦途失意,故而想要早日还家。但蜀道难行,想要归家归不 得,故而李白这首诗最后两句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他平生最爱游览 名山大川,要不是因为失意思家也不会有‘蜀道难’之叹。他不是真正的畏难,而是由于失 意,由于思家。你怎可厚诬古人。”   那男子笑道:“那么你呢?”那女子说道:“我和李白刚好相反,这次能够来大理,正 是我认为最得意的事。”   那男子道:“为什么?”   那女子娇声嗲气的说道:“你是明知故问,我,我不说!”那男子道:“我要你说。” 过了片刻,才听得那女子低声说道:“因为我是和你在一起呀!”陈石星虽然只是闻其声, 未见其人,但也可以想像得到,那位可爱的姑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杏脸晕红,眼波 欲流。   陈石星骑骡走出山坡,看见那棵大青树下,除了这双情侣之外,还系着两匹白马,配上 银鞍,相得益彰,令人更感到光彩夺目,陈石星虽然不懂相马,也知这两匹白马定非凡品, 不由得暗暗喝采,心里想道:“是要有这样两匹壮美的名驹,才配得上他们俊雅的主人。” 他乘坐的那头黑骡,也不知是否因为走了几天山路,未曾见过“同类”,甚感寂寞,发现了 前面这两匹白马,不由得发出欢喜的嘶鸣。那两匹白马对它却似不屑一顾的样子,仍然低头 吃草,毫无反应。陈石星心中暗暗好笑:“你这头丑陋的驴子,不知自量,想要高教,人家 可不愿意和你交朋友呢。”   那少女看见有人走近,不好意思再谈情话,换过话题说道:“一路上人说,天子庙坡最 高,红崖坡最险,果然名不虚传。”   陈石星想道:“原来这里已经是红崖坡了。”他曾向土人打探路程,知道过了红崖坡之 后,再走两天,便可到达大理,未来两天的路程,好走得多。精神为之一振。   那男子道:“一路上人们也说,大理风景最佳。经过险阻的路程,才更显得那是桃源福 地。我看这是天公有意安排,必须先历艰难,然后才可享受安乐。世事如此,行路亦然。!   陈石星如闻生公说法,暗暗点头,“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很有意思。”不觉油然而生和对 方结交之念,于是遂下骡步行,牵着他的那头“其貌不扬”的骡子,走到另一顶大青树下歇 息。   那少女看见陈石星像个乡下少年模样,一身残旧得褪了色的衣裳沾满尘土,却背着一具 古琴,不觉有点诧异,看了他一眼。随即就转过了头,和她表哥说话。她的表哥对陈石星似 乎更注意,但也没有和他搭讪,还好像特地对陈石星装出冷淡的神气。   陈石星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陈石星啊陈石星,你笑骡子不知自 量,岂知你在人家的眼中,也不过是一头丑陋的笨骡?”   本来他只要一弹古琴,定然可以引得那个少年先来和他攀谈,但他随即又想:“看一个 人不能只看他的外表谈吐,龙成斌何尝不是满肚文才,谈吐不俗?当然这个少年未必就是龙 成斌那一类人,但只听了他的几句谈话,就想和他结交,那也未免太幼稚了。何况人家是一 对情侣,你凑上前去,不是更惹得人家讨厌么?”   心念未已,只见那少女已经站了起来,说道:“表哥,咱们走吧!”   那少年道:“对,早点赶路,说不定明天中午就可以赶到大理。”两人跨上坐骑,绝尘 而去。   陈石星不便立即就走,仍然坐在树下歇息。但见那少年走过前面那个山坳之时,也不知 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回头向他望了一眼。跟着与那少女并辔而行,嘀嘀咕咕的在她耳边似乎 说了几句不想让陈石星听见的私话。   原来这少年是个有经验的江湖行家,比他的表妹细心得多,他的表妹只注意到陈石星那 具古琴,他却察觉陈石星身上藏有两把宝剑。这对情侣刚刚走了不久,忽听得“呜”的一 声,掠过空际,那是响箭的声音。跟着一阵山风吹来,隐隐听得远处似乎有许多人在大声吃 喝。   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跨上骡背,跑出山坳去看、只见在山前面大约二三里路的山坡之 上,那对情侣已是陷入贼人的埋伏。   原来山坡上长满高逾人头的茅革,那伙强盗埋伏在茅草丛中。待他们经过之时,茅草丛 中突然伸出几枝挠钩,那少女冷不及防,马失前蹄,跌下马背。那少年好快的身手,就在这 瞬息之间,只见他马鞭一卷,那少女未沾地,已是给他马鞭卷着,少女一握马鞭,登时一个 翻身,跨上她表哥的坐骑。但她自己乘坐的那匹白马,却已给一个强盗头子捉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伙强盗一拥而上。少年喝道:“好,我就给你这些小贼一点赏 钱!”   他身上没带暗器,随手撤出一把铜钱。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有三口兵刃给他打 飞,两名强盗中了他的钱镖,倒在地上。   但有一个魁梧的大汉,却是厉害得很,一伸手就把那少年掷出的铜钱接了五枚,反打回 去。少年一记劈空拳把五枚铜钱震落,但其中一枚几乎是擦着少女的鬓边飞过。可见那大汉 的内力,实是不弱于这个少年。   少女叫道:“表哥,我的短剑——”原来她心爱的一把短剑在她跌下马背的时候,刚拔 出鞘,就因拿捏不牢,落在地上了。   少年又再拨转马头,马鞭一挥把地上的短剑,连同剑鞘都备起来,拿下剑鞘,却让马鞭 仍然卷着短剑,倏的又挥出去,他的马鞭比普遍的马鞭长得多,正好可以当作软鞭使用。   他用马鞭卷着短剑唰的刺将出去,居然如臂使指,吓得本领高强的盗魁也不禁为之一 惊!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把短剑收回,和那少女合乘一骑,冲出包围去了。   少女似乎心有不甘,说道,“表哥、咱们的坐骑本来是成双作对的……”话中之意,自 是舍不得她的那匹坐骑落在强盗手中。   少年低声笑道:“表妹,只要咱们人能成双,马儿暂时失掉伴侣,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事情,将来还可以把它抢回来的。”   少女面上一红,说道:“表哥,你说得不错,咱们快走!”她也知道,在目前的情势之 下,表哥的武艺虽然高强,亦是寡不敌众。既然她不愿意表哥为一匹白马拼的,只好忍痛抛 弃它了。   他们合乘的那匹白马冲出包围圈,跑得飞快。盗魁用重手法射出三支飞镖,两支飞嫖给 少年马鞭打落,第三支飞镖已是落在他们后面十数步之遥了。   盗魁道:“可惜,可惜,眼看到了口的馒头又给溜了。”他手下一个头目安慰他道: “好在咱们已抢到一匹骏马,也算不虚此行。”   另一个强盗头子是这盗魁的副手,此时正在驯服从少女手中抢来的那匹白马。   那匹白马给挠钩伤了腿,但仍是不甘驯服。盗魁的副手骑着它试跑,它忽地人立长嘶, 强盗几乎给它抛下马背。   盗魁眉头一皱,说道:“老二,让我来!”   那二头领满面通红,说道:“这匹马野性难驯,恐怕是只有大哥的神力才能降伏。”   盔魁正要走过去接替他,忽听得手下叫道:“咦,又有一个人来了。”盗魁回过头来一 望,只见一个好似乡下人模样的少年,骑着一匹又瘦又黑的骡子,从山坳那边飞跑过来。这 少年背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腰间胀鼓鼓的,落在这盗魁的眼里,却 一眼看得出是藏着两把一长一短的剑。“这小子倒似乎有点邪门。”盗魁心想,当下喝道: “兀这小子,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陈石星道:“你们又是些什么人,在这里干什 么?”   群盗轰然大笑,说道:“原来是个傻小子,大哥,别理会他,干脆将他干了。”   乱箭纷飞,已是向着陈石星射去。陈石星挥袖成风,荡开乱箭。但他护得了人,护不了 胯下的坐骑。那头黑骡中了几箭,哀嘶倒地。陈石星跳了下来,叫道:“我这匹骡子是我全 副家当,给你们杀了,你们须得赔我!”   群盗纷纷笑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我们是杀了人也不偿命的,杀了你一头骡子,你 居然敢要我们陪偿!”盗魁喝道:“好,你来吧,拿出来一点玩艺给我看看,我看得上眼, 就赔给你。”   陈石星道:“我只知道捕鱼打鸟,别的‘玩艺’是没有的。但我也知道杀人偿命,欠债 还钱乃是正理,你们不赔我,我可不依!”他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在短距离内,跑得比马 还快。说时迟,那时快,已是像旋风一样跑上了群盗所在的山坡。   群盗此时方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乡下少年,原来身怀绝技,但欺负他单身一个,却也 并不怎样将他放在眼内。当下便即一拥而上。   盗魁叫道:“你们小心了!”话犹未了,陡然间只见精芒电射,陈石星剑已出鞘了。   连这盗魁也还未曾看得清楚,围攻陈石星的七八名强盗,已是全都倒地。这伙强盗总共 不过十多个人,一下子就折了过半。   倒在地上的强盗哼也不哼一声,身上也没鲜血流出。余盗大骇叫道:“不好,这小子会 妖法!”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同党是给陈石星以迅捷无伦的剑法刺着了麻穴,只道是已经 给“妖法”害死了。   那盗魁又惊又恐,在马背上层高临下,厚背斫山刀一招“力劈华山”,向着陈石星的天 灵盖直剁下来。陈石星挥剑招架,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盗魁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给他 削断了刀头。但陈石星的腕口也是一阵酸麻,白虹宝剑几乎掌握不牢。   这盗魁也真顽强,断了兵刃,立即从一个小头目手中接过一根熟铜棍,以“泰山压顶” 之势,向陈石星猛击。大声喝道:“你有宝剑,我也不怕。有本领,你把这根铜棍也削断 吧!”铜棍是重兵器,宝剑虽利,要想一下削跌也是不能。盗魁的气力比陈石星大得多,而 且一在马上,一在地下,陈石星先吃了亏。一阵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盗魁的熟铜 棍损了一个缺口。陈石星却给这股猛力一震,跌在地上。   (Youth:按羽生所写,这种功夫怎能浪荡江湖?与出石林前轻松杀掉天下第一刀法名 家是否有些矛盾呢?)   盗魁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又是一棍向着陈石星打去。另外四个骑马的强盗也都放马向 他冲来,想要把他踏成肉泥。   好个陈石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鲤鱼打挺,已是跳将起来,这三年来在石林所练 的上乘轻功登时派上了用场!   四匹向他猛冲过来的快马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一个“旱地拔葱”, 身形平地拔起,跃起一丈多高,比骑在马上那个盗魁还高出半个头。陈石星喝道:“杀人偿 命,欠债还钱,我的骡子你非赔不可。”唰的一剑,凌空刺下。这一招名为“鹏捕九霄”, 不但剑势凌厉,而且奇幻莫测。盗魁武艺虽高,哪曾见过这等奥妙的上乘剑法,他的那根八 尺多长的熟铜棍还未来得撤回来招架,已是给陈石星一剑刺个正着。   这一下主客易势,盗魁给他迫得跳下马背,陈石星却已抢了他那匹坐骑,稳坐雕鞍,冷 笑喝道:“不服气的换马再来打过!”盗魁心知肚明,对方实是手下留情,否则自己纵然能 够保全性命,琵琶骨一断,武功也是废了,这一下盗魁吓得心胆俱寒,哪里还敢恋战,连忙 跳上一匹空骑,逃下山去。   盗魁一走,那四个骑着马的强盗当然也跟着走了。   此时除了那七八个被陈石星刺着穴道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强盗之外,剩下来的就只是那 个二头领了。   他不是不想逃跑,但那匹白马,却不听他使唤。   陈石星自言自语道:“这匹坐骑比我的骡子差得多了,健骡换劣马,我可是大大的吃 亏。嘿,你这厮骑的这匹白马倒还可以将就,就拿这匹白马来抵偿吧!”   那个二头领见他跑来,而胯下的白马又不肯跑路,只是在原地打着圈儿,时不时还冷不 防的给他来个虎跳。这二头领束手无策,眼见陈石星已是拦住他的马头,不由得魂飞魄散, 连忙叫道:“好汉高抬贵手,我赔给你!白马你牵去吧!”他惊惶失措之际,那匹白马又是 一个虎跳,把他抛下马来。   陈石星冷笑道:“你这是慷他人之慨,我可不领你的情,给我滚吧!”那二头领摔得面 青唇肿,连忙和衣滚下山坡,哪里还敢作声。陈石星拍一拍那匹白马,笑道:“你可别向我 发臭脾气,我送你去见你的主人。”这匹白马果然似乎颇有灵性,俯首贴耳的依偎着他。陈 石星给它在前蹄的伤处敷上了金创药,那匹马就在他的面前屈下四蹄,矮了身躯,好像是示 意请他骑上。”   陈石星本来舍不得就骑它的,见它这样的善解人意,而伤得也还不算很重,于是笑道: “好,我知道你急于要见主人,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从红崖坡到大理,不到三百里,以这 匹白马平日的脚力,一天就可走到。但陈石星怜惜它腿伤未愈,不忍叫它跑太快,故此在途 中又歇宿一宵。   第二天一早起来,走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中午时分,转出山墩,但望见一座黑蓝色的 像是从地底突然涌出的高山巍然耸立面前,开始只见山峰,渐渐看到山脚,看到山脚的时 候,在山的东面也看到了被阳光照得耀眼的湖水。途人告诉他道:“下去便是下关,从下关 再走,没多久就可到大理了,你看这座山便是有名的苍山,这个湖便是有名的洱海。下关 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是大理著名的风花雪月的四景。”   陈石星谢过途人,策马续行,心里想道:“那少年说是要和他的表妹一同到大理去的, 他们想必昨天已经到了,但愿他们还没离开,在大理可以碰见。要知陈石星心地纯良,那对 情侣虽然对他神情倨傲,但他知道他们一定不是坏人,是以宁愿自己在大理多耽搁两天,也 要找着他们,让白马重归故主。他策马跑快一些,果然没有多久,便到下关,苍山洱海的面 目已是完全豁露。   “下关”坐落在苍山洱海的南边,依傍着苍山十九峰南端最末一峰的斜阳峰,面临洱海 的一角,从洱海泻出来的水,绕过这座山城,穿过一个山口一个山口,流入漾鼻河。到了下 关,大风陡起,一眼望去,洱海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掀起了奔腾的波涛,浪花卷着烟雾, 随风飞舞,这景色含陈石星想起了漓江的落日,不过漓江乃是轻波荡漾,和目前的波涛拍岸 的洱海不同。陈石星给眼前的景色撩起了阵阵乡思,心里想道:“拿漓江来比洱海,一个是 ‘清丽’,一个是‘壮丽”可说是各有千秋,只不知苍山的景色又是如何、比得上普陀山 否?”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陈石星记挂着自己到了大理还要寻人,只好放弃欣赏美丽的景 色,放马奔驰,路旁游人啧啧赞叹道:“你们看,这匹白马!啊,跑得真快,我可从没见过 跑得这样快的马。”   入黑之后,陈石星到了大理,找一间客店住下。第二天出去打听,但因他既不知道那对 情侣的名字,又不知他们是路过还是要到大理住下的,什么都说不清楚,打听了一整天都没 结果。   第三天陈石星得了一个主意,“与其我去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寻找我。苍山洱海是 大理著名的风景,既然到了大理,苍山不可不游。”于是一大清早起来,便即骑上白马,特 地从几条繁盛的街市经过,向闲人打听得苍山的走法,这才缓缓策马出城。其实他在客店里 早已打听清楚了,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那一双情侣得知他的行踪而已。   乘船渡过洱海,到了苍山脚下,只见山顶积雪覆盖,在积雪中露出一点点苍翠的山色, 陈石星赞叹道:“怪不得苍山又名点苍山,真的名不虚传。”从山脚望上去,又见层层白云 笼罩,好像一条白玉宝带,围绕了苍山十九峰。舟子告诉他,当地人称这景致为“玉带苍 山”,陈石星笑道:“这名称可更雅了。”舟子说道:“我是粗人,不懂什么是雅,什么是 俗,不过客官如果要游苍山,还是步行的好。”陈石星笑道:“我知道,走马观花,尚且是 大刹风景之事,何况是游苍山。”   陈石星舍舟登算,牵着白马,走上苍山。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涧,美景目不胜收。十八条 溪流犹如人体的脉络一样,穿插在群峰之间,通到洱海。苍山顶上的积雪虽是终年不化,山 坡的气候却暖洋洋的恰似江南暮春,长满了如茵的绿草和万紫千红的花朵。陈石星禁不住欢 喜赞叹,想道:“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山之一,和普陀山相比可说是各有千秋。”   山上游人稀少,但有碰上他的,亦是无不赞他的这匹白马。陈石星心里有事,暗自想 道:“接连两天,我带了它亮相,假如它的主人是在大理,想必亦有所闻了,我且回去再 说。”   陈石星下了苍山,在芦花深处唤出扁舟,舟子笑道:“相公这么快就回去了?”   陈石星道:“苍山九溪十八涧,一天半日,哪里能够遍游?我在山上虽没骑马,也等于 走马看花了。”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望洱海又是一番景色,但见湖光似镜(云南人习惯把大湖称为 “海”,洱海其实是内陆的大湖),湖面上归帆点点,令人感到宁静幽美。湖岸遍植垂杨, 细嫩的枝条,飘曳水面,好似欲系行舟。湖面水鸟低飞,水底锦鳞游泳,景物如诗似画。陈 石星想起三天前的恶斗,恍如一梦。正在欣赏山色湖光,忽见有一条装饰得甚为华美的画航 顺流而下。   舟子似乎有点诧异,说道:“小王子游兴倒是不浅,这么晚了,还来洱海泛舟。你都已 经游罢苍山,要回去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是段府的小王爷吗?”   舟子笑道:“我们大理,除了段府,还有哪位小王爷?老王爷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名叫 做剑平。”   原来大理古号南诏,在唐末宋初,自成一国。   开国的皇帝名叫段吉城,也是他们段家的始祖。到了明代,明成祖把大理收归版图,段 家虽然失了政权,仍然世袭王爵,在洱海之旁蛇骨塔边,建有一座王府。陈石星未到大理, 早已知道。   陈石星随口问道:“这位小王爷很喜欢出来游玩的吗?”   舟子说道:“不错,这位小王爷常常出来玩的。他对人很和气的,往常见到我也打招 呼,丝毫没摆小王爷的架子。”   陈石星心不在焉,但见舟子谈兴正浓,姑且与他闲聊,说道:“是吗?这倒真是难 得。”   舟子说道:“是呀,我们这位小王爷的确是位难得的人物。听说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武艺也非常好。王府那么多武师,能够跟他过招的也没几个。不过只有一样不好。”   陈石星道:“什么不好?”   舟子笑道:“也不是什么不好。不过我们是他的属下的百姓,大家都爱戴他,他没有如 我们所盼,所以我们觉得有点遗憾罢了。”陈石星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舟子说道:“他直到现在还没成亲。”   陈石星笑道:“是不是老王爷觉得他年纪还小,故此尚未给他定亲。这也没有什么稀奇 呀。”   舟子说道:“我们习惯叫他小王爷,其实年纪也不算小了,有二十七八岁啦。”   陈石星笑道:“他既然是文武全材,当然要一个配得上他的妻子。佳偶可是可遇而不可 求的。”   舟子说道,“相公,你这话说得不错。老王爷宠爱他,婚事由他作主。到王府说亲的人 不知多少,可都碰了他的钉子?”   说话之间,顺流而下的那条画肪和他们的小舟距离又近了许多。   忽听得有叮咚的琴声起自画舫,陈石星一听不觉呆了。   舟子说:“小王爷常常喜欢在游湖的时候,在船中和客人下棋或者自己弹琴的。”言下 之意,似乎觉得陈石星未免少见多怪。   但陈石星却并非因为这位小王爷懂得弹琴而感奇怪。   他是为了那熟悉的琴音而感到诧异。虽然只要会弹,每一张琴都能发出乐声。但不同的 木材配上琴弦,弹奏出来,就会有不同的音质。时间久远的古琴和制成才不过一年半截的新 琴,发出的琴音也是大有分别。甚至同样的材料,同一时间制造,大匠巧手造成的乐器,音 色也要比拙匠优美得多;这只有内行的人,才能从细微处分别出未,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 传。   琴韵悠扬,从小王爷的画舫中飘送过来,陈石星一听,就知是他的那张家传古琴!他离 开客店的时候,是把这张古琴交托给掌柜保管的。在他的眼中,自是无价之宝,在不识贷的 别人眼中,不过是一段烂木头。因此他也放心让那掌柜替他保管。但现在却听到了这张古琴 发出的琴声!   是掌柜的擅自拿去送给小王爷呢?还是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事,小王爷也有一张古琴和 他的家传之宝完全相同的呢?舟子见他听得出神,说道:“客官,敢情你是个知音的人?我 们的小王爷弹得好不好?”   陈石星茫然说道:“好,弹得很好!”心中则是在想:“假如当真是我那张古琴,我该 怎么办呢?”   他不愿招惹王府的人,可是这张古琴是他的家传之宝,他是决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 的。   顺流而下的画舫和他的小舟,距离更加近了。画舱珠帘半卷,可以看得见舱中的情景 了。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面前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几案,案上放着一张琴。陈石星一 望过去。心头就止不住卜通通的跳,这张琴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可不正是他的爷爷临死时候 交给他的那张古琴?   两个丫环装束的少女侍立在旁,一个正在给几上的檀香炉子添香,一个则正在笑着对那 公子说道,“小王爷,你再弹一个小曲给我们听好不好?”   小王爷道:“你喜欢听什么?”   那丫环道:“我记得从前有个外来的老和尚,遁迹苍山,他很喜爱大理的风景,曾经写 了一首是吟咏洱海波平如镜之时的风光的,这首诗谱成的琴曲,可不正道合现在弹吗?”小 王爷笑道:“你的腹笆倒是很富,好,那么我来弹,你来唱吧。”琴声再起,那舟子却悄悄 的把陈石星拉近他的身旁。   陈石星愕然看他,舟子在他耳边低声说:“客官,你回舱去吧,别这样瞧着人家的丫 环!”陈石星面上一红,心里想道:“不错,我这样盯着她们来看,可能令那位小王爷也误 会了。”于是只好钻进舱中。不过心里仍是不住在想:“我的那张古琴,我的那张古琴,可 怎么办?”   只听得那小丫环曼声唱道:“凫雁哆碟菱劳光,翡翠摇裔兰苕香。古寺双林带烟郭,平 湖十里通春航。远梦似曾经此地,游子恍疑归故乡。苍海泛舟看明月,浮萍梗泛悲苍茫。”   一曲告终,画舫和小舟已是迎头碰上。陈石星听得悠然神往,并非是因为小王爷弹得 好。虽然小王爷的琴艺也算不错,但在陈石星听来,却也平常。他是因为这支琴曲撩起他的 乡思。   “远梦似曾经此地,游了恍疑归故乡。”洱海的景色正似漓江,但现在他却只能在洱海 上,看着“浮萍梗泛悲苍茫”了。   画舫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遐思。那丫环说道:“咦,小王爷,你看那匹白马!”陈石 星的那匹白马是系在船头的。   小王爷“唔”了一声,似乎轻轻的说了几句话,陈石星躲在舱里听不清楚。   两舟相接,画舫珠帘垂下,陈石星的舟子把小船停住,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小 王爷叫我向你问好。”   舟子喜得眉开眼笑,说道:“不敢当,请你代我向小王爷请安。”   画舫的舟子说道:“杜大叔,你船上的客人是谁?”   陈石星心头卜通通的跳,心道:“来了,来了。”   舟子说道:“是游山的少年客人。”   画舫的舟子说道:“小王爷叫我传话,说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石星的舟子不懂什么叫做“不情之请”,但也懂得大概是小王爷有什么事叫他做,连 忙说道:“小王爷这样客气,折杀小人了。请吩咐吧。”   画舫的舟子道:“小王爷想请你们船上这位客人过来一叙。”   舟子又惊又喜,连忙进去低声问陈石星道:“客官,原来你和小王爷是相识的吗?”陈 石星道:“要是我和他相识,刚才也不会向你询问了。”舟子说道:“但小王爷请你过去 呢,你——。   陈石星暗自思量:“我虽然不想惹事,但事情找到我的头上,要躲也是躲不开的了。” 于是说道:“小王爷给我面子,我不去岂非不识抬举?”舟子说道:“是呀,这是别人求也 求不到的福气呢。”此时两条船并排停在湖中,舟子放下踏板与画舫相连,帮陈石星把那匹 白马牵了过去。小王爷的手下给了舟子赏钱,说道:“这位客人,我们会送他回去,你不用 等候了。”舟子诺诺连声,撑了小船离开。小王爷段剑平拉起珠帘,站起来道:“佳客远 临,请恕失迎。”陈石星道:“山野草民,承蒙青眼,荣宠何似。但不知素不相识,小王爷 何故见召?”   陈石星说话的时候,眼睛可没有看着小王爷,那张古琴就放在他的面前,他看了又看, 可正是他的那张家传之宝的古琴。   小丫环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和客人这样文绉绉的说话,不嫌有点酸气么?”   段剑平笑道:“不错,佳客光临,客套话说得多反而俗了。我这次冒味相邀,也难怪客 人心中疑惑,还是让我快点言归正传吧。我叫段剑平,请问兄台高性大名?”   陈石星道了姓名之后,段剑平道:“陈兄,你目不转睛看这古琴,可是以前曾经见 过?”   陈石星下了决心,拼着得罪这位小王爷,于是也就不客气的说道:“我觉得有点奇 怪!”段剑平道:“什么奇怪?”   陈石星道:“实不相瞒,小人家里也有这样一张古琴。不料天地间竟有如此相似之 物。”一面说话,一面把眼偷觑,看看小王爷有何反应。   段剑平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却笑了一笑,说道:“你我虽然素不相识,不过说起来或许 有一点渊源。这段渊源,或许就是和这张古琴有关系的。”   陈石星大惑不解,说道:“我从来没有到过大理。不知渊源从何而来?”   段剑平道:“有一位天下无双的老琴师,也是姓陈,他自称琴翁,人家都称他为琴仙。 不知这位陈琴翁是陈兄何人?”陈石星道:“正是家祖。”   段剑平笑道:“这就对了,陈兄,你没有到过大理,令祖可是曾经到过大理的。”   陈石星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段剑平道:“说起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只有七岁。”陈石星心想:“怪 不得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段剑平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有七岁,印象却是极 为深刻。令祖琴声一起,满堂宾客都听得如醉如痴。那天我本来要一个武师带我上苍山捉鸟 儿玩的,听了令祖的弹琴,觉得比什么鸟儿的歌唱还要好听,这个约会也就忘了,害得那个 武师白等一场。我记得十分清楚,令祖当时用来弹奏的那一张琴,就是现在摆在几上的这张 古琴。当时我还曾经抚摸它,心想一块烂木头,几根琴弦,怎的在这位老大爷的手里,就能 弄出这样美妙的声音?”接着哈哈笑道:“陈兄,这你可该明白了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如此说来,这张琴就是、就是——”   段剑平说道:“一点不错,这张琴就是你家之物。但请你放心,我虽然不告而取,却并 非想要你的。现在请你过来,为的就是物归原主。”陈石星道:“小王爷喜爱这张古琴,我 本来应该送给小王爷的……”话未说完,那小丫环已是笑道:“这怎么可以,你要是不拿回 去,我们的小王爷岂不是要变成小贼了?”段剑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有疑问,为 什么我会到客店去擅自拿了你的东西?哈哈,陈兄,假如刚才你没有听见我用这张古琴弹奏 出来的琴声,恐怕你未必会答应跟我见面吧?”陈石星心道:“这个倒是真的。”   当然他不便直说出来,当下问道:“我还有一事未明,想要请教。小王爷怎么知道我有 这张古琴?”   段剑平道:“未到你住的客店之前,我也并不知道。我是特地去找你的。”陈石星已经 猜着几分,故意说道:“这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但不知小王爷何事要屈驾来找小人?”   段剑平道:“陈兄,请别这样客气,你再这样客气,就不是把我当作朋友了。这件事说 来话长,不过我可以先简单的告诉你一句,为了这匹白马。”   陈石星笑道:“这匹白马可不是我的!”   段剑平道:“我知道。这是江南双侠中女侠钟敏秀的坐骑,对不对?”   陈石星道:“江南双侠?”   段剑平道:“哦,原来你还未知道他们的来历,杭州有两家武学世家,一家是郭家,一 家是钟家。两家乃是姨表之亲,郭家的小主人名叫郭英扬,他的表妹叫钟敏秀。年纪虽然不 大,在江南已经闯出很大名头,人称江南双侠。”   除石星道:“不错,我所得他们是表兄妹相称,不过,这匹马我却是从强盗手中夺来 的,说来话长——”   段剑平道:“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   陈石星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剑平道:“江南双侠前两天来到大理,和我见了面,说起在红崖坡失了坐骑之事。今 天有人告诉我,说是有这么一位从外地来的少年客人,骑了一匹白马,在西城的一家客店投 宿。因此我就到那家客店找你。掌柜的说你往苍山游玩去了,大概是因为他要讨好我,把你 寄存的东西也拿给我看。我认得这张古琴,深信陈琴翁的后人决不会是红崖坡的强盗一 伙。”   段剑平如此敬重他的爷爷,由于敬重他的爷爷,连带对他也是深信不疑,陈石星听了, 不由得顿生知己之感,心里想道:“他喜爱这张古琴,我本来应该送给他的,只是爷爷的大 仇未报,爷爷唯一的遗物,我还不能丢开,且待报了大仇,再酬知己吧,不过这匹白马却是 可以交给他了。”   主意打定,便即说道:“小王爷,我有一事求请。”   段剑平道:“你我一见如故,陈兄不用客气,但请说吧。”   陈石星道:“这匹白马请小王爷代为保管。”   段剑平道:“我已经另外送了一匹好马给钟女侠代步了,虽然比不上这匹白马,也不会 相差太远。江南双侠已经离开此地,白马留在我这里无甚大用,你是出门人。却是正好用得 着它。”   陈石星道:“正因为他们已经离开此地,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他们。而我又不能 在大理等待他们回来,所以我想还是请小王爷代我交还原主的好。料想他们总是要回来再见 小王爷的。”   段剑平道:“这可说不定啊,或许他们回来的时候,也未必会经过大理的。而且,就算 他们回来,恐怕也不是一年半截的事。”想了一想,忽地问道:“陈兄,请恕冒味,不知你 是要上哪儿?”陈石星道:“我想到山西大同府去。”段剑平喜道:“那可好了,江南双侠 也正是要到大同府去的。”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他们也要到那个地方?听说那个地方正在打仗呀!”   段剑平道:“你不是也要去么?”   陈石星道:“我是有点私事,不能不去。”   段剑平笑道:“他们则是除了私事之外,还有公事,所以更加不能不去。”   接着加以解释道:“想必你已知道,瓦刺有支骑兵,数月前已经侵入青海西康,可能西 进,侵犯大理。不过这支骑兵,属于流寇性质,未足以成大患。我们自信,尚可抵御。但瓦 刺的大军,却集结在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雁门关外有一支义军,首领是号称金刀 寨主的周山民。江南双侠就是准备去助他一臂之力的。而我们也正要和金刀寨主联络,以收 策应之效。”   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只好由我骑这白马到大同府去再找他们了。不过 ——”   段剑平道:“不过什么?”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我是初走江湖,和江湖上的人物无 一相识,与金刀寨主更是没丝毫关系,的使我能够避开敌骑,出得了雁门关,恐怕也不易找 到金刀寨主?”   段剑平笑道:“金刀寨主的队伍,在雁门关外,据说是随时转移的。他固定的‘总舵’ 在什么地方,其实江南双侠和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却无须去找金刀寨主,到了大同,多半就 可以打听得着他们的消息。”   陈石星道:“大同府这样大,又是兵荒马乱之秋,怎生打听?”段剑平道:“有一位名 闻天下的大侠,姓云名浩,你想必听人说过?”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虽然孤陋寡闻,云大侠的大名也是久仰的了。”心里想 道:“听小王爷的语气,莫非他与江南双侠也是和云大侠相识的?”   段剑平接着说道:“云浩的姑丈三十年前被武林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张丹枫,这 位张大侠和先祖交情甚好,曾在我家住过,因此云大侠每次来到云南,都必定要特地来一趟 大理,在我们家里小住几天。最后一次是三年多之前,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他的消息,也 不知他回家了没有?”陈石星心中悲痛,想道:“他是回老家去了。可惜这个‘老家’是在 九泉之下,并非大同的那个老家。”但因他料段剑平毕竟还是初识,虽然是对他颇有知己之 感,有了以前的经历,却也不敢就把自己和云浩的秘密都告诉他。   段剑平继续说道:“不过,虽然云大侠尚未回家,他的女儿是一定会在家中的。对啦, 我忘记告诉你,云大侠只有一个女儿,名叫云瑚。这位云姑娘也曾来过我们家里一次的。”   说至此处,那小丫环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小王爷,你当然不会忘记这位云姑 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小丫头,别打岔,我们在说正经事呢。”小丫环道:“我 说的不是正经事么?”   段剑平不理会她,继续说道:“江南双侠,到了大同,会先去云家。要是云大侠在家, 当然最好,云大侠自然会帮忙他找着金刀寨主,如果不在家,那位云姑娘可能也有办法的。 唯一担心的就是已经打起仗来,连云姑娘也离开了。不过,无论如何,你到大同,还是可以 试一试去找她的。希望你见着她,那也就可以得到江南双侠的消息了。”   陈石星道:“好的,我一定替你去找这位云姑娘。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么?”小丫环再 “噗嗤”一笑,说道:“对,万一江南双侠碰上什么意外的事情,去不成大同府的话,小王 爷,你也可以有个人替你来做红娘。”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不许你再打岔。”但仍然回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不过,陈兄,你给我带个口信也好。你 告诉云姑娘,假如她要避难的话,欢迎她前来大理。”   不知怎的,陈石星忽地感到有点酸味,暗自想道:“原来这位小王爷之所以迟迟不肯成 家,乃是因为有了意中人的缘故。他的意中人就是云大侠的女儿。”   云浩的女儿,对他来说,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但又好像是相当“熟悉”的亲人。云 浩临终的时候,要他去找自己的女儿,希望他和自己的女儿能够像兄妹姐弟一股,相亲相 爱,他的师傅张丹枫更把自己夫妻生前所用的鸳鸯剑分赠他们,师傅的希望虽没说出口来, 陈石星也能意会。   陈石星可不敢有非份之想,不过忽然发觉原来这位小王于的意中人就是云瑚之时,这刹 那间,却也不禁有点茫然了。这感觉很难说得分明,或许只能用“异样的感觉”来形容吧? 似乎有点“酸”味,但更多的是欢喜。陈石星心里想道:“云大侠的女儿配上小王爷,才真 正说得是珠联壁合,我应该祝他们好事能谐。要是能成事实,云大侠在九泉之下,也当欢 喜。”   段剑平见他似在呆呆出神,说道:“陈兄,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翟然一省,说道:“没什么,我想不回客店去了。小王爷,请你代付房钱。”正 要掏出银子,段剑平笑道:“我早已替你付了,这点小小的东道我还做得,你别客气。不 过,你这样快就要离开大理吗?到舍下住两天再走好吧?”   陈石星道:“不了,烽烟正绕边关,小王爷的事情也是不宜耽搁,我还是立即动身的 好。”   段剑平想了一想,说道:“那也好,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够和我畅叙几天。”此时小 舟已过湖心,对岸渐渐近了。段剑平道:“陈兄,分手在即,你能为我抚琴一弹,让我得聆 雅奏么?”   陈石星道:“琴为知音奏,诗向会人吟。小玉爷喜欢听琴。我虽然未登大雅之堂,也只 好献拙了。”当下正襟危坐,理好琴弦,便弹起来。   段剑平听了引调,已知他的弹奏是用文天祥的《关山月》词来谱曲的,于是引吭高吟, 与他拍和。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 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 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脱柱吞赢,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 孤月。”   文天祥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元兵沿江东下(公元一二七四年,宋恭帝德佑元年。)南 宋宰相贾似道率精兵十三万、战舰二千五百艘御敌,不战溃逃,芜湖、建康(今南京)、镇 江、扬州相继失陷,南宋首都(今杭州)危在旦夕之时,文天祥率水师奉恭帝与太后由海道 入闽,在海途中感怀国事,忧愤难平,因写此词。虽然忧愤难平,但仍是词句激昂,气冲斗 牛,无一毫萎糜之色。   陈石星弹奏此曲,乃是因为瓦刺入侵,和南宋当年的形势虽然不尽相同,亦有颇多相同 之处。是以不无借古慨今之意。一曲奏终,忽觉胸口隐隐作痛,原来他在红崖坡剧斗一场, 元气尚未恢复,弹奏这样激昂慷慨的曲调,心与琴合,忧愤之气,横梗胸际,不知不觉,血 脉贲张,登时胸口就好像给压上一块巨石似的,极不舒服。   如此迹象,殊非吉兆。倘若不能善自调处,只怕就有身受内伤的危险。陈石星正想调匀 气息,默运玄功,忽地只觉颈背、肩头、胸口三个地方,同时一麻。段剑平出指如风,已是 点了他的三处穴道。——颈背的“大椎穴”、肩头的“井渊穴”,胸口的“璇玑穴”。   陈石星大吃一惊,只道小王爷是乘机暗算。不料骤然一阵酸麻之后,只觉气血畅通,就 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   段剑平说道:“陈兄请恕冒味,我见陈兄真气似乎受阻,必须立即活血舒筋,是以来不 及和陈兄说明,即用一指禅功替你医治。陈兄放心,我家传的一指禅功,和别家的点穴不 同,别家的点穴用以伤人,我家的一指禅功,却是可以用来救人的。对身体有益无损。”   过了片刻,陈石星但觉精神奕奕,倍胜从前。情知段剑平所言不虚,不禁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小王爷的点穴功夫如此高明。本来以陈石星此际的武学造诣,倘若早有提 防,决不能让段剑平点中他的穴道,但虽然是出其不意,段剑平能够在瞬息之间,同时点着 他的三处大穴,亦已是非常之不容易了。“怪不得师父在玄功要诀的附录中议论各家武学, 推许大理段氏的点穴功夫为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陈石星心想。   喜的是一指禅功奇妙如斯,不但使自己免除了内伤的危险,而且立即恢复精神,更胜从 前。要知他在真气受损之后,纵然能够默运玄功,调匀气息,扛通经脉,可无大碍。但却未 必能有把握完全医好内伤。又纵然能够医好,也决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陈石星钦佩之余, 忙向段剑平道谢。   段剑平道:“陈兄果然是不愧家学渊源,琴技的美妙不逊令祖当年。你不辞损气伤神, 为我强奏此曲,我才是应该感谢你呢。小弟无以为报,请陈兄接受微物!”说罢拿出一张写 满蝇头小字的纸张。   “这张纸上写的是如何用一指禅功治病的方法,清陈兄晒纳,一指禅功本来还可用作伤 人的,但以陈兄的本领不屑学这微末之技,就请恕我没有写上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我如何敢受小王爷如此厚礼!”段剑平说道:“陈兄此去, 艰险甚多。纵然毋需自用,用来救人也是好的。陈兄,你与我素味平生,一听我说,就愿意 接受我的请托。区区微物,不敢云酬,聊表敬意而已。你若不受,叫我怎生过意得去?”   陈石星见他辞意诚恳,心里想道:“不错,用来救人,也是好的。”于是也就不再客 气,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此时画肪已将拢岸了。   段剑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让我借花献佛,就用陈兄此琴,奏一曲给陈兄送 行。请陈兄指教。”陈石星道:“小王爷客气了。”   段剑平叮叮咚咚的弹起琴来,那小丫环轻捻珠喉,曼声唱和。   “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   陈石星赞道:“好一个:黎民但愿征尘息。小王爷仁者之心,令人钦敬。”   段剑平叹道:“我一向把大理当作世外桃源,想不到如今也面临烽火。但愿你归来之 日,胡尘已靖,依然是明媚山川。我陪你再上苍山,重游洱海。”   段剑平的慨叹引起了陈石星的感触:“几个月前,我何尝不也是把石林当作世外桃源? 但外面的世界却是漫天血雨、遍地腥风,哪容得有一个世外桃源,独自能保持宁静?”   琴声臭然而止,画舫亦已拢岸。陈石星道:“但盼能如小王爷所愿。”跨上白马,与段 剑平道别。   段剑平仁立凝眸,但见他几度回头,且依稀闻得他一声叹息。但白马还是绝尘而去了。   小丫环笑道:“这人倒是很重感情,他好像是舍不得和你分手呢。”另一个丫环也笑 道:“俗语说人结人缘,当真说得不错。小王爷,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对待他这佯好,怪 不得他要感激你了。”   段剑平道:“焉知他不是舍不得大理的山河之美?”回味他的一曲琴音,不禁怅然良 久。   陈石星的心情,他们都只是猜中了一半。   不错,陈石星为新获得的友情而感动,也为苍山洱海的迷人景色而倍感临别依依,但他 更有难以名说的复杂情绪。这次他来到大理,惹下了麻烦,获得了友谊,临走之时,更平添 了几分怅悯,一段闲愁。   但他还是欢欣之意更多,惆怅之情较少,他摩娑师父给他的那对鸳鸯剑,心里想道: “青冥剑我遵师父之嘱,当然是要交给那位云姑娘的,这把白虹剑我也应该转赠给那位小王 爷才对。只可惜师父给我的本门宝物,按照武林规矩,我又似乎不能擅自送给外人。嗯,这 位小王爷文武全才,配上云大侠的女儿,当真说得是人中龙风,户对门当。”不知怎的,想 起了这位小王爷,他就不知不觉有自惭形秽之感。   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不时梦见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云姑娘,梦中的形象或许每次不同,但 总是引起他的遐想,好像怀念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一样。   从云南的大理到山西的大同,途中万水千山,若是寻常的人步行,恐怕最少要走一年。 好在他有这匹神骏的白马,不到一个月,便从大理入川西,径入汉中,再经陕北而蹈人山西 省境了。   过了榆林之后,一路上便不时会碰上南逃的难民了,正是:            兵火浮家今古恨,黎民何日得安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九回 忍见名域浮劫火 心伤大侠送遗书 梁羽生《广陵剑》 第九回 忍见名域浮劫火 心伤大侠送遗书   从难民口中,陈石星知道瓦刺的大军已经逼近雁门关,但大同府还在官军手里。陈石星 稍稍放下了心。   过了榆林,再走数日,南逃的难民亦已绝迹。想来能够逃走的都已逃了出来,不能逃走 的老弱妇孺,只能守在家中听候命运的安排了。   这一天他踏上了雁儿山,雁儿山在大同西南,出了此山,相距就只有六七十里了。陈石 星为了贪图快捷,仗着坐骑神骏,不走平路而走山路。走平路要在雁儿山下绕一大圈,最少 要多花一天的功夫。走山路抄捷径,以他这骑白马的脚力,说不定当天晚上就可到达。正在 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之际,忽见山脚出现一队兵马。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骑左右。   这队官兵在草原上奔驰,大声唱着战歌,可是陈石星却一句都听不懂。   稍近了些,服饰和军旗大致都可以看得清楚了。原来不是明朝的官兵,竟是一队胡骑。   陈石星大吃一惊,想不到在这里会发现瓦刺的骑兵,“莫非”大同已给瓦刺攻陷?”此 行的使命能否完成,他不由得不暗暗担心了。   不料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在后头。   那队瓦刺骑兵突然勒住尘骑,战歌也不唱了,有几个人跳下马来。   陈石星居高临下,定睛一看,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追逐一个汉人,此际已然追上,是以有 几个瓦刺兵下马捉他。   这个汉人身材瘦小,好像年纪不大。远处望下去,看得不大清楚。但也可看见他似惊弓 之鸟一样,仍在东奔西窜。瓦刺兵哗哩哗啦的大声吆喝,不过片刻,已是将他团团围住,眼 看就要手到擒来。陈石星不觉热血沸腾,双腿一夹,放马就冲下去。   骏马嘶风,片刻之间,已是跑到平地。就在这片刻之间,下面的形势,已是大有变化。 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汉人是个瘦弱的少年,满面泥污,衣裳还算整洁,看来像是个特地涂污脸孔,以便 于逃难的文弱书生。但这个“文弱书生”手中却挥舞看一把银刀!陈石星跑下山脚的时候, 刚好看见他一刀劈翻一个魁梧的瓦刺兵!在他脚下还有两具尸体,另外还有三个瓦刺兵也受 了伤。陈石星看见他劈出的那一刀,刀法利落干净,十分精妙。   但令得陈石星吃惊的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瘦弱少年的刀法精妙而已,最令他吃惊的是这 少年的刀法他竟然似曾相识。少年刚才劈出一刀,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不求攻而自攻,不 求守而自守,分明是云家刀法中的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以寡敌众,用这一招,最是巧 妙不过。不过陈石星从云浩刀谱中学来的这招“藏刀式”和眼前这个少年使出来的“藏刀” 却又微有不同。谱中的“藏刀式”较为刚猛,少年使出的“藏刀式”则较为阴柔,在刀浩中 有剑法的轻灵翔动之势,和云家刀法的纯刚之势不同。   陈石星知道云浩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弟子。突然看见少年使出这一招来,不禁大为讳 异,心里想道:“莫非是我见闻不广,可能有哪派的刀法与云家这招大同小异,或者是从云 家刀法中偷招而自加变化的也未可知?”要知云浩是名播天下的大侠,他的刀法自然会有许 多人见过。是以陈石星这个推断。也是属于情理之常。   围攻少年的那六个瓦刺兵己是三死三伤,有两个还骑在马上的瓦刺军官一见形势不妙, 连忙纵马上前,一个奔向陈石星,一个奔向那个少年。陈石星正在一呆之际,只觉脑后风 生,瓦刺军官的狼牙棒已在他的背后朝着他的脑袋打下来了!在这瞬息之间,那少年又是一 刀劈翻了一个瓦刺兵,随手夺了他手中的青铜锏,就向攻击陈石星的那个军官掷去,叫道: “朋友,当心!”陈石星本来是救他的,不料反而要他相助。   不过,陈石星虽然因为惊奇于这少年的刀法而至分了心神,他毕竟还是个在武学上有深 湛造诣的人,猝然迟袭,本能的就会抵御。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听得“当”的,一声,“喀 嚓”一响。“当”的一声是少年掷来的青铜锏和那军官的狼牙捧相撞,“喀嚓”一响,则是 陈石星的反手一剑已经把那军官的脑袋削掉,洒下了一片血雨!   陈石星骑的这匹白马神骏之极,也就在这瞬息之间,陈石星双腿一突,这匹白马已是知 道主人的意思,蓦地跳将起来,箭一样的向那个袭击少年的军官“射”去!少年刚在回头, 正要斩那军官,只见白光一闪,陈石星的白马已经从他身旁飞过,迅即又回来了。他要杀的 那个军官已是身首异处,剩下两个瓦刺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逃跑。少年也不理会逃跑的敌 人,双眼只是盯着陈石星望。   陈石星还以为他是注意自己的这匹坐骑,心里想道:“我这白马,神骏非凡,也怪不得 他要惊异。”于是下马施礼,说道:“兄台本领高明之极,小弟适才不自量力,教兄台见笑 了。”   少年淡淡说道:“你的本领也很不错,这把剑更是宝剑。”态度冷淡之极,既不道谢, 也不还礼。   陈石星觉得有点奇怪,说道:“请恕冒昧,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可是从大同逃出来 的。”   少年又是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是谁?”   陈石星道:“小姓陈,贱名石星。请问——”   少年听了陈石星自报姓名,忍地面色一变。陈石星话犹未了,他已是唰的一刀就斩过 来。   陈石星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恩将仇报,猝不及防,几乎给他斫着。还幸身法机灵,在 刻不容发之际,恰好避开。   陈石星惊骇之极,叫道:“我与你素不相识,纵然不应多管闲事,对你也是一番好意, 为何你要杀我?”   少年一刀劈空,跟着的是连环三刀,陈石星只好展开空手夺白刃的工夫与他周旋,已是 无法分神说话。   转瞬间过了三五十招,陈石星夺不了他的兵刃,这少年也伤不了陈石星。陈石星暗定心 神,只觉他的刀法越看越似云家刀法。   陈石星心中一动,冒险进招,中指一弹,弹着少年的刀背,趁他第二招未能及时发出, 迅即跃开,说道:“住手,住手,云大侠是你何人?”   少年并没住手,眼中怒火更炽,喝道:“你居然有胆量提起云大侠,今日不是你死,便 是我亡!”   陈石星说道:“为,为什么?”一句话未曾说完,但见刀光耀眼,少年出手更狠,每一 刀都是斫向他的要害。   陈石星忙于招架,又不能分神说话了。   少年喝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身随刀转“嗤”的一声响,刀锋过处,把陈 石星的衣裳割开了一道裂缝。   少年暗暗叫声“可惜!”这一刀他本来以为可以斫碎陈石星的琵琶骨的。   形势越来越险,陈石星被逼得拔剑抵御。   陈石星有剑在手,自是可以应付自如,轻描淡写的一招“三转法轮”,就把那少年的连 环攻势解了。   陈石星带有两把宝剑,一把是他师父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剑,另外一把则是他师娘云蕾 的遗物,名为青冥剑,他的师父临终时吩咐他携去送给云浩的女儿云瑚的。此时他匆忙拔 剑,本来应该使用他自己那把白虹剑的,却不知不觉错拔了青冥剑了。少年刚才已经注意他 所用的白虹剑,此时见了他又拔出青冥剑,不由得更是分外留神,看得当然也更加仔细,这 把青冥剑是他相识之物,看清楚后,心里越发吃惊,越发恼怒。   少年本领虽高,陈石星倘若展尽“无名剑法”之长,实是不难将他打败。不过陈石星心 里却有顾忌,恐怕稍一不慎,会误伤了这个少年。最初他以攻为守,意图令这少年知难而 道、不料这少年却是不救险招,依然拼命抢攻。陈石星无法,只好见招破招,见式破式,竭 力化解。他要避免误伤对方,又不能为对方所伤,化解对方那么凌厉的攻势,艰难之处,比 起单纯的只求取胜,困难何止十倍!斗了一会,陈石星心里想道:“他再胡涂,也应该知道 我是手下留情了。奇怪,他为什么还要和我拼命?”   这少年并不胡涂,他也正是在想:“奇怪,这奸贼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是了,敢情还 想冒充好人,骗我上当!”   陈石星化解了他的攻势,说道:“朋友,我不知道你和云浩有何关系,但你既然尊称他 为云大侠,纵然不是他的门人弟子,想来也该是个佩眼他的为人的了。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可 以好好的说个明白呢?实不相瞒,我和云大侠亦是颇有渊源!”   少年冷笑道:“你和他有什么渊源?”   陈石星道:“你把你和云大侠的关系告诉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你做的事情,我早已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啦!”陈石星诧道: “你知道些什么?”少年蓦地又拔出一把剑来,左刀右剑,同时向陈石星劈刺,喝道:“我 知道你是毒死云大侠的奸贼!”   剑势轻灵,刀势刚猛,两只手分用两种不同的兵器,使出不同的招数,本来极是困难, 但这少年却能刚柔配合,妙到毫巅,饶是陈石星的无名剑法最擅于随机应变,也几乎着了他 的道儿,若不是闪得快,险些就要受伤,陈石星只好抖搂精神,再次化解他的攻势,说道: “不是我自己居功,但我做的和你说的却刚好相反。不错,云大侠是给奸人害死,但我却是 救过他的人。虽然可惜我要救他的性命,结果还是没有成功!”   少年听他提起云浩之死,气得说不比话来,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奸贼,你可以欺骗任 何人,就是骗不过我!不错,以你这点本领,当然是不能害死云大侠的,但你却是乘人之 危,落井下石,作了帮凶,也等于是害死了他!”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力劈剑刺,攻 势越发凌厉。   陈石星愤然说道:“我是帮凶,我害死云大侠,你这是听谁说的?”略一分神,只听得 嗤的一声,少年的右手剑,剑锋几乎是贴着陈石星的肩头削过,挑破了他的衣裳,陈石星见 这少年如此仇恨自己,暗自思量:“我向他辩白,他一定不会相信。”心中一动,把云浩那 口宝刀也拔了出来,说道:“好,我就用云家刀法向你讨教几招!”和那少年一样,左刀右 剑,同时发招。   少年见了这宝刀,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喝道:“奸贼,你说不是你害死云大侠,他的 宝刀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   陈石星道:“是他亲手给我,托我送回去给他家人的。你想必知道云大侠的家事——” 少年怒道:“谁相信你的鬼话?”不待陈石星把话说完,又是一连串进攻的招数。   陈石星料想这少年必定是和云家有很深的渊源,只要他说得出云浩女儿的名字,宝刀也 不妨交给他代为送去的。哪知道少年见了宝刀,越发好似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陈石星无可 奈何,只好先胜他再说了。陈石星在石林苦练三年,最上乘的无名剑法都已练成,触类旁 通,云家刀法的造诣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了。比较起来,还在这少年之上。   陈石星以刀对刀,以剑对剑,刀法剑法都克制了对方。十数招一过,少年已是完全处于 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陈石星冷笑道:“宝刀我可以擅取,刀法是不能偷 的。你相信云大侠是感我之恩,才把刀法传授我了吧?”   少年冷笑道:“刀法不能偷,刀谱不能偷么?可惜你偷来的刀谱,凭着你一点鬼聪明偷 练,练得可还没有到家!”说话之际,也不知是否因为分了心神的原故,所使的一招云家刀 法、现出老大一个破绽。   陈石星气涌上来,刀背一翻,原式进招,把少年的银刀压下,哼了一声说道:“要怎样 才算学得到家?”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少年银刀忽地转过刀锋,本来是挑向上路的“上手刀”变而为斜削 下三路的“下手刀”,喝道:“这个变招你也不会,你还敢骗我是云大侠教给你的?”   刀锋疾削而过,陈石星只觉膝盖一片沁凉,裤管已经削穿一个茶杯口般大小的缺口,要 不是他抽身得快,险些就要给他削掉了膝盖。   在这危机瞬息的刹那,陈石星再也无暇思量,右手剑立即进招,本能地使出无名剑法的 精妙绝招,破解对方攻势,顾不得要手下留情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少年的银刀断为两截, 陈石星的青冥剑有断金截铁之能,削断对方的银刀,余势兀未稍衰,跟着一翻一绞,少年右 手拿的青铜剑也给他绞脱手中,飞上半空。   少年固然大吃一惊,陈石星也是吃惊不小,幸好那少年没有受伤,陈石星方始松了口 气。连忙收回刀剑,纳入鞘中,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石星是得了张丹枫的上乘武学真传,方始参悟云家刀法的。论刀法的造诣,他是胜过 这个少年。但说到衣钵真传的“正宗”云家刀法,这个少年是比他更为纯粹。从刚才那一招 可以表露无遗。   少年没有回答,突然身形一起,使出“燕子三抄水”的超卓轻功,几个起伏,一个飞 身,就跨上陈石星那匹白马!陈石星起初还以为他要逃走,待到见他跨上自己的坐骑,方始 吃惊,连忙发出口哨,呼唤那匹白马回来。   这匹白马本来很听他的话的,不知怎的,这次却不听了。竟然没有反抗,让这少年骑了 它疾驰而去。   陈石星疑团满腹,“这少年一定是云大侠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我的师父又说,他的刀法 只是传给女儿,这少年又是哪里钻出来的呢?莫非是他的关门弟子,我的师父也还未知。奇 怪,这白马脾气何等倔强,居然又肯听他指挥。”陈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少年骑了那匹白 马,早已去得远了。   幸好那些死掉的瓦刺骑兵,他们的坐骑还在附近,陈石星捉了一匹,心里想道:“不管 怎样,即使大同已经给鞑子占据,我也得去探听消息。”   由于碰上这队瓦刺骑兵,陈石星不敢行走官道,只能找寻山路来走。不过在山路上走, 也还是可以看得见山脚下草原上的动静的。   一路小心翼翼,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奇怪得很,山路上固然没有碰见一个敌兵;草原上 也是一直沓无人影。   陈石星正在疑惑,忽听得前面茅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来处,距离百步开 外,寻常人本来是不易觉察的,但陈石星经过了在石林中三年的苦练,内功已有很深的造 诣,听觉的敏锐,自是异于常人,一听就知草丛里埋伏有人。   陈石星心道:“来了,来了!”只听得草丛里果然人有低声说道:“奇怪,这小子不知 是什么道路,单人匹马,竟敢向北方走,难道他是去大同不成?”另一个人说:“管他什么 路道,咱们正好抢他的马匹!”   陈石星不觉一怔,“奇怪,这两个鞑子的汉话倒是说得流利。”心念未已,嗖嗖连声, 两枝利箭已是朝他射来。   这两枝利箭焉能射得着他?陈石星把手一抄,接住一技,另一枝箭则是根本失了准头, 在他身旁数丈之外飞过。看来这个瓦刺兵的箭法甚是不济,另外一个也是勉强合格而已。   陈石星纵马上前,喝道:“暗箭伤人的鞑子给我滚出来!”   草丛里埋伏的那两个人出来,不过却是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兵倒是兵,但不是瓦刺 兵,而是明朝的汉人官兵。   这两个官兵跃出草丛,一个挥舞长矛,一个抡起大刀,拦住陈石了星的马头就斫,使大 刀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一刀劈来,陈石星提马闪开,老兵自己收势不住,跌了个狗吃 屎。   陈石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随手把马鞭一摔一卷;把年轻的那个官兵的长矛夺过来, “喀嚓”一声,折为两段,喝道:“你们不敢抵抗鞑子,只知道欺侮百姓吗?”抛开断矛, 便即下马。   那两个官兵吓得连忙哀求:“好汉饶命!”   陈石星笑道:“我不是强盗,我是百姓,你们别怕,好好的和我说话,我就饶了你 们。”   那两个官兵当然一口应承,陈石星问道:“大同怎么样了?”   “给鞑子占据了!”“你们就是从大同逃出来的吧?”“不错,我们是最后一批逃出来 的。”   陈石星虽然早已料到大同失守,但从这两个官兵口中得到证实,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凉 气,想不到自己万里远来,大同在望,却已是在敌人铁蹄之下。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大队的南逃官兵?”陈石星再问。   那年老的官兵说道:“我们总兵怕死,敌人尚未兵临城下,他已悄悄溜了。待到兵临城 下,副总兵、统带、协统等各级长官也都纷纷逃走,底下的士兵当然也不肯再守危城啦。但 因并非朝廷有明令不准撤退的,他们不敢逃回内地,也不敢再穿军服,大概都是改装作难民 了。”   陈石星叹口气道:“官兵畏敌如虎,怎怪得鞑子猖狂!”   那老兵似乎要为自己辩护,说道:“强壮的都逃走了,我们的营官却指定我们一批老弱 残兵留守,你评评这个道理,是不是太不公平?本来我也想把这条老命送在大同的,我这侄 儿很有良心,他留下陪我,直到最后,我们才逃出来的。”   那年轻兵士说道:“我的叔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婶已经五十多岁,长年有病,三个 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四岁,所以我劝他回家,我自己也有老母在堂,须得我回去侍奉。”   陈石星道:“本来你们当兵的守土有责,但你们的长官比你们更加怕死,那也不能怪责 你们了。不过我这匹坐骑却不能送给你们。”   那两个官兵如何还敢有这奢望,连忙说道:“刚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好汉你别见 怪。”   陈石星道:“你别误会,我并非拿你们消遣。这匹马我虽然不能送给你们,但可以指点 你们一条明路。从这里向南走,大约四十里左右,往左转过一个山坳,山脚可能还有七八匹 胡马在那里吃草。”   那老兵吃了一惊说道:“是胡人的马匹?”   陈石星笑道:“莫害怕,你在那里还可以发现七八具鞑子的尸体。马匹是无主的坐 骑。”   老兵甚为感激,说道:“好汉,你大概不是要去大同的吧?”   陈石星微笑道:“我正是要去大同。”   那老兵大吃一惊,说道:“这个时候,你还要前往大同?好汉,你虽然本领高强,也不 能独自跑到老虎窝里去呀!”陈石星笑道:“古语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替 我担心。但愿你们一路平安,早早回到家里。”   陈石星跨上坐骑就走,老兵目送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小伙子心地很 好,不知何故,却要自寻死路,我真是替他可惜。”他的侄儿说道:“叔叔你还看不出来 吗?”老兵道:“看出什么?”他的侄儿低声说道:“看来这人恐怕是金刀寨主的部下。”   陈石星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想道:“金刀寨主果然名不虚传,在官军中也有这么 大的威望。这两个官兵就相信只有金刀寨主的手下才是不怕鞑子的勇士。不过我虽然不是勇 士,这大同也是非进不可的。纵然见不着那位云姑娘,最少也该探听她的消息。否则怎对得 起她去世的父亲?怎对得起师父临终的嘱咐?”   他策马继续前行,奇怪得很,走了一天,仍是没有发现敌骑,“大概瓦刺的大军占据了 大同之后,需要休息一个时期,所以没有继续西进,路上碰上的那小队骑兵,只是他们派出 来侦察敌情的小卒。”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大同名城已经在望。陈石星在对面的一座山上,居高临下,观 察“敌情”。只见城墙上空荡荡的既没旌旗也没兵士。他伏地听声,听了许久,也没听见有 战马的嘶鸣。城门外更是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陈石星不觉大起怀疑,“难道是一座空城?”   他本来准备到了晚上,施展轻功,偷入城中的。见了这情形,胆子大了起来,于是骑马 下山,索性跑到城下去看。   他一路走近,城内并无敌兵出来拦截盘查,看来更像是一座没有兵士驻防的空城了。待 至走到城下,果然看见城门洞开,并无守兵。   陈石星狐疑满腹,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总要进去看个明白。”   进入城中,但见长街寂寂,两旁店辅都关上门,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   走过了两条街,方始看见一间茶店半俺着门,有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孩躲在门背伸出头 来张望,说道:“爷爷,不是鞑子,是个骑马的汉人。”   陈石星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以为我是鞑子。”当下上前敲门,说道:“我是南边来 的,讨杯水喝?”   那孩子道:“爷爷,咱们许久没有做生意了,可难得有客人上门。我肚子饿着呢,咱们 开门吧。”他年纪小,只知道有生意做便有铜钱,有铜钱便可买面充饥。   那老汉打开两扇板门,苦笑说道:“还做什么生意?客官,不瞒你说,我虽然是开茶铺 的,如今辅子里可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啦。你讨水喝,我可真的是只能给你一杯清水呢。”   陈石星道:“不瞒你说,我今天一滴水也没有进过口。渴时一滴如甘露,得老丈赐饮, 胜于美酒佳肴。”   那老汉心地很好,给了他满满一碗水喝,说道:“小哥,你怎的这个时候跑来大同?”   陈石星道:“消息阻隔,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这边已经打起仗的。不过还好,大同尚未 失守。”那老汉道:“前几天可险得很呢,鞑子兵临城下,官兵又都跑了,眼看鞑子就要进 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城外的鞑子兵竟然走得干干净净。有人说是因为金刀寨主带兵下 山,截断他们后路,他们不知道官兵都已跑掉,害怕背腹受敌,故而赶快撤道。也有人说是 他们国中起了内乱,也不知哪个说法才是真的?”   那孩子道:“当然是他们害怕金刀寨主才夹着尾巴溜走的啦!客官,你知不知道雁门关 外有个金刀寨主,他的本领可大得很呢!据说他的一口宝刀染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鞑子的鲜 血!”看来有关金刀寨主的传说不知多少,早已是妇孺皆知,有些传说甚至把他大大神化了 的,就像这孩子说的这样。   陈石星道:“金刀寨主的威名,我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说的。但我在路上也曾看见有一小 队鞑子骑兵出现,不知是否给金刀寨主切断了的零星队伍,逃不回去,因而绕过大同城奔窜 四乡?”   那老汉道:“我也听说是有零星的鞑子绕过大同,不过可能是鞑子派出来打前站的哨 兵,当时他们还想攻下大同的。后来鞑子大军突然撤道,这些打前站的哨兵却还不知道。在 大同解围之后,城中剩的壮丁,马上就聚集起来,出去搜索他们。同时也去找寻粮食。官兵 撤道时,把每一户的存粮差不多都抢光了!”   陈石星道:“原来如此。承蒙老丈招待,无以为报。我这里有半袋干粮,不成敬意,请 你收下。”打开粮袋就道:“小弟弟,你先吃一点。”   那饿得慌了的小孩子双眼发光,叫道:“好香的炒米饼,好香的炒米饼。爷爷,你也吃 吧。”   那老汉道:“一杯水算得什么,小哥,我怎敢当你如此厚礼?”   陈石星笑道:“实不相瞒,这袋干粮其实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慷他人之慨。”   那老汉怔了一怔,起了疑心,不敢盘问。孩子不懂顾忌,却是径自说了出来:“喂,你 这是抢来的吗?如果是抢来的,我可不敢吃了。”   陈石星道:“也不是抢来的。刚才我不是说曾经在路上碰上一小队鞑子骑兵吗?”话未 说完,那孩子又抢着问道:“难道是鞑子送给你的?”   陈石星笑道:“鞑子哪里有这样好心?我还没有说完呢,我碰上的这队鞑子骑兵,不是 活的,是死了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说道:“是谁杀掉他们的?”   陈石星道:“不知道,我只看见鞑子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他们的坐骑散在山边 吃草。我收集了一袋干粮,这匹马也是顺手牵来的。”   这小孩子叫道:“啊,这一定是金刀寨主的手下干的了?”老汉沉吟半晌,说道:“假 如是我们出城的壮丁干的,他们不会只是杀了鞑子,不要干粮,看来恐怕当真是金刀寨主派 了人来帮忙咱们啦。所以他们才要留下干粮,让穷人来捡。”   小孩子道:“是鞑子的东西,那么咱们可以吃了。”   老汉点了点头,说道:“你吃一块吧。”回过头来,和陈石星说道:“小哥,多谢你的 厚意,但你也要吃的,都给了我们,这怎么成?”陈石星:“我本来也带有干粮的,还没吃 完,最少可以供给三天食用。”把另一个粮袋打开给他们看,老汉这才敢放心收下。   老汉说道:“这几天我们正是青黄不接,待下乡找寻粮食的壮丁回来,这孩子的爹爹也 在里头,那时我们就有吃的了。小哥,你这样好心,我不知怎佯报答你才好,你有什么要我 帮忙的吗?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听你的口音,似乎是外地人,你为什么要冒险跑来大 同?”陈石星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的。”老汉问道:“不知小哥你要找谁?”   陈石星道:“你们这里有一位云大侠,云浩,老丈你可知道?”孩子抢着说道:“云大 侠我们怎么不知,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呢。他的家离此不远,就在转过友面的一条横街的转角 处,有个石头狮子在门口的那间。我可以带你去。”   那老汉道:“原来你是要找云大侠吗?不过云大侠已有三年多没有回家了。”   陈石星道:“云夫人可在家么?”   那老汉怔了一征,说道:“云夫人?你问云夫人?原来你是还未知道的吗?”   陈石星道:“知道什么?”   那老汉道:“请恕老汉冒味,请问是谁叫你来找云大侠的?”   陈石星道:“我是大理段王府的下人,奉了小王爷之命,来接云大侠的家人到大理避难 的。”   那老汉知道云家和大理段家颇有交情,但也不是时常来往,心里想道:“或许是因为家 丑不好外扬,云大侠从未和段家的人说过。也许或曾经说过,但那位小王爷却是不便和一个 底下人说。他来到这里,听说云大侠不在家,顺理成章,当然是要打听云大侠的夫人了。”   陈石星道:“敢情云夫人也不在家么?”   那老汉叹口气道:“云大侠和他的夫人,多年前已分手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那老汉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呀。云大侠虽然时常来我这里喝茶,我可不便间 他的私事。”似乎这件事情颇有难言之隐。   云浩临终之际,嘱托陈石星替他回家报讯,只是提及女儿,并没说及妻子。他的师父张 丹枫也只是要他把青冥宝剑交给云浩的女儿,并没说及云浩妻子。陈石星和师父相聚不过半 天,张丹枫就去世了。所以对云家的家事,陈石星知道的实是极少。此时觉察那老汉似有难 言之隐,也就不便多问下去。不过他这次主要是来找云瑚,云瑚的消息还是必须打听的。   “听说云大侠有个女儿,不知是否还在家中?”陈石星问道。   那老汉道:“云姑娘倒没有听说已经离家,不过这十多天,大家都是关闭门户,不敢多 理闲事。她是否还在家中,我就不知道了。”   那小孩道:“要知道还不容易?我带你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陈石星道:“小弟弟,多谢你的热心,用不着你帮忙了。你已经把地址说得很详细了, 我自己会找寻的。不过这匹马要请你们照料照料,给它吃点水草。”   那老汉笑道:“这个容易。我这里人吃的粮食没有,但菜园里长满青草,马的食料倒是 不愁。”陈石星道了一声“拜托”,把坐骑留在茶馆,按照孩子告诉他的地扯,走过一条横 街,在横街的转角处,果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对石狮子。   这对石狮子放置的方向可有点古怪。   本来它们应该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但现在陈石星眼中所见,右边那只石狮子头部仍然 是向着街心,左边那只石狮子颠倒过来屁股朝着街心,头部反而对着大门。   陈石星吃了一惊,“是谁做的这恶作剧?这人的力气倒是不小,不过在名震天下的云大 侠门前弄这把戏,恐怕还不仅仅是一时兴之所至的恶作剧呢!”   再加察视,右边仍在原来位置的那只石狮子,虽然没有移动过的迹象,狮身上也有一个 掌印,印痕不深,但也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陈石星惊疑不定,又再想道:“这人既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来意定然不善。那位云姑 娘不知是否已经遭了他的毒手?”此时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陈石星向前敲门,不见有 人答应。陈石星更加慌了。   “云姑娘,我是受令尊之托来找你的。有令尊的宝刀为凭,请你开门!”   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上剩内功,声音不大,却可以透过重门密户,料想里面有人。 决不会听不见他的声音的。但他接连说了三遍,里面仍然没人回答。   陈石星生怕云浩的女儿可能出事,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了,当下便即施展轻功, 翻过墙头,径自进入屋内察看。   里面静悄悄的果然不见人影,但也不见有尸体倒在地上,陈石星稍稍放了点心。   陈石星搜查过客厅、书房,和一间看来好像是云浩生前的卧房,房中都是并无异状。最 后来到了一间看来可能是那位云小姐的卧房门前。房门是掩上的,房中却有一缕幽香从门缝 里透出来。“这一定是云姑娘的绣房无疑了,我应不应该进去呢?”他再一次敲门,仍是没 人回答。   陈石星大着胆子,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看,只见珠帘半卷,罗帐低垂,床上被褥,折 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点尘不染。窗前有一张嵌着圆镜形状大理石的桌子,桌子上有个檀 香炉,炉中灰烬犹温,看这情形,似乎房间的女主人刚刚出去,就要回来似的。   陈石星思疑不定,“假如是云大侠的仇家来到,房间里应该有打斗的痕迹。即使云姑娘 突然遭擒,最少也会弄乱一些杂物的。看来可不似呀。”   正自满腹疑团,忽听得有个女人的声音低唤:“瑚儿,瑚儿!”   陈石星吃了一惊,“难道是云夫人回来了?要是给她看见我在她女儿房里,这个,这个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躲藏的好。   心念未已,便听得那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瑚儿!你不理妈妈了么,我是来求 求你原谅的呀。”所料不差,果然是云瑚的母亲。陈石星的踏进云瑚的闺房之后,是随手把 房门掩上的。那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走到门前了。不过她还不敢立即推门。   云夫人又再低声说道:“瑚儿,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当年是我不对。但我也无时无刻 不在想念你的。如今我特地回来找你,你竟不肯见我一面吗?”   陈石星虽然不是很懂人情世故,却也懂得人家的私隐,自己最好不知。“怪不得茶坊那 老汉说到云夫人的时候吞吞吐吐,看来她与云大侠分手之事,果然似是有难言之隐。”如此 一想,越发觉得不便出去了。   云夫人没听见回答,心想:“还是把真情告诉她吧!”说道。“瑚儿,我有你爹爹的消 息,你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我都要带你离开此地。因为你的爹爹已是不能照料你了!” 一咬牙根,突然就把房门推开。   在云夫人说这段话的时候,陈石星亦是转了好几次念头,起初想要躲藏,终于心里想 道:“她知道了她丈夫的什么消息呢?我应该向她问个明白。再说,我是来归还云大侠的遗 物的,不见他的女儿,归还他的妻子,也算是了结一件心事。虽然她和云大侠已分手,也还 是云瑚的母亲呀。”可是正当他想要出声的时候,房门已是开了。   云夫人突然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躲在女儿房中,不觉大吃一惊。陈石星刚说得一个 “我”字,但见寒光一闪,她就一剑刺过来了。   陈石星侧身一闪;趁着云夫人一呆之际,倏的从她身旁掠过。饶是他闪躲得快,而云夫 人又是心神不定,剑光过处,陈石星的衣裳也被割开了一道裂缝,幸好未伤着皮肉。   陈石星慌忙叫道:“我不是坏人,我是奉了云大侠之命来的!”   话犹未了,说时迟,那时快,云夫人已是如影随形,追上了他。唰的又是一剑刺过来, 斥道:“云浩叫你跑进他的女儿的房间里的?这是什么时分?你夜入民家,非奸即盗!”   说话之间,云夫人一口气刺出了八剑,剑光左穿右插,陈石星稍一不慎,只怕就要给她 在身上搠一个透明的窟窿!   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拔出云浩的宝刀,说道:“伯母容禀——”云夫人道:“谁是你 的伯母?”陈石星反转刀背格开她的剑,说道:“云夫人,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这把宝 刀,这把宝刀是云大侠之物,夫人料当认得!云大侠叫我拿来作为信物的。”   云夫人听他如此称呼,不由得面上一红,心里想道:“我刚才说的话,恐怕这小子已是 听见的了。”柳眉微蹙,杀机陡起,一招“玉女穿针”突然从陈石星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   陈石星本来不敢用宝刀的锋刃削她的剑的,但这一剑来得实在凌厉,为了保护自身,可 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也幸亏他已练成了无名剑法,无名剑法擅于临机应变,云夫人使出杀手 绝招,以为陈石星决躲闪不开,哪知道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得“嗤”的一声,陈石星 身随刀转,无名剑法化到刀法上来!一下子就削断了她手中的青钢剑。   陈石星道:“夫人请谅,我的确是云大侠叫我来的——”   云夫人道:“且慢,你叫什么名字?”   陈石星只道她肯听自己的禀告,于是纳刀入鞘,说道:“晚辈陈石星,家住在桂林— —”   云夫人面色一变,喝道:“果然是你这小奸贼!”呼的一声,半截断剑挟风,竟然朝着 陈石星胸口掷出!   还幸陈石星闪躲得快,霍的一个“凤点头”,断剑几乎是擦着他的额角飞过。陈石星大 骇叫道:“云夫人,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你,你又——”   云夫人面色苍白,连咳嗽了几声,一面咳嗽,一面说道:“你这小贼,你当我不知道 吗?你害死了云浩,还敢跑来骗我!哼,你偷了他的宝刀我也不怕,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陈石星惶惑之极,“昨天那个少年,一听见我的名字,就说是我害死了云大侠,如今云 夫人也是如此。是什么人造我的谣呢?为什么她们对谣言又是如此深信不疑,竟然不肯容我 分辨呢?”   这刹那间,他也恍然大悟了:“原来云夫人知道的消息,就是我害死了云大侠!”   云夫人连连咳嗽,好像是个衰弱的病人模样,但她的动作可是奇快,咳嗽声中,一条束 腰的绸带已是解了下来,灵蛇也似的翻腾飞舞,一面斥骂,一面就要用她这条绸带来夺陈石 星手中的宝刀。   虽然是一条柔软的绸带,在云夫人手中使将出来,竟是劲风呼呼,不亚于一条软鞭,而 且比软鞭还灵活。陈石星闪开两招,第三招闪得稍慢一些,绸带擦着他的鼻尖扫过,便是感 到火辣辣的作痛。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舞起宝刀招架。但绸带轻飘的随着他的刀锋翻腾飞 舞,毫不受力,这把宝刀有断金截铁之能,却是无法削断她的绸带。   陈石星取出了张丹枫给他的白虹剑,左刀右剑,织成一道光网,情况稍为好转,但也仅 是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云夫人冷笑道:“原来你这小贼还骗了张丹枫的宝剑!”   陈石星苦笑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我告诉你,张大侠是我的师父,这把白虹剑是 他传给我的本门宝物,还有一把青冥剑是——”   “给你女儿的。”这句话还未能说出口来,只觉虎口一麻,左手宝刀已是给绸带卷去, 云夫人振臂一挥,宝刀反掷回来,陈石星忙于抵挡,可是不敢再说话了。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刀是宝刀,剑是宝剑,溅出一蓬火星,还幸刀剑都没伤损。 宝刀跌落地上,云夫人的绸带又要来卷他的宝剑了。陈石星只余一剑在手,剑法虽然精妙, 应付更见艰难!   陈石星在苦斗中只听得云夫人又是一阵咳嗽,似乎她是感觉得更加痛苦了。   陈石星施展浑身本领,解了她的数招,提一口气,说道:“云夫人,你是有病么?请暂 且住手,容我说几句话如何?反正我是逃不脱的,你也可以歇歇。”   他是一片好心,哪知云夫人突然一招急骤之极的攻势,“当”的一声,他右手的白虹剑 也给绸带卷去。   云夫人掷开宝剑,绸带一挥,登时束着了陈石星的颈项。绸带渐渐收紧,不过一会,陈 石星已是气也透不过来。   陈石星暗暗叫苦,“想不到我会莫名其妙的死在云夫人手里。”不过他像是一个被溺的 人,本能的仍在挣扎。   再过一会,陈石星但觉眼睛发黑,气力一点也使不出来了。陈石星只道必死无疑,忽听 得云夫人又是几声咳嗽,束着他喉咙的绸带突然松开。   陈石星死里逃生,定睛一瞧,只见云夫人坐在地上,面上毫无血色,嘴角泌出血丝,地 上一摊鲜血。   陈石星定了定神,运气三转,恢复了几分精神,缓缓向云夫人走去。   云夫人沉声说道:“好,你杀了我吧!”   陈石星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云夫人道:“刚才我几乎杀了你,如今我已全无抵抗之能,为什么你还不杀我?”   陈石星道:“夫人要杀我,定然是对我有甚误会。我岂能也是不分青红皂白。”   云夫人哪能相信他有这样好心,冷笑说道:“你耍什么花招?”   陈石星也不说话,把宝刀和宝剑抬了起来,纳入鞘中,把那柄连鞘的宝刀,一端递到云 夫人手中,让她握着,将她拉了起来。   云夫人道:“你干什么?”   陈石星道:“我扶你进房歇歇,地上潮湿,于你不宜。”   云夫人虽然还是不敢相信陈石星的心肠会这样好,不过求生之心,乃是出于本能,不觉 就握着刀鞘当作拐杖跟着他走。   云夫人在女儿的床上躺下来,说道:“好,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吧?”心里想道,“且听 听他有甚么花言巧语。”   陈石星道:“别忙,你现在不宜劳神,待你好一些再说,云夫人,希望你告诉我,你患 的是什么病?随身可带有药?”云夫人见他态度十分诚恳,不似伪装,对他的猜疑不觉也去 了两分,叹口气道:“我这病是无药可医的,你也不用费神了。”   陈石星道:“请把手伸给我。”云夫人又是一怔,说道:“干什么?”陈石星说道, “晚辈粗通医理,想替夫人把脉。”   云夫人心里想道:“他若想要杀我,早就可以把我一剑刺死,用不着弄甚花招。”于是 伸手出来,让陈石星三指扣着她的脉门。练武的人,让别人扣住脉门,那是等于把性命交在 别人手中了。云夫人虽然料他并无恶意,心中亦是不禁有点惴惴不安。   陈石星把完了脉,沉吟不语。云夫人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只能苟延残喘的了,你也不 妨明白告诉我。”陈石星心里想道:“看这脉象,她是心火上结,以至气血不调,寻常的人 也还罢了,若是身有上乘内功的人,真气不能顺着经脉自然运行,可说危险得很。但她别无 病因,其实乃是心病,俗语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莫说在这劫后危城,家家闭户,根本无法替 她配药,就是买得到药物,也是医不好她的心病的。除非知道她的心病之原,还要一个她十 分信赖的人,对症下药,替她开解才成。她对我充满猜疑,又岂能将她的心事向我倾吐?我 也不方便问她。没办法,治本是不行的了,先替她治标吧。”   云夫人道:“趁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你有什么话要说,赶快说吧!”   陈石星道:“你是我的长辈,为了替你治病,请恕我不避嫌了!”轻轻的把云夫人的身 体翻转过来,云夫人又是一惊,沉声说道,“你,你干什么?”   陈石星不说话,伸出右掌,按着她的背心,玄功默运,替她推血过宫。陈石星已得张丹 枫所传的内功心法,虽然限于时日,尚未炉火纯青,但这正宗的内功功力,毕竟是非比寻 常。过了一会,云夫人只觉一股热气缓缓从丹田升起。她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当然懂得陈石 星是诚心替她治病了。   她不觉暗暗叫了二声“惭愧”,心里想道:“他和我剧斗一场,险些给我勒死,他却仍 然不顾耗损本身真气,为我打通经脉,我反而猜疑他,真是不该。”惭愧之念一起,不禁流 下眼泪,哽咽说道:“你已经尽了心力了,但还是不成的。你别要为我太过耗损真气吧。”   正是:            心病难医空自悔,夫离女散目难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着棋差只自怜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回 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着棋差只自怜   陈石星道:“云夫人,你会好起来的,请莫胡思乱想,试一试把真气凝聚丹田。”又过 一个,只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叫道,“热、热、热死我了!我,我不行啦!”原来 云夫人凝聚的真气,未能如意运行,而陈石星只凭本身的功力,又不足以替她打通奇经八 脉。她的心情越发焦躁,“虚火”也就越发上升。   陈石星在剧斗之余,费尽心力,替她治病,渐渐也是累得筋疲力竭了。   陈石星无计可施,忽地想起爷爷曾以半阙“广陵散”替云浩恢复生机之事,后来虽然因 为贼人突来侵扰,功败垂成,但云浩却的确是曾借琴声之助,恢复了几分精力的。   美妙的琴声可以令人忘掉愁烦,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替人治病,这是陈石星早已懂得的。   “我何不试试?”陈石星心里想道:“纵然我的本事不及爷爷,或许也还可以令她心神 宁静。”   陈石星把炉中余下的檀香燃起,把古琴放在云夫人女儿的梳妆台上,美妙的琴声就从他 的手指中流泻出来。   好像在炎炎夏日吹来了一阵清风,像在片草不生的沙溪上发现了一道甘泉,云夫人忽地 感到遍体清凉,燥热之感渐渐被“清风”吹散,心头之火也被“甘泉”浇熄。   “广陵散”的上半阙是思念好友之情,而云夫人则想起了花样年华,想起了在花样年华 的新婚之乐,在那时候她是满足于自己的英雄夫婿的,虽然偶尔也会想起另一个曾经尝试来 敲开她的心扉的男子。   回忆的帷幕拉开了,十八年的,她是和她现在的女儿一般大的少女。   她的父亲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云浩则是当时的武状元云重之子。   两家门当户对,是以在她十六岁那年,就由父母作主,替他们成了婚。   但另外还有一个追求她的男子,这个人就是兵部侍郎龙耀奎的儿子龙文光。   龙文尤和云浩一样长得甚为英俊,武功不如云浩,但比云浩更多几分儒雅风流。他的父 亲官居兵部侍郎,却是三甲进士出身的。   两个男子,在她未定婚之前都曾见过。当时来说,她恐怕还是喜欢云浩多些。   十八岁那年她结了婚,新婚的画眉之乐,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她的心里还是感 到甜丝丝的。   婚后第二年她就有了一个女儿,龙文光的影子更是在她心头渐渐淡了。她满足于宁静、 安逸的少奶奶生活,安心在家里做个贤妻良母。唯一令她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丈夫不求 “上进”,虽然是武状元之子,却不愿意凭借父荫和本身的武艺去博取功名。   可惜美满的生活过不了几年,云家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而她也开始在人生的旅途上遭 受考验了。   她的公公云重看不惯朝廷的腐败,不愿同流合污,得罪了当权的太监王振,自知难以立 足朝廷,于是辞官不做,告老还乡。忧心国事,不久就病死了。   她的丈夫云浩在父亲死后,更是无心仕途,结交的都是江湖上的侠义人物,在他的朋友 之中,甚至有一个被朝廷列为“叛逆”的金刀寨主周山民。   周山民的父亲周健本是明朝的边关总兵,由于他要坚持抵抗瓦刺的入侵,违背了朝廷的 “和戎”政策,被王振迫反,在雁门关外占山为王,被称为金刀寨主。不过他虽然反出边 关,却仍然是明朝的中流砥柱。瓦刺几次入侵,都是被他击退的。在他死后,他的儿子周山 民继任寨主,也继承了他的父亲“金刀寨主”的称号以及他父亲的遗志。(周健父子故事详 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云浩的朋友都是江湖中人,自然而然的,他自己也变成了江湖人物了。他为金刀寨主奔 走四方,联络各路豪杰,在家的时候少,在外的时候多。随着生活的变化,夫妻之间的感情 也就渐渐起了变化。丈夫不能时常陪伴着她,她不满意。虽然心里明白,她的丈夫还是像新 婚时候那样爱她的。而更重要的还是,她不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愿意和丈夫一 同去过江湖上的生涯。她在担忧,如果朝廷知道她的丈夫和金刀寨主的关系,总有一天,她 们夫妻要被迫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   她在怀念往日在京城的安乐日子,那个儒雅风流、温柔体贴的龙文光的影子)不知不觉 的又偶尔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了。   她都不满意于自己的丈夫,她那势利的父亲自是更加不满意有这样一个“不求上进”, “自甘堕落”的女婿了。于是有一年她归宁娘家,她的父亲就不肯放她回去。而她也就无可 无不可的在娘家住下。   龙文光尚未成亲,得知她回娘家,三天两天的就来一趟,他的父亲已经升任兵部尚书。   她的父母对这位兵部尚书的公子奉承备至,这位龙公子则对她仍是像从前一样,在她的 面前样样陪小心,讨好她,就像她的父母对他一样。   她离开了丈夫,未免有时感到寂寞,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懂得温柔体贴的贵公子陪她。渐 渐也就经常和他练武或者出外游玩了。   虽然和龙文光日益亲密,她还是没有忘记丈夫的,更没有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的父母经常在她的面前说“龙公子”的好话,不过也并没有劝她改嫁。   她在娘家不知不觉住了两年多,她是和女儿一起归宁的,女儿也有七岁了。   在这两年当中,她也曾几次想要回转夫家,总是给她的父母借故留下。她的母亲说: “要是你的丈夫当真舍不得你,他会来接你的。要是他不来接你,就是没有把你放在心 上。”她想想也有道理,她要考验她的丈夫,决意等她大夫来接才肯回去。   她的大夫一直没有来接她。她也曾想到,是不是丈夫恐怕朝庭知道他和金刀寨主的关 系,不敢踏足京城呢?   她没有对父母说出丈夫秘密,偶尔试探父母的口风,似乎他们也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和金 刀寨主有往来。   她又在想,丈夫如果爱她,冒险也该来的,退一步说,即使不敢冒险前来,也该托人带 个信儿。可是两年过去了,人没来,信息也没有。她赌了气,索性不提要回夫家的事了。而 真正的原因,还是她舍不得抛弃在京师安逸的生活。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   这一天她和龙文光到西山去赏红叶,玩了整整一天,玩得很是高兴,晚上回到家里,却 发现她的女儿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一言不发,拿出一封书信,她一看,就认得是丈夫的笔迹。   可是拆开来看,这却是一封休书!   她又惊又气,险些晕过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待她哭过之后,母亲方才告诉她道: “他来过了。小瑚他带回去了!”   “为什么他要休我?”她茫然的问她母亲。   “他说,他和你性情不投。他喜欢过江湖上的生涯,你又是不能跟他一起的,他想了两 年,觉得不如还是分手的好!”   “而且,”她的母亲又再低声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不敢说,据我们打听到的 消息,他已另外有了人了。听说这女子姓周,是一个什么寨主的妹妹。当然他不肯承认,不 过我猜想一定是为了这个女子的缘故。我们打听得还不是十分清楚,你如果要知道的话,我 们还可以托人打听的。”   她知道金刀寨主周山民有个妹妹,立即说道:“妈,你叫爹爹别多事了。他休了我,难 道我还能乞求他覆水重收吗?既然不能复合,又何必管他和什么人相好?”要知她虽然恨她 丈夫,可也还有旧情未断,她怎能让丈夫遭祸?假如那个女子当真是金刀寨主的妹妹,给她 爹爹打听出来,杀了那个女子不打紧,她的丈夫只怕最少也要被关入天牢。   她的母亲替她抹干眼泪,微笑说道:“对,这才是我的有志气的女儿。说老实话,我才 不稀罕有他这样一个女婿呢。他不要你,有比他好十倍的人要你!”   “妈,你不要说这个话好不好?我不是稀罕他,但我这一生是不会再嫁的了!”说了这 话,不觉又哭起来了。她气恨丈夫,也气恼母亲不懂她的心事。   唉,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是诚心诚意来接她的。假如她知道真相的话,她只有恼恨她的 父母,决不会怪她丈夫写下这封休书的。事情的真相是:她的父母早已知道女婿和金刀寨主 有来往的了。”   两年来她的丈夫好几次托人带信给她,都给她的父母没收了。   这一天云浩来到她家,她的父亲就说出他和金刀寨主来往的秘密来恐吓他。她的父亲还 说这个秘密是女儿亲口告诉他的。   云浩哪里知道兵部早已派有奸细在周山民的山寨卧底,他与周山民交往之事,正是兵部 尚书的儿子告诉他的岳父的。而他对岳父的话又怎能不信以为真?   “你别连累我的女儿,你要你自己的女儿,我可以让你带走!念在曾经有过翁婿之情, 我不会向朝廷出卖你。不过你可得写一封正式的休书!”他的岳父终于要迫他休妻了。   云浩给这记闷棍打得气沮神伤,还不相信妻子就会变心,说道:“可以。请你女儿前 来,我当面写休书给她!”他要亲耳听听他的妻子是怎样说。   “这大可不必了。”他的岳父淡淡说道:“大丈夫理当拈得起放得下,无谓的纠缠,对 你对她,都没好处。”   云浩忍住气说道:“纵然恩断义绝,夫妻分手,见最后一面也是应当。”   他的岳父冷笑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她的好。在这里你要见她也见不着!”云浩惊 疑不定,连忙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你当真要知道?”   “我要知道!”   “好,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岳父缓缓说道:“今天一大清早,兵部尚书 的龙公子就亲自来接她去西山看红叶去了。你要见她,这个时候赶往西山还来得及,他们不 会这样快回来的。不过,请你先把休书写下,西山上可不容易找到纸笔。”   说话之际,一个女仆已经把他的女儿带出来。七岁大的云瑚,一见父亲,就扑进父亲怀 中,叫道:“爹,你带我回家吧!我不喜欢住在外婆家里,妈很少和我一起玩的!”   云浩心痛如绞,揽着女儿问道:“妈呢?”   “妈一早就和龙叔叔一起出去,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不理我!”   听了女儿的话,云浩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忍住眼泪,抓起笔立刻写了休书。   可是他还不死心,还想见妻子一面。   他把女儿放在朋友家里,立即赶往西山。   唉,他见着妻子了,可是他没有勇气露面,和妻子作个诀别了。   他的岳父没有骗他,他的妻子果然是和龙文光同在一起。   他们正在并肩下山,他的妻子笑靥如花,看起来比新婚的时候对着他还要高兴。   还用得妻子开口说话么?他只有黯然神伤,悄悄溜走。第二天就带女儿回家去了。   云夫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经偷偷的来看过她。   不过三个月,云夫人就变成了“龙夫人”了。开头她是不想改嫁的,但可惜她并不是一 个意志坚强的女子。在伤心之余,终于“蝉曳残声过别枝”!   事情的部份真相,直到她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她方才知道。是她奶妈告诉她的。她的奶 妈说:“小姐,老夫人生前我不敢说。她警告过我,我说出来,她会打死我的。那天老夫人 叫我把小瑚带出去交给姑爷,他们和姑爷说的话我全部听见。小姐,你的心事别人不知遁, 我知道你在想念着姑爷的。姑爷是好人,我不能让他受冤枉。”她的奶妈是最疼她的人,也 是在她家里唯一同情云浩的人,虽然她的“小姐”如今已是变成了“龙夫人”,但现在,在 她和小姐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她还是把云浩叫做“姑爷”。   奶妈把那天耳闻目睹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云夫人听了,欲哭无泪,咬着嘴唇, 问她奶妈,“那姓周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那女子是不是已经、已经嫁给他了?”   “哪有这种事情,全是老夫人捏造出来骗你的。”奶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一 个侄儿前两天才从乡下出来,他说姑爷一直没有再娶,他父兼母职,人都瘦多了。这几年他 也没有出门。现在云瑚比较长大一点,他托一个寡居的堂姐照顾她,今年方才开始出门 的。”   “云瑚今年十岁了吧?”她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唯有把话题转移到她的女儿身上。做母 亲的还有不知道女儿年岁的么?当然是明知故问了。为的是引起奶妈的话头,希望知道多一 点关于女儿的消息。   “不错,小姐,你记得很清楚,是十岁了,我的侄儿见过她,他说小瑚和你长得一模一 佯,人家都夸赞她是大同城里的小美人儿!”奶妈说道,前夫的消息她知道了,女儿的消息 也知道了。但她能够怎样呢?她现在已经是“龙夫人”了。龙文光的官升得很快,和她结婚 之后不过短六年,他已经从兵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做到了京师的九门堤督了(京师的 “九门提督”等于现代的首都警备司令),是一个二品大员了。   为了体面,也为了丈夫势力,她不能和丈夫闹翻,甚至不敢让龙丈光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前夫的消息。   伤心的事情假如能够发泄出来还好一些,郁积心中,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和奶妈谈 过话后,一连十几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还要陪着丈夫作无聊的应酬,不久就得了心 气痛的毛病。   从前她喜欢在京师过繁华安逸的生活,但现在她对贵妇人的生活却是感到厌烦了。她对 丈夫提出要求,希望能回乡下养病。   龙文光亦已觉察妻子与他同床异梦,他正在做着大官,俗语说富贵思淫欲,妻子虽然美 貌,对着一个木美人,却实在感觉不是滋味,于是也就乐得妻子离开,他好寻欢作乐。   “你回我的老家也好。”龙文光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名叫成斌,前两年来京师你见 过的。他的文才武艺都还不差,去年已经中了举人。不过他自己却想在军功上图个出身,飞 黄腾达,可以更快。你回去养病,正好可以替我教他一点武功。咱们没有儿女,我是有意叫 他过继给咱们这房的。不过也还是留待他有功名之后再说吧。”   龙家老家在贵阳花溪,那是一个风景幽美之地。她离开烦嚣的闹市,在幽美宁静的乡下 住下来,家居的生活倒是过得相当爽意,精神也渐渐好起来了。她把荒疏了的武功重新练起 来,闲时教教丈夫的侄儿。龙成斌人很聪明,颇能讨她好感。虽有时她也觉得,这个侄儿未 免有点油滑。   乡居生活虽然比较爽意,她还是在怀念着前夫和她的女儿。随着时间的过去思念越发加 深,每当更深人静就忍不住想起他们。“浩哥一直没有另娶,难道他还在怀念旧情?”“瑚 儿长大了,她还记得我么?”好几次她几乎抑不住内心深处的一股冲动,想要悄悄回到前夫 家里,偷偷的看一看她的女儿。她如今已经不是身在京师,不是在她丈夫的势力范围之内, 她有一身武功,要到那里,谁也拦她不住。不过她能够这样任性而为么?她已经是九门提督 龙文光的妻子,又怎能与驹夫藕断丝连?“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大错业已 铸成,后悔亦已莫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前夫和她的女儿能够原谅她么?心头的结难以 解开,她这心病也是无法可治。她虽然离开了丈夫,可还是被囚在丈夫家中的一只金丝雀。   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忽然见到了她的前夫云浩。乡居的生活中,她每天清早都要到屋 后的松林练武。有时侄儿陪着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她独自一人。因为龙成斌不习惯起这么 早,初时为了讨她喜欢,一早陪她练武,渐渐就只是十天之中只陪三两天了。这一天又是她 独自一个人。   练完了一趟剑术,忽地隐隐听到一声叹息。声音细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却又是何其熟 悉!这轻轻的叹息之声,听入她的耳中,竟是有如晴天霹雳了!   这一瞬间,她心乱如麻,但却已无暇思索。怔了一怔,立即循声觅迹,道上前去,在密 林深处,果然发现了她所熟悉的人。   这是在做梦么?她咬咬手指,很痛,并不是梦!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她的前夫云浩!   云浩似乎也因为突然给她发现而呆住了,来不及躲避她了。   “浩哥,想不到我还能够见着你。敢情是老天爷垂怜我的思念之情,特地把你送来让我 一见的么?可是,浩哥,我,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是没有面目见你的了。”良久,良久,云 夫人方才能够哭着说出话来。   她那里知道,这不是“老天爷”的“垂怜”,也不是“巧遇”,是云浩费尽心机,才能 够和她见上这一面的。   云浩打听到她离开京师,住在花溪乡下之后,这几年来,他三次路过贵阳,都特地跑到 花溪,在龙家附近匿藏,并不希望能够和她会面,只盼望能够偷偷看她一眼。不过由于他每 次都是有事在身,不能在花溪逗留太久;而且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也不便老是在她家附近徘 徊。因此每次都只能花一天的功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第一次没有见着,第二次见着了,她和龙文光的侄儿在一起,云浩没敢露面。第三次, 也就是这最后的一次,他方才单独见着了他的前妻。看见她憔悴的容颜,禁不住发出了那一 声叹息。   “我不该和你见面的,”云浩说道:“给人看见,恐怕就要给你添上麻烦了。我只想知 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你过得幸福,我的心里也没牵挂了。”   抑压已久的情感突然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云夫人”抱着前夫,涩声说道:“还说什么 幸福?你看我已是抱病在身,只能苟延残喘罢啦!浩哥,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你只说你现在想要怎样?”   “不,你不提,我要提。浩哥,我不是有心负你的。我是受了父母的骗。”   “你的奶妈已经托她的侄儿告诉我了。如今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意!”   云浩催着她回答,不由得她心乱如麻了。不错,她现在的心情是愿意重归前夫的怀抱, 但她的心里也正有着许多顾虑,虽说破镜可以重圆,但镜子已经跌破了,即使有巧夺天工的 匠人,补起来也难免会有裂痕。破镜重圆,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做得到的事。   云浩叹了口气道:“我是个落魄江湖的汉子,你现在是九门提督的夫人,我其实是不 该、不该……   “云夫人”急得流下泪来,哽咽说道:“浩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过去的事,我后悔 得很,你不嫌弃我,我已经是感激之极了,我怎会嫌弃你。”云浩说道:“过去种种,比如 昨日死,你既然不嫌弃我,就莫多顾虑了,跟我走吧!”   “云夫人”低下了头,轻轻说道:“浩哥,你让我多想一想好不好。”云浩甚为失望, 半晌说道:“不错,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的确也是不能说走就走的。不过现在时候不早, 我是不便在这里久留了。不如这样吧,你想清焚了,到桂林找我。”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你不是回家,是从这里路过,前往桂林的么?桂林我从 未去过,到了那儿,怎样打听你的消息?”云浩说道:“我和单拔群约好在桂林相会,你到 了桂林,可以去找一柱擎天雷震岳。我和单大哥多半是住在他的家里。即使不是,他也一定 能够帮助你找得着我们的。一柱擎天雷震岳在桂林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云浩之所以要妻子到桂林找他,有两个原因,一来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二 来,假如叫妻子回到大同老家等他的话,她现在的丈夫,九门提督龙文光知道他家里的地址 的,难保不派人找她回去,麻烦可就多了。桂林僻处南疆,龙文光在京师的势力虽然很大, 对桂林可是鞭长莫及。何况在桂林还有一柱擎天雷震岳可以照料她。   云浩是相信得过他以前的妻子的,虽然经过了这样大的一场变化,他还是敢于向她泄漏 自己的行踪之秘。而且满怀信心的准备在桂林可以破镜重圆。   那知他一去,竟成永诀!这次乃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他的行踪秘密,也因这一次无 心的“无心之失”而泄漏了风声!秘密并不是云夫人泄漏的。   “云夫人”正想说话,云浩忽地低声说道:“好像是有人来了。记住我的话,到桂林找 我,我现在是非走不可了!”   “云夫人”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斌侄多半是这个时候起床的,要是给他撞 见,可是不好。”于是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走吧,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牢了。”她并 没有肯定答复云浩,一定到桂林找他。可惜云浩临走匆忙,已是无暇推敲她的语气了。   云浩的身法好快,一转眼就消失了踪迹,“云夫人”又是欢喜,又是羞惭。欢喜的是: “啊,他的本领比起从前又高明了许多了!以他这样高明的轻功,刚才本来可以躲开我的, 他肯让我和他见面,看来的确是有心和我重续前缘的了。并非是听了我刚才那番辩白,才原 谅我的。”惭愧的是,她可是还没打定主意,不知何去何从。   心情正自混乱之际,那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云夫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她丈夫 的侄儿龙成斌。   龙成斌还是像平常一样,向她陪了一个笑脸,说道:“婶娘,我今天又起得迟了。”   “云夫人”细察他的神情,不似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一颗心也就定了下来,暗自想道: “斌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的内功造诣,是不会听见我和浩哥的说话声音的。”当下极力 压抑心情的激荡,柔声说道:“你不习惯早起,那也不必勉强。其实,你要图个军功出身, 以你现在的本领也足够了。又不是去闯荡江湖,也无须练什么内功啦、点穴啦、擒拿手法啦 等等玩意儿了。何况有你的叔叔提携你,何愁将来没有富贵功名?”   龙成斌装出惶恐的神气说道:“我知道叔叔会提携我,但我还是想依靠我自己的本领来 图个出身。我虽然不是江湖人物,也喜欢和江湖人物交游。多学好一些本事,才不至给人家 小看。”   “云夫人”道:“你喜欢学武,我当然会尽心教你的。不过,你说你近来喜欢和江湖的 人物交游,这却为何?”   龙成斌道:“一来是因为江湖上的人物,多数是豪爽的好汉子,我喜欢他们,二来将来 如果我有了一官半职,也可以招揽他们,为朝廷效力。”   “云夫人”说道:“你倒是顾虑得很长远。怪不得你的叔叔常常对我夸赞你,说你将来 定有出息,龙家子弟之中,可以继承他的事业的,也是非你莫属了。”   龙成斌道:“多谢叔叔婶婶夸奖,还得请婶婶多加栽培。”   “云夫人”勉强打起精神,指点龙成斌几路剑法。只见他练得中规中矩,成绩比往日似 乎还要好些。倒是“云夫人”心神不属,和他喂招之时,好几次露出破绽。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龙成斌练得中规中矩,“云夫人”却是可以更加放心了。她是这 佯想的,假如龙成斌业已知道她与前夫刚才幽会的秘密,料想他也不能如此保持冷静。“云 夫人”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她哪知道,龙成斌年纪虽轻,却是城府极深,其实她和云浩说 的那些话,早已给成龙斌偷听去了。龙成斌是埋伏在乱草丛中偷听的,偷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之后,这才悄悄溜了出去,然后放大脚步的声音从远处重走回来。龙成斌埋伏在乱草丛中, 几乎连大气也不敢透;而她和云浩又正是心情动荡,哪里还会分神细察周围的声息?   练完了几路剑法,云夫人道:“练功夫不要贪多,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   龙成斌忽道:“婶娘,你有什么心事?”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没有呀。你为何这样问我?”   龙成斌道:“婶娘今天似乎教得不耐烦,或许是侄儿太笨了。”   “今天你练得已经很不错了,是我的精神不大好。”   “原来如此。婶娘,你没心事,侄儿倒有事情要禀告你。”   “什么事情?”   “明天我想上京一趟,婶娘有什么事情要我代办?”   “也没什么事情。你告诉叔叔,我在乡下住得很好,叫他不必记挂。”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   龙成斌好像没听见她的说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假如有什么事情,婶娘不方便叫别 人做的,侄儿可以效劳。”   “云夫人”面色一变,说道:“我有什么事情不方便托人办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龙成斌陪笑道:“婶娘你别误会,叔叔婶婶待我有如亲生!婶娘你又这样尽心教导我, 我是把你当作娘亲一样的,但盼婶娘知道我的诚意。”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本来想要你过继给他。不过,我可没有这样福气。”这桩事 情,她料想龙成斌亦已得到风声,所以刚才才会说那样的话。她自己也就不怕对他言说了, 龙成斌连忙跪下磕头,说道:“叔叔婶婶肯要我做儿子,这是我天大的造化,只怕我没有这 样的福气。”磕下了头,亲亲热热的就叫了一声“娘”。   “待你叔叔禀明族中父老,成为事实之后,你才这样叫吧。好了,你如果没有什么事就 回去吧!”   “娘,孩儿正是还有一件事情禀告。”   “我刚说过,如今我还当不起你这个称呼,叫我婶娘。”   “是,是,婶娘,请你多留一会。”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   “婶娘,你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不便对人说的,但叔叔却有一件事情,不便对你说的,他 和我说了!”   听了这话,“云夫人”不禁面色又为之一变,说道:“哦,有这样的事情?那你方便对 我说吗?”龙成斌道:“叔叔正是想要知道你的意思,所以叫我问你。”   “云夫人”思疑不定,银牙一咬,说道:“好,那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成斌低声说道:“婶娘前两年回家养病,叔叔也知道你心里不大愉快。上次我到京城 见他,他说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把瑚妹接回来和你同住。”   “云夫人”面色苍白,颤声说道:“他当真有这个意思?”   龙成斌道:“他怕触你之忌,不便和你开口。其实若把瑚妹接到京城,是不大好;但接 到这里,外人不知,那就无所谓了。”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叔叔说,其实他对云大 侠也是十分佩服的,只是你们性情不投!没有缘份,那也怪不得他,他可并不妒忌云大侠 的。”   “云夫人”尖声叫道:“你别说了。”   “是。叔叔只是想你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这次上京,会路过 大同的,要是婶娘你愿意把瑚妹接回来的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替你办这桩事情。”   “云夫人”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她年纪已经大了,那还要看她的意思。”   “那么我先去看看瑚妹,问问她的意思好不好?婶娘,请你写一封信让我带去。”   “你去多久回来?”   “快则四十天,迟则两月。”   “云夫人”想了好一会,说道:“信不必写了,你把我这根玉簪拿去,她认得是我的东 西。你对她说,我很记挂她,她要是愿意跟我,你就带她回来吧。我知道你很会说话,比我 写信还好。”   龙成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婶娘,你先别夸奖,侄儿但盼能够不辱你的使命。”拿了 玉簪,第二天就动身去了。   “云夫人”在家里可是度日如年,想后思前,拖了一天又是一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剪不断,理还乱,她的心情可是比乱丝还更复杂,还更难理。   她还能够重归前夫的怀抱吗?虽然她知道云浩是真心真意,想要和她破镜重圆。   但云浩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她已是失足的妇人,她若重归云家,有何面目见云浩那 些直心肠的朋友,云浩不怕别人笑话,她也怕给人耻笑!在人家鄙视的眼光之下,抬不起头 来,可是她又不能忍受目前这种寂寞无聊的生活,亲爱的人见不着面,纵然锦衣玉食,也是 等于行尸走肉一般。最如意的算盘是:接了小瑚回来,她才带着女儿出走。找着丈夫,一家 三口,逃到没有相识的人的地方隐居。”   云浩愿不愿意这样做呢?   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云浩是十九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即使这个如意算盘打不通吧,有了 女儿在自己的身边,她也不至于活得像现在这样难受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她才同意龙成斌去接她的女儿的。   在拿不定主意当中,她只好暂且决定,一切等待龙成斌回来再说了。   她没有前往桂林与前夫相会,但她派道一个心腹待女,女扮男装,到桂林雷家给她送 信,让云浩知道她的决定,知道她的心情。   她的侍女在龙成斌回来之前就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柱擎天雷震岳的家莫名其妙的遭受火灾,早已烧成平地,雷家的人也不知搬到哪里去 了。找不着“一柱擎天”,当然也就找不着她的前夫云浩了。   龙成斌去了三个多月,方才回来,和他去的时候一样,回来的时候也不是独自一人,并 没带着云瑚。   “婶娘,这次有辱使命,我真是十分惭愧。”   “云夫人”甚为失望,说道:“你没见着小瑚?”   “见着了,她不肯回来。你瞧,这根玉簪。”龙成斌把“信物”交还婶娘,低下头说 道。   玉簪损了一小片,不用龙成斌仔细告诉她,她已经知道是她的女儿摔坏的了。   “原来小瑚竟然这样恨我!”“云夫人”不由得心痛如绞,眼泪也禁不住夺眶而出了。   但还有令她更吃惊,更悲痛的事情在后头呢!   “婶娘,你定一定神,我还有事情禀告。但这件事情,我却不知是该说的好,还是不说 的好?”   “云夫人”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一惊,咽下眼泪,强摄心神,说道:“你尽管说吧。” 龙成斌道:“我这次比预定的期限迟了一个多月,方始回家,是因为听到一个离奇的消息。 为了查究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我找过几个消息灵通的江湖朋友打听。”   “什么离奇的消息?”云夫人越发惊疑不定了。   “你知道叔叔和我对云大侠都是甚为饮佩的,纵然他对叔叔或许有所不满,叔叔还是一 样关心他的。”   “云夫人”心中冷笑,想道:“你是否钦佩浩哥,我不知道。但你的叔叔我是知道的, 他若然当真如你所说,他也不会串通我的父母,用阴谋诡计把我从浩哥手中抢过去了。”但 因她对云浩是真正的关心,是以明知他“口是心非”,也连忙问道:“是他出了什么事 么?”忧急之情,现于辞色,也顾不得避忌了。   “不错。”龙成斌点了点头,说道,“桂林有个外号‘一柱擎天’的雷大侠雷震岳,婶 娘,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吗?”   “听过,他怎么样?”   “听说云大侠在几个月前,到桂林和他相会,他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我上京的时 候。”   “云夫人”不觉起了疑心:“他的消息怎能这样灵通?莫非那天和浩哥所说的话,已经 是给他偷听去了?但看那天的情形,又不似呀!”   龙成斌好似猜到她的心思,继续说道:“你知道叔叔官居九门提督,叔公身为兵部尚 书,对各个地方的草莽人物,都是不能不稍加注意的。”   这个解释也还相当合理,“云夫人”姑且信他,问道:“你在京师,听到他们的什么消 息?”龙成斌道:“我到了京师不久,恰巧有一封八百里快马加紧的公文,从桂林送到兵 部,公文之外,附带有个消息报告叔公,据说一柱擎天雷震岳家中离奇失火,夫人那天晚 上,有人看见云大侠受了伤在他家里出来。”   雷家失火之事,“云夫人”早已知道。但云浩受伤之事,她则是还未知道,不由得大惊 失色,问道:“后来怎样?”   龙成斌道:“消息很简单,我在京师的时候,也没桂林的消息陆续报来。后来的事情, 我是在江湖上打听到的,但也还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真是假,你快说吧!”   “据说那一柱擎天雷震岳空有大侠之名,其实却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家伙,不知什么缘 故,他竟然下毒手要害云大侠。云大侠受了伤逃了出来,躲到一个朋友家里养伤,不料那个 朋友又是和雷震岳勾结的,唉……”   “他,他是遭害了么?你快说呀!”“云夫人”说出话来,声音都颤抖了。   “那天晚上,他的那个朋友家中也离奇失火。有人看见他进去,却没看见他出来?”   “那家人呢?他们是什么人?”   “听说是一个姓陈的老琴师和他的孙儿,那天晚上,他们倒是逃了出来。不过,也是像 雷震岳一家人一样,不知逃向何方。在桂林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云,云浩呢?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   “那家姓陈的人家早已烧成平地,云大侠的尸体倒还没人发现,但从那天之后,却是没 有人再见到他了。”听这情形,分明已是凶多吉少。“云夫人”眼睛发黑,晕了过去。一霎 那间,耳边似乎还隐约听见龙成斌在惊惶失措的叫着:“婶娘,婶娘!”   这天的事情过去之后,“云夫人”绝口不提云浩之事,她的心气痛的毛病每隔三天两天 就发一次,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了。幸而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个女儿,她还挣扎着活下 去。因此她仍然每天练武,也幸亏她每天练武,增强了的体质可以勉强抵抗病魔。龙成斌也 不敢在她面前再提云浩,直到过了三年之后,一个多月之前,有一天他从外面匆匆忙忙的回 来……   “最近江湖上发现一桩奇事……”龙成斌回到家中,和婶娘请安之后,劈头第一句就这 样说。   “什么奇事?”“云夫人”反正是闲着无聊,也想知道一点外间的消息,便问他道。   龙成斌道:“江湖上出现一个年纪还未到二十岁的少年,会使云家刀法。”   “云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他会使云家刀法?”她知道云浩并无徒弟,刀洁是只能 传给女儿的。   龙成斌继续说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这少年用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据熟悉云大 侠的人说,这把宝刀正是云大侠的家传宝刀!”   “这少年姓甚名谁?是何来历?”“云夫人”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了。   龙成斌缓缓说道:“起初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有一班关心云大侠的热心人到处打 探,虽然还不是十分清楚,但总算知道他的姓名和籍贯了。这少年姓陈名石星,广西桂林人 氏!”   “云夫人”颤声说道:“你,你好像说过三年前云浩失踪那晚,躲在一个朋友家里,那 个朋友也是姓陈!就在那天晚上,陈家和雷家都是离奇失火,人也失了踪。”   龙成斌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姓陈那家人祖孙二人,爷爷是老琴师,孙儿三年前大 概是十五岁。如今在江湖上发现的这个使云家刀法的少年,除了待有云浩的宝刀之外,随身 还带一张古琴,琴弹得很好。论年纪也和陈家那个孙儿相符。唉,云大侠恐怕是凶多吉少 了!”   其实用不着龙成斌说这句话,“云夫人”已是立即想到:一定是陈石星和“一柱擎天” 雷震岳串同,谋害了云浩,夺取了他的宝刀。   这刹那间,“云夫人”宛如万箭攒心,双眼火红,咬牙说道:“好,陈石星这名字我记 下了!”说了这一句话,她的人也就晕过去了。   想不到只不过是三个多月之后,这个陈石星,她认定了是害死她的前夫的陈石星,就在 她回到故夫家中的第一天晚上碰上了。   虽然“离婚”了十八年,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把云浩当作她的丈夫的,她要为丈夫报 仇,她要把丈夫的宝刀夺回来,就用丈夫的宝刀把这个陈石星杀掉。   想不到的是在紧要关头,她的心病忽然发作。   更想不到这个她认定了是杀夫仇人的陈石星,她要取他性命的陈石星,本来可以不费吹 灰之力致她死命的,但他竟然以德报怨,不惜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这样一个不辞舍己为 人的少年,难道会是一个乘人之危,害人之命,夺人之宝的凶千么?   是该相信谁呢?相信她的丈夫的侄儿龙成斌还是相信这个少年呢?心中一片茫然,似乎 连思想也凝固了。在柔和的琴声之中,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舒舒服眼的睡 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陈石星还守护在她的身旁。   “云夫人,你好了点吧?”陈石星问道。   “云夫人”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说道:“好得多了。你竟然一晚没睡么?真是多谢你 了。”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事情。”陈石星说道:“我弄了稀饭,你待会儿,我端进来给你 吃?”   “云夫人”精神好了许多,肚子正在感到饥饿。陈石星把热腾腾的白粥端了进来,居然 还有两样小菜。“云夫人”吃着稀饭的时候,眼角不禁潮湿了。“真是难为你了,你也来吃 吧。”   陈石星笑道:“城里很难找到粮食,但幸运得很,你家厨房的米缸,却还有点白米,大 概够咱们吃三两天的。我还带有干粮,我已经吃过了。”   心乱如麻,思如潮涌。“云夫人”觉得有许多话要向这个少年倾诉,但却不知认哪里说 起的好。陈石星伺候她吃过早餐,说道:“你的精神刚好一些,别忙说话,再歇会儿。”云 夫人道:“也好,你把你的事情先告诉我。”陈石星道:“我正是要把云大侠和我的一段遇 合禀告夫人,三年前……”   “云夫人”微笑道:“我不喜人家称我做夫人,你还是叫我伯母吧。”昨晚她本来不许 陈石星称她“怕母”的,如今却是不自觉的把他当作了侄儿了。   陈石星从如何救了云浩性命说起,说到云浩后来又是怎样不幸的死亡,说到云浩临终的 嘱托;然后再说到自己在石林拜师,张丹枫怎样收自己为关门弟子,又怎样在临终之际,把 白虹、青冥两把宝剑交付给他……。从陈石星口中,证实了丈夫的“死讯”,“云夫人”的 心里当然是悲痛。不过这也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情了,虽然还是不免悲伤,却不至于像前两次 那样痛不欲生了。   陈石星知道这种悲痛之情,不是寻常的言语可解,只能默默无言的坐在一旁,心里想 道:“当年他们两夫妻或许是因为一时之气,闹成反目。其实她对丈夫还是情深义厚的。外 人却因不知底细,夸大其辞了。”他是因为“云夫人”昨晚要杀他为夫报仇,而她的悲痛之 情,也决不是可以的装出来的,因而得出这个判断。其实“云夫人”的悲痛之情虽然不假, 但不知个中底细的却是陈石星,而不是“外人”。   过了一会,“云夫人”抹干眼泪,说道:“你的师父是云浩的姑丈,他没有和你说及云 家的事情?”   陈石星黯然说道:“晚辈福薄,拜师之日,便是师父归天之时。我和他老人家相聚不到 两个时辰,他只能交代几件重要的事。”   “云大人”道:“他叫你把青冥剑交给我的女儿,可曾说了一些什么?”   陈石星道:“他说这是云家之物。”   “云夫人”道:“不错,这是你的师娘、瑚儿爹爹的姑姑生前所用的宝剑,那把白虹剑 呢?”陈石星道:“他老人家付托给我,叫我用这宝剑。”   “云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说道:“他有没有和你说及这两把宝剑的来历?”   陈石星道:“我只知道是师父师娘所用的兵刃。”   “云夫人”道:“除此之外,你的师父还应该告诉你一些事情的,难道他来不及说 么?”   陈石星面上一红,讷讷说道:“是,他没有说。”   “云夫人”观言察色,立即知道他是因为害羞,实在他是已经知道师父的用心的,只是 不敢在她面前说出来罢了。   白虹、青冥乃是雌雄宝剑,也是张丹枫夫妻当年的定情之物。“云夫人”心里想道, “原来张丹枫是有意把瑚儿许配给他,张丹枫见到他的时候,是已经知道浩哥死了的,他是 云家唯一的长辈亲戚,自是有权替瑚儿作主。嗯,浩哥要他把宝刀刀谱送回来,说不定也有 这个意思。”   想至此处,“云夫人”不觉呆呆的望着他,又再想道:“这小伙子,武功很好,心地尤 其良善。但只不知成斌说的另一桩事情是真是假,如果瑚儿真的已经有了意中人,这头婚事 也是勉强不来的。”   她想起了龙成斌的另一桩事情。   那天她心病复发之后,在她卧病期间,龙成斌就像是她的孝顺儿子一般,每天亲奉汤 药,在她床前问暖嘘寒,殷勤服侍。   她虽然觉得这个侄儿有点滑头,也不由得感激他的细心照料了。   有一天她的病情好了一些,龙成斌忽地和他说道:“婶娘,那日我本来还有一件事情要 告诉你老人家的,不料你老人家病倒,拖到了今天。我想还是和你老人家说了的好。”   “云夫人”如惊弓之乌,不觉又是一惊,说道:“是坏消息吗?”   龙成斌道:“请婶娘宽心,虽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是坏消息。”   “云夫人”道:“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龙成斌道:“这次我回家的时候,到过大同。第二次见到了瑚妹。”   “云夫人”心弦颤抖,说道:“她怎么样?”   龙成斌微笑说道:“瑚妹很好,她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大姑娘了。”   “云夫人”道:“我想知道的是她和你说了一些什么?”   龙成斌道:“她懂事多了。我告诉她,你十分挂念她,她低下了头,说道:“我也想念 妈的,但我想等待爹爹回来,问过爹爹,要是爹爹允许,我才能见她。”   “云夫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说道:“她还愿意认我是她母亲,那我死也死得 瞑目了。不过她要等待爹爹回家,这希望恐怕是十分渺茫了!”   龙成斌说道:“我怕她经受不起刺激,不敢把云大侠失踪的事情告诉她。至于在江湖上 发现那个会使云家刀法的陈姓少年的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更不敢回去告诉她了。”   “云夫人”叹口气道:“我也不敢存什么指望了。但我可不忍心见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 儿。”   龙成斌道:“是呀,叔叔也是这样想的。”   “云夫人”道:“啊,你叔叔也和你说起她吗?”   龙成斌道:“叔叔说万一她的爹爹有什么不幸,她也还有母亲,叔叔也愿意做她的后父 的,叔叔说论理咱们应该把她接回来,给她找个婆家,那就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   “云夫人”道:“她年纪还小,找婆家的事情可以慢谈。我只希望她愿意跟我就好 了。”   龙成斌道:“婶娘你有所不知,要替瑚妹找婆家的事情,叔叔并非毫没来由就谈起来 的。”   “云夫人”怔了一怔,连忙问道:“什么来由?”龙成斌道:“叔叔听到风声,有家人 家想娶瑚妹,瑚妹是否喜欢那个人,叔叔还未知道,但要是不阻拦他们的话,恐怕是会成为 事实的。叔叔很为这桩事情担心,唉,那个人,那个人……”   “云夫人”不禁又吃一惊,说道:“那个人是谁?出身何等人家?”心想莫非是和金刀 寨主一类的江湖人物?在云浩眼中是侠义道,在她丈夫眼中则是视同叛逆的,否则她的丈夫 也不会这样担心了。   哪知龙成斌说出那个人来,却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龙成斌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个人名叫段剑平,出身倒是十分高贵,他是大理段 家的小王爷。”云夫人松了口气,“我怎么想不起段家。云家和段家一向颇有交情,我在云 家的时候,云浩也曾和我谈过这位小王爷的。说是这位小王爷人很聪明,十多岁年纪,文才 武功拥已颇有根抵了。可惜我没见过他。算来他大概比瑚儿年长十岁,但只要人好,丈夫大 妻子十岁,那也平常,可是龙成斌的叔叔为什么要担心呢?”   龙成斌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继续说道:“论理段剑平是小王爷身份,门第高贵之极,云 家攀上边头亲,应该是可以算是美满良缘的……”   “云夫人”皱了皱眉,打断他的话道:“瑚儿的父亲,不是贪图人家富贵的人;瑚儿要 是喜欢那个人的话,我想她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小王爷的。她的性情自小就似她的父亲。问 题只在于这位小王爷是不是好人?”   龙成斌道:“婶娘说得对极,问题就是出在这位小王爷身上。”   “云夫人”道:“你的叔叔已经派人查过了么?是否他的品行不端?”   龙成斌道:“恐怕比品行不端还更严重!”   “云夫人”道:“哦,那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龙成斌道:“婶娘,你莫着急,待我慢慢告诉你。”   “这位小王爷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定亲,听说他为人风流自慕,收了许多美貌的婢 女,虽无妃妾之名,却有妃妾之事。   “富贵人家三妻五妾那也稀松平常,令得叔叔更担心的,还是另外一桩事情。”   “云夫人”道:“那又是什么?”龙成斌道:“段氏在大理称王,始于宋氏。宋氏积 弱,鞭长莫及,只好让他自立为王。大理汉夷杂处,汉人少,夷人多。段氏本来也是夷人, 只因年代久远,汉化日深,如今已与汉人无异罢了。”   “云夫人”淡淡说道:“我倒没有门户之见,至于是否汉人,那也无关紧要。”龙成斌 道:“问题却也不在大理段氏并非汉人。”   “云夫人”道:“然则在于什么?”龙成斌道:“宋代积弱,鞭长莫及,把大理视同化 外,只好让段氏自立为王。但我朝就不同了,太祖(朱元漳)灭元,把蒙古人逐出漠外,四 夷宾服,封功臣沐英为黔国公,坐镇云南,当时就想把段氏削除的。只因不欲操之过急,而 段家在大理又颇有威信,故而让他保持王位,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军政大权则早已不属 段家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虚衔。”   “云夫人”皱了皱眉,说道:“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段剑平是‘小王爷’也好,是老百 姓也好,只要她爹爹喜欢,她自己也喜欢那就行了。”龙成斌陪笑说:“婶娘说的是,我也 并非是看重权势的人。不过,是老百姓还好,倘若是朝廷疑忌的人,瑚妹嫁了给他,那就可 能惹祸上身了。”说至此处,龙成斌看了“云夫人”一眼,跟着压低声音说道:“我这次去 见叔叔,得知一个秘密的消息,朝廷准备对付段家,为期恐已不远。”   “偏偏这位‘小王爷’段剑平又不自检点,他和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人物交游,那还不 算,甚至和雁门关外的金刀寨主,暗中也有往来。皇上正在密令叔叔,暗中派遣高手,搜罗 段家私通叛逆的证据。但因最近瓦刺南侵,边关告急,这件事情才暂且拖延。”   “云夫人”道:“哦,原来你叔叔是因为得到皇上密令,恐怕我受牵累,故而担心 的。”心里却是不大相信丈夫会有如此好心,肯为她们母女着想,“文光城府甚深,做一件 事必定是权衡过利害的。莫非他是有甚图谋?”   心念未已,只听得龙成斌果然说道:“叔叔的意思,还是把瑚妹接了回来,早日替她找 个婆家为妙。听叔叔的口气,似乎在他的心目之中,亦已有合适的人家了。”   “云夫人”道:“是什么人家?”   龙成斌道:“叔叔没有明言,我也不便问他。不过叔叔有封家书给婶娘,或者信里会有 言及。婶娘,你可有精神阅信?”   “云夫人”道:“好,给我看吧。请你出去叫丫头拿参汤给我,不必你在这里服侍 了。”龙成斌也好像有点尴尬的神色,应了一个“是”字,暂且告退。   “云夫人”拆开丈夫的家书一看,这封信果然是和她商量云瑚的婚事的,但他心目中的 “女婿”却又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原来她的丈夫,竟然主张把她的女儿嫁给他的侄儿龙成斌!   他说云瑚虽是她的女儿,名份上和龙成斌也算属于“兄妹”,但毕竟一个姓龙,一个姓 云,并非不能婚配。这个侄儿将来是要继承他的,不如亲上加亲,就让他们成为夫妻,两全 其美。   但“云夫人”可不觉得这是一件“美事”。这倒并非她拘泥“伦常名份”,而是她从自 身的遭遇,觉得这件事决不可行。   她在龙家,精神上已经是感到痛苦的了。她的女儿性情和父亲一样,比她倔强得多。她 是不能想像女儿会做龙家的少奶奶的,何况女儿很可能已有了意中人呢?   在她喝过了参汤之后,龙成斌又借口向她请安,走来和她搭讪了。   “叔叔的家书看过了么?”   “看过了。”“云夫人”淡淡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家书。”龙成斌因为说过 自己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自是不敢拆穿“云夫人”的谎言。大失所望,暗自想道:“婶娘 或许是因为有所顾虑,一时未能决断,须得考虑几天,我也暂且不必迫她,慢慢的用水磨功 夫吧。”   “这封信我没看过,但对瑚妹的事情,叔叔也曾对我有过指示了。”龙成斌道。   “什么指示?”“云夫人”问,龙成斌缓缓说道:“叔叔说,婶娘如果愿意亲自去把瑚 妹接回来的话,他可以同意。他还叫我陪伴婶娘去呢。要是婶娘觉得不便踏进云家的话,写 一封亲笔书信也行,信我可以带给叔叔,叔叔会派人和我一起去接瑚妹的。”“云夫人”叹 了口气,说道:“我病得这么重,哪里还有心思,一切侍我病好之后再说吧。或许在我病好 之后,我会亲自回京师去和你的叔叔商量的。”   龙成斌不敢过份催迫,说道:“等婶娘病好再说也好,不过——”“云夫人”道:“不 过什么?”龙成斌道:“侄儿过两天恐怕就要出门,叔叔有点事情要我替他奔走。”   “云夫人”道:“那你尽管去吧,待你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的病也已好了。”   龙成斌道:“上个月我在京师的时候,听得探子来报,报说瓦刺已经调集大兵,很可能 就在最近期间,进犯中原。雁门关是第一个他们要攻占的地方,雁门关一失,大同恐怕亦将 不保。瑚妹的事,恐怕还是早早接她出来为妙。趁我这次上京之便……”   “云夫人”道:“边关告警,已非一次。我以前在京师的时候,也差不多每年都听得你 的叔叔说是接到告急文书,但朝廷每次都是委屈求和,结果也都是终于无事。我看这一次十 九也只是雷声大雨滴小的。”龙成斌强笑道:“但愿如此。那么瑚妹的事……”   “云夫人”皱着眉头:“瓦刺兵不会这样快攻占大同的,你的瑚妹也不是寻常女子,我 倒可以放心。还是等待我的病好再说吧。”龙成斌也是像“云夫人”一样想法,以为瓦刺这 次南侵,仍旧不过是嘘声恫吓,心想:“好在叔叔已经把我当作儿子,什么事他都会帮忙我 的。有叔叔支持,也不怕婶娘作梗。软的不成就用硬的,不怕那个丫头不落在我的手中。现 在催婶娘过急,反会惹她反感。”他打好如意算盘,第二天便离家去了。   其实“云夫人”并不是不担心她自己的女儿,她只是不愿意龙成斌陪她同去,更不愿意 她的丈夫利用她的亲笔书信去接她的女儿。   出乎“云夫人”的意料,这次瓦刺南侵,可不是“雷声大雨滴小”,而是来得甚为迅 速。   龙成斌离家不到一月出息传来,雁门关已经失守,大同被围!   “云夫人”自然大为焦急,说也奇怪,心情一急,她的病倒是暂时好起来了。   这次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身体好了一些之后,便即独自一人,重入江湖,来到这个 兵荒马乱的大同。   想不到没见着女儿,却见着了把他前夫遗物送来给她女儿的陈石星。   她看着陈石星放在桌子上的宝刀和宝剑,尤其是那把青冥宝剑,想起了龙成斌所说的段 家小王爷之事,不由得心乱如麻了。正是:            识得鸳鸯双宝剑,女儿心事却难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一回 藏身斗室闻私隐 移祸东吴造谎言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一回 藏身斗室闻私隐 移祸东吴造谎言   “多谢你给瑚儿送来她爹的遗物。”“云夫人”说道:“我也是来找她的。可惜咱们来 迟了一步,她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准备怎办?”   “我想请伯母代令媛把这三样东西——宝刀、宝剑和刀谱——收下。敌骑北撤,大同之 围已解,令媛迟早是会回来的。”   陈石星说道。   “云夫人”道:“你准备上哪儿?”   “我想去找金刀寨主。”陈石星道。   “云夫人”诧道:“你要找金刀寨主?你认识他吗?”   陈石星道:“有位朋友认识他。他嘱咐我,如果找不着令媛,可以到金刀寨主那里暂且 安身,说不定会刀寨主也可以帮忙我打听令媛的消息的。”   “云夫人”不觉又是一怔,说道:“你这位朋友是谁?他又怎知道你是要来大同寻找我 的女儿?”心想:“年轻人到底是不知轻重,他替瑚儿的爹送还遗物,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别 人。”   陈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和我先说起来的,他知道我 要来大同,问我知不知道大同有一位云大侠。我说知道,但可没有告诉他我见过云大侠,他 就托我带个口信给令媛了。”   “云夫人”大为奇怪,心念一动,连忙问道:“他是瑚儿的朋友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他 姓甚名谁呢。”   “他名叫段剑平,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我路经大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他的。” 陈石星道。   “云夫人”呆了一呆,暗自想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这位小王爷。看来成斌所说 的事情,只怕是真的了?”问道:“他托你带什么口信,可以告诉我么?”   陈石星道:“当然可以。他说他积尊府乃是世交,他想请令媛到他的王府避难。”   “云夫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段家与云家是有几分交情的。不过我却不想瑚儿 到他的王府避难。”   她没有说出原因,陈石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却不便多问。   “云夫人”继续说道:“这三样东西,我想还是请你仍然代为保存的好。”   “为什么?”陈石星问道。   “云夫人”道:“这次多蒙你替我治病,暂时大概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了。但病根未除, 我这病恐怕也只是只能苟延残喘而已。瑚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了。 她父亲的遗物和这把青冥宝剑,还是请你带在身边,待将来有机会见得着她,再给她吧。”   陈石星道:“伯母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云夫人”叹道:“但愿如你所言,我见不到瑚儿,我也是死不瞑目的。你几时走,我 不想拖累你了。”   陈石星道,“伯母能够这样相信我,我是感激得很。我希望伯母能够抛开烦恼,安心养 病,待伯母大愈之后,我再走也还不迟。”   “云夫人”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说道:“你真是个纯良忠厚的少年,我劫几乎冤枉你 了。”   陈石星道:“也怪不得伯母会对我疑心的,我有云大侠的宝刀,又会云家的刀法,自是 不能兔掉嫌疑。在伯母之前,也曾有个人疑心我是谋害云大侠的凶手呢。”   “云夫人”道:“那人是谁?”   陈石星道:“是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少年,奇怪得很,他也是会使云家的刀法的。”当下 将两日之前,碰见那个少年的事情说给“云夫人”知道。   “云夫人”听了,惊喜交集,但神色却不愿露出来。心里想道,“瑚儿和段家小王爷的 事情,真相如何,我还未曾确切知道。暂时还是不忙着告诉这个少年的好。”   陈石星道:“我正是想请问伯母,云大侠不知是否另有弟子?”   “云夫人”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他已经离开多年,他的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 了。”   陈石星道:“那么伯母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造我谣言的人是谁?”   “云夫人”道:“你有没有一个姓龙的朋友?”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龙成斌吗?”   “云夫人”道:“不错,正是龙成斌!你怎样认识他的?”   陈石星把自己和龙成斌结识的经过以及后来两次三番险些遭他毒手的事情,原原本本的 告诉了“云夫人”。   “云夫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想道:“我只道成斌不过是有点油滑而已,想不 到他的手段竟然如此阴狠毒辣!”当下说道:“做人应该忠厚,但江湖上人心险诈,你要记 着这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才好。”   陈石星道:“是,多谢伯母教导。”歇了一歇,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龙成斌究 竟是什么人,听他谈吐风雅,像是个博览群书的秀才,却想不到他的心术如此之坏,他既对 伯母造我的谣言,想必他和伯母也是相当熟识的了,伯母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人吗?”   “云夫人”不禁又是面上一红,含糊说道:“他是我一个远亲,为人很不正派,我一向 也是讨厌他的。大概他是觊觎你的云家刀谱,所以中伤你吧?”   陈石星消除了心中的一个疑团,接着问道:“伯母,你进门的时候,可曾发现门口的那 对石狮子有点古怪?”   “云夫人”道:“左面那只石狮子给颠倒过来,右边那只石狮子,狮身上留有一个掌 印。对吗?”陈石星道:“不错。从狮身的掌印来看,那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不知他是 否尊府的仇家?”陈石星一方面为那位从没见过面的云瑚担心,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奇怪,为 什么“云夫人”既然早已发现石狮的异状,却又似乎并不怎样为女儿的安危焦虑?   “云夫人”微笑说道:“我知道这个摆弄石狮的人是谁,你不用担心,他是瑚儿爹爹的 好朋友。你听过铁掌金刀单拔群的名字吗?”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单大侠吗? 我见过他的!”   “云夫人”道:“你在哪里见过他的?”   陈石星道:“就在云大侠遏害的那天晚上!刚才因为要说的事情太多,我忘记告诉你 了。据云大侠说,三年前他之所以前往桂林,正是为了和单拔群的约会,他们约好在七星岩 相见的。但可惜单拔群迟来三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云大侠已经遭害了。最初我还有点疑 心,不知他是否和雷震岳、厉抗天等人有所勾结,串同了来害云大侠的呢?要不然厉抗天怎 么会知道云大侠的行踪,预先在七星岩里布置暗算?”   “云夫人”摇了摇头,说道:“单拔群和云浩是生死之交,他的为人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决计不会害云浩的!至于一柱擎天雷震岳,我则是久闻他的侠名,未见过面。但我相信 他也不会是谋害云浩的幕后凶手!”   陈石星道:“后来我见着了单拔群,我也知道我的疑心错了。我碰着他的时候,他正在 给谋害云大侠的那帮人追捕。身上中了毒箭,眼也弄瞎了,他告诉我,他就是在和云大侠约 会之处遭人暗算的。”   “云夫人”道:“我认得单拔群的铁掌功夫,留在石狮上的那个掌印,必然是他的无 疑。后来的事,你虽没有目击,我也可以猜想出未。我猜一定是一柱擎天和他联手,尽歼群 盗,并且为他医好了伤。嗯,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道,“我在想着两件事情。第一件,单拔群为什么要在尊府的石狮上留下掌印? 他是成名的大侠,该不会毫没来由的弄这个恶作剧的。”   “云夫人”道:“不错,单拔群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他这样做定有来由。但究竟为 了什么,我也还是猜想不透。第二件呢?”   陈石星道,“云大侠和单拔群约会的秘密,是谁泄露出去的呢?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 个人,云大侠、单拔群和雷震岳,如今已经知道不是单拔群了,那么假如不是雷震岳又是谁 呢?”   “云夫人”面色苍白,涩声说道:“我敢担保不是雷震岳,但我们也不必胡思乱猜,事 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日。泄露秘密,害死我的丈夫的人,我敢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抓着他 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痛苦到了极点。”   事实是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泄漏秘密的人,而且这个秘密还是由她的疏忽,以致给那个人 偷听去的!认真说来,她也是间接泄漏秘密的人!   陈石星发觉“云夫人”面色有异,以为她是说话多了,精神疲倦,便道:“伯母,你歇 歇吧。我给你弹奏一阙安神曲。”   “云夫人”目注窗外,若有所思,对陈石星的说话恍似听而不闻。陈石星吃了一惊,只 道她的心病又发作了,正想问她,“云夫人”忽地回过头来,竖起一根指头,在唇边摇了一 摇,示意叫他别要作声,随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有人来了,你快躲起来,我会对付他 的!”   陈石星不知来者何人,心想自己在她女儿的闺房之中,和她一起,虽说行事光明,“云 夫人”也要多费一番唇舌解释。在这样情形底下,是该暂且避避嫌疑。但急切之间,却不知 躲到哪里的好。   “云夫人”一指衣橱,陈石星无暇思索,只好躲进衣橱,刚把橱门关上,果然便隐隐听 得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似乎是刚刚踏上石阶,推开大门,走进屋内。听脚步声,来的共有 三人。   陈石星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心里想道:“云夫人虽在病中,听觉也是这样灵敏,比起 她来,我真是差得太远了。”那三个人走进大门,一面低声说话,一面小心翼翼的搜索前 进。陈石星凝神细听,蓦地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那个铁掌金刀单拔群不知走了没 有?”   陈石星大吃一惊,怒火不由得从心头升起。说话的这个人,不是龙成斌是谁?陈石星固 然是惊怒交加,“云夫人”可比他还要多几分气恨。她早已听得龙成斌在门外说话的声音, 知道是他来了。“敢情是浩哥在天之灵,要我为他报仇。鬼使神差,特地把这个小贼送上门 来!”   跟着听得一个比较苍老的声音说道:“那天他炫露功夫,以为我们已经给他吓走,料他 也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来。他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第三个人说道:“单拔群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我倒想会会他的铁掌金刀。”   龙成斌笑道:“那天只有我和百都头一起,对他不免有几分忌惮。如今你们两人联手, 自是不用怕他了。”   陈石星和“云夫人”听到这里,都是恍然大悟。原来单拔群之所以在石狮止留下掌印, 是为了阻吓他们进入云家,亦即是为了保护云瑚的。陈石星蓦地想起一事,在衣橱上轻轻一 弹。   “云夫人”耳朵贴近衣橱,听得陈石星的声音细如蚊叫,只是说出“古琴”二字。   要知陈石星这张古琴,乃是龙成斌曾经见过的,他恐怕龙成斌认出,故此特地提醒“云 夫人”。此际那三个人的脚步声已是从客厅踏进内院,他自是不能多说了。   “云夫人”瞿然一省,“不错,这张古琴乃是宝物,想必他是恐怕我和龙成斌动手之 时,失手打坏他的宝物,其实这是他的过虑了。”她自忖要制伏龙成斌易如反掌,但陈石星 既然有此顾虑,小心一些也好,于是在女儿的梳妆台上找了一幅红绫,把古琴覆盖。那三个 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走近云瑚的卧房了。   “云夫人”躺在床上,吁吁喘气。   龙成斌又惊又喜,敲了敲门,说道:“谁在里面?”   “云夫人”也装出又惊又喜的模样,喘着气说道:“是斌侄么,你和谁一起来了?”   龙成斌大失所望,只好恭恭敬敬的回答:“不错,是我。婶娘,你的病好了么?怎么不 在家中养病……”他本来以为在房中的是云瑚的。   那两个人听见“云夫人”的声音,也是大感意外,连忙在门外肃立,说道:“禀告夫 人,卑职石广元、沙通海奉了提督大人之命,来接云小姐上京,不知夫人在此,还请恕 罪。”这两个人是她丈夫手下武功最好的两个军官,“云夫人”心里想道:“我若是没病在 身,要对付他们并非难事。但我何必自贬身份,和他们动手。”于是说道:“斌儿,你进来 吧。石都头、沙统领,麻烦你们在门外守卫,别让外人走进。”那两人听得“夫人”吩咐, 不敢不依,诺诺连声,走出外间。   龙成斌推开房门,只见“云夫人”躺在床上,面如金纸,气喘之声可闻,看这情形,她 的病似乎还很不轻。当下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婶娘,你这是何苦?我已经告诉婶娘,叔 叔是早有安排,准备来接瑚妹的了,婶娘何必亲来?”躺在衣橱里的陈石星越听越是惊异: “怎么龙成斌竟然是云夫人的侄儿?那个‘提督大人’又是她的什么人?”   “云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你的叔叔会来按她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女 儿,我当然特别关心。大同危急,我只有扶病来了。想不到来到这里,没见着瑚儿,我反而 病倒了。”   龙成斌大为失望,说道:“好在大同之围已解,瑚妹或许会回来的。婶娘,你觉得怎 样,我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云夫人”作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斜倚靠枕,向龙成斌招了招手,断断续续的说 道:“我,我这病,恐怕、恐怕是不行的了。你,你过来,我,我有话和你说。”   龙成斌应了一个“是”字,忽地眼光一瞥,发现梳妆台上覆盖着古琴的那幅红棱,他虽 然没有看见古琴,但从形状推断,这样一件东西,决不会是女孩儿家的妆台用具,不由得起 了疑心,蓦地揭开那幅红绫一看,登时认出了是陈石星那张古琴。   龙成斌情知不妙,心头卜通通的跳,力恃镇定,说道:“婶娘原来是喜欢弹琴的么?我 一直都不知道:“   “云夫人”道:“病中无聊,找一张琴胡乱弹弹解解闷儿。”   龙成斌游目四顾,没发现有人躲藏的迹象,心里想道:“陈石星如果没有来过,他的琴 怎么会在这儿?”当下退后几步,说道:“我忘记了有点事情要吩咐他们,马上回来。”   “云夫人”察觉他的面色有异,如何肯让他走掉,说道:“好吧,你快点回来。”等他 转过了身,将要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以肘支床,一跃而起,严如饿鹰扑兔,一抓就抓着了 龙成斌肩上的琵琶骨。   龙成斌“哎哟”一声叫道:“婶娘,你!”“云夫人”在他耳边说道:“噤声,你敢叫 嚷,我立即取你性命!”   “云夫人”故意也是“哎哟”一声叫了起来,跟着说道:“扶我起来。你别怕,我不过 碰着点儿,不碍事的。”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大门外把守的那两个人听的。   过了会儿,“云夫人”凝神静听,没听见那两个人走回来的脚步声,放了点心。当下扣 着龙成斌的脉,把他拖近床前。   龙成斌低声说道:“婶娘,侄儿好像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的地方——”   “云夫人”道:“我有事情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龙成斌道:“侄儿怎敢欺骗婶娘?”   “云夫人”冷笑道:“你这句话就是骗我。云浩到桂林去和单拔群约会的事情,是不是 你暗地里告诉了叔叔,布下陷阶,将他们谋害的?”龙成斌大惊道:“婶娘,你,你说什 么?我根本不知有此一事。”   “云夫人”冷冷说道:“那天你偷听我们的说话,你当我不知道么?不过当时我还未想 离开龙家,也想不到你会暗中下此毒手,才不说破罢了。我最恼恨别人骗我,你若实话实 说,或许我还可以饶你。”   龙成斌燃起一线希望,心里想道:“不错,她已经嫁给叔叔,岂能毫无顾虑离开龙家? 我把事情都推到叔叔头上就是。她若不敢离开龙家,谅她也就不敢杀我。”于是说道:“婶 娘容禀,非是侄儿胆敢骗你,这都是叔叔的主意。”   “好,你说下去,你,你们为什么要害云浩?你又为什么要造陈石星的谣?”   “婶娘,不是我要害云大侠的,是叔叔要害他的。唉、叔叔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你的 好,他说,婶娘的身份已经是提督夫人,倘若还是和云浩……?”   “云夫人”满面通红,斥道:“我不要听他的说话,你只须把事实告诉我!”   躲在衣橱里的陈石星,听到这里,惊诧无比,“原来云夫人早已改嫁,是个贵为九门提 督夫人的命妇了。且看她是依恋富贵还是要为云大侠报仇吧。”   龙成斌道:“侄儿身受叔叔大恩,不敢不把那日听见的事情告诉叔叔,但我也想不到叔 叔就要除掉云大侠的。”   “云夫人”道:“你不必忙着为自己辩解,我不耐烦听你的废话!”   龙成斌应了一个“是”字,说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叔叔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立即 派人通知黑石庄的庄主余峻峰。”   “云夫人”道:“就是那个有‘刀王’之称的余峻峰吗?他和你的叔叔——”   龙成斌道:“他是早就有心投效朝廷,和叔叔时常往来的。不过婶娘不知道罢了。余峻 峰这人狡猾得很,并没亲自出马。他找了厉抗天、尚宝山、毒龙帮………   “云夫人”听罢,问道:“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否与你们同谋?”   龙成斌怔了一证,“这臭婆浪不知是真的对一柱擎天起了疑心,还是假意试探我的?她 究意知道了多少呢?”   “云夫人”沉声斥道:“究竟是也不是,为何不说?”躲在衣橱里的陈石星竖起耳朵来 听,不觉发出了一点轻微声息。龙成斌何等狡猾,听得声息,心念电转,登时想到,“这小 子一定还在这间房内,云浩被害的事情,也一定是他告诉这个臭婆娘的。叔叔和余、厉等人 设计谋害云浩的布局甚为巧妙,这小子自是难免要对一柱擎天有所怀疑了。好,我何不正好 将计就计,移祸东吴!”于是故作支吾,讷讷说道:“婶娘,你说的是——”   “云夫人”道:“一柱擎天雷震岳。他喜欢结交江湖人物,难道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龙成斌作暮然省起之状,说道:“不错,我记起来了。一柱擎天雷震岳的确是参与谋害 云大侠的幕后之人!”   “云夫人”变了面色,“谁告诉你的?”   龙成斌道:“没有人告诉我,是我偶然听得叔叔和余庄主的使者在书房中的密语的。”   “云夫人”道:“他们说些什么?”龙成斌道:“叔叔告诉那人,一柱擎天雷震岳是 ‘自己人’,叫他们无须忌惮,到了桂林,尽可和雷震岳商量,我还听得那人笑道:‘如此 说来,云浩和单拔群相约在桂林相会,那不正是自投罗网么?”   “云夫人”又惊又怒,说道:“你当真听得他们这佯说么?我可不信一柱擎天会是你们 的‘自己人’!”龙成斌道:“婶娘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当时我确实是听得他们这样 说的!”   “云夫人”道:“后来呢?”龙成斌道:“我是偶然经过书房的,听得叔叔有客,我不 敢进去,也不敢老是躲在外面偷听,后来他们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柱擎天雷震岳的为人“云夫人”都是听得前夫云浩说的。由于她相信她的丈夫,因此 对雷震岳也深信不疑。但毕竟她没有亲自见过雷震岳,如今听得龙成斌这些说话,她的信心 不觉有点动摇了,“追逐富贵功名之念,不但凡人难以避免,不少英雄豪杰,也是因此改变 了初衷。恐怕我也不能太过相信一柱擎天了。”   连“云夫人”都已起了怀疑,躲在衣橱里偷听的陈石星,听完龙成斌这番说话,对一桂 擎天自是更加不能相信了。“原来这个沽名钓誉的‘雷大侠’果然是他们的‘自己人’!那 天晚上,我的爷爷从他家里受伤出来,不用说当然是他下的毒手了!云大侠的仇固然要报, 我爷爷的仇也是非报不可!”恨得牙关格格作响。   “云夫人”也是恨得牙关格格作响,说道:“你们害死云浩还嫌不够,为什么还要害那 姓陈的少年?”龙成斌道:“因为只有他知道云大侠是怎么死的,云大侠的宝刀和刀谱也是 在他手中,我想把云大侠的遗物夺回来交还瑚妹。”   “云夫人”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是对我们母女一片好心呢。”   龙成斌道:“婶娘,请你奠怪侄儿直话直说。叔叔这次的手段虽然是用得狠辣一些,但 确实也还是为了你的好处着想的。叔叔如今已是九门提督,圣眷正隆,升官指日可待。再升 一级,婶娘,你也就妻随夫贵,是个一品夫人了。叔叔这次下此辣手,把云浩除掉,实是希 望你能够安心留在龙家与他白头偕老!”   “云夫人”几乎气炸了心肺,咬牙斥道:“畜牲,你们叔侄都是畜牲!我走错一步,如 今悔恨已迟,但我拼了一死,也是非替丈夫报仇不可!”右手三指扣着龙成斌的脉门,抬起 左掌,就要朝他的天灵盖拍下!龙成斌吓得魄散魂飞,想喊救命。但他知道,倘若自己高声 叫嚷,只怕死得更快。人急智生,连忙说道:“婶娘,你杀我不打紧,但可惜瑚妹……”   “云夫人”的手掌距离他的天灵盖己是不到一寸,听了这话,不由得停了下来,说道: “瑚儿早已不在大同,你们能够把她怎么样?”   龙成斌道:“实不相瞒,叔叔这次派来的人不止一批,瑚妹前两天女扮男装,逃出大 同,早已有人给他们通风报讯。婶娘,你杀了我,你固然是难以脱身。瑚妹给我们的人捉 到,叔叔也定然要杀她为我报仇,婶娘,你是明白人,你应该想得到其中利害的,婶娘,你 不愿意留在龙家,你尽可以远走高飞,叔叔虽然气恼,也还不至于结恨。但你若杀了我,那 就是替你的女儿树下了强仇大敌了。”   “云夫人”听了这话,倒是不觉有点踌躇了。   龙成斌的脉门本来是给“云夫人”的三个手指扣住的!此时忽地觉得她的手指微微颤 抖,那股力道也没扣得那么紧了,显得她的心情极是不宁。在这生死关头,突然出现一线生 机,龙成斌哪能错过,当下一个沉肩缩肘,挣脱了“云夫人”的掌握,立即骈指如戟,向她 点去。   这也是“云夫人”稍为大意了些,以至受他暗算。她曾经教过龙成斌的武功,只道龙成 斌这点有限的本领,决计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却不知在三年之前,龙成斌曾在陈石星手中 夺得几页无名剑谱之事。   虽然他夺得的不过是一鳞半爪,受惠已是不少。三年来,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参悟,每次 上京,又都找高手切磋,本领早已是今非昔比。不过在“云夫人”面前,深藏不露而已。   “云夫人”正在心情激动的时候,没料到他困兽犹斗,冷不及防,只觉胸口的穴道一 麻,竟然给他点着。   “云夫人”喝道:“鼠子敢尔!”手掌一翻,掌心向外发力,只听得“乓”的一声,龙 成斌给她的掌功震翻,撞着了房门。跟着只听得“蓬”的一声,房门给人踢开,龙成斌正在 叫道,“来人哪!”那两个军官已是踢开房门,走进来了。   “云夫人”虽然有病在身,功力毕竟还是比龙成斌高出许多。运气三转,穴道已是解 开。但她也因此耗损不少真气,穴道虽解得开,下半身却已瘫痪了,石广元扶起龙成斌,说 道:“公子没事么?”龙成斌道:“没事,你们快抓住这臭婆娘。”   “云夫人”喝道:“放肄,谁叫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沙通海淡淡说道:“夫人有病在身,不宜动火。请夫人还是跟我们上京养病吧。”   “云夫人”斥道,“谁是你们的夫人?你们回去告诉龙文光,告诉他,我是再也不会回 龙家的了!”   沙通海冷笑道:“你既然不愿意再做龙夫人,那也就怪不得我们放肆了!”口中说话, 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去,走到了“云夫人”的床前。龙成斌蓦地一省,叫道:“小心,房间里 还藏有人!”   话犹未了,只听得“轰隆”一声,陈石星已是踢开衣橱,一跃而出。沙通海正在伸手向 “云大人”抓去,摹觉脑后风生,陈石星已是唰的一剑向他斩下。   沙通海也真不愧是个一流高手,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反手一拿,居然以攻对攻,空手来 夺陈石星的宝剑。这一下擒拿手反抓陈石星的脉门,又快又准。幸亏陈石星的无名剑法善于 临危应变,一个移形换位,剑锋划了一道幅度甚小的圆弧,圈了回来,反截敌腕,沙通海一 抓抓空,左掌向陈石星臂弯劈下。陈石星一招“春风乍展”,剑光四面荡开,把沙通海逼退 两步。   斗室之中,回旋不便,沙通海虽然是大力鹰爪功的名家。空手也敌不过陈石星的宝剑。 石广元拔刀扑上,陈石星剑走轻灵,一招似是而非的“玄鸟划砂”,佯攻沙通海,实际却是 反击石广元。掌风剑影之中,陈石星身随剑转,突然间从石广元意想不到的方位,一剑剁到 他的胸前。石广元也是个快刀好手,但陈石星的剑法太过奇诡莫测,他在大惊之下,百忙中 只好回刀招架,“当”的一声,刀头给陈石星的白虹宝剑削去了一截。沙石二人,都是武学 名家,情知在斗室之中和他搏斗,凶险实甚。他持有宝剑,即使自己不至落败,只所也要两 败俱伤。两人不约而同的赶快退出云瑚的卧房,喝道:“小贼,有胆的出来!”   陈石星松了口气,说道:“伯母,你——”“云夫人”道:“我没事。你缠着他们,别 让他们跑了。”她自忖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运气通关,那时只要下肢一能活动,便可帮忙 陈石星了。龙成斌冷笑说道:“臭婆娘,女儿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偷汉子,好不要脸!”   “云夫人”气得“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喝道:“给我把这小狗杀掉,我真后悔刚 才没取他性命!”   沙通海喝道:“对啦,有本领的你就出来把我们杀掉吧!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这对 狗男女活埋!”呼的一拳,猛击墙壁。他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拳的力道当真是非同小 可!“轰隆”一声,墙壁给他打穿一个窟窿,两块砖头飞起,几乎打着放在梳妆台上的古 琴。   陈石星大怒,背起古琴,说道:“伯母,你调匀气息,别要分神。这两个鹰爪孙我对付 得了!”口中说话,手中宝剑已是霍霍展开,一招“夜战八方”,全身在剑光包裹之中,冲 出门外。龙成斌吓得连忙掉头疾走。   沙通海喝道:“叫你这小子知道我的厉害!”此时他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精钢铸造的摺 铁扇。陈石星一招“白虹贯日”,长剑刺出。沙通海的摺铁扇一拨一带,恰到好处的把陈石 星这股劲力卸开,轻轻一拔,陈石星的长剑竟然给他引出外门。   这是以柔克刚的借力打力功夫。本来练大力鹰爪功的人很少兼擅内功的,陈石星想不到 他的内功居然也有这样造诣,险些被他所乘,幸而陈石星的无名剑法善于随机应变,当下顺 势就势,长剑一圈,解开了对方摺铁扇上所发的一股粘黏之劲,剑招倏变,从“白虹贯日” 化为“樵夫问路”,向沙通海下盘倏地来个“盘斩”。沙通海摆铁扇一覆一按,剑扇相交, “当”的一声,溅起火星。   石广元眼看伙伴不能取胜,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一声大喝,刀中夹掌,便向陈石星攻 击,陈石星两面受敌,傲然不惧,宝剑翻飞,以快捷无伦的剑法应付强敌。   龙成斌掉头走了十来步,回头一看,见沙石二人并未落败,定了心神,便又转过身来。   陈石星堵在门口,喝道:“龙成斌,你敢踏进此门,我先毙了你!”“云夫人”在里面 冷冷说道:“我正是要他进来,你不必拦阻,让他进来!”   龙成斌深知“云夫人”的厉害,虽然知道她是有病在身,刚才又给自己点中穴道,对她 也还是甚为忌惮,心里想道:“这小子运剑如风,我未必闯得过他这一关;闯得过他这一 关,也不知那臭婆娘是虚声恫吓还是真的己能动弹?”患得患失,不敢向前迈进。沙通海 道:“龙公子,你去跑一趟守备衙门吧。衙门离此不远!”龙成斌得他一言提醒,想道: “不错,我不去搬兵,却留在这至作甚?大同的守备是我爷爷的门上。”“云夫人”听得他 们的说法却是更加吃惊了。   “云夫人”听见他们的说话,吃惊非小,她本来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自行运气通关 的,只因心神不定,真气难以凝聚,只觉下半身的麻木之感,竟是越来越甚了。   在院子里和强敌恶斗的陈石星,渐渐也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但房间里有个不能走动的 “云夫人”,他又怎能抛下“云夫人”独自逃走。当下只好贾其余勇,一口剑指东打西、指 南打北,勉强支持,沙石二人顾忌他的变幻莫测的剑法,倒也不敢太过进击。不知不觉,双 方已是拼斗了将近半个时辰了,陈石星大汗淋漓,剑招发出,更是力不从心。原来他因替 “云夫人”治病,耗了不少真力,此消彼长,结果自然是变成了敌方愈来愈强,而他则有难 以为继之感了。   正在吃惊,忽地听得蹄声得得,从远处隐隐传来。蹄声杂乱,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少 说也有几十匹马向着这边奔驰。石广元哈哈笑道:“官兵来啦,看你这小子还能跑掉?”其 实陈石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没有大队官兵来到,他也是跑不掉了。   可是就在石广元笑声未已之际,瓦面上忽地荡起衣襟带风之声。他们在院子里搏斗,沙 石二人是面向着“云夫人”的卧房的,只见一条黑影捷如鹰隼,从云家后园越墙而入,倏然 消失。黑影消失之处,正是在“云夫人”卧房的后窗。   陈石星和他们一样,只道这个闯进“云夫人”房间的人,是龙成斌请来的帮手,帮他抓 “云夫人”的,不由得心神大乱。   忽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弟妹,别慌,我带你出去!”跟着是 “云夫人”的声音似乎在惊喜交集之中失声叫道:“单大哥,是你!单大哥,我、我没脸见 你!”   这声“单大哥”一叫,院子里交手的双方不禁都是蓦地一呆。一呆之后,沙石二人跟着 大吃一惊,陈石星则是喜出望外了。   够得上资格被“云夫人”叫他做“单大哥”的人,除了铁掌金刀单拔群之外,还能有谁 了。   沙通海本来是趁着陈石星剑法慌乱之际,摺铁扇一伸,点向他肋下的“愈气穴”的,由 于蓦地一呆,这一点失了准头,虽然触及陈石星的身体,却是点在穴道旁边。陈石星只觉肋 下稍微有点酸麻之感,并无大碍。他倏的一剑反圈回来,盘开了抄通海的摺铁扇,剑锋斜斜 划过,把石广元的衣裳划破。石广元一惊之下,慌忙倒跃数步。   陈石星所料不差,这个人果然是铁掌金刀单拔群。   单拔群低声说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弟妹,过去的事,你莫再提,赶 快跟我去找金刀寨主,官兵就要来了!”   “云夫人”苦笑道:“莫说我走不动,走得动我也无颜去见浩哥的朋友。”   单拔群瞿然一省,说道:“弟妹,你是受了伤吗?”“云夫人”道:“你帮那个少年去 吧,先别理我。”   单拔群凝神一看,察觉她是下肢瘫痪,说道:“不要紧!”中指在她膝盖的“环跳穴” 一弹,“云夫人”的足少阳经脉陡然一震,本身的一股真气顺顺利利的流贯下肢,不知不觉 就站起来了。   单拔群握着连鞘的金刀,叫“云夫人”抓着刀柄,说道:“你别胡思乱想,不能耽误 了!快和我走!”“云夫人”武功未曾恢复,但已可以走动。   人马声喧,官军已经来到,包围云家。   只听得龙成斌的声音在外面吩咐官兵:“先别忙着进去,咱们以逸待劳,待那小贼逃出 来,咱们乱箭射他!”官兵队长问道:“要是他不逃出来呢?”   龙成斌哈哈笑道:“那还不容易,咱们放火烧屋!”跟着扬声叫道:“沙统领、石都 头,你们拿着那小贼没有?要是尚未拿下,你们先出来吧!”   陈石星知道单拔群就要出来,如何肯让沙石二人先跑?鼓勇进搏,堵住院门,唰唰两 剑,左刺沙通海,右刺石广元。   沙通海怒道:“好,先把这小子拿下,再斗单拔群!”   话犹未了,单拔群手握金刀的一端,已是拖着“云夫人”出来了。   “云夫人”道:“单大哥,先别顾我,帮这少年!”   单拔群是个武学大行家,只看一眼,已是禁不住大为诧异:“这少年的剑法精妙无比, 和任何一派剑法都不相同,要不是他气力稍弱,早就可以取胜了。奇怪,江湖上出现了这样 了得的后辈英雄,我怎的一点也不知道?”   单拔群怕“云夫人”武功未曾恢复,不敢离开她的身边。说道:“要对付这两个臭贼还 不容易!”声出掌发,距离七步之外,呼的一记劈空掌打去,石广元的刀锋歪过一边,胸口 如受巨锤一击,“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形歪歪斜斜的倒窜几步,还算勉强支持得 住,没有跌倒。   功力较强的沙通海身形一晃,摺铁扇一张,向着单拔群手握余刀的右腕斜划下去。他这 招铁扇四边锋利,近身搏斗,可以当作锯齿环刀使用。他是欺负单拔群只有一条左臂可以迎 敌,是以才敢进招。   哪知单拔群的身法快得难以形容,脚跟一旋,右手仍然握着连鞘的金刀,左手五指并 拢,横掌如刀,一个旋身,恰好对准沙通海的铁扇。力贯指尖,猛插过去。饶是沙通海已经 练成了刚柔兼济的内功,也是卸不开他的劲力。   “喀嚓”一声,单拔群的肉掌竟然洞穿了精钢铸道的摺铁扇,余劲未衰,指锋在沙通海 的手臂一戳,登时戳得他皮开肉裂,鲜血淋漓。沙通海禁受不起这股掌力,身子像皮球般抛 了起来,直抛出大门开外。石广元当然也跟着逃了。   院子里陈石星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向单拔群施札。单拔群无暇与他叙话,立即说道: “小兄弟,麻烦你给我们开路,快闯出去!”他知道陈石星拿的是把宝剑,以陈石星剑法之 精,料想不至于会给乱箭所伤。回过头来问道:“弟妹,你还能勉强施展轻功吗?”“云夫 人”点了点头。她功力虽未恢复,但轻功无需多大气力,却还勉强可以施展。单拔群道: “好,跟我上屋!”把连鞘的金刀当作拐杖,牵着“云夫人”,两人身形同时拔起,“云夫 人”籍着他的牵引之力,轻轻巧巧登上瓦面。   陈石星浑舞宝剑,旋风也似扑将出去。沙通海刚刚稳住身形,脚步未曾迈出,陈石星已 是扑到他的背后。   官兵有所顾忌,不敢放箭。石广元挥刀急挡,此时双方都是气力大不如前,比较起来, 陈石星却还胜他少许。刃剑相交,当的一声,石广元的厚背斫刀,刀头又损一个缺口。沙通 海惊魂稍定,把破烂的铁扇向陈石星面门点去,陈石星霍的一个“凤点头”,一招反臂刺 扎,剑锋指到了他的胸膛。沙通海使出平生本领,挥袖一卷,“嗤”的一声,衣袖给削去了 一幅,但陈石星的宝剑却也给他拂开了。陈石星无心恋战,摆脱了这两人的缠斗,急冲敌 阵。单拔群趁着官兵的注意力都给陈石星吸引之时,捷如飞鸟的便扑下来,一名军官首当其 冲,被单拔群一掌打落马下,单拔群抢了他的坐骑,接下跟着跳落来的“云夫人”,迅即又 给她抢了一匹坐骑。   有个军官不知厉害,砌尾追来。单拔群喝道:“叫你见识见识我的金刀!”话犹未了, 金光一闪,一颗斗大的头颅已是飞上半空,血如雨洒。单拔群纳刀入鞘,冷笑说道:“哪个 不怕死的就来吧!”这个被杀的军官本是一名能征惯战的勇将,在军队中甚有威望的。如今 只是一个照面,兵器都未相交,就给单拔群以闪电的刀法制下他的脑袋,他的部下吓得呆 了,那个还敢去追,单拔群断后,掩护“云夫人”逃走。龙成斌大怒道:“怕什么,放箭射 他!”   单拔群一声冷笑,接过一技利箭,以甩手箭的手法反射回去,双指一弹,指力竟然胜过 铁弓,在距离百步开外,射到龙成斌身前。   龙成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幸得身旁有个军官挥鞭急扫,这枝箭歪过一边,余力未衰,几 乎是擦着龙成斌的额角飞过,“噗”的一声,插进站在龙成斌背后的一名士兵的肩膊,箭扇 兀自颤动不休。龙成斌冷汗直流,哪里还敢吭声?   “云夫人”道:“单大哥,那个少年……”单拔群瞿然一省,扬声叫道:“陈兄弟,突 围之后,到金刀寨主那儿会面!”   陈石星运剑如风,眼看就要闯出重围,忽觉背后劲风飒然,一条软鞭霍地卷来。行家一 出手,就知有没有。陈石星心灵微凛:“想不到官军之中还有这样高手!”反手一招“横云 断峰”,宝剑径直扫过去,他快,那人也快,鞭风呼响,反圈回来,竟是鞭法中“回风扫杉 叶的绝技”,他的鞭长,陈石星倘不变招,纵然能消断他一截鞭梢,势将给他卷着。当下一 提腰劲,使出“燕子钻云”的身法,跳起一丈多高。   这个使软鞭的人,原来就是刚才站在龙成斌身边,替他拨开单拔群反射回来的那枝箭的 军官,此人名叫霍六奇,是尉迟鞭法的嫡系传人。本领虽然稍逊于沙通海,但在陈石星气力 不如之际,却是可与他匹敌。陈石星与霍六奇旗鼓相当,方才拆得几招;说是迟,那时快, 沙通海、石广元二人亦已赶至,沙通海喝道:“好小子,单拔群帮不了你的忙啦,看你还能 逃出我的掌心?”声到人到,呼的一掌向陈石星背心劈下。沙通海虽然受了点伤,但在官军 之中,他还是最强的一个。陈石星背腹受敌,情知一给沙通海缠上,要想脱身,可就难了。 人急智生,作势向龙成斌那边扑去,喝道:“姓龙的小贼,今日我拼着豁了这条性命,也非 杀你不可!”龙成斌吓得连忙呼救。石广元探刀招架,陈石星一招“白虹贯日”平胸刺出, 剑到中途,突然一变,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猛的喝道:“撤刀!”   石广元本来就打不过陈石星,此时心慌意乱,如何抵敌得住他这一精妙的剑法?果然迫 得抛出钢刀,抵挡这招。抽身急走,颤声叫道:“沙大哥,快来!”陈石星横剑一挥,把钢 刀打落,哈哈一笑,说道:“姓龙的小贼,让你多活几天。小爷恕不奉陪啦!”沙通海还未 赶到,陈石星在笑声中已是跳上一间民居的屋顶了。   官军三个高手,只有沙通海轻功了得,霍、石二人却是平平。沙通海孤掌难鸣,自忖纵 然追得上地,只怕也是讨不了便宜,只好指挥官兵放箭。   陈石星揭下一叠瓦片,打得下面的官兵头破血流,迅即展开超卓的轻功,窜高伏低,惊 过几重瓦面,斑入了一条横街小巷。官兵初时还能隐约看见屋顶的人影,绕来绕去,掠过几 块瓦面,这条人影也像一溜黑烟似的消失了。“单大侠和云夫人不知出了城没有,我且先去 取回坐骑再说。”陈石星绕了个弯,悄俏回到和云家隔着两条街道的那间茶铺。   茶铺的老板还没有睡,伴着一盏半明半灭油灯,打开少许门缝,正自心神不定的向外张 望。忽听得有人在窗下轻轻敲了三声。老板吃了一惊,问道:“是谁?”陈石星道:“是昨 天来过的那客人。”老板认得陈石星的声音,连忙打开房门。黯淡的灯光之下,只见陈石星 满身血污,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相公,你受了伤么?”老板颤声问道。陈石星道:“我 没有受伤,身上所沾的是官兵的血。那些官兵要害云夫人,我和他们动了手。我不是强盗, 老人家,你别害怕。我也不想连累你,取了坐骑就走。”那个茶馆老板此时倒似没有刚才那 样惊慌了,说道:“你不用多言,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说实话,你要是受了伤的话,可以躲 在我的家里,我不怕连累。”陈石星道:“多谢老怕好心,我真的没有受伤,请你把那匹坐 骑给我吧。”那老板道:“好的”瞧一瞧在炕上已经熟睡的孙儿,替他盖上了被,便带陈石 星出去。那小孩子的脸上带着笑容,身边还放着一个咬了半边的炒米饼。   那老板一面走一面小声说道:“我不是因为你送给我们干粮才说你是好人。我知道你是 单大侠的朋友,对不对?”陈石星道:“我够不上是单大侠的朋友,不过曾经相识罢了。你 知道单大侠的事吗?”   那老板道:“他是云大侠的好朋友,前几年常常来的,刚才我在门缝里偷看出去,看见 他和云、云夫人两骑马从门前跑过。云家的事情我也约略知道一些,只不知道云夫人已经回 来。她这次回来,想必是瞒着她的后夫的,怪不得官兵要捉她了。相公,你现在可是要去追 赶他们?”陈石星道:“不错,你可知道他们走的是哪个方向?”   茶馆老板道:“他们从斜对面那条街跑过,看来似乎是要从北门出城,据我所知,北门 的守兵最少。”   陈石星道:“多谢老伯指点。”正要告辞,那茶馆老板忽地悄悄说道:“你可是要去找 金刀寨主?”陈石星喜出望外,说道:“正是。老伯,敢情你是知道金刀寨主的所在么?”   茶馆老板低声说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不是金刀寨主的手下,但山寨中的头目,以前 也常有来到小店喝茶的,承蒙他们相信老汉,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有时也会将山寨的事情 说一点给我知道。大同城里的消息,我知道的也会告诉他们。据他们说,三个月前,他们的 总寨是在朝阳山的旭日峰,他们是随时转移地点的,不过总寨设立在一个地方之后,却不会 这样快转移,可能现在还在那里,只是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却是不能告诉你如何走法了。 不过到了那儿,你可以说出单大侠的名字,向当地的猎户打听,他们想必会给你带路的。” 陈石星谢过了那个茶馆老板,便即跨上坐骑,从后门出去。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官兵早已不 在云家所在的那条街了。陈石星策马疾驰,奔向北门。刚才单拔群与“云夫人”从北门逃 出,城门的铁锁给单拔群用金刀劈开,那些官兵兀自惊魂未定,陈石星跟着而来,他们哪里 还敢阻拦?   陈石星出了城,方才听碍后面号角之声,料想是龙成斌此时方始得知他们逃出北门的消 息,聚众追来。陈石星咬了咬牙。“你不找我,将来我也要回来找你。现在我可没有功夫和 你周旋了。”   他的坐骑是夺自瓦刺骑兵的战马,虽然比不上他原来那匹白马,但比起大同官军的那些 马匹,却是跑得快多了。陈石星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到了天亮时分,回头一看,后 面已是杳无追兵,陈石星想道:“幸好碰上那个茶店老板,得知如何去找金刀寨主的线索, 但我的马路得这么快,为何还没有追上单大侠呢?难道他们改了方向?”   走到近午时分,路上方始碰见行人,是个赴车的老汉。陈石星向他问路,知道朝阳山在 大同之北三百多里,都是山路。他的坐骑虽然胜过普通马匹,恐怕也要到明天入黑时分,方 能走到山下。   那老汉有点诧异,说道:“小哥,那是没人居住的荒山野岭,你到那里做什么?   陈石星道:“我本来是到大同投亲的,那位亲戚恰好因为大同之围已解,赶关外(此处 的“关外”指雁门关)的哈萨克人部落买骡马去了,比我早一天动身。他是个马贩子,每年 都要选购哈萨克的良驹到南方贩卖的。听说那个部落在朝阳山之北,是以我必须从山下经 过。我的马快,说不定还可以在路上碰上他。”   那老汉道:“你那位亲戚是什么模样?”   陈石星正想问他,难得他先开口,当下便把单拔群的形貌描绘给他听,并说道:“他是 和一位中年妇人同行的,不知老丈可曾见着他们?”   那老汉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是听说大同之围已解,三天前从雁门关外的女婿家中赶 回来的。可没有碰见你说的两个人。恐怕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吧?你不如回去问个清楚,或 者别人把他要去的那个部落说错了。”   陈石星道:“我打听得很清楚,不会错的。多谢老丈指点道路。”   问清楚了怎样走法之后,陈石星继续前行,心里却是感到有点古怪了,那赶车的老汉在 这条路上走了三天,为什么没有碰见单拔群和“云夫人”呢?   陈石星毕竟是世故未深,正因为他的说话露出许多破绽,那老汉觉得他的来历可疑,才 不肯把真相告诉他的。   踏上荒凉的山路,走了许久,没见人烟,已是接近傍晚的时分。好在陈石星随身有干 粮,渴了就饮山溪的水。他一晚没有好睡,又赶了一天路程,也自觉得有点疲累了。那匹马 口吐白泡、比他似乎还要疲累。   陈石星心里想道:“要是我那匹白马没有失去,那就好了!”想起那匹神骏的白马,不 禁想起它原来的主人。   那匹白马是女侠钟敏秀的坐骑,她和表哥郭英扬在级崖坡遇盗,坐骑给强盗夺去,陈石 星跟后给她夺了回来。但可惜在大同城外,却又给那个“恩将仇报”的少年抢去了。   想起这件事情,陈石星不由得心中苦笑了。“我给人误会,那还并不紧要。只是失了那 匹白马,却如何向江南双侠交代?江南双侠此际,想必是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里了吧?但愿 单大侠和云夫人也已到了那儿,否则只怕还有一场误会。”因为急于去找金刀寨主,陈石星 鞭策倦马,继续前行。日影西沉,天色渐渐黑了。   山风吹来,陈石星感到有点凉意,心里想道:“云夫人抱病突围,不知会不会在途中病 倒?要是她在途中病倒,单大侠定然要找僻静的地方让她养病!那就怪不得我在路上碰不上 他们了。唉,云夫人也真可怜,千里迢迢的冒险来探女儿,却是不能母女相会。”   想到此处,忽地心念一动,想起那天他把碰上那个少年的事情告诉“云夫人”,“云夫 人”神色似乎有点异样!当时他因为急于替“云夫人”治病,虽然也曾心中一动,却没有细 想下去,后来也就忘了。   “为何我说到那个少年,‘云夫人’似有惊喜交集的神色?”陈石星正在思忖,一匹跑 得飞快的白马从另一条小路跑来,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来到他的跟前了!骑在马背上的正 是那个少年。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这刹那间不觉都一呆,正是:            心上疑团犹未解,谁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二回 敌意消除双剑合 情怀历乱寸心知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二回 敌意消除双剑合 情怀历乱寸心知   那少年拔刀出鞘,向陈石星怒目而观,好像恨不得要把陈石星一刀斩为两段,骂道: “小贼,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受到报应!”马不停蹄,从他的身边跑过。那匹白马,见了陈石 星,却是如同见到故主一般,放声嘶鸣。   陈石星心中一动,连忙叫道:“你是曾经回过家里,发现家里出了事情,刚刚又从大同 出来吗?请你别跑,我有话和你说!”   “要是我所料不差,他一定会回来的。”陈石星心想。心念来已,果然便见那个少年拨 转马头。   但那个少年却是怒容满面,好像比刚才还更愤恨。拨转马头,一声不响,纵马一跃,向 着陈石星突然就是一刀!陈石星冷不及防,几乎给他斫个正着。   原来这少年认定了陈石星是他的杀父仇人,陈石星不说这段话还好,道出了这段话,那 少年越发以为昨天晚上云家所遭遇的事情也是他的所为,心里想道:“我的马比他的马跑得 快,打不过再跑也还不迟。”云家刀法何等厉害,陈石星逼不得已,只好拔刀招架,“叮 当”声响,把他的缅刀磕开。陈石星用刀背发招,没有将那少年的兵刃削断。   双马盘旋,两人马上交锋,陈石星的坐骑既不如他,又要尽量避免和他硬碰硬拼,自是 加倍吃力。   不过数招,陈石星那匹坐骑忽地马失前蹄,一声悲鸣,倒在地上。它已是跑得太累,支 持不住了。陈石星倒纵出去,用力太甚,摔在地上。那少年大喜,喝道:“小贼,吃我一 刀!”催马追上前来。   不料他的那匹白马,却是甚有灵性,陈石星曾经救过它的性命,又与它相处多时,此时 它似乎已经知道这个少年要杀它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肯给这少年驱使了。白马陡然止步,那 少年也几乎给抛下马来。少年吃了一惊,骂道:“畜牲,不听话我打死你!”话犹未了,说 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叫道:“我不知道你是云大侠的什么 人,但我曾经在大同见过云夫人,你要不要知道她的消息?”   那少年呆了一呆,骂道:“你害死我的爹爹,又带领官军烧毁了我的家,我和你势不两 立,还有什么好说?”陈石星所料不差,这个少年果然是云浩的女儿云瑚。这刹那间,陈石 星不由得又惊又喜。但急切之间,却怎样才能消除她的误会呢?   那匹白马不听云瑚驱策,云瑚浊气上涌,一怒之下,跳下马来,说道:“小贼,你害死 了我的爹爹,索性连我也杀了吧,我和你拼了!”双方都在平地,云瑚占不到坐骑的便宜, 陈石星要避开她的快刀可就容易多了。当下一个“风刮落花”的身法,闪过了云瑚的连环三 刀,说道:“云姑娘,你也不仔细想想,如果我真的是害死了你的父亲,你不和我拼命,我 也要斩草除根,为何我还要三番五次让你?”   云瑚瞿然一省,心里想道:“不错,他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又有宝刀宝剑之利,若要 杀我,早就能够把我杀了?”但终是怀疑不定,冷笑说道:“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陈石星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刚在两天之前,我见过你的母亲。无论如何, 她总是你的母亲,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她的消息?”   云瑚道:“我就是不相信她,她还会回家?”陈石星叹了口气。说道:“令堂虽然走错 一步,但她亦是早已后悔了。自从那天在你外婆家里,你的爹爹把你带走之后,她晚上回 来,不见了你,曾经大病一场。后来她虽然改嫁别人,但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的。那一 年,你才不过七岁吧?有许多事清,你是不知道的,你的母亲其实本性不坏,她不过是上了 别人的当。你的爹爹都已原谅她了,你却不能原谅她吗?”   这番话说了出来,云瑚听进耳中,不觉呆了。陈石星能够把她们母女分开那天的事情, 说得这样清楚,倘不是她的母亲告诉他的,还有谁人能告诉他!   陈石星继续说道:“三年前,令堂叫龙成斌拿她一根玉簪,作为信物,前来找你。听说 你把那根玉簪摔断了,有这事么?”   云瑚呆了一呆,不知不觉就拔下了插在头上的一根玉簪,说道:“谁说我把它摔断了? 这不就是那根玉簪!”   陈石星道:“这是龙成斌回去和你母亲说的。如此说来,他是骗了你的毋亲了!”   云瑚愤然说道:“不错,我是有点恨我母亲,但我更恨的是龙家的人,你以为我不知 道,其实我是知道的,爹爹早就和我说过,妈是上了龙家的当!”   陈石星喜道:“你知道就好了!”云瑚说开了头,索性把那天的事情都抖出来,“那小 子要我跟他回去,你想我能够答应他么?我拿了玉簪,立即把他赶跑。要不是他跑得快,我 连他的双腿都打断了!”   陈石星道:“昨晚带领官军到你家里去的,正是龙成斌这个小子!”云瑚似乎有点感到 意外,说道:“哦,你居然也敢骂他!”   陈石星恨恨说道:“我不但要骂他,我还要杀他呢!昨晚不是他们人多,我已经把他杀 了!”   云瑚道:“你为什么这样恨他?”   陈石星道:“这小子把我害得惨了!乱造谣言,说我害死你的爹爹的,就是这个小 子!”云瑚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他造你的谣?”   陈石星道:“令堂告诉我的。最初她也和你一样,一见到我,知道了我的名字,就认定 我是害你爹的凶手,要杀我为夫报仇。后来好不容易我才能够令得她相信我,把真相说了出 来。”   云瑚忽道:“我还以为你是朝廷的鹰爪呢,你爹爹不是在锦衣卫当差的吗?”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这是谁说的?我的爹爹早已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了,他是一 个流浪江湖的琴师,莫说从来没有做过官,连半点‘官气’都沾不上。我只有一个爷爷,和 我相依为命,在桂林七星岩下居住,靠打鱼为生,三年前也已死了,唉,他的死……”   陈石星本来想把他的爷爷是因何而死告诉云瑚的,要知他爷爷之死正是和云瑚父亲之死 有莫大的关联。但转念一想,云瑚对他还是半信半疑,现在把事实告诉她,她未必就会相 信,而且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说,只好暂且搁住。   “我爷爷的事情,慢慢再告诉你。对你造我这个谣言的人,恐怕也正是龙成斌这小 子。”   云瑚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是他和我说。”   “他怎么说?”   “那次他给我赶跑之后,大约过了一年有多,他又来我我,说是知道我爹的消息,希望 我能够耐心听他说话。”   “爹爹迟迟不归,我正因为得不到爹爹的音讯而焦虑。是以我虽然讨厌他,也只好抱着 ‘姑妄言之姑听之’的心情,听听他是怎么说了。”   “他说朝廷知道我的爹爹和金刀寨主素有往来,要把我的爹爹拘捕,朝廷得到风声,知 道我的爹爹到桂林去访外号‘一柱擎天’的西南大侠雷震岳,于是立即安排罗网,双管齐 下,一方面收买了雷震岳,一方面派出锦衣卫的高手。”   陈石星心里想:“原来一柱擎天果然是给朝廷收买了的。”云瑚继续说道:“他说在派 出去的锦衣卫高手之中,就有你们父子在内。”   陈石星又是气恼,又是好笑,说道:“真是活见他的鬼!我爹爹的骨头都已烂了,还能 做什么锦衣卫?三年前我也还是只懂得一点粗浅功夫的乡下小子,又能是什么高手了?”骂 完之后,蓦地心中一动,“这小子可以造我的谣,也可以造别人的谣。他说一柱擎天被朝廷 收买,为什么我就那样相信他?不错,我的爷爷那晚是从雷家受伤出来,不过或许当中真的 是别有跷蹊,也说不定。”   云瑚说道:“他说派出去的锦衣卫当然不会仍然穿着军官服饰,而是扮成各式人等,前 往桂林,暗地跟踪。你的父亲会弹琴,就带了你充当流浪江湖的琴师。父子二人一起,好教 我爹不起疑心。”说至此处,不觉望了陈石星所背的那张古琴一眼。陈石星笑道:“琴我倒 是会弹的,不过是爷爷教我的,不是爹爹。我的爷爷确实是一个有点名气的琴师,在我出生 之前,他也的确是常在江湖流浪。不信,你可以问你的朋友——大理段府的小王爷。”   云瑚怔了一怔,说道:“你认识段剑平。他知道你的爷爷?”   陈石星道:“不错。他还有口信托我捎给你呢。不过说来话长……”   云瑚说道:“既是说来话长,那就留待以后慢慢说吧。让我先把这桩事情说完。”   “本来我也不是这么容易就相信那小子的,”云瑚继续说道:“但他拿出一样东西,却 令我不能不信几分。”   “什么东西?”陈石星问道。   云瑚拿出一个盒子,说道:“这是黑摩诃送给爹爹的小玩意,内有机关,要是不懂开启 机关之法,就会给里面的几把小刀割伤手指。”   陈石星心里暗笑,先不说破,说道:“这盒子又怎么样?”   云瑚说道:“这小子说,锦衣卫是皇帝的侍卫,不受兵部管辖。他知道了朝廷要拘捕我 爹的消息,却是无能为力。只好偷偷地跑往桂林,希望见得着我的爹爹,给他通风报讯。”   “不料见着我爹的时候,我爹已是遭了毒手,只剩下一口气了。”   陈石星道:“于是你爹把这个盒子给他作为信物,叫他拿回来向你报讯?”云瑚点了 头:说道:“这小子说,爹爹告诉他,他是误喝了一柱擎天的药酒,以至被鹰爪所乘。他说 出仇人的名字,除了一柱擎天之外,重伤他的那个锦衣卫高手,名叫陈琴翁,但他当场就把 陈琴翁打死了,这是他走出了雷家之后发生的事情;陈琴翁的儿子以为他已死掉,拿了他的 宝刀和刀谱就跑,也顾不得搬走自己父亲的尸体了。这盒子那小贼——对不起,我用的是龙 成斌这小子‘转述’我爹的口气——本来也想顺手拿去的,但触动机关,给割伤了手指,吓 得连忙丢下。   “爹爹叫那小子把这盒子带回来作证,嘱我务必替他报仇。那小子又告诉我,他已经打 听清楚,偷走我爹宝刀和刀谱,同时也是害死我爹凶手之一的那个陈琴翁的儿子名叫陈石 星!”   陈石星冷笑道:“他是花了一番功夫打听,但耳食之言却是错了。陈琴翁是我爷爷,不 是我的爹爹。把那盒子给我!”   云瑚怔了一怔,说道:“做什么?”但还是把那盒子交给了他。   陈石星道:“我开给你看!”开启机关,手法甚为纯熟。   云瑚诧道:“你怎么会开?”   陈石星道:“这盒子里本来藏有张丹枫手抄给你爹爹的几页剑谱,你爹把这盒子给我, 可惜我有眼无珠,误交匪人,给龙成斌这小子抢去了。”当下把如何到石林求师,又如何在 途中给工于心计的龙成斌巧相结纳、后来又怎样在石林入口之处几乎遭了他的毒手等等事 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云瑚。   云瑚不由得又相信几分,“若不是我爹教他开启机关,他怎能打开这个盒子?”   陈石星接着说道:“当时龙成斌抢了这个盒子,他的手指倒是曾经被割伤的。不过,他 得了那几页剑谱,受的这点伤倒也是值得了。”   云瑚想了起来,龙成斌那次来见她的时候,右手中食二指都有伤疤,当时虽因伤疤显 眼,曾经留意,却没有推究原因,如今联想起来,想必就是因为给割伤手指留下的了。   云瑚说道:“依你所说我爹爹是怎样被害的,你姑且说出来让我听听。”   真相大白之后,云瑚伤心不已,咽泪说道:“原来你是我爹的恩人,我爹虽然已遭不 幸,我还是一样感激你的。”   陈石星道:“你能够相信我,那就好了。这是令尊托我转交给你的宝刀和刀谱。”   云瑚想起陈石星的爷爷乃是受了自己父亲的连累而死,心中更增内疚,接过爹爹的遗 物,一时之间,也不知要对陈石星说些什么话才好,陈石星道:“还有这把宝剑也要给 你。”   云瑚怔了一怔,“这把宝剑,可不是家父之物。”   陈石星道:“虽然不是令尊之物,可也是你家的东西。”云瑚又是一怔,“此话怎 说?”   陈石星道:“你不是有位姑婆,是张丹枫张大侠的夫人吗?”   云瑚说道:“不错,怎样?”蓦地恍然大悟,说道:“敢情这把宝剑就是我的姑婆生前 用的那把青冥宝剑?”   陈石星道:“正是,我到石林向张大侠报讯,多蒙张大侠收我为徒。他临死的时候,叫 我把这把宝剑给你的。”   云瑚说道:“据我所知,张大侠还有一把白虹室剑,那把宝剑——”   陈石星有点尴尬,讷讷说道:“家师把那把宝剑传给了我。”   云瑚虽然没有见过这两把宝剑,但这两把宝剑的来历她可是曾听得父亲说过的,知道这 两把宝剑本是一对雌雄宝剑,也正是张丹枫夫妇当年定情之物。   云瑚不由得脸上一红,“张大侠把这对雌雄宝剑分给我和他,恐怕,恐怕——”张丹枫 的用意,云瑚自是猜想得到,但却不知陈石星知也不知。她当然不敢再问下去,但已是止不 住心乱如麻了。   陈石星道:“天就快要黑了,咱们再赶一程路吧?”   云瑚说道:“不错,你我都是急于去见金刀寨主的,要是今晚有月亮的话,走夜路那也 不妨。只是这匹坐骑,不知还能不能跑路?”说至此处,不觉又是难为情,说道:“对不 住,那天我抢了你的坐骑。”   陈石星道:“其实这匹白马也不是我的。”云瑚说道:“我知道。它是江南女侠钟敏秀 的坐骑,那天我就是觉得奇怪,为什么钟女侠的坐骑会到了你的手里,它又这样听你的 话?”   陈石星道:“是我将它从强盗手中夺回来的。”   云瑚怔了一怔,说道:“她的坐骑怎的会落在强盗手中?那天,我还以为,以为——”   陈石星笑道:“那天你以为我是抢了钟女侠的坐骑吧?”   云瑚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所以我就更以为你是坏人了。不过后来一想,却又有点思 疑不定。”   陈石星道:“为什么?”   云瑚说道:“这匹白马很通灵性,要是你从它的主人手中抢了过来,它不会这样听你的 话。”   陈石星道:“它也很听你的话呀,你和江南双侠想必是相熟的朋友吧?”   云瑚说道:“不算怎样相熟,三年前他们和段剑平曾经来过我的家里,我也骑过它的。 它的记性很好,还认得我。”   陈石星把江南双侠在红崖坡遇盗的事情告诉了云瑚之后,说道:“他们是早我几天来这 里的,我还以为可以在你的家中碰上他们呢。小王爷猜想他们一到大同,一定会先来找你 的。   云瑚说道:“或许他们曾经来过。不过三天之前我已经离开家里了。对啦,你刚才说段 剑平托你梢口信给我,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吗?”   陈石星道:“他想请姑娘到大理避难。”   云瑚说道:“多谢他的好意,这个难我已避过啦。今后我打算在周伯伯的山寨住下来, 大理恐怕是不能去了。”   陈石星道:“小王爷很惦记你,他是恐怕江南双侠找不着你,又再托我的。”   云瑚说道:“段家与我们云家有几代交情,段剑平这人他很不错,一点也没有‘小王 子’的架子,我一向把他当作大哥一样看待的。”   陈石星听得云瑚称赞段剑平,心里不觉又是有几分高兴,又是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随 即哑然自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们两家乃是门当户对,云大侠的女儿和段府的 小王爷匹配,正是珠联壁合,我应当为他们高兴才对?”   云瑚哪里知道他有这样复杂的心情,说道:“陈大哥,你的坐骑恐怕就要跑不动了,找 个地方歇歇吧。”   陈石星道:“反正天就快要黑了,让它多走一程,再找地方歇息料也无妨。”   云瑚说道:“其实这匹白马是你从强盗手中夺回来的,我应该和你掉换坐骑才对。”   陈石星笑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这几个字吐出口来,忽地发觉似有不妥,不禁 脸上一红。云瑚听了这句话,不觉也是怔了一怔,脸蛋儿羞得比他更红。   陈石星连忙说道:“我想,你和我都是要到金刀寨主那里去的,你骑这匹白马固然要等 我,我骑这匹白马也要等你,那么谁骑不都是一样?”他本来的意思原是这样,不过经过了 这么一番辩解,倒反而似是显得有点“画蛇添足”了。   云瑚心里想道:“他一定知道他的师父叫他把青冥宝剑送给我的用意,说起来他对我的 爹爹也是有恩……不过,我和他只是刚刚相识,我可不能只为了报恩,就把终身许托给 他。”一时间芳心撩乱,不知所措,对待陈石星的态度也就渐渐没有初时那样自然了。   陈石星骑的那匹瓦刺战马越走越慢,一看太阳业已落山,陈石星说道:“前面有座松 林,咱们就在那里歇息吧。”云瑚有生以来,从未试过与陌生的男子单独相处,何况还是在 荒山野岭之中过夜?她虽然知道陈石星是个正人君子,也是不觉有点难为情。想了一想,说 道,“好的。咱们输流睡觉,你先歇息,我给你守夜。”   陈石星听了这话,心中可是有点不大舒服,暗自想:“还没走到那座松林,你何必就把 话说在头里?难道我还会欺骗你不成?哼,你是名门大侠之女,我本来就配不上你,等待到 了金刀寨主那儿,见到单大侠,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之后,我还是赶快和她分手,独自回桂 林去吧。免得给别人怀疑我是獭蛤螟想吃天鹅肉。”两人各怀心病,一时间大家都找不出话 来说了。云瑚策马缓缓前行,陈石星默默无言的跟着她走。   正在走迸那座松林,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来势之急,有如暴风骤雨。   陈石星道:“看来似是追兵,云姑娘,你的马快,你先跑吧!”   云瑚眉头一皱,说道:“既是追兵,为何要我先走?你以为我会害怕追兵不成?”陈石 星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蹄声,好像只有四五个人,我想我可以对付得了,用不着麻烦 你的。”   云瑚心中有气,说道:“对,我忘记了你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你是英雄,你本来用不 着我帮忙你!”   就在此时,追兵已然来到,为首一人,大声叫道:“瑚妹、瑚妹,你怎么和这个小子一 起。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串通了一柱擎天,谋害令尊的那个陈石星小贼!”   云瑚心中有气,本来是想把陈石星抛下独自赶往金刀寨主那儿的,一见此人,她倒是不 想走了。对陈石星的一点怒气,变成了对这个人的满腔怒气。   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害得她家破人亡的龙成斌!   龙成斌身后有四个一式打扮的武士,不但服饰相同,相貌也是甚为相似,似乎是一母所 生的同胞兄弟。   一名武士“嗖”的一箭射将过来,陈石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根本不理会那枝暗 箭,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喝道:“龙成斌,你这小子来得正好!”宝剑出鞘,连人带剑便冲 过去,疾如飞箭!那枝箭射死了他的坐骑,他的剑尖也指到了龙成斌的面门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龙成斌身旁的一个武士身手也是甚为矫捷,举剑相迎,恰好替龙 成斌挡住了陈石星的这招杀手!   双剑相交,火花四溅,这武士用的是一把厚背阔身的长剑,损了一个缺口,并无大碍。 不过他对陈石星这一招精妙的剑法,却是颇为惊异,微微“噫”了一声。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名武士能够招架陈石星这么凌厉的攻势,陈石星也是始料 之所不及,不过他自许对方纵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也还是有把握在三招之内,把他毙于剑 下。   陈石星运剑如风,不容那人喘息,唰唰唰便是连环三剑。另外一名武士跳下马背,飞快 扑来,先头和陈石星交手的那名武士长剑自左而右的划了半道弧形,刚好和这名武士所发的 剑招配合,陈石星的凌厉攻势,又给他们化解了。陈石星不觉心头一凛,“他们的剑法虽然 不算太差,但也不见有何精妙之处。怎的两人联手,威力却突然如此之强?”要知道陈石星 已得张丹枫所传的无名剑法的精髓,即使是各大剑派的上乘剑法在他的眼中也不见得是如何 精妙的,这两人的剑法严格说来,还不能算是上乘剑法,但奇就奇在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剑 法,在他们两人手中使出,竟然毫无破绽可寻。   龙成斌道:“这小子厉害得很,你们的大哥二哥恐怕未必能够将他拿下,我看你们也不 必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了,大伙一齐上吧!”   第三个武士说道:“四弟,你上去助大哥二哥一臂之力吧?”跟着回过头来,对龙成斌 笑道:“公子放心,有我的三个兄弟布成剑阵,这小贼的本领即使再强,也是诀计逃跑不 了。让我留下来陪伴公子吧。”他是恐怕云瑚突然发难,龙成斌抵挡不了。龙成斌懂得他的 意思,目光注视云瑚,无可无不可的神气“嗯”了一声,说道:“也好。”云瑚此时亦已下 了马背,全神注视陈石星和那三个武士的恶斗,对龙成斌根本就不理会。   第三个武士加入战团,陈石星越发感到吃力。剧斗中他的一招“三转法轮”,白虹宝剑 扬空一闪,抖起三朵剑花,似左似右似中,一刹那间,三个对手都感到剑花耀眼,冷气森 森,好像那明晃晃的剑尖正是向着自己的要害刺来。三兄弟心意相通,陡的一声大喝,三剑 齐挥,首尾相衔,连接成一道剑圈。   这一招乃是陈石星从无名剑法中参悟出来的杀手绝招,快、狠、准、变,四字诀兼而有 之,剑势飘忽,变幻莫测,当真是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对方三人动作如一,布成的 剑阵却也是有如天衣无缝,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陈石星非但突不破对方的防御, 反而给围在对方的剑圈之中,虎口也给震得一阵酸麻,原来龙成斌带来的这四个武士乃是一 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复姓呼延,依次以龙、虎、豹、蛟为名。围攻陈石星的是老大呼延龙, 老二呼延虎,老四呼延蛟,留下来保护龙成斌的是老三呼延豹。这四个武士是龙成斌叔叔— —京师九门提督龙文光的心腹卫士,论本领,单打独斗,他们比不上昨晚来搜云家的那两个 军官沙通海和石广元,但他们四人却有一套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法,十分厉害,布成剑阵, 一等一的高手也是难以脱身。   他们这套剑法出自西藏天龙门,和中土各家各派的剑法全不相同,只是一个人应敌的 话,剑法看似乎平淡无奇。两人联手,威力就强一倍;三人联手;威力又强一倍;四人联 手,那就等于十六个一流高手同时向着对方攻击的威力了。   陈石星此时一对三,亦已等于和八名一流高手作战,虽有宝剑之利,但给对方强劲的力 道荡开,也难削断对方的兵刃,占不了多少便宜。斗了三五十招,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陈 石星的身法剑法已是渐渐施展不开。急得连忙叫道:“云姑娘,你快走吧,麻烦你给单大侠 送个讯,请莫留在这里理我了!”   说也奇怪,云瑚既不拔刀相助,也不走开,陈石星叫她逃跑,她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 闻。   龙成斌自作聪明:“她和陈石星这小子同在一起,想来是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但她 对这小子的说话,一定还是半信半疑。”   陈石星被呼延三兄弟围攻,看来已是决计难以脱身。龙成斌放下了心,踏前两步,说 道:“瑚妹,你别给这小子哄骗,他当真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要不要亲手报仇?”   云瑚装出心中思疑不定、脸上一片茫然的神气,一双惶惑的眼睛瞟着龙成斌,说道: “龙公子,请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呼延豹在龙成斌身边低声说道:“公子小心!”   龙成斌道:“在这里不能说么?”   云瑚哼了一声,说道:“我爹娘的事情,我要问清楚,才能相信你的说话。哼,你信不 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呢,你不肯过来,那就算了。”   云瑚父母之事,事关于家丑”,她一个女孩儿家,不便当着龙成斌的手下启齿,那是情 理之常。   龙成斌想到了这一层,不觉喜形于色,乐在心头。”只要她对那小子已经起了怀疑,我 就可以哄得她相信我了。”   于是不听呼延豹的劝告,挥了挥手,说道:“你别跟来。云姑娘是我的妹子,我们兄妹 谈体己的话儿,有什么需要提防的!”   说罢,偷偷向呼延豹使了一个眼色,就径自向云瑚那边走过了。   陈石星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虽然是在围攻之下,处身险境,对云瑚的说话也仍然听得 清清楚楚。不由得大为着急,连忙叫道:“云姑娘,切莫上这小子的当!”   高手搏斗,岂能分了心神?呼延龙长剑一指,平胸便刺,呼延虎呼延蛟双剑相连,划了 一道圆弧,封住陈石星的剑势。陈石星虽然还是能够用巧妙的身法闪开呼延龙的杀手;但所 得“嗤”的一声,衣襟已是被呼延龙剑尖穿过,幸亏没伤着皮肉。无可奈何,只好暂且不管 云瑚,凝神应敌。   龙成斌走到云瑚身旁;笑嘻嘻的低声说道:“瑚妹,你要问些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陡然间只见金星闪烁,云瑚己是一把梅花针射了出去!   距离如此之近,龙成斌哪里能够闪避?百忙中刚一转身,还未来得及拔步飞奔,只听得 嗤嗤之声不绝于耳,云瑚发出的那一把梅针,已是全都射进他的有心。   云瑚大喜,冷笑说道:“小贼,你才是谋害我爹的帮凶,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 唰的拔刀出鞘,便要上前割下龙成斌的脑袋。   龙成斌忽地回过头来,说道:“瑚妹你怎样和我开玩笑?”脸上竟是笑嘻嘻的,丝毫也 没受伤的迹象。   云瑚从大喜变成大吃一惊,疑心不定:“难道这小子的内功竟然练得暗器不入?上次他 来见我,本领还是极之平常,不到三年,焉能精进如斯?”父仇不共戴天,心中虽是惊疑, 手底丝毫不缓,一招“雁落平沙”,宝刀劲劈下去。   她快龙成斌也不慢,反手一剑,剑势居然也非常凌厉。他这一招乃是攻敌之所必救,云 瑚避招迸招,宝刀“白鹤展翅”,当的一声,火花四溅,把龙成斌的长剑损了一个缺口。但 龙成斌已是斜窜出去,依然没有受伤。说时迟,那时快,呼延豹已是赶上来了。   原来龙成斌穿着一件紧身软甲,梅花针能够刺穿外衣,可穿不进他的软甲。另一方面, 他所得的无名剑法虽然只是一鳞半爪,这三年来亦已大有进步。他就是凭着这两件“法宝” 刚才才敢离开随身卫士,独自跑到云瑚身边的。   陈石星这才知道,云瑚原来是装作胡涂,有意把龙成斌单独引来,以便取他性命的,虽 然未能得手,忧虑已是为之一扫而空。   当下精神陡振,唰唰唰连环三剑,将呼延三兄弟收紧了的剑圈又再荡开。   这一边云瑚和呼延豹亦已交上了手。呼延豹单打独斗,比云湖稍逊一筹。   由于只是稍逊一筹,云瑚在急切之间,也是未能摆脱他的缠斗。想要冲过去先取龙成斌 性命的计划是落空了。   陈石星叫道:“云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是先到金刀寨主那里报讯 吧!”   云瑚紧咬银牙,一声不响,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六刀,呼延豹迫得步步后退。呼延豹也 正是要她如此,一步步退向兄弟那边,虽然只有招架的分儿,剑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   陈石星已经知道这四兄弟一旦会合,剑阵必将更加无懈可击,云瑚向自己这边迫近,那 可正是自投罗网了。   心念未已,主持剑阵的呼延龙已是把阵形移动,把云瑚卷进阵中。四人会合,威力又再 倍增,四柄长剑,织成了一片光网,裹住陈、云二人,云瑚的身法登时施展不开。转眼之 间,险招迭见。   龙成斌惊魂稍定,一看形势,陈、云人已是插翼难逃,便又得意洋洋的发号施令:“姓 陈这小干活的得不到,死的也要!这位云姑娘可是我的妹子,你们千万别要伤了她的性 命!”   呼延龙应了一个“是”字,长剑在大剑圈之中倏的伸出,指向云瑚胸口的“璇玑穴”。 他是兄弟中的老大,剑法最精,能用剑尖点人穴道,却不至于伤害对方。   四兄弟的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呼延龙长剑伸出的时候,另外的三柄长剑已是同时攻 击陈、云二人,把陈石星的剑势封住,又压住了云瑚的宝刀。   在这危机瞬息之际,陈石星一咬牙根,不顾本身安危,冒险进招。他的无名剑法善于随 机应变,一招“星汉浮搓”,径自向剑圈之中投进,发挥出最大威力,只听得一片断金蔓玉 之声,三柄长剑都给荡开。云瑚的宝刀当胸一立,碰歪了呼延龙刺来的剑尖。   呼延龙四兄弟联手,等于十六个一流高手的合力围攻,陈石星虽然亦已把无名剑法的威 力发挥得淋漓尽至,也还是颇有不如。对方的三柄长剑是给他荡开了,他的左肩却给呼延蛟 的剑峰划过,幸而受的只是轻伤。   呼延龙道:“云姑娘,这小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倚仗他是不行的啦。你已经知 道,龙公子对你甚为怜惜,他是不会难为你的。请你放下兵刃,退下去吧。免得我们误伤了 你。”也幸而他们不敢伤害云瑚性命,云瑚方能勉强支持。   云瑚忽地一声冷笑,说道:“你们得意得太早了,叫你见识姑娘的厉害!”冷笑声中, 青冥宝剑己是倏的出鞘,左手持刀,右手侍剑,短刀护身,长剑攻敌。   说也奇怪,云瑚歪歪斜斜的一剑刺出,竟然和陈石星所发的剑招配合得恰到好处,对方 四柄长剑织成的光网登时回分五裂!   原来她和陈石星所用的乃是雌雄宝剑,双剑合壁,威力极大。张丹枫夫妻当年在新婚之 后,殚精竭虑,根据上乘武学的剑理,创造出一套奇妙无比的双剑合壁功夫。他所创造的 “双剑合壁”,并非讲究一招一式的配合,而是“剑势”上的配合,只须懂得诀窍,信手刺 出的一剑,便可以和同伴配合得妙至毫巅!   云瑚并没有见过张丹枫,——最少在她的记忆之中是这样,但这套剑法却是张丹枫间接 传给她的。说起来有段来历。   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张丹枫,这话可有一点毛病,她其实是见过的,不过那是她刚刚来到 人间的第三天。她是个无知无觉的初生婴儿,连父母都还未能辨认,见过些什么人,那自是 毫无印象的了。   那时张丹枫的妻子,亦即云浩的姑姑云蕾已经死了几年,张丹枫正想到石林归隐,听说 云浩生了一个女儿,便把这套剑法送给云瑚当作礼物,叫她父亲待她长大了教她,当时张丹 枫把这对雌雄宝剑双剑合壁的妙处告诉云浩,并和他说道:“这是我和你的姑姑合创的剑 法,你的姑姑没留下子女,我只能留给她的侄孙女儿了。你将来得了佳婿,我再把雄剑迭给 他。我希望他是我的门人,但即使不是我的门人,我也会把双剑合壁的用法传与他的。”   云瑚长大之后,父亲把这套剑法教给她,还曾和她开过玩笑,“张大侠的弟子都比你大 得多,看来他希望你嫁给他门下弟子的愿望是必定落空的了。不过张大侠给你这份‘嫁 妆’,可端的是无价之宝,且看是谁家儿郎有福气承受了。”   此际,当云瑚碰上生命的危险之时,她不知不党的想起了这对雌雄宝剑双剑合壁的妙 用,而陈石星手上拿的正是白虹雄剑,于是她不假思索,信手一挥,便即根据张丹枫间接所 授的剑理出招了。   双剑合壁的威力足可以和呼延四兄弟联手之力相抗,而剑法的奇妙,则更在对方之上!   剑阵突然被破,呼延四兄弟无不大骇,忙转阵法,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后退,还想勉 强挣扎,力图反击。   陈石垦惊喜交集,当下立即抓紧战机,不容对方有喘息的机会,运剑如风,着着追击。   云瑚家传的快刀天下无双,如今改用宝剑攻敌,速度亦是足以跟得上陈石星。她根本无 须理会陈石星用的是什么招数,只按剑理施为,每一招一式都是配合得妙到毫巅!   只听得“当”的一声,呼延蛟手腕首先中剑,兵刃坠地。紫接着只听得断金切玉之声绵 绵不绝,呼延虎、呼延豹两把长剑已被削断,本领最强的老大呼延龙,他的那把厚背阔身的 长剑也损了七八个缺口,不能再用了。   呼延四兄弟大骇,发一声大喊,四散奔逃。龙成斌更是怕死,早在一见他们形势不妙之 时,已是先他们而逃了。   他们的坐骑乃是素有训练的战马,听得主人的呼啸,立即跑来。可是有一匹却跑得较 慢,而且不时回顾,好像有什么牵挂,舍不得离开此地的样子。陈石星一跃而上,拦住马 头,将它降伏。   呼延龙、呼延虎、呼延豹都已跨上坐骑,被陈石星捉着的那匹马是呼延蛟的。呼延蛟哪 里还敢夺马,慌忙跳上大哥的马背,两人合乘一骑,转眼之间,四人三骑都已跑得远了。   云瑚骑的那匹白马从树林里跑出来,给陈石星捉着的那匹马本来还在挣扎,一见白马来 到,登时“温柔”起来,俯首贴耳站住不动,和云瑚的白马靠在一起、挨挨擦擦,状甚亲 热。原来云瑚这匹白马是公马,呼延蛟这匹坐骑是雌马,异性相吸。它们竟是“一见钟情” 了。   云瑚粉脸微红,拉开白马,说道:“我这匹马快,还可以追得上那个小贼。”   陈石星笑道:“穷寇莫道,由得他们去吧。我刚夺得这匹坐骑,恐怕也还未能听我的使 唤,让它们多亲热一会也好。”云瑚一想,陈石星的坐骑跟不上自己,自己追得上他们,也 是无济于事,只好让龙成斌跑了。陈石星想起刚才的惊险,心中犹有余悸,说道:“云姑 娘,相不到你的剑法也是这样高明!”   云糊的脸羞得更加红了,说道:“我就只会这套剑法,胡乱使将出来,想不到能够击败 敌人的。其实这是你的剑法高明,我不过沾了你的光罢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天边还有一抹残霞,霞光映衬之下,云瑚羞红的粉脸显得分外俏 丽,陈石星心神微荡,“女孩儿家真是奇怪,动不动就会脸红”,笑道:“云姑娘,你怎么 这样客气起来了?我才是全靠了你相助之力,方能脱险呢。云姑娘,你不会怪我吧。”云瑚 怔了一怔,说道:“我怪你什么?”陈石星道:“刚才我是恐怕敌人太强,不愿意连累你陪 我冒性命之险,所以劝你先走的,好在你没听我的话。不过我真的并非看小你的,你不至于 误会我吧?”   云瑚听了这话,又是害羞,又是感动,说道:“你样样为我着想,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 呢。”心里想道:“难道他是不知道双剑合壁的来历,还是故意拭探我的呢?”陈石星道: “天就快要黑了,咱们是再走一程呢,还是就在此地歇息呢?”忽地发觉云瑚正在定着眼神 看着自己。   陈石星正自觉得奇怪,忽听得云瑚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云姑娘,你怎么啦?”   正是:            劫后愿为同命鸟,最关心是眼前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三回 失足终成千古恨 盟心愿结此生缘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三回 失足终成千古恨 盟心愿结此生缘   云瑚说道,“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伤大哥,你受了伤都不知道么?”陈石星刚才被 呼延龙刺了一剑,左臂划开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鲜血不断沁出,此时已是染红了衣袖,开 始给云瑚发觉了。   陈石星道:“一点轻伤,算不了什么。”   云瑚说道:“受了伤可不能大意,先止了血再说。我身上带有金创药。陈大哥,请你坐 下来,让我给你敷药裹伤吧。”   刚才在剧斗之中,陈石星受了伤也不觉得疼痛,此时给云瑚提醒,方始觉得,说道: “也好。那么麻烦云姑娘了。”   云瑚说道:“陈大哥,你帮我们母女这样大的忙,些须小事,你也和我客气。”   可是当她掏出金创药的时候,却是不禁有点踌躇了,要给陈石星敷药裹伤,非得他脱掉 上衣不行,她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生以来,几曾和一个初相识的男子如此亲近?自是不免有 点难为情。   陈石星懂得她的心意,一咬牙根,把半边袖子撕了下来,说遭,“云姑娘,请把金创药 与我,我自己会敷的。”   陈石星一客气,云瑚倒是不好意思了,说道:“陈大哥,你只用一条手臂,敷药如何方 便?听我的话,躺下来吧。”   陈石星小心翼翼的把背着的古琴先放下来,靠着大树坐下,说道:“云姑娘,多谢你 了。世间事情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几个时辰之前,你还把我当作敌人,如今你却对我这样 的好。”他是心里着实欢喜,不自觉的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云瑚脸上一红,说道:“是呀,的确是有许多事情意料不到的。陈大哥,你还怪我刚才 的鲁莽吗?”   陈石星道:“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嗯,你的金创药比我随身所带的金创药还好得多, 现在已经不疼了。”   云瑚笑道:“哪有见效这样快的。天色已黑,龙成斌那小贼吓破了胆,料想是逃回大 同,今晚决计不敢再来的了。咱们也不必忙于赶路,就在这里歇一宵吧。你先睡,我给你守 夜。”   陈石星道:“其实我并不累,今晚不睡也行。”   云瑚柔声说道:“陈大哥,你的本领十分高强,但也不是铁铸的身子,还是听我的话, 先安歇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一个美丽的少女对他如此温柔体贴,陈石星几曾得过?不觉如沐 春风,心里甜丝丝的好不舒眼。说道:“好的,我听你的话。但现在我可还未想睡。”   云瑚说道:“陈大哥,你这张琴让我瞧瞧行么?”陈石星道:“当然可以。”   云瑚抚弄古琴,赞道:“好一张稀世之珍的古琴,想必是你的家传宝物了?”   陈石星听得她称赞自己这张古琴,心中更是欢喜:“想不到她竟然是个识货的行家。” 说道:“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或许它不能算是稀世之珍,但在我的心目之中,却确实没有哪 样东西可以比得上它。”   云瑚微微一笑,说道:“当真没有么?”   陈石星翟然一省,说道:“不错,有一样东西是要比它珍贵得多。”   云瑚道:“那是什么?”   陈石星道:“是知己的友情。”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不觉想起了“小王爷”段剑平来。他在内心中许过愿,要把这张 吉琴送给段剑平的。   云瑚却会错了他的意思,只道他这话是为自己而发,不觉粉脸微红,说道:“陈大哥, 你的爷爷是天下第一琴师,你的琴想必是弹得很好的了。”   陈石星道:“我和爷爷差得远呢。可惜我的手臂受了伤,待我好了弹给你听。云姑娘, 你也喜欢弹琴的吗?”   云瑚说道:“我弹的琴可是不成曲调,小时候胡乱学过几天。我有一位朋友,他很喜欢 弹琴。”   陈石星道:“可是小王爷么?”   云湖说道:“正是段剑平。你怎么知道?”   陈石星道:“我在大理听过他弹琴,弹得很是不错。”   云瑚说道:“前几年他曾在我的家里住过一个多月,常常弹给我听的。但我知道他一定 没有你弹得好。”   陈石星勉强笑道:“你又没有听过我的弹琴,下这评语不太早了一点么?”   云瑚说道:“何须听过?俗语说名师出高徒,何况你的爷爷就是天下第一琴师。咦,陈 大哥你在想些什么?”她忽地注意到陈石星如有所思了。   陈石星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什么时候好了,可以为你弹琴。”其实心中却是在想: “要是他们成了亲,我把这架古琴送给他们夫妇,倒是一件最佳的礼物,嗯,他们一个是王 府的贵公子,一个是大侠的女儿,他们匹配,才是最美满的姻缘。”   云瑚笑靥如花,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你啦。陈大哥,听说琴声可以令人宁静,是真的 吗?”   陈石星道:“我听爷爷说过,要是琴技已臻化境,别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任由你的琴 声操纵。”   云瑚说道:“可惜我弹得不好,否则我倒想弹奏一曲,给你催眠,陈大哥,你累了一 天,也该睡了。”   陈石星道:“段公子弹得很好,你是他的高徒,何须客气,你弹给我听吧,我真的想在 你的琴声之中安眠。”   云瑚笑道:“其实我是想请你这位名师指教,我弹给你听,你可不要笑话我。”   当下取出古琴,自弹自唱: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钧,灯灭银缸。春眠拥绣床,鹿兰香 散芙蓉帐。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 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帐。”   这是大同地方流行的民间小调,少女思春之曲。云瑚十四五岁的时候,段剑平最后一次 在她家作容,教她弹的。当时她也不解其中之意,只是觉得这个曲子好听,就牢牢记住了, 此时弹奏出来,给陈石星听,一曲奏罢,不觉脸晕轻红。   陈石星听得心神俱醉,蓦地想道:“这想必是段剑平教她弹的,以便他日闺房之内,妇 随夫唱,听这曲子,其乐有胜于画眉。我可不能想歪了。”听罢这个轻松的曲子,陈石星心 里有三分伤感,但更多的七分却是甜意,果然不知不觉的就在她的琴声之中睡着了。在梦中 他看见云瑚笑靥如花,和段剑平手拉着手向他走来,他献上古琴,当作迭给他们的新婚贺 礼。   陈石星梦见段剑平,云瑚看着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不知不觉也是想起了段剑平来。   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如此接近,除了段剑平之外。   段剑平曾经好几次到过她的家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不过在她十五岁那 年,和段剑平分手之后,一直三年有多,却没有再见过面。   在这三年当中,她除了记挂迟迟不归的父亲之外,常常想起的就是段剑平了。每次想起 他的时候,总是有着一个快乐的回忆。   他们并肩而行,并没骑马。   云瑚伏地听声,只听得那个女的说道:“奇怪,咱们这匹白马刚才不知怎的好像颇为焦 躁,不听指挥,就把咱们带来这里。”云瑚吃了一惊,这声音竟是似曾相识。   跟着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跑了整整一个白天又半个夜晚,马不累人也累了,秀妹, 你也该歇歇啦。”   那女的说道:“英表哥,你不知道我多么记挂云家妹子,如今大同之围已解,我恨不得 插翼飞去看她。”   那男的道:“我受了段剑平之托,也是急于要见她啊。不过咱们的白马跑得飞快,和插 翼也差不多了,反正明天一定可以赶到。大同,你也不必太心急。找个干干净净的地方,你 先舒舒服服睡一觉吧。我替你守夜,明天一早,我会叫醒你的。”   云瑚听到这里,不觉又惊又喜,原来这一里一女,正是她希望到了金刀寨主那里可以和 他们会面的江南双侠——郭英扬和钟敏秀。想不到用不着到金刀寨主那儿,他们已先自来 了。   “原来他们连夜赶路,正是为了要去找寻我的。我且暂不作声,开他们一个玩笑。”此 时郭钟二人已经走进树林,和云瑚匿藏之处距离不远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寻觅适宜睡觉的地方。云瑚见他们没有继续走来,正想悄悄 过去吓他们一跳,忽听得钟敏秀笑道:“你准备怎样替段剑平去向云家妹子表白心意?”   此言一出,不是云瑚吓他们一跳,而是他们吓了云瑚一跳了。“段剑平要向我表明什么 心意?又为什么要他们代为传达?”   只听得郭英扬笑道:“他不好意思和你说,我也不好意思和云家小妹子说。秀妹,你就 帮我这个忙吧。不,不是帮我的忙,是帮段大哥的忙。”   钟敏秀笑道:“说起来段大哥也是怪可怜的,他虽然是‘小王爷’荣华富贵,样样齐 全,可就是缺少一个知心的人儿作伴,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再过几年,‘小王爷’只 怕也要变成‘老王爷’啦,这个忙咱们倒是应该帮他够。”   郭英扬道:“是呀,这个忙也只有你才能帮他,你是应该当仁不让的了。”   钟敏秀似乎是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笑道:“要我帮他的忙那也不难,你把他和你 说的私话说给我听。”   郭英扬笑道:“我说给你听不打紧,你可别要回去取笑他。你不知道这位‘小王爷’, 平日看来是那等潇洒,说到自己心事的时候,却是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一样,脸都红了。   钟敏秀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说道:“你别穷刻划了,快点说吧,你是怎样探出他 的心事的?”   郭英扬道:“那天我劝他成家立室,我说你已经是将近‘而立’之年了,也该有位王妃 啦。她只是不作声。我说你文武全才,也难怪你眼光太高,我知道普通的女子你是看不上眼 的。但要找一个能够和你匹配的女子确是很难,你就将就点儿吧。”   “我说了这番话,想不到却是引得他开口了。你猜他说什么?”   钟敏秀道:“他就把意中人的名字告诉你了?”   郭英扬笑道:“他才没有这样爽快呢。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好像蚊子叫一样低声说 道:‘你说错了,不是我看不起人家,是我怕自己配人家不上。’”   “我一听欢喜得跳了起来,说道:‘这么说,原来你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快点告诉 我,是谁家的姑娘?’”   “半响,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位姑娘,你也是熟识的,她的父亲是名闻天下的大 侠,她自小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我们两家有数代交情,她一向把我当作大哥哥一样。小时 候我和她开过玩笑,说是一定要娶她为妻,当时只是一个玩笑,但当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 候,她已经是开始长成的小姑娘了,回家之后,我就老是忘不掉她,我心里明白,我开的不 是玩笑了,我真的想娶她了。”   “一时间我还没有想到他说的这位姑娘是谁。我一面思索,一面问他:‘既然你们乃是 世交,为何你不托人提亲,以你这佯的身份人才,还怕女家不答应吗?”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比她大着十岁呢,一向又是把她当小妹妹一样,怎好意思 开口。’”   “我说用不着你向她开口呀,找个大媒,向她爹爹去说就是。”   “他说,这位姑娘的爹爹已经失踪了三年,她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的!”   “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登时跳了起来,嚷道:‘原来你说的是云大侠的女儿,我 们的云家小妹子!”’   郭英扬料想不到,云瑚更是料想不到!她偷听郭钟二人的谈话,听到这里,不觉粉脸通 红,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剑平和她“开玩笑”的那幕往事,她本来早淡忘了的,如今突然听人提出,这幕往 事,不觉重又泛上心头。   当时她还只是八九岁的小姑娘,那天她要段剑平陪她下河捉鱼,那是一条黄水混浊的淤 泥河,段剑平是“小王爷”的身份,几曾做过这种事情?为了逗云瑚高兴,只能战战兢兢的 陪她踏进淤泥河里,他越怕弄脏,云瑚就越发顽皮,故意把浊水泼在他的身上,把他一件簇 新的衣裳弄得满是污泥。云浩出来找他们回去吃中饭,刚好看见女儿戏弄段剑平的情景,带 笑责备女儿道:“你这野丫头如此顽皮,谁敢娶你做妻子?哼,你要是不改,是将来是一定 找不到婆家的了!”她被父亲责备之后,还有真是有点担心,偷偷的问段剑平:“女孩子一 定妥嫁人的吗?我找不到婆家,那怎么办?”段剑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小妹子,你 别担心,我一定娶你为妻!”   想不到段剑平开这个“玩笑”,如今他竟然是当起真来了!   小时候,她因为父亲吓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而要偷偷去问段剑平“怎么办?”如今, 她却是为了段剑平的要“娶她为妻”,而不知“怎么办”了。但她现在却能和谁去商量?   心乱如麻,云湖不觉呆了。她本来准备突然跑出去吓郭钟二人一跳的,此时也害羞得不 敢出去了。她害怕钟敏秀当真和她提亲,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正自不知所措,忽听得马嘶之声,是三匹马同时的嘶鸣。   郭英扬吃了一惊,跳起来道:“这树林里藏有人!”   钟敏秀则又惊又喜,失声叫道:“郭表哥,你仔细听,好像是我的那匹坐骑!”   郭英扬道:“不错,叫声是有点像。咱们快去看个明白。”他话犹未了。钟敏秀已是飞 快的朝着马嘶的方向跑过去了。郭英扬连忙跟着她跑,只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云瑚。   过了一会,密林深处,隐隐传出金铁交鸣与喝骂之声。茫然不知所措的云瑚好像从一个 纷乱的梦中惊醒过来,心里叫道:“不好,莫非是他们和陈大哥打起来了,我该怎么办呢? 唉,这真是越弄越糟了!”   孤男寡女,同宿林中,纵然光明正大,也是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何况郭钟二人又正是为 了替段剑平做媒来找她的。“他们突然发现陈大哥在这三更半夜的荒林和我一起,不知心里 会怎么样想法?”云瑚想到这层,不由得更是面红耳热了。   可是,假如她不从速现身,只怕事情会弄得更糟,云瑚只好抛开顾虑,硬着头皮,向声 音来处跑去。   她猜得不错,江南双侠果然是已经和陈石星打起来了。陈石星给马鸣惊醒,只道有人盗 马,匆匆而起,还未找着坐骑,就给他们发现。   钟敏秀一见自己的白马,不由分说,唰的一剑就向陈石星刺去。   陈石星喝道:“好大胆的盗马贼,啊呀!你,你,你是——”   钟敏秀斥道:“你这小贼,想不到会碰上物主吧?”口中说话,剑法丝毫不缓,陈石星 只好拔剑招架,郭英扬也上来了。   陈石星以一敌二,一时间怎说得清楚,而钟敏秀也怎能相信他的言语,攻了两招,怒声 说道:“你这小贼,那天在红崖坡上,我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可疑了,我的白马焉能落在你的 手中?你分明是红崖坡的强盗一伙!还敢花言巧语骗我!”   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秀姐,他没有骗你,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郭钟二人一愕,陈石星跳出圈子,插剑入鞘,说道:“好了,你们不相信我,总该相信 云姑娘吧?”他受了冤枉,心里难免有一点气,当下返过一旁,再也不发一言,让云瑚替他 分辩。   钟敏秀定了定神,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瑚笑道:“秀 姐,你不认识我了么?”   钟敏秀呆了一呆之后,“啊呀”一声叫起来道:“瑚妹,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哪里钻 出来的俊小子呢。”   云瑚说道:“我正想到周伯伯那里去找你们,恐怕路上不好走,只好女扮男装。”   钟颜秀道:“我们也正是想到大同去找你的。他,他是谁?”   她见云瑚女扮男装和陈石星同在一起,只道他们是一路同行的,不觉疑心大起。   云瑚说道:“这位陈大哥和你们一样,他也是段剑平的朋友,特地到大同来找我的,不 过,我们却是今天方才相识。”接着笑起来道:“不打不相识,实不相瞒;我也是曾经误会 过他,和他打过一架的呢。你们重新见过礼吧。”   郭钟二人满腹疑团,和陈石星见过礼后,钟敏秀道:“我这匹坐骑那天是给红崖坡的盗 魁潘力宏抢去的,不知怎的又会落在陈兄手中?”心里想道:“他是段剑平的朋友,段剑平 怎的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过?”   说话之间,钟敏秀那匹白马已经跑到她的跟前,欢声嘶鸣,和旧主人挨擦了一会,又跑 去和陈石星亲热。这匹马颇通灵性,它好像是要旧主知道,它和陈石星是好朋友。   跟着郭英扬那匹白马也跑了来,郭英扬笑道:“怪不得你到了这里就不肯走,原来你是 发现了旧伴侣了。好,你们亲热去吧,别在这里打扰我了。”两匹白马好像听得懂他的话, 双双跑入林中。陈石星夺来的那匹瓦刺马垂头丧气的走来,不敢跟随过去,只好孤零零的站 在一旁。好像甚是凄凉。   陈石星触景心酸,暗自想道:“见了旧侣,当然就会忘掉新交了。马儿如此,人也何尝 不是一样。”   郭英扬笑道:“秀妹,你这匹坐骑和陈兄也是很亲热呢,若非陈兄曾经有过好处给它, 它一定不会这样。”心里对陈石星刚才的话,已经相信了几分。   云瑚说道:“秀姐,这匹白马正是陈大哥从红崖坡那秋强盗的手中给你夺回来的,它受 了点伤,也是陈大哥给它医好的。陈大哥对它好,它当然对陈大哥好啦。陈大哥为了物归原 主,一路追踪你们,从大理追到这儿。”当下盼陈石星在红崖坡的遭遇以及在大理结识殷剑 平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钟敏秀道:“陈大哥,刚才冤枉了你,真是不好意思。”陈石星淡淡说道:“没什么。 好在这匹白马如今已能物归原主,我也可以了结一件心事了。”钟敏秀“噗哧”一笑,说 道:“陈大哥,你真是好人,怪不得我们的云家小妹子一和你相识就这样相信你。”   云瑚七窍玲珑,听出钟敏秀话中有刺,不觉脸上一红,勉强笑道:“秀姐,你猜错了, 我也曾冤枉好人呢。我和陈大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几乎恩将仇报。”郭钟二人都是怔了一 怔,钟敏秀道:“哦,原来陈大哥还是你的恩人吗?”郭英扬道:“对了,刚才你说和陈大 哥曾经打过一架;这是怎么一回事?”云瑚此时方有余暇把她父亲已遭不幸的事情告诉他 们,一直说到陈石星怎样忠于她父亲的所托,不辞万里迢迢踏入危城,把父亲的遗物交还给 她为止。”但陈石星曾经见过她母亲的事,云瑚则还没有说出。   江南双侠听罢云瑚所说的陈石星侠义行为,不觉对他另眼相看,大起敬意。但另一方面 却也是不由得暗暗为他们的好朋友段剑平担心,心想陈石星和云家的关系如是之深,只怕云 瑚为了报恩,那么段剑平在她心中的位置就要被陈石星取而代之了。   四个人分开两对交谈,钟敏秀把云瑚拉过一边,小声说道:“段大哥很挂念你,他本来 是托我们请你在大理避难的,只因我们来的时候,大同之围未解;所以先绕过大同,去找金 刀寨主。”   云瑚道:“我已经知道了。”   钟敏秀道:“那么你准备前往哪儿?是上大理还是去见金刀寨主?”   云瑚说道:“我当然是要和你们一起先去拜见周伯怕的。他和先父是八拜之交,我想他 一定也是很挂念我的。”   钟敏秀道:“当然是挂念你了。否则他也不会一听得大同之围已解,立即便叫我们回去 打听你的消息。不过,他只要知道你平安他就放心了,倒不是非要你去帮他的忙不可。你要 是先去大埋,他非但不会怪你,还会替你高兴的。”在陈石星面前,钟敏秀是不便替段剑平 来做红娘,只能隐隐约约的透露一点“消息”。   云瑚说道:“我知道周伯伯用不着我去帮忙,不过我还是非到他那里不可。钟姐姐,你 是几时离开山寨的?”钟敏秀道:“昨天才离开的。”   云瑚说道:“那么你可知道单大侠和我的母亲已经到了山寨没有?”   钟敏秀怔了一怔,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伯母、伯母离开、离开……”说至此处有点 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云瑚说道:“不错,我已经知道妈妈离开龙家。怎么知道的,以后慢慢和你再说。你先 告诉我,她是否业已平安到达周伯伯的山寨?”   钟敏秀道:“我本来早想告诉你的,只是未知——”她是怕云瑚忌讳,不敢提起她的母 亲。   云瑚说道:“我妈受人所骗,离开我的爹爹。但她总是我的亲娘。”   钟敏秀这才放心告诉云瑚,“单大侠和伯母正是在我们离开山寨之前的一个时辰到达 的,她的精神似乎不大好,我未有机会和她交谈。她也不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   云瑚眼圈一红,说道:“好苦命的妈妈,我和她分手已经十载有多,如今她就在眼前, 钟姐姐,你想我还不应该去见见她么?”   钟敏秀刚才是因为未知道云瑚已经原谅她的母亲,才叫她先上大理的,如今已经知道他 们母女和好如初,按之情理,自是不便再劝云瑚抛开母亲不理而先去见段剑平了。   曙光微露,晨风动林,不知不觉,又是东方既白。   钟敏秀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是不错。昨晚我一夜没睡,见着了你,如今一 点也不觉得疲倦,咱们走吧,这匹马跑得快,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见到亲娘了。”当下与云 瑚合乘一骑,走在前面。   陈石星跨上那匹夺自敌人手中的瓦刺马,与郭英扬并辔同行。他这匹坐骑走得懒洋洋 的,好像是受到了被抛弃的悲哀,没精打来。郭英扬只好让自己这匹骏马路得慢些,和他作 伴。   郭英扬把话题转到段剑平身上,说道:“我们这位段大哥真是难得,他以小王爷的身 份,本身又是文武全才,对待朋友却是非常热心,一点也没做态。”   陈石垦淡淡说道:“不错,橡我这种无名小卒,他也肯折节下交。”   郭英扬道:“陈兄你太客气了,像你这样的武功人品,我们能够和你结交,实是深感荣 幸。你和段大哥都是难得的朋友。”   陈石星涩声说道:“我怎能和小王爷相比?”   郭英扬道:“话说回来,我们这位段大哥样样都好,就是一样,令我们做朋友的觉得有 点遗憾。”陈石星道:“什么遗憾?”   郭英扬道:“他已将近中年,还未结亲。”   陈石星道:“不错,大理的老百姓谈起他们的小王爷时,也是这样说的。”   郭英扬不便说得太过着了痕迹,心里想道:“看来他也是个聪明的人,想必应该听得懂 我的弦外之音吧?”   陈石星忽地转移话题,“我刚才好像听得钟女侠说,说是铁掌金刀单拔群单大侠已经到 了金刀寨主那儿,不知郭兄和单大侠可曾见过?”   郭英扬想起一事,翟然一省,说道:“陈兄,你和单老前辈可是曾经相识的么?”   陈石星道:“说不上熟识,不过前两天我曾在云大侠家里见过他,他也曾叫我去找他 的。”   郭英扬道:“这就对了,原来他说的那位少年豪杰就是陈兄。”   陈石星道:“啊,原来他和郭兄曾经齿及在下,不知他有什么话一交代?”   郭英扬道:“当时,我正要下山,和他只能匆匆谈了片刻。他叫我留意路上有没有一个 背着古琴的陈姓少年。不过,陈兄,你到山寨,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为什么?”   郭英扬道:“单大侠说,他和一柱擎天雷大侠有个未了的约会,昨天他护送云伯母到了 山寨,已经和金刀寨主说好,只住一宵,今天又要赶往桂林去会雷大侠了。”   陈石星道:“听说一柱擎天三年前业已失踪,他在桂林的老家也早已一把火烧干净了。 是他托人捎信给单大侠,还是单大侠从别的地方听到消息,知道他又已重回桂林?”   郭英扬道:“当时我因离山在即,未能够和单大侠详谈。不过我曾听得他和金刀寨主言 道,说是在三年之前,他本来就和雷大侠有个约会的,只因云大侠之死,以致他们那个约会 成为泡影。他们曾有三年之后在七星岩下重会之约。”   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并非接到信息,而是他相信雷大侠定会遵守以前的诺言,故而必 须如期赴至桂林,了此约会。   陈石星沉吟不语,心乱如麻。   郭英扬道:“陈兄,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只希望能够和单大侠见上一面。不知单大侠还有什么话交代我 么?”   郭英扬道:“不错,他是曾叫我带几句话给你。他说,‘要是你在路上碰见那位背着一 张琴的陈姓少年,你告诉他,我在赶了雷大侠的约会之后,仍然要回到这里的。他可以在这 山寨等我回来,’陈兄,他似乎只是知道你的姓,还未知道你的名字?”   陈石星道:“不错,我两次与他相会,都只是匆勿一面,未及通名。”说至此处,忽地 拨转马头。   郭英扬诧道:“陈兄,你干什么?”   陈石星道:“麻烦你转告云姑娘,我不陪她往金刀寨主那儿了。”   刚好这个时候,云瑚因见他们的坐骑跟随不上,勒住了马,叫道:“你们快来呀!”   郭英扬大声说道:“云姑娘,陈大哥说是不去山寨了。”   云瑚吃了一惊,叫道:“陈大哥,你等一等。”郭英扬微笑道:“是呀,陈大哥,你就 是要走,也应该和她道别。”   云瑚与钟敏秀策马回来,说道:“陈大哥,你要上哪儿?”   陈石星道:“我要回桂林。”云瑚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起回家?你不是说你的 家早已没了?”   陈石星道:“我这次前来,有三件事情,第一是替云大侠送回遗物;第二是替段小王爷 带信给云姑娘;第三是把这匹白马归还钟女侠。三样事情如今都已办妥,我想我是应该回去 了。”   云瑚一皱眉头,说道:“你已经到了这儿,只有一天的路程,为什么不去见一见金刀寨 主?反正你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陈石星道:“正是因为我刚刚知道有件事情,要我回家一趟。这里反而是没有什么事情 要我办了。”   云瑚诧道:“你刚刚知道什么事情?”   郭英扬替他答道:“铁掌金刀单大侠到桂林和一柱擎天雷大侠相会,准备今天一早离开 山寨。这消息也是我昨天才知道的。”   云瑚道,“啊,你是要回桂林寻找他们?”   陈石星道:“不错,我是希望早日见到单大侠。”   云瑚说道:“单大侠还会回来的吧?”   郭英扬道:“是呀,我已经劝过陈兄了,单大侠反正是还要回到这里来的,何不等他回 来?最多也不过是等几个月罢了,胜于到桂林寻他,未必找得着他们。”   陈石星道:“我就是恐怕等不了这几个月的时间。”   云瑚见他去意坚决,情知无法阻拦,倘若强加挽留,只怕钟敏秀也要对她“误会”,只 好说道:“好,多谢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你既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我也不便耽搁你了。但 愿有一天你还会回到这儿。”   陈石星苦笑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也盼望能够和你们再见,是否能够如愿,那可就说 不定了。”   钟敏秀“噗嗤”一笑,说道:“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陈石星拔转马头,郭英扬忽地低声和钟敏秀说道:“咱们送他一件礼物好吗?”钟敏秀 翟然一省,叫道:“陈大哥,请你稍待一待。”   “什么事情?”陈石星回头问道。   钟敏秀道:“我和你换一匹坐骑。”此言一出,连云瑚也是颇感意外。陈石星道:“这 怎么可以,我是特地把它送回来,好让物归原主的,怎能又要了你心爱的坐骑?”   钟敏秀道:“那就算是我借给你好了。要不是你把它从强盔手中夺回来,我也得不着它 了。如今你正用得着它,难道就只许你帮忙别人,不许别人帮忙你吗?”   郭英扬道:“周寨主必定挑选山寨中的骏马给单大侠骑去桂林,你有了这匹白马,说不 定在路上就可以赶得上他。”   云瑚说道:“他们一番好意,陈大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你只是借用一时,并非一去不 归。”   钟敏秀笑道:“是啊,我把坐骑借给你,就正是这个用意,希望你早去早回,免得我们 的小妹子盼望。”这话说得未免太着痕迹,陈石星和云瑚都禁不住面上一红。陈石星说道: “世事难料,我恐怕未必能够重回这里。金刀寨主恐怕也是居无定址,山寨随时会搬 迁……”   钟敏秀道:“那也不用发愁,要是你不能重返这里,你把白马送到大理段府给小王爷好 了。他是不会搬家的,我扣瑚妹不久也正是要到他那里去呢。”   云瑚可没有说过这句话,听了不觉一怔,不过却也不便当面否认。   陈石星心里则是另有一番感触,跨上坐骑,说道:“好,多谢你们慷慨借给我这匹名 驹,我要是不能亲自到大理段府,也必定托人送去。”白马扬蹄疾走,转瞬之间,去得远 了。   云瑚说道:“钟姐姐,我可没有答应你一起去大理啊。”   钟敏秀道:“我以为你是在见过伯母之后,就要去的。那么是我误会你的意思了。不 过,段大哥那样惦记你,你去会一会他也是应该的。”   云瑚说道:“你让他知道我平安无事也就行了。妈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与我相会,她是 不惯行走江湖的,我想多些日子陪伴她。”   钟敏秀道:“咱们慢慢商量。表哥,把你那匹白马给我。”   她们骑了那匹白马走在前头,走了一程,钟敏秀忽地低声说道:咱们江湖儿女,是该讲 究思怨分明,不过报答也有个分寸。比如我把白马借给陈石星,那也是一种报答。……”云 瑚一愕,双颊绯红,说道:“秀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敏秀笑道:“我报答他的恩义,只能把白马借给他,可不能把我这个人也给了他。云 妹子,你是七窍玲珑的人,我这个比喻,你总应该听得懂吧?”   云瑚脸红直透耳根,娇嗔说道:“我不懂,我不懂,不许你再说下去,你的那些比喻, 我也不要听了!”   钟敏秀笑道:“好,不说,不说,你别发恼。待你想个清楚,咱们以后再说。”   骏马奔驰,云瑚的思潮也在起伏不定。   金刀寨主见了云瑚,自是不胜欢喜,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快就来到了。”拉着她的手 问长问短,云瑚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周伯伯,别的事情慢慢再谈,听说我娘到了这里 ——”   金刀寨主道:“啊,你已经知道了?”   钟敏秀道:“她并没怪她母亲,我才告诉她的。”   金刀寨主道:“那就好了。云夫人还担心女儿不肯原谅她呢。我本来想稍后才告诉侄女 的——”   云瑚急不及待的又再问道:“我的娘呢?为何不见?”   金刀寨主道:“她有点不大舒服,在里面一间静室歇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 紧要的病。”   云瑚道:“请你让我马上就去见她。”   金刀寨主想了一想,唤来一个女兵,叫那女兵带云瑚进去。笑道:“你们母女好好谈 谈,我不陪你去了。”他老于世故,情知他们母女相逢,定有许多不便为外人道的私话要 说。是以留下来和江南双侠喝酒。   “云夫人”还没睡觉,她正在想着女儿:“陈石星碰见的那个会使云家刀法的少年一定 是我的瑚儿,她自小就喜欢扮作男孩子的。她既然在大同附近出现,想必总有一天也会到这 里来吧?唉,就不知她肯不肯原谅我这失节的母亲。”跟着又想:“陈石星这孩子人品武功 都是上上之选,就只出身差了一点,瑚儿将来若许配给他,我也放心得下。不过段府的小王 爷更是人中龙凤,瑚儿若是嫁了给他,或许会重幸福。但是陈石星于我家有恩,他又有张大 侠的宝剑为媒……”心中委决不下,终于叹了口气,“姻缘姻缘,讲究的是一个‘缘’字, 我何必替女儿操心,让她喜欢谁就嫁给谁好了。再说,只怕她还未必肯认我这个母亲呢,我 又怎能力她作主?”   胸口又隐隐作痛了。“云夫人”知道这是心病发作的先兆,心病无药可医,唯一的良药 就是保持心情宁静。她想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却抑制不下,仍是心乱如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得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的声音。“云夫人”只道是金刀寨主道 来给她送参汤的婢女,哪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俊小子。   虽然隔别已有十年,虽然分开的时候女儿只有七岁,虽然她现在是女扮男装……但不管 有多少个“虽然”,母亲和女儿总是心连着心的,任凭海枯石烂,物换星移,做母亲的总不 会认错女儿。   这刹那间,“云夫人”在女儿面前呆住了!   十载分离,一朝重会,这刹那间,云瑚也是在母亲面前呆住,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了。   “瑚儿,果真是你!这、这、这我不是在作梦吧?”“云夫人”咬了咬手指,很痛,明 知不是梦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幸福。   “妈妈,你别哭,咱们今后不再分离了!”云瑚扑入母亲怀中,母女俩紧紧相拥。   “云夫人”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说道:“瑚儿,你不恨我了?我、我对不住……”   云瑚说道:“过去的当作一场噩梦吧,别要再提它了。妈,我恨的是别人,我并没怪 你。”   “云夫人”哽咽道:“瑚儿,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我回过家里,找过你。”   “妈,我知道。可惜那天我不在家里。妈,你这次能够毅然回家,我很高兴。”云瑚紧 紧靠着母亲,眼泪也是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低声说道。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啊,你已经知道。那么你是回过大同的了?”   “妈,咱们的家已经被龙成斌这小子带领来的官兵一把火烧了。”   女儿提及她后夫的侄儿,“云夫人”不禁又是一阵激动,心里好生惭愧,说道:“这小 畜生,别要再提他了。我和你说另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和咱们云家很有关系的人,你爹曾经受过他的恩德,我也得过他的帮忙。瑚儿, 你的爹,他已经、已经不幸去世了。”   “妈,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你不用详细说了。爹爹知道你现在已经回来,他在九泉之 下也一定十分欢喜的。”云瑚替母亲拭去眼泪,安慰她道。   “云夫人”又是一怔,“她怎么都知道了?”继续说道:“这个人名叫陈石星,他是个 很好的少年,不但武功高强,人品更令人钦佩……”   “妈,我知道:“云瑚听得母亲称赞陈石星,心里甜丝丝的,不觉脸上一红。“我知 道”这三个字重复的又从她口中吐出来了。   “云夫人”停止说话,定睛一看,此时方始发觉女儿身上佩戴的宝刀和宝剑。   “云夫人”又喜又惊,说道:“瑚儿,原来你已见过陈石星了?”云瑚呈上宝刀,说 道:“妈妈,爹爹的宝刀他已经送回来了。”   “这把宝剑,可是雌雄宝剑中那把青冥剑么?”   云瑚颊晕轻红,低声说道:“不错。”   “是他奉了张大侠之命,拿来送给你的?”   “不错。”云瑚的头垂得更低了。   “云夫人”压制不下心里的喜悦,说道:“这把宝剑的来历,你爹想必和你说过。张大 侠叫他送这把剑给你的用意,你想必也已知道了吧?”   云瑚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半响方始轻轻的说道:“妈,咱们说些别的事吧。女儿 只想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   “云夫人”笑道:“傻孩子,你怎能永远陪伴我呢?”说至此处,忽地脸色转白,咳了 两声。云瑚忙道:“妈,你没有什么不妥吧?躺下来歇歇吧。”   “没什么。”“云夫人”喘过口气,继续说道:“这两天正在担心两件事情。第一件是 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够再见到你,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第二件是记挂陈石星,不知他能否 脱险。你是在哪里碰上他的?”   “前天在路上碰见的。最初我还误会他是坏人呢!后来他说出曾经见过你的事情我才相 信他的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来看我?”   “他没有来这里呀!”   “啊,他没有来。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桂林去了。”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他已经知道了单大侠赴一柱擎天的约会之事?”   “不错。周伯伯派江南双侠到大同打听我的消息,恰好也是在那天碰上。陈大哥知道这 个消息之后,马上就要赶回桂林,我们劝他先来这儿,他不肯听。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 他说叫我问你就明白了。”   “云夫人”道:“原来如此,这就怪不得他了。他是要赶回去查究谁是采害他爷爷的仇 人的;他曾经怀疑过一柱擎天雷震岳,我极力替一柱擎天分辨,他兀是半信半疑。”   云瑚说道:“不错,爹爹也曾不止一次和我提过一柱擎天雷大侠之名的。爹爹和他虽然 只是彼此慕名,未见过面,但却深知他的为人。相信他决不至于下那毒手吧?”   “云夫人”道:“不过,站在他这方面说,他也是应该回去查个水落石出。从他所说的 情形看来,我猜想一柱擎天虽然决计不会是杀害他爷爷的慕后主凶,大概也会知道凶手是 谁。”说至此处,忽地叹了口气。   云瑚道:“妈,你有什么难过之事?”   “云夫人”道:“不知你知道没有,他的爷爷就是为了你的父亲才给人害死的!咱们欠 他的恩情实在太多了!”   云瑚黯然说道:“想不到我和他乃是同一命运,同样丧失了至亲的人。而他更是无辜, 是受了咱家牵连的。我想杀害爹爹的仇人恐怕也就是杀害他爷爷的仇人了。”   “云夫人”道:“这是一定的了,即使不是同一个人,也必定大有关系。”   说至此处,“云夫人”又咳了两声,揉揉胸口,云瑚说道:“妈,你歇一歇再说吧,别 太劳神了。”   “云夫人”道:“我没事,不过有一件事是必须叮嘱你的。”云瑚见母亲说得这样郑 重,连忙问道:“什么事要我去办,妈,你吩咐吧!”   “云夫人”喘过口气,说道:“我的病虽无大碍,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你爹爹的 大仇,我只能指望你去报了。”   “这是女儿份内所应为之事,只要女儿有一口气在,誓报爹爹之仇。妈,你放心吧。”   “你的仇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在七星岩伤害你爹的那两个魔头,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吧!”   “听说是厉抗天和尚宝山。”   “云夫人”道:“这两个人都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龟色,还有一个号称刀王的余峻峰也是 他们一伙的,尤其厉害。”她却未知厉抗天已毙于张丹枫掌下,余峻峰也给陈石星杀了。   云瑚暗自想道:“其实幕后的主凶还是龙家叔侄,妈,你虽然不说,我也是要去找他们 算帐的。”   “云夫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错,这三个人的背后,也还有个指使之人。 不过,我希望你在我去世之后,才去杀他。”   云瑚听了这话,心里很是难过,“妈这样说,她是不想我去杀龙文光叔侄的了。”她只 道母亲由于曾经改嫁龙丈光,多少还有一点夫妻之情,心中难免不悦。不过,却也不当面说 她母亲。只能咬着嘴唇,轻轻说道:“妈,请你别说这样伤心的话。”   “好,那咱们就回到正事来吧。你的刀法虽然已得你爹真传,比起你爹的仇人还差得 远。你要亲手报仇,只有一个法子。”   云瑚怔了一怔,“什么法子?”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的,不过她想的只是苦练武功,期 之十年。   “云夫人”道:“待你练成你爹那等功夫,恐怕仇人已经死了。你若想早日报仇,只有 和陈石星双剑合壁。”   云瑚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云夫人”道:“好在你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我想你即使不愿意嫁给他,他也会和你 联手的。”   云瑚说道:“妈,那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到桂林去找他?”   “云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心情混乱得很,我希望你早日为父报仇。”   云瑚说道:“报仇固然要紧,妈你有病,我也应该服侍你的。女儿还是多陪妈妈一些时 候。”   “云夫人”苦笑道:“我现在已经知道,我是无须拖累你了,我能够见你一面,心愿已 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哈哈,哈哈……”笑声突然中断!   云瑚吃惊叫道:“妈,你。你怎么啦?”听不见母亲回答,连忙一探她的鼻息,只觉触 体如冰,登时吓得呆了!   原来“云夫人”这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一见女儿,一旦心愿得偿,精神已是陷于崩 溃地步。兴奋、愧悔、欢喜、悲伤……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在同时涌现!以致心病突然 发作,就在狂笑声中断了气了。   云瑚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蓦地一声尖叫起来。   陈石星正在前往桂林的途中,他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   游子怀乡,离人念旧,人之常情,何况故乡是有“风景甲天下”美誉的桂林?故园风 物,魂牵梦紊,一别三年有多,陈石星是早已想回去的了。如今踏上归程,心情能不兴 奋?”   但在兴奋之中,却也有着难言的怅悯!   三年的变化是太大了,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   造化弄人,本来他与云家乃是地北天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如今却变成了息息相关, 有如万缕千丝相互纠缠,剪也不断,理也还乱了。   想起了和“云夫人”的一夕长谈,想起了和云瑚的化敌为友,云家的命运似乎已和他血 肉相连。想起了那晚云瑚为他轻抚瑶琴,催他入梦;想起了昨日的路旁道别,云瑚的殷殷嘱 咐,盼望他早日归来……。陈石星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禁不住心头苦笑了。   “她和段府的小王爷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还能对她有非份之想 吗?我是只能为他们祝福,待他们的喜讯传来,把这张古琴送去给他们作贺礼了。唉!我为 什么还要老是想着她呢?”陈石星挥一挥手,虚打一鞭,催那白马飞跑。似乎要把云瑚的影 子掸手抛开,但可惜云瑚的倩影已是印在他的心头,纵然不去想她,也是抛开不了。   白马跑得飞快,不过三天,陈石星已是出了山西省域,踏入了河南境内的黄土平原了。   这一天他在一条绕着王屋山山脚蜿蜒而过的路上奔驰,中午时分,正自感到有点饥渴, 抬头一望,恰好发现路旁有一间茶馆。   这种路旁茶馆,是为赶路的旅人而设的,卖的不仅是茶,还有酒菜供应,于是陈石星便 的下了坐骑,到那山脚路旁的茶馆喝酒,茶馆旁边正好有块草地,陈石星笑道:“我有我 吃,你有你吃吧。”放任那匹白马在草地吃草。   陈石星要了一盘切牛肉,说道:“你们有什么酒就给我什么先来半斤。”   这种兼卖酒菜的路旁茶馆陈石星相当熟悉,当然不会有什么美酒佳肴,下酒的菜总是卤 牛肉、花生之类,酒则是自酿的“白干”,酒味多半很淡,聊胜于无罢了。   不料他喝一杯,只觉芬芳扑鼻,酒味的香醇,竟是他从来没有喝过的好酒。   陈石星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赞道:“好酒,好酒!这酒叫什么名字?”   茶馆老板笑道:“自制村酿,哪有什么名字。难得客官赞赏,请多饮几杯。”   陈石星见他谈吐不俗,说道:“老板,你也来喝一杯吧。”   老板笑道:“知音难遇,你赏识我酿的酒,应该由我请客才对,怎能要你请我?”   说话之时,眼睛看着陈石星放在桌上的那张古琴。“知音”二字,想是由此触发。   陈石星越发惊异,心里思道:“想不到荒村野店之中,有这样一位风雅的老板。恐怕是 隐于酒肆的高人也说不定。”当下哈哈一笑,“谁请客都无所谓,喝了再说。”   老板倒也爽快,立即说逍:“好的,佳客难遇。我陪你喝个痛快。”拿了一坛酒来,说 道:“这是陈年老酒,味道更醇,你试一试!”   陈石星笑道:“我还要赶路,多喝恐怕不成。”   老板说道:“那就随量吧。”斟了两杯酒,说道:“先干为敬。”一饮而尽。陈石星本 来有点疑心的,见他先喝,也就放心喝了。   喝了几杯,老板说道:“客官,你贵姓?”   陈石星道:“小姓陈。老板,你高姓大名?”   老板说道:“不敢当。我姓丘,单名一个迟,迟暮的迟。”   陈石星道:“丘老先生出口成文,想必曾读诗书?”   丘迟笑道:“小时候是曾胡乱读过几年书,只因好酒贪杯,耽于逸乐,少年碌碌,老大 无成,故而改名为‘迟’,自伤迟暮。”   陈石星肃然起敬,说道:“老伯原来是位遁迹风尘的高士,失敬,失敬。”   丘迟哈哈笑道:“我是因为谋生乏术,只会酿酒,才开这个茶馆,卖茶卖酒,作为糊口 之资的。什么高人,客官,你是开我的玩笑了。”   陈石星心想:真人不露相。不由得对他更是另眼相看。喝了两杯,丘迟忽道:“陈兄, 你随身携带瑶琴,想必精于琴技?”   陈石星道:“稍会弹琴,精通二字那是远远谈不到的,老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会弹 琴?”   丘迟说道:“你客气了。琴我是不会弹的,不过我却认识一位很有名的琴师。说来凑 巧,这位琴师与你同姓,也是姓陈。”   陈石星连忙问道:“这位老琴师是谁?”   丘迟说道:“据说他的琴技天下无双,大家称他为琴仙,他则自号琴翁。”   陈石星所料不差,“原来他说的果然就是我爷爷。”   丘迟继续说道:“我和他只是曾有一面之缘,还谈不上怎么相熟的朋友。有一天他也是 像你一样,路经此地,在我这里喝酒,喝了之后,大为赞赏,乘着酒兴,给我弹奏一曲高山 流水,那美妙的琴音我至今未忘。嗯,算起来已是二十多年之前的柱事了。”   陇琴翁乃是流浪江湖的琴师,有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陈石星暗自思量:“这位茶馆老 板看来虽然是个商人,我和他毕竟只是初次相识。俗语说得好,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 一片心。我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吧。”   说罢与陈琴翁相识的往事,丘迟喝了满满的一杯,笑道:“高山流水的雅奏,可遇而不 可求,难得陈兄到此,二十年前情事,仿佛重现。不知陈兄也能为我弹奏一曲么?”   陈石星道:“我的琴技如何能与琴仙相比?”   丘迟说道:“陈兄请莫客气,我给你斟满一杯,聊助雅兴。”   陈石星亦已有了几分酒意,说道:“承赐佳酿,无以为报,那我就献拙吧。”   打开琴匣,取出古琴。丘迟眼睛一亮,“咦”了一声,说道:“陈兄,你这张古琴和陈 琴翁当年弹的那张古琴倒似乎是一模一样。”   陈石星笑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样,弹的琴虽然相似,奏出的曲子那就一定差得远 了。嗯,待我想想,奏个什么曲子好呢?”   放下酒杯,把眼一望,那匹白马正在外吃草,云瑚的影子不觉又浮现他的心头了。   陈石星轻拢琴弦,边弹边唱: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逻心。”   这是诗经小雅中“白驹”一篇的首尾两章,“自驹”是留客惜别之诗,陈石星弹奏此 曲,表面是感谢主人的雅意,实在他心里想的则是云瑚。   这两节诗经,倘若译成白话,那意思就是:   “白白的小马儿,   吃我场上的青苗。   拴起它拴起它啊。   延长欢乐的今朝。   那个人那个人啊,   来到这儿和我一起快乐逍遥。   白白的小马儿,   回到山谷去了。   咀嚼着一捆青草。   那人儿啊玉一般美好。   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啊,   别有疏远我的心啊!”   (羽生按:译文根据余冠英的《诗经选译》)   白马正在外面吃草,这匹白马,云瑚也曾作过它的主人。他与云瑚的“不打不相识”, 也可说是因这匹白马而起。就在数日之前,云瑚曾经拦住马头,希望能够将他留下。而现在 则是天各一方。“还有相逢的日子么?她的友谊会不会因为时间久了而褪色,而有疏远我的 心呢?当她大喜的日子,她会不会忘了要给我捎个信呢?”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的心潮可还没有平静下来。他痴迷于自己;弹出的琴声之中,不 由得悠然存思,茫然若梦了。   忽呼得马蹄踏地之声恍似暴风骤雨,把陈石星从梦境之中倏的惊醒过来!一个极为刺耳 的声音冷笑说道:“弹的好琴!哼,你这臭小子真是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声音,倒是非常熟悉的。   五匹健马来到茶馆门前那块草地了,说话的这个人正是龙成斌。在他两旁的是呼延四兄 弟:呼延龙、呼延虎、呼延豹、呼延蛟。   龙成斌注意的是听陈石星弹琴,呼延龙注意的却是那匹白马。   “这小子是逃不了的,先捉住这匹白马。龙公子,请把这匹白马赏我!”   陈石星扬唇一啸,那匹白马颇通灵性,立即逃入林中。呼延龙喝道:“你的主人跑不了 你也跑不了,还想逃么?”把手一扬,一枝袖箭电射而出。   陈石星抓起一技筷子,与此同时,也以甩手箭的手法射出,后发先至,和那枝袖箭碰个 正着!正是:            伊人何处觅?仇敌已来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四回 惆帐断魂空出峡 只怜飞絮已无家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四回 惆帐断魂空出峡 只怜飞絮已无家   筷子袖箭,同时坠地,显然是功力悉敌,难分轩轻。那匹白马早已逃入林中,看不见 了。   呼延龙脸上无光,悻悻说道:“好个大胆小子,居然还敢逞能!嘿嘿,云家那野丫头哪 里去了?你是给她抛弃了吧?哼哼,你和那野丫头双剑合壁,或许我们还有点儿顾忌,如今 谅你也难逃出我们的掌心了!”四兄弟一齐下马,排成一排,步入茶馆。   呼延龙的说话可并非虚声恫吓,陈石星曾经见识过他们剑阵的厉害,情知没有云瑚与自 己双剑合壁,那是决计难以抵敌的,但事已如斯,慌也没用,“大不了拼掉这条性命,伤得 一个就是一个。我倘若身亡,龙成斌这小子的身上最少也得给他开了一个窟窿。”如此一 想,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倒是坦然无俱了。   龙成斌最后一个踏入茶馆,看着陈石星那副紧张戒备的模样,心里甚为得意。此时虽是 初寿时分,天气仍然相当寒冷。他好整以暇的轻摇折扇,打了一个哈哈,说道:“陈兄,你 真是个多情种子,琴音寄意,还忘不了云姑娘吧?但可惜是从今以后,你恐怕是再也见不着 她了。”   陈石星讥笑道:“我弹我的琴,关你什么事”   龙成斌纵声大笑,呼延豹故意问道:“龙公子,你笑什么?”   龙成斌道:“天下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哈哈,哈哈,哈一哈!哼,姓陈的小 子!我笑我的,可也与你无关啊,你又何须如此着恼?”陈石星给他气红了眼睛,待要发 作,蓦地翟然一省:“我可不能中了他激将之计。”要知高手搏斗,最忌心粗气浮,害怕或 者恼怒,都足以影响自身。陈石星冷静下来,先把古琴收好,只待敌人一动,立的施展无名 剑法,随机应变,后发制人。   茶馆的老板丘迟忽地挺身而出,笑道:“难得贵客光临,请坐请坐,大家先喝几杯。你 们和这位客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让小老头儿作个鲁仲连好不好?”   龙成斌斥道:“我们的事情不要你多管!”呼延龙却笑道:“公子,这酒倒是好香,咱 们也不妨先喝个痛快,再动手也不迟。”他们四兄弟都是嗜酒如命之人,料想陈石星已是决 计难以逃出他们的掌心,乐得抱着猫儿戏鼠的心情,喝着美酒,看他在一旁惶急。   龙成斌心想:“不错,让这小子临死之前多受一点折磨,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于是淡 淡说道:“也好!”   呼延龙把桌子移动位置,三张桌子品字形排在门边,等于是堵住了陈石星的道路。兄弟 四人分占比较靠近陈石星的两张桌子,龙成斌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   丘迟说道:“客官恐怕还要赶路吧,我给你们先来两壶如何?”   呼延龙看着陈石星桌上的那只酒坛,心里想道:“这小子都能够喝一坛酒,我可不能输 了给他。”说道:“用不着你替我操心,给我们每个人拿一坛来!”龙成斌道:“我不喝, 四坛够了。”   丘迟说道:“是。刚才我不知道你们几位客官都是海量,请莫见怪。”进去片刻,捧出 四坛酒来,一坛酒是十斤,连同酒坛的重量,四坛酒的重量总有六十多斤。丘迟一手托着两 坛,两坛相叠,坛口窄,坛底宽,上面那只坛子不免有点摇摇晃晃。但丘迟步履沉稳,却是 举重若轻。呼延龙心里想道:“这老头儿臂力倒是不小。”   丘迟放下四只酒坛,笑道:“幸好这位公子爷不要喝酒,小店刚好就只剩这四坛酒 了。”   呼延龙馋涎欲滴,赶忙拔开塞子,闻了一闻,说道:“这酒真是不错,比陈年的汾酒还 香,公子,你多少尝一点吧?”   龙成斌忽道:“且慢。”呼延龙正要喝酒,愕了一愕,说道:“公子有何吩咐?”   龙成斌忽道:“叫他先喝,他喝过了的那一坛酒你们才可以喝。”   呼延龙翟然一省,说道:“对,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头儿,每坛酒你给我先喝一碗!”   呼延虎笑道:“这糟老头儿未必能有如此海量,大哥,你要他喝四大碗那是强人所难 了,叫他换过小杯,喝四杯算了。”丘迟拂然不悦,冷冷说道:“你们怕这酒中下了毒药不 成?小店规模虽小,可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不是谋财害命的黑店!”   龙成斌喝道:“叫你喝你就喝,罗唆什么!”原来当他进来的时候,看见丘迟坐在一旁 陪陈石星喝酒,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自是不敢不防。   丘迟一言不发,捧起一坛酒就“喝”,张开大嘴,仰起头来,凑近坛口,那坛酒简直是 倒入他的口中的,当真似是鲸吞虹吸,片刻之间,把十斤装的一坛酒喝得点滴不留,呼延龙 等人几曾见过如此喝法,看得呆了!   丘迟接着捧起第二个酒坛,依样画葫芦的鲸吞虹吸,不过片刻,又把这坛酒喝得点滴不 留,拍了拍肚子,冷笑说道:“你们害怕是毒酒,就让我都喝光了吧!”接着捧起第三坛 酒,又往嘴巴里倒。   他起初陪陈石星喝酒,最少也喝了半坛,如今又喝了两坛,即是少说也喝了二十五斤烈 酒下肚了。陈石星不禁也是看得又喜又惊,“原来他不仅是个风雅的稳士,还是个身怀奇 技,名副其实的高人!”   呼延豹蓦地想起他这店子只有最后这四坛美酒,连忙叫道:“别喝了,我不怕你毒死, 倒是怕你醉死!”   丘迟抹抹嘴角的酒涎,说道:“我还没尽量呢,人总是难免一死的,与其病死,醉死又 有可妨?”放下第三个空坛,又捧起第四坛酒。   呼延龙好奇心起,说道:“别阻拦,看他能喝多少?”此时丘迟的肚皮已是涨鼓鼓的好 像一个大酒坛。   呼延豹是个酒鬼,急得顿足叫道:“他喝光了,咱们就没得喝啦!”伸手抢那最后一坛 美酒。   陈石星趁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突然一跃而起,捷如飞鸟的从品字形的前面两张桌子 飞过,扑向坐在靠近大门那张桌子的龙成斌,他人在半空,剑已出鞘,一招“鹰击长空”, 凌空刺下。   只听得“喀嚓”一声,原来龙成斌己是钻进桌底,掀起桌子,恰好在这间不容发之际, 挡住了陈石星凌厉的一击。他是一直保持着冷静,提防陈石星的突袭的,不似呼延四兄弟那 样为了“奇事”分心。   呼延龙叫道:“不好!”呼延虎呼喊着同时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撞向脚尖尚未沾地的 陈石星。呼延龙立即拔剑出鞘,一招“盘斩”的剑法,算准了陈石星落脚的方位斩去。   陈石星拔起宝剑,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足一分,“乓乓”两声,把两张桌子踢 得飞向门外,剑尖一挑,不差毫厘的恰好把呼延龙卷地扑来向他伏击的长剑挑开。龙成斌顶 着桌子,早已滚出门外。呼延兄弟立即布成剑阵,四面合围。   陈石星叫道:“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到外面打去!”   呼延龙冷笑道:“你这小子想要逃跑,那是做梦!”冷笑声中,四剑齐挥,剑阵发动, 攻得更紧!   陈石星怒道:“好,在这里打就在这里打,你当我怕你们不成,大不了拼掉这条命,我 怕的是打坏人家的东西。”丘迟叹口气道:“唉,我认命了。反正我这家当值不了几文钱, 你放胆打吧。我这个人最公道,他们四个人欺负你一人,这场架你是被逼不能不打的。打坏 多少东西,我要赔偿也只能叫他们赔偿,不会要你来掏腰包。”   呼延豹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和我们评理?待会儿我要你赔掉这条老命!”   丘迟道:“唉,你这个人真是一条蛮牛,敢情你不是吃米长大的!”   呼延豹怒道:“岂有此理,你骂我是畜牲!”   丘迟说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这样骂你。”   呼延龙不禁又是眉头一皱,连忙说道:“三弟,你这是怎么啦,事情也不分个缓急轻 重,和那老家伙吵什么呢?”   剧斗中呼延龙一剑刺空,剑底出拳,猛的捣去,陈石星已经几乎贴着墙壁,在无可转身 之处滑开两步,“轰隆”声响,呼延龙这一拳竟把泥墙打穿了个窟窿。幸亏不是青砖墙壁, 但他的拳头也已碰得皮破血流了。   呼延龙怒喝道:“看你这小子还能抵挡多久,抓住了你,把你剥皮拆骨!”   本来躲在一角抖抖索索的丘迟忽然摇摇晃晃站了出来,活像一个脚步踉跄的醉汉,叫 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这位客官的骨没有给你们拆掉,我的屋子先要给你们拆掉 了!”   陈石星连忙叫道:“老伯你快躲开!”虽然他已知道丘迟大概身有武功,但敌方的剑阵 实在太过厉害,他可不敢让丘迟闯进这剑阵之中。   丘迟忽地拍拍自己涨鼓鼓的肚皮,叫道:“哎呀,不好!美酒啊美酒,三大坛的美酒 啊,你在我的肚子里,我可没有对不起你啊,为什么要造反了?”   呼延龙喝道:“醉鬼,发酒疯走远一些!”   丘迟叫道:“哎呀,你真是迫不及待就出来吧!”突然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喷了出 来。呼延龙首当其冲,给喷得满头满面,连忙闭了眼睛。   他喝了三十多斤酒,这一喷当真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白练也似的酒浪,滔滔不 绝。呼延四兄弟运掌成风,东挪西闪,酒花仍是两点般的落在他们身上。说也奇怪,他们都 有一身横练的功夫,但被雨点股的酒珠洒在身上,竟然火辣辣的作痛。这还不算,他们身上 的衣裳,酒珠洒落之处,竟然穿了一个个小孔,有如蜂巢,倘若功力稍差一些,只怕皮肉也 要受伤。在这片刻间,呼延四兄弟都怕伤了眼睛,不由得都是闭了双目。陈石星是被他们围 在当中的,有他们作为“屏障”,而丘迟所喷的酒浪又似受他的意念指挥似的,到了最内一 圈,势道便即减弱,陈石星的剑法使得泼水不进,倒是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呼延四兄弟闭了眼睛,只能凭着听风辨器之术,一面躲避酒浪,一面抵挡他的剑招,到 了这个时候,再胡涂的人也知道这个茶馆老板是身怀绝技的了,何况呼延龙这样的江湖上的 大行家?呼延龙连忙叫道:“风紧,扯呼!”   丘迟叫道:“唉,糟蹋了满肚皮美酒,真是可惜!不过可也舒服多了。”突然一抓抓住 正在夺门而出的呼延豹,喝道:“你们打坏我的东西还没赔呢,就想跑吗?我说过的,非要 你们赔偿不可!”呼延豹给他一把抓住,竟然脱不了身,呼延龙已经跨出门槛,连忙回过身 来,反手一剑,喝道:“放开我的三弟!”四兄弟中他的本领最强,丘迟倒也不敢太过轻 视,掌上略一运劲,把呼延豹推得转了一个方向,向着呼延龙的剑尖撞去,喝道:“你不 赔,我就不放!”只听得声如裂帛,呼延豹的上衣给撕了下来,哗啦啦东西落了满地。呼延 龙连忙收剑,把兄弟扯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陈石星已是一剑刺来,仍然是那招“三转 法轮”,呼延龙只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了,双剑相交,给陈石星一翻一绞,长剑登时脱手,当 的一声,插入木柱。不过呼延龙却也拉着他的兄弟跑出门外了。   丘迟叫道:“待我看看,收下的钱够不够赔,唔,似乎还差一点。”   呼延龙也不知是害怕丘迟真的追,还是身上没带暗器,把手一扬,一锭十两重的元宝挟 着劲风,向站在门边的丘迟飞去。   丘迟把手一招,那锭元宝四平八稳的落在他的掌心,笑道:“有了这锭元宝,大概是差 不多了,让你去吧!”呼延四兄弟唯恐他们追来,连忙跨上坐骑逃走。至于龙成斌则跑得更 早,此时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丘迟拾起地上的碎银,哈哈笑道:“想不到我还发了一点小 财。这些破破烂烂的家具换了二十两银子有多,这个生意倒是划算。”   陈石星又惊又喜,当下向丘迟重新行过了礼,说道:“请恕晚辈有眼不识高人,多谢老 伯相助之恩。”   丘迟笑道:“你是我的客人,客人有了麻烦,做主人的哪有不出头之理,谢什么呢?哈 哈,现在好了,刚才我和你说谁请客都无所谓,现在是大家都不用争啦,有人大破悭囊替我 请客了,咱们再来喝个尽兴。”   陈石星道:“他们却是又怕还会再来。老伯,您这店子恐怕要受我的连累,保不住 了。”   丘迟说道:“我早已不想开这茶馆了,如今我的搬家费也有了着落,还怕什么?乐得找 个地方归隐。我也不用急于搬家,你留意没有,他们是向回头路跑的?”   陈石星道:“那个‘公子爷’是九门提督的侄儿,从大同出来追踪我的。他们给老伯的 绝技吓破了胆,想必是要回去搬兵才敢再来。”   丘迟说道:“那就最少还要两天他们才能再来,你大可以放心多留一会,陪我喝酒。” 陈石星应道:“是。”他心里也正是有着一些疑问,想向丘迟问个明白。   丘迟接着笑道:“要不是你的剑法那么精妙,我肚子里的这几坛酒只怕也对付不了他们 的剑阵呢。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你这张古琴——”   陈石星道:“还好,没有受到损坏。”   丘迟说道:“那我就安心了。家具损坏,算不了什么,你这张古琴可是稀世之宝。说老 实话,刚才我之所以非出头不可,固然因为你是我的客人,但也是因为你这张古琴的缘 故。”   陈石星道:“老伯请恕晚辈尚未禀明,老伯说的那位老琴师正是我的爷爷。”   丘迟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陈琴翁的孙儿了,除了陈琴翁的后人,谁还能弹得这 样好的琴?来、来、来,快来帮我收拾屋子,咱们再喝。”   陈石星把破破烂烂的桌椅搬过一旁,打扫干净,丘迟捧出了一坛酒,笑道:“这是我珍 藏的三十年以上的老酒,幸亏没有给他们糟塌掉。刚才我说只有最后四坛,乃是骗他们 的。”当下重整杯盘,与陈石星喝酒。   丘迟喝了两杯,说道:“我和你的爷爷一别二十年,从没得过他的消息,这些年来, 他……”   陈石星道:“自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和爷爷相依为命,隐居在桂林七星岩下。我的 爷爷四年前已经死了。”   丘迟道:“你的父母呢?”   陈石星黯然说道:“我是遗腹子,爹爹在我出世之前,早已身故。妈妈也因难产之故, 在我嘤嘤坠地之时,就断了气。我真罪孽深重,祸延父母……”   丘迟忽地一拍桌子,大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陈石星吃了一惊,惶然问道:“丘老先生,你的意思是?”要知丘迟为他父母之死而感 “可惜”,他是容易明白的,但何以又是“可恨”呢?他却是不懂了。   丘迟怔了一怔,说道:“你爷爷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么?”   陈石星更惶惑了,连忙问道:“说什么呀?”心中不由得蓦地起了疑团:“难道我的爹 娘也是给人害死的?”他自小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很少谈及他的父母事情。他只道是因为 自己从没见过父母之面,爷爷不想惹他伤心之故。如今听了丘迟的说话,方始起了思疑。   丘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父母也许并非直接给人害死,但倘若不是当年他 们有了那一段不幸的遭遇,我想他们是不应该这么早死的。”   陈石星道:“不知我的爹娘曾有什么不幸遭遇,爷爷从没和我说过,老伯可以告诉我 么?”   丘迟说道:“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令祖不肯告诉你,自有他的缘故。令你们一家遭受 不幸的那个人亦早已死掉,我想你也元须追究了。”   陈石星离座而起,跪在丘迟面前,说道:“纵然事过境迁,为人子者对生身父母之事倘 若知而不详,心中总是难安……”   丘迟将他扶起,叹口气道:“我既然说了出来,让你知道一点,那也难怪你要求知道全 部真相的。我就告诉你吧。”说至此处,喝了满满一杯,继续说道:“我和你的爷爷虽然只 是见过一面,交情却是非同泛泛,刚才你曾问我,为何隐于荒村酒肆,说起来和你爷爷父母 的遭遇正是大有关系…’   丘迟所说的事情,一半是在陈石星意料之中,但另一半却仍是在陈石星意料之外。他早 已料到丘迟和他爷爷决非泛泛之交,竟然是和他的一家有莫大的关系。听了此言,不觉大为 吃惊,忙问其中缘故。   丘迟回忆往事,亦似甚为感慨,喝了满满一杯,缓缓说道:“二十多年之前,我是御林 军的一个军官。人家说官场是个大染缸,军中任职虽然比较好些,也是不能例外,像我这样 孤僻的人,居然在那个大染缸混了许多年,老弟,你大概意想不到吧?”   陈石星陪他喝了一杯,说道:“确是想不到。”   丘迟继续说道:“那时你的爷爷早已是天下知名的第一琴师,那一年他也正在京师,不 过起初我却并不知道:“   “我有一位朋友,官职武功都是远远在我之上,更难得的是他的志趣也是与我相同,在 官场中我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好朋友。说起来或许你也会知道这个人的。”   陈石星道:“余生惭愧,上一辈的英雄人物,所知甚少。不知老伯说的乃是何人?”   丘迟说道:“他是正统年间最享盛名的武状元,姓云名重。武状元三年一个,并不稀 奇,但他这个武状元却是例外,他曾在瓦刺堡之役皇上蒙尘之后,助兵部尚书于谦力抗瓦 刺,挽回危局,终于逼瓦刺释放皇上回京,为朝廷立下大功,其后却又弃尊荣如敝履,辞官 归里,终老田园。特立独行,天下共仰。”(云重故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   陈石星又喜又惊,“老伯说的这位云状元可是大同云大侠云浩的尊人么?”   丘迟说道:“正是。我料你必然知道云家,果然没有料错。”陈石星心中苦笑,“岂止 知道,我和云家的关系,恐怕比你还更深呢。”   丘迟继续说道:“有一天晚上,云重忽然跑来我家,和我说道,你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 的人做一件事情吗?这件事情,可能令你失掉官职的。   “我说你要我做的事情,一定是义所应为的事情,莫说失掉官职,就是掉了脑袋,我也 会去做的。但不知你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吗?”   陈石星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说道:“云状元说的想必就是我的爷爷了?”   “不错,就是你的爷爷。”   “我爷爷不过是个琴师,他在京城碰到什么危难之事,要惊动武状元云重出头托人救 他?”   “这件事情,倘若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求也求不到的‘好事’,但对你的爷爷来说, 却是个天大的麻烦,当时有个太监名叫王振,想必你也曾经听过父老说过这个奸宦吧?”   “听说他是弄成土木堡之役惨败的罪魁,正统皇帝就是因为宠信他的关系,以致几乎亡 国。”   “不错,你的爷爷就正是因为得罪了这个权势滔天的奸宦,以致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我爷爷是个流浪江湖的琴师,和这奸宦风马牛不相及,何以会招惹上他?”   “你爷爷到了京师,不知怎的,给王振知道。王振慕他天下第一琴师之名,召他到私邸 演奏。”   “我爷爷素来讨厌权贵,他是一定不肯为这奸宦弹琴的了。”   “你料得一点不错,令祖匿藏在一个小客栈里,王振请他不动,就要派锦衣卫去把他抓 去。连同你的父母也要一起捉去。他发出命令,令锦衣卫在那天晚上执行。这个消息给云重 知道,云重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有人注目,不便亲自去给令祖通风报讯。”   陈石星听至此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所以云状元要托老伯帮忙。”   丘迟说道:“不错,云重和令祖本来也是并不相识的。他是”佩你爷爷的气节,是以不 愿令祖受王振之辱。”   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云状元和丘老伯的高义古风,真是足为后辈楷模,令人钦 仰。”   丘迟喝过了酒,继续说道:“当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事不宜迟,我就和云重说道, 好,这事你交给我办好了,你赶快回去吧,免得给王振的爪牙发觉你的行踪。   “云重一走,我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告诉令祖,王振要抓他,叫他赶快逃走。   “我到了那间小客店,令祖正自独对青灯,还未睡觉。我用江湖人物惯用的留刀寄柬之 法,飞刃入室,把书信穿在刀尖之上插在他的床头。   “令祖看了我写的信,惊疑不定,连忙叫醒你的爹娘,大家商议。他们是住在相连的两 间房间,里面有门相通的。   “你爹爹说,王振手段毒辣,尽人皆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有这位义 士通风报讯,咱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今祖说媳扫的身体不大好,我只盼能够在此休养些时,如今仓惶出走,只怕会累病了 她。   “你爹娘都说事有缓急轻重,要是犹疑不决,王振当真派人来抓,那时咱们三人义不受 辱,那只怕连性命都要赔在里头,还能保得什么身体平安。   “令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办法,那咱们只好马上走了。   “我看他们肯走,这才松了口气。不料他们刚刚溜出后门,王振派来的爪牙也踏进前门 来了。   “为首的这个鹰爪来头可是不小,他是锦衣卫都指挥章铁夫,练有铁砂掌的功夫,在王 振手下,武功可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他带来的两个锦衣卫士,则是擅长于用暗器的人。   “我一想要是给他们发觉令祖逃走,令祖跑得未远,一定会给他们追上,救人须求彻, 要让令祖能够平安脱险,就非得拖延他们一些时候不可。   “于是我偷偷进入令祖那间房间,穿上令祖由于匆匆出走未及带走的一件衣裳,躺在床 上,蒙头大睡,故意发出鼾声。   “章铁夫果然中计,推开房门,喝道:“陈琴翁,你敬酒不吃那就只能请你吃罚酒啦, 起来吧,乖乖的跟我走!他一揭开被窝,我就给他一掌。   “他的铁砂掌果然厉害,但还是给我的掌力抛出房门,摔了个头破血流。”   陈石星听得眉飞色舞,斟满了酒,与丘迟干了一碗,叫道:“痛快,痛快!”   丘迟继续说道:“可笑章铁夫那两个手下,还不知死活,同时出手,居然敢用喂毒的暗 器打我,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的暗器反震回去,结果受了暗器所伤的不是我 而是他们。我也不管他们死活,立即离开那间客店。那时已经找不着你的爷爷了。”   陈石星道:“他们知道是你干的么?”   丘迟说道:“黑暗中他们根本就没见着我,不过我知道章铁夫是个大行家,他的铁砂掌 被我所破,迟早会猜得着是我干的。”说至此处,哈哈一笑,跟着说道:“就这样,我从一 个御林军的军官变成了这间茶馆的老板,每天喝喝自己酿的酒,倒也乐得逍遥。”   陈石星道:“丘老伯,你为晚辈一家断送了前程,你虽然是施恩不望报,晚辈可是过意 不去。”   丘迟一皱眉头,说道:“你怎么也说这样的俗话,什么前程,在那样混浊的官场中,岂 能容我施展抱负?想要‘前程’只有昧着良心干伤天害理的事而已。我早就想离开的了。现 在过的这种日子,可要比做什么御林军的军官惬意得多。唯一感到遗憾的只是我没能向云重 辞行。我也是当天晚上溜出京城的。”   陈石星道:“可惜你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也给我累得不能过了。”   丘迟笑道:“这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然不做茶馆老板,自己酿的酒还是每天都能喝 的。”   “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云重。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未到半年,我倒是见着了 你的爷爷。”   他似乎是在回忆当时见面的情形,又再喝了三碗酒后,方始说道:“我这间茶馆开张未 久,那天有三个外地口音的异乡人进来喝酒。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爷爷。上次在客店里我虽 然没见着他的脸,但他是背着这张古琴的。跟着他的一对中年夫妇也都带着乐器。小兄弟, 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娘亲也是一位擅于弹奏琵琶的女乐师。”   丘迟接着说道:“小兄弟,其实你曾经到过这里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   丘迟笑道:“不错,你是还没有出生,不过你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陈石星一想,笑 道:“不错,我今年虚龄正是十九岁。”   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他们进来喝酒,可把我吓了一跳。”   陈石星道:“为什么?”   丘迟说道:“你爷爷和爹爹都是形容憔悴,我看得出来,你爹爹似乎身上还有内伤,令 堂大概是有三个月身孕的样子,脸上也是带着病容。”   陈石星好生难过,想道,“他们被奸宦逼害,天地虽大,却不如何处可以容身,怎能不 精神颓丧,只怕没有病也要气出病来。唉,想不到我还未出生,就连累爹娘如此受苦。”   丘迟说道:“小兄弟,当时普天下的百姓,谁不受那奸宦的逼害,事情已经过了二十 年,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了。”一声长叹过后,喝了满满的一大碗酒,继续说道:“我招呼他 们坐下,心里可在踌躇,要不要和他们说明真相?谁知我还没有说话;你的爷爷却也知道我 是谁了。”   陈石星诧道:“爷爷那天晚上并没有见着你,他又怎么知道?”   丘迟说道:“我刚刚从御林军军官变成茶馆老板,自是难免有点牢骚。茶馆开张之时, 我写了一首陆游的词作为补壁。”   说至此处,他把挂在墙上的一张熏黄的残旧布幔揭赵,只见里面罩住的是一副条幅,写 着南宋词人陆游作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做何处?尘睹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 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爷爷认出了你的笔迹?”   丘迟说道:“不错,令祖眼力端的厉害,我给他通风报讯那封短柬他一直留着,只凭这 封短柬,就熟悉了我的书法。给他看破,我也只好承认了。   “在京师那晚,我们其实并未会面,这次方是正式相识。一相识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谈 起来了。   “谈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爷爷一家三口,非但给王振逼害得不能在京师立足,要想流 浪江湖,也是难以容身,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碰上王振的爪牙。”   陈石星道:“我爹敢情就是给王振的爪牙打伤的。”   丘迟说道:“幸亏他们碰上的那个爪牙不是锦衣卫的高手,他要捉你爷爷,你爹和他拼 斗,受了一点内伤,终于将他赶跑。但令堂受了这场惊吓,却得了病。我本来要留他们多住 几天,把身子调好了才好走的,他们害怕还有王振的爪牙追来,怎样说也不愿意再连累我, 那天我们只得畅饮一场,听你爷爷弹了一曲,就分手了。”   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爹娘早死,原来都是给王振这厮害的。”   丘迟说道:“王振在土木堡事变之后,不久也就死了。你爷爷想必是因事过情迁,不愿 与你再提。”   陈石星道:“可恨这奸宦早死,我不能亲手替爹娘报仇。那个章铁夫呢?”   丘迟说道:“章铁夫倒还活着。不过听说他已换了一个主儿。他的新主人是九门提督龙 文光。”   陈石星恨恨说道:“刚才来的那个‘龙公子’,就正是龙文光的宝贝侄儿。可惜这次他 只是带了呼延四虎出来,章铁夫没有给他‘保驾’。”   丘迟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好人是杀不尽的,坏人也是杀不尽的。今后你行侠仗义是应 当的,却也不必老是记挂着报仇了。唉。朝廷的乱七八糟,何尝不也是像二十年前的样 子!”   叹息过后,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你爷爷临走的时候,也曾给我留下一幅字迹,你要看 么?”   陈石星连忙问道:“在哪里?”   丘迟揭起另外一张残旧的布幔,现出和右面这张一般大小的条幅,书法苍劲,正是他爷 爷的笔迹。写的也是陆游的一首词,词牌名“鹧鹕天”,词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仗,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道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少!”   这是陆游晚年之作,虽然息影田园,仍有不甘老骥伏枥之志。“玉溪”是美酒的别名; “黄庭”本是道家的经典,《唐书·艺文志》,据云老子著有《黄庭经》一卷。在这首词中 则是指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手书的《黄庭外景经》,即世传王羲之书此以换鹅者。   丘迟以军官身份埋名匿迹,做了荒村的茶馆的老板,天天喝自酿的美酒,等于是另一种 方式的隐士;而他又是文武全材,喜欢字画。所以琴翁写陆游这首词送给他,对他的身份也 是颇为合道的。   丘迟说道:“令祖那天在微醉之后,颇有几分感慨,他说他也很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过 这下半生。看来这一首词,他固然是写来送给我的,但他的心境却也正是和这首词的作者陆 游相同,这些年来,他在桂林七星岩下隐盾,也可说是得偿所愿了。”   陈石星叹道:“人间哪得有桃源,我的爷爷虽然是想过与世无争、与人无件的隐士生 涯,却又何尝得如所愿!”   丘迟心里想道:“陈琴翁遭受丧子之痛,抚养孙儿成人,晚年的生活,相必过得不甚如 意。”   他只道陈石星是因此兴嗟,不想令陈石星难过,于是转移话题,说道:“陈世兄,我有 一事未明,想要请教。”   陈石星道:“老伯请莫客气,不知要问何事?”   丘迟说道:“你的剑法,精妙绝伦。似乎不是出于家传?”   陈石星道:“小侄的确是另得名师传授,不过老伯的赞语,小侄可是不敢当了。”   他正在思量,要不要把前辈大侠张丹枫为师之事告诉丘迟,丘迟已先自说道:“云重后 来弃官归隐,不知他有没有和你的爷爷见过面?”   陈石星道:“据我所知,他们似乎从未见过。”   丘迟若有所思,半晌说道:“这倒奇了。”陈石星道:“老怕什么事情觉得奇怪?”丘 迟说道:“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你的剑法是张大侠张丹枫传给你的吧?张大侠是云状元的妹 夫,我曾经见过他的剑法的。”   陈石星本来不想瞒他,给他说破,便道:“老伯法眼无讹,小侄的确是得自张大侠的传 授。”   丘迟又惊又喜,问道:“张大侠还活在人间?”   陈石星道:“家师不幸,正是在收我为徒那天仙去?”他这才有机会说出前事,包括云 浩与张丹枫先后去世的消息。   丘迟叹口气道:“因果报应之说,本属无稽,但冥冥之中,却又似乎颇有天意。”   丘迟又再喝了一大碗酒,说道:“当年云重与令祖素不相识,不借为了令祖与权势滔天 的奸宦作对;令祖与他的儿子云浩也是素不相识,同样的不惜为了一个陌生人累得家破人 亡。虽然救人没有成功,可也都是同样的高义可风!”   陈石星道:“丘老伯,你也是以一个不相干的人卷入漩涡,侠义的行为,更是值得晚辈 佩服。”   丘迟笑道:“你也何尝不是如此?你帮云家的大忙,事先你也并不知道云重曾于你家有 恩的。嘿嘿,再说下去就变成互相标榜了。喝酒,喝酒!”   陈石星道:“小侄量浅,委实是不能再喝了,老伯自便。”   丘迟把酒坛子翻转过来,喝尽余沥,哈哈笑道:“不知不觉喝了最后一坛,再喝可没有 了。”   陈石星道:“时候不早,小侄也该告辞了。”   丘迟道:“再待一会。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陈石星道:“是谁?”丘迟说道:“一柱 擎天雷霞岳是桂林人氏,你想必知道?”   陈石星道:“知道。我的爷爷和他也是曾有交游的。丘老伯可是与他相识的吗?”   丘迟说道:“闻名已久,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是个慷慨好义的豪杰,所以觉得有点奇 怪。”   陈石星道,“什么奇怪?”   丘迟说道,“刚才你说令祖与他颇有交情,我想了起来,令祖当年不愿托庇大理段家, 宁可相信江湖上的朋友,他说的这位江湖朋友,想来就是指一柱擎天雷大侠了。你们碰上云 浩那桩事情,为何不向他求助?”   陈石星由于曾先后听得“云夫人”与丘迟对一柱擎天推崇备至,是以虽然心中藏有疑 团,却也不愿在丘迟面前再提起了。于是淡淡说道:“或许爷爷不想连累他吧。”   丘迟说道:“说起这位雷大侠,我倒是有件心事末了,觉得有点愧对于他呢?”   陈石星诧道:“丘老伯不是与他素不相识的吗?”   丘迟说道:“不错,我是和他没见过面,但我也曾许下一个诺言,要帮忙他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并没有做到。”   陈石星好奇心起,说道:“请恕小侄冒昧,敢问是什么事情?”   丘迟说道:“二十五年前,那时雷震岳出道未久,在江湖上是个后辈,当然,也还未有 一柱擎天的外号。   “他的成名是有一次帮忙老金刀寨主周健抗击瓦刺的入侵,把守一个要隘,和他并肩作 战的一队义军伤亡殆尽,他独个以一柄金刀,劈杀瓦刺十八名武士,终于等到援军来到,赶 跑敌人,因而成名的一柱擎天的外号,也是在那次战役后得到的。”   陈石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颂扬他的人拿桂林的独秀峰来比喻他的呢。”   丘迟说道:“这个说法也没有错,他后来在桂林定居之后,由于慷慨好客,庇护了不少 在中原站不住脚逃亡到桂林的人,是以也就有许多人用你刚才的那个解释,称他为一柱擎天 了。不过最初的得名由来,却是由于那次战役而起。嗯,话题拉得远了,唯们还是言归正传 吧。   “在那次战役过去之后大约三个月,我寿命到大同公干,由于我一向仰慕金刀寨主的为 人,公事勿完之后,我偷偷到雁门关外与他相会,云重和金刀寨主的交情很好,金刀寨主早 已从云重口中知道有我这个人的。是以虽然初次相会,却是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那时雷震岳早已不在金刀寨主那儿了,不过我们当然还是不免谈起了他。   “金刀寨主说起雷震岳有个心愿,希望能够得见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张丹枫,他不敢奢 望张丹枫收他为徒,但求得张丹枫指点他几招剑法于愿已足。   “听了这番言语,我就和金刀寨主说道,他有这个愿望,或许我可以帮他完成。当时我 是这样想的,张丹枫是云重的妹夫,以我和云重的交情,转请云重帮他的忙,说不定还可以 求得张丹枫收他为徒呢。   “哪知回到京城,见到云重,才知道张丹枫已经在江湖销声匿迹,连他也不知道张丹枫 的下落了。   “虽然我没有直接答应雷震岳,但这个愿却是我亲口向老金刀寨主许下的,直至如今, 都还没有做到,我总是觉得欠下一柱擎天的一份人情的。”   说至此处,丘迟把最后的一碗酒喝完,说道:“老弟,我要你帮个忙了。”   陈石星已是料到几分,但仍然说道:“老伯是我家的大恩人,有甚要小侄效劳之处,尽 管吩咐就是。如此客气,倒是教小侄担当不起了?”   丘迟说道:“要是你见到一柱擎天,请你把张大侠所传的剑法演给他看,让他得偿所 愿。””   陈石星的祖父虽然是“一柱擎天”的朋友,但陈石星对“一柱擎天”的生平却是并无所 知,此际听罢丘迟讲的这段有关“一柱擎天”的往事之后,不由得心乱如麻,“原来他是曾 经和老金刀寨主并肩抗敌的英雄,我的怀疑恐怕是冤枉好人了,不过人心难测,一个英雄, 有时只怕也会干出坏事的,据丘老前辈所说,雷震岳嗜武如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得到 我师父的剑法,那一次的事情,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云大侠藏有我师父的剑谱,而云大侠在 我家里养伤出想谋夺剑谱,利令智昏,以致连累我爷爷也受他的谋害呢?待我回去先把事情 查个水落石出,倘若他真是我的仇人,我和他比武,把师门剑法全部抖露之后便即杀他,也 算得是答应了丘老前辈的要求了。”   丘迟把两张条幅取下,交给陈石星,微喟说道:“最后一坛酒都喝完了,这店子里已经 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舍不得丢下的了,除了你爷爷的这幅书法如今交给了你,我也可以放心离 开了。”话虽如此,对这间与他相伴二十年的茶馆,一旦分手,仍是不禁有点黯然。   两人走出茶馆,陈石星一声长啸,不过片刻,那匹白马闻声觅主,已是来到他的跟前。 丘迟赞道,“你这匹坐骑倒是很有灵性。”   陈石星道:“老伯打算归隐何处,但愿小侄还有机会可以再聆教益!   丘迟说道:“我在后山有间茅屋,但愿能在白云深处,度过余年。”   陈石星一揖到地,拜别丘迟之后,便即跨上白马,继续他的行程。   一路无事,七天之后,他已是到了贵州省内,这天来到了一个小镇,景物十分熟悉。原 来正是龙成斌的家乡,他来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遇盗,几乎落难他乡,后来碰上龙成斌,都 是在这个地方。   此时天色已晚,陈石星本来不想在这小镇歇脚的,也只好进去投宿了。   他到原来的那家客店投宿,店主人居然还认识他。   那店主人一看见他,呆了一呆之后,便即满面堆欢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在小店住过一 晚的陈相公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真是稀客啊!请,请!”就像天上掉下一个活宝贝似 的,招待得甚为殷勤。   此时的陈石星和四年前当然已是大不相同,骑的骏马,穿的虽然不是华眼,也很光鲜, 不过这店主人的态度改变得比他的衣着还更厉害、却仍是出他意料之外。笑道:“多谢你还 记得我,你不怕我没钱付帐?”   店主人有点尴尬,连忙说道:“难得陈相公再次光临,这是小店求也求不到的。请陈相 公允许我做个小小的东道,随便相公喜欢住多久就多久,别提付帐二字。”   陈石星笑道:“那我不是变成了白食白住的霸王了吗?这可不行!”   店主人道:“就只怕小店招待不周,惹相公生气。要是相公住得还舒服的话,随你高兴 打赏一点便成。要是说付房饭钱的话,小的可不敢受了。”   陈石星心想这不是换个名目而已吗?但也不愿和这些俗人一般见识,便道:“好,你给 我一间干净点的房间。”   店主人诺诺连声,带引他进入一间上房,说道:“这是小店最好的上房,不知陈相公合 意么?”   陈石星道:“很好。没什么事了,你出去吧。”   店主人却没出去,讪讪的说道:“陈相公请恕小人多嘴,请问相公是一个人回来的 吗?”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你以为我会和什么人一起回来?”   店主人道:“那年相公在小店投宿,请恕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老是龙公子的朋友。龙 公子那天和你一起离开家乡之后,至今还未回来,我们都在猜想,这两天他应该回来的。”   陈石星方始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巴结豪门公子的朋友!怪不得对我这样好。哼,要 是他知道我不但不是龙成斌的朋友,还是他的仇人,不知他又是如何一副嘴脸?”笑道: “原来你以为我是和龙公子一起回来,但为什么你会猜他在这两天‘应该’回来呢?”   店主人似乎有点诧异,“陈相公不知龙提督龙老大人已经衣锦还乡么?”   陈石星经过几年来的磨练,已经世故得多,暗自思量:“常言道得好,逢人但说三分 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何况是对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淡淡说道:“富贵不回故乡,有如 衣锦夜行。龙大人做到九门提督,当然免不了要回来荣宗耀祖一番罗。不过我最近这次见到 龙公子,还未知道他的叔父离京的消息。”   这话倒并非说谎,但听在那店主的耳中,却以为陈石星果然是和“龙公子”时常见面的 老朋友,也知道他的叔父要回家,不过没料到这样快就回来而已。   店主人想了一想,说道:“听说龙老大人是因为大同的敌寇已退,这才能够抽空回来扫 墓的。陈相公,你是龙老大人的侄公子的好朋友,要不要小人前往龙府——”   陈石星连忙截断他的话,说道:“我要找龙大人,自会去找他,下必你费神了。”说至 此处,顿了一顿,拿出两颗金豆,继续说道:“今晚我想舒舒服服的睡一个觉,不希望有人 打扰。要是有人来打听我的话,你可别说我在这里。”   店主人本来想给他通报与龙府的人,希望得一点赏赐的。但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小客店掌 柜的身份,跑到龙府,龙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奴,也不知会怎样待他。说不定讨不到好处反 而招辱,得了陈石星的厚赏,自是乐得少管闲事了。他接过金豆眉开眼笑的说道:“龙府在 这小镇西边凤凰山脚下,前后都有花园,中间几十栋青砖大屋,很容易找的。”说罢告退。   陈石星洗了个澡,吃完晚饭,便即关上房门。恐防有事,不敢熟睡。   二更时分,忽听得蹄声得得,来到门前,戛然而止。盘龙镇是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又非 商旅必经的冲要之地,陈石星不禁心中起疑:“怎的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过不多久,又听得蹄声得得,那个骑马的客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走了。显然只是 和店主人交谈片刻。   陈石星大为奇怪,“看来并非投宿的客人了,难道是龙家的人么?但龙成斌远在大同, 他的叔父决不能知道我的行踪,怎的我一到此地,他就会派人查店,店主人也没有出去过, 是谁通风报讯的呢?”   正在他百思莫得其解的时候,听得两下轻轻敲门的声音,店主人道:“陈相公,请开 门。”   陈石星打开门,店主人说道:“请恕打扰,我见房中还有灯火,陈相公似乎还未安寝, 我才敢敲门的。”   陈石星道:“有什么事么?”   店主人道:“我来禀告一事情,果然不出相公所料,刚才有人来找你老。”   陈石星道:“是什么人?”   店主人逍:“是个外地口音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陈石星诧道:“是外地人?”   店主人道:“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起初我还以为龙府的家人来迎接你的呢。不过 他向我打听人,无疑却是相公。”   陈石星道:“此人什么模样,可有告诉你他的姓名?”   店主人道:“是个和相公年纪大约相差不多的少年人。他没有把姓名告诉我,不过他骑 的那匹白马,说来奇怪,倒是和陈相公你的那匹坐骑一模一样。”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哦,有这样的巧事?”   那店主人道:“他向我打听,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客人,年纪和他一样,骑的白马也是和 他一样的往在这里?他说他是来找寻朋友的。”   陈石星道:“你怎样回答?”   店主人道:“起初我也感到有点为难,要是他当真是你的朋友,我不说实话,恐怕过后 你要见怪。”   陈石星忽忙说道:“我已经吩咐过你的,不管来的是什么人,今晚我都不见。你也不能 说我住在这里的!”   店主人一听此言,知道自己做得对了,便换上一副邀功的神情,馅媚笑道:“是呀,我 怎能忘了你老的吩咐。所以——”   陈石星道:“所以怎样?”心情倒是不觉有点患得患失了。   店主人:“所以我非但说没有他打听的这个人,而且我推小店业已客满,不让他在这里 投宿。小人这样做不知对不对?”   陈石星道:“好,你做得很好。”随手掏出两颗金豆,说道:“你为我少做了生意,这 两颗金豆你拿去吧。”   店主人扭扭捏捏的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是开了花,早就伸手 把金豆接过去了,“相公还有什么吩咐吗?”店主人问道。   陈石星道:“我记得这镇上似乎只有两间客店,对吗?”   店主人道:“不错,相公你的记性真好。还有一家叫做云来客栈,就在前面那条横街的 转角处。相公,你是不是要查究那个人是谁,明天我可以找云来客栈老板打听打听,他一定 是在云来客栈投宿的。”   陈石星一皱眉头,说道:“不,用不着你多事了。”   店主人讪讪说道:“是。那么请相公早点安歇,小人告退。”   店主走了之后,陈石星关上房门,却是不由得心乱如麻了。   心中暗忖:那个操外地口音的陌生少年,骑的是一匹白马,和我的坐骑一模一样。   这少年是谁呢?   在店主人的眼中,这少年是个陌生的异乡人,但在陈石星的脑海里,却浮起了一个非常 熟悉的形象。   女扮男装的云瑚!   他打开窗门,天上一弯眉月,月色朦胧;几点疏星,星光黯淡。是将近三更的时分了。 而这天色,也正是适宜于夜行人出没的天色。   “待我去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云瑚?”他抑制不住心中的一股冲动,终于披衣而 起了。   “倘若真是云瑚,那又怎样?”‘唉,我只要看她一眼,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   在月色朦胧之下,他悄悄溜出客店,施展轻功,奔向这小镇的另一间客店——云来客 栈。   刚刚走到云来客栈所在的那条横街的转角处,忽听得屋顶上有衣襟带风之声,陈石星是 个行家,一听就知是有另一个夜行人出现。   他躲在暗角,那夜行人却没发现他。   微风飒然,从他头顶的瓦面掠过,这夜行人的身法也是端的轻快之极,眨眼间,就掠过 了几重瓦面。   可是就在这瞬息之间,陈石星已是瞧得清楚了。   虽然没有看见她的粉脸,但只是从她的背影,陈石星也可以认得出来,她是女扮男装的 云瑚,决不会错!   这刹那间,陈石星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奇怪”,陈石星心里想道:“她为什么跑到我住的那间客店呢?莫非她是不相信店主 的话,我来找她,她也来找我?”   于是陈石星回过头来,暗地跟踪,他的轻功比云瑚还更高明,保持在百步以内的距离, 云瑚仍然没有察觉。   云瑚到了他住的那间客店,脚步一停,陈石星知道她要进去,不料她只是略一迟疑,随 即又是加快脚步,向前跑。   这一下又是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她要去哪里呢?”抬头一看,月亮己过天心,而云 瑚的背影也已在百步开外了。陈石星心念一动,蓦地想了起来:“龙家不正是在这小镇的西 边吗?”而此刻的云瑚,正是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跑的!   一个往前奔跑,一个在后面跟踪,不知不觉已是出了这个小镇,到了一座山下了。   虽然月色朦胧,但那婉蜒如带的围墙,在一里开外,已是隐约可见。   一点不错,正是店主人给陈石星仔细描绘的那座龙府建筑。   陈石星方始恍然大悟,原来云瑚乃是前往龙家。   “龙文光衣锦还乡,在这小镇是件大事,想必她在云来客栈,也听得有人说了。龙文光 是她家的大仇人,怪不得她要前往寻仇。”陈石星心里想道。   “龙文光身为京师的九门提督,手下岂能没有能人。云姑娘心急报仇,却也未免把事情 看得太容易。”   果然心念未已,密林深处,蓦地出现一条黑影,刚好拦住云瑚的去路,一抓向她抓下。   此时陈石星已是加快脚步,躲在云瑚背后的一棵树后,一见那人的擒拿手法,便知云瑚 虽然不会败给此人,但却是难免会有一番纠缠,陈石星有心暗助云瑚,随手捏了一颗小小的 泥丸,便弹过去。   那人也是太过自恃,满以为一抓之下,便可手到擒来。他想抓到了“奸细”,再加拷问 不迟,是以并没有呼唤伙伴。生怕一出了声,吓走这个奸细,就要多费许多气力,反为不 妙。   哪知一抓抓空,云瑚的刀锋已是劈到了他的面门,刀光闪闪,耀眼生辉。那人也好生了 得,在这危机瞬息之际,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腰向后弯,硬生生的使出“铁板桥”的 功夫,刀锋在他面门削过,却没有伤着他,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脚跟一旋,避开快刀斜削 之势,倏地长身而起,一个勾拳竟然是从云瑚想不到的方位,反打她的左胁。   对方的掌头尚未打到她的身上,她的宝刀也还没有劈着那人,那人忽地身形一晃,“卜 通”便倒。云瑚生怕有诈,迅即一脚踢出,那人哼也不哼一声,显然是给她踢得晕过去了。 云瑚不由得满腹疑团,“以此人的本领,何以会在这样紧急的关头,突然自己跌到?”   她不敢擦燃火石,审视那人是否另外受伤,只好再加一指,点了他的穴道。叫他在十二 个时辰之内,不能醒转。她却哪里知道,即使她不点这人的穴道,这人也是不会动弹的人。 因为陈石星那颗小小的泥丸,正是在刚才那个“紧要的关头”,打中了那人“环跳穴”的。   云瑚选择好地点后从后园进入,在那园门外面,也有两个卫上穿梭巡夜。不过这两个卫 士本领却是比刚才那人弱得多,云瑚从暗处一跃而出,抓着了最适当的时机,当他们正在走 到面对面的时候,一个个左右开弓,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他们的穴道。当下身形一 起,捷如飞鸟,掠过墙头。到了里面,云瑚方才知道是自己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这园子大 得出乎她的想像之外,享台楼阁,星罗棋布,一幢幢的房屋,更是东一座西一座不知多少? 围墙之内的建筑物比那个小镇还多。云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要在这许多房屋之中找一个 人,谈何容易?用“海底捞针”来比喻或许是夸张一些,但倘若是一间间搜索的话,恐怕最 少也得个三天三夜!   正当她感到无从入手之际,忽听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云瑚躲在假山洞后,只见是两个 挽着篮子的少女。篮子有盖,式样小巧玲珑,那是富贵人家用来装食物的,看来似乎是两个 婢女给主人送宵夜的点心。   只听得一个婢女说道:“彩姐,真是不好意思,要你陪我。说实在话,我真是有点害 怕,园子这样大,比咱们在京师的那个园子还大得多,白天都是阴阴沉沉的,晚上更令人提 心用胆,要不是有人陪我,我一个人决计不敢行走。”   那个被叫做“彩姐”的说道:“咱们是好姐妹,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说不定明天晚上 这差使是落到我的头上呢,那时我还不是一样要你陪我!”   那婢女道:“老爷也真是的,三更半夜还要喝什么参汤,可就不知咱们做丫头的受 苦?”   那“彩姐”叹口气逍:“谁叫咱们是生来的丫头命呢?不过老爷每晚喝参汤,却是有个 缘故,你知道吗?”   那婢女道:“什么缘故?”   此时那两个婢女正好在假山洞口经过,那“彩姐”悄悄说道:“夫人本来是在这个老家 住的,老爷这次回来,听说就是想接她回京去的。”说到这里,她的同伴插口问道:“我从 来没有见过夫人,听说她是五年前已经回来了,对不对?”   彩姐道:“不错。”   那婢女道:“为什么咱们到了这里,这里的上下人等,没有一个提起这位夫人?这么多 天,我也没有见过这位夫人?”   “彩姐”低声说道:“夫人早在老爷回来之前大约半个月光景,独自离家走了。”   那婢女吃了一惊,说道:“夫人是偷走的?”   彩姐说道:“是呀,所以大家都不敢提!”   那婢女道:“夫人为什么偷走的?”   彩姐道:“我怎么知道。但既是偷走,想必也是见不得人的丑事了。”   那婢女冷笑道:“想不到他们富贵人家,也有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彩姐“嘘”了一声,说道:“你别乱说话,给人听见,可不得了!”   那婢女道:“这里怎会有人?守夜的卫士都在外边。”   彩姐说道:“总是小心一些为妙,提防隔墙有耳!”跟着说道:“老爷就是因为夫人的 事情,气在在心里说不出来,身子比在京师的时候衰弱多了,晚上也睡不着觉。所以天天晚 上要喝参汤。”   这两个婢女谈论云瑚母亲的事,云瑚听了,心里虽然很不舒服,但却得一个意外的收 获,确实知道了她们所说的那个“老爷”就是她的仇人龙文光了。   于是云瑚一跃而出,先点了那个“彩姐”的穴道,然后抓着那个婢女,明晃晃的宝刀在 她面前一晃,沉声喝道:“你一声张,我就杀了你!”   那婢女吓得魂不附体,颤声说道:“你杀了我吧。只求你别告发我。”她只道云瑚是府 中卫士,听见了她们刚才的话,要拿她到“老爷”跟前究办的。与其受酷刑的折磨,那倒不 如给人一刀杀死了。   云瑚知道这个婢女性格比那“彩姐”倔,而且是对“老爷”心怀仇恨,不忍吓她,收了 宝刀,说道:“我不是要杀你,我是要杀你的老爷!”   那婢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呆呆的望着云瑚,说不出半句话。   云瑚在她的耳边说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连累你的。我只要你给我带路,到了你那 个‘老爷’的住处,我就放你。你可以迟一枝香的时刻才送参汤,那时你的‘老爷’已是决 不能够审问你了。但假如你一定要保护你的‘老爷’,不肯给我带路,那我就非杀你不可 了!”   那婢女心乱如麻,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我为什么要保护老爷,我的爹爹是给他逼债 逼死的,我爹死了,他的管家还要把我拿来抵债。好,我带你去。”   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五回 归来愿作名山伴 此去徒伤侠女心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五回 归来愿作名山伴 此去徒伤侠女心   攀藤抚树,拂柳分花。云瑚跟着那个婢女,在园中转了好一会子,忽见迎面突出插天的 大玲珑山石,四面群绕各式石块,把里面的建筑物悉皆遮住,竟是园中之园,踏进去方知别 有洞天。   园中之园,隐现红楼一角,碧纱窗透出灯光。红楼侧边,有一棵参天右树,枝繁叶茂, 笼罩楼房,挡住了云瑚的视线。   那婢女小声说道:“老爷在楼上有灯光的这间房子。”   云瑚心里想道:“要不是有这丫头带路,真不容易找到这地方。”   于是轻声咐吩那个婢女:“你先出去,躲一会儿。我走了,你听得楼上有人声嘈杂之 时,才可以出来!”   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正好作为藏身之处,云瑚使出超卓的轻功,飞身上树。枝不摇, 叶不动。里面的人竟似丝毫未觉。   从窗口望进去,只见一个枯瘦的老头儿正在灯下翻阅一卷文书。   云瑚不觉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十多年前,云瑚在四岁至七岁这段期间,是和母亲在京师的外婆家里住的。那时她的父 母虽然分居两地,尚未离婚。龙文光当时也还只是兵部尚书公子的身份,未曾做到九门提 督。为了追求她的母亲,这位“龙公子”每隔三天两天,就要到她外婆家里一次,龙文光和 她的父采的年纪差不多,当时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少年人,当真可以说得一个风度翩翩的贵 公子。她年纪小不懂事,对这个“龙叔叔”还曾经有过好感的。   想不到这个十多年前风度翩翩的公子爷如今已是变成这样一个难看的枯瘦老头。   龙文光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十载夫妻,原来我始终没有获得她的芳心。”   云瑚手里捏着一枚透骨钉,不知怎的,竟似乎有点不忍下手。她倒宁愿仇人是个相貌凶 恶的人,不愿他是这样一个衰老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但这不忍之心霎那便过,她想起那个婢女的惨被龙家折磨,心里想道:“披着羊皮的狼 比露出牙齿的狼更为狠毒可恶,那小丫头都这样恨他,我一家受他的害比那丫头有过之而无 不及,我岂能让他活在世上,再去害人。”   她咬了咬牙,正要取好准头把那枚透骨钉射进,忽听得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龙 大人不必心焦,待侄公子从大同回来,总可以得到一点消息。”   原来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只因他是坐在一旁,一直没有作声,云瑚从正面的窗口偷觑进 去,却是看不见他。云瑚把透骨钉扣住,暂且不发,龙文光说道:“章师傅,你过来,我给 你一样东西看。”   那人在龙文光对面座下,云瑚此时方始看清楚,是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头,但却比龙文 光壮健得多,看起来倒似比龙文光还要年轻。这人鹰鼻深目,两边太阳穴坟起,说话的声音 有如隼鸣,令人一见一听,就觉得十分不舒服。   龙文光拉开抽屉,把三截断刀拿出来,说道:“这是刀王余峻峰生前用的宝刀。”   云瑚早已知道“刀王”余峻峰是谋害她父亲的凶手之一,听了此言,不觉一惊:“原来 余峻峰已经死了,他号称‘刀王’虽然未必真是刀王,但刀法之精,在武林中也是有数的 了。不知是谁杀了他?”   原来她还未知道陈石星杀掉余峻峰这件事情。陈石星练成无名剑法之后,恰值余峻峰与 龙成斌来探石林,第一个给陈石星用无名剑法来打开杀戒的就是这个“刀王”余峻峰。只因 陈石星与云瑚匆匆相聚,不过一天后便即分手,所要说的事情太多,这件事情却是一时忘了 告诉她了。   龙义光继续说道:“这许多年来,余峻峰一直是个不出面的我的最得力的帮手,别人都 不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他是个武林隐士的。不料去年在石林竟然给人杀了。”   那个“章师傅”吃了一惊,说道:“他是在石林给人杀的?”   龙文光说道:“是啊,所以我要请你的法眼来瞧一瞧。他的宝刀是给对方的兵刃断为三 截的,前两天我已经派人到他家里详细问过,他的儿子是在三天之后给他收尸的,据他的儿 子说,余峻峰身上有七处伤口,看那伤势,是给人家用快剑在一招之内所伤。请你法眼瞧 瞧,那人的兵刃应该是把极锋利的宝剑吧?一招之内能道成七处伤口的剑法又是什么剑 法?”   “章师傅”越听越是吃惊,说道:“听说张丹枫晚年隐居石林。我虽然没有见过他的剑 法,但他是天下第一剑客,据我所知,他又有一把断金切玉的宝剑!”   龙文光道:“你以为杀刀王的这个人是张丹枫?”   “章师傅”道:“除了张丹枫,恐怕也没有谁人能够如此轻易的杀了余峻峰。”   龙文光缓缓说道:“章师傅,听说你的混元一忌功已经练成。你的铁砂掌功夫本来就是 天下第一,如今又加上了混元一忌功,可说是内外兼修,无不登峰道极了,该不至于害怕张 丹枫吧?”   这个姓章的老头得他一赞,顿觉颜面生光,但在外面偷听的云瑚,可是不禁暗暗吃惊 了。“这个‘章师傅’莫非就是和我爷爷做过同僚的章铁夫?我只道他已经死了,原来他居 然还没有死。”   云瑚没有猜错,这个人正是那个曾被丘迟打了一掌的章铁夫。王振倒台之后,他失了靠 山,故而找了龙文光作为他的新主子的。   不过章铁夫虽然给揍得飘飘然,却也还有自知之明。一阵飘飘然过后,心里倒是不由得 恐惧起来了。他害怕的是龙文光要他去对付张丹枫。“怕我是不会怕的,”章铁夫说道: “不过张丹枫的剑法天下无双,我虽然练成了混元一忌功,却也未必能够胜他,大人若想除 他,还请稍假时日,让我多邀几个帮手。”   龙文光笑道:“你不用担心,张丹枫早已死了。”   章铁夫又惊又喜,说道:“那么余峻峰不是张丹枫杀的?”龙文光道:“当然不是。我 得到确实的消息,张丹枫在四年之前就已死了。刀王被杀,还不到一年!”   章铁夫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抹一抹额头的冷汗,说道:“这十多年我侍侯大人,未出 京师一步,原来张丹枫已经死了四年,我却还未知道?”说至此处,不觉好奇之心油然而 生,问道:“那么杀了余峻峰的那个人又是谁?大人想必已经查出来了吧?”   龙文光似笑非笑的说道:“章师傅,要你去对付张丹枫你恐怕没有把握,但假如是要你 去对付张丹枫的弟子呢?”   此言一出,章铁夫不禁又是一惊,说道:“张丹枫的徒弟霍天都,是天山派的创派掌门 人……”   龙文光道:“那又怎样?”   章铁夫道:“听说霍天都创立天山剑法,虽然或许比不上他的师父,恐怕也不能轻敌。 而且霍天都远在天山,大人若要为余峻峰报仇,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龙文光见他既害怕张丹枫,又害怕霍天都,心里委实有点不大高兴,淡谈说道:“余峻 峰也不是霍天都杀的。”   章铁夫诧道:“那又是谁?”   龙文光道:“是张丹枫的另一个弟了。”   章铁夫道:“啊,张丹枫还有一个弟子?我却不知。”   龙文光道:“我已经调查清楚,这个人名叫陈石星,大约还不到二十岁年纪,他是张丹 枫的关门弟子。”   章铁夫松了口气,心里想道:“原来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那我就不怕了。纵使这 小子已经得了张丹枫的真传,谅他也敌不过我数十年的功力。”龙文光道:“这小子能够杀 掉刀王余俊峰,恐怕也是个扎手的人物,章师傅,你——”遣将不如激将,龙文光用的正是 激将之计。   章铁夫果然忍不住道:“一个初出道的小子,要是我对付不了,我也无颜伺侯大人 了?”   说罢,在桌子上拿起一截断刀,双掌一合,慢慢揉搓,过了一会,手掌摊开,只见那截 断刀已是变成粉碎,洒了满地。“谅那小子的脑袋也不会比铁还硬。”章铁夫说。   云瑚外面偷窥,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陈大哥杀了那个‘刀王’余峻峰的,但这个老 匹夫的掌力如此厉害,恐怕陈大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愿能找得着陈大哥,好叫他小心提 防此人!”   龙文光见他露了这手功夫,这才欢喜起来,哈哈笑道:“章师傅果然宝刀未老,这就是 你新练成的混元一忌功吧?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章铁夫得意场扬的说道:“微末之技,教大人见笑了。不知那姓陈的小子在哪里,我马 上去找他为老余报仇!”龙文光笑道:“那也用不着这样着急,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章铁夫道:“是。请大人吩咐。”   龙文光道:“大同方面,有消息么?”   章铁夫懂得,龙文光所说的消息,自是指与他侄儿有关的消息。当下恭恭敬敬的答道: “尚未有消息传来。不过大人可以放心,有石广元和沙通海二人在大同,后来我又派呼延四 兄弟去协助他们,料想可以保得侄少爷平安无事的。我已经叮嘱他们,一有什么消息,就马 上赶来这里禀报大人。”   龙文光道:“你设想得很是周到。不过我倒不是担心成斌出事,云家那丫头,本领再 高,料想也不能强过她的父亲云浩当年,有呼延四兄弟去帮成斌的忙,定能手到擒来,还怕 那丫头跑得了么?”   章铁夫道:“大人担心的是什么事情?”   龙文光叹口气道:“我也不知成斌是什么想法,他偏偏看上了云家的丫头,她可是仇人 之女啊!”   章铁夫道:“那位云姑娘未必知道她的父亲其实是死在大人之手。”   龙文光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要是成斌当真娶了云家的女儿,日子久了,难保不给 她知道,那岂不是在我的家中,就藏下一个祸患。”   云瑚恨得牙痒痒的,心里想道:“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哼,我早已知道了。你的侄儿是 癫蛤麻想吃天鹅肉,我恨不得杀了他,哼,你却还担心我会嫁他!”她手里捏着一枚透骨 针,恨不得立时杀了仇人。但见章铁夫正是站在龙文光的身前,只好等待时机。   龙文光叹过了气,说道:“当然我不会让那丫头做我的侄媳妇的,不过我没有儿子,我 担心他终须会给那丫头所害。不过,子侄的事情,我也担心不了这么多了。我们所能做的, 只是尽量设法为我们龙家消除祸患。章师傅,我想请你到桂林去走一趟。”   章铁夫道:“到桂林去?”似乎有点感到意外。   龙文光道:“杀了刀王的那个姓陈的小子,原籍桂林。”   章铁夫道:“不知这小子是不是还在家里?”   龙文光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桂林是他的家乡,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章铁夫心想:“这不是守株待兔么?”说道:“捉这小子不难,不过要是运气不好的 话,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复命了。”   龙丈光道:“我不限你时间,而且我也并不只是要你对付那个小子。”   章铁夫怔了一怔,问道:“还有何人?”   龙文光道:“云浩有一个朋友。听说云浩那年之所以前往桂林,就正是赴他的约会的。 云浩死了,但那人却侥幸脱网。”   章铁夫道:“啊,大人说的敢情是铁掌金刀单拔群?”   “不错,此人武艺高强,不在云浩之下,若不除他,我寝食不安。”   “但单拔群可并不是桂林人啊。”   “我知道。但他最近会到桂林去的!”   在外面偷听的云瑚不禁吃了一惊:“单叔叔要到桂林,怎的他这样快就知道了?”   章铁夫听说要他去对付铁掌金刀单拔群,不禁也有点惴惴不安,暗自想:“听说单拔群 的八八六十四路皤龙刀法和七十二招大擒拿手法厉害非常,我虽然练成了混元一忌功,只怕 也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虽然心里惴惴不安,口头上却是不能不奉承龙文光道:“大人真是消息灵通,身处 庙堂,江湖上的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大人放心,只要他在桂林,他就逃不出我的掌 心。”   龙文光拈须微笑,说道:“也用不着你单人匹马去厮拼的,我已经给你准备好啦。”   说罢,取出一张名单,低声说道:“写在右面的这些人是咱们的朋友,写在左面的却是 和咱们作对的人,这次由你主持,趁这机会,把和咱们作对的人通通除去,你先看看这张名 单。看看你认得几个?或者有哪几个是你认为有嫌疑的?”   云瑚怒火中烧,心里想道:“你这老贼,不仅害了我的一家,还要害许多好人!”   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于是趁着章铁夫低下头看名单的时候,一抖手把那枚透骨 钉从窗口射进去,对准了龙文光的太阳穴!   云瑚满以为这枚透骨钉便可取了龙文光的性命,不料章铁夫竟似后脑长有眼睛似的,一 觉微风飒然,头也不抬,反手一弹,恰好弹个正着。   只听得“叮”的一声,那枚透骨钉疾如闪电的穿窗而出,反而向云瑚打回来了。   云瑚是用“倒卷珠帘”的身迭,足尖勾着一根树枝,身子倒挂,贴近窗口发出那枚透骨 钉的,蓦地里透骨钉反打回来,身子悬空,又无法拔剑遮拦,实是难以招架!   百忙中,云瑚只好足尖用力,身子往下一沉,钩着的那根树枝登时给她弄断,整个人也 就像个断线风筝似的落下去了。   树枝折断声中隐隐夹着又是“叮”的一声,那枝透骨钉几乎是贴着云瑚的顶门擦过,但 却歪歪斜斜的打过一边,并没有将她打着。   说时迟,那时快,章铁夫已是扑了出来,喝道:“好大胆的刺客,还想逃吗?”   云瑚的轻功也是好生了得,身子笔直的落下去,将要接触地面之际,这才一个“鹞子翻 身”,平平稳稳的落在地上。   章铁夫一掌劈来,她的宝刀亦已出鞘,一招“举火撩天”,迎截敌腕。   掌风扫过,把云瑚的帽子打落,露出了满头秀发,章铁夫见她是个女子,倒是不觉一 呆。   这刹那间,云瑚也是不禁吃了一惊,她的宝刀非但没有砍着敌人,反而给对方的掌力荡 开,要不是她善于使力,连忙把刀锋顺势划了一道圆孤,几乎要伤了自己。   云瑚的灵活刀法令得章铁夫颇为有点诧异,“奇怪!这刀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但更令他诧异的是云瑚的功力远不及在未曾发现云瑚是个女子之前所想像的那样强。原 来他反打回去的那枚透骨钉是给人用一粒泥丸打落的,云瑚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当时他以 为一定是个武林高手,而这个高手又必是男子无疑,女子的武学道诣再高,恐怕也没有如此 强劲的内力。   转眼过了十数招,章铁夫的功夫毕竟是高出云瑚太多,虽然他是在有所顾忌的情形之 下,云瑚亦是给他攻得透不过气来。仗着宝刀之利,勉强只有招架之功。   正在吃紧,章铁夫呼的一掌,荡开云瑚的宝刀,忽地缓手不攻,喝道:“你是云浩的女 儿吧?快说实话,以免自误!”   原来在这十数招过后,章铁夫已是看出云瑚的家数,是以一口就喝破她的来历。要知他 和云浩曾在御林军中同事数年,云瑚的家传刀法自是瞒不过他。   云瑚拼着豁了性命,喝道:“不错,今晚正是要来为父报仇,你要做龙文光忠实的走 狗,那就杀了我吧!”   章铁夫知道云瑚的身份,倒是不敢杀她了。他把云瑚迫退两步,朗声说道:“龙大人, 这个刺客是云浩的女儿,该当如何处置,请大人吩咐。”   龙文光的声音从楼上的房间传出来:“你先劝她投降。你告诉她,我可以把她当作女儿 看待。”   章铁夫压低声音说道:“云姑娘,你别不知好歹。你跟了龙大人,母女亦能团圆,岂不 是好?”他以为云瑚尚未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从龙家出走之事,想用母女之情来打动她,岂知 云瑚早已见过母亲,而且就是在相会的那天晚止,她的母亲死了。   龙章二人不提她的母亲犹可,提起了她的母亲,更令云瑚怒不可遏,一招“横云断一 峰”,快刀如电,便劈过去,喝道:“我杀不了姓龙的老贼,做鬼也要报仇!”这一下颇出 章铁夫意料之外,虽没给她劈着,也是吓了一跳。   章铁夫使出三分混元一忌功,再次荡开云瑚的宝刀之后,叫道:“龙大人,这丫头不知 天高地厚,拒不绥纳大人好意,该当如何?”   龙文光不敢打开窗子,躲在房间里大声说道:“最好把她活擒,倘若不能生擒,杀了她 我也不会怪你!”   章铁夫得了旨意,去了几分顾虑,攻势立即加强,欺身进逼,一抓向云瑚抓下。   这一抓乃是分筋错骨手的绝招,加上了三成的混元一忌功,更加凌厉。倘若给他抓个正 着,云瑚的琵琶骨非给他捏碎不可。多好武功,琵琶骨给他捏碎,武功也就废了。这还是他 恐怕得罪了龙文光的侄儿,故而只想废掉她的武功,否则只要把掌力稍为加强,就能取了云 瑚的性命。   不过这一抓虽然凌厉,去势却缓。他是想要云瑚知道害怕,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归顺 龙家。他的分筋错骨手法早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去势虽缓,云瑚亦是无法躲开。云瑚的宝 刀已给他左掌的掌力封住,眼看对方的指爪,一寸一寸的逼近自己的肩头了。   章铁夫喝道:“云姑娘,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嘴硬吗?蝼蚁尚且贪生,赶快乖乖的向 龙大人认错,叫龙大人一声……”   “爹爹”二字未曾出口,一条黑影倏地从假山背后跳了出来。   陈石星本来只想在暗中相助的,但看了数招,已知章铁夫的本领实在高强,若非双剑合 壁,只是暗中相助,恐怕已是帮不了云瑚的忙。章铁夫这一抓抓将下来,他是非得现出身形 不可了。   章铁夫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本来就在留心戒备的,一觉微风飒然,情知那个埋伏在暗 中的高手已然出击,哪里还顾得去捏碎云瑚的琵琶骨?一个移形换位,避招进招,双掌之力 合成一股,使到了六成的混元一忌功。   只听得“嗤”的一声,章铁夫的衣袖给陈石星的白虹宝剑刺穿,陈石星的剑尖也给他的 混元一忌功荡歪一边,只差毫黍,未能刺着他的“曲池穴”,陈石星暗暗叫了一声可惜。   这刹那间,云瑚又喜又惊,不由得突然呆了!   与高手搏斗,哪容得分了神,虽然章铁夫所发的混元一忌功不是正对付她,亦遭波及。 云瑚一个踉跄,“当啷”一声,宝刀跌落地上。   “陈大哥,果然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找你呢?”云瑚欢喜之极,顾不得去拾宝 刀,便先叫道。   陈石星脚尖一挑,把宝刀挑起,接到手中,却不还给云瑚,连忙叫道:“快拔青冥宝 剑!”   云瑚翟然一省:“不错,对付这个老贼,非得用双剑合壁不可!”   双剑合壁,形势登时不相同,章铁夫在剑光笼罩之下,已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章铁夫此时哪里还敢手下留情?当下足尖一转,面向云瑚,双掌如环,变出个“怀中抱 月式”,左掌虚抓,右掌斜劈,混元一忌功已是逐渐加到五成。   要是他早一刻用混元一忌功来对付云瑚,云瑚不死也得重伤,此际却是迟了。   双剑合壁,不但在剑法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所发挥的威力也要比各自为战至少要强三 倍,章铁夫使了五成的混元一忌功,不过仅能荡歪云瑚的剑点,令她刺不着自己而已,连她 的宝剑也无法震脱手去,更逞论把她伤了。   陈石星的无名剑法乘隙即入,哪能容许章铁夫后招续发去伤云瑚?眨眼之间,两道剑光 已是合成一圈银虹,要不是章铁夫抽身得快,几乎被栏腰斩成两截。   章大夫运劲一推,混元一忌功增至七成,把陈石星的攻势阻了一阻;喝道:“好小子, 你是何人?有胆的报上名来。”陈石星冷笑道:“不说给你听,谅你死不瞑目。大丈夫行不 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你的主子视作肉中钉、眼中刺的陈石星!嘿嘿,龙文光不是要你到 桂林去对付我吗?如今我亲自送上门来,省得劳动你的‘大驾’了!”   章铁夫大吃一惊,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小子就是张丹枫的关门弟子,怪不得 剑法如此厉害!”说时迟,那时快,陈云二人双剑合壁,又把章铁夫圈在剑光之内。   章铁夫使出浑身解数,只能勉强招架,暗暗叫苦,想道:“我若不拼着耗损真气,只怕 要当真伤在这小子的剑下。”不过,他虽是困兽之斗,掌力也还是强劲得十分惊人,每一掌 劈出,都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呼呼轰轰,方圆数丈之内,砂飞石走。   此时在龙文光所住的那座楼房,早已出来几个卫士,这几个卫士,本领本来也很不弱, 但在圈子之外的三丈之地,脚步都难以站稳!   剑影纵横,耀眼生缘,掌风雷动,震耳欲聋。不是一流高手,哪里插得进手去?这几个 卫士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后退,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忽所得钟声当当,原来是龙文光在屋内命人敲钟报警。他自己深恐章铁夫不敌刺客,早 已从复壁隐藏的地道溜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过片刻,园中火把通明,人影憧憧,四方八面而来。陈石星一咬牙根,喝道:“先杀 了这老贼再说!”白虹宝剑指东打西,一口气连发七招杀手绝招!   云瑚与陈石星双剑壁,两人心意,亦是相通。陈石星攻势一发,云瑚立即与之配合。转 眼间章铁夫防御的圈子已是越来越缩小了。在这样的形势之下,章铁夫自己亦是明白,只怕 等不及府中的高手来援,他的身上便要给双剑掷了几个透明的窟窿了。   章铁夫好橡要拼死突围的野兽一般双眼火红,发出一声怒吼,喝道:“好小子,你要杀 我,只怕也还未能如愿,哼,叫你识得我混元一忌功的厉害!”   怒吼声中,双掌翻飞,陡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突然发了出来!   双剑合劈的威力遇强愈强,在突遭对方猛力反奋的这一刹那,也是发挥了最强的威力!   只听得声如裂帛,章铁夫的双袖化为片片蝴蝶,露出了光秃秃的臂膊。利剑还没刺到他 身上,剑气纵横,已是绞碎了的衣裳了!   这一下双方各以全力进搏,章铁夫固然是狼狈不堪,云瑚给他的掌力一震,也是不由得 踉踉跄跄倒退几步。   此时有几个卫士恰好来到,正要捡这“便宜”,冲上来捉拿云瑚。不料云瑚未曾出手, 这几个人却已全都倒在地上,“扑通”“扑通”之声夹着“哎哟、哎哟”的呼叫,不绝于 耳!   此际章铁夫全力施为,虽然能够突围而出,本身亦是精疲力竭了。他背转身子,哇的吐 出一口鲜血,不敢让陈石星瞧见。   陈石星此时亦是不敢恋战,连忙掠到云瑚的身旁,说道:“瑚妹,你怎么啦?”云瑚不 待他伸手来扶,脚步已然站稳。低声说道:“没什么,但看这情形,今晚恐怕是报仇不成的 了。”   陈石星道:“没事就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唯们走吧!”   龙府卫士虽多,却哪里能够拦截他们?尤其是在倒下了几个卫士之后,余众无不胆寒。 陈云二人在众卫士虚张声垫的呐喊之中,不过片刻,便已逃出龙府。   陈石星回头一望,不见追兵,放下了心,说道:“云姑娘,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跑 来这里的。”   云瑚吁了口气,说道:“陈大哥,我更是意想不到,恰好正在着危急关头的时候,你会 从天而降!”陈石星笑道:“我岂能让你单身独探虎穴?你既然来了,我还能不来吗?”   “昨晚我到过你住的客店打听,老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原来他是骗我。”   “你别怪他,是我要他这样做的。我不知道你会来的。我最初的打算,是不想给龙家的 人知道我的行踪。”   云瑚嗔道:“我不怪他,却要怪你。你既然知道是我来了,为何不肯和我见面?你可知 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吗?”   “就因为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找我的!”   “我妈已经死了。我知道你要回桂林报仇,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我也不能让你独 自冒险。”   “多谢你的热心,但我还是想不到你会来找我的。”   “为什么还是意想不到?咱们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你以为我能袖手旁观,只盼你去给 我报仇吗?”   陈石星讷讷说道:“不是这个意思……”   云瑚道:“那又是什么意思?说呀!”   陈石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才能措辞得当。此时他们已经踏进这个小镇了。   “咱们取了坐骑,赶快离开此地。在路上再说吧。”陈石星道。   云瑚说道:“好,那么咱们待会儿在路上见。地点是镇外的那座凉亭,谁先到,谁先 等。但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你说过要告诉我的,可别以为就这样可以拖得过去。” 此时东方天色刚刚露出曙光,小镇上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   陈石星取了坐骑,快马加鞭,天刚亮的时分,赶到那凉亭,云瑚早已在那里等待他了。   “说吧,为什么你以为我不会特地来找你呢?”云瑚果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一 见面又重复刚才的问题了。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以为你会先到 大理去的。”   “我到大理做什么?”云瑚心中明白,却要故意问他。   陈石星在她道问之下却是无法回避,只好说道:“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本来是要你到他家 里避难的。令堂不幸去世,我以为……”   云瑚说道:“哦,原来你以为我在母亲去世之后,无依无靠,就必须投靠段家了?”   陈石星道:“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本是世交,段大哥又正在惦记你。”   云瑚柳眉微蹙,说道:“原来在你的眼中,我竟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子么?”   陈石星忙道:“云姑娘,你是女中豪杰,我怎敢轻视于你?”   云瑚说道:“那你怎的会这样说呢?不错,段大哥是对我好,要是我闲着没事,在这战 乱之后,我也会去看看他的。但现在莫说我有父仇未报,即使没有,我也不会到段家去的。 我留在金刀寨周伯伯那儿,不是更有用处吗?”   陈石星无言可答,勉强笑道:“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别怪我。”   云瑚忽地低声说道:“段大哥对我好,你对我更好。我敬重段大哥,更敬重你。你别因 为自己的身世比不上段大哥而有自惭形秽之感,须知在我的心目之中,你的品格只有比他高 贵,决不会逊色于他的。”   这是云瑚第一次向他表明态度,虽然也许还不能说是表示爱意,但已令得陈石星面红心 跳,好像喝醉酒一般,又好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了。   好一会儿,陈石星方始能够说出话来:“云姑娘,多谢你这样看重我。”   云瑚微笑道:“陈大哥,咱们是同一命运的人,我都已经叫你大哥了,你千嘛还对我这 样客气?当我是你的妹子好吗?”   陈石星道:“瑚妹,昨晚我在外面偷听,听得不大清楚。龙文光好像是和章铁夫提起单 拔群?”   云瑚说道:“不错,龙老贼已经知道单拔群前往桂林,他要章铁夫去对付你和单叔 叔。”   “他有没有提起一柱擎天雷震岳?”   “这倒没有。不过,嗯,有一件事情我想起来了,只是可惜我动手早了一些。”   陈石星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龙老贼有一张名单交给章铁夫,名单上开列他们在桂林的友人和敌人。”   “啊,这张名单对咱们是很有用的。他们的友人就是咱们敌人,要是得到这张名单,就 可以按图索骤厂。”   “一柱擎天雷震岳是桂林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想在他们这张名单上,雷震岳的大名是一 定会有的,当时章铁夫正在看这张名单,可惜我动手早了一些,否则他们也许会提起一柱擎 天的。”   “章铁夫既然奉了龙老贼之命,迟早必定会跟踪咱们来到桂林,但愿他这张名单没有毁 掉,要是给我碰上了他,咱们还有机会。”   云瑚笑道:“昨晚章铁夫作了最后一击之后,元气似乎颇受损伤,倘若他敢来桂林,你 碰上他,他一定不是你的对手了。”   陈石星正色说道:“章铁夫的混元一忌功委实不可小觑,以他的造诣,功力纵然减了三 两分,我也还是未必就能胜得过他的。不过,要是咱们双剑合壁,那当然又当别论了。”   云瑚低声说道:“那你还担忧什么,我不会离开你的,双剑合壁,随时都可施展。”   陈石星心里乐孜孜的,忽地冲口而出,说道:“报仇之后,你也不离开我么?”   云瑚双颊微现红晕,“我还希望你指点我的剑法呢,你不赶我走,我就仍然跟着你。”   他们的坐骑都是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不过十天功夫,他们便已踏入湖南与广西交界的兴 安,进了兴安县,便是广西省境了。   只见一条河水两边分流,一道长堤拦住河水,堤上遍植垂场,倒影河中,宛如一幅画 图。河水澄碧,游鱼可数。两岸石峰突兀,平地拔起,好像一根根石笋。云瑚赞道:“这地 方风景真好。”   陈石星说道:“这是有名的湘漓分界处,在堤的这一边是漓江,另一边就是湘江了。这 道渠叫做灵渠,据说是秦始皇凿的,这道长堤也是秦始皇筑的,不过当然不是最初的堤岸 了。”   云瑚道:“啊,有这么长远的历史?”   陈石星道:“桂林也是在秦始皇的时候开发的,他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正式列 入他的三十六郡的版图之中。”   云瑚道:“你说的史实,好像在贾谊(西汉人)的《过秦论》中也有写过。”   陈石星道:“不错。《过秦论》是篇很好的文章。”   云瑚笑道:“我小时候读过,现在早已忘了个七七八八了。嗯,江水真是清得可爱,咱 们歇一会好不好,我想洗一把脸。”   陈石星道:“好的,一别数年,我也想仔细看看故乡的景物呢。虽然此地还未是我的家 乡,但在广西境内,也算得是属于故乡的景物,嗯,要是咱们到了桂林,在七星岩下的腐江 江边,那风景才更美呢!”他见到了熟悉的故乡景物,心情不觉颇为有点激动。   云瑚道:“在这山明水秀之地,你给我弹一曲好不好?”   陈石星道:“好,就弹范仲淹的《苏幕遮》吧。”   陈石星调理琴弦,濯足清流,琴声缓缓从他指间流出。云瑚唱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 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 泪。”   范仲淹是宋代出将入相的名臣。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以资正殿学士为陕西四路宣 抚使,知分州。守边关数年,羌人畏威怀德,无敢犯境。这首《苏幕遮》词乃是他在军中的 思乡之作。   一曲奏罢,云瑚说道:“古往今来,凡是大英雄大豪杰也都是有真性情的,观乎范仲淹 此词,信不虚也。不过,再过两天,你就可以重返家园了。却是不必如范仲淹那样的‘黯乡 魂,追旅思’了吧?”   陈石星喟然叹道:“我是近乡情更怯,就只悄风景不殊,举目却有沧桑之感。”   陈石星离乡之日,早已是家破人亡,今日重来,自是难免有此感慨。云瑚苦笑道,“我 的境遇,何尝不也是与你一样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得开怀处且开怀,你能够重返故 乡,已经是应该欢喜的了。”   陈石星点了点头,“你说得是。我离乡之时是一个人,归来之时是两个,这已经是值得 高兴的了。”云瑚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忽听得有人赞道:“弹的好琴!”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官道上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正是:            一曲心声向谁诉?高山流水有知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六回 太息故园成瓦砾 谁营新冢慰孤儿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六回 太息故园成瓦砾 谁营新冢慰孤儿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土,说话的是和尚。云瑚咦了一声,悄悄说道:“这个 和尚懂得欣赏你的琴声,倒是不俗。”   他们是远远听得陈石星的琴声,快马加鞭,赶来听的,那和尚道:“小伙子,你的琴弹 得真好,再弹一曲吧。”那道士却一皱眉头,说道:“唯们还要赶路呢。而且聆雅奏如喝好 茶,喝一杯以留回味,岂不更好?”那和尚笑道:“你那话倒是颇有禅机。这小伙子也未必 肯为咱们再弹,咱们还是走吧。”   这和尚似乎是在“回味”美妙的琴声,在马背上手舞足蹈,马正在飞快的跑,突然把他 抛了起未。云瑚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不好!”   这和尚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的落在马背,笑道:“多谢小姑娘关心,大和尚 不会失足的。”陈云二人是在江边,他们是在官道上奔弛,距离己有一里多路了,但这和尚 的笑声却似在云瑚的耳边一样,震得她的耳鼓嗡嗡作响,云瑚不由得又是一惊,“这和尚的 内功造诣,只怕不在金刀寨主之下。”陈石星则笑道:“这和尚的眼光也真厉害,他在路上 匆匆驰过,居然一眼就看破你是女扮男装。”   隐隐听得那道土笑道:“亏你还是出家人呢,出家人理该六根清净,你却为琴声所迷, 还敢夸口不会失足?”那和尚哈哈笑道:“我本来是个酒肉和尚,谁说我是个得道高僧 了?”   笑声随着蹄声,渐去渐远。不多一会,这一僧一道,已是在他们的视力范围之内消失, 陈石星道:“这一僧一道,大是不凡,要是那个和尚肯留下来一会的话,我倒可以为他再弹 一曲的!”云瑚说道:“你不听得他们说是有急事要赶路吗?咱们已经歇了这许多时候,也 该起程了?”   两人跨上坐骑,继续前行,忽见又是两骑快马,迎面而来。两个骑者,一胖一瘦,胖的 那人身高不及五尺,像个矮冬瓜。瘦的那个却有七尺多高,头小颈长,像枝竹竿。云瑚见他 们这对“搭档”相映成越,形状滑稽,不觉噗嗤一笑。   那胖子道:“你笑什么,笑我长得难看么?”云瑚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与你无 关。”那胖子道,“哼,你说假话。”那瘦子道:“胖兄,别多惹闲事了。”   那胖子忽道:“他们这两匹马比咱们的坐骑还好得多,呀,简直是我从未见过的好 马!”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两骑快马迎面而来,转瞬之间,快要和他们碰上了。陈石星暗中戒备,果然在双方碰上 一瞬间,快马即将擦鞍驰过之际,那胖子突然出掌,拦住陈石星的奔马,陈石星的坐骑,给 他一按,前蹄离地,发怒嘶鸣。陈石星连忙一掌将他推开,说道:“你干什么?”   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没什么,试试你这匹坐骑的冲力?”笑声中他的快马已经跑 过去了。那瘦子追上了他,埋怨他道:“胖哥,你的脾气怎么老是不改,喜戏胡闹!你忘记 了咱们还有要紧事么?”那胖子笑道:“这小伙子掌力很是不弱,就可惜咱们有要事在身, 否则我倒想和他交个朋友。”转瞬间两人去得远了。   云瑚咋舌说道:“这人气力好大,居然能以一掌之力,阻挡奔马。陈大哥,你没事 么?”   陈石星虎口微感酸麻,就道:“没事。不过只比掌力,恐怕是比不过他的。这人的内力 当真已是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云瑚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见他在马背上也 晃了两晃。”   陈石星道:“他手按奔马,能够阻止奔马向前,但我的坐骑却没受伤,这种本领,我就 办不到。”云瑚也是个武学行家,思之骇然,说道:“真是邪门,怎的不到一个时辰,就接 连碰到四个高手。”   两人猜疑不定,继续前行。跑了一程,只听得健马嘶鸣,前面又来了两骑,骑着又是令 得他们甚为惊异的怪客。   说“怪”,并不是这两个人的相貌有什么特别,而是他们的服饰。两个人都是衣裳褴 褛,一个腰上挂着一把斧头,一个背着鱼篓,手里拿着一杆钓竿,当作马鞭。假如他们不是 骑马的话,准会以为他们是刚从山间砍柴回来和在江边垂钓回来的樵夫和渔翁。   他们的坐骑一看就知是值价的名驹,而且鞍披锦绣,也非穷人所能备办,一个“樵夫” 和一个“渔人”居然能有如此名驹,岂非咄咄怪事?   那“渔夫”见着他们,也好像是吃了一惊,说道:“好俊的坐骑,好俊的小子!”说到 “小子”二字,目光投向云瑚,“咦”了一声,喃喃自语说道:“我看这小子有点邪门!” 显然他和那个和尚一样,亦已看出云瑚是个女子了。云瑚心里嘀咕:“你才是邪门呢!”但 刚刚受过一次教训,她不想多惹闲事,却是不敢反唇相讥了。   那“樵夫”却说出云瑚心里的话:“在别人的眼中,也许你和我都是怪物呢。你管人家 小子是俊是丑,走吧!”   那“渔夫”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像胖三哥那样欢喜惹事的!”   陈石星心里想道:“原来他们和刚才经过的那个胖子和瘦子乃是一伙。”虽然这“渔 夫”自称不喜惹事,陈石星可是不敢不防。   转瞬间那两骑马已是来得近了。更糟糕的是陈云二人刚好走到山路狭窄之处,只能容得 一匹马经过的。   陈石星正要避上山去,那两骑马却先上去了。看来他们也是同一心思,恐怕和陈石星撞 个正着。陈石星松了口气,可是把眼一看,却不由得替他们担心了。   山坡上是高高矮矮的树木,枝桠交错,好像许多手臂伸了出来,空隙的地方很少。在这 样的地形,是不适宜于骑马的,应该先行下马,拨开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把坐骑牵过去才 对。可是这两个人并没有下马。   陈石星担心他们会给树枝绊着,忽见那“樵夫”抡开大斧,舞得呼呼风响,飞快的跑过 去。拦路的树枝尽都给他斩断!斩断树枝不难,但他是在奔马之上运斧如风来斩断树枝的, 马跑过去,树枝才掉下来,这份矫捷的身手;可是令得陈石星看得目瞪口呆了,“那个自称 刀王余峻峰的快刀恐怕也还比不上他的快斧!”陈石星心想。   “樵夫”是用“霸道”开路,“渔夫”却又另有一套。只听得他“哎哟”一声叫起来 道,“我跟在你的后面,你把树枝斩得满空飞舞,那不是存心要打破我的头么?”突然在马 背上飞身纵起,手上的渔竿搭着一棵数丈高的树梢,就像荡秋千一样荡了过去,如是者几个 起落,已是过了那段险路,他的马已跑了过去了,他收回渔竿,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平平 稳稳的落在马背。一根渔竿居然有如此妙用,令得陈石星不禁啧啧称奇。云瑚低声说道, “这根渔竿是他的成名兵器,渔竿上的钓丝不知是什么稀奇的金属做的,才有如此韧力。” 陈石星道,“你知道这个人?”云瑚说道:“不知道。不过小时候我的爹爹说过,渭水之 滨,有一渔一樵,是武林中的隐士,爹爹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恐怕就是这两个人。”   陈石星诧道:“渭水源出甘肃,流入陕西,他们在渭水之滨。那么不是甘肃人氏就是陕 西人氏了。这么远跑来这里做什么?”   云瑚笑道:“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有一样事情我却一定可以料得中。”   陈石星道:“什么事情?”   云瑚说道:“大概用不着再过一个时辰,咱们又会碰上两个高人!”   陈石星诧道:“你怎么知道?”   云瑚笑道:“是猜得中还是猜不中,反正过一会儿就知道了,你等着瞧吧!”   陈石星半信丰疑,继续前行。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只见又有两骑迎面而来。骑在马背 上的是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轻裘骏马,英姿飒爽,令人神为之夺。陈石星暗自 赞道:“好一对壁人!”   陈石星注意他们,他们也注意陈石星。此时他们已是走在官道之上,双方的马也不是跑 得很快。那一对少年男女控马缓行,从他们旁边经过,倒是并无异动。   过了一箭之地,只听得那男的低声说道:“那少年背的恐怕是极为珍贵的古琴!”   陈石星心中一凛,连忙勒住坐骑,慢慢的走,凝神细听。   他练过张丹枫所传的内功心法,听觉特别灵敏,百步之外的隅隅细语,也还隐约可闻。 此际双方的距离,尚在百步之内。   那女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那男的道:“他这匣子是收藏了千年以上的桐木,古色斑斓,不知者以为是烂木头,识 货的才知是名贵无比。你想匣子都这样名贵,匣中的古琴岂能不是稀世之珍。要是我猜得不 错的话,可能就是东汉蔡邕留下的那具焦尾琴!”   《后汉书·蔡邑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鬓者,蔡邑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材,因请裁 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诗人名日焦尾琴。”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古琴。   不过历史还没有记载的是,蔡邕把最好的一段木材做了焦尾琴之后,还把剩余的木材做 了一个匣子。   陈石星家传的古琴正是焦尾琴,这个匣子也正是同一桐木做的匣子。   “这少年倒真是识货的大行家!”陈石星不禁暗暗吃惊了。   那少女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不是想听听这古琴的声音?可惜咱们还要赶 路。”   那少年叹口气道:“是啊!能有这具古琴的人,也定然不是常人。可惜咱们要赶路,却 是不能和他攀交?”   说至此处,距离已在百步开外,以后的话就听不见了。   但闻得萧声远远传来,宛如鹤唤九霄,音细而清,从天而降。那两个人的影子早已看不 见了,耳边犹自余音袅袅。可以猜想得到,想必是由于谈起古琴,引起那少年吹萧的兴趣, 或许就是应那女子之请,为她吹奏的。   云瑚说道:“这少年的萧吹得不错吧?”   陈石星道:“很是不错。他对古琴的知识,更是我从所未见的大行家。”   云瑚说道:“琴比萧难学,可能他是因学琴不成,改学吹萧的。可惜大家都是有事在 身,否则你们倒是可以来个琴萧合奏。”   陈石星道:“这少年固然是令我惊奇,你也同样令我惊奇。瑚妹,你怎的有未卜先知之 能?”   云瑚笑道:“这两个人算得是高人了吧?”   陈石星道:“高人有许多种,这两人的武功我虽然不知深浅,也看得出他们是具有武功 的。但撇开武功不谈,只凭这个少年识得我这焦尾琴的来历,已经算得是个高人了。瑚妹, 怎的你在大半个时辰之前,就料得准咱们还会碰上两个高人?”   云瑚说道:“你知道‘八仙迎客’的礼节吗?”   陈石星道:“请恕我孤陋寡闻,什么叫做‘八仙迎客’?”   云瑚说道:“这是江湖上一种迎接贵客的最隆重的礼节。主家多数是一帮之主,或者是 德高望重的人物。所迎接的贵宾声望、身份更在主人之上。这个礼节,另外还有一个名称, 叫做‘八仙郊迎三百里’。”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咱们碰上的这八个高人,原来就是‘八仙迎客’的八仙?他 们不知是替哪个‘奢拦’(了不起之意)人物迎接贵宾的?”   云瑚说道:“对了,这八个人都是负责迎宾的知客。按规矩‘八仙’是分作四对去远道 迎宾的。咱们已经碰上了六个人,当然还有两个人在后面。”   陈石星大骇道:“这八个人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主人是什么人,门下固然能有这许 多高人供他差遣?”云瑚说道:“你错了,这八个人不一定是那个主人的门下,更不能用 ‘差遣’二字。”陈石星道:“那他们和主人是何等关系?”   云瑚说道:“他们可能也是客人的身份,但为了表示对主人和这位贵宾的尊敬,是以甘 愿充当主家的知客。”陈石星道:“瑚妹,你懂得的事情真多。”云瑚笑道:“不是我懂得 多,是我爹爹告诉我的。”   “在我三岁那年,家里就曾有过一次‘八仙迎客’的盛事,那年我爷爷做六十岁大寿, 天山派张大侠张丹枫的大弟子霍天都前来贺寿,金刀寨主都曾替我家充当知客,是‘八仙’ 之一呢。不过我当时年纪太小,只知看热闹。其中的细节,都是后来爹爹告诉我的。”说至 此处,忽是噗嗤一笑。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瑚妹,你笑什么?”   云瑚笑道:“张大侠是高我两辈的亲戚,你是他的弟子!算起来也比我高一辈的啊!天 山派的掌门人霍天都是你的大师兄,想当年,我家为了迎接霍天都,要动用‘八仙迎客’, 你的身份和他相等,但可惜你来到我家的时候,却来得不合时,非但没人迎你,还几乎吃了 闭门羹。”   陈石星不禁笑起来道:“我怎能和霍师兄相比?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早在我未入师门 之前,霍师兄已经是开创一派的大宗师了。”   云瑚笑道:“好在江湖上的规矩是各交各的,否则——”   陈石星道:“否则怎样?”云瑚面上一红,可不肯再说下去了。   陈石星没再追问下去,却在马背上低首沉吟,若有所思。   “咦,你又在想什么?”云瑚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八仙郊迎三百里’”   “不错,怎样?”   “从桂林到灵渠,大约二百余里,进入湖南边界、就是三百里左右了。”   “啊,你说那位主人可能就是住在桂林的?”   “我是这样猜想。但桂林配用‘八仙迎客’的人物,只有一个‘一柱擎天’雷震岳。”   “我懂得你的意思了。雷震岳当年毁家出走,定有原由。如今虽有风声说他回来、但他 回来想必也不愿张扬其事。否则当年就不用那样神秘失踪了。”   “是呀,所以我不能不怀疑这个主人是谁,真是猜想不透。”   “反正明天咱们就可以到桂林了,这个哑谜总有揭晓之时。”   两人怀着疑团,继续前行,果然在“八仙”过后,就没有碰见什么“高人”了。   他们的马跑得很快,第二天中午时分,南国的名城——有“风景甲天下”之称的桂林, 已是隐隐在望。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桂林一带的地形和别处大不相同,山都是石山,好像一 根根平地拔起的玉笋,有山的地方也必有水,或则清流一溪,明澈见底;或则小河曲折,依 山蜿蜒;或则百丈飞瀑,泻若奔雷。景色有清丽也有雄奇,尽态极妍,令人目不暇给。(这 种地形,地质学上称为“喀斯特”地形。)在北方长大的云瑚,从来未见这种地形,不禁啧 啧称赏:“风景甲天下之称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诗圣杜甫也是赞美备至。”   陈石星笑道:“桂林的风景当然确实不错,不过尽信书不如无书,杜甫写桂林的诗却是 有许多错误的地方。”   这倒是云瑚闻所未闻的,不禁问道:“怎样错了?”   陈石星道,“杜甫写桂林的诗,有几句道:‘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梅花万里远, 积雪一冬深。’这几句就是大错特错了。   “五岭皆炎热这是不错的,但桂林在夏季也并不清凉。桂林是亚热带地方,和五岭同一 纬度,非但不清凉,恐怕还比别处热呢,因为它到处都是石山,白天被烈日照射一天,晚上 散发出来,其闷热可想而知。幸好现在是秋天,春秋佳节,才是游玩桂林最好的时候。”云 瑚说道:“那咱们倒是来得合时了。”   陈石星继续说道:“桂林虽然也有梅花,但并不多,更无万里梅林的景色。冬天偶然或 会下一两天小雪,本无积雪一冬深的情形。”云瑚笑道:“俗语也有说的,文人多大话 嘛。”   陈石星道:“这倒不是杜甫故意的笔下夸张,他之所以写得失实,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到 过桂林。或许他是仰慕风景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于是以耳代目,从传闻而得句。桂林的好处 并非气候宜人,气候最好的地方是昆明和大理。桂林也并不是以梅出名。这两点他都搞错 了。”   云瑚笑道:“以耳代目,谬误难免。所以纵然是诗圣,也犯了错了,这倒可以作为我们 的鉴戒呢。”   陈石星又一道:“主人又有诗云:‘桂林无杂木,山水有清音。’上一句也是错的,其 实桂林的桂树也并不多,更别说是只有桂树没有杂木了,桂林是以榕树出名的,是以它有个 别号,叫做榕城。”云瑚笑遁:“你是桂林人,怪不得对桂林的一切都能如数家珍了。我的 运气也很不错,有你这样一个好向导。”   陈石星道:“你到了我的家乡,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只可惜桂林虽是我的家乡;我在桂 林却已没有家了。”   云瑚说道:“正在谈得好好的,你却说这些丧气话作什么?我和你不也一样,都是失了 家的啊!”   陈石星抱歉道:“对不住,我是游子还乡,禁不住有几分兴奋,也禁不住有几分伤 感。”   两人到了桂林,日头尚未落山,陈石星道:“咱们在东门外找一间客店好不好。我的家 就是在东门外七星岩下的。”   云瑚笑道:“你不必问我,你是主人,一切由你安排。”   陈石星在东门外的花桥旁边找到一间小客店,却没立即进去,说道:“让我先尽地主之 谊,请你尝尝桂林的名产。”   “花桥”也是桂林的一个名胜。“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在桂林著名 的风景之中,它是和独秀峰、漓江并列的。桥的左边是普陀山,右边是月牙山,灵剑江在桥 下潺潺流过。但桥底还有一片空地,有许多小贩摆有摊子,好像一个小小的市集。陈石星下 了马,走到桥上凭栏远眺,看了多时,让激动的情怀稍稍平静,这才走下来和云瑚去买“马 蹄”。   “马蹄”(即荸荠)是桂林著名的士产,做“无渣马蹄”,清甜多汁,不用吐渣。云瑚 赞道:“荸荠我吃得多了,果然是你这儿最好。”   四年多前,陈石星几乎每天都背着鱼篓,从那小客店经过!他依稀还认得那客店的老 板,那老板却不认识他了。要知四年前他是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像他这样的穷小子街上多 得是,店主人哪里会注意及他?如今他与云瑚是衣服华美,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那老板即 使认识四年前的他,也是绝对想像不到目前的这个“少爷”就是四年前的那个穷小子。   老板笑脸相迎,说道:“两位来得正巧,刚好空出一间上房。”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我们要两间房间。”老板诧道:“你们不是一起的么?”陈石 星道:“是一起的。不过我们都有独宿的习惯,想住得舒服一些。”其实他用不着多加解 释,做老板的哪有不希望多做生意之理?老板立即说道:“行,行。”恰巧有两个客人退了 房间,正好是相邻的两间上房。”又是一个“恰巧”,陈石星听了,不觉暗暗好笑。   开了房间,陈石星道:“我们想早点吃晚饭。”老板说道:“行行,我们有自备的厨 房,两位想吃点什么?”   陈石星道:“你给我蒸一尾竹鱼,一尾虾鱼,再给我几块豆腐乳和一碟指天椒就行 了。”   店主人听他点菜点得这样在行,说道:“陈相公,听你的口音,你是在桂林住过的 吧?”   陈石星笑道:“我在桂林长大的,不过我们是外地搬来的客籍人,前几年才离开此地 的。”   店主人以为他是“宦游”人家的子弟(即长辈在桂林做过官,后来调到别处的),此次 偕友同游旧地,对他不觉倍增恭敬,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知道漓江的名产。”   原来“竹鱼”和“虾鱼”是腐江的特产,别处很难吃得到的。漓江的“竹鱼”,形态像 青鱼,颜色青如竹叶,苍翠可爱。这是一种中看又中吃的佳美鱼类。“虾鱼”的味道更特 别,肉质甘松,味道像虾。   豆腐乳和指天椒也是桂林的特产,俗称的桂林三宝,豆腐乳就是其中之一。另两种是马 蹄和三花酒。”   云瑚吃得律津有味,说道:“鲜鱼味美还不足奇,这样味道芳香幼滑的豆腐乳更是难 得。”   陈石星笑道:“多谢你欣赏我家乡的食品,看来你也可以做个桂林人了。”云瑚面上一 红,说道:“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来和我说笑了。”   陈石星道:“说正经的,我本来还该请你喝喝桂林的名产三花酒的,但我想趁着天色未 晚,待会儿和你去找令尊的埋骨之地,怕喝醉了误事,改天再喝吧。”   云瑚心头一凛,说道:“不错,咱们在路上碰到迎客的‘八仙’,不知是个什么路道。 到了七星岩,说不定也会碰上意外的事情,是应谨慎一些才对。”   陈石星道:“酒我不请你喝了,这指天椒我却想请你尝尝?”   指天椒像指尾一般大小,色泽红如珊瑚,十分可爱。云瑚说道:“我本来不大喜欢辣椒 的,难得这指天椒如此好看,我就试试吧。”一试之下,辣得她眼泪直流,叫起来道:“你 好环,诱我吃这种奇辣无比的辣椒。”陈石星笑道:“你吃惯了也许会每餐都离不了它呢, 桂林人是每顿饭都以辣椒酱佐餐的,最够‘道行’的人就最喜欢指天椒。它有辟瘴气之功, 还有开脾醒胃之效。”但尽管陈石星极力推荐,云瑚却是不敢再试了。   提早吃了晚饭,天色已是将近黄昏时分。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花桥,上普陀山。七星岩 就在普陀山上。他的故居则是在七星岩下。   普陀山麓,方木参天,巨石峻峨,气势雄奇。灵剑江自山前缓缓流过,在夕阳下浮光耀 金,锦鳞可数。水色山光,相得益彰,更增佳越。   陈石星带领云瑚,走过一段浓荫覆盖的山路,远远望见崖上有唐代书法大家颜鲁公写的 “逍遥楼”石碑,劈案大字,厚重沉凝,楼虽亡而字存,也算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件墨宝。   云瑚赞道:“我早就听得人说普陀山的七星岩是桂林风景的精华所在,今日有幸来到名 山,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但风景是雄奇清丽兼而有之,还有这许多名人题记的古迹。”   陈石星笑道:“天色快黑了,还是先办了正经的事情,明日再来仔细游览吧。”   走过一个山洞,云瑚打了一个寒噤,说道:“好冷!”原来这个山洞名为“玄风洞”时 有寒风从洞中吹出,冷如冰雪。陈石星道:“这是七星岩的名胜之一,名为空穴来风。嗯, 我的家就在这个山洞的后面,从这边绕过去,大约只须再走一里多路,就可到了。”   到了旧家所在,只见早已化为一片瓦砾。陈石星捡起一块烧焦灼木头,依稀认得是自己 所刻的棋盘,他九岁那年开始学围棋,爷爷替他找了一块上好的木材,让他自己刻上纵横十 九道子路,做成棋盘的。如今这块棋盘,只剩下烧焦灼小半个角了。   陈石星站在瓦砾之中,想起昔日与爷爷弹琴下棋之乐,不禁伤心泪下。   云瑚低声说道:“你的家毁了,我的家也毁了。不过咱们还是可以重建一个家的,我很 喜欢这个地方,咱们将来就在原地上盖一座房子好不好?”   陈石星一阵心跳,说道:“你当真有这个心愿?”云瑚点了点头。   陈石星大喜道:“那敢情好,瑚妹,多谢你啦!”   云瑚道:“多谢我什么?”陈石星道:“多谢你愿意和我重建家园。”云瑚面上一红, 不再言语。   陈石星道:“旧的毁掉才有新的。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凭吊啦。”正想离开,云瑚忽道: “咦,我站的这个地方,泥士好松!”   陈石星拨开瓦砾,只见泥土果然有被翻过的痕迹。再仔细察视,有这种痕迹的还不止一 个地方。陈石星呆了片刻,说道:“看来就是最近这两天,有人来过!”   云瑚拨开浮泥,地上露出窟窿,显然是在那人挖开泥土之后,又再堆好,并且把瓦砾盖 上去,让它恢复原状的,不觉大为奇怪,说道:“那人在瓦砾中东掘西挖,干些什么?”   陈石星沉吟半响,说道:“他是来找寻令尊的那个铁盒的,那个铁盒里有他的拳经刀 谱,还有我的师父手抄的几页无名剑剑法?”   云瑚说道:“拳经刀谱,你已经还给我了!”   陈石星道:“可是那人却不知道!”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这人不是龙老贼派来的了?龙老贼的侄儿曾经抢过你的铁盒, 他是应该知道的。”   陈石星:“不错。可能是另一帮人。那些人甚至还不知道当日这把火就是我放的,他们 以为我已丧身火窟之中。”   云瑚说道:“这么说,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为他们只是掘了几个地方,还未曾把这 片瓦砾场全部翻过。”   陈石星道:“咱们先到今尊和我的爷爷埋骨之处,请他们两位老人家‘迁居’之后,今 晚三更时分再来。”所谓“迁居”,乃是起出骨殖,另行迁葬之意。陈石星早已准备好两个 收藏骨灰的坛子了。   云瑚说道:“好,办好这件正事,先回客店。今晚三更咱们悄悄溜出来,在此守候。我 也想知道这些人是谁。”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是渐渐黑了。陈石星加快脚步,带领云瑚,走到后山一个十分僻 静的地方,周围都是乱石堆积,中间却有一块平地,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所在的。   陈石星道:“那晚我匆匆忙忙把先祖和令尊埋在此间,不久就听见单大侠被那伙强盗追 来了。”   云瑚泪涌心酸,说道:“爹爹死得好渗,我却不知,直到如今,方能前来吊祭。陈大 哥,多谢你了,最难过的是你的爷爷也受了连累?”   陈石星道:“他们的遗骨是埋在一处的,不过我立有标记,不会弄错。”当下从乱石丛 中找出路来,一面走一面说,话说完了,他们也已进到里面了。   一到里面,两人的眼睛都是突然一亮,不觉呆了。   此时天色虽已人黑,但也还有一点落日的余辉,看得见在这空地上有两座坟墓!   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跑上前去,定睛一看,只见这两座坟墓果然是他 爷爷和云瑚父亲的坟墓。   坟墓修建得很好,而且立有墓碑,左边那块墓碑写的是“大侠云浩之墓”,右边这块墓 碑写的是:“琴师陈公鹤侣之墓。”证明墓中葬的不是别人。   那晚陈石星把骨灰匆匆埋葬,立了标记之后,便即逃跑的。如今标记没有了,却平添两 座新坟。“是谁这样好心,难道这是梦境?”他咬一咬手指,很痛,分明不是作梦。   云瑚低声问道:“墓碑上写的陈公鹤侣,可是令祖么?”   陈石星道:“不错,我的爷爷自号琴翁,人称琴仙,但他原来的名字却是‘鹤侣’二 字。这是他少年时候所用的名字,知道的人很少。甚至我也不知道。我是有一天翻阅他的一 本琴谱,看见有这个名字的印章,问起他来,方始知道这是他久已不用的名字的。”   云瑚说道:“如此说来,修建这两座坟墓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爹爹的朋友,更是你爷爷 的老朋友。”   陈石星道:“不错,否则他不会知道我爷爷的这个名字。”   云瑚说道:“你心中猜疑是谁?”   陈石星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有个老朋友名叫丘迟,他和你的爷爷也是曾经在 御林军中做过同事的。”   云瑚说道:“我知道这个人,爹爹曾经和我说过的。不过他已经在江湖上失踪多年 了。”   陈石星道:“他在一个山村开了一间茶店,兼卖自酿的美酒。后来被我连累,他已经把 茶店关门,隐居深山了。”当下把巧遇丘迟的事情,说给云瑚知道。   “以丘老前蜚的身份,本来他是最可能修建这两座坟墓的人,不过他是从来没有到过桂 林的。他在与我会面之后,也不可能赶在我们的前头,来到此处修墓。而且这个地方,不是 十分熟悉此地的人,也是决计寻找不到的。”他心里隐隐猜疑一个人,但这个人他还未知是 友是敌,是以也就不想和云瑚说了。   云瑚说道:“我本来是想把爹爹的遗骨携回故乡葬的,但我在大同的家已经没有了,难 得有人给他筑了坟墓,就让他老人家长眠此地吧。陈大哥,你以为怎样?”   陈石星道:“爷爷生前最喜欢这个地方,我回来也不过是想给他筑坟墓而已,当然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了。”   云瑚说道:“可惜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欲谢无从,只好留待将来知道之后,再图报答 了。”想起父母双亡之痛,拜倒爹爹墓前,放声痛哭。   “爹爹,有件事要禀告你,妈妈已经回心转意,回到云家来了。她是死在女儿身边的, 可惜路远迢迢,合葬之事,只好留待将来办了。不过,爹爹,我知道这是你生平的最大的憾 事,如今说给你知道,想必你在九泉之下,也当欣慰!”云瑚墓前哭诉,哭得荒山的野鸟都 跟着哀鸣。   陈石星却没有哭,他心中的那份沉痛,不是哭出来就能发泄的。他跪在爷爷的墓前,拿 出了家传的焦尾琴,说道:“爷爷,你临终的时候,把‘广陵散’教给我,如今我弹给你 听。”   此时天色已黑,游人早已绝迹,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陈石星不怕给人听见,理好 琴弦,叮叮咚咚的就弹起来。   “广陵散”上半阙的调子是欢愉轻快的,陈石星心里充满怀旧之情,弹奏出来的琴音, 好像是一家人的灯前欢聚,笑语盈盈。本来在哭着的云瑚,不知不觉也收了眼泪,听他弹奏 了。   正在他全神弹奏,将要弹到变调,忽听得几下铿铿锵锵的琵琶声,刺耳非常,把他弹奏 的节拍登时打乱。陈石星吃了一惊,停止弹琴。   只听得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咦,难道陈琴翁还没有死,除了他有谁能弹得如此 好琴?”   另一个人说道:“毒龙帮的兄弟亲眼见到陈琴翁死掉的,决不会假。”这个人的声音, 也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的。   第三个人喝道:“谁人在此弹琴,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声音又是似曾相识。   原来他们眼前只见一堆乱石,重重叠叠,根本就不知道有路可通,内间另有天地。   第四个人道:“你说陈琴翁和云浩的坟墓是在此间,为何不见?”   第五个人道:“我是从雷家一个老家人的口中听到的,不过这人也是不知道确实的地 方,只知在这一带。”   这两个人声音却是陌生的声音了。   最初说话的那个人:“琴声从这里传来,弹琴的人必定就在附近,咱们搜!”   这刹那间,陈石星蓦地想了起来,双目陡然现出杀气!   云瑚低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陈石星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咱们的仇人!最后两人我不知是谁。第一个是铁琵琶门 的尚宝山,那天就是他和厉抗天联手,在七星岩里伏击你的爹爹的。厉抗天三年之前早已死 在我师父的剑下了。第二个是少林寺的叛徒铁杖禅师,原来的法号名叫照空。第三个是我在 红崖坡碰上的那个强盗头子,名叫潘力宏。你的朋友江南女侠钟敏秀的坐骑就是给他抢了 去,后来又给我抢回来的。”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第四个人喝道:“我叫你带我们去搜,你为何踌躇不前?”   第五个人吞吞吐吐的说道:“铁帮主,你、你有所不知……”   被称为“铁帮主”那个人道:“不知什么?”   “据雷家的那个老家人说,一柱擎天曾颁下禁令,谁敢毁坏云浩和陈琴翁的坟墓,他誓 必与之为敌。不得他的允许,擅入墓园的,要是给他知道,他也要打断这人的双腿。莫说我 不知道墓坟是在何处,就是知道,我,我……”   那“铁帮主”道:“你也不敢带领我们去找,是么?”   第五个人慑慑懦懦地说道:“你老人家知道,小人的本领低微,实在惹不起一柱擎天。 我只能带你们来到此地,要搜请你们自己搜吧,我没有踏进墓地,那还不算是违背了一柱擎 天的禁令。”   那个“铁帮主”斥道:“窝囊废!好,你不敢惹一柱擎天,你回去吧,用不着你了。我 却是非惹一柱擎天不可,哼,一柱擎天和单拔群杀了我的哥哥,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听到这里,陈石星已是了然于胸,说道:“第四个人是毒龙帮的新任帮主,旧帮主名叫 铁敖,是他的哥哥。四年前令尊和单大侠在七星岩下约会,单大侠来迟四日,那一天也正是 令尊不幸逝世之日,单大侠来到七星岩下,遭受铁敖的毒箭射伤,那晚我碰到单大侠的时 候,铁敖正在率领帮众,来追单大侠,一柱擎天雷震岳是和他们一起的。但现在听这个‘铁 帮主’的口气,我没有见到的后来的事情,却是雷震岳又回过头来,反而和单大侠联手,把 铁敖杀掉了。”   云瑚说道:‘一柱擎天’是我爹娘信得过的侠义道人物,如今你亲耳听到这桩事情,想 必不会对他再有怀疑了吧?”跟着说道:“那么第五个人的身份也清楚了,他是本地人,和 雷家的一个老家人认识的。”   空谷足音,听得特别清楚,云瑚说道:“他们似乎是向这边走来了。”   陈石星道:“这里乱石重重叠叠,仿佛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他们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 要找也是找不到的,不过,当然咱们也是不能不防。”   只听得那个“铁帮主”又在说道:“陈琴翁决不会死而复活,但这弹琴的人却必定是和 陈琴翁大有关系,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想必他就是在陈琴翁的墓前弹琴。”   铁杖禅师说道:“听说一柱擎天已经偷偷回到桂林来了,这消息是从龙家传出来的,料 想不假。”   潘力宏跟着说道:“这人若是在陈琴翁的墓前弹琴,他能够找到这个墓地,想必也会知 道一柱擎天是藏在何处。”   那“铁帮主”道:“是呀,所以咱们非把这个小子先揪出来不可!”   铁杖禅师道:“可惜刚才咱们打草惊蛇,这小子不敢再弹琴了。”   尚宝山道:“我有办法叫他滚出来!”手拨琵琶,叮叮咚咚的又弹起来。   琵琶声刺耳之极,云瑚只觉焦躁不安,心旌摇摇,似乎“灵魂”就要脱离躯壳似的。云 瑚吃了一惊,连忙运功镇摄心神!说道:“这人的琵琶怎的弹得如此难听!”陈石星练过张 丹枫所传的正宗内功心法,倒不觉得怎样难受。说道:“这是铁琵琶的独门功夫,临敌之 际,用琵琶声来扰乱对方的心神。不过这种邪派的功夫,你只须心神镇定,当作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它也不能侵害你的。”   云瑚说道:“虽然如此,也是讨厌!”   陈石星道:“当然不能置之不理。难得仇人送上门来,难道还能让他们跑掉吗?你跟我 来,咱们绕路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从坟墓后面的乱石丛中悄悄出来,那四个魔头已是走在他们的前面,虽然是在东张 西望,却还没有发现他们。   不过那个带路的汉子此时却正是踌躇未决,不知是回去的好,还是留下来等待那四个人 的好?要知那个“铁帮主”虽然叫他回去,却分明是气恼他的说话。不过他又害怕触犯了一 柱擎天的禁令,生怕误进禁地。是以他只好站得远远的,等待那四个魔头。陈云二人走了出 来,却给他看见了。   这个汉子大吃一惊,不知不觉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云瑚心思敏捷,立即想到要把此人生擒,留作盘问口供的“活口’,当下双指一弹,铮 的一声,钱镖飞出。此人不过是给这四个魔头带路的人,本领低微,如何能够抵挡云瑚的暗 器?嘴巴尚未曾合拢,便给钱镖打个正着,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但他这声尖叫,却把走在前面的那四个魔头,都惊得回过头来了!   首先认出陈石星的是红崖坡的盗魁潘力宏,上一次陈石星在红崖坡和他交手,不过是半 年前的事情。他呆了一呆,立即喝道:“好呀,原来是你这个小子!”   陈石星认识尚宝山,尚宝山却不认识他,问潘力宏道:“这小于是谁?”潘力宏:“就 是半年前在红崖坡抢了我那匹白马的小子!”这件事情,他早已和同伴说了。尚宝山一看陈 石星如此年轻,不觉心头微凛,“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能够从潘力宏手中抢了他的到口馒 头,倒是不可小觑!”嘴里却在哈哈笑道:“但他是来得正好了,他没有坐骑,谅他也逃不 出咱们的掌心?”云瑚冷笑道:“那匹白马是你的吗?不识羞!嘿嘿,你害怕我们逃走,我 们还害怕你逃走呢!”   第二个认出陈石星的是铁杖禅师,那次,陈石星在前往石林的途中,碰上“刀王”余峻 峰布下刀网阵,围困黑白摩诃,这个铁杖禅师就是余峻峰最得力的帮手。不过事隔三年有 多,陈石星已经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长成为一个二十岁的少年,而且衣着华丽,和当年 那个衣裳褴褛的穷小子自是大不相同,他是注意到陈石星所背的古琴,才认出他的。   铁杖禅师认出了他,却是如同天上掉下一件宝贝,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老天爷 给咱们送宝物来啦!”   那“铁帮主”道:“这小子身上有什么宝物?”   铁杖禅师道:“他有云浩的宝刀,说不走云浩的拳经刀谱也是在他身上。还有他背的这 具古琴,据我所知,黑白摩诃手下也曾动过他的念头,想抢他的。能够引起黑白摩诃手下动 心的东西,料想也是一件宝物。”   尚宝山微一沉吟,说道:“陈琴翁有个孙儿,在陈琴翁死后,不知下落。陈琴翁的坟墓 在此处,这小子又恰好在此处弹琴,恐怕就正是他的孙儿了。”   那“铁帮主”道:“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快把这小子拿下吧!”说话之间,彼此都是向 对方奔去,距离已是越来越近。铁杖禅师跑在最前面,碗口大的禅杖一抡,发出霹雷似的一 声大喝:   “小子,赶快把云浩的宝刀先交出来,洒家或者可以饶你不死!”铁杖禅师挺起禅杖, 指着陈石星的胸膛,大声喝道。   云瑚笑道:“你找错人啦,云大侠的宝刀在我这儿!不过,我可不能给你!”   云瑚女扮男装,铁杖禅师一向粗心,尚未看得出来。喝道:“你是什么人了?哼哼,不 管你是什么人,宝刀在你手上,你就非给洒家不可,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云瑚笑道:“说得这样容易,你试试看!”   铁杖禅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僧,闻言大怒,虎步跳上前去,禅杖抡圆,就向云瑚的 天灵盖打了下来!   尚宝山比较心细,叫道:“铁杖师兄,请留活口,我看这女娃儿有点来历!”   话犹未了,只见两道银虹,同时飞起,原来是陈石星恐怕云瑚吃亏,抢上前去,给她抵 挡。喝道:“你们并肩子上来吧,你们多少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对付!”他是因为和云瑚 联手,故此按照江湖规矩,交代一下,避免人家说他们是以二敌一”   “铁帮主”大笑道:“这两个小子乳臭未干,竟然要充好汉!”他只道铁杖禅师那根重 达六十四斤的铁禅杖一打下来,这两个小子不怕不给他打成肉饼?哪知结果却是大大出他意 料之外。   就在这瞬息之间,“铁帮主”话犹未了,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阵金铁交鸣之声,火花四 溅。   云瑚笑道:“宝刀不能给你,这把宝剑先给你吧,只要你有本领能够把它拿去。”   铁杖禅师虽然是已得少林寺武学真传的高手,却也抵挡不住双剑合壁的威力,火花篷飞 之中,禁不住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低头一看,只见禅杖已损一个缺口。   殊不知铁杖禅师固然是又惊又怒,陈云二人也是不禁吃了一惊。须知他们的宝剑有断金 切玉之能,要不是铁杖禅师的内力在他们之上,抵消了几分双剑合壁的力道,他的那根禅杖 恐怕已经给削短一截了。   云瑚虎口一阵酸麻,心里想道:“还有三个魔头就要上来,我恐怕还是不能硬接硬 打。”   跟在铁杖禅师后面的是那个“铁帮主”,见状大惊,一抖手三柄毒龙锥飞了出去。他是 毒龙帮前任帮主铁敖的弟弟,名唤铁广。虽然他是弟弟,本领却比哥哥还强。三柄毒龙锥飞 来,挟着一股强烈的腥风!   陈石星怒道:“好歹毒的暗器,我们不要,原物奉还!”双剑合壁,心意相通,两人同 时使出了一招“横云断峰”,两道银虹一拦一卷之下,三柄飞锥断为六截,倒飞回去。   铁广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自行仆倒地上,变作滚地葫芦,滚出数丈开外。虽然狼狈之 极,却把反打回来的暗器避开了。   陈石星使的是股巧劲,三截断锥落地,另外三截断锥知忽地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突然打 到了铁杖禅师的面前。铁杖禅师藏头缩颈,禅杖一立,当当当三声连响,三截断锥给他打了 下来。他鼻端闻得一阵腥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毒龙帮”顾名思义,是擅于使毒 的,铁广身为帮主,所用的暗器尤其狠毒,他的“毒龙锥”是在七种混合的毒药的药液之中 淬过的。   剧斗方酣,尚宝山忽地手择五弦,发出一种极为古怪的“乐声”,似是鲛人夜泣,似是 宫女伤春;又似狂夫骂座,泼皮斗殴。缠绵徘恻与泼辣烦嚣,这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他竟然 能够操杂一起,同时弹了出来。   陈石星功力既高,又通乐理,还不觉得怎样,云瑚可是有点禁受不起,心头一乱,双剑 合壁的招数,稍为露出破绽,铁广的暗器立即乘虚而入,铮铮铮三枚透骨钉飞向云瑚。   陈石星一招“孔雀开屏”,白虹剑扬空一划,三枚透骨钉在剑光中给绞成粉碎。但他这 招乃是替云瑚抵挡暗器的,云瑚的剑法却不能跟他配合。说时迟,那时快,尚宝山的铁琵琶 当中砸了下来。登时把他们二人分开,铁杖禅师和潘力宏左右合击,攻向云瑚。陈石星唰的 一剑刺将过去,却给尚宝山的铁琵琶挡住。   云瑚给那古怪的“乐声”弄得心神烦躁,露出破绽。好在陈石星已有防备,突然使出两 招无名剑法抢在云瑚的面前补好她的破绽。   “瑚妹,别理会他的琵琶声!”陈石星说道,可是云瑚未有这种定力,不理会也是不 行,那古怪的“乐声”偏偏钻进她的耳朵。   陈石星见状不妙,心里想道:“可惜我不能一面弹琴,一面应敌,否则倒是可以破解这 魔头的琵琶声。”   无名剑法虽然精妙,但威力却是远远不如双剑合壁。云瑚心神不定,十招之中,总有三 两招配合不上,仍然等于是各自为战。陈石星暂时或许无妨,但久战下去,终是难免一败。   人急智生,陈石星蓦地心头一动:“我不用弹琴,也是可以打乱他的节拍。”当下一声 长啸,宛如万马奔腾,千军破敌,用啸声吹出了“破阵乐”的曲调。   尚宝山的琵琶声给他的啸声打乱,大吃一惊。云瑚却是精神陡振,双剑合壁的威力不但 恢复如初,而且胜似从前了。   双剑合壁并无一定的章法,而是依照剑势,自自然然的就能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陈石星 随机应变,把无名剑法随意挥洒,云瑚则用她学过的剑法,按照剑理和他攻守相联。不过一 会,剑光暴涨,已是反客为主,大占上风!   剑光暴涨之下,三个强敌给他们渐渐逼开。   铁杖禅师碗口般粗大的禅杖一立一个翻身,“乌龙盘树”,杖尾霍地横卷过来,扫击云 瑚双足。云瑚托地一跳,跃起一丈多高,剑光疾闪之中,铁杖禅师的左肩已是着了一下,鲜 血直冒,把他的大红袈裟染得更红!要不是尚宝山的铁琵琶给他挡了一下,肩上的琵琶骨只 怕也要给陈石星刺穿。   云瑚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在铁杖禅师旁边的潘力宏尚未来得及逃跑,云瑚那一招 “鹰击长空”已是凌空刺下,指到了他的咽喉,他们交换位置,攻击对手,这正是双剑合壁 的一招奇峰突起的绝招!   生死关头,危机瞬息。潘力宏避无可避,只好不顾受伤,使了大摔碑的功夫,用肉掌来 抵挡宝剑,硬劈过去,只听得“喀嚓”一声,潘力宏双指被云瑚削断。但他这拼命的一击, 掌力也是颇为惊人,云瑚竟然给一他的这股掌力震得倒退几步。也幸亏如此,潘力宏的整个 手掌才不至给云瑚硬生生的割了下来,只是损了两指。   俗语说“十指痛连心”,潘力宏功力虽然不弱,也是禁受不起疼痛,一声惨号,转身便 逃。铁杖禅师的琵琶骨险被戳穿,也是吓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敢恋战。   陈石星喝道:“想要跑么!”剑光化作银虹,疾刺过去。尚宝山举起铁琵琶一挡,云瑚 的青冥剑亦已圈了回来,双剑一合,威力何止倍增。尚宝山的铁琵琶饶是渗有一半“玄铁” 所铸,给他们的双剑一击,亦是难以抵挡,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铁琵琶的腹部已是 划开了一道裂缝。   陈石星正要施展杀手,金铁交鸣声中忽地杂有嗤嗤声响,陡然间眼前金星闪烁,原来尚 宝山的铁琵琶腹内中空,藏有暗器,危急之际,一按机关,琵琶腹内的暗器就可发射出来。 如今尚宝山发出的乃是一篷细如牛毛的梅花针,跟着是七枚喂过毒的透骨钉!   陈石星大吃一惊,叫道:“不好!”连忙反手一推,使股巧劲,把云瑚推开。   幸亏陈石星得到张丹枫内功、剑法的衣钵真传,练了三年上乘内功,造诣已是不弱,应 变又甚了得,在这瞬息之间,一掌推开云瑚,立即浑袖一卷,把那篷梅花针裹住。右手的白 虹宝剑,将七故透骨钉打落五枚。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把第六枚透骨钉反弹回去。但 饶是他施展了浑身解数,第七枚透骨钉还是成为“漏网之鱼”,几乎擦着云瑚的额角飞过。   陈石星衣袖一挥,把裹住的梅花针“奉还原主”。尚宝山已经掠出数艾开外,梅花针打 他不着,但那个在旁边发暗器助战的“毒龙帮”帮主却是“哎哟”的叫了起来。   原来那第六枚透骨钉是给陈石星以‘弹指神通”的功夫反弹回去的。   陈石星恼他暗器伤人,这枚透骨钉反弹回去,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这一下的变化突如其来,铁广饶是善于接发暗器的高手亦是躲避不开,还算不幸中之大 幸,太阳穴没有给打个正着,但那枚透骨钉己是插入他的肩头。   铁广是使毒的大行家,给喂过毒的透骨钉所伤,吓得魂飞魄散,忙向尚宝山讨取解药, 尚宝山喝道:“快跑,跪到山下我再给你!”   陈石星回到云瑚身边,只见云瑚花容失色,叫道:“好险!”   陈石星道:“你没伤着么?”   云瑚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枚透骨钉打落了我插在头上的一根玉簪,幸好没有给 他伤着。只可惜,我误了事,给敌人都跑掉了!”   陈石星道:“好在你有先见之明,已经拿了一个俘虏,咱们现在就去盘问那个俘虏。”   不料那个俘虏竟失了踪!   那人是给云瑚的钱镖打着穴道,滚下山坡的。所过之处,被他身体压伏的野草,还是萎 靡不振,未能拾起“头”来。乱草上不时可以发现点点斑斑的血迹,想必是他滚下去的时 候,给一些尖利的石子擦伤了。   陈云二人跟着血迹寻找,到了一个乱草丛中,血迹再也找不到了。他们还未死心,再向 前寻找,一直走到山脚,仍然不见。   云瑚说道:“奇怪,他分明是给我打着了麻穴的、我这是独门的打穴功夫,要十二个时 辰之后,穴道方能自解。十二个时辰之内,他应该是不能动弹的。”   陈石星道:“这人不过是给那四个魔头作向导的,本事低微,谅他也不能自行解穴。”   云瑚说道:“就是有人救他,那个人也必须懂得我云家点穴功夫,否则,除非是武林中 一等一的高手,内功已臻化境,可以用本身的真力,给他冲开解穴,嗯,真是邪门!”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是踏过花桥,只见城中炊烟四起,一弯新月从东方升起,投 影江心。“花桥烟月朦胧”,诗人笔下风景,已是变成了展现在他们眼前一幅真实图画了。   回到那间客店,店主人笑面相迎,说道:“我正要盼两位相公回来呢。”陈石星道: “我这位朋友仰慕普陀山的风景,我陪他去走了一趟,可惜时间晚,七星岩是不能进去游玩 了,只能明天再去啦。累你等候了。”   云瑚笑道:“桂林风景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是玩得都几乎忘记回来了,不知不 觉就这么晚啦。”   他们怕这店主人起疑,不待他盘问便加解释。   那店主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去了什么地方,说道:“两位可惜回来迟了一步,刚刚有 两位贵友来过。”   陈石星吃了一惊,“我刚刚回到桂林,怎的就有人来找我了?什么人消息这样灵通?”   “这两人是谁?我一进城就到贵店投宿,并没有告诉任何朋友,他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里?莫非是找错人吧?”陈石星连忙问道。   店主人道:“不会错的,他们说出你们的年龄、相貌,你们的坐骑,和陈相公携来的木 匣子,每一样都描述得很清楚,想来当然是你们的朋友了。至于他们怎样知道你们住在这 里,那我就不知道了。”   云瑚笑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出他们是姓甚名谁呢?”   店主人道:“我问过他们,他们说待两位相公回来,只须我一讲你们就会知道的了。” 亦即这两人并没留下姓名。   云瑚说道:“那你讲呀,这两个人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店主人道:“来的是一男一女,年纪和你们差不多。衣着很好,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小姐。”“原来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向他打听陈石星,一出手就赏他十两银子,是以他对 这两个人自是甚有好感,当时也不便多加盘问了。   陈石星如有所思,忽地问道:“那个男的可是随身带有一管玉萧的!”   店主人道:“不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碧绿可爱的玉萧呢。他说话之时,就是拿着 玉萧在手上盘弄的。这么说,这两个果然没错是贵友了吧。”   陈石星道:“我是最近见过他们,却不算是什么深交。他们没留下姓名,可留下地址 吗?待我去回拜他们?”   店主人道:“我还没讲完呢,他们听说两位外出未归,很是失望。   那少年向我借了纸笔,留下一封情给你。我没敢拆开来看,想必信上写有地址!”   陈石星接过那封信,说道:“好,多谢你费神替我招呼朋友了。我准备明天回拜他们, 今晚想好好睡一觉。若是有别的人找我,你可别要说我在这里了!”说罢,赏给那店主人一 锭元宝,约莫也有十两左右。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哪曾见过如此豪阔的客人,接过银子,眉 开眼笑,忙不迭的答应,心里想道:“怪不得相士说我立秋之后要行好运,果然今天一天之 内,就接到了两个财神。”   陈石星和云瑚回转房间,关上房门,悄悄说道:“这两位朋友,恐怕就是咱们昨天在路 上碰见的那‘八仙迎客’中最后的‘二仙’了?”   云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两个人正是一男一女,男的腰间插有一管玉萧的。看 来他是为了常识你的琴技想要和你结交的,你去不去拜访他们呢?”   陈石星道:“且看一看他这封信上写的什么再说吧。”   打开信一看,只见写的是:   “湘漓分界,道左识荆,流水高山,得聆雅奏,仰慕弥深,渴欲攀交,但盼俯允。弟以 别事羁身,匆匆来去,榕城虽好,未许淹留,兄台若肯折节下交,请于三日之内,一来阳 朔,建花峰上,同观日出如何?”   下款的署名是“葛南威”,另外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兄台意欲会晤之人,莲花峰上, 或许亦能相见。又及。”信的正文还不怎样,看了这行小字,陈石星却是不觉呆了。   正是:            道旁逢怪客,约会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七回 恩怨难分悲侠士 琴萧合拍觅知音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七回 恩怨难分悲侠士 琴萧合拍觅知音   云瑚诧道:“你怎么看得呆了?”   陈石星把信递过去给她,说道:“你看看吧,这不是很奇怪么?”   云瑚笑道:“嗯,这人的文笔倒是不错,书法更佳。他想和你结交呢。”   陈石星道:“我不是欣赏他的书法,我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谁?你听过葛南 威这个名字么?”   云瑚摇了摇头,说道:“爹爹在生之时,和我说过的一些武林人物,都是成名已久的的 人物。这姓葛的年纪比咱们大不了多少,爹爹自是不会知道他了。爹爹没有说过,我也不知 他的来历,不过从他这封信的语气看来,他却是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要我的是什么 人。我猜他所指的人不是一柱擎天雷震岳,就是铁掌金刀单拔群了。莲花峰离此远吗?”   陈石星道:“莲花峰是阳朔境内的名山,就像独秀峰之于桂林一样,阳朔离桂林不到一 百里,快马一天就可来回。”云瑚说道:“照他信上所说,雷大侠用和单叔叔可能就是在莲 花峰上相会,而不是在桂林相会了。”   陈石星道:“依你看,他这话可以相信吗?”   云瑚沉吟半晌,说道:“这个葛南威乃是咱们昨日在路上碰的,那‘八仙迎客’中最后 ‘二仙’的那个男子,这是可以确定的了。”   陈石星道:“他的信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是在湘漓分界处听到我弹琴的,他又带着玉 萧,当然一定是那个识得我这焦尾琴的少年无疑。”   云瑚说道:“八仙迎客,定有盛会,葛南威既是‘八仙’之一,他约你到莲花峰相见, 可知这个盛会定是设莲花峰上。那么一柱擎天雷大侠和铁掌金刀单拔群偕同赴此盛会,那也 是意料中事了。”   陈石星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咱们碰上的‘八仙’,每一个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 人,那主人自必更是奢拦人物。也只有能够称得到‘八仙’的人物,才请得到雷大侠和单大 侠这样的客人。”   云瑚说道:“说不一定雷大侠就是那个主人也未可知。”   陈石星道:“好,那么这个约会我是应该去赴的了,好在阳朔离此不过一天路程,咱们 最后一天才去世还不迟,今晚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先去侦查那帮在我旧家的瓦砾场中 翻泥动土的是谁。趁着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小睡一觉,先养好精神吧。”   云瑚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陈石星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做了一会吐纳功夫,待到三更 时分,轻轻一弹墙壁。们们的房间乃是相邻的,云瑚早已换上了夜行衣,一听到声音,便即 穿窗而出。两人施展超卓的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溜出了那间客店。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已是来到那片瓦砾场中,周围静悄悄的但闻虫声唧唧。   云瑚说道:“似乎没人来过。”   陈石星道:“咱们本来是守株待免,那‘野免’不定今晚就会自己撞来。不过希望虽属 渺茫,也还是耐心守他一守吧。”   云瑚说道:“好,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藏。”   好在山上到处是奇岩怪石,就在瓦砾场的不远之处,便有两块形如情人拥抱的石头,中 间恰恰有可以让人们容身的空隙。   过了一会,云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咦,好像是当真有人未了。”陈石星道:“先别 声张,且看来的是什么人吧!”   片刻之后,瓦砾场中出现一个黑影。月色朦胧,看得不很清楚。但由于是陈石星很熟的 人,定睛看了一会,还是认出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以后,不由得惊奇之极!   云瑚悄悄问道:“是谁?”她从陈石星的神色之中,已经知道他认出此人。   陈石星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是一柱擎天雷震岳!”   来的竟是一柱擎天,非但陈石星没有想到,云瑚也是始料之所不及。低声问道:“出不 出去会他?”   陈石星道:“别忙,且看他做什么。”   陈石星本来已是不再怀疑一柱擎天的,但想不到来的竟然是他,这刹那间,他不由得又 是暗暗生疑了。   “丘迟说过,一柱擎天嗜武如狂,少年时候,也曾想过拜张大侠为师。他是并不知道云 大侠已经把刀谱和那几页无名剑法交给我的……”   心念未已,早见雷震岳手里拿着一柄铁铲,果然就在瓦砾场中挖掘起来。   陈石星心道:“好呀,原来一柱擎天果然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他是不是和尚宝山等人 串谋害我爷爷,我还未有确切证据,不过他觊觎刀谱剑法,却是行为可耻了。他既是这样的 人,那么害我的爷爷也不为奇。”他还未决定应该怎么做,忽见一柱擎天停下来了。   月色朦胧,隐约可以看见一柱擎天乃是弯下腰来拨弄泥土。   云瑚和陈石星咬着耳朵说道:“那个地方是咱们挖过的,他大概是看出咱们经来过了, 奇怪,他今晚的行事……”   陈石星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猜,当然是来找寻刀谱和剑法的了。”   云瑚说道:“纵然如此,内中恐怕也是别有因由。一柱擎天雷大侠我想是不至于贪图别 人的东西的。”   陈石星道:“哦,你还相信他是好人?”不过,他的心里虽然不能同意,却也不愿在此 时此地与云瑚有所争辩,以防一柱擎天听见。   云瑚用细如蚊叫的声音说道:“好吧,咱们先莫乱猜,且看他究竟干啥?”   只见一柱擎天哼了一声,伸直腰躯,冷冷说道:“我只怕你们不来!”接着好似侧耳细 听什么声音似的。   陈石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心目中的‘你们’是指谁呢?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和云 瑚到了桂林,难道他已察觉了我们的声息?”   一柱擎天忽地跑出瓦砾场,陈石星心头一震,只道已经给他发现,慌忙手按剑柄。云瑚 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不可造次!”   一柱擎天身形一闪,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就在瓦砾场边,距离陈云二人藏身之处不过数 丈之遥。   过了片刻,陈石星听得有脚步声跑来,来的是两个黑衣人。手中也是各自拿着一柄铁 铲。   陈石星方始明白,原来一柱擎天是早已听见夜行人的声息,他说的“你们”,是说的这 两个人。陈石星不禁又是诧异、又是惭愧:“这两个人跑得这么近我才发现,眼观四面耳听 八方的本领我和一柱擎天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只不知这两个家伙又是何等样人?但看这情 形,大概不会是一柱擎天的党羽。”   心念未已,只见那两个人已是踏进瓦砾场中,不约而同的都是“咦”了一声。   “看这情形,好像刚刚有人来过?”一个说道。   “咱们可要小心一些,不知是何缘故,听说各地的高手纷纷来到桂林呢。其中有渭水渔 樵,有湘江双侠,有市隐人屠,有黄石道人,甚至还有人说一柱擎天也回来了!”另一个人 道。   “啊,那不是正邪两派高手,差不多全都来了?”   “就是呀,所以咱们非得特别小心不行。这些正邪两方的高手,不论哪一个人,都比咱 们的本领高强得多!”   “但也正因如此,咱们非得赶快把宝物挖出来不行!否则只要有一个知道这个所在,那 就糟了。”   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陈石星亦已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似曾相识,陈石星蓦地想 了起来,云浩在他家中养伤的最后一晚,在地下的密室中打死了一个闯进来强盗,云浩就是 因此将凝聚起来的真气全都耗掉以至不治身亡的。在他刚刚断气之后不久,有一帮强盗又来 搜查,幸好未曾发现那个密室,就不知怎的似乎是给什么人吓走了。这两个人就是那帮强盗 之中的两个。   “怪不得他们知道跑来这里发掘,他们是抱着侥幸之心,希望可以找得到云大侠留下的 ‘宝物’。不过我也别忙对付他们,且看一柱擎天怎样?”陈石星心想。   那两个人发觉刚刚有人来过,不觉有点害怕起来。正当他们在瓦砾场中嘀嘀咕咕,不知 是赶紧发掘的好,还是暂且离开的好,一柱擎天雷震岳突然跃出,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 就到了他们的面前了。   “你,你是谁?”那两个人大吃一惊,想要动手又不敢动手。   “我是雷震岳。陈琴翁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为什么跑到我的朋友家中翻泥动土?快 说!”雷震岳喝道。   “啊,原来你老是一柱擎天雷大侠,真是失敬了!我们是黑虎帮的,和毒龙帮也有点交 情。”   “我不管你们是毒龙帮还是黑虎帮,也没功夫和你们拉交情、套关系,快回答我的问 话!”   “雷大侠,我可请问你来这里作甚吗?说不定咱们都是……”其中一个慑慑嚅嚅说道。   一柱擎天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什么东西,也配管起我来啦?现在是我向你们问话, 你们赶快回答,你们来这里挖掘什么?你们背后还有些什么人?”   “好,好,我都说给你听。雷大侠,请你耐心听我们禀告。”那两个汉子装作非常恭敬 的样子,让一柱擎天放松戒备之心。听他们“禀告”,忽地不约而同的突然举起铁铲,向一 柱擎天当头砸下!他们并非不怕一柱擎天,恰恰相反,而是恐怕说出真情,一柱擎天也不会 放过他们。倒不如突施偷袭,说不定侥幸成功,杀掉一柱擎天,他们也可以名扬天下了。只 听得当的一声,一柱擎天双臂一振,两柄铁铲都飞上了半空!   一在擎天的掌力不但把两柄铁铲震得飞上半空,那两个大汉的胸口也同时如受铁锤一 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呼声惨不忍闻!   陈石星看得不禁暗暗吃惊,“一柱擎天果然名不虑传!就不知他是友是敌?”自忖自己 虽然练成了无名剑法,只怕也是未必就能胜得过他。   就在此时,忽地又有一条黑影捷如飞鸟的来到了瓦砾场中,身法之快,比起一柱擎天有 过之而无不及!   那两个黑虎帮的汉子如遇救星,连忙向这人跑去,齐声叫道:“章师傅救我!”   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从前御林军中的第二名高手,如今则是龙府总教头的章铁夫!   一柱擎天似乎并不认识他,脚步不停,长臂一伸,仍要抓那两个汉子,喝道:“旁人给 我滚开,否则可休怪我不留情面!”   章铁夫纵声笑道:“你想杀人灭口么?”笑声中双掌猛的劈出,四掌相交,发出郁雷也 似的声音,震得躲在数十步之外的陈石星都感到耳鼓嗡嗡作响。   看来双方竟是功力悉敌,一柱擎天晃了两晃,章铁夫倒退三步,方能稳住身。   云瑚说道:“大哥,你还在犹疑什么?咱们当然应该出去帮一柱擎天!”   陈石星尚在踌躇未决,低声说道:“一柱擎天不会输给他的,咱们看一看再说吧!”不 料就在这一瞬间,当前的形势又是突然一变。   那两个汉子躲到章铁夫背后,正自以为有了护身符,不料章铁夫突然反手一掌,把这两 个汉子一齐击毙!临死之前的惨叫吓得云瑚也是不禁为之毛骨惊然!   一柱擎天喝道:“好呀,原来是你想要杀人灭口!你是何人?”   章铁夫笑道:“雷大侠,我是帮你下手。反正这两个人亦已给你的掌力震伤内脏,决计 不能活了,何必还要让他们多吃苦头?”   一柱擎天冷冷说道:“阁下好狠的手段,雷某还要领教数招!”   掌风呼呼,砂飞石走。闪电之间,双方已是拼了三掌,最后一次双掌并不相交,章铁夫 侧身一让,两股掌力向同一方向扫去,“轰”的一声,把一块石头打得粉碎。   云瑚正想叫陈石星出去,场中却忽然罢手不斗了。章铁夫闪过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一柱擎天怒道:“你笑什么?”   章铁夫笑道:“久闻一柱擎天刀掌双绝,今日幸会,果然名不无虚。只是你和我拼掌, 却是未免有点不聪明了!”   一柱擎天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打不过你?”   章铁夫道:“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已经对了四掌,料想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何人了吧?咱 们再比下去,或许是我斗不过你,你要胜我,恐怕少说也得三百招开外吧。再过三两天,你 还要赶莲花峰之会呢!在那个场合里,说不定还会有人与你为难的。我对你却并无恶意,你 何苦为我耗损真力?”   一柱擎天呆了一呆,说道:“阁下的混元一忌功也是我生平仅见,你太客气了,再斗百 招或许是我输给你也说不定。当今之世,有如此深厚的混元一忌功的只有一人,敢情阁下就 是二十余年之前,与丘迟并称御林军中两大高手的章铁夫么?”   章铁夫笑道:“多谢雷大侠给我脸上贴金,章某愧不敢当。现在咱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 了吧?实不相瞒,二十年前,我已是想结识你了,只恨无缘识荆。”一柱擎天缓缓说道: “多承抬举,你想和我说什么?”   云瑚诧道:“怎的雷大侠好像和他越说越客气了?”   陈石星冷笑道:“什么大侠,我看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他自忖双剑合壁,要胜章铁夫 虽然能够,已是不易,倘若一柱擎天当真与章铁夫是“一丘一貉”,那只怕双剑合壁也是要 败给他们联手的了。   云瑚摇了摇头,看来她还是不敢相信一柱擎天竟然和章铁夫是“一丘之貉”,但发生在 眼前的事她却无法解释,只好依从陈石星的话,先看下去再说了。只听得章铁夫说道:“你 一定怀疑我来这里做什么?”一柱擎天道:“不错,我正是要问你这句话!”   章铁夫笑道:“雷大侠,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一柱擎天哼了声,说道:“你这是明知 故问!”   章铁夫笑道:“如此说来,雷大侠是承认了来此的目。是和这两个黑虎帮的目的相同 了?”   一柱擎天道:“你也是这个目的吧?”   章铁夫哈哈笑道:“雷大侠,你猜错了。看来你是未曾知道!”一柱擎天怔了一怔,说 道:“知道什么?”   章铁夫道:“张丹枫的剑法早已有了得主,你还在这里发掘,翻遍了每一寸泥土都是没 有用的!”   一柱擎天似乎吃了一惊,亢声问道:“得主是谁?”   章铁夫道:“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一柱擎天道:“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是不是姓陈?”   章铁夫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猜着是谁了。但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小子是你老朋友的 孙儿的!”   一柱擎天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得主?”   章铁夫说道:“就在不到十天之前”,我刚和他交过手。”   一柱擎天道:“哦,你这次来桂林,为的就是要找这小子吧?”   章铁夫淡淡说道:“那也并非全是为他。”   一柱擎天道:“啊,对了,听说你是在龙大人那儿得意?”   章铁夫哈哈一笑,看来甚是得意,却不回答一柱擎天的问话,半晌说道:“雷大侠,你 和我可能不是一条线上的朋友,但有一桩事情,咱们要是能衷诚合作的话,却是对大家都有 好处的,你愿意和我谈这宗交易吗?”   一柱擎天道:“请说!”   章铁夫笑道:“桂林三花酒我是闻名已久的了,你请我喝一杯好吗?”   一柱擎天翟然一省,笑道:“对,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来到桂林,我也该稍尽地主 之谊,就请你和你的朋友到小处喝一杯吧。”   章铁夫哈哈笑道:“雷大侠,人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宗交易还有别的朋友也要插 手。好,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陈石星待到不见他们的影子之后,叹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当真不错。瑚 妹,你还说我错疑一柱擎天么?”   云瑚说道:“我还不敢相信雷大侠当真如此之坏?”说不定另有用意?”   陈石星道:“什么用意?”   云瑚说道:“我也猜想不透,不过从章铁夫的口气之中,却可证明雷大侠并非早就和龙 家有勾结的。他不是说他和雷大侠本来不是一条线的。”“   陈石星道:“但他们却要合谋害我!”   云瑚说道:“他们没有如此说呀?”   陈石星道:“他们谈的什么交易,还能是别的么?”   云瑚说道:“虽然我亲耳听见他和章铁夫的谈话,亲眼看见他和章铁夫一同离开,但我 还是不能相信一柱擎天竟与章铁夫同流合污,串谋来害咱们,好在反正最多不过三天,事情 就可以水落石出。”   陈石星道:“你是指三天之后的莲花峰之会?”   云瑚点了点头,说道:“葛南威说,你在莲花峰上会见到所要会唔的人,我想十九就是 一柱擎天了。说不定单叔叔也在那儿。那时你可以当面问个明白”。   陈石星微喟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云瑚本来是相信一柱擎天的,但她也是不能解释刚才所见所闻之事,陈石星是如此疑 虑,她的信心也不禁有点动摇了,半晌说道:“那么莲花峰之约,咱们去呢还是不去?”   陈石星道:“去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却也不能不小心提防。葛南威是怎样的人,咱们 也还一无所知呢。虽说看来似乎是个侠义道。”   云瑚沉吟半晌,说道:“你是害怕说不定是葛南威也是和一桂擎天串通了的?”   陈石星道:“但愿不是如此。”   云瑚说道。”倘然他们真是合谋,你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   陈石星道。”我正在想个法子要怎样去呢?”   云瑚不敢打断他的思路,走了一会,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踏过花桥,就将回到他们那间 客店了。云瑚问道。”想出法子没有?”   陈石星笑道:“明天早上我和你说。”云瑚嗔道:“你卖什么关子?”陈石星笑道。” 不是卖关子,这法子是否可行,要到明天早上方才知道。”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那间客店,已是五更时分。云瑚胡乱睡了一觉,醒来之时,已 是红日当窗。   梳洗过后,过隔邻敲陈石星的房门,房门却没回答。店主人走来说道:“陈相公一早就 出去了,他说待会儿就回来的。你老先用早点吧。”   吃过早餐,云瑚在房间里等了又差不多半个时辰,栋石星方始回来。   “啊,你到哪里去了?”云瑚问道。   “我雇了一条船,待会儿咱们就动身到阳朔去。房饭钱我已结算清楚了。你收拾行囊 吧。”   “马上就去吗?为什么不走陆路?”云瑚不禁有点诧异了。   陈石星笑道:“你听过‘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这句话么?从桂林到阳 朔,溯江而上,那是风景荟萃之区,咱们一叶轻舟,徜徉山水之间,可以从容浏览。倘若骑 马从陆路走,那可当真是走马看花了。”   云瑚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闲情逸致。”   陈石星笑道:“反正咱们留在桂林,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不过,我之所以要从水路 去,当然也并非只是为了浏览风景。”   云瑚笑道:“你别以为我胡涂,我也猜想到了,葛南威约你三日之后在莲花峰相会,咱 们要是从陆路去,恐怕难逃他们的耳目,你是害怕这个,对吗?”   陈石星笑道:“你很聪明,一猜便着。咱们提早坐船去,他们可能是想不到的。小船可 以直达莲花峰下。我已算准时间,恰好在第三天的晚上到达。咱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上 山。   云瑚道:“咱们的坐骑怎办?”   陈石星道:“可以留在桂林。”   云瑚说道:“托这间客店的主人照料么?你就敢这样相信他?”   陈石星低声道:“那个舟子是我的少年朋友,小时候我在漓江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 接着笑道:“他初时觉得我似曾相识,可还不敢相认。后来我唤他的小名,他才大喜如狂。 这个朋友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云瑚说道:“你是要把这两匹马寄养在他家中?这是咱们从江南双侠借来的坐骑,万一 失了怎办?”   陈石星道:“也只好冒个险。要说万一碰到意外的话,咱们骑马到阳朔去,可能碰上的 意外说不定会更多更大。”他这么说,云瑚只好同意了。当下陈石星带领云瑚从客店出来, 走到花桥底,他那舟子朋友,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   那少年舟子看见云瑚这样俊秀人物,更为诧异,不过他却是相当机灵,陈石星又是与他 先说好了的,是以也没多问,完全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们。陈石星把两匹坐骑交给他的家 人带回去,便即下船。   小舟开行之后,那舟子方始笑道:“陈大哥,一别数年,你阔起来啦,这几年你是在哪 里得意?怎的今日方始荣归?”陈石星笑道:“什么得意?什么荣归?这几年我不过是靠着 这张琴在江湖上混饭吃罢了。小柱子,说实话,我还羡慕你呢。你有这条小船,不必受人家 的气,凭自己本领就有饭吃,在江湖上混,那苦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那舟子道:“这话也说得是,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里有的是鱼虾,虽然有时辛 苦一些,倒也穷得快活。小石子,那年你家遭受火灾,听说你爷爷烧死了,又没见你,不知 你生死如何,我心里真是非常难过。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小石子,你有 钱也好,没钱也好,我对你都是和以前一样。你不如回来吧。咱们哥儿俩一同捕鱼,不很好 吗?我还想跟你学弹琴呢。”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挚,陈石星不觉眼角沁出泪珠。   “我不是回来了吗?将来我是准备重建家园,就像爷爷一样,在七星岩下过这一生的。 不但我要回来长往,这位朋友也要在这里住下去的。”   “真的?嗯,你这位朋友高姓大名,我还没有请教呢?”   云瑚捏了一个假名,说道:“对你们贵地的风景,我是早已仰慕的了。我是真的想做桂 林人的。不过我恐怕还要回故乡一趟,然后再来。”   舟子笑道:“你先看一看桂林阳朔的风景也好,看过之后,你更想来了。你是小石子的 朋友,我是十分欢迎你来的。”   云瑚道。”陈大哥,原来你的小名叫小石子,我现在才知道。”   舟子笑道:“我和陈大哥小时候都是互相叫对方的小名的。他的名字是陈石星,我唤他 作小石子,我的名字是刘铁柱,他就叫我小拄子。”   说话之间,小舟已是顺流而下,在平如镜面的漓江之上,滑行于波光流影之间了,叠彩 山、还珠洞、伏波山等等奇峰异洞,随着船身的移动,缓缓向后退去。不多久已是过了穿山 和斗鸡山。穿山矗立江心,有岩洞可容小舟通过,据说是汉朝的大将军马伏波一箭射穿的。 斗鸡山形如振翅昂头的公鸡、气象峥嵘。云瑚不禁欢喜赞叹,说道:“我以前读韩愈的诗, 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还以为是诗人的夸张,天下哪有这样清丽的山水?如今身立其 境,果然是如在画图。”   陈石星道:“写漓江这一带风景的,还两句名诗:高眠翻爱漓江路,枕底滂声枕上山。 是明初俞安期写的。”   云瑚躺在舱中,仰望山景,笑道:“果然是枕底涛声枕上山。写得真妙。”   舟子忽然笑道。”你们谈的什么诗词歌赋我都不懂,不过喜欢坐船到阳朔去看漓江风景 的外地客人可真不少,尤其是这两天。”   陈石星正想向他打听,乘机问道:“这两天的许多外地的游客雇船到阳朔去吗?”   舟子说道:“是呀。前天就有几个北方口音的客要雇我这条船,后来他敢情嫌我这条船 太小,改雇了贺老三的那条大船。”   陈石星道:“阳朔有什么奢拦人物吗?我的意思是说像一柱擎天雷大侠这样的奢拦人 物。”   舟子说道:“不错,我想起来了。阳朔有个富豪,听说家里养有许多武师,他本身也会 武功。当然没有雷大侠的名头那么响,但也远近知名。听说他过几天做六十大寿,说不定那 些外地客人是从各处赶来给贺寿的。”   陈石星忙道。”那个人是谁?我却不知阳朔有这么一位奢拦人物。”   舟子说道:“这人姓杨,名虎符。听说他的家就在碧莲峰上。我也是这两年常去阳朔, 才听人说起他的。”   陈石星心里想道:“在江湖上我可没有听人提过杨虎符此人,恐怕只是阳朔的土皇帝一 流人物吧?以他的身份,恐怕也还不配请得动八仙迎客?但也许是我见闻不广。待到了阳 朔,再查个明白。”当下问道:“今天有没有外地的客人坐船到阳朔去?你知道吗?”   舟子说道:“雇船的外地客人,昨天起就没有了。你知道的,走水路到阳朔要三天两 夜,比走陆路慢得多,走水路的客人,大概都是想从容浏览风景,所以提早动身。要是今天 才坐船去,就赶不上那位杨大爷的寿辰正日了。”   陈石星正是担心走陆路会碰上江湖人物,惹起注意,才走水路的。听了舟子朋友这番 话,方始放心。   那舟子忽地又想起一事,说道:“你刚才说起一柱擎天雷大侠,我倒想起来了。你爷爷 不是他的朋友吗?在你家遭遇火灾之后,他还来向我们打听过呢。”   陈石星道:“不是听说一柱擎天在那一年也不知怎的失踪了吗?”   那舟子道:“是呀,这件事可是有点古怪,就在你家失火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雷大侠的 家也给一把火烧干净。随后也就没谁见过雷大侠啦。”   陈石星道:“那他是几时向你们打听的?”   那舟子道:“那是雷家失火之后的第三天。不过不是雷大侠自己来,是他的一个老家人 来向我们打听你们祖孙。”陈石星道:“他不去找寻主人,反而来关心我们,这倒真是有点 奇怪了。”   舟子说道。”雷大侠人称一柱擎天,这外号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知?”   陈石星道:“我听爷爷说过,他这外号包含有两个意思,一是将他比作桂林的独秀峰, 乃是天南一柱;二是说他爱护朋友,如擎天一柱,抱庇有难之人。”   那舟子道:“是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没有什么奇怪了,雷大侠可真是个够朋友的人, 据那个老家人说,在你家失火之后的第二天,他本来要亲自来看的。只因午后方始得到消 息,适值家中又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是以无暇抽身。他特地嘱咐那老家人来打听你 们祖孙的消息。那老家人就在当晚离开雷家,到东门外一个亲戚家里住,准备第二天一早, 就近到七星岩你家察看和打听消息,不料当晚雷家也遭火灾,那家人侥幸逃过一场灾难,也 不知主人生死如何,由于这个突发的意外,所以他才延迟至第三天方才找着我们,打听你家 的消息。   “那老家人说,不管主人是生是死,他的嘱咐还是要照办的。首先要知道你们祖孙确实 的消息,是生是死,生养死葬,他都要替主人完成心愿,照顾你们。只可惜他向我们打听, 我们却是不知。唉,雷大侠对朋友如此义气深重,我虽然不觉得特别奇怪,也是不禁为之感 叹了!”陈石星冷笑道:“他这样关心我和爷爷,我也是感激莫名,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他 了。”   那舟子似乎没注意到陈石星的态度有异,继续说道:“最近我听到风声,说是雷大侠尚 在人间,前几年他是在失火之后到外地去的,如今已回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愿天怜 善人,这是真的。”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冷笑:“昨晚我还见过他呢,但这个许多人心目 中的‘善人’,却是和豪门的鹰爪同在一起。”当然这件事情,他还是不便告诉这个舟子 的,虽然这个舟子是他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小舟续向前行,到了宽阔的江面。江上有六七艘 “渔鹰竹筏”,正在捕鱼,云瑚未曾见过,看得出了神。   “渔鹰”即是鸬鹚鸟,漓江的渔民善于训练鸬鹚鸟潜水捕鱼,故此唤作渔鹰。但见竹筏 上一只又一只的鸬鹚。按照主人所发的讯号,一探头便钻到波心,当它们从水里冒出来时, 嘴里已是衔着肥大的鲜鱼,跃上木筏,乖乖的献给主人了。云瑚笑道:“真是有趣,鸬鹚为 什么不吃鱼呢?”   那舟子道:“它的颈上是套着铜环的,大鱼吞不下去,只能吃小鱼。你瞧,它的主人现 在不是换了一条小鱼让它吞食吗?”   那只鸬鹚,给主人献上大鱼,换来一条吞得下的小鱼,又心满意足的潜到水里去了。   云瑚说道:“你们渔民真是聪明,会训练鸬鹚捕鱼,这种鸟也真有用。”   陈石星淡淡说道:“我可不喜欢鸬鹚!”   云瑚翟然一省,说道:“不错,它像是豪家所蓄的鹰大。专欺负弱小的人,好换取主人 的冷饭残羹。”   舟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比喻可有点不伦不类,渔民怎能和豪家作比?”   云瑚笑道:“我只是就鸬鹚本身来说,对不起,我忘了鸬鹚是你们渔家的宠物了。”   陈石星忽地冒出一句话来:“但愿咱们不至于变成鸬鹚口中的鱼!”   舟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说道:“这两年渔税又加重了许多,我们做渔民的也真是有 点害怕会像小鱼一样给别人吞下去呢。”   第二天小舟出了临桂县属,开始进入阳朔县境。朝阳透过红霞,两岸群峰都给映照得红 艳艳的。彩云倒洒江面,水天一抹,天水相连,简直分不出是水是天。   过了两个浅滩,奇峰突起,舟子抬着一座形如紫金冠的山峰,说道:“这就是阳朔的第 一座名山冠岩了。”   冠岩是一座临江的岩洞,陈石星虽没游过,却也久闻其名。对云瑚说道:“我读过一段 前人评述桂林诸洞的文字,背给你听:大抵桂林岩洞,爽朗莫如龙隐,幽逮莫如楼霞(即七 星岩),而寒冽清幽,兼山水之奇者,则莫如冠岩之胜!嗯,小柱子,听说这冠岩是可以乘 小舟进去的,是么?”   舟子说道:“水涨的时候,洞口淹没,无法深入。现在水浅,或许可以进去,咱们试 试。”   小舟缓缓划入洞门,内部开朗,钟乳纷呈,如剑如戟,蔚成奇观。洞内一脉清泉从暗处 流出,入口清冽,沁人脾腑。陈石星道:“从前有个诗人名叫蔡文曾的,写过一首咏冠岩的 待,诗道:‘洞府霏霏映水门,幽光怪石白云堆,从中一脉清流出,不识源头何处来?’这 诗句倒是显然描述冠岩的实景,不似老杜吟咏桂林的诗是向壁虚构。”   内洞狭窄,无法深入,但微弱的天光,自顶照射,也可看见周围高峭的石壁,苍苔石乳 五光十色,奇丽无俊。云瑚赞叹道:“冠岩能与七星岩相提并论,果然名下无虚!”   出了冠岩,前面就是阳朔一个著名的风景绣山了。   绣山,山如其名,远远看去,有如一幅高悬七彩锦绣,红、黄、褚、绿、青、蓝、 紫……山上各种颜色的岩石,在峭壁上织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图案!   云瑚衷心感叹:“啊,真美!陈大哥,好在我听你的话走水路,否则可是错过眼福 了!”   舟子忽道:“小石子,请你弹一弹琴给我听好么?你知道小时候我是很喜欢听你爷爷弹 琴的,我还记得他老人家最喜欢坐在七星岩上那个石台,面对漓江弹琴。他说要在好山好水 的地方,才能弹出好听的琴音。”   这段江面乃是漓江中游,渔鹰筏子早已没有了,远处只有几只渔船,料想去给杨虎符拜 寿的客人,决计不会坐这种渔船,不怕给江湖人物听见。   陈石星在这如画的山光水色之中,也是不禁逸兴纷飞,好友之请,难以推辞,于是为他 弹了一曲“水乡吟”。琴声宛若与水声拍和,听得云瑚与那舟子都是心神如醉。一曲告终, 那舟子说道:“小石子,真有你的,你弹得这么好听,就像当年你的爷爷一般。”云瑚则在 笑道:“陈大哥,你今天弹的,可当真是不折不扣的高山流水之音了!”   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忽地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长啸,好像是为这美妙的琴音喝采, 陈石星吃了一惊,好生后悔。那舟子道:“咦,小石子,你怎么啦?神色好像有点不对?”   陈石星道:“没什么。小柱子,你听见啸声么?”那舟子道:“我没有留意。恐怕是你 听错了吧?”   陈石星道:“没错,我听见的真是人的啸声,不是水声。”   那舟子笑道:“真是啸声,也不值得奇怪。这里的人最喜欢唱山歌的,据说古代柳州的 歌仙刘三姐也曾到过这里唱歌呢。小伙子和姑娘们在山里对歌,唱得兴高彩烈之时,高声呼 啸,是极寻常之事。”   陈石星不知啸声是从何处山头传来,远近既难判断,发啸之人是否具有内功也就难以推 测了。他只好希望是如这舟子所说了。   这一天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不过陈石星的心情稍微受了影响,对跟着的水 色山光,也只是如走马看花了。   第三天江面的水流转急,接连经过几个险滩。云瑚兴趣颇高,笑道:“我也想起两句 诗:滩走奔雷因石急,峰回残雾倚风行。虽然是咏巫峡,此处也颇有这个意境呢!”   陈石星赞道:“滩走奔雷因石急,峰回残雾倚风行。气象雄奇,意境超脱,真是好诗。 我也想起两句吟咏漓江的佳句:几程漓水曲,万点桂山青。却记不起是谁写的了。”说至此 处,忽地如有所触,半响,微微说道:“我想人的一生,恐怕也是有点像这漓江一样,有时 是水平如镜,有时却难免波涛起伏。’”   云瑚笑道:“好端端的你又生起什么感慨来了。”   陈石星道:“你说不是吗?前几年我和爷爷在七星岩下隐居,日子过得何等平静安宁, 这几年在江湖上过的日子却是涛惊波紧!”   云瑚说道:“漓江到底是平静的时候多,要是我的一生能够像漓江一样,我也已经心满 意足了。”   舟子笑道:“你们说的什么我不懂,我却喜欢这里的江流湍急。像这样的顺风顺水,中 午时分就可以到阳朔了。”上船之时,他们本来是准备今天晚上才能到达的。   陈石星道。”不,我倒不想太早就到阳朔。还是按照咱们原来的计划,最好是入黑时 分,泊舟莲花峰下吧。”   舟子怔了一怔,说道。”啊,你是想多点余暇,观赏风景?”   陈石星道:“是呀,要是想赶路的话,我们早已骑马从陆路走了。倘若乘船也如走马, 走马看花,那还有什么意思?”   舟子笑道:“要船走得如同奔马很难,要走得慢那还不易,你看我的手段吧,你要入黑 的时分靠岸,我就给你刚好入黑的时分靠岸。”   陈石星为了免致舟子起疑,把要小舟走得慢的原因说成是为了从容浏览风景。但当小舟 过了几个险滩,进入引人入胜的二郎峡之时,他却当真是给眼前幽美的风景吸引了。   进入二郎峡,江流重又惭复平静。陈云二人倚船栏眺望“九马画山”,但见九处高峰相 连,眼前展开的好像一幅瑰丽的七彩长卷,绣山和它相比,又如小巫之见大巫了。   云瑚说道。”这山名倒是有点古怪,为什么叫做九马画山?”   陈石星道:“你仔细瞧瞧,那九座山峰,是不是都像奔马?”   云瑚说道:“那么那个‘画’字呢?”   陈石星道:“也许是说这里的奇山异水好像画图吧?”   舟子说道:“这倒不是,它的得名是有一个传说的。”云瑚甚感兴趣,问道:“这传说 想必是很有趣的了?”   舟子说道:“不错,很是有趣。据说古代有一个巧夺天工的名画师,画了九匹奔马,那 九匹马变成神马,跑到这里,变成了九座山峰。”   过了九马画山,不多一会,舟子指着一座山峰说道:“这是画僮山,过了画僮山,就是 阳朔县城了。”在淡金色的晚霞中,云瑚凭栏眺望,只见那座山峰果然像是一个梳头的书 僮,双手垂立,姿态文静。   舟子把时候拿捏得准确之极,刚好入黑时分,舟泊碧莲峰下。那碧莲峰也是和独秀峰一 样,孤峰突起,一柱擎天,但似乎比独秀峰高得多。天已入黑,山谷看得不很清楚,但仍然 隐约可以看见一峰之上又分为五瓣,形似盛开的莲花。石壁磷峋,含青吐翠,意态幽绝,云 瑚赞道:“碧莲峰果然是名不虚传。阳朔山水甲桂林这句俗话,虽然或许稍为夸张,但有此 一峰,亦已足以和桂林的名山分庭抗礼了。”   舟子将船靠岸,说道:“天已黑了,你们还是在船上过一晚吧。省得去找客店麻烦。我 抓两尾鲜鱼给你们做晚餐!”   陈石星笑道:“小柱子,我倒想看看你捕鱼的手段,不过在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还是要 上岸的。”   舟子说道:“你们要游玩地方,也总得白天才行呀。何必麻烦去找客店?”   陈石星道:“我们另有去处,不必住客店的。”   舟子说道:“什么去处?”   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是有个新相识的朋友约我们来的。”   舟子不便再问下去,心头却是隐隐有点疑惑,心想既是有朋友相约,为何一定要待到天 黑时分方才靠岸,早点来到不更方便吗?   陈石星也知道舟子已是起疑,吃过晚饭,说道:“小柱子,你我是从小一起玩到长大的 朋友,我本不应该对你有什么隐瞒的,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阳朔,并非只是为了游山玩水, 而是还有别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无益有损,所以我要请你原谅,不能告诉你了。 三天之后,我准备回到你的家里,但也说不定,万一不能回来,那就要请你替我照料那两匹 马,将来会有人向你取回的,只要他说得对,你就给他。”当下将江南双侠的姓名、相貌说 给舟子知道。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子,给他当养马的费用。   舟子吃惊不已,呆了好一会子,方才说出话来。   “小石子,银子你收回去。我虽然穷,两匹马还养得起的。但我可在担心,为什么你有 准备不能回来的打算。你老实告诉我吧,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可能有性命之忧的?”舟子问 道。   陈石星笑道:“天有不测之风云,我不过是在作万一的打算罢了,大概还没有这样的危 险。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舟子说道,“小石子,你不要去了,好吗?”   陈石星道,“这次的约会对我关系很大,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现在我不能够告诉 你,但要是我能够回到你的家里,我会说给你听的。”   舟子说道:“好,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在碧莲峰下等你。”   陈石星道:“不,我不想你卷入这个漩涡!”   舟子摇了遥头,说道:“不,这次请恕我不能听你的话,咱们从小就常常说过的,有福 同享,有祸同当,你还记得吗?”   陈石星见他坚持,只好说道:“那么这样吧,你等到明天日出之时,我不回来,你就一 定要回去。千万别打听我的消息!”   舟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也只好退一步答应了。   此时已是开始进入二更时分,陈石星与小柱子分手,带领云瑚,弃舟登陆,选择最陡峭 的北面,爬上碧莲峰。   云瑚叹道:“怪不得古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这个舟子朋友真够义 气,龙成斌这小贼饱读诗书,行为却是那等邪恶不堪。”   陈石星笑道:“要不是我知道他可堪信任,我怎敢把江南双侠的宝马给他照料。不过你 说的话恐怕也不能一概而论,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不错,但读书人也有根多好的,好比你的 段大哥,‘小王爷’段剑平,他文武全材,武功自然比龙成斌高,读的书也比龙成斌更多, 他不是很好吗?”   云瑚说道:“约你来此赴会的那个葛南威,他也算得是个文武全材的人,就不知他是好 是坏了,只盼他也是个好人。”   陈石星道:“我相信他是好人。”   云瑚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一柱擎天雷大侠呢?”   陈石星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令我起疑,除非他杀了章铁夫,否则我是不能相信 他的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是爬上山腰,云瑚说道:“你听,好似有弦歌之声!”   是晚月色朦胧,陈石星聚拢目光,凝神细听,指着一处说道:“你看,下面这座巨宅, 隐隐有灯光的光亮透出,弦歌之声就是从该处传来的,我还听得有猜拳喝彩的喧闹之声呢, 想必那就是寿星公杨虎符的住宅了。祝寿的宾客,闹酒闹到现在还没有散。”   云瑚说道:“一柱擎天想必也会来,我只盼单叔叔也是宾客中的一个。”   不知不觉之间,到了碧莲峰上,峰上峻松挺秀,怪石嶙峋,在黯淡的月光下更多一重神 奇幽秘之感,俯眺漓江,一水如带,渔火星星,渔帆隐没,翩如白羽。   云瑚说道:“我游过天台雁荡两座名山,若论高拨出云,雄奇壮丽,那自是天台雁荡远 胜此峰,但若论秀拔空灵之胜,此峰却是我生平仅见了。”   陈石星记挂着葛南威的约会,却是无心观赏碧莲峰的夜景。“他一定料想不到我会在三 更半夜到来的,想必是不会在峰上等我了。我怎样找他呢?”   心念未已,忽见前面一块草坪出现两个人影,云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主人已来,咱 们怎样?”原来出现的那两个人正是葛南威和那个那天和他并辔驱驰的少女。   陈石星道:“看一会再说。”   只听得少女说道:“如今已是将近更时分,我看你那位朋友恐怕不会来了。”   葛南威道:“月亮未过天心,就还是今天。我既然约他今天相会,就只能再等一个时辰 了。”   少女说道:“你为了等他,可错过了今天寿筵的盛大场面了。各处来的名人可真不少 呢。”   葛南威道:“我知道,盛筵的主人,名义上是杨虎符,实际乃是一柱擎天雷大侠。凭着 雷大侠的面子,各路朋友,哪有不来给他捧场之理。”   陈石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的所料不差,果然真正的主人是一柱擎天。”   那少女道:“你知道雷大侠因何要借杨虎符祝寿为名,邀请这许多朋友赴会吗?”   葛南威道:“我虽然给他充当‘八仙迎客’中的一个,却也不知他是甚来由。”   那少女道:“你有将你约会那位朋友之事告诉雷大侠么?”   葛南威道:“他的事情忙着呢,这点小事何必告诉他?何况那位朋友的来历,我也还未 知得清楚。”   那少女道:“他却向我问起你来了。”   葛南威道:“你怎么说?”   那少女道:“你和寿星公怎么说,当然我就这么说了。”原来葛南威一大清早便即提前 与杨虎符祝寿,推说是往探冠岩之胜,晚上回来参加寿宴,但怕万一不能如时赶回,先告个 罪。”   葛南威一来尚未知道陈石星的来历,二来也不知道陈石垦是否赴约,是以不敢把话说得 太实在了,以免有什么变卦。他是准备在和陈石星会面以后,才决定是否可以带这位新朋友 参加寿宴的。   这次来给杨虎符贺寿的宾客,大都怀着两个目的:其一是想见忽然在江湖上失踪了四年 的一柱擎天雷大侠;其二就是想游览阳朔的山水了。这天虽是正日,但寿筵晚上方开,所以 许多宾客都是和葛南威一样,一早就计划好了约伴同游。葛南威若非“八仙”之一,根本就 无须和主人先说。   葛南威以为一定可以在入黑之前回到杨家参加寿宴的,不意等到将近三更时候,还没有 看见陈石星来赴约。如今听说雷大侠也曾问起他,倒是不禁颇有歉意了。   “雷大侠是怎样问起我的?”葛南威问道。   那少女道:“有位宾客在酒酣之际,击筑(古乐器名)助庆,雷大侠忽然想起了你 来。”   葛南威道:“当世擅于击筑的寥寥无几,这位宾客想必是冀北人豪赵燕然。”那少女 道:“不错。”葛南威道:“他的筑击得如何?”那少女道:“你知道我是不懂古乐的,但 听他的击筑之声沉郁苍凉,却是令人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葛南威道:“筑声本来以沉郁苍凉为上,昔日荆轲刺秦王,朋友们给他饯行,高渐离击 筑,荆轲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传诵千百。赵燕然的筑击能令人悲 从中来,难以断绝,可以说得是当今之世的高渐离了。雷大侠大概是因为听了他的萧声,想 起我的吹萧吧?”   “不错,他还提起了另一个人呢。你猜是谁?”   “雷大侠相识满天下,我怎么猜得着。”   少女笑道:“他提起的正是你今日所要约会的人!”   葛南威又惊又喜,说道:“原来这位姓陈的少年,也是雷大侠的朋友吗?”   陈石星听到这里,也是不禁暗暗吃惊了。   “这少年是雷大侠的晚辈,他的爷爷才是雷大侠的好朋友。你不是想要知道他的来历 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吧,他的爷爷正是——”   “且慢,让我猜猜,他的爷爷一定是天下第一琴师陈琴翁!”   “你真聪明,一猜就着。据雷大侠说,陈琴翁晚年隐居在六星岩下,和他是时常往来 的。可惜前几年死了,他的孙儿亦已离开桂林。我想他所说的这个陈琴翁的孙儿,恐怕十九 就是你所约的这个姓陈的朋友吧?”   葛南威道:“那一定是了。”跟着苦笑道:“你还说我聪明,其实是我糊涂了,我早就 应该猜得到是陈琴翁的后人的。除了陈琴翁的后人,谁能弹得那样好琴?只可惜我不知道陈 琴翁晚年是隐居七星岩下,否则早就可猜着了。陈琴翁的孙儿叫什么名字,雷大侠可有说 么?我想他在客店所用的名了,恐怕乃是假名。”   少女道:“说了,那少年名叫陈石星。雷大侠还说,他听说陈石星亦已回到桂林了,叫 我们帮他留意呢。他很想找着这位老朋友的孙儿。”   “那你告诉他没有?”   正当时有好几位贵宾来和雷大侠说话,我见他应酬正忙,心想不如待你见到了那位朋友 之后,假如是陈石星的话,再和他一起去见雷大侠,给雷大侠一个意外的惊喜,不更好 么?”   陈石星躲在岩石后面,听到这里,也是暗暗吃惊,“好在我没有露面。哼,雷震岳之所 以急于找我,那还不是为了要帮章铁夫的忙,想把我捉去向他们的龙大人领功吗?这个葛南 威虽然是好人,但他尚未知道雷震岳是伪君子,我现在还是不能和他见面的。且听他们在说 什么?”   陈石星想知道的是章铁夫来了没有,但葛南威和那少女说下去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他们 并没有提起章铁夫。   葛南威叹口气道:“可惜如今已是将近三更,陈石星还没有来,恐怕是不会来了。你是 来找我回去的吧?我也是令你等得太心焦了。”那少女笑道:“这次你只猜中一半。”   葛南威诧道:“什么叫做猜中一半?”少女说道:“我等你等得心焦,那是真的。但并 非找你回去。相反,我要你留在这里,说不定要留到明天天亮。”葛南威道:“过了三更, 就是过了今天之约了,你以为陈石星还会来吗?”   少女说道:“不是为了等候陈石星。真正说来,要你留在这里的也不是我,我不过是替 他传话。”   葛南威越发诧异,问道:“是谁?”   少女说道:“就是寿翁杨庄主。”   葛南威大为奇怪,说道:“他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亦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席散之后他叫我进一间静室,悄悄告诉我,要我在三更左 右,到碧莲峰上,有一件大事可能发生。我问他是什么大事,他说到时你就会知道。总之有 一场好戏可看。他又问你回来没有,要是回来的话,就约你也到碧莲峰上相候。我本来想告 诉他,你已经在碧莲峰上的。但他还有许多约会,想来是和约见我一样,要知会其他朋友, 他神色匆匆,交代几句话便端茶送客,我也就只好马上赶来这里了。”   “他交代什么?”   “他叫我不论见着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不要出声,待他击掌为号,大家方才可以现身。”   “啊,他说的是‘大家’二字?”   “是呀,所以我敢推测他约来此处‘看好戏’的一定不止咱们二人。”   “这事可也真是神秘右怪,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少女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是有好戏可看, 咱们也不妨待下去。”   她尚还未知,除了她和葛南威之外,就在他们的身旁,还有两个人是想要知道这个闷葫 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陈石星疑惑不已,在云瑚耳边悄悄说道:“会不会是为了我呢?”   云瑚说道:“我想该不会吧。葛南威和这位姑娘并没泄漏出和你在此相会的消息,杨虎 符又怎能知道你会在三更左右来呢?何况若是为了对付你的话,一个雷大侠就已经够了,又 何需约那许多人?”   陈石星笑道:“那咱们也只好待在这里,等着看好戏了。”   云瑚说道:“是呀,反正现在已是三更,好戏就要上演了!”他们咬着耳朵说话,前面 的二人可听不见。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那少女低声说道:“好像有人来了,咱们躲起来,别作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人走到那块草坪,陈石星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原来来 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柱擎天和章铁夫。正是:            午夜峰头睹奇事,是邪是正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八回 别雁离鸿来锦瑟 振衣弹铗上莲峰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八回 别雁离鸿来锦瑟 振衣弹铗上莲峰   云瑚诧异之极,和陈石星咬着耳朵说道:“咦,想不到章铁夫这老贼也来了。”   陈石星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奇怪,此会的真正主人本来就是一柱擎天,他们正在互相 拉拢,一柱擎天又焉能不请这位朋友呢?”   云瑚仍然不敢相信一柱擎天甘愿与章铁夫同流合污,说道:“只怕雷大侠是另有用 意?”   “除了想巴结这个老贼,还有什么用意?”   “料想雷大侠不至如此不堪,再说这次的盛会,各方来的宾客纵然是龙蛇混杂,也还是 侠义道居多,雷大侠敢带这个老贼参与盛会,却是不能不令人有点疑心,难道杨虎符也不知 道这个老贼的身份?”   “只怕一般侠义道都给一柱擎天骗了。杨虎符足迹不出广西,章铁夫投靠豪门,在江湖 上敛迹亦已有二十年之久,杨虎符不知道他,那也并不稀奇。”   云瑚忽地说道:“我看没这样简单,杨虎符约人上碧莲峰看好戏上演,恐怕就是瞧雷大 侠和章铁夫的对手戏了。”   陈石星道:“那么咱们就不必争论了,看他们演的是什么戏吧!”   此时一柱擎天和章铁夫已经走到草坪中心,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说话了。   只听得一柱擎天说道:“老章,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约你来给杨虎符祝寿了吧?最初我 还有点害怕你没有这个胆量来呢。”   章铁夫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真正的主人了,你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是你出面 邀请,我还害怕什么?”   一柱擎天道:“我邀请你,并非仅仅因为我是主人,要请你这位贵客增光。我这点苦 心,想来你也该会知道了吧?”   章铁夫道:“约略猜到几分,但还是请你细道其详的好。”   听到这里,云瑚也不禁有点怀疑起来:“难道他们真是一丘之貉。”   只听得一柱擎天笑道:“你所要见的人,这次纵然不能说是全都见到,也见到了十之七 八吧!”   “不错,龙大人给我那张名单,敌我两边的人,的确是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   “有人认出你没有?”   “给龙大人效力的那班朋友,有几个是认出我的,他们当然不会说破。”   “龙大人要你捉拿的那些人呢?”   “我想他们大概也还未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在我和他们通名道姓时,我虽然捏造假名, 他们也会登时翻脸了。嘿嘿,不是我夸口,我的改容易貌之术,总还算过得去,我有二十多 年不和江湖朋友往来,除非是老一辈和我相识的人,才能看出我的庐山真貌了!”   一柱擎天道:“最令你注意的人是谁?”   章铁夫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你的好朋友铁掌金刀单拔群了。”   一柱擎天道:“你没料到他也来吧?”   章铁夫道:“这倒不然,龙大人是早就得到风声了的。不过,我却没想到他就是你要动 用‘八仙迎客’的贵宾了。”云瑚听到这里,不禁又喜又惊。心里想道:“单叔叔果然来 了。原来‘八仙迎客’,迎接的贵客就是他。雷大侠和单叔叔是生死之交,想来不至于出卖 他吧?但雷大侠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和章老贼密谈呢?”听到这里,云瑚对一柱擎天的信心也 不禁有点儿动摇了。   一柱擎天道:“为何没有想到?”   章铁夫道:“他虽然是你的好朋友,在一众宾客之中,他也是声望最高的一个,不过似 乎也未当得起要用‘八仙迎客’这么隆重的礼仪。‘八仙’中的‘渭水渔樵’、黄叶道人、 戒不嗔和尚等人,在武林中的地位也不过比他稍逊一筹而已。无论如何,铁掌金刀也还是不 能和当年的张丹枫相比的。所以,老雷,你如何使得动‘八仙’去迎接他,我都猜想不透 呢。”   一柱擎天缓缓说道:“八仙迎客,迎的并非仅仅是有铁掌金刀之誉的单拔群,同时也是 迎接金刀寨主特别请他作为代表的使者!”   章铁夫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不过他佯作不知,故意又再问道:“金刀寨主派他来做什 么?”   一柱擎天说道:“如今朝廷正和瓦刺讲和,双方都要‘袭灭’金刀寨主这伙义军,金刀 寨主派单拔群来的用意,你还不明白么?”   章铁夫道:“他是代表金刀寨主邀请各方豪杰相助。”   一柱擎天道:“一点不错,还是这样!”   章铁夫道:“你准备相助他们吗?”   一柱擎天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淡淡说道:“你问我这句话,未免有点见 外吧?”   这个回答,似乎早在章铁夫意料之中,随即哈哈笑说:“金刀寨主妄图以乌合之众抗击 瓦刺大军,无殊以卵击石。到他那儿,帮他打仗,不但要准备捱苦,还要准备送掉性命,这 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你老哥是聪明人,焉会干此傻事?何况咱们又正在合作得十分愉快 呢?对不住,是我多此一问了。不过——”说至此处,故意稍作沉吟,看一柱擎天的面色。   一柱擎天道,“不过什么?可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章铁夫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着。单拔群跑来游说各方豪杰去帮金刀寨主,你当然不 会去的。不过恐伯还有一班傻子要去,所以咱们必须破坏他的这个计划,老雷,我告诉你一 个好消息。”   一柱擎天道:“什么好消息?”   章铁夫道:“龙大人圣眷正隆,出京之前,曾蒙皇上召见,已经内定即将升任为兵部尚 书了。龙大人的尊翁以前是做兵部尚书的,不过十年,他也得到这个职位,这不是圣朝佳话 吗?”   一柱擎天道:“俗语说水涨船高,恭喜你啦!”   章铁夫甚为得意,笑道:“我有好处,还会忘了你吗?不过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龙 大人做兵部尚书,甚至将来拜相也有希望。”   一柱擎天道:“龙大人精明能干,强爹胜祖,皇上看重他,这正是圣主的知人之明 呀。”   章铁夫道:“龙大人固然是精明能干,不过皇上要授他大权,却还是另有一个原因 的。”   一柱擎天道:“可以说给我听么?”   章铁夫道:“当然可以。你也知道朝廷如今正想和瓦刺讲和,而龙大人和瓦刺是早已有 了往来,即使在两国交兵的时候,双方的信使也是不绝往返的,皇上之所以要重用他,这才 是最重要的原因。所以——”   一柱擎天接下去说道:“所以咱们千万不能让单拔群完成使命,是吗?”   章铁夫道:“对了,所以是非得请你鼎力帮忙不可。”   一柱擎天忽道:“你知道我约你到这碧莲峰是为了什么吗?”   章铁夫怔了一怔,说道:“在杨家不便说话,想必你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一柱擎天缓缓说道:“不错,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章铁夫心中暗喜,连忙说道:“什么好消息?”   一柱擎天说道:“杨虎符已经把十几个有意去投奔金刀寨主的人捉起来了,还有好几个 龙大人所要逮捕的人,是他知道的他也都捉起来了。他是在酒中下了蒙汗药,用特制的酒壶 斟给他斟饮的,那人只知道他饮是酒醉,但如何处置,还得请你老兄设法替他善后。”   陈石星躲在暗处,听到这里,气得几乎爆了心肺,险些忍不住就要冲出去和他们一拼。 云瑚连忙拉着他,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雷霆岳若是当真变节,你出去只是白送性命。小不 忍则乱大谋,且听听他们再说什么?”   葛南威和那少女听到这里,却是诧异不已。原来他们都是准备去帮忙金刀寨主的,而且 也早已和一柱擎天与杨虎符说过的了,此话若是当真,为什么他们又不把我捉起来呢?两个 俱是不禁如此想道。要知葛南威虽没参加今日的寿筵,但假如一柱擎天和杨虎符要害他,那 还是防不胜防的。至于那个少女,她不但参加了寿筵,还经杨虎符密室约见,可也一样安然 无事。   这个“好消息”对章铁夫有利,章铁夫是想得到的,但“好”到这样的程度,却还是大 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呆了半响,说道:“原来杨虎符也是咱们一路的人了?”   一柱擎天道:“不错,我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总算他肯听我的话。”   章铁夫道:“他怎么知道龙大人要捉的是什么?”随即哑然失笑,自问自笑:“想必是 你告诉他的,是吗?”   一柱擎天道:“可惜你只告诉我为首的几个人,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于是把那几个的 名字背出来。   章铁夫大喜道:“你的记性真好。但还有最紧要的一个人,不知你要如何对付?”   一柱擎天道:“你说的是铁掌金刀单拔群?”   章铁夫笑道:“不错,他可是你的好朋友呀!”   一柱擎天道:“为了替龙大人效劳,好朋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叫他不识时务?不过 他内功深厚,毒酒是害不了他的。说不定只好由我亲自出马,明天我和扬虎符约他密室倾 谈,趁他不留意的时候,冷不防就点他的穴道。”   章铁夫大喜道:“这个计策最好,你的武功本来就不输于铁掌金刀,突施偷击,一定成 功!”   听到这里,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和云瑚低声说道:“怎么办?他们要害 单大侠呢!”   云瑚做梦也想不到一柱擎天会跟章铁夫同流合污,意乱心烦,茫然反问:“你说该怎么 办?”   陈石星道:“我跳出去缠着他们,你赶快去给单大侠通风报讯。”   云瑚说道:“不行,你会送命的!”   陈石星道:“你要是不去报讯,单大侠也会送命的!”   云瑚当然知道单拔群的安危,事关义军的成败;但她也知道,陈石星若然出去,那是必 死无疑!她又怎忍看见自己亲爱的人,转眼就要在自己的面前丧命?   正自踌躇,只听得一柱擎天已在接下去说道:“杨虎符这次帮了咱们的大忙,咱们可也 不能把他当作外人才是。”   章铁夫道:“这个当然,我还要他继续帮忙呢!”他们是一面说话,一面在草坪上往来 踱步的,此时刚好走到陈云二人藏身之处,距离不过十步左右的地方。   陈石星恨不得唰唰两剑,在他们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可是距离这样近,云瑚即使愿意 按照他的计划去做,只怕她也是决计逃不了这两个一流高手的掌心,自己虽然拼着豁了这条 性命,于事亦是无补。没奈何,又只好暂且忍耐,再等时机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一柱擎天说道:“我也正是在想,斩草就要除根,难得这一个机会, 咱们应该来个一网打尽!”   章铁夫道:“你的意思是把咱们的敌人全部消灭?”   一柱擎天道:“首先是把龙大人所要捉拿的人一网成擒。那些没来赴宴的人,将来也一 个个剪除,不过,你若要杨虎符帮这个大忙,可得信任他才好!”   章铁夫道。”你要我如何信任他?”   一柱擎天道:“要成此大事,只是我和杨虎符去做,恐怕还是做不成功的,须得有人帮 忙。老章,你说过龙大人有一张名单给你,敌友两方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请你把这张 名单交给我,让我拿去给杨虎符,好吗?”   章铁夫道:“啊,你要这张名单?”   一柱擎天道:“若然没有这张名单,焉能分清敌友?老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 杨虎符帮忙,就该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   章铁夫迟疑半晌,说道:“杨虎符得了这张名单之后,会不会万一变卦呢?”   一柱擎天怫然说道:“你不信任杨虎符也就是不信任我,好吧,你既然这样多疑,那就 算了!”   这一瞬间,章铁夫已经反复思量,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决定冒这个险,心想:“倘若 没有他们的帮忙,莫说一网打尽敌人,只一个铁掌金刀单拔群,恐怕我就对付不了。”   于是章铁夫连忙赔笑说道:“雷兄,你别误会,我怎能不信任你呢?不过这张名单关系 重大,我难免要多加一点小心,多说两句,算我说错了话,你别见怪。好,这张名单,请你 拿去给杨虎符呢!”   一柱擎天接过名单,看了一遍,小心藏好。哈哈笑道:“好,我马上就可以交给杨虎 符。”   章铁夫听他笑声有异,不觉怔了一怔,“为什么他说马上就可以交给杨虎符?”问道: “名单已经交了给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的吗?”   一在擎天淡淡说道:“没有了!”态度好像突然冷淡许多。   章铁夫道。”那么咱们应该回去了吧?”一柱擎天道:“为什么要回去?”章铁夫道: “你不是要把名单马上交给杨虎符吗?”   一柱擎天道:“不错,但用不着拿回去给他。”   章铁夫道:“啊,敢情你也约好了他,来这里和咱们相会?”   一桂擎天道:“这个草坪很是不错,比杨家的练武场好得多了。”答非所问,章铁夫不 禁为之一愕,连忙问道:“老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柱擎天缓缓说道:“话我是没有和你说的了,但有一件事情,我可还要和你在这里办 好它!”   章铁夫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事情?”   一柱擎天说道:“那天在陈家的瓦砾场上,蒙你赐招,可惜雌雄未决,我却是兴犹未尽 呢。我想见识见识你的高招!”   章铁夫道:“什么,你还要和我比武?”   一柱擎天道:“不是比武,我是要和你一决雌雄,或者说是和你一决生死!”   章铁夫大惊道:“你,你,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咱们刚刚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你— —”   话犹未说完,一柱擎天已是冷冷的答复他道:“因为我雷某正是要做你说的那种傻 子!”   章铁夫刚刚说过,不爱功名利禄,不爱奇珍异宝,而甘愿去帮助金刀寨主,甘愿为义军 捱苦拼命的人是傻子。不料,一柱擎天雷震岳就是要做这种傻子!   此言一出,章铁夫固然惊愕不已,云瑚可是喜出望外了!她本来猜想一柱擎天邀章铁夫 来此,其中定有原因,却还想不到他是骗取那张名单,待名单到了手,他就要杀章铁夫的!   “如何。我说雷大侠不会是坏人的,这你相信了吧?对呀,我记起来了,你曾说过— —”云瑚在陈石星耳边微笑说道。   陈石星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惭愧,但却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截断云瑚的说 话,低声回答他道:“不错,我说过一柱擎天倘若真的把这姓章的老贼杀了,我才会相信 他,如今我就等着瞧他的了!”   谜底马上揭开,答案是正面的。   只见章铁夫又惊又怒,颤声说道:“你,你,原来你刚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   一柱擎天纵声笑道:“对付你这样的武林败类,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 已,岂有他哉!不过我也并非全部骗你,我答应你把这张名单马上交给杨虎符,最少这句话 乃是真的。”   话犹未了,只听得啪啪三下掌声,登时乱石丛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人。转瞬之间,这些 人都已点燃火把,光如白昼。碧蓬峰上,怪石奇岩,星罗棋布,都是最好的藏身处所,站在 最前面的是主人杨虎符。在他后面的是“八仙”中的黄叶道人、戒嗔和尚,“渭水渔樵”等 人。葛南威和那少女同属八仙中人,当然亦已出来了。雷震岳说那十几个已经被杨虎符“捉 了起来”的人,也在这些人之内!跟着是一声长啸,震得章铁夫耳朵嗡嗡作响,就在背后的 一棵大树之上,跳下了一个人来。   这个人是铁掌金刀单拔群!单拔群哈哈笑道:“雷大哥,你这出戏演得真是精采!不 过,我倒希望你把后半场的戏让我替你唱下去。”言下之意,即是想代一柱擎天与章铁夫一 决生死!一柱擎天微笑道:“单大哥,还是让我唱完的好。我知道有好些朋友早已心有疑 团,不知我何以带这老贼赴会,不让我把戏唱完,我何以表明心迹?”边说边把那张名单递 给杨虎符。   杨虎符接过名单,匆匆看了一遍,笑道:“章铁夫,我谢你给我这张名单,我也不妨告 诉你,名单上你的那些朋友,大约总有一半以上,已经被我捉起来了。我正愁有漏网之鱼, 捉不干净,现在得了你这张名单,我是可以按图索骥,用你的话来说,亦即是可以斩草除根 了。”章铁夫面如死灰,群豪哈哈大笑!   杨虎符跟着也纵声笑道:“各位朋友,我因何邀请你们夜上莲峰,如今是不用我说你们 也会明白了,哈哈,看戏就得看精采的好戏,雷大侠固然是武林中顶儿尖儿角色,这位唱反 派的‘章大人’,在二十年前,亦已是御林军中有数的高手了。嘿嘿,哈哈,我和各位的眼 福可是当真不小呢!”   章铁夫面如死灰,硬着头皮说道:“章某着了你们的道儿,无话可说,你们并肩上来 吧。章某能够死在这许多英雄好汉的手里,死也值得!”一柱擎天冷笑道:“你充什么好 汉?你又没有耳聋,难道没听见我和杨庄主所说的话?要杀你用得着费那么大的气力?只我 雷某一人和你单打独斗,叫你死而无怨。”   章铁夫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打个哈哈,强笑说道:“我要的正是你这句话!不过,你这 话可还没有说得很清楚,容许我再问一句吗?”一柱擎天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章 铁夫道:“要是章某邀天之幸,侥幸胜了你雷大侠呢?在场的衮衮诸公,是不是还要挨次儿 和章某再来‘单打独斗’?嘿嘿,贱名铁夫,我这身子却不是铁铸,可经不起你们的车轮战 啊!”   群豪纷纷骂道:“呸,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胜得了雷大侠?”“他这是色厉内茬,希望 咱们放过他。”“我说他是像个在大海里翻舟的人,希望抓得着一根稻草。当然,他想胜得 了雷大侠,那是做他妈的春秋大梦。不过他也总想抓得着一根稻草呀!”   一柱擎天做个手势,喧闹的声音静了下来。一柱擎天朗声说道:“好,那我就跟你说个 清楚,你要是胜得了雷某,马上放你下山!”章铁夫大喜道:“此话当真?”杨虎符怒道: “你当我们是像你一样的言而无信的小人么?雷大侠划出的道儿,大伙儿岂有不遵之理?” 一柱擎天陡地喝道:“话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章铁夫道:“客不僭主,请雷大侠赐招。”一柱擎天冷笑说道:“你别自高身价,谁当 你是客人?”   章铁夫道:“礼不可废……”旁人以为他想拖延时候还要说几句客套说,哪知他突然就 是呼的一掌,向着一柱擎天当头劈下。发掌之后,这才把后面两句话说完,“但雷大侠既然 不欲以客礼相待,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一柱擎天纹丝不动,直到敌掌距顶门不及五寸,这才猛然一侧身躯,横掌如刀,一招 “玄鸟划沙”,向对方的手腕削去,冷笑道:“谁要你客气啊!”   这招“玄鸟划沙”乃是刚中带柔的克敌绝招,章铁夫若不变招,腕脉立即要给他划断。 那时多好的内功也要变成废人。   陈石星和云瑚早已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在场的人,都在全神注目这场恶斗,谁也 没留意他们。陈石星悄悄说道:“雷大侠虽然不是以剑术著名,这一招玄鸟划沙却是从剑法 中化出来的,和师父传给我的无名剑法似乎也有暗合之处呢。看来上乘武学,多半是可以相 通的。”此时他已改口称一柱擎天为“雷大侠”,显然是对一柱擎天不再怀疑了。   就在陈石星与云瑚耳语声中,场上形势已是陡然一变!   章铁夫武功确是非同泛泛,他突袭一柱擎天这一掌本来是势猛力沉的,一遇反击,居然 能在瞬息之间,倏地将下劈之势一变而为斜削,“蓬”的一声,双掌相交,两人的身形都是 晃了一晃。他能够与一柱擎天硬拼十掌八掌,这却不足为奇,也是早在群豪意料之中的。但 在瞬息之间,而能收发自如,却是到了武学的上乘境界。群豪本是认定一柱擎天终将获胜 的,此时也不禁有点暗暗担心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柱擎天一退一晃,连环步立即前冲,飞起一腿。章铁夫右掌斜掠, 还了一招“伏地斩虎”。一柱擎天右腿一收,左腿又起,连环飞脚把章铁夫逼退三步。群豪 赞道。”原来雷大侠腿上功夫也这么了得!”众人正以为一柱擎天已经稳夺先手,不料章铁 夫霍地一个转身,双掌齐发,接连十数招,硬取攻势,竟然欺到一柱擎天身前,叫他不能拳 脚兼施。在场的武学行家看出他用的是“五行掌法”,以“劈、钻、炮、横、崩”五字诀, 五行生克,刚柔兼济展如狂风,一柱擎天在他拼命狂攻之下,竟是一步步的后退!   掌风激荡,砂飞石走。只听得“噼噼哔哔”之声不绝于耳,那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们 是在一块空旷的草坪上比武的,最接近他们的一棵树木也在数十步开外,当然不能真个打在 树上,那是给劈空掌力震断的。他们转到东面,东面就有树枝纷纷折断,跨到西面,西面就 有树枝纷纷折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围在草坪观战的群众,虽然每一个都是具有不凡的武功,也不由 得不纷纷向后退避了。   剧斗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跟着碎石纷飞,原来章铁夫的一掌打得猛了,掌力所 到,把身旁的一根平地拔起、粗如人臂的石笋打成无数碎块。   一柱擎天虽没给他打着,仍然是在步步后退,似乎只有招架之功。   场中不乏武学高明之士,好些人已经看出章铁夫是用上了混元一忌功。   “混元一忌功果然厉害,这老贼恐怕是练到了最高境界第九重了。”一个名武师说道。   另一个名武师道。”不,依我看来,他练的最多只到第八重。三十年前我曾见过丐帮的 仲帮主的百步之外,用混元一忌功开碑裂石,比他厉害多了。”   “纵然只是第八重,那也是够厉害的了。我真有点担忧,不知雷大侠——”先头那位名 武师说道。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谁也知道,他是担忧一柱擎天雷震岳抵挡不了章铁夫第八重 的混元一忌功。   他的朋友默不作声,显然也是有同样的担忧,故而不愿回答。   忽听得一个重浊的声音说道:“胡说八道!你们懂得个屁,雷大侠是似柔实刚,似弱实 强,这姓章的老贼却是强弩之末了。我说雷大侠不出百招,便可获胜,你们敢和我打赌 么?”   说话的人是个和尚,正是陈石星在湘漓分界处所见的那个“八仙”中的戒嗔和尚。他说 得很大声,在场的群豪都听到了。   他的话虽然说得粗俗无礼,但那两个名武师却是不怒反喜。戒嗔和尚竟敢这样斩钉截铁 说话,料想一柱擎天已是有必胜的制敌之方。“我们都盼望雷大侠得胜,和你打赌作甚?”   他们没有看出其中奥妙,陈石星却是看出了!   “你瞧雷大侠的步法。”陈石星悄悄和云瑚说道。”他是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每退一 步,就化解章铁夫的一分掌力。深得上乘武学中避实击虚,以客僭主,嫩胜于老的诀窍。戒 嗔和尚估计他在百招之内可胜,那还是说得太多了,依我看来,不出十招,雷大侠就要反守 为攻。三十招之内,这姓章的老贼非得血染尘埃不可!你信不信?”   话犹未了,只见章铁夫一掌打出,用的是“劈”字诀,拳头高举,直擂下来,势如巨斧 开山,铁锤凿石,一柱擎天忽然不后退了,横掌一挡,随手一拨,把章铁夫的拳头带出外 门,顺势一推,章铁夫赶忙移形易位,改用“钻拳”,上击敌面,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 “冲天炮”,炮打上盘。一柱擎天掌背一摔,改“推”为“挂”,用崩拳往外一挂,拳掌相 交,无声无息,章铁夫已是不由得反而倒退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一柱擎天已是转守为 攻,双掌迅如疾风,向章铁夫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了。云瑚笑道:“我当然相信你的话,恐怕 你还是说得多了。”原来一柱擎天是在陈石星说了那翻话之后,不过三招,便即扭转劣势, 反守为攻的。   章铁夫汗如雨下,额暴红筋,一副困兽犹斗的狰狞凶相,和一柱擎天对抢攻势,似乎还 想败中求胜,一柱擎天心中暗笑:“你若不是如此心慌暴躁,大概还可多打十个回合。嘿 嘿,到了如今,你还要和我抢攻,那是自促其败的了。”   剧斗中一柱擎天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章铁夫的胸膛。章铁夫本 是运掌如风,以攻为守,自以为无隙给敌所乘的,哪知不知怎的,还是给一柱擎天突然一指 点到了他的胸口。   章铁夫大吃一惊,忙用“风阳落花”的身法闪避,一柱擎天那容对方有喘息的余暇,一 托敌人肘尖,左掌骤然从肘底穿出,插向章铁夫胁下的“愈气穴”。   “愈气穴”是人身死穴之一,章铁夫避无可避,明知此时真力已是不如一柱擎天,无可 奈何,也只好和他作最后一拼了。   困兽之斗,凶悍绝伦。只见章铁夫身形一斜,全身成了侧立的弓形,双掌平推似箭,喉 头发出咕咕的吼声,看来他是要把全身的气力都压到对方身上。在场观战的群众也似隐隐感 觉得到他的力猛如山,感同身受。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倒真是连一根针跌到地下,都 听得见啊!   章铁夫身体魁梧,比一柱擎天高出半个头,此时居高临下,把全身的气力都压了下来, 似乎反而占了有利的形势。群豪见识过混元一忌功的厉害,都是不由得暗暗心惊,只怕纵然 是一柱擎天,也未必抵挡得了。   全场鸦雀无声,蓦听得“喀嚓”一声,章铁夫水牛般的身躯突然倒了下去,发出杀猎般 的狂叫!   原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柱擎天既不前窜,也不救招,却是在旁人看来绝不可能的 情形下,突然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掌翻起一个“羚羊挂角”,闪电股似的掌击章铁 夫面前。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巅!章铁夫侧身发掌,掌力打空,说时迟,那时快,一柱 擎天已是使出分筋错骨手的杀手绝招,扭断了章铁夫的右臂。他以“羚羊挂角”的虚招倏地 变为分筋错骨手的实招,虚虚实实,场中除了铁掌金刀单拔群、黄叶道人、戒嗔和尚和陈石 星几个有限的武学高手之外,旁人连看也未曾看得清楚,就只见章铁夫倒在地上,像个肉球 般的滚来滚去了!   寂静片刻,蓦地爆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音,群豪无不欢呼跳跃。   杨虎符哈哈笑道:“好戏收场,剩下来的就该审问犯人啦!雷大侠,你先歇一歇,等会 儿还要你充当法官呢!”   他正要上前把断了手臂的章铁夫拉起来,只听得章铁夫又是一声狂叫,忽地口喷鲜血, 双脚一伸,寂然不动。原来他把残余的一点混元一忌功都用来自断经脉,此时已是一命呜呼 了。   一柱擎天说道:“好在他的那张名单已经到了咱们手里,也用不着再盘问他的口供 啦。”杨虎符道:“这老贼死有余辜,如今还是便宜他了!当下叫庄丁把章铁夫的尸体拖了 出去掩埋。群豪纷纷过来向一柱擎天道贺。   单拔群正要过去,忽听得有人叫道:“单伯怕。”单拔群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俊少年站 在她的身旁,定眼一看,这才看出乃是云瑚。单拔群喜出望外,说道:“贤侄女,你也来 了?”云瑚答道:“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来呢!”单拨群道:“是谁?”云瑚说道:“是你 早已相识的一个少年豪杰,你帮过他的忙,他也帮过你的忙呢。”   他们话犹未了,就在众人正在向一柱擎天道喜的喧声中,陈石星一跃而出,朗声叫道: “雷震岳,你这老匹夫还认得我吗?”   此言一出,场中群豪无不惊愕,目光都集中注视在陈石星身上。“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少 年,如此大胆?”有的人忍耐不住,已是骂了起来:“臭小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雷大 侠口出不逊之言!”还有的人以为他是章铁夫的党羽,喝道:“你是要替姓章这老贼报仇 吗?雷大侠何等身份,你是不配和他动手的,让我来教训你这臭小子吧!”   葛南威见他突然出现,又惊又喜,连忙说道:“这位朋友是我约来的,我知道他不是章 铁夫的手下。”   “既然他不是那老贼党羽,为何对雷大侠这样无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你就说出来 吧!”群豪纷纷喝问。   这个问题葛南威可也答不出来,只能苦笑说道:“还是让他自己说吧,喂,陈兄,你不 认识一柱擎天雷大侠吗?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陈石星傲然说道:“这老匹夫烧变成灰我也认识,我就是要找他算帐!”   这两句话说了出来,群豪更是激怒,葛南威也不敢作声了。   一柱擎天连忙摇手示意,把群豪的喧闹平静下来,说道:“不错,我知道这个少年人, 他的确不是章铁夫的党羽,他是我的故人后裔,天下第一琴师陈琴翁的孙儿!”   一柱擎天曾在日间的宴会之中请过许多朋友帮忙他找寻陈石星的,是以场中知道此事的 大不乏人,大家越发感到惊异了。   陈石星在群豪众目光注视之下沉声说道:“话说到这里,各位英雄想也必明白了吧?我 和章铁夫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不是来替别人报仇,我是来为自己报仇的。”   一柱擎天道:“好,我正想和你说个明白。请问我与你何冤何仇?”   陈石星冷笑道:“亏你还有脸皮自认是我爷爷的朋友,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应当明 白!”   一柱擎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收以为你的爷爷是我害死的吗?”   陈石星道:“难道你还要撒赖?”   曾经找过小柱子的那个雷家的老管家也在场中,忍不住站出来说道:“你这浑小子当真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知不知道你的爷爷是谁给安葬的?你知不知道雷大侠自身遭遇 危难之际,还殷殷以你们祖孙为念,要帮你的忙么?我就曾奉主人之命,打听过你的下落, 我可以做证人!”   陈石星冷笑道:“我正是要拆穿这老匹夫假仁假义的手段,免得天下英雄受了他的所 骗。”   一柱擎天再好的涵养,此时也不禁生起气来,说道:“原来我在你的心目之中,竟是如 此之坏么?”   陈石星道:“那晚我爷爷从你家中回来,身上已带重伤,分明是你害死他!管你说尽花 言巧语,我还是不会相信你的。你省点气力吧!”   单拔群摇了摇头,对云瑚说道:“你的朋友怎的如此固执横蛮,这事情的底细我知道, 他是怪错雷大侠了”正要出去调解,云瑚却忽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单伯 伯,你不要管这件事情。我这位朋友是要和雷大侠再演一场好戏,不过他的用意却不能事先 给雷大侠知道。”   单拔群愕然问道:“他是什么用意?”   云瑚低声笑道:“你看下去就知道了,总之是对雷大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单拔群 听得她这么说,不觉亦是起了好奇之心,打消了出去作鲁仲连的念头,笑道:“好吧,那我 就乐得袖手旁观,看看是怎么精采的好戏。”   一柱擎天不知陈石星的用意,却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我闯荡江湖三四十年, 还未见过你这样横蛮的小伙子,你连给我辩白的机会都不肯给,那么,你到底想要怎样?”   陈石星说道:“我一出来就说得清清楚楚,难道你没有听见?”   一柱擎天道:“这么说,你一定是要杀我为你爷爷报仇了?”   陈石星道:“废话别多说了,你亮兵刃吧!”   一柱擎天笑道:“我对付章铁夫也只是单凭一双肉掌,你却要我动用兵器?”   陈石星道:“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和章铁夫已经打了一场,若然不再亮兵刃那只是你 自己吃亏!再说你以刀、掌、内功称绝,我也应当叫你尽展所长,否则你死了也不会心 服!”   说话之时,唰的一声响,已是把宝剑出鞘,剑尖上碧莹莹的寒光,指着一柱擎天!   群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纷纷骂道:“好个狂妄的浑小子,居然要见识雷大侠的三项 绝招!雷大侠,你就教训教训他吧!”   一柱擎天见他拔剑出鞘,却是不觉心头一凛,不敢对他小觑。原来陈石星手上拿的正是 张丹枫给他的白虹宝剑。   一柱擎天是个识货的人,当然识得这是宝剑。白虹宝剑,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耀 眼生花,站在十步之外,也感觉得到那股森森的寒意。   但令得一柱擎天心头一凛的,还不是陈石星手中的宝剑,而是他的剑势,他那随手一 指,似无招而实有招。一柱擎天上身的七道大穴,已是在他剑势笼罩之下。   别人看不出来,一柱擎天是个武学大行家,哪有不知之理?这刹那间却是不禁又惊又喜 了。他见多识广,惊得是陈石星的剑法,连他也未曾见过。喜者是老朋友的孙儿,学成了这 样精妙的剑法。   “怪不得他如此狂妄,原来果然是有所恃,他对我误会极深,料想是不会听我解释了。 他这少年骄狂之气,也应该受点挫折,对他才有好处。且待我挫折他的锐气之后,再和他说 个明白吧。”   “哈,哈,哈!”一柱擎天大笑三声,说道:“单大哥,请借你的宝刀一用,让我向这 位少年英雄讨教。”原来他上碧莲峰之时,根本没带任何兵器。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甚感意外。要知在群豪心目之中,陈石星根本不能和一柱擎天相 比。虽然是陈石星要他亮出兵刃,但以一柱擎天的身份,料想是会冷笑置之,不屑用刀来和 一个后辈比武的。他击毙章铁夫也只凭一双肉掌,何况是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哪知他非 但应陈石星之请,而且还要向单拔借用宝刀,当真是众人始料之所不及了。   一柱擎天从单拔群手中接过宝刀,这才缓缓说道:“我已有十年没有用刀和人交手了, 今天就为你破一破例吧。浑小子,你虽然不辨青红皂白,你的勇气我倒是很佩服的。但你可 要小心,这是铁掌金刀单大侠的宝刀,比我从前所用的那把刀锋利得多。兵器上没有眼睛, 你可千万小心,别要给它伤了。”   陈石星冷笑道:“焉知不是你给我的宝剑所伤?还没动手,你就胡吹大气了!我告诉 你,你用的是宝刀,我用的也是宝剑!”群豪哗然斥道:“雷大侠菩萨心肠,你这小子真是 不识抬举,凭你这浑小子,也能伤得雷大侠?”陈石星淡淡说道:“谁胜谁负还得打过方 知!姓雷的,闲话少说,进招吧!”一柱擎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还要让我先 进招?”陈石星道:“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已经打过一场了,我先让你三招!”   一柱擎天哈哈一笑,说道:“少年人,有志气。好,那找就成全你吧!”将宝刀高举, 果然就向着陈石星当头劈下来了。   以一柱擎天的身份,居然愿意接受一个晚辈先让三招,群豪固然大感意外,云瑚尤其吃 惊。   要知“成全”二字,可以有正反不同的解释。正面的解释,是助对方成名;反面的解释 就是要取对手的性命了。江湖上惯用的口吻,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大都是后者居多。   单拔群似乎知道云瑚的心思,微笑道:“你放心,我看雷大侠对你这位朋友决无恶意, 我倒是担心他年轻气暴,不知进退呢。”   话犹未了,只见一柱擎天那连环三刀早已劈过了,两人都是站在原地,陈石星毫发无 伤。   原来一柱擎天只是虚晃三刀,不过刀峰从他的头顶削过,声势也甚是骇人!   旁观者吃惊,陈石垦则是神色自如,他好像知道一柱擎天的宝刀不会砍到他的身上似 的,当这连环三刀劈来的时候,他自始至终,动也不动。连一柱擎天对他的“定力”也不禁 暗暗佩服,要知看出对方的虚招不难,但在刀光耀眼之时,本能的还是会闪避,而陈石星居 然连眼皮也不眨一眨。   云瑚方始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单叔叔,你也不用担心,我知陈大哥不会胡来的。” 一柱擎天喝道:“三招已过,还不动手,便待何时?”陈石星冷冷说道:“你不下杀手,那 是你自己错过机会,我可不领你的情。看剑!”   说到一个“剑”字,长剑一晃,已是陡地向前踏上三步,一招“李广射石”,剑直如 矢,离一柱擎天肩头尚有三尺,便已反圈回来,跟着是两招“云横秦岭”、“雪拥蓝关”, 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正是攻守兼备的剑法。   一柱擎天看不出对方剑法的来历,暗暗吃惊,心里想道:“李广射石是昆仑派的名招, 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则是峨嵋派的剑法,但他使这三招,却似乎比原来的剑法还更变化精 奇!”不敢贸然反击,横刀当胸,先行化解。陈石星后两招本是预防对方反击,一柱擎天没 攻过来,他的剑势也落空了。   “你的师父是谁?”一柱擎天惊诧之余,不由得向他发问。   “打完这架,你若有命在,自然知道。心急什么?”陈石星冷冷笑道。   说话之时,陈石星唰的一声,又刺来了。在旁观战的群豪之中,有几个忍不住气愤的人 齐声骂道。”这小于无礼之极,雷大侠,你还和他客气作甚?”   一柱擎天朗声说道:“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几招吧!”   但见金光耀目,一柱擎天已是把单拔群手中借来的金刀倏地劈来,左右穿花,盘旋飞 舞,连劈五刀。   场中不乏武学的行家,看得出来,刚才那几招,在一柱擎天来说,还不过是“试招”, 这一招可是认真还招了!他这一认真动手,陈石星的身形,登时在刀光笼罩之下。   这连环五刀,使得神威凛凛,尽管观战的群豪,都是惯经阵仗的各路英雄,也都看得目 眩心惊。云瑚更是看得心里捏着一把冷汗。虽然她知道一柱擎天是决计不会伤害陈石星的。   陈石星在刀犯笼罩之下,仿如在狂风骇浪中的一叶轻舟,给震得飘摇不定,身形游走, 剑势回旋。片刻之间,一柱擎天劈出五刀,他也刺出七剑。但旁人却是只见刀光,不见人 影。陈石星用的是什么招数,竟是谁都看不清楚,只除了铁掌金刀单拔群一人之外。   单拔群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欢喜赞叹:“你这个朋友真是了不起,我从未见过这样奇 妙的剑法!我平生在兵器上只练刀法,自问尚有寸长,雷大侠的刀法,我都自愧不如,你这 位朋友却不但能够抵御,而且守中有攻。他比雷大侠已多出两招,接连刺出了七剑呢,论剑 法,他的剑法决不弱于雷大侠的刀法!”   场中的两条人影倏的分开,大家都是不自觉的各自低头,看一看自己手中的刀剑。   陈石星是正当单拔群说出“多出两招”之时,跳出圈子的。   云瑚又喜又惊,笑造:“单叔叔,他真的以七剑还敬五刀吗?我可是连一招也看不 见。”   “七剑还敬五刀”,不过是片刻间事,但在云瑚的感觉,却像掠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   陈石星在连接对方劈来的这五刀的时间里,也有不同的感受。   在初接第一招时,他觉得一柱擎天的内功并不如他想像之强,但接着三招,却是越来越 雄浑了。在接到第四招时,他只觉虎口一震,白虹宝剑都几乎掌握不牢。不过当接到最后一 招之时,双方的劲道又减弱了些,他刚好可以招架。   陈石星心里明白,这是一柱擎天在试出他的深浅之后,特地把本身的内力运用到恰到好 处,让他刚刚可以抵敌得住,不致吃亏的。“他刚刚和章铁夫这老贼拼斗了一场,真力还是 如此充沛,的确非我所及。”陈石星惊诧之余,不由得对一柱擎天暗暗佩服。   一柱擎天在五刀换七剑之后,同样的也是惊疑不定。   原来他这五刀进劈,一气呵成,有个名堂,叫做“五岳朝阳”,刚猛无伦,本来是像大 海潮生,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的。他为了要让陈石星恰好抵挡得住,煞费心机,在劈出第 四刀时,用力猛了一些,立即硬生生的把真力收减,在这一刹那,陈石星闪电般的还刺两 剑,本可以乘机刺伤他的,但陈石星却是点到即止,反而跳出圈子。   “这傻小子说是要替爷爷报仇,为何错过了那大好时机,以他的剑术造诣,决计不会看 不出当时我变招之际的破绽的呀!”一柱擎天心想。   论剑质,是陈石星的宝剑更胜于一柱擎天的宝刀,但由于陈石星的内力不及对方,刀剑 相交,一沾即退,这才刚好双方的刀剑都没损伤。   一来是好奇心起,二来也想看看陈石星还有什么奇妙的剑招,一柱擎天在知道自己借来 的金刀没有受损之后,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便即退而复上,喝道:“你的剑法尚未尽展所 长,不必顾忌,尽管使出来吧!”   陈石星抵挡得往一柱擎天的“五岳朝阳”,已是大出观战的群豪意料之外,如今一听一 柱擎天还说他的剑法尚未尽展所长,群豪更是惊诧不已了。许多人本来吱吱喳喳讥讽陈石星 “不知自量”的,刹时间变得全场鸦雀无声了。   雷陈二人再度交锋,可就当真是刀法和剑法的较量了。   只见一柱擎天的刀法一变,金刀抡圆,大开大阖,向着陈石星劈所,陈石星则是身随剑 走,闪电出招。   陈石星的剑越来越快,一柱擎天的刀法则越来越慢。刀头上好像挽着千斤重物似的东一 劈,西一折,虽然刀法沉雄,但却甚为缓慢。但说也奇怪,他的刀法虽然使得很缓慢,陈石 星的快剑却攻不进去。每当剑尖指到一柱擎天身前,就好像碰着了铜墙铁壁一般,无法不收 剑变招。   一柱擎天在缓缓的劈出十八刀之后,突地喝道:“少年人,小心呀!我可要强攻你 了!”手起刀落,刀法突然又是一变!”   但见他的刀锋划了一个圈圈,陡地劈出,一连七刀,去势奇疾而收刀极慢。连劈七刀, 旁人都看不出他使的是什么招数,只见他或刺、或拦、或劈、斫,只是使刀的基本架子,似 乎不成章法,但陈石星却给他逼得离身一丈开外。   旁人看出这七招刀法的奥妙,身受者的陈石星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了,他的无名剑法本 来是最善于找寻对方的破绽,随机应变,乘隙即入的。但一柱擎天连劈七刀,在陈石星感受 到的却是壁垒森严,一气呵成,无懈可击。张丹枫传他武学之时,曾经和他说过,武学中最 难达到的境界是“重、拙、大”三字,举重若轻,似拙实巧,以大充小,这是不走偏锋的正 大光明的武学,练到这个境界,亦即是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当真是谈何容易?一柱擎天是 否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以陈石星现有的武学造诏,他还不敢妄自判断,但他知道一柱擎天这 连环七刀,走的正是这个路子,看来已是得了“重、拙、大”的神髓。   说旁人看不出来,那也并不尽然。最少有一个铁掌金刀单拔群是看得出来的。他看了一 柱擎天劈出的这七刀之后,不禁又喜又惊,和云瑚说道。”雷大哥十年没有用刀,想不到他 却在暗中练成这样高明的刀法!”云瑚笑道:“你说得这样玄,我连听也听不懂,哪里看得 出来?我只想问你,依你看陈石星可能抵挡得住吗?”   单拔群不敢即时回答,看了一会,方始耸然动容,赞叹道:“你这位朋友的剑法也是越 出越奇,越变越妙,我自惭学浅,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此刻我还看不出来,只能说是各有千 秋吧。”他匆匆忙忙和云瑚解释几句,随即又是注目斗场,看得似乎如醉如痴、目不暇瞬 了。不过一到了双方以上乘武学相搏之时,在旁观看的群豪,除了造诣与单拔群相差不太远 的寥寥数人之外,旁人看来却是远远不及刚才那种快刀快剑相互攻击的场面的惊险“好看” 了,有人低声说道:“奇怪,这是什么打法,倒好像是在各自练招了。”和他说话那人也不 懂个中奥妙,但却冒充内行,说道:“不见得如你说的这样轻松吧?你看雷大侠的额角都在 冒出汗珠了!”   只见两人相距始终在一丈开外,各自出招,刀剑并不相交,有时陈石星突然跃起,唰的 一剑刺过去,一柱擎天横刀一封,他又退回来了。有时是一柱擎天突然大步踏上连劈数刀, 陈石星只是用剑尖向他一指,他也急忙斜闪。观战者十之八九都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斗到难 分际,蓦地两人同时跃起,一道金光,一道白虹,在半空中交叉穿过。当的一声,陈石星手 中的白虹宝剑脱手飞向半空。   陈石星兵器被击出手,这场比武,似乎毫无疑义,应当算是一柱擎天胜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突然如此结束,观战的群豪都还未曾喘得过气来。   就在他们心神略定,正要为一柱擎天高声喝彩的时候,只见一柱擎天已是收刀入鞘,抱 拳说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你赢我这一招,我是输得心服口服。 你要如何,雷某任凭你的处置!”   原来在这最后一招,一柱擎天的衣裳已是给陈石星刺破一个小孔,然后陈石星的宝剑才 给他以内力震得飞出手中的。   换言之,在内力的较量上是陈石星远远不如,但在招数较量,却是一柱擎天输了。   而且陈石星出剑奇快,在划破他的衣裳之时,只要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洞穿他的小腹 的,别人不知,一柱擎天则是心里明白,这一招陈石星实已对他手下留情。   当然一柱擎天也有对陈石星手下留情之处,他这一击,若用全力,那就不只震飞陈石垦 手中的宝剑,还能令他受到严重的内伤的。   不过纵然如此,也是一柱擎天受伤在先,陈石星受伤在后。如今彼此都知是对方手下留 情,以一柱擎天的身份,岂能不向陈石星拱手认输?   陈石星声言是要为祖父报仇,才和一柱擎天动武的。如今一柱擎天自己认输,这个“粱 子”当然也要有个交待,是以一柱擎天只能依照江湖规矩现行交代,说是任凭他的处置。   观战的群豪本来都以为是一柱擎天胜的,突然听到他自己认输,无不大为惊愕,几乎不 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一柱擎天衣裳被刺穿的那个小孔,谁也没有看一见。   杨虎符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成全一位晚辈成名,也不能这样呀!”   一拄擎天苦笑道:“委实是我输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详加解释,话犹未了,只见陈石星已是接下由半空中落下来的宝剑, 走到一柱擎天面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个礼。   “晚辈无礼,冒犯了雷大侠。应当是晚辈任由雷大侠处置才是。”陈石星说道。   此言一出,群豪不觉又是一愕。“这小子何放前倔后恭,一至如斯!”   一柱擎天又喜又惊,说道:“你不是要为爷爷报仇,特地找我算账的么?”   陈石星道:“不错,晚辈该死,是曾经对雷大侠有过思疑,但如今早已知道自己错 了。”   一柱擎天道:“什么,你早已知道?那么,你,你刚才和我动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把 我当仇人的么?”   陈石星道:“雷大侠大仁大义,晚辈感激你都来不及呢,焉能把你当作仇人?”   一柱擎天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口口声声说是要替爷爷报仇,逼得我非和你动 手不可。”不仅一柱朝天如此发问,好几个人,包括杨虎符和单拔群在内,都是不约而同的 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陈石星道:“请雷大侠恕罪,晚辈正是迫使你老人家和我过招的。若非以报仇为名,雷 大侠你焉肯与一个晚辈过招?”   一柱擎天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懂,为何你一定要迫我过招?”陈石星这才缓缓 说道:“大约一个月前,我曾碰见一位埋名隐迹的异人,这位老前辈姓丘,单名一个迟 字。”   一柱擎天不觉又是一次惊喜交加,说道:“你碰见的这位丘老英雄,可是三十年前和一 代武学宗师张丹枫大侠的妹夫,当时的武状元云重,在御林军中并驾齐名的那位丘老英 雄?”   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和我谈起他的往事,雷大侠说得不错,正是他了。”   一柱擎天大喜说道:“这位丘老英雄正是我所仰慕的前辈之一,他在江湖上消声匿迹已 将近三十年了,原来还活在人间。但我还是未明,你碰见这位丘老英雄,又和今日之事有何 相关?”   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提起雷大侠昔年和老金刀寨主所说的一个心愿。”   说到此处,一柱擎天方始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的剑法,敢情就是张大侠张丹 枫所传的剑法?”   陈石垦点了点头,说道:“晚辈侥幸得获奇遇,张大侠收我为关门弟子。丘老前辈知道 雷大侠有这个心愿,他说他当年是想帮雷大侠完成这个心愿,但可惜他身亦遭劫难,被迫隐 姓埋名,三十年来,未能如愿。”   一柱擎天接下去说道:“所以他要你替他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晚辈也想趁这个机名向雷大侠领教。”   一柱擎天叹道:“我与丘老前辈只是慕名之交,想不到他真是如此方道热肠,助我了此 心愿,真是使我受之有愧了。”   他知道群豪不会明白,当下又向群豪解释道:“我这心愿,就是想向张大侠张丹枫讨教 剑法。张大侠三十年前已经不知所之,我只道这心愿是永远不能完成了,想不到我的故人之 孙,乃是张大侠的关门架子,让我今日得如所愿。”   陈石星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之后,登时哄动全场,七嘴八舌,争着要打听张大侠张丹枫 的消息。   陈石星甚是为难,那些人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最后只能如此说 道:“先师不幸,在收我入门那天已经仙逝了。”   单拔群说道:“张大侠生前不愿旁人骚扰,是以才择地隐居,潜心练剑的。咱们也无谓 知道他的隐居之所了。”群豪都是江湖中人。江湖上的一些禁忌他们本来是知道的,只因一 时兴奋,禁不住发问。听了单拔群这么一说,大家也就静下来了。   单拔群这才过去和陈石星相见,说道:“在大同那晚,我还未曾知道是你。否则我早就 要替雷大侠和你解释了。不过也幸亏我没给你释疑。要是我多事的话,你就没有这个借口找 雷大侠比武,我们也失掉这份眼福了。”说罢,和杨虎符等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一柱擎天把金刀交还单拔群,笑道。”多谢你借给我这把金刀,否则单凭我的这双肉 掌,可不能教陈少侠尽展他的剑法所长呢。”   单拔群接过金刀,继续说道:“雷大哥,还有一件事情,我要说给你听,好教你欢 喜。”   一柱擎天道:“什么事情?”单拔群把云瑚推上前来,笑道:“张丹枫称云重是你仰慕 的两位前辈大侠,云重之子云浩也是你神交已久的朋友,是么?”一柱擎天道:“是呀!” 单拔群道:“我告诉你,这位姑娘就是云浩云大侠的掌珠!”   群豪这才注意云瑚,看出她是一个女子,惊异不已。   云瑚屹然说道:“可惜家父已遭不幸,前几日我才能到家父坟前拜祭。但我还是要多谢 雷大侠替家父料理后事的恩德的。”   一柱擎天还礼道:“令尊本来是约了单大侠找我的,可惜我知道得太迟,非但未能稍尽 地主之谊,反而累他受奸人所算,虽未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我实在是愧对姑娘,也愧对 天下英雄呢。”   云瑚抹泪说道:“伤心的事,就由得它过去吧。今日是群英聚会之期,我们应当高兴才 是。”   说话之间,葛南威和那少女亦已走了过来与他们相见。彼此通名,云瑚方才知道那少女 名叫杜素素。和葛南威是同门的师兄妹。他们是江南人氏,说起来和江南双侠郭英扬、钟敏 秀都是熟悉的朋友。   杜素素听说江南双侠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儿,甚为欢喜,说道:“怪不得那日我见了你 们的坐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果然就是江南双侠那两匹白马,我正在想念他们呢。”云瑚 说道。”听说你们也准备上金刀寨主那儿?”杜素素道:“不错,大伙儿都要去的。”云瑚 说道:“那么你过几个月就可以见着他们了。”   陈石星与葛南威见面,也是谈得甚为高兴,葛南威道:“小弟平生所嗜,第一是音乐, 第二才是武学。音乐之中,尤其喜欢古琴,可惜我学琴不成,学剑也不成,陈兄琴剑双绝, 今后还请陈兄多多指教呢。”陈石星道:“葛兄客气了。我知道葛兄擅于吹萧,我也要向葛 兄请教呢。”一柱擎天说道:“你们琴萧和唱,明日不迟。石星贤侄,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呢。”   此时已将近四更时分,杨虎符哈哈笑道:“看了两场精采绝他的好戏,大家一晚没有 睡,也该回去补睡一下了。”   葛南威知道一柱擎天有话要跟陈石星说,不便插在他们中间,于是和杜素素跟随众人先 走,约陈石星第二日荡舟漓江。   一柱擎天、单拔群、陈石星、云瑚四人一道下山,大家这才有空细说这四年来各人的遭 遇。   一柱擎天对陈石星道:“令祖那晚遇难的情形是这样的,他到我的家里,告诉我云大侠 在他家养病的消息。我本来应该马上去探病的,可是当时我却有所避忌,非但不能马上成 行,甚至不敢留令祖多坐一会。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我的家中正来了个不速之客,也是 我讨厌的三个恶客。这三个人,一个是数十年前和张大侠张丹枫齐名的大魔头乔北溟的弟子 厉抗天,一个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尚宝山,一个是前毒龙帮的帮主铁敖。”   陈石星道:“这三个人正是害云大侠的仇人。”   一柱擎天说道:“他们在令祖之前来到我家,我还未知道云大侠已经给他们害了。他们 大概也还未知道云大侠伤得如何,正在到处打探云大侠的消息。”   “他们也真是猖狂,打开天窗说亮话,公然告诉我,他们是要联手将云大侠置之死地, 希望我和他们合作,帮他们找寻云大侠,最少也不要阻挠他们的行动。”   “这三个人联手,我是决计敌不过他们的,因此当时只好虚与逶迤,谋定而动。”   “我还未想好怎样应付他们的办法,你的爷爷就来了。我把那三个恶客留在内室独自出 去,会见你的爷爷,当时你的爷爷还没受伤。”   “见了你的爷爷,我知道云大侠的确讯,听说他有治愈的希望,我稍稍放下点心,赶忙 叫你爷爷回去,以免给那三个恶客看见。”   “此时我当然知道这三个魔头伤了云大侠的了,可是我还不能独力替云大侠报仇,我只 好再敷衍一会,将他们送走,准备等到单大侠来了之后,我和单大侠联手,才可以为云大侠 报仇。”   “哪知你的爷爷离开我家不久,在途中就遭遇了毒龙帮的暗算,但这是我在后来才知道 的,在那三个恶客走了之后。”   “当时我只是一心想保护云大侠的安全,让他可以在陈家养病。谁知非但云大侠惨遭不 幸,还赔上陈石星爷爷的性命。我真是后悔不及,早知如此,那日晚上和他们拼了命还好。 石星贤侄,云姑娘,说起来你们的确是应当怪我的!”   陈石星与云瑚连忙说道:“雷大侠请莫如此深责自己,论当时情势,你和他们拼了也是 无济于事,雷大侠,你的高义古风,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一柱擎天继续说道:“第二日我到了令祖家里,令祖与云大侠已是不幸伤亡,我本来应 当与石星贤侄说明白的,可是……,可是……”   陈石星道:“都是我的糊涂,当时我只道你纵然不是害死我爷爷的仇人,最少也和这件 事情大有关系。”   一柱擎天道:“这可怪不得你,令祖从我家回去就受了伤,我的嫌疑却是最大的。不 过,当时我不愿意向你说明,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正是:            为保孤儿须忍辱,而今方得说根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十九回 情深岂易轻挥剑 梦醒何堪一抚琴 梁羽生《广陵剑》 第十九回 情深岂易轻挥剑 梦醒何堪一抚琴   一柱擎天道:“虽然你已不再对我怀疑,但我想还是说个明白的好。”   “云大侠虽然死了,那班贼人尚未知道。他们得不到云大侠的武功秘笈,是决计不肯轻 易放手的。令祖那天晚上从我家中出来,给毒龙帮的帮众发现,他们伤了令祖,却未能将令 祖擒获。他们好不容易得到这条线索,非继续追查不可!”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雷大侠,你是宁愿自己背上恶名,让他们以为云大侠是落在 你的手中,他的遗物也都给你据为己有了。于是他们要找也只能找你为难,不会再来对付我 们祖孙了。怪不得我能够轻易逃出魔掌,原来是雷大侠你甘愿委屈自己,成全我的。唉,雷 大侠,你何苦如此,其实你是可以让我知道的——”   一柱擎天微笑说道:“我就是要连你也怀疑我,那么别人更加怀疑我了。是以那天我从 你的家里回来,就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住宅。我这样做,一来是因为我孤掌难鸣,斗不过那 几个魔头;二来也好引开他们,让他们以为我是得了宝物远逃,不再去搜查你了。”陈石星 大为感动,不禁眼角沁出泪珠,说道:“雷大侠,你为我甘负恶名,你为我毁家出走,我却 还要怪你,你的大恩大德,我这一生也报答不了。”   说至此处,他们已是走到山腰,杨家庄已经在望,天也快要亮了。   陈石星想到一件事,说道:“我要去见一位朋友,大约要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回来。瑚 妹,你和雷大侠、单大侠先去杨家吧。”一柱擎天道:“你的朋友在哪儿?”陈石星说道: “就在碧莲峰下,漓江江边。”   一柱擎天道:“你是昨天和他一起来的吗?”   陈石星道:“正是他驾舟送我来的。”   一柱擎天道:“既然是你的朋友,为何不请他也到杨家,大家相会?”   陈石星道:“他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我的一个以打鱼为生的少年朋友。我不想他卷入涉 及江湖纠纷的漩涡。”   陈石星匆匆赶到江边,只见小柱子那只小舟,果然还在那里等他。   小柱子大为欢喜,说道:“我正在担心你呢,可喜你平安回来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情?那位云姑娘呢,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陈石星怔了一怔,笑道:“原来你也看出她是女扮男装了。别担心,她没事,她是碰上 两位他爹爹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到杨家去了。”   小柱子道:“那么你还是乘我这条小船回去吧?今天吹东南风,回去一定快得多。”   陈石星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还要在这里多留两天,请你先回去呢。”   小柱子蓦然一省,微笑说道:“是我胡涂了。那位云姑娘没走,你当然应该留下来陪 她。”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结识了一位姓葛的新朋友,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约我 来这里的朋友。”   小柱子道:“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陈石星道:“没什么,只是请你替我照料那两 匹白马。”   小柱子道:“说起这两匹白马,我也正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陈石星见他神色似乎有点异样,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小柱子道:“就在今天刚刚天亮未亮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谈起你的白马。”   陈石星吃了一惊:“什么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们从江边走过,我的小舟泊在芦花蓬里,没看见他们。”   “他们怎么说?”   “一个说道:奇怪,这小子和他的朋友骑的是江南双侠的白马,一在路上出现,我们的 人必然会认得的。但没人看见白马,这小子却忽然来了。”另一个道:你不许他们从水路来 吗?先前那个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惜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人,还有没有人逃出来尚未 知道。咱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不过,要是龙大人那里有人来,那就不同说法 了。他们说到这里,以后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逃犯。”   陈石星回到杨家,和主人说起这件事情,杨虎符一查之下,那张名单上的坏人,果然是 逃掉三个。亦即是说,除了小柱子听见的那两个人之外,还走掉了一个人。不过三个人都是 无关重要的小角色,其他的人可都给杨虎符关起来了。   陈石星和葛南威兴趣相投,两对少年情侣同在一起游玩,琴萧和唱,相提甚欢。第一天 他们游览了附近的名胜风景,第二天葛南威提议走远一些,去游冠山。   这日天朗气清,吹的是东南风,小舟悬起风帆,疾如奔马。他们天一亮就动身,中午之 前已是抵达冠山。   陈石星与云瑚是目地重游,不过来时是走马看花,且又心事重重,自是不及此时的闲情 逸致。虽然旧地重游,另有一番风味。   葛南威和杜素素第一次来游冠山,对冠山景色的清幽奇丽,更是啧啧称赏。可惜因为水 涨,他们却是不前进入岩洞寻幽探秘了。   在冠岩洞口的上方有个平台,右侧倚山凿石,修筑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石阶让人可以步上 平台。陈石星来时曾游过岩洞,却没上过平台,于是便和葛南威携手同登。葛南威笑道: “这个平台今日正好做你的琴台了。”   陈石星道:“修建这个平台与石阶的人真是功德无量。”葛南威道:“这正是咱们的居 停主人杨庄主修建的。他曾经和我说过,可惜这两天,他和雷大侠都是忙得一塌糊涂,不能 陪咱们来玩。”   当下葛南威便求陈石星为他弹奏一曲,际石垦道:“好,我给你弹一阙辛弃疾的《水龙 吟》。”   琴声一起就如响箭穿空,声情激越,云瑚为他高歌拍和。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 水怜,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伯,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 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譬。千方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 帆抄岸,系斜阳缆?”   陈石星是感怀时事,借辛弃疾这首词来发泄胸中的激情的。在西南的冠山,虽然无殊世 外桃源,但在西北的雁门关外,却是烽烟初敛又要重燃,瓦刺的再度入侵又将逼近眉睫了。 这首词头两句“举头西北浮云,僻天万里须长剑!”正是陈石星和葛南威的共同抱负。而词 中写景之外,亦可以移用此间,葛南威击掌赞道:“好一个‘举头西北浮云葡天万里须长 剑’。辛弃疾此词,写英雄心事,可称绝唱。陈兄此曲,当今之世,料想亦是无人能及。” 陈石星道:“多谢葛兄谬赞,小弟抛砖引玉,如今可要聆听葛兄的萧声了。”   葛南威笑道:“珠玉在前,小弟本来不敢献拙的。但陈兄雅意难酬,没奈何,只好如丑 媳妇之终须见家翁吧。嗯,让我想想,吹奏一曲什么好呢?”   从平台上俯瞰下来,但见一股清流,自洞口流入江中,洞口上方,石钟乳如利刃纷垂, 诸色杂陈,蔚成奇景,更向远看,无数渔舟,正趁着水涨之时鼓浪前进。两岸奇峰重叠,林 木青葱,加上江心的渔筏风帆,越发衬托出绝妙的山光水色,葛南威在平台上坐观如画的美 景,禁不住大赞造物之奇。   杜素素笑道:“陈大哥要你吹萧呢,你倒好像给风景迷住,忘了这事儿了。”   葛南威笑道:“我是借助山光水色来启发我的神思,如今有了。陈兄给我弹奏的是辛弃 疾的词,我也报以一闺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的《渔家傲》吧。”萧声一起也是峭拔入云,声 情激越。杜素素为他清吟相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 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 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这首《渔家做》本是“记梦”之作,梦的是词人在海水天风的奇境里神游天外。 黑风吹海,雾气弥空,当斗转参横的残夜,千帆掀舞在拍天高浪中前进,这是多么豪壮的境 界!而词人则在梦中展开想像的翅膀,向辽阔的神话世界翱翔。   李清照晚年遭受北宋亡国的惨祸,是以假托梦境发而为词,来表达自己的悲愤。现实的 黑暗在梦中消逝,词人美好的梦想则跨上了顶峰,凌风九万里以上的大鹏,冲破一切障碍, 伴送着篷舟飞向蓬莱!它不是“超几脱尘”的逃避现实,而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 济沧海”(李白词句)那种愿望的追求!   李清照当年是遭金人南侵之祸,和他们今日的处境正是颇有相同之处。而梦境中的景 物,虽是夸张的描写,却也不妨挪用来作为他们当前面对的景物的写照。葛南威选用此词酬 答,选择得可说是十分适宜。陈石星赞道:“易安居士此词雄浑高迈,脂香和粉气,洗刷尽 净;令人于天风海雨之中仿佛闻郁雷之声!也只有吾兄的玉萧才能吹出此阙漱玉词的神 韵。”   云瑚笑道:“要不是你说明在先,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易安居士的词。她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何等缠绵哀怨,和这首词的风格相比如出二人之 手。”陈石星道:“主人论词,分婉约豪放二派,大都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推幼安(即 辛弃疾)为首,其实易安局士也有豪放的一面。你说的那首《声声慢》,是她追悼亡夫之 作,自是难免哀怨缠绵。其实她晚年的作品,已经不是柳永、晏殊、秦观等人婉约一派所能 拘围,而颇有跌宕昭彰,接近于豪放一派风格的了。   (羽生按:近代词人沈曾植也曾有“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 也。”的评语。)   葛南威道。”我就是因为陈兄弹秦了稼轩那首《水龙吟》,才想到要选用易安居士这首 《渔家傲》的。”云瑚笑道:“听你们谈词,谈得津津有味。你们不是以武会友,倒像是以 文会友了。”   葛南威笑道:“我们是琴萧之友,陈兄,你弹奏的《水龙吟》。令人回味无穷,我很想 听你再弹开头两句。”陈石星道:“我也想听你再秦那首《渔家微》。”葛南威道:“不如 咱们琴萧合奏,不过是你弹你的,我吹我的。”陈石星道:“好,这倒别开生面。”   于是他们一个重理琴弦,一个再举萧管。陈石星弹出“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 剑!”葛南威吹出“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琴韵萧声都是激昂高亢,听得云 瑚“耳”不暇接。   一拍告终,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就在琴韵萧声的余音袅袅之中,忽听得一声长 啸,而且隐约听得有人赞了一个“好”字!葛南威又喜又惊,说道:“这人不但是知音人, 看来他恐怕也是想以武会友。”这啸声是从山顶上传下来的,要不是内功造诣极高,声音决 不能传入他们的耳朵。   陈石星想起一事,说道:“这人不仅是‘知音人’,恐怕还是‘有心人’。他是有心和 我们结纳的,这回可不是我听错了。”葛南威诧道:“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情?此人曾经出 现过的吗?”   陈石星道:“我来的时候,也曾在此处为我的舟子朋友弹过一曲,当时我也隐隐听得一 声长啸。闻其声而未见其面,料想当是今日此人。”   葛南威道:“或许那人还在山上,咱们去找找。”   不料当他们登上冠山之巅,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   葛南威叹口气道:“看来这位高人还是不愿意和咱们见面。”   云瑚说道:“奇怪,那他什么要两次发出啸声?”   陈石星也是百思莫解其故,说道。”我以为他是有心和我们结纳的,原来我是猜错 了!”   云瑚说道:“不过料想此人也是并无恶意的。”   葛南威道:“当然,他既然是个知音的稚士,还岂能是个坏人。”   陈石星却有点不以为然,心里想道:“龙成斌博读诗书,亦解音律。表面看来,何尝不 也是一个文人稚士。”不过他不愿意在初相识的朋友面前,谈起龙成斌和云家的事情。这话 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回到杨家,天已黑了,杨虎符道:“我和雷大侠正等着你们回来呢。”陈石星道:“有 什么事么?”杨虎符道。”咱们进去再谈。”   杨虎符带领他们进自己的书房,一柱擎天已经先在那里。看见他们,便即笑道。”你们 今天一定玩得很高兴吧?”   陈石星道:“今日与葛兄同游,实是小侄生平未有之乐。不过——”   一柱擎天道:“不过什么?”   陈石星想起杨虎符刚才的语气,像是有话要对他们谈说,便道:“不知杨庄主有什么事 情,还是请杨庄主先说吧。”   杨虎符道:“我是有件事情要告诉葛兄,但并非紧要的事,还是先说你们的吧。”   陈石星道。”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想向杨庄主打听一个人。”   杨虎符道:“什么人?”   陈石星道:“一个我们还未曾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当下把冠山所遇,说了出来。   杨虎符甚为惊异,说道:“冠山附近人家我都熟悉,可没有如你们所说的这一位高人。 恐怕是外来的了。”   葛南威道。”要是外地来的朋友,他也该来此处为杨家庄主祝寿才是。否则他因何而 来?”   杨虎符道:“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此人既然是位世外高人,我又怎敢当得起他来贺寿? 不过无独有偶,刚才也有个人来这里打听你呢。”   葛南威道:“是谁?”   “葛兄,你是不是有位师叔名叫池梁住在川西广元的?”杨虎符问道。   葛南威道:“不错,但这位池师叔我是从未见过的。”   杨虎符道:“他派了个姓谷的弟子来,希望你在下个月十五到厂元去与同门相会。”   葛南威道:“我本来想和陈兄多聚几天的,既有此事,我只好明天就走了。”   杨虎符道:“好。你既然有事,我也不便强留。请代我向令师叔问候。”陈石星说道: “葛兄明天是先到桂林吧?”自阳朔从陆路到桂林,大约一百二十里路,刚好是一天路途。 葛南威道:“不错,我打算和枚姑娘步行,顺便看看路上的风景,入黑时分,正好可到桂 林。”   陈石星道:“那么明天咱们正好同行。”   杨虎符道:“怎么你也要走了?你不等雷大侠吗?”   陈石星道:“我那位舟子朋友丝毫没江湖经验,我有点放心不下,要是为了我的事情连 累了他的,我心里难安。”   一柱擎天沉吟半晌,说道:“你说得也对,谨慎一些是好的。那两个漏网小鱼不足为 虑,但要是那个不知来历的异人蓄意与你为难,我在桂林布置下的人手恐怕也是不能应付他 的。”   杨虎符:“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咱们在金刀寨主那儿再会吧。”   一柱擎天想起一点,继续说道:“我的第一个徒弟名叫殷宇,他是认识你和葛俗兄的, 你们明晚到了桂林,可以在他家里住宿。还有你那位舟子朋友倘若以后碰上什么困难,都可 以去找他。你这朋友很有侠义心肠,可算得是我道中人,要是他肯学武功,我也可以叫殷宇 代我收他为徒的。”   安排妥当,第二天一早,陈石星、云瑚、葛南威、杜素素四人向主人告辞,便即联袂同 行。   从阳朔到桂林,一路上名胜风景之地也是不少,不过他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到桂林,也只 能跑马看花了。   到了雁山,云瑚一见时候还早,问陈石星道:“还有多少路程。”陈石星道:“大概只 有三十多里了。”云瑚笑道。”听说雁山有红豆树,幼时读王维诗:红豆生南国,寿来发几 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不禁神往。可惜从来没有见过红豆,不知它是什么样子 的?”   陈石星道:“原来你想见识见识这种别名相思豆的红豆,我记得在山麓就有一株老树, 不知是否能够让你见到,那就得看你的运气了。”   云瑚说道:“如今是早春二月,不是春天开花结子的吗?是否早了一点,尚未到花 时。”   陈石星道:“它是三年开花结实一次的。我也记不得它是否应该今年开花了。不过此时 却正是花时,也不妨去撞撞运气。好在咱们走得快,在这里耽搁了一些时候,也还可以天黑 之前赶到桂林。”   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不知不觉已是来到雁山山麓,陈石星大喜说道:“咱们的运气倒 还不错。红豆相思,我也相思红豆,如今是可慰相思了。”只见那棵红豆树高约三丈,大可 合围,枝叶茂密。花如乳白,大小如茉莉花,远远望去,就如一树堆银。   葛南威叹道:“红豆树的花雅淡青幽,不带调丝俗气。倘说莲花是花中君子,它应该称 为花中逸士了。”   杜素素道:“红豆树的花雪白如银,红豆子的色泽则恰恰和花相反,光泽铐红有如宝 石,花和实都是赏玩的佳品,在别种树上,恐怕是少见的。”一时兴起,用梅花针打下两颗 红豆,说道:“葛大哥,我劝你每人拾起一颗,但愿彼此相思毋忘,云姑娘,你也送一颗给 陈大哥吧。”边说边把两枝梅花针递给云瑚。云瑚面上一红,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虽说一路上云瑚对他情意绵绵,甚至也曾在言语之中向他透露过心中的情意,但也还是 相当含蓄的。像这样明白的表示,以前还未有过。   陈石星从她手中接过红豆,心里甜丝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是用感激的眼光看着 云瑚。云瑚满面通红,低下了头。   正待要走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他们没带雨伞,只好躲在红豆树下避雨,葛南威道: “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片刻之前,还是阳光遍地,好端端的忽然下起雨了。”   陈石星叹口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的际遇恐怕也是这样。”   杜素素笑道:“陈大哥,你怎么啦?好端端的却忽然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触。当真就 像这莫名其妙的天气一样。其实你此刻应该是满怀欢喜才对。”她本来还想取笑陈石星的, 但是云瑚向她瞪了一眼,只好一缩舌头,不再说了。   这场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而后道路泥泞,走到城中,已是天黑时分了。   陈石星道:“我本来应该陪你到殷家的,但怕时候太晚,找我的朋友不方便。请你代我 向殷宇说一声吧。”   葛南威道:“我会替你交代清楚的了。不过,你不要吃晚饭吗?咱们一同小饮几杯再分 手吧。”   陈石星的肚子也相当饿了,一想与其去麻烦小柱子,不如吃了再去。何况葛南威盛意拳 拳,他也不想扫他的兴。便道:“好,明天我是不能给你们送行了,那就让我做个小小的东 道,今晚给你们饯行吧。你想吃点什么?桂林很有一些别的地方吃不到的东西,我请你们吃 一顿地道的桂林菜好不好?”   云瑚笑道:“我知道在你的家乡,你点菜当然是最在行了。不过我得声明在先,我可不 吃指天椒。”   葛南威道:“为了不想耽搁你太多时间,咱们去小食店好不好?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石星道:“什么东西?”   葛南威道:“马肉米粉。”   陈石星笑道:“你倒很在行呢,桂林的马肉米粉别有风味,在别的地方恐怕是吃不到 的。榕荫路有一家老一店最好,我带你去。不过你可别嫌那个铺子气派太过寒酸简陋。”   那间铺子果然又小又脏,四面墙壁都给烧熏得漆黑。杜素素出身富家,很不习惯,只好 摸着鼻子坐下。   伙计看见客人来到,也不招呼,赶紧就切马肉。云瑚悄悄问道。”你怎么不吩咐他们要 来几碗?”   陈石星:“用不着吩咐的。而且来吃马肉米粉的人,谁也不能准确知道要吃多少碗才够 饱的。”   云瑚奇道:“自己的食量都不知道的吗?”陈石星道:“我说的是准确二字。食量大的 人可以吃到三十碗四十碗,食量小的人也要吃十多二十碗。多吃少吃几碗,那是不算什么一 回事的。”   云瑚道:“什么,可以吃得了三十碗四十碗的吗?那是什么碗?”   陈石星道:“他端来你就知道了。”说话之时,伙计已是把马肉米粉端来了。   只见那盛米粉的碗只有茶杯大小,碗中的米粉也与他们习见的米粉不同。(一般米粉是 扁平的长条,桂林米粉则是圆形的长条。)云瑚笑道:“原来是一口可以吃掉一碗的,怪不 得食量大的人可以吃三四十碗了。”杜素素说道:“这米粉也很秀气。”吃了一口,只觉马 肉甘香,米粉韧滑,汤水鲜甜。果然十分可口。她本来是捏着鼻子的,此时也吃得眉开眼笑 了。   吃马肉米粉的规矩,客人不叫停止,伙计就得川流不息的送来,陈石星要了一壶三花 酒,和葛南威对饮。不多一会,他们桌子上的空碗,已是叠得像小山一样。   云瑚道:“奇怪,越吃到后来,好像越好吃。”   陈石星道:“这也是吃马肉米粉的规矩,最初几碗给你吃的普通的马肉,大概要吃了五 碗之后,才吃到上肉,待吃到内脏之时,那才更好吃呢。”   邻桌两个客也在谈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店子的马肉米粉最好吃?”   “想必是他们的师傅比别的店子高明。”“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呢?”“别的铺子 用的是老得没有牙齿的老马或病马,这家铺子可是挑选六七岁左右的马来杀的,这种年龄的 马匹最好吃。”原来如此。”那个老食客说得高兴,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年 有个外地来投送公文的小军官病倒在客店里,只好把他的坐骑卖了来付房租饭钱,他的马是 匹千里马,不料这间店子的买手买了来杀了做马肉米粉。”   送马肉米粉来的伙计听他他说起这个伙计,连忙分辩:“我们没有把它杀掉,正要杀它 的时候,有个识得相马的人出三倍价钱将它买去了。”   那老食客道:“我知道这个结果,我是逗逗我这个朋友,让他着急。他最喜欢好马。” “那他又吃马肉?”他那朋友笑道:“不是千里马,吃又何妨?嗯,这个故事,倒有点像隋 唐演义中秦琼卖马的故事,幸好不是杀掉,否则就比秦琼卖马的故事还悲惨了。”陈石星听 得出神,停下筷子。云瑚道:“你怎么不吃了?我都还可以再吃呢。”陈石星道:“我吃不 下了。”   叫伙计来算帐,四个人足足吃了九十八碗之多,陈石星笑道:“还差两碗才够一百碗; 咱们的食量只能算是普普通通。”葛南威也知道他在挂虑什么,走出店门,在他耳边悄悄的 说道:“你们的坐骑绝不会给人送到马肉米粉的铺子吃掉的,最多是给人偷了去。”这可正 是陈石星所担心的事情。   陈石星和云瑚走出东门,抬头一看,明月已近中天,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吃这顿 马肉米粉原来也花了这许多时候,此刻恐怕是将近三更了。”   云瑚说道:“谁叫你和葛南威喝酒,喝得那么兴高采烈。我想拦阻你,又怕扫你的兴, 不过,不耽搁也已耽搁了,那也不必去管他啦。大不了把小柱子吵醒,料想他也不会怪你 的。”   两人并肩走过花桥,长桥卧波,月色朦胧之下的花桥,显得更加幽美。陈石星虽是心中 烦乱,但与心爱的人步过花桥,也是不知不觉陶醉在这夜色之中了。   虽然忙着赶路,也免不了找些话说,陈石星忽地想起日间之事,低声说道:“瑚妹,多 谢你送我的红豆,但不知怎的,我可觉得有点不祥之兆。”云瑚道:“是为的什么?”   陈石星道:“红豆相思,分开两地,才会相思。要是咱们长在一起,永不分离,那就用 不着两地相思了。”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如今咱们都已经是没有亲人的人,只能是咱们两人相依为命。 有什么事情能令咱们分开?”   陈石星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上的事情又怎能预料?”   云瑚叹道:“早知你有这个想法,我就不把红豆送给你了。”   到了七星岩,小柱子的家在七星岩后面,还要走一段山路。就在此时,忽地听得山坡上 传来人声。陈石星拉了一技云瑚的手,示意叫她停住。云瑚怔了一怔,随即亦发觉上面有人 了。   随风吹迸他们耳朵的,竟然是两个他们所熟悉的人的声音。一个是尚宝山,一个是潘力 宏。   只听得潘力宏说道。”真真倒霉,想不到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两个家伙不知是什么 来历?”   尚宝山道:“胜负兵家常事,偶然失手一次,算不了什么,好在咱们已经知道陈石星这 小子藏身之所,明天他大概会从阳朔回来了,只要他不是和一柱擎天一道,咱们还可以算计 他。”潘力宏道:“就怕那两个是他的同党,咱们暗中窥伺他,那两个人也在暗中窥伺咱 们。”尚宝山道:“我看不似,那两个人要是他的朋友,怎会和咱们干同样的事情?”   陈石星听到这里,哪里还有耐性再听下去?一跃而出,登时施展八步赶蝉的功夫,奔上 山坡,喝道:“用不着你们等待明天,你们要怎样算计我,现在就来吧!”   话犹未了,他的宝剑已是出鞘,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长虹,疾卷过去,“当”的一声, 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   尚宝山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武功非同泛泛,霎那之间,和陈石星过了三招,谁也没 有吃亏。云瑚起步稍迟,还没赶到。   尚宝山把陈石星逼退两步,叫声:“扯呼!”一按琵琶,叮叮两声,向正在赶来的云瑚 发出两枚透骨钉。陈石星知道他这暗器的厉害,生怕云瑚抵挡不了,连忙回身,发出两枚钱 镣,把他的透骨钉中途打落。   尚潘二人曾经领教过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壁的厉害,一见云瑚赶到,哪里还敢来恋战? 趁这个机会,连忙拔脚飞奔。陈石星担心小柱子家中出了事,自是不敢去追。   云瑚说道:“听他们刚才所说,他们自是跑来这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但却好像是正 当他们干这宗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对头。”   陈石星道:“他们碰上的人要是雷大侠派来的那就好了。”   云瑚说道:“恐怕这只是咱们的一厢清愿,那两个人未必就是好人。”陈石星翟然一 省,说道。”不错,听他们的口气,那两个人是和他们干同样事情的,不用说当然也是坏事 了。就不知他们干的是什么一桩坏事?”   到了小柱子门前,只见窗口隐隐透出亮光。此时已过了三更时分,陈石星不由得心头 “卜通”一跳,暗自想道:“小柱子这个时候还没睡觉,只怕当真是出了事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小柱子在屋子里和他母亲谈话的声音。小柱子的父亲早死,他们 乃是母子相依为命的。   “哎呀,你胸口瘀黑了一大块,只怕伤得不轻,三更半夜,又不能进城里去找个大夫, 怎么办呢?”   “妈,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得多了,现在可并不觉得怎么痛啦。”   “我不相信,你给强盗踢得晕了过去,刚刚醒来还没多久,哪里就会这样快好的?嗯, 那个人给了你这瓶药丸,不如姑且试一试吧。”   陈石垦听得小柱子受了伤,心急如焚、连忙敲门。   小柱子只道强盗再来,说道:“妈,你快躲起来,我和狗强盗拼了!”也不知哪里来的 气力,突然一跃而起。   “小柱子,别怕,是我!”陈石星说道。   小柱子又惊又喜,可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当真是小石子吗?”陈石 星道:“你仔细听听,你怎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和云姑娘都回来了。”   小柱子打开大门,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小石子,我对不起你!”身形一晃,险些跌 倒。陈石星连忙抉他上床,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医好你的伤再 说。”   但小柱子还是说了出来:“你们的那两匹马给强盗抢去了。”   此事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赶忙安慰他道:“马匹给强盗抢去,虽然可惜,无论如 何,总不及人紧要。你别把这事挂在心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小柱子说道:“你说过的,那两匹马是你借来之物,它们是能够日行千里的宝马,我却 把它们失去。”   陈石星微笑道:“一百匹千里马也比不上你对我的友谊,先别提它,你不相信,我可要 生气啦。”   他们说话之时,小柱子的母亲已经把儿子的上衣脱下,说道:“小石子,你瞧瞧他这伤 紧不紧要。”   只见小柱子的胸口一团瘀黑,看来甚是骇人。但陈石星也看得出来,他的伤本来还要严 重的,此际已经是消灭几分了。那团瘀黑也本来是更大的,淡化了的地方还留下了痕迹。   陈石星闻得一股金创药的气味。陈石星问道:“你是曾经敷上药的吧?怎么又抹去 了?”   小柱子道。”是那强盗给我敷的,我不相信强盗会有好心,刚刚将它抹去的。”   陈石星诧道:“这个强盗也真奇怪,为什么打伤了你又给你敷药?这可是上好的金创药 呀!”   小柱子的母亲道:“那是两个强盗,并非同一个人。”   云瑚忽道。”那个给你敷药的强盗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瓶药丸,让我瞧瞧!”   小柱子的母亲连忙把那瓶药丸递给云瑚,说道:“姑娘你快瞧瞧,这药丸是不是也是真 的?”   云瑚一瞧之下,惊诧之极,说道:“这是我家传秘方制的回阳丹,专治内伤,他爹爹 说,我家的回阳丹和少林寺的小还丹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有这条秘方,但我自己可还没有亲 手制过。”   陈石星也不禁大为惊诧了,说道:“真的?”   云瑚说道:“你瞧,我这里还有现成的回阳丹。”拿出来给陈石星一看,果然完全一 样,那股药丸的气味,也是并无差别。   云瑚说道:“刘大哥,像你这样的伤,服一颗回阳丹就足够医好你了。那个强盗给了你 三颗,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强盗。”   小柱子说道:“强盗也有好?这可真是新鲜事儿。我可不敢相信。”   陈石星道:“他给你敷的金创药既是真的,这药丸料也不假。”   云瑚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强盗的药丸,我把我的回阳丹换给你吃。”   小柱子吞下一颗回阳丹,没多久便觉得丹田暖烘烘的!精神登时好了许多。   当小柱子服药的时候,陈石星向云瑚问道:“你爹爹的回阳丹是广赠亲友的吗?”   云瑚想了好一会子,说道:“我猜不出。爹爹虽然不会广赠亲友,但侠义中人若有所 需,他是不会吝惜的。不过,他的侠义道朋友,我知道的只有单伯伯和金刀寨主。”   陈石星道:“以你爹爹的本领,那决不能从他手中把回阳丹盗去。奇怪,难道这强盗也 是侠义中人?”   小柱子精神已经好转,忍不住大声嚷道:“什么侠义道?我告诉你,就是这个送药的强 盗,把你的坐骑抢了去的。唉,可惜你来迟一个时辰,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可以碰上那班 强盔了。”   陈石星道:“那班强盗?听你口气,似乎来的不止一个两个?”   小柱子道:“一共有四个之多,不过并非同时来的。先来两个,后来又来两个。”   陈石星道:“先来的两个是不是如此这般容貌?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琵琶。”当下 把尚宝山和潘力宏的身材样儿描绘出来。   小柱子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陈石星笑道:“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是刚才碰上的。”当下把刚才打跑那两个魔头的事 情告诉小柱子,小柱子听了又惊又喜,说道:“可惜你没有夺回坐骑,但也已经给我出了口 气了。”   陈石星道:“我们的坐骑是后来的两个强盗抢去的吧?”小柱子道:“正是。”   陈石星道:“那两个强盗又是什么模样?”   小柱子道:“我没有看得清楚。”云瑚笑道:“你还是让他从头说起吧。这样会讲得清 楚一些。”   小柱子道:“那强盗本来是要杀我的。就在此时,忽然有两条黑影旋风也似的跑过来, 那手里拿着琵琶的强盗叫道:“别理会这个小子了,咱们已经得手,赶快走吧。”我看见他 们跨上坐骑,但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给踢中胸口,痛得很厉害,晕过去了。”   小柱子的母亲接下去说道:“我躲在大门后面张望,看见小柱子给强盗踢倒,吓得发抖 展想出去,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只听得外面兵乒乓乓的打起来。先来的那两个强盗打不过后 来那两个强盗,跑了。”云瑚说道:“你看见后来的那两个人的面貌吗?”   小柱子的母亲说道:“我已吓得慌了,在门缝里张望,哪里看得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 像年纪不大,像是个书生模样,他打跑了那两个强盗之后,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外面说道: “老妈妈,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不过这两匹马我们是要取去的。这里有一 百两银子留给你们,待会儿你出来拿吧。我先救你的儿子。”   小柱子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晕迷了多久,忽然觉得遍体清凉,这就醒了过来,迷迷 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云瑚说道:“他和你说了些 什么?”   小柱子道:“他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用担忧,我已经给你敷上了药,还有药丸 留给你,保你服了药后比受伤之前还更强壮。’这强盗临走之时,居然还猫哭老鼠假慈悲的 对我说:‘今晚连累了你,我很是不安。请你原谅,你好好养伤吧。’这才骑上了马跟他的 同伴一起走。”   陈石星思疑不定,说道:“这人并没骗你,他给你敷上的是最好的金创药。”小柱子的 母亲说道:“我开门出来,果然看见门口有一包银子,小柱子说要扔回给他,可是他们已经 走了。”   小柱子道:“我就是不敢相信强盗有这样好心,所以才把他给我敷上的药抹掉的。想不 到他真的是救我一命。但他为什么要抢了你的坐骑呢?”   陈石星道:“我也猜不透其中缘故。不过强盗也是有根多种的,你碰上这个书生,即使 真是强盗,也该算是个好心肠的强盗了。”   云瑚道:“对,他既然是个好心肠的强盗,因为连累小柱子受伤而抱不安,那么他似乎 是应该说明他因何偷了咱们的坐骑。小柱子,你再仔细想想,可遗忘了他说的什么话没 有?”   小柱子侧乎有点忸怩:“那个强盗临走之时是还对我说了几句话,可是,我、我怕你上 强盗的当,不敢告诉你。”   陈石星笑道。”我不会随便上人家的当的,你告诉我吧!”   小柱子道:“他说,你的朋友可能明天回来,你告诉他,要是他想知道我为什么偷了他 的坐骑,可以叫他明天晚上三更时分,到七星岩上边那个石台与我相会。”   陈石星大喜道:“这就好了,明天晚上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啦。”   小柱子道:“可是他说明晚三更,只许你一个人去。倘若多一个人和你去的话,他就不 会见你。”   第二天,陈石星带小柱子母子来到殷家。殷宇已经在早一天见过了葛南威,也已知道了 师父要他收留一个新师弟的事了,当下将小柱子安顿在他家中。   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陈石星在殷家吃过中饭,便即告辞。   那人约他三更时分相会,他提前在二更时分,就来到了七星石。   约会的那个石台,在七星岩后岩的上方,七星岩的岩洞之中,有个出口,可以直通那个 石台的。不过这个秘密,即使是本地人恐怕也不知道,陈石星小时候时常在七星岩里游玩, 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这个通道,是他和小柱子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虽然他相信那个人不会害他,但正如小柱子警告过他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 可无。”是以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决定了先行隐蔽自己的行藏,窥探对方动静。   二更才过,他以为那个人尚未来的。不料当他从那个洞口钻出来的时候,已经隐隐看见 那个石台上有两个人影了。   那两个人正在谈话。   陈石星躲在石丛中,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少爷,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   声音似曾相识,陈石星方自一愕,那个“少爷”已在叹了口气,接着说:“陈石星是个 好人,我和他虽是一面之交,心底里已经把他当作好朋友了。”   这人的声音更熟悉了,陈石星大吃一惊,“怎么是他?”凝神望去,一点不错,站在平 台上面向着他这个方向的人,可不正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   在他旁边侍立的是个小书僮,陈石星在大理的时候,也曾经见过的。   小书僮似乎很不服气,声音提高了些:“少爷,请你恕我说话不知轻重,就算是好朋 友,你也不应该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让给他啊!”   小王爷段剑平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陈石星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在云姑 娘的心目之中,他是应该比我更亲的。”   “我不相信。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少爷你和云小姐又是自小就在一起玩的青梅竹马之 交,比兄妹还要亲的。怎会比不上姓陈那个小子。”   “我不许你说话对陈相公元礼。你不知道,就莫胡说。”   “我不知道,那就请你告诉你啊!”   “这件事情我也是最近方知道的。不错,咱们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但陈石星却是他们 云家的恩人。”   “就算是恩人吧,少爷,你替云姑娘给他报恩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让云姑娘嫁给他 呢,难道你不喜欢云姑娘么?少爷,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这许多年来等待的 就是云姑娘。”   段剑平叹口气道。”云姑娘喜欢的却是陈石星。”   小书僮道:“你怎么知道?你到了这里,又未曾见过云姑娘。”   段剑平道。”我见过的,前天我在冠山就曾见到他们,我知道她是喜欢他的。”   “是云姑娘亲口告诉你的么?”   “何须他告诉我,我自己瞧得出来。”   小书僮笑道:“那么,这就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少爷,其实今晚你是应该把云姑娘 也约来的,三人见面,不是胜于猜谜吗?少爷,要是你不敢问云姑娘,让我来替你问。”   段剑平道:“多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苦心!”   小书僮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你要对朋友好,我知道你要成全他们。我也知道你 想见云姑娘又怕见云姑娘。”   陈石星听到这里,不觉呆了,心里想道:“原来隐藏在冠山上的那个人果然是他,他来 桂林,当然是想见云瑚,但为了成全我的缘故,却宁愿不见她了。唉,我该怎么样呢?”正 是:            柔肠百结空垂泪,相见时难别亦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十回 漓水有情人已杳 名山作伴愿终违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十回 漓水有情人已杳 名山作伴愿终违   小书僮道:“少爷,有一件事情,恐怕你也未曾知道。”   段剑平道:“什么事情?”   小书僮道:“宁师傅告诉我,你们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云大侠来到我们家里,和老 王爷说话,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希望女儿将来能过安静的日子,而不是像他这样,在江湖 上奔波,要冒许多风险。当时宁师傅在旁,就半开玩笑的和他说道:那最好是把令媛嫁给我 们的小王爷了。他一说之后,云大侠和老王爷都有这个意思,不过因为你们年纪小,这才没 有定亲而已。”   段剑平道:“此一时,彼一时。云大侠即使有这个意思,也未必后来不会改变的。何况 尚未成事呢!”   小书僮忽地问道:“少爷,为什么今晚你不叫宁师傅来陪你?”   段剑平道:“我喜欢要你陪我,你不愿意么?”   小书僮笑道:“我当然愿意,不过,你且让我试试猜猜你的心事,你不敢带宁师傅来, 是怕宁师傅会阻止你令晚做的傻事。说不定他在见到陈石星之时,还会责备他不知自量,痴 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段剑平怒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诋毁陈相公!忘记了我的吩咐吗?你再胡 说,小心我打你的嘴巴!”   听到此处,真相已经大白,原来段剑平是从女侠钟毓秀的口中,得知他们的行踪,特地 追到桂林来的。“昨晚那个好心肠的‘强盗’不用说是这一位小王爷了,另一个强盗,则是 他们段府的总教头宁广德,怪不得那两个盗头不是他们的对手。”真相大白之后,陈石星不 由得更是心乱如麻,热血上涌。“这个小书僮骂我是痴蛤蟆!唉,也难怪他骂我,和他的小 王爷比起来,我的确是配不上云大侠的女儿的。”   一阵山风吹来,陈石星脑袋稍稍清醒了些,又再想道:“段剑平把我视为知己,愿意为 我舍弃他心爱的姑娘,古道热肠,实在令我惭愧,我该怎样做呢?”   只听得那个小书僮又道:“少爷,不是我爱说闲话,你对陈石星这样好,他却是对不起 你的。”   段剑平斥道:“胡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你叫他送信给云姑娘,对他如此信赖,他却夺人之爱。”   “他救云浩远在我请他送信之前。”   “对呀。你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却把他与云家的关系隐瞒,这还能说是把你当 作朋友么?哼,他明明知道你是喜欢云姑娘的!”   段剑平眉头一皱,说道:“我不许你议论陈相公。”   小书僮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那我只好做个锯口的葫芦了。唉,少爷,你心 甘情愿做这傻事,我也没有办法。”   段剑平抬起头来,看看将近天心的月亮,说道:“就快三更了,你下去给我把风。”   石台上只剩下一个段剑平了,月亮正在中天,恰是三更时分。   可是陈石星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出身来和段剑平相见。“盗马”的真相已经知道 了,段剑平的心事他亦己知道了。他还有这个必要去见他么?   段剑平似乎也有点焦躁,在平台上游目四顾,喃喃自语:“怎的还没有来呢?是他心有 疑虑,怕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而不敢涉险呢,还是他在途中出了意外?”   陈石星躲在乱石丛中,可还是拿不定主意。   忽见一条黑影在山腰出现,直奔七星岩上的这个平台。走得很快,看来这个人的轻功委 实不弱。   段剑平松了口气,说道:“终于来了!”陈石星则大为诧异,“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心念未已,这个人已经上了平台,段剑平一看来的不是陈石星,不觉也好生诧异,喝 道:“你是何人?”   那人说道:“我是替陈石星送信来的。你是谁?”   段剑平道:“我是从大理来的段剑平,你,你是——”   那人说道:“啊,原来是段府的小王爷!陈相公倘若早知是你,就用不着我来替他跑这 一趟了。”   段剑平道:“你是陈相公的朋友,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说道:“我是一柱擎天雷大侠的大弟子殷宇——”   段剑平诧道:“你是殷宇?”他虽然没有见过殷宇,却知殷宇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 年人,这人看来最少也在四十开外。   那人说道:“我是殷宇的老家人。陈相公在我们家里住,他把今晚约会之事,告诉了我 的主人。我的主人劝他先别赴约,所以陈相公就写了这封信,叫我替他送来。我可说不上是 陈相公的朋友。”   陈石星本来就想出来揭破这个人的谎话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并不觉有点疑惑了。   “莫非是小柱子怕我有危险,不听我的嘱咐,告诉了殷宇?殷宇假借我的名义,叫他的 老家人来送这封信。”   段剑平也知陈石星和云瑚、小桩子等人日间到了殷家,陈石星后来从殷家出来,他却还 未知道,这人自称是殷宇的老家人。倒是骗得他的相信。   带着点失望的心情,段剑平说道:“原来如此,那你将这封信交给我吧。”   段剑平打开这封信,见只是一张白纸。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突然觉得手指 麻木,片刻之间,掌心也是麻痒痒的。很不好受了!   就在此时,那人哈哈大笑,把手一扬!   陈石星听到这个笑声,不觉毛骨悚然,吓得登时跳了起来!   那人自称是殷宇的老家人,陈石星本来还不敢断定他是真是假的,如今一听到他的笑 声,可就立即知道他是假冒的了。   不但知道他是冒假,而且知道他是谁了。他在得意之时的笑声,没有捏着嗓子,这就露 出了马脚了。   他是谁?他是毒龙帮的现任帮主铁广。是擅于使用喂毒暗器和改容易貌之术的铁广。殷 宇曾经一再叮嘱陈石星要提防他的。   想不到的是陈石星未曾遭遇他的暗算,却是段剑平先碰上了。   一知道这个冒脾的殷家家人是铁广之后,陈石星当然也就立即想到他的另一样绝技一喂 毒暗器了。   就在那人把手一扬的时候,陈石星大叫起来:“段兄,小心暗器!”同时也把手一扬, 把一枚石子以掸指神通的功夫弹出去。   那人把手一扬,七点寒星电射而出。他射出的暗器是淬过剧毒的梅花针。   幸亏陈石星的警告来得及时,段剑平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转身反手,挥袖一拂。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七枚梅花针有六枚给他拂得四散落地,但有一枚还是射中了 他!   原来那张空白的信纸也是浸过毒汁的,段剑平的手指染了了毒,片刻之间,手臂也麻木 不灵了。功力大打折扣,是以未能躲过最后一枚。   段剑平吸一口气,陡地转过身来喝道:“原来你是铁广,哼,你这下三滥下毒本领岂能 奈我何哉!”   陈石星那颗小小的石子认百步之外飞来,兀是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铁广在百忙中斜跃 闪避,石子擦肩而过,打得他的肩头火辣辣作痛。   他虽然勉强躲过了百步之外飞来的石子,却躲不过在地面前的段剑平反手打他的那一 掌。   大理段王府的武学世代相传,享誉一千数百年,段剑平是段家武学的衣钵传人,委实非 同小可。虽然是在中毒之后,这一巴也打得铁广的脸上开了个颜料铺,红的是血,绿的是鼻 涕,瘀黑的是贲起的肉块。   段剑平心头一凉:“我真的是不济了,这一掌竟然奈何不了这个奸贼了!”   铁广急忙逃跑,发出一声长啸,这是他和同伴约好的暗号。   陈石星飞快赶到段剑平身边,将他扶稳,急忙问道:“段兄,你怎样啦?”   段剑平道。”不妨事,铁广一定还有党羽,麻烦你快去替我打发他们。不要让贼人伤害 了我的书僮!”这个书僮自小服侍他,对他极为忠心,他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爱护的。   就在此时,那小书僮在石台下面发出的叫声也传入他们耳朵了。果然是碰上了敌人了。   陈石星无暇多说,连忙把一颗解毒的药丸,纳入他的口中,说道:“好,我去去就 来!”   小书僮刚刚发出呼叫,只见一个和尚已在向他扑来。这个胖和尚正是少林寺的叛徒照 空,江湖上人称铁杖禅师。   他是来接应铁广的,本来无暇去对付这个小书僮,但这小书僮一叫,又正挡着他的去 路,他就顺手要杀掉这小书僮了。   大出地的意料之外,这一抓竟没有抓着这个书僮。   原来这个书僮自小跟随段剑平练武,别的本事学得寻常,但却练成了很不错的轻功。   小书僮避过两次,避不过第三次。他刚刚跃起来,脚跟给铁杖禅师抓着。   就在此时,铁杖禅师忽觉金刃劈风之声来到背后,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听就知是一 柄长剑指到了他的背后了。   在这性命俄顷之际,他如何还能顾得及杀害这个小书僮,当下顺手一抛,迅即斜跃丈许 开外,扬起禅杖,一招“夜战八方”,猛扫过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花火四溅,对方的长剑并没给他的禅杖震落,反而沿着他的禅杖 削上来了。   是谁有这样精妙的剑法?铁杖禅师大吃一惊,连忙把铁杖摆过一边,又再斜跃了三步, 这才敢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就是那日在陈家墓地碰上的那个少年。他吃过陈石星的大亏, 如何还敢逞能,赶忙逃命。陈石星跑回去看那个书僮,那小书僮给铁杖禅师一抛,顺势在半 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消解了那一抛的劲道,跌下来的速度缓慢许多,居然给他平平稳稳的落 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踝有五道指印,如同烙过一般,吓出一身冷汗。   陈石星道:“小兄弟,师怕,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小书僮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讲他的坏话,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羞惭,“陈相公,多谢你救 了我的性命,我,我可对不起你。”   陈石星微笑道:“你歇会儿再来,我先去看你的小王爷。”   他看清楚铁杖禅师和铁广已经会合一起,逃跑到半山腰了,并没别的敌人,于是赶快施 展轻功,又回到那个石台。   只见段剑平在石台上盘膝而坐,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啊,你回来了!”段剑平的耳朵倒还是很灵,陈石星一回到石台,他就睁开眼睛说 道。   “别忙说话!”陈石星知道他正在默运玄功把毒气逼出来,毒气随着汗水蒸发,有股难 闻的臭味。陈石星连忙一掌按着他的后心,以本身的真气输送进去,助他推血过宫。   陈石星刚才给他吞服的那颗药丸,虽然功能解毒,但对毒龙帮帮主秘制的剧毒暗器,可 没多大的效力,不过可以延缓毒发的时间而已。幸亏段剑平内功的根底甚好,此时又得陈石 星之助,毒气渐渐蒸发,陈石星粗通医理,给他把脉,知他已无性命之虞,这才稍稍放心。   但段剑平的脉息还是很弱,也不调和。陈石星心里想道:“他中的毒如此厉害,要想拔 清余毒,恐怕最少也得两三个月,他必须有个得当的人给他看护,还得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 调治。嗯,本来我是应该看护他的,但我却不是最适宜的人。”   心念未已,段剑平又睁开了眼睛,说道:“好得多了,陈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不 知应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陈石星笑道:“你说这话,就不是把我当作知己了。先别说话,待你好了,咱们以后再 谈。”   “不,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们的坐骑是我不告自取的。我是恐怕你和云姑娘也许 不会再去大理,故此代江南双侠取回,省得你多走一次。”   在与云瑚相会之前,陈石星的确是不想再去大理的,但他却从未想过不许云瑚到大理去 见段剑平。听了这话,不觉苦笑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其实是应该见见 云姑娘的。”   “不瞒你说,我是很关心云瑚的,我对她就好像她是我的妹妹一般。”段剑平继续说 道:“有你照料她,我是可以毫无牵挂了,我约你今晚相会,就是想你知道我的心事,希望 你今后更好的对待她。”接着好像带着自嘲意味的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会对她好 的,也用不着我拜托你啦。”   陈石星心乱如麻,说道:“关于云姑娘的事情,我正要和你说!”可是这次却轮到段剑 平阻止他了。   “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必说了。我是诚心祝祷,祝愿你们一生快乐。”段剑 平说道。   陈石星固然是心乱如麻,但段剑平的心情却比他更乱。在段剑平说话的时候,陈石星只 觉得他的脉搏跳动得很厉害,陈石星的心头也不禁如坠铅块了。   一阵山风吹过,陈石星微感寒意,并不是他禁不起深夜的寒风,而是他突然得到一个主 意,他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做的,现在他却要这样做了。   他忽地点了段剑平的昏睡穴。   陈石星把段剑平放下,站了起来,只见那个小书僮正在一拐一拐的走上山坡。   “我家少爷怎么样了?”书僮看见段剑平躺在石台,动也不动,甚为吃惊。   “他中的毒相当厉害,不过你也不用担忧,危险关头已过,你家少爷并无性而之忧。你 来得正好,帮一帮我的忙吧。”陈石星说道。   “请陈相公吩咐。”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宁师傅还在那里吗?”   “我们租了西门外一间民房居住,宁师傅今早已经走了。是少爷叫他先骑一匹马回去 的。”   “啊,在西门外那太远了,宁师傅又已走了,那么,你们的少爷在那里养病可是不大相 宜。”   “我正是担忧这层呢。”   “你相信我吗?”   “我和少爷的性命都是陈相公你救的,我怎不相信你?”   那就好。”陈石星说道:“我给你找一个地方,托一位朋友照料你的少爷。这位朋友姓 殷名宇,他是一柱擎天雷大陕的大弟子。他会请桂林最好的大夫替你家少爷治病的。”   小书僮大喜道:“那敢情好。那咱们现在就走吧。你让我背少爷。”   陈石星道:“你省点气力走路吧。别和我客气。”   小书僮很是过意不去,说道:“陈相公,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怎能要你背我家 少爷?这本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的腿也不痛了。”   陈石星笑道:“你一定要帮忙,那就请你替我背这张古琴。”   他把古琴解下,却并不立即交给那个书僮。仿佛如有所思,忽地打开古琴,放在石台上 铮铮丛丛的弹了起来。轻声吟哦:   “行迈靡靡,   中心遥遥?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这是诗经《王风·黍离》篇的一节。写一个流浪者的自叹。“迈”指远行,“靡靡”犹 言迟迟,指脚步迟缓,遥遥:心忧不能自主。近人余冠英译作:   “步儿慢慢腾腾。   心儿晃晃摇摇。   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   不知道的问我把谁找?   苍天苍天你在上啊!   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   书僮甚是诧异:“怎的他还有心情弹琴吟诗?”   陈石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家的少爷在熟睡之中,他的伤势不会有什么变化 的。我却恐怕是最后一次弹这古琴了!”   书僮吃了一惊,禁不住问道:“为什么?”陈石星缓缓地说道:“不久你就会知道 的。”   小书僮见他面色沉暗,既然他说不久就可知道,小书僮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好,咱们走吧。”他背起了段剑平,“步儿慢慢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的下山。   到了殷家所在那条街巷,已是快要破晓的时分了。   他忽地把段剑平放了下来,说道:“巷口的那一间大屋就是殷家了,你和少爷进去 吧。”小书僮怔了一怔,“你呢?”陈石星道:“他们有人认识你家的小王爷的。我还有事 情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你们一起了。”   小书僮诧异之极,“既然已经来到殷家的门前,为什么不进去坐一会?”陈石星苦笑 道:“你不知道,我一进去,他们就不许我走了。”   小书僮还在踌躇,陈石星道:“你不相信我,以为我会陷害你们的少爷?”小书僮道: “陈相公,你别多心,我怎会这样想?”陈石星道:“那你还不赶快背起你的少爷上前敲 门,过一会这里就有行人的了。”   小书僮满腹疑团,但也只好听他的话。陈石星走了。   小书僮叫道:“喂,陈相公,你这张琴——”陈石星道:“待你少爷醒来,你告诉他, 这张琴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他的脚步陡然加快,头也不回,转瞬之间,已是去得远了。   小书僮背着主人,一破一拐的走上檐阶,拉起大门上的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大门应声打开,走出来的是个颜容憔悴的少女。   小书僮又喜又惊,“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云姑娘,你在这里!”心想:“怪不得陈 相公说这里有人认识我们。”   云瑚昨晚整晚没有睡觉,她是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陈石星回来的。   云瑚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书僮道:“少爷受了奸人暗器,中了毒龙帮帮主的毒针,幸好陈相公给他医治,如今 正在熟睡之中。听陈相公说,大概没有性命之危。”   云瑚稍稍放心,问道:“陈相公呢?”她注意到小书僮手上拿的那张古琴了。   小书僮道:“他走了。”   云瑚吃了一惊,“他还要回来的吧?他这张琴——”这张古琴她知道是陈石星的传家之 宝,是以心里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琴还在这里,料想总不至于不回来的吧?”   哪知书僮的回答,登时令她的希望好像肥皂泡般消失:“陈相公说,他要到别的地方 去,不回来了。这一张琴,是他要我替他送给少爷的。”   云瑚呆若木鸡,陈石星走了,在她眼前的却是受了重伤的段剑平,她该怎么办呢?   些时殷宇亦已闻声来到,刚听得那小书僮叫道:“云姑娘,你怎么啦?”   殷宇一见这个情景,也是不禁一惊,连忙问道:“这人是谁,云姑娘,你没事吧?”   云瑚瞿然一省,说道:“他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是我和石星的好朋友。殷叔叔,麻烦 你替我暂时照顾他,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殷宇问道。   “我去找陈石星去!”殷宇尚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云瑚已是跑出去了。   留在门内的是惊愕的殷宇和发呆的小书僮。   那小书僮呆了一会,也终于明白了。他明白了主人所说的话不假,“看来云姑娘的确是 爱上了陈相公了。”他也明白了陈石星为什么不肯和他们踏进殷家的原因了。陈相公是这样 的一个好人,唉,昨晚我还骂他是癫蛤膜想吃天鹅肉,真是不该!”他的心里不觉一片茫 然,不知道是希望云瑚能够把陈石星找回来的好还是找不着的好。   当然云瑚是找不到陈石星的,陈石星有心躲避她,如何能让她追上?   街道上还是静悄悄的,想找个人打听都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陈石星是走向何方?   当云瑚还在满城寻找他的时候,陈石星已经离开桂林了。   “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膜肪。春去春来,花开花谢匆匆,故园景色,他是只能 遥望了。   陈石星怀着云瑚给他采撷下来的那颗红豆,步出城门,心中不无惆怅。   那些平地拔起的石山,幽逮奇幻的岩洞,空灵妩媚的峰峦,清澈见底的溪流,万马奔腾 的飞瀑一这一些如诗似画的故乡山水,今后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心中怅怅,他不觉弹剑长啸,又再一次低声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老谓我何 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他这一叫弹剑,不由得又是多生一重感触了。   这是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宝剑,另一把青冥宝剑则在云瑚手中。白虹、青冥本来是雌雄 双剑,是张丹枫夫妻的定情之物,在他临终之际,特地留给他们的。   陈石星把古琴送给段剑乎,是为了他心里许下的一个诺言;虽然他没有和段剑平当面说 过。   想起自己暗许的诺言,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苦笑了:“我本来想把这古琴当作他们的 结婚礼物,想不到后来云瑚把一粒红豆送给我,令我几乎改变了主意。好在我有自知之明, 瘌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如今我是提前送出这份贺礼了。不过这柄白虹宝剑,是师父留给我 的,却是不能送他。”他自轻自贱,自嘲自笑,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的心情,弹剑长 啸,悯悯前行。也许他自己也没发觉,他对这把白虹宝剑,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更深沉的感 情,除了因为它是师傅的恩赐之外。   茫茫人海欲可之,终于他得了个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丘迟丘老前辈是我爷爷和 爹爹准一尚存的朋友,他又是这样爱护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同时也好把我已经替他完成 了那件心愿的事情告诉他。”   丘迟本是在王屋山下开设一间兼卖酒菜的茶馆的,那天由于他被迫出手,帮陈石星打跑 了呼延四兄弟,只好关了铺门,但他告诉陈石星,他仍将隐届王屋山中,并曾叮嘱陈石星, 要他在桂林之行过后,回来务必找他。   在王屋山,他可以比较容易打听到雁门关外的消息。金刀寨主的山寨就在雁门关外,在 中国和瓦刺接攘的山头。   要是云瑚并没去投奔金刀寨主,他就可以按原来的计划去帮金刀寨主的忙。要是她已经 去了的话,他虽然不便露面,也可以就近帮义军的忙。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主意打定,陈石星就往王屋山去了。   一路无事,两个月后,陈石星已来到了山西阳城县与河南济原县交界之处的王屋山下。 丘迟以前在路旁开设的那间茶馆早已夷为平地,唯余一堆瓦砾。想必是给官军焚毁的了。   王屋山旧名天坛山,山高三重,其形如屋,因而得名。陈石星记得丘迟说过,他将隐届 在王屋山风景最佳之处的翠颠峰后崖。途中便向个樵子问路,樵子吃一惊道:“翠藤峰是王 屋山的最高峰,人迹罕至,你一个人上去可是危险得很啊,山上可能有虎豹的。”   陈石星见这老樵夫谈吐不俗,也像是个老实人,便道:“实不相瞒,我固然是想来游览 名山,同时也是想来访一位父执的,听说他是隐扈在翠藤峰。”那樵子道:“不知你这位父 执是谁,可以见告吗?”   陈石星道:“他就是以前在山下开设茶馆的那位丘老先生,不知老丈可与他相识?”那 樵子说道:“我常常到他的茶馆喝酒的,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只是几个月前,他关了茶铺, 后来那间茶铺也莫名其妙的给一把火烧了。丘老板不知跑到哪里,我们都为他担心。原来却 是上了翠藤峰隐居。好,你是他的朋友,本领必定也是不凡,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陈石星道:“依老丈所说,自那茶馆歇业之后,老丈在这山中一直没有见过丘老先 生?”   那樵子道:“我这一生都没有上过翠蔽峰。”忽地懂得陈石星所问的意思,说道:“想 必老丘是早就在峰上有所经营,贮有足够的存粮,可以吃个一年半截,所以他才可以不必下 山的。但望他避过这阵风头:将来还可以再开茶馆。我对他自酿的美酒,实在是不胜怀念 的。”陈石星道:“他要避什么风头?”口里发问,心中已是料到一二。   那樵子道:“我正要告诉你,老丘失踪之后,常有官府中人查问他的下落,昨天我就曾 经碰上一个军官查问他。我们猜想,老丘不知是因何事得罪官府,相公,你是他的朋友,除 了提防虎豹,还要提防比虎豹更凶狠的官差啊!”   陈石星道。”多谢老丈提醒,我懂得了。想那翠蔽峰既是人迹罕至之处,山高路险,官 差未必会找到那里的。”   那樵子笑道:“这话也说得是。官差虽然比虎豹更凶,但他们却只会欺负百姓,他们也 怕给虎豹吃掉的。”当下便将上翠蔽峰的道路指点给陈石星知道。这晚陈石星露宿林中,深 夜果然听得猿啼虎啸,好在没有来侵拢他。   第二天,他攀登上王屋山最高之处翠蔽峰。找到后崖,看见一间茅屋,屋前有棵松树, 屋后也有棵松树;正是丘迟曾对他描绘过的那个地方,陈石星大喜:便即上前去叩门。   久久没人应门,陈石星叫道:“丘老前辈,我是陈石星,特地应约归来拜说。”   通名之后,仍然没人回答。   陈石星心里起疑:“难道我找错人家,这里住的是另一位隐士?”大着胆子也不管里面 有没有人,先告了个罪,便即轻轻推开那半掩的柴扉。   只见茅屋里空荡荡的,室中唯有一几一榻,还有的就是屋角七零八落堆放的几十本图 书。不过墙上却挂有一副条幅、写的是陈石星在丘迟茶馆之中见过的那首南宋词人陆游所作 的《诉衷情》词。   陈石星仔细审察,认为这的确是他所曾见过的丘迟的笔迹,显然这间茅屋是丘迟的居所 了。   但他揭开米缸一看,米缸是空的,屋内也无别的存粮,屋角堆上的那些图书,也蒙上一 层灰尘。   看情形,丘迟显然离家已有多日。   陈石星不禁大为失望,但仍然存有一点希翼,希望丘迟仍在此山之中。“或许他知道官 差在寻觅他,他躲到别的岩洞去了?又或许是他出去来药,几天不回家,那也并不稀奇。”   抱着这希翼的心情,陈石星站在山头高处,纵声长啸,宛如虎啸龙吟。跟着朗声吟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湿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做,任 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陈石星用上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初起时音细而清,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一 忽儿,渐高渐远,吟声更为清峻,那声音就好似从半空中降下来似的,当真是有如鹤鸣九 霄,响遏行云。念完了这首诗,兀自余音袅袅,在山谷之中回响。   他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在高处朗吟,空山寂静,声音更能及远。估计丘迟若是在这山头十 里之内,应当可以听得见他的声音。   果然过了不到一柱香的时刻,便听到有脚步声来了。但听这脚步声,来的却不只一人。   陈石星吃了一惊:“怎的竟似有四五人之多?”   转眼之间,心念未已,那些人已是出现在他面前。果然一共是五个人,却并没有丘迟在 内。   五个人之中他认识四个,正是那日追踪到丘迟的茶馆来捉拿他的呼延四兄弟。   另外一个是年约五旬的汉子,又高又瘦,长相特异,一张马脸,脸如黄蜡,好似病夫。 但两边太阳穴坟起,落在武学行家眼中,一看就是练有怪异邪派内功的高手。   呼延四兄弟见是陈石星,也都不禁吃了一惊。老三呼延豹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这小 子正是屡次和咱们小主公作对的那个陈石星。他和丘迟也是同一党的。”那汉子哼了一声, 说道:“你们说得他那么厉害,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怎么,是不是要我亲 自出马?”言下之意,大有自局身价,不屑与陈石星交手的意思。呼延家四兄弟中的老大呼 延龙面上一红,上前喝道:“那姓云的丫头呢?”   陈石星道:“云姑娘与我何关,我又不是给你们做包打听的。你们要找岔子,尽管冲着 我来。”   呼延四兄弟不见云瑚与他同来,又听得他这么说,登时放下了心。   他们四兄弟最害怕的是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壁,倘若只是陈石星一人,虽然他们也曾领 教过陈石星剑法的厉害,却还不是怎么忌惮的。   当下呼延龙哈哈一笑,说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你以为我们当真怕你不成。今天没人 帮你的忙,你可别跑!要跑谅你也跑不出我们的掌心!”然后回过头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 “令狐先生,割鸡焉用牛刀,请你老人家替我们押阵,提防这小子还有党羽。待我们擒了这 小子献给你老人家就是。”   那复姓令狐的枯瘦汉子哈哈笑道:“就是丘迟亲自到来,我也不惧。你们只管放心上去 捉拿他吧!”   呼延龙把手一挥,四兄弟同时拔剑,分占了龚离兑坎四个方位,把陈石星困在核心,喝 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好,臭小子,快来送死吧!”四柄长剑, 一齐指着陈石星,却不立即动手,静待陈石星出招。陈石星明知他们布成剑阵,采取后发制 人的战术,却也傲然不惧,冷笑说道:“很好,且看阎王贴子,派给谁人!”话犹未了,对 方已是四人齐上,四柄长剑,织成一道剑网,把他罩在当中。   他们四兄弟若然单打独斗,谁都不是陈石垦的对手。但他们练有一套四人合使的剑法, 却是威力极大。单独来说,他们只能算是二流角色,剑阵一合,四人联手,则可以和十六个 一流高手相当。   陈石星心头一凛,“这四个鹰爪孙的剑阵似乎比在大同初遇之时,又更厉害了些。他们 还有高手在旁,我可不能把内力都消耗了。”不觉想起云瑚。”可惜瑚妹不在这里,我用什 么方法破他们的剑阵呢?”   那老头儿袖手旁观,作出一副拈须微笑颇为欣赏的神气,心里却是在欢喜之中也有几分 懊恼,“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果然有两下子,看来是用不着我出手了。”原来在他的心里毋宁 是希望他们四人先败下阵,然后他再把陈石星手到擒来,这才能够大显威风,压服同僚的。   不过在失望之中他也有几分庆幸。“这小子的剑法也确实精妙,要是一上来就由我对 付,纵然能够擒他,恐怕自己也得多少受点损伤。如今虽然失了一次争功的机会,却也避过 一次风险,两相比较,还是值得。”   原来这老头儿名叫令狐雍,是龙文光新近礼聘出山的高手,继承章铁夫的。   呼延豹叫道:“大哥,这小子就快抵挡不了啦,咱们加一把力,不用害怕他了!”   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呼延豹给陈石星重重一击,长剑几乎脱手。   片刻之间,陈石星接连使用重手法,闪电般的反击,四兄弟中功力较弱的呼延虎呼延蛟 的虎口被他震得隐隐酸麻,呼延龙呼延豹业已大汗淋漓了。原来陈石星无法突破他们的剑 阵,但却想到了各个击破的方法。那次他在莲花峰和“一柱擎天”比武,“一柱擎天”固然 从他的剑法得益甚多,他也从“一柱擎天”所使的刀法进一步领悟了上乘武学的诀窍。   “一柱擎天”的刀法刚猛之极,但并非一味纯刚,他的诀窍是选择最道当的时机才给以 敌手重击,这时机就是在对方强攻之际,招数已老,第一招的力道即将用尽,第二招的力道 尚未发出之时,倘若能够把握这一纵即逝的时机,给以对手重击,当可事半功倍。说来这个 诀窍也很平常,不过是兵法上“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道理,不过要使用得恰到好处,那 就难了。   好在陈石星在石林苦练三年,对张丹枫所传的“玄功要诀”与“无名剑法”已是甚有心 得。上乘武学的原理本就相通,是以他如今一旦领悟,立即便能运用得得心应手。   要不是他要留一半气力好对付敌方那个未曾出马的高手,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早已给他破 了。   令狐雍看得皱了眉头,说道:“你们退下,让我来吧!”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石星滴溜溜一个转身,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呼延豹 呼延蛟手中的长剑飞上了半空,呼延龙倒退了七八步,在地上直打盘旋,兀是未能稳住身 形;呼延龙的长剑倒还没有脱手,不过却“哇”的吐了一口鲜血。   令狐雍冷冷说道:“叫你们退下,你们不听,好在还有我在这儿。你们去歇歇吧,看我 给你们擒这小子。”   陈石星一击得手,立即横剑当胸,静观敌势。令狐雍本是想要偷袭他的,见他已有准 备,倒是不敢鲁莽。   两人像是斗鸡似的,彼此盯着对方,谁也不敢轻发。要知高手搏斗胜负间只争一线,若 是没有相当把握,鲁莽抢攻,反而会给敌人找到破绽。   过了一会,陈石星冷笑说道:“你一把年纪,原来是只会吹牛皮的么,为何还不动 手?”   令狐雍“嘿”了一声,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气说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和你动 手,已是看得起你了,你还要我先行出招?”大言炎炎,似乎要陈石星恭恭敬敬的向他说声 “请教”,然后出招请他“指点”才对。   呼延豹忽地冷冷说道:“这小子不横礼貌,你老人家也不能勉强他把你当作者前辈啊! 趁早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才会服你的。我们都在等着看你怎样擒这小子呢!”   “自己人”亦已发话,令狐雍的面子挂不住了,当下双掌一搓,说道:“好,你们瞧 着!”不料陈石星也在这个时候,一声冷喝,说道:“好,那我就请老前辈指点啦!”   免起鹮落,鹰翔隼刺。两人在距离十步开外,几乎是同一时候发招,令狐雍还稍稍占先 的,但陈石星快剑如电,却是后发先至。   只听得“波”的一声,陈石星的剑尖好像刺穿一个皮球似的,却并没有刺在令狐雍的身 上,剑尖即已荡过一边。原来他是受到对方的掌刀所压,那“波”的一声,是两股气流冲击 所发出的声响。陈石星力透剑尖,虽然冲破了对方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是差之毫厘没能伤及 对方了。   说时迟,那时快,令狐雍掌挟劲风,一个“大手印”向着陈石星的胸膛“印”下来,陈 石星捏着剑诀的左掌突向中指一伸,戳向他掌心的“劳宫穴”。这是败中求胜的险招,以指 代剑,使出无名剑法的刺穴剑招。   这刹那间,令狐雍不由得心头一凛:“这小子不知是什么来历,武功如此怪异。”饶是 他见多识广,焉能识得前代武学大师张丹枫所传的剑法。   呼延四兄弟在那间茅屋前面观战,呼延虎所受的内伤较重,但也还没有性命之忧。呼延 龙已经给他推血过宫,并给他服下了大内秘藏专治内伤的药丸,不过性命虽无忧,面对这场 恶战却是令他们不能不心惊胆战。   呼延豹叫道:“你老人家怎的老是在后退呀?为什么不赶快把这小子拿下?”他本还要 讥讽令狐雍几句的,呼延龙瞪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别乱嚷嚷,扰乱了令狐雍的心神,倘 若他打不过这个小子,咱们可不妙!”呼延豹翟然一省,他虽没有受伤,可也是跑不动的 了。看见令狐雍步步后退,不由得心头有如打鼓一般。看了一会,呼延龙这才转忧为喜,吁 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   呼延豹愕然问道:“什么好了?”呼延龙道:“姜果然是老的辣,若有前辈如今已是稳 操胜券,大概在百招之内,就可以打败这个小子了。”呼延豹左看右看,兀是看不出胜负的 转机。不过一向相信兄长的说话,听得呼延龙这么说,稍稍放下点心。呼延龙没有看错,果 然话犹未了,只见令狐雍便已反守为攻。   原来令狐雍是以守为攻,消耗陈石星的内力的。他脚踏五行八卦方位,虽然是步步后 退,但守得极为沉稳,每退一步,就消耗陈石星一分内力。   斗到难分际,令狐雍双掌一搓,忽地同时发出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道,左牵右引,陈石星 身不由主地打了一个盘旋,说时迟那时快,已是给令狐雍反夺先手,逼退几步,令狐雍喝 道:“好小子,如今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原来他练的是一种邪派功夫,名为“阴阳掌”, 一刚一柔,相辅相成。功力稍差之辈,碰上他的阴阳掌力,就好像一叶轻舟被卷入漩涡之 中。   不过呼延龙也只是说对了一半,令狐雍不错是反守为攻,稳占上风了。但陈石星却并不 如他想象那样的容易被击败。   陈石星在石林所下的三年苦功并没白费,在这个最危险时刻显出它的神奇效力来了。令 狐雍双掌翻飞,越逼越紧,好几次看来陈石星已是绝难躲过,不料他有如一叶轻舟,随波上 下,虽然是载浮载沉,却并没有给狂涛骇浪吞没。他得到张丹枫所传的内功,功力或许还比 不上令狐雍,他所练的正宗内功,却是比令狐雍精纯得多。持久的能力大大出乎令狐雍的估 计。   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一百招了。令狐雍暗暗吃惊:“这样下去,恐怕非得三百招开外不 行。我纵然击毙了他,过后恐怕也要大病一场。”   呼延豹低声说道:“形势看来可有点儿不妙,咱们怎办?是跑呢还是再打?”   呼延龙在呼延虎耳边问道:“二弟,你的伤怎样?”呼延虎道:“好得多了,不过恐怕 还未能施展轻功。”呼延龙听了,默然不语。   呼延虎知道大哥的心思,说道:“你们不必服我,大哥,我想知道的只是,有没有把握 帮得了令狐雍这个忙?令狐雍即使比不上这个小子,想来也不至于相差太远。”他由于吃了 陈石星的大亏,心里倒是赞同兄弟们上去助令狐雍一臂之力的,呼延龙迟疑不定,半响说 道:“这很难说。是打是逃,恐怕都是在赌运气。   他们说的话声音虽然很小,但令狐雍与陈石星可是都听见了,陈石星暗暗吃惊:“他们 四兄弟倘若再来联手围攻,我恐怕是要跑也跑不了。”   令狐雍则是又惊又怒。他其实已占了上风,不过呼延龙看不出来罢了。“或许他已经看 得出来,却存心要我和这小子两败俱伤!”要知,呼延兄弟此时若然立即来帮他的忙,他就 可以轻而易举的打败陈石星。否则,他纵然能够杀了陈石星,自己也得大病一场。可是他自 大惯了,恃于身份,他可又不便厚着脸皮说明真相,央求呼延兄弟赶快来给他帮忙。   呼延豹忽他说道:“我想进去再搜一搜。”他们是坐在丘迟这间茅屋的门前,这间茅屋 他们是已经搜过一次的了。   呼延龙道:“你还要搜什么?”   呼延豹笑道:“我想喝酒,丘老头子的美酒那天我喝不成,如今想起来还是嘴里流涎, 或许他还有一两坛酒藏在什么角落,咱们未曾发现的。要是给我喝了半坛,我的气力就会马 上来了。”   呼延龙怒道:“你这酒鬼,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   呼延豹笑道:“你都未曾打定主意,如今既不跑又不打,我不如趁这空儿找酒喝,喝了 酒长了气力我才好帮忙你们打架呀。”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茅屋里有人咳嗽,跟着冷冷说 道:“你们这般混帐东西,真是岂有此理,我喝了酒刚要睡觉,你们却在这里哗哩哗啦,扰 人清梦。哼,你们要想喝酒是不是?”   竟然是丘迟说话的声音!呼延四兄弟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他们已经搜过这间木屋,看屋中迹象,丘迟早已离家,怎的突然间又回来了?   呼延龙心思最灵,这刹那间疑心顿起:“丘迟倘若早就躲在茅屋里面,为何迟至此际方 才出来?难道他也是抱着和我们一样的心儿,要等陈石星这小子和令狐雍斗个两败俱伤他才 动手?”   心念未已,半掩的柴扉己是打开,丘迟走出来了!   他身上背着一个大红葫芦,面貌似乎比他们半年前所见的苍老一些,但双眼灼灼有神, 这刹那间,四兄弟都是觉得丘迟在盯着自己,给他这么一盯,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寒而憷, 吓得魄飞魂散!   丘迟指着呼延豹喝道:“好,你想喝酒,我给你喝!”把葫芦里的酒一口喝光,张嘴一 喷,一股酒浪就向呼延豹喷去。上次在丘迟那间茶馆,他们正是这样吃过丘迟的亏的。   呼延豹跳跃不灵,慌忙把手掩着眼睛,丘迟喷出的酒,雨点般打在他的手背,手背火辣 辣作痛。上次丘迟是喝了半坛酒,同时喷四个人的,这次只喝了一葫芦酒,喷呼延豹一人, 似是不为已甚。而且呼延豹虽然觉得疼痛,好像也还不及上次那样厉害。   虽然如此,呼延豹已是吓得魄散魂飞,料想要逃也逃不了,一急之下,顾不得颜面,连 忙跪下叩头,叫道:“丘老前辈饶命,小的再也不敢来骚扰你了!”   丘迟冷笑说道:“你们还不值得我污了双手来杀你们,快给我滚!”   呼延龙初时还有点疑心,此时见丘迟重施故技,喷出一口酒就把他的三弟打得如此狼 狈,如何还敢试探丘迟的功力?听到丘迟口中吐出一个“滚”,呼延四兄弟如奉了纶音,呼 延豹爬起来第一个就逃,呼延龙背起了呼延虎,跟着飞跑。呼延龙逃得稍慢,给他扫了一 鞭,也不敢抵抗,和衣滚下山坡。   丘迟驱逐了呼延四弟兄,迈步上前,嘿嘿冷笑:“令狐雍,你带了人来,是要捉我的不 是?嘿嘿,如今我特地回来,恭候你了。有胆的来动手吧,我倒要看你怎样拿我?”   令狐雍本来极为自负,在未曾碰上丘迟以前,以为丘迟的武功虽然高强,却也未必如呼 延兄弟所说的那样厉害,凭着自己的阴阳掌力,加上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料想还是可操胜券 的,所以他才敢来。   但此际形势已是完全逆转,他的骄气也早已遭了陈石星的挫折,变得胆战心惊了。试想 他和栋石星苦斗,已是取胜不易,呼延四兄弟又逃走,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再斗丘 迟了。当下拼尽全力,一掌逼退陈石星,拔脚便逃。   陈石星给他的掌力所震,跟跟跄跄的退了几步,几乎站立不稳,大怒喝道:“打不过就 要跑,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丘迟将他扶住,缓缓说道:“穷寇莫追,由他去吧!”   陈石星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想去追赶令狐雍的,此际,他突然看见丘迟出现,当真是喜出 望外,自是急于和丘迟叙话了。令狐雍一跑,陈石垦喘过口气,便即上的拜见。   丘迟说道:“不必多礼,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一下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登时愕住了。   丘迟是个古道热肠的老人,是他祖父的知交,上次在那茶馆之中,丘迟一知他的来历, 在未曾说破之前,就已经对他热情之极。但现在却是这样一副冷漠的神气!   但更惊诧的还是:丘迟竟然问他是为了何事而来?难道只不过半年的事情,他就全都忘 了。   陈石星站了起来,定睛看去,站在他面前的确实乃是丘迟,只是脸上的皱纹又比上次多 许多了。“或许他遭逢了这次变故,老年人的记忆当真是太差了!”   “你找我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呀?”   “丘老前辈,是你约我回来的。我已经替你完成心愿了。”“是吗?你替我完成了什么 心愿,仔细说给我知道吧。”陈石星应了一个“是”字,跟着刚说了句:“这次我回到桂林 ——”丘迟这才暮地想起,笑道:“多糊涂,你的话一定很长吧,进屋子里来说吧!”   直到现在,他才听见丘迟的笑声。但丘迟的脸上仍是木然毫无表情。到了茅屋里坐定, 丘迟说道:“请恕我招呼简慢,茶也没有一杯。”客气得更是近乎冷漠了。   陈石星本来想和丘迟同叙,见了这副神情,心中改了主意,“真不知道什么缘故,丘老 前辈看来已经不欢迎我了。我说完了这件事情就走吧。”   他说得倒是很详细,还怕丘迟记不起来,将当日他们分手之时,丘迟对他的吩咐都重新 提起。   丘迟也听得很仔细,陈石垦说到“一柱擎天”雷震岳在阳朔的莲花峰上比武,他好像很 感兴趣,不时发问。   陈石星说完之后,丘迟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如我所嘱,把无名剑法,借比武为名, 抖露给一柱擎天看,让他得偿所愿了。好孩子,你干得很好,你用无名剑法,和一柱擎天打 成平手,也真是非常难得了。”   陈石星道:“老前辈的所嘱,小侄岂能不遵,多承老前辈谬奖,小侄告辞了。”   丘迟忽道,“且慢!”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丘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丘迟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好,原来你果然是陈石星,我相信你了,陈大哥,你真是 信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陈石星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丘迟竟然叫他做“陈大哥”!而且竟然不知道他就是陈 石星。   丘迟的脸孔仍是木然毫无表情,但说话的腔调却是显得兴奋多了。“我知道你是陈石星 了,我正在盼望你来呢。但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陈石星吓得跳了起来,讷讷说道:“丘老前蜚,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你,你,你不是 ——”   丘迟说道:“不错,你猜对了。你不是假冒的,我是假冒的!”   陈石星大声叫道:“你,你是谁?为什么要假冒丘老前辈?”   “你要知道我是谁,请你回过头去,不准偷望!”   转过身子,背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陈石星却毫不犹疑的奉命唯谨,转过身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只听得那个假丘迟“噗嗤”一笑,说道:“很好,你信得过我,我很喜欢。”   接着听得籁籁而落的声音,好像是剥落的泥块跌落地下。   过了好一会儿,忽地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好了,你可以回过头来看!”   这一回过头来,陈石星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本来是满面皱纹的“丘迟”变成了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   地上有脱下来的男子衣裳,有厚得异常的粉底鞋,还有散落满地的面粉团。正是:            白发红颜迷慧眼,谁能辨我是雌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十一回 难补情天空有憾 岂能琴剑两相忘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十一回 难补情天空有憾 岂能琴剑两相忘   这少女脸若涂脂,眉长入鬓,美艳不亚于云瑚。这刹那间,把陈石星看得呆了。   “陈大哥,请莫怪我捉弄你,我不是想捉弄你的。我已有几分猜疑是你,但不敢断定, 不能不谨慎一些。”那少女见陈石星呆若木鸡,禁不住嫣然一笑,说道。   陈石星定了定神,说道:“哪里话来,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有多谢你呢。请问 姑娘,丘老前辈哪里去了?姑娘,你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少女笑容顿敛,黯然说道:“你来迟了一步,爹爹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如有晴天霹雳,令得陈石星不觉又是呆了半晌,流下泪来,说道:“令尊殷 殷嘱我回来找他,不料他已仙逝,真是意想不到。不知他可有什么遗言交代么?”   他在悲痛之中也有几分诧异:“原来丘老前辈还有一个女儿,怎的半年前我在她爹爹的 茶馆里又没见过她,丘老前辈也没和我说起。难道她是出嫁了的女儿,不和爹爹同住的?” 但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体态,似乎还是一个黄花闺女。   那少女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逍:“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的义女。我姓韩, 单名一个芷字。”一面说,一面以指代笔,把她的名字写在桌子上给陈石星看。   陈石星道:“丘老爷子怎么死的?听姑娘方才的口气,敢情他是曾经向姑娘提起了 我?”   “你坐下来,让我替你泡壶好茶,慢慢告诉你吧。”   “韩姑娘不必费神,还是先告诉我吧。”   “我应该替义父招待你的,你别心急,反正那些强盗都已给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 面说给你听。”   原来韩芷的父亲名叫韩遂,本是通州人氏,为了躲避战祸,逃难来到王屋山下的。韩遂 饱读诗书,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本领,于是在王屋山下开了一间蒙馆,教农家和猎户的孩子读 书。战事过后,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爱这里的民风淳朴,于是他就随遇而安, “权把他乡做故乡”,在王屋山下住下来了。韩芷说道:“我爹爹开的蒙馆在山北,丘老伯 开的茶馆在山南,相距大约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他们二人志趣相投,每隔两三天,不是我爹 爹到他的茶馆喝酒,就是他来我爹的蒙馆谈诗论文,两人成为好朋友!”   说至此处,那壶水已经开了,韩芷泡了两碗茶,说道:“我知道你会喝酒,可惜剩下的 小半坛酒,方才为了吓走那几个强盗,也都给我糟塌了。这是我珍藏起来的义父留下的雨前 茶,只好请你以茶代酒了。”   韩芷陪他喝过了茶,继续说道:“那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顽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却 很喜欢我,他好像平生没娶过妻子,没子没女,于是把我收为义女,传授给我武功。”   说至此处,呷了口茶,续续着笑道:“我义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还有许多古 怪的本事。我这改容易貌之术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   陈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方才连我也看不出来。”   韩芷笑道:“这是因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义父之故,要是冒充别人,恐怕就瞒不过 你的眼睛了。”接着说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动归思,带找回到通州,探望故旧。不 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卧病经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后事,回来投 靠义父。三个月前回到此地。   “茶馆是给军官烧掉的,乡人告诉我,我的义父为了避祸,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 想起义父从前和我说过不只一次,他很喜欢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蔽峰的风景,他说要不 是因为舍不得和老朋友分开的话,他早就上翠蔽峰结庐隐居了。我爹不会武功,他是不能爬 上翠蔽峰的。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上翠蔽峰找他。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我找着了 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咽气了。”   陈石星在伤痛之中也有一分欣慰:“还好,不是给军官害死的。”说道:“你的义父身 具绝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还曾大显神通,喝了一坛酒喷出来,把呼延四兄弟吓走 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这么快。”韩芷说道:“武功高强的人,可能几十年都没有生过一点 小病,但一旦病起来就非常严重的。我义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没来早几天,他老 人家没人服待——”陈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谁又能够须知,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 也来迟了。”   韩芷叹了口气,说道:“我总算是不幸中之幸,赶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终。”   陈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遗言?”   韩芷说道:“他说人生必有一死,我年过七旬,可算高寿,死又何憾?说老实话,像我 这样一个出身御林军军官的武林人物,能够在古稀之年寿终正寝,已经是非我始料之所及 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记挂一位年轻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陈大哥,你当然明 白,他老人家说的就是你了。”   陈石星虎目蕴泪,“他老人家对我这样好,可惜我已是无法报答他了?”   韩芷说道。”你这次桂林之行,替我义父了却平生心愿,已经是报答他了,未曾报答他 的恩情的是我。”   陈石星道:“他怎样和你说我?”韩芷说道:“他把和你约会告诉我,就只不知你什么 时候回来,回来恐怕也不知道要到这里来找他。但他还是希望我在这里等你,虽然期望渺 茫,总胜于错过和你见面的机会。”陈石星道:“这两个多月,你是一直在这里的吗?”由 于屋内的迹象早已没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问。   韩芷说道:“我在这间屋子住了一个多月,不见你来。我不知你是否已经来过,或许来 过了,因为打听不到他的踪迹又走了也说不定,左思右想,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听 你的消息。我是半个月前下山的。”   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没打听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间蒙馆,住了十 多天,今天忽然想起,义父还有一些图书和字画要我收拾,于是今天一早又赶了回来。这真 是应了一句俗语,无巧不成书。幸好我今天回来,终于见着你了。”说至此处,不觉粉脸微 泛轻红。   原来他的义父是有两桩心事的,她刚才对陈石星说了一半。   除了记挂陈石星之外,丘迟的另外一桩心事就是挂念她的终身大事,遗憾未能替义女找 到一个如意郎君。当然丘迟这桩心事,她是不方便对陈石星说的。   幸好陈石星没有怎样注意她的面色,说道:“也幸亏你今天回来,否则我恐怕不能坐在 这里和你说话了。你是听见我的啸声赶来相救的吧?”   韩芷说道:“不只听见啸声,还听见你吟陆游的那首词呢。”   陈石星说道:“这是我的爷爷当年和你的义父缔交之时,特地写了陆游这首词送给他的 呢。”   韩芷说道:“那时我刚在义父墓前,听见你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心里已经猜疑 是你来了。于是我赶快抄捷径回来,偷偷从屋后进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门前部没知道。 也幸亏没给他们发现。”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在这间屋子里改容易貌的。”   韩芷说道。”正是。我穿上义父的旧衣裳,厨房里也还有一些面粉,刚好够我改容易貌 之用。义父能够喝一坛酒喷出来同时伤四个人,我只能喝半葫芦的酒对付一个功力较弱的 人,差得太远了。也幸亏他们四兄弟上次给我的义父吓破了胆,一见我“重施故技”他们哪 里还敢怀疑?”陈石星道:“我见不着你的义父,也该到他老人家的坟前拜祭,韩姑娘,你 可以带我去吗?韩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我的义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 坟前交给你的。”   陈石星道:“什么物事?”   韩芷说道:“待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听她的口气,似乎是丘迟的遗言要她这样做的, 所以她不能先告诉陈石星。陈石星不便再问下去,心里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丘老前辈才要如此郑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嘱咐我,我 还能不尽心尽力吗?”   陈石星心里藏着一个闷葫芦,来到丘迟墓前,只见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故义士丘 迟之墓七个大字,想起丘迟对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觉泪盈于睫,说道:“义士这两个字题 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辈才无愧于义土的称呼。”韩芷说道:“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陈 石星拜倒墓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里想道:“他最喜欢听我爷爷弹琴,可惜我那张古 琴已经送了给人,不能弹给他听了。”   想起了那张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难免想起了云瑚:“丘老前辈是我爷爷的生平知己, 我和他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他对我可要比亲人还亲;瑚妹的爷爷也是我爷爷的知音人,虽然 爷爷生前还未知道。至于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说是我的红颜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 永远见不到丘老前辈,瑚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丘迟与云瑚,虽然身份大不相同,一个 是白头长者,一个是红粉佳人,但在陈石星的眼里,都是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的。如今 长者长埋地下,佳人远在他方,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死别固然可痛,生离亦是可悲,陈石 星拜倒丘迟墓前,不知不觉从死别想到生离,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韩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义父寿过七旬,寿终正寝,可说已无遗憾。陈大哥, 你也无须这样伤悲了。”   陈石星默然不语,满怀郁闷的心情,只是想要发泄出来,他没有古琴,忽地击石高歌: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睹旧貂裘。胡未灭,鬃先秋,泪空 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   陈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迟,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着词中所写的心境了。虽然他 还这样年轻。“今生我注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将来恐怕我也会像丘老前辈一样。”丘迟是没 有妻儿,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荒山的。他还算有点“福气”,有个义女在他咽气之前,赶到来 给他送终。“将来我恐怕连这点福气也未必会有。”一腔郁闷沉痛的心情,借着高声发泄。 歌声高亢之极,林中栖鸟部给吓得惊飞!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韩芷也拿出一管洞萧,吹起来与他相和。萧声激越,书 拍丝毫不差。她在洞萧上的造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陈石星与葛南威琴萧相交,曾经认 为葛南威是吹萧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终,韩芷说道:“这是我义父生前最喜欢的一阙词。”陈石星道:“我也知道。 我爷爷当年就是因为看见他手书的这一阙词,才识破他的身份,和他结交的。韩姑娘,你吹 萧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辈教给你的吗?”   韩芷说道。”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给我的。”   陈石星道:“哦,原来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葛南威 的人吗?”   韩芷答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石星道:“他是一个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名气的少年侠士。”   韩芷说道:“我自幼在山村长大,今年春天爹爹回乡探亲,才是第一次出门。外面的人 我都少见,哪认识什么江湖人物。老一辈的成名侠客,义父有时或许还会和我偶然提及,年 轻一辈的他也不知道。这个姓葛的人,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陈大哥,你为什么突然向我问 起这个人呢?”陈石星道:“他的萧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萧高手。不过你也不 弱于他。”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陈大哥,你拿我开玩笑了。我是胡乱跟爹爹学的,怎能和高手 相比。”   陈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乱称赞你的,你的确吹得很好。更难得的你是一个年轻女子, 却吹得出苍凉激越的萧声。你知道音乐有如诗词,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独特风格。要不是我看 见你在我的面前吹萧,只凭耳朵来听的话,我一定会以为是葛南威。”韩芷说道:“我怎配 称得上是什么名家,不过你的朋友吹的萧和我的一样,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陈石星道: “你们简直好像是同一名师所授。”   韩芷恍然大悟,说道:“所以你才问我。或许当年教我爹爹吹萧的那个人,和你的那位 朋友是出于同一师门。不过爹爹也从没和我说过他跟谁学的。”   陈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话,教你爹爹吹萧的那位名家,辈份 当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师父高出好几辈了。”   韩芷说道:“咱们还是别谈不相干的事吧,时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话,恐怕也应该走 了。”陈石星翟然一省,“不错,你说丘老前辈有件东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给我,现在可以 给我了吗?”韩芷这才把谜底揭开,说道:“是我义父留给你的遗书。”   陈石星拆开这遗书一看,不觉呆了。   原来这是一封给他提亲的信,是丘迟开始得病的时候,预先写下来留给他的。   信上说他年过七旬,忽遭二竖(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病难起,回首生平,无 愧天地,死亦无憾。在行将离开尘世之际,只有两桩未了的心事,令他牵挂。   看到这里,陈石星已是隐约猜到几分,心头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迟继续写道,那两 件令他牵挂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对一柱擎天许诺的心愿,另一件就是他的义女的终身大 事了。   在介绍了他义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后,丘迟说道,他相信第一件心愿,陈石星必定 能够替他完成,第二件心愿,也希望陈石星不要负他所托。   他说他知道陈石星尚未定亲,他的这个义女足以作为陈石星的良配。他约他回来相见, 就是想替他们撮合这段良缘的。可惜时不我与,恐怕是等不及陈石星回来相见了,所以留下 这封遗书,好给陈石星作为媒证。   最后两行,字迹潦草,笔力极弱,是他在临终之际,添上去的。他已见到了义女,也知 道韩芷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说你们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更加希望你们结合,即使 不喜欢她,也得替我照顾她。但我已来不及和她说了,所以我把这封遗书交给她,让她转交 给你。最后两句,口气说得很重,“仆与贤侄三代交情,想贤侄亦当不负仆之所托也!”   陈石星看完了这封信,心乱如麻,在丘迟墓前,呆若木鸡。   不错,他是下了决心,自以为是已挥“慧剑”,斩断了与云瑚的情丝了,但云瑚影子刚 才还泛上他的心头,他又哪能这样快便移情别恋?   何况他和韩芷今天才是初相识呢?但正如丘迟信中所说,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迟的恩 情,他又怎能负了丘迟之托?   韩芷见他这副样子,吃了一惊,问道:“义父给你的信说些什么?可是他要你做的事 情,令你极感为难?”   陈石星尴尬极了,说道:“韩姑娘,你没有看过这封信吗?”   韩芷说道:“这是义父给你的信,我怎会拆开来看?”似乎颇为奇怪他有此一问。   陈石星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他给你先看过的。”韩芷说道:“他为什么要给我先 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   陈石星道:“不错,信中是有提及你的。”   韩芷心里也是禁不住卜通一跳,低下了头,轻声问道:“义父怎样说我?”陈石星道: “他要咱们好像兄妹一般,要我照顾你,你也要帮助我。”   他生平不惯说谎,当然他也并不是从未说过慌,对坏人他是说过的。但对好人,尤其是 对友人,这次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谎。   说了这个谎话,他也不禁脸红起来了。“不过丘老前辈要我照顾她总是真的,她是他的 义女,我也等于他的子侄一般,说是兄妹,也不为过。”他只能在心里替自己辩护。   韩芷脸上红晕渐渐消散,淡淡说道:“义父那样郑重其事,原来只是交代这桩事情。”   陈石星微笑说道:“在你义父的心目中,这可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 他只有你这个亲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临终之际,他把我当作他的亲人看待。韩姑娘,你 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大哥么?”   韩芷说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如今义父也没有了。陈大哥,你愿意把我当作妹 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这个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   陈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我现在恐怕不死也得重 伤,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当下两人就在丘迟的墓前,撮土为香,结为兄妹。   当他们结拜的时候,韩芷的神情颇为冷淡,但脸上却又微泛红晕。她的心里正猜疑不 定。   原来不仅陈石星说谎,她也同样说了谎话。   不错,她是没有看过这封信,但她却知道信中说的是什么的。丘迟临终之际,虽然没有 说得很清楚,但她已听得明白,义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终身大事付托给陈石星了。   “或许义父想到,我和他还是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倘若马上谈婚论嫁,实是不宜,所 以要我们先做兄妹吧!义父要他照顾我,已经是透露出那层意思了。”韩芷心想。   其实,在她知道义父的心意之后,她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虽然义父把陈石星说得那样 好,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喜欢他呢?即使现在,她已经见过 陈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业已“爱”上了他?   不错,她见过陈石星的本领,她的义父并没有言过其辞。从初步的接触中,她也感觉得 到陈石星是个诚实可靠的君子。   她并不否认,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人了。不过说到终身大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情,“喜欢”并不等于就是“爱上”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或许我会变为他的妻子,或许我们始终都是兄妹,那也很 好,何况我喜欢他,也得他喜欢我才成。倘若只凭义父一纸遗书,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 什么意思?”韩芷这么一想,倒觉得义父这个“安排”,安排他们先结为兄妹,是考虑得十 分周详,正合她的心意了。   “芷妹,今后你打算怎样?”结拜过后,陈石星问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来是想回来依靠义父的。”韩主说道。神情好像一 片茫然。陈石星问道:“你的老家还有亲属吗?”   “近亲是没有了,有几个用算盘才打得上的远亲,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 们。”   韩芷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本来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间蒙馆的,那些乡下人都很诚实可 爱,我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的。不过,说实在话,我在那小山村里住了十几年,也是实在住 得闷了。过去有爹爹作伴,又有义父教我本领,日子当然过得很是快乐。唉,但今后可是不 同啦!”   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你一身本领,也不应该在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一生,茫妹, 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实他的心里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迟的遗书,“照顾”这位义 妹,是他义不容辞之事,只好先和她这样说了。   韩芷好像有点为难的神气,说道:“兄妹虽然不必避嫌,我总不能老是跟着你。”她本 来想说“我总不能跟随你一辈子”的,话到口边,忽觉不妥。但虽然改了措辞,粉脸不禁又 红起来了。   陈石星抬头看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对韩芷的神情似乎并不怎样留意,忽地说道: “有了!”   “什么有了?”韩芷问道。   “你知道雁门关外有个金刀寨主吗?”陈石星说道。   “啊,你说的是金刀寨主周健民?我当然知道。他是雁门关中的中流砥柱,曾经几次抵 御过勒子的入侵,可称得是当今的豪杰,义父早就和我说过这位老英雄了,你这样问我,敢 情你是认识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吗?”韩芷惊喜交集的问道。   “我没有见过金刀寨主,不过我有相识的朋友在他那儿。山寨里有女兵,他们正需要有 本领的女子,要是你愿意去帮他们的忙,他们一定欢迎你的。”   “那敢情好!”韩芷说道。   “不过,你可得先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大哥,你尽管说吧,不必客气。”   “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很是精妙。我想你帮忙我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大同城里闹 过事,恐怕官府里的人都认得我。”   “这个容易。你喜欢变作老的?少的?俏的?丑的?”   陈石星笑道:“什么都成,变作个丑八怪也无所谓。最好变得别人都不认得我。”   韩芷说道:“好,咱们先回到义父那间茅屋。义父还有几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 再给你打扮。”   这晚陈石星睡在外面的厅堂,韩芷在她义父生前那间卧室里做针线,三更过后,房间里 还亮着灯光。陈石星心里感激她,却是不便进去和她说话,只能在厅堂假装熟睡。他心事如 潮,一忽却捏捏贴身收藏的那颗红豆,一忽却摸摸丘迟那封遗书。那封遗书也是和那颗红豆 贴身收藏的。韩芷的影子在纱窗上,云瑚的影子却在他心头上。将近天明时,才不知不党的 朦胧入睡。   第二天一早,韩芷把他唤醒,笑道:“大哥,起来,我要把你变作丑八怪。”   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过身似的,正合陈石星身材。陈石星入房换过衣裳,经过她的妙手 施展改容易貌之术,出来拿起韩芷给他的镜子一照,只见镜中出现的影子活像一个当地的土 人,他的脸型本为是瘦削的,也给变得圆如满月了。韩芷笑道;“你的身份是个收买山货的 小商人,这种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满意吗?”   陈石星笑道:“太满意了,连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韩芷说道:“我已经给你弄好早餐,放在厨房里面,嫌冷的话,加一加热便成。待会儿 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陈石星诧道:“为什么你不甜我一起下山?”   韩芷说道:“我要把义父的图书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须先到我从前住的那 个山村打一个转。”   陈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韩芷说道:“那儿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邻右里问起你是我的什么人,叫我怎样说得 清楚?”陈石星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韩芷继续说道:“你下了山,在我义父那间茶馆的旧址等我,大约午后半个时辰,我就 可以回到那里了。”她提着一个装满图书的大皮裳,离开茅屋,便即施展轻功,陈石星见她 健步如飞,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样,都是文武全材,这份轻功,也不在瑚妹之 下。唉,她对我虽然也是和瑚妹一样对我的好,在我心里,她总是不能代替云瑚。”想至此 处,不由得忽地心头一痛,自己责备自己:“瑚妹早已是别人的人了,还想她做什么?”陈 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刚刚过了正午的时分,到丘迟从前一在山脚开的那间茶 馆。茶馆虽然早已烧了,旁边那两棵树还在,陈石星便在树下歇息,等待韩芷。   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她来到。陈石星正自焦忽,见一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来到他的 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客官,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在这里等谁?”那小伙子问道。   “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这里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要不是等人,为什么不找第二间茶馆喝茶?这里本 来有一间茶馆的,但早已给军官烧了。”那小伙子一再盘问他等什么人,可叫陈石星为难 了。虽然这小伙子看来似乎并无恶意,但怎能告诉他呢?   正在陈石星踌躇之际,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个姓韩的姑娘吧?”   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原来你是韩姑娘叫你来的吗?她是不是临时发生什么事情, 不能来了?”   那小伙子道:“他已经来了!”   陈石星道。”在哪里?”游目四顾,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并没有第三个人。   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声音突然变了,浊混的男声变得 好像山谷黄莺。   陈石星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来,说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却来捉弄我。”   韩芷说道:“我想试一试你认不认得出来。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变作男声会有破 绽。”   陈石星道:“一点破绽也没有。但你为什么要扮作小伙子呢?”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咱们虽然认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总是 惹人注目。”   陈石星道。”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你会扮作一个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义父,扮得 那么像。”   韩芷笑道:“要是我扮作义父,只能认你作孙儿了,那不是占了你的便宜吗?”   陈石星道:“真是个顽皮的妹妹,好,不要闹了,咱们走吧!”   韩芷笑道:“我没破绽,你可是一说话就露出破绽了。记着,以后不可叫我贤妹,要称 我作贤弟,咱们走吧!”   看着韩芷这副打扮,不知不觉地忽又想起了云瑚。他和云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 之时,云瑚也是女扮男装的。   虽然没有韩芷扮得这么像,当时他也看不出来。   韩芷“咦”了一声,说道:“大哥,你在想什么?面色这样沉重,敢情是不高兴我捉弄 你么?”   陈石星道:“你的大哥不会这样小气的,我是在想起你的义父,想起在这茶馆里和他相 识的那一天。茶馆虽然烧了,可还在我的心里。”这是他第二次对韩芷说谎了。不过他此际 却是确实想起了丘迟的。   想起丘迟,看着眼前的韩芷,他的心情是越发迷茫了。他没有报答过丘迟的半点恩情, 他能够辜负丘迟的好意吗?   幸亏韩芷没有窥破他的心底的秘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子结伴同 行,虽然有时难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还是掩盖不了内心的喜悦,或许还不能说是爱情, 但已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样了。陈石星与她一路同行,如对解语名花,不知不觉也是忘记了心 底的愁烦。韩芷和云瑚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比云瑚更加活泼。   这一天来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后的大同已恢复了生机,街头上一片熙来攘 往的景象了。   韩芷说道:“大哥,咱们是不是要先找一间客店投宿?”她可有点担心,大同如此热 闹,恐怕不比在小市镇里的客店里那样容易找到房间。原来过去几天,她与陈石星在客店投 宿,都是向店主人声称自己喜爱清净,独自要一间房间的。其实在战乱之后,那些小市镇, 根本就没有什么客商经过,她用不着托辞,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间房间。等到了大 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陈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说道:“咱们不用到客店投 宿。”   “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韩芷问道。   “是偶然相识的人,或许还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招待我们的。” 陈石星说道。   “大同城中,除了云家,似乎没有什么著名的人物,你认识的这个人是谁?”韩芷起了 一点疑心,问道。陈石星笑道:“这个人半点武功都不懂,不过他和你的义父倒是同行,开 茶馆的。”   这间茶馆和云家只是隔一条街,上次陈石星来到大同,就是在这间茶馆里打听云家的消 息的。茶馆的主人和丘迟一般年纪,妻儿都早已死了,不过他比丘迟福气好些,有个小孙儿 和他作伴。这间茶馆开设在一条比较偏僻的横街上,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茶客都没有。   陈石星一进门便微笑说道:“给我一口水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没有茶 叶。”   韩芷怔了一怔,不解陈石星何以这样说话。此际他们是在茶馆之中,那老汉也正是叫孙 儿给他们泡茶的。   茶馆的祖孙二人,一听比言,登时也怔着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陈石星。   陈石垦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饼好吃么?可惜今次我没有炒米饼带来了。不过进城的 时候,我在前门的美味斋买了一包糕饼,你尝尝看,或许比炒米饼还更好吃也说不定。”   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欢喜得跳起来道:“你是送炒米饼给我吃的那位陈叔叔?”   陈石星道:“不错,你的记性真好。”   那小孩子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我那天所见的陈叔叔?你真的是陈 叔叔?”   陈石星道。”说来话长,就不知会不会耽搁你们做生意。”   那老汉翟然一省,连忙嘘了一声:“小牛,别乱嚷!”转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你坐会 儿。”匆匆忙忙,在帐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写了修理炉灶,歇业一天八个大字,在门上张贴 起来,随即关上铺门,嘘了口气,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   陈石星道:“又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姓韩。”   那老汉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你当真是那天来的那位客人,我记得那天你 是骑着马来的?”   陈石星道:“不错,那天大同之围初解,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有人还误会我是冲进城来 的勒子兵呢。幸亏你们好心、肯开门让我进来歇息,给我水喝,还给我照料马匹。更令我感 激的是你们能相信我,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我。”   那老汉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陈相公!陈相公,你乔装打扮,真是好像变为另外一个 人了。要不是你说得这样详细,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陈石星笑道:“你要是还不相信的话,请给一盘水给我,待我恢复本来面目,请你看一 看。”   那老汉道:“不用了,咱们纵然无须提防隔墙有耳,也得提防有邻居来串门子!”   那老汉知道确实是陈石星之后,欢喜得手忙脚乱,说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 刚要去取茶叶,他忽地又把孩儿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点糊涂了,小牛,咱们可得先 给恩人叩头!”   陈石星连忙将他扶住,不让他弯下腰去,说道:“老爷子,你这样客气,我怎么敢当? 我受你的恩惠都没有报答呢。”   那老汉道:“我帮你们一点小忙,算得什么?而你才真正是我们祖孙俩的救命恩人。要 不是你留给我们那半袋干粮,恐怕我们过冬就饿死了。”原来当时围城初解,城内没有存 粮,要买粮没有地方买。城内的人下乡购粮食还没有回来,他们祖孙的情况特别的艰难,幸 好陈石星给他们那半袋干粮接济,方始捱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陈石星道:“老爷爷,我这次来可还是想请你帮忙的。就只怕连累了你。”那老汉眉头 一鼓,说道:“陈相公,你尽管说好了,别把我当作是会忘恩负义的小人。”   陈石星道:“老爷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   那老汉打断他的话道:“莫说没人认出你,就算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也决不后悔,你说 吧。”   陈石星道:“我这位兄弟想在你这里住几天。”   那老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只不过是住几天,我把你们 当作远亲好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招待简慢。”   韩芷心中一动:“为什么他只说我一个人?”却不便马上就问陈石星。那老汉只道他们 一起来,要住下来当然也是一同住下来,没有仔细琢磨陈石星的语气。   那老汉道:“对了,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问你。那晚你是到云家去的,三更 时分,云家就给官兵包围,天明时分,并给官兵放火烧了。你大约是四更时分,匆匆回到我 这儿取坐骑的,我还没有问你,你可见着云大侠和他的女儿没有?那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情?”陈石星道:“我见着了云夫人。云姑娘是后来才见着的。”   那老汉道:“哦,原来真的是云夫人回来了。但只是她一个回来么?”陈石星道:“当 然是她一个人了。她是偷偷回来探望女儿的,怎会带了外人回家。”   那老汉听得陈石星这么说,料想他已知道云家的私隐,说道:“如此说来,这次他们倒 是错怪云夫人了。”陈石星道:“他们是谁?”那老汉道:“外面的人。他们另有一种说 法,说得活龙活现。”陈石星道:“他们怎样说?”那老汉道:“他们说是云大侠偷偷回 家,想把女儿带走,不知怎的,泄漏了风声,给云夫人知道。云夫人带了官兵回家,要捉他 的丈夫,抢回她的女儿。他们亲眼见到云大侠和女儿在官兵包围之下,飞了出去。但也有人 说,只看见‘云大侠’出来,没有见他的女儿。后来‘飞’出来的那个女人倒是云夫人,不 过她是追捕她丈夫的。”   陈石星笑道:“他们说的,倒也并非全无根据。那晚是有一个人‘飞’出来,不过不是 云大侠,是云大侠生前的好朋友铁掌金刀单拔群,是他保护云夫人闯出重围的,那些官兵非 但不是云夫人引来,恰恰相反,是来捉拿云夫人的。”   那老汉吃一惊,说道:“云大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   他忽地望着陈石星,笑了一笑,说道:“外间还有一个说法,说得更离奇呢。”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还有什么离奇的说法?”   那老汉道。”那晚上还有人看见一个少年也‘飞’了出来,他们说这个小伙子是云大侠 的徒弟,云大侠准备招他做女婿的。”   陈石星笑道:“这可更是无中生有了,那个‘飞’出来的小伙子是我。”   陈石星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连忙打断他的话题:“那晚的事情,我已说得很清楚 了。咱们还是谈谈后来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烧掉云家大屋的一事之外,还发生什么 事情。”   那老汉瞿然一省,“对,我想起来了,就在三天之前,有个人曾来过我这茶馆,打听云 小姐的消息,这个人我想你是应该知道的。”   “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爷之命,特地来打探云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 去大理的。”   陈石星这才想起,上次自己来的时候,也是冒认段府的家人来接云瑚的。说道:“哦, 有这样一桩事情?那个人现在是否还在大同?”   “三天前他到过这里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他了,可不知他离开没有?陈相公,听你的 口气,你好像对此事毫不知情?”   “我没有回过大理,或许是小王爷另外又派了人来,我不知道。”   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是知道,这个人决不会是段府的“小王爷”段剑平派来的。   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黄昏日落,在关上了门的屋子里面,光线渐渐暗淡了。   那老汉笑道:“你瞧,我多湖涂,老是和你闲聊,都忘记要弄晚饭给你们吃了。”   陈石星道:“我还不饿。”   那老汉笑道:“饭总是要吃的。你们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过了饭早点睡觉。”   韩芷听得“睡觉”二字,不觉心如鹿撞,暗自想道:“这老汉子是穷人家,开着小小的 茶馆,恐怕是没有多余的卧房了。今晚怎么睡呢?”   果然吃过晚饭之后,那老汉说道:“陈相公,我有一间空房,正好给你们两人住。小 牛,你帮爷爷收拾你爹那间房间。”   韩芷忙道:“老爷子别客气,我可以睡在铺面,只要把几张桌子凑在一起,就可以作床 铺啦。”   那老汉道:“哪有这样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个房间也是空着的,又不是要我腾出空 房间来给你们。”   接着叹了口气,对他们解释道:“这间房本来是小牛的爹妈生前的卧房,小牛的妈在他 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刺兵围城之时打仗死了。我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床铺 可没有搬动。稍为清理就可用的。”   陈石星打了个呵欠,说道:“真有点倦了。”那老汉道:“是吧,我都说你们一路奔 波,哪有不累的道理?两位不必客气,早点安歇。”说话之时,他的孙儿早已把房间收拾好 了。   陈石星道:“打扰了你大半天,真是过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点睡吧。”道过了晚安, 便即入房睡觉。韩芷无可奈何,只可跟他进去。   陈石星顺手关上房门,似笑非笑的望着韩芷说道:“你还不想睡觉吧?”   韩芷负气说道:“你真的这样疲倦?我可不惯早睡。这张床让给你一个人用,你要睡你 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   陈石星笑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早睡。”   韩芷说道:“那你为什么要催着进来。”   陈石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问我,我也有一些话要和你说,在房间里, 咱们才好说话呀。”   韩芷笑道:“原来你是骗那老爷爷的,你这人真会说谎。”   陈石星笑道:“与人无损,说点小小的谎话又有何妨?”   韩芷道:“原来你和云家很有交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的义父已经和你说了。”   “我知道义父和云大侠的父亲曾是御林军中的同僚,不过他可没有同我说你和云家有甚 渊源。这次我匆匆回来,刚赶得上和他见最后一面。我知道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我的,可惜没 有时间让他说了。”   陈石星道:“我和云大侠相识早在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前,不过两家的渊源,却也还是在 我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后,你义父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当下把他和云浩怎样在桂林相遇,怎样在他家中养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后来怎样到了大 同在云家见着云夫人等等事情,简单扼要的说给韩芷知道。   当然还有些事情,他则是不便说了。   韩芷说道:“如此说来,云家于你有恩,你也对云家有恩。你和云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 寻常了。云夫人后来怎样?你救过她的丈夫,又帮过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视 同子侄吧?为什么你不跟她?”   其实她的心里是想问陈石星为什么不和云夫人母女一起的,却不好意思问得太过直率。   陈石星道:“云夫人早已死了,据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也像你的义父一 样,刚赶得上和她女儿见最后一面。我答应过你的义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时当然不能陪 她到金刀寨主那里。”   韩芷叹口气道。”这个云姑娘的命也真苦。”   陇石星说道:“咱们三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样,大家都是父母双亡,在这世上也没有别的 亲人了。”   韩芷听了这话,忍不住说道:“你和那位云姑娘既是同命相怜,实在应该在一起的。”   陈石星说道:“我和你何尝不也是同命相怜?”他因为刚刚说到三个人的命运是相同, 这句话自自然然的就说了出来,根本没有经过考虑。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韩芷听了他这一句话,却是不由得粉脸通红了。说道:“你莫扯 上我,我怎能和云大侠的女儿相比?”过了半晌,又再问道:“她既是云大侠的女儿,武功 当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长得很美吧?”陈石星话出了口,方始醒觉失言。听她这么一问,勉 强笑道:“不错,他已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就如同你得了义父的传授一样。你们都是才貌 双全的女中豪杰。”   韩芷撅起小嘴儿道:“你何必替我脸上贴金,我知道我当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云姑 娘。”陈石星正容说道:“芷妹,你千万不可这样乱说!”   韩芷似乎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觉就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刚才那老爷爷也这 样说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当作云家的女婿了。”陈石星低声说道:“芷妹,你不知道,我 不怪你。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话是不能乱说的了。”   韩芷怔了一怔,问道:“知道什么?”陈石星道:“不错,云家是有个好女婿的。但不 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韩芷吃了一惊,说道:“真的?那人是谁?”   陈石星笑道:“你问了我许多事情,为什么偏偏漏了一件?”   “漏了什么?”   “有关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爷的事情呀!”韩芷想了起来,说直:“对,听那老爷爷的口 气,好像认为你应当认得段府派来的任何一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是替那位小王爷来接云姑娘的。我不愿意被人误会我是高攀王 府,所以我只认作是小王爷派来的家人。”   韩芷诧道:“什么,你不是来找云姑娘要交回她父亲遗物的吗?怎的又是受了什么小王 爷之托了。”   “两件事情,不可以同时办吗?”   “段府的小王爷为什么要你接她?”   陈石星苦笑道:“这还不明白,他们两家是数代交情。云大侠早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他们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们回转大理,恐怕就要成亲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和她一 起?”   其实云浩虽然有过意思把女儿许配给段剑平,却并未成为事实。至于陈石星对他们的那 些揣测,更是想当然耳。在他想来,云段两家门当户对,云瑚和段剑平又是青梅竹马之交, 寻常人相处久了,也会日久情生,何况他们,这次云瑚服侍段剑平养好了伤,段剑平当然要 带她回家成婚的,即使云瑚暂时不肯应承,那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有人说,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陈石星说的虽然不能算是谎话,但他把想象当成 事实说了出来,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好像当成这是真的事实了。把这个“事实”告诉韩芷之 后,他面上强为欢笑,心中却是不胜凄酸。”   韩芷则是刚好和他相反,听了陈石星的话,怔了一征,脸上故作矜持,心上却好像放下 一块石头似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之感。陈石星吁了口气,说道:“芷妹,我都告诉你 了,你现在应该欢喜了吧?”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们成亲也好,不成亲也好,与我有 何相干?”   斗室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光照见陈石星的脸上有一层朦胧的笑意。韩芷不敢正视,但也 发觉了陈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经给他窥破,脸上不觉更加红了。 她哪知道,陈石星的笑乃是发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对她而发。   她避过了陈石星的目光,低下了头,又冉想道:“唉,管他是有情还是无情,我和他相 识才不过几天,又何必这样着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恼。”   两人各怀心事,陈石星也怕韩芷窥破他的内心秘密,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为云瑚高兴, 不觉就在她的面前大大为段剑平吹嘘:“不是我夸耀自己的朋友,段府这位小王爷真是十分 难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更难得的,他虽然出身富贵,却无半点俗 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渔夫,都是他的朋友。”   韩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朋友,他的琴技总比不过你吧? 说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   陈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来,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种令人倾慕的既潇洒 而又高华的气度,我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韩芷笑道:“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在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几个了。不过你这样夸 赞那位‘小王爷’,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云大侠的女儿也不会喜欢他了。”   说至此处,街头传来更大的击析声,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了。   韩芷突然省起,笑道:“别尽夸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经问了你了,你要对我说 什么,也该说了吧?”   陈石星道:“不错,你也应该睡觉了。我要说的是,请你莫坐在地下,快上床睡觉 吧。”   韩芷满面通红,含嗔说道:“我只道你说的是正经事情,原来你是和我开玩笑。”   陈石星道:“我说的是正经的事情呀,一个人饿了就要吃饭,倦了就要睡觉。这里有现 成的床铺,为什么要在地上打坐?”   韩芷说道:“我不要你让床铺给我!”要知她虽然相信得过陈石星,但总不能当着一个 男子的面睡下来的,那多难看。   陈石星道:“我并不是让这张床给你,我是说——”   话犹未了,韩芷已是气得骂了起来:“陈石星,我当你是正人君子,你,你……”   陈石星忙说道:“芷妹,小点声儿,你莫误会,我,我……”   “你想怎样?”   “我不在这里睡,我想现在就走了。”   韩芷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怪错了陈石星,不由得更是面红直透耳根,低声说道:“这么 晚了,你上哪儿?”   “我要去找金刀寨主。我怕那老爷爷着惊,没敢在行前告诉他。明天,你替我向他道个 歉吧。”   “你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可说不定。我也不知道金刀寨主如今是在哪儿。”   “你不认识金刀寨主,又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不是很难找寻吗?”   “金刀寨主那儿,有我相识的朋友。碰一碰运气吧。但相信迟早也会找得到的。”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人多了反而不好。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金刀寨主,你是个女子,在荒山 野岭睡觉更不方便。待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那时再回来告诉你不更好吗?”   其实他说的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怕碰见云瑚。他先要知道云瑚是不是也来 了这儿,要是没来的话,他才可以直接去拜会金刀寨主,否则他只能在打听到金刀寨主所在 的地址之后,再设法和江南双侠联络,让他们来接韩芷。   韩芷听他说得有理,道:“也好,明天我会替你善为说辞的。不管你去多久,我在这里 等就是。老爷爷为人极好,相信他也不会讨厌我的。”   “不过有件事你得当心!”   “什么事情?”   “有个冒充段府的家人,前几天到过这间茶馆打听云家的消息。这你是知道的了。”   “原来那人是冒充的吗?”   “是呀,不到两个月前,段府的小王爷还在桂林养伤,即使他的伤势好了,也不能这样 快就回到大理,又派家人来到此地的。所以你要当心一些,别让那个人识破你的行藏。”   韩芷笑道:“你放心,江湖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我。何况我已改容易貌,更不用害 怕。”   陈石星道:“虽然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当下与韩芷握手道别,心中颇有点儿怅惘之 感。这一去,他和韩芷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云家离这间茶馆不远,陈石星在出城之前,不知不觉走到云家对面那条横街巷口,想看 一看劫后的云家。这是什么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见云家那间大屋还剩下半边,并不像丘迟那间茶馆之烧得干干净净。   原来那晚在云夫人逃了出去之后,龙成斌为了要留一线和云瑚日后相见之地,于是又叫 手下放火的官兵救火的。烧掉的只是前面几座无关紧要的房子,云瑚的卧房和云浩生前的书 房都没有烧。   陈石星躲在小巷里偷望劫后的云家,云家并没有完全烧毁,倒是颇出他意料之外。不过 却也因此更触起他心中的伤感了。   感怀往事,暗自伤神,陈石星咬了咬牙,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这些过去了的事,还 去想它干吗?”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一件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条 黑影突然从云家窜出来,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那人的轻功却是十分了 得,转眼之间,不见踪迹。正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雷泥鸿爪偶留痕。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十二回 啼笑非非谁识我 坐行梦梦尽缘君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十二回 啼笑非非谁识我 坐行梦梦尽缘君   陈石星吃了一惊,想道:“这人别的本领如何,虽然尚未知道,但只凭他这身轻功,江 湖上已是罕见了。”   本来这人的轻功虽好,要追的话,陈石星也还可以追得上的,但因为不想泄露自己的行 踪,只好由他去了。   发现了这样一个轻功高明的人偷入云家,陈石星不禁大起思疑:“想必是那人冒充段府 家人的了,他当然不会是段剑平派来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呢?哼,莫非又是第二个章铁 夫?”   想到此处,蓦地心头一动:“龙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莫非他们是得到了风声,知道 云瑚已经回来?故此偷入她的家中侦察?”   陈石星心头怦怦乱跳,几乎按捺不住,他想偷入云家去看一看,看看云瑚是否真的已经 回到家里。   虽然云瑚必须等待段剑平的伤好之后才能离开桂林,但她却是很有可能赶在陈石星之前 回到大同的。因为他们有日行千里的骏马,而陈石星则是步行。段剑平受伤虽是不轻,但他 内功深厚,十天半月之内恢复如初,那也并不稀奇。   陈石星心情矛盾非常;他害怕碰见云瑚,却又希望云瑚真的是单独回家。   一阵冷风吹来,陈石星吸了一口凉气,不禁心头苦笑:“我何必如此胡乱猜度,瑚妹回 来也好,不回来也好,我都是应该替韩姑娘办妥她的事情的。她可是真正和我有八拜之交的 兄妹呢!我可不能因为害怕碰见瑚妹,就不去替她找金刀寨主了。”但要找到金刀寨主,可 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雁门关外,是数百里的无人地带,在起伏的群山之中,也不知金刀寨主的山寨是在哪座 荒山,哪座野岭?   他出了雁门关,第三天了,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要打听也无从打听。幸好他准备的干 粮相当充足,路上还可以猎取鸟兽充饥。   虽然有信心迟早可以打听得金刀寨主的下落,但在荒山里独行,接连三天都不见人影, 也是不禁暗地泄气了,运气可是真坏,上次还能够碰见江南双侠,这一次却不知什么时候才 能找着一个知道金刀寨主下落的人了。   不过,也幸亏上次有江南双侠带他走过一段路程,他的方向总算没有走错。   这一天正当他自叹运气太坏的时候,忽见有两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陈石星大喜过望, 连忙迎上前去。   可是要打听金刀寨主的消息,却不能随便向人开口的,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也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即使他们知道,恐怕也未必敢告诉他。   他正在考虑如何开口,那两个人已经和他打招呼了。   第一个先自笑起来道:“今天运气总算不坏,碰着一个人了。”   第二个跟着就问他:“你是山里的猎户吧。贯姓是——”他见陈石星手里提着一只刚刚 射下来的大雁,但又没有背着弓箭,脸上不觉现出一点诧异的神情。   这两个人的口音听得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但腔调却是有点阴阳怪气,听来颇觉得刺耳。   陈石星怔了一怔,大为失望,“听他们的口气,他们似乎也是外来人,和我一样,他们 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也是要找金刀寨主?”   “我姓陈,是一个收买山货的小商人。你们贵姓?”陈石星只好先行对他们进行试探 了。   “我姓张,他姓王,我们是从大理来的。对不住,我见你拿着这头大雁,好像是刚刚打 下的吧?我误会你是猎户了。原来你是一位老板,失敬,失敬。这可更好了!”   陈石星不懂为什么是“老板”就比猎户更好,但听得他们说是从大理来的,却是不禁心 头一动,分外留神了。   陈石星故意说道:“我不过是在大同开一间小小的山货铺子,还是用朋友的钱开的。那 算得是什么老板?”   那自称姓王的人说道:“对了,我真糊涂,一听你的口音,就应该知道你是住在大同城 里人。做你们这行生意的在大同城里是很多的,对吧?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老板。咱们今天 能够在这个地方相会,也总算有缘。要是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如何?你有什么困难尽 管向我们开口。”。   稍加试探,陈石星立即发觉他们说的竟是连篇谎话。   第一,他们自称是从大理来的,他们的口音却完全不像大埋人。   这一点也许还可以解释为他们是客居大理的外地人,第二个破绽就更大了。陈石星只说 他在大同开店,那姓王的却说一听就知道他是大同城里人。陈石星的桂林口音和大同的口 音,正是所谓“南腔北调”,相差甚大的。   第三个破绽,他们为何“对一个初相识的人,就说到要帮忙的话。虽然可以解释为他们 听到陈石星是借钱开的铺子,故而有此表示,但这份热心,不也嫌过份了一点么?“礼下于 人,必有所求。看来他们是有甚图谋的了。我暂且不忙揭破他们,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谎 话。”   剑及履及,那自称姓王的汉子说过了要帮忙陈石星的话头之后,就拿出两封银子送他, 说道:“陈兄,这一百两纹银,你拿去使用。”   陈石星眉头一皱,“你我萍水相逢,我怎能就要你的银子?”   那汉子笑道:“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常言道得好,朋友有通财之义,阵兄,你刚刚 说过,宝号是借钱开的,这笔银子你就拿去还债吧,要是不够,咱们还可商量。”   陈石星道:“纵然你们把我当作朋友,但常言道得好,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敢要你的银 子呀!”   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陈兄,你真是君子,那么,这样吧,你也帮忙我们一件事 情,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这笔银子了。”   陈石星道:“不知两位要我帮忙什么?”   那姓张的男子慨声说道:“金刀寨主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告诉我们么?”   陈石星假装吃惊的样子说道:“我,我是一个做小买卖的正当商人,可、可不知道什么 金刀寨主、银刀寨主。”   那姓王的汉子笑道:“陈兄,你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公差,不会把你捉去坐牢。实不相 瞒,我们是来投奔金刀寨主的。”   陈石星道:“我委实是不知道呀!”   那汉子眉头一皱,说道:“陈兄,这你就不老实了。我们是诚心和你交朋友的,请你也 打开天窗和我们说亮话吧。”   陈石星道:“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我、我,委实是——”   那姓张的汉子道:“别说你不知道了,倘若你不是和山寨有往来,你怎敢到这里来收买 山货?”   陈石星这才说道:“好,那我就和你们直说吧。不错,我是认识山寨的人,也可以带你 们去找金刀寨主,但我可得先知道你们……”   那姓王的汉子连忙说道:“陈兄,你要知道什么?”   陈石星说道:“两位是从大理来的,大理段府的小王爷,不知两位可认识吗?”   那姓王的汉子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是段府的门客。这次前来投奔金刀寨主, 事先也是请准了小王爷的。本来小王爷也要来的,不过他是树大招风,暂时还不便轻举妄 动。”   陈石星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段府小王爷的亲信,失敬,失敬。”,   那姓王的汉子哈哈笑道。”陈兄,如今你已知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你可以放心告诉我 们了吧?”   不料笑声未已,陈石星忽地出手,只听“卜通”一声,那姓张的汉子先给他点着穴道, 倒在地上。跟着就抓那个姓王的汉子。   那姓王的汉子本领高强一些,陈石星一抓竟没抓着他,他身躯一矮,霍地就是一个摔角 中的招数“肩车式”反扳陈石星双肩,只要陈石星脚一离地,就要给他摔了出去。   “摔角”是蒙古武士的看家本领,陈石星懂得中土的各派武功,摔角可没有学过,冷不 及防,竟然被他举了起来。   可是陈石星虽然脚已离地,那汉子却是抛他不动,肩头就像压着千斤重物似的。突然间 肩头痛如刀割,琵琶骨已给陈石星抓着。   陈石星陡地喝道:“你们不是汉人,你们是瓦刺鞑子!”   那两人的身份突然给陈石星喝破,不觉都是大吃一惊,面色倏地变了。   那自称姓王的汉子强辩道:“你的眼力不错,我们的确不是汉人,我们是大埋的彝人。 只因知道小王爷和金刀寨主甚有交情,是以冒认他的门客。”   陈石星冷笑斥道:“胡说八道,我刚从大理来,能够瞒得过我?我已经知道你们的身份 了,你还不说实话,那只有自讨苦吃。好,先给一点厉害你尝尝!”   陈石星手上加了把劲,那两人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好像给利钉刺插一般,那自称姓张的汉 子首先难以忍耐,叫道。”好汉,饶命!你松一松手,我说实话。”   陈石星减轻抓他的力道,那人颤声说道:“我们是从瓦刺来的,但我们是奉命而来,身 不由己。”   陈石星道:“奉谁之命?所为何事?”   在他减轻抓这姓张的汉子的力道之时,同时加重了抓那姓王的汉子的力道,那人杀猪般 的大叫起来:“我,我也说实话了!”   那冒称姓王的汉子说道:“我们是奉了将军之命来侦查金刀寨主的下落的。”陈石星所 料不差,果然是瓦刺派来的“细作”。   陈石星心念一动,赶紧便问:“那么金刀寨主原来在什么地方,你们料想是应该知道的 了?说得详细一些,谁说得详细,我就减轻谁的惩罚。”   那姓张的汉子道:“不错,我们来的时候,官长有张地图给我们看的,不过,不 过……”   那姓王的喘过气,抢着说道:“这张地图在我身上……”   陈石星喝说:“好,你拿出来,你先说!”   那人解下身上穿的皮袄,把皮袄撕开,拿出一张地图交给陈石星。陈石星心想:“收藏 得如此秘密,要是我自己去搜,只怕还当真的搜不出来。”   这两人争着说话,陈石星从他们的口中方始得知,原来瓦刺的内争已经平息,由三王子 毛里核继承汗位,称这延可汗。整军经武,义图南侵。他们不怕明朝官兵,却怕金刀寨主。 上次他们围攻大同,曾遭金刀寨主切断他们粮道之苦。是以这次定下计划,先要消灭金刀寨 主,方敢长驱直人。   可是金刀寨主深通兵法,他庸无定址,行踪飘忽,兵力固然是分散在荒山野岭之中,发 号施令的“总舵”也是经常搬移的。瓦刺细作要想刺探军情,谈何容易。   这两人是瓦刺边关守将巴尔塞元帅的手下,巴尔寒挑选这两个人来做细作,不是由于他 们的武功好,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机灵,而且会说汉语。   那自称姓张的男子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请好汉手下留情。”   陈石星冷笑道:“你们可以冒充汉人,这句汉人的成语,你却用错了,你们是刺探军情 的细作,也敢自称使者?”   那自称姓王的汉子忙哀求道:“我们虽然不是使者,也是奉命而行。请好汉念在我们说 了实话!”   “三天之前,你们是否到过云家?”陈石星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根本没有到过大同。凭我们这一点本领,也决计不敢去招惹云大 侠。”那自称姓王的汉子说道。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未知道云浩已经死了。   陈石星不觉猛然一省,“这话倒有几分可以相信,他们若然是到过大同,应该听得出我 的口音绝对不是本地人的。”   陈石星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用力一捏,捏碎了两人的琵琶骨,喝道:“给你 们金创药,你们自己敷上。不杀你们,已是便宜你们了,快给我滚!”   打发了那两个奸细后,陈石星按图索骥,过了两天,果然找到了金刀寨主的旧日总舵, 大大小小。约有十几座营垒散布在深山老林之中。但见两头黄鼠狼从一个碉堡中跑出,另一 个营帐则飞起了一群乌鸦。陈石星见此荒凉景象,不由得心中慨叹:“想不到这个曾是英雄 们叱咤风云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禽兽牺息的所在。”   此时早已是入黑的时分了,那些营垒是分布在方圆数里之内的山头的,陈石星料想无 人,也无心踏遍每个营垒去视察了。他连日来奔波,颇有倦意,于是随便进入一个营帐,打 扫干净。纳头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忽地听得似是马嘶之声,陈石星惊醒过来,定一定神,知道自 己没有听错,不觉喜出望外,“我的运气可还当真不坏,我只道守株待象,不知要守多少天 的,谁知第一天晚上,就有山寨的人来了!”   他听出是两匹马的嘶鸣,蹄声并不急骤,好像是有人牵着它们走,而不是骑着他们跑 的。而且走的方向是离此而去,而不是朝此而来。   陈石星不禁疑心顿起:“看来不像是山寨的弟兄重来旧地,难道是瓦刺另外派来的细 作?”   由于敌友未明,陈石星不敢便即露出行藏,当下披衣而起,悄悄地向刚才听到声音来处 走去。   马匹的嘶鸣声早已听不见了,但当他走过几座营垒,走到密林深处的时候,却忽地听见 似乎是一个人在叹息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   陈石星伏地听闻,荒林夜静,他是具有深厚内功的人,听觉也比常人敏锐,声音虽远, 也还可以听得清楚。   只听得一个稍微有点苍老的声音叹道:“想不到还是找不着金刀寨主,像这样子守株待 兔,不知何时才能够遇见山寨的弟兄?”   谜底揭开,这个人原来是和他一样,都是来找金刀寨主的。   一阵冷风吹过,陈石星似是被这阵冷风吹醒,忽地心念一动,“听这声音,竟是似曾相 识,这人是谁?”   正当他想跑去看个明白的时候,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了。   声音清脆峭拔,是一个女子的斥骂声。   “哼,你这个老狐狸的胆子可也算得真大,竟敢跑到这里来骗我!”   听她的语气,那个人似乎是对她说了几句话来,不过陈石星没有听见。   陈石星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不过片刻,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哼,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是不成。我早就知道有人冒充段府的家人,如今才知是 你。”   “我不是冒充的,你听我讲——”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十分急躁,没有听他分辩,唰的一刀就斫过来了。   “姑娘,你莫动手!你若不信,可以请我们的小王爷来。我知道小王爷已经到了你们这 里!”那人嚷道。   那女子冷笑道:“见你的鬼!我看你的小王爷是瓦刺人吧?”   那人“咦”了一声,说道:“你这么说,敢情是我们的小王爷还未来到?那就请你带我 去见金刀寨主吧,金刀寨主会明白的!”   那女子冷冷说道:“你要我和你去见金刀寨主,那也成呀!是你自废武功,还是让我代 劳?”   此时陈石星亦已来到近处,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只见那女子左手一把长柄金刀,右手一把短柄银刀,发话之后,双刀盘旋飞舞,着着进 逼。   她要把那人的武功废掉,将他当作俘虏,那人涵养再好,也是不由得动起气来。“我且 把你的双刀夺下,再和你说。”他一出手,令那女子也不禁吃了一惊。他使的竟然是十分高 明的七十二招大擒拿手!   这晚是农历初七,一弯眉月,月色不是怎样明亮,但陈石星已是认出这个人来了。   这人是曾经和陈石星在苍山之上交过手的那位老武顺宁广德。   宁广德是段府在去年由“小王爷”段剑平亲自去礼聘来的教头,这次段剑平的桂林之 行,他也曾一同去的。不过在段剑平约会陈石星那天,让他先回大理。陈石星也想不到他会 在此出现。   只见宁广德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刀光笼罩之下,依然是一派进手的招数。那少 女以金刀主攻,银刀防守,一长一短的两柄刀,竟然使出不同的招数。宁广德失声叫道: “姑娘,请问金刀寨主可是令尊翁?”   宁广德没有猜错,原来这个少女正是金刀寨主周山民的女儿周剑琴,周剑琴是一个性子 好强的姑娘,突然给人喝破她的身份,她也无暇去仔细思量对方能够看出她的来历是何缘 故,要是她肯这样想的话,她应该可以猜得中对方多半会是友人的。但她第一个反应却是: “他已经知道我是金刀寨主的女儿,要是我的双刀还斗不过他的一双肉掌,岂非连我爹爹的 面子也要给我丢光了!”此念一生,攻得更急。   一条黑影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插在他们中间。来的这个人不用说就是陈石星了。他手里 拿着一根刚刚折下来的树枝,身形一落,立即一招“分花拂柳”,树枝搭上银刀,把周剑琴 那柄银刀引过一边,同时右掌一推,硬授了宁广德的掌力。   宁广德身形一晃,陈石星退了两步,周剑琴也要脚尖打了一个盘施方能稳住身形。   这刹那间,宁广德和周剑琴都是不由得大吃一惊!陈石星已改容易貌,宁广德认不得 他。   陈石星说道:“两位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恶斗?”   周剑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陈石星说:“因为我知道令尊是金刀寨主,我也知道这位老英雄是谁。”   周剑琴哼了一声,说道:“老英雄,据我所知,他是冒充段府家人的奸细!”   陈石星道:“周姑娘,你误会了。这位宁老师不是冒充的,他是如假包换的段府教 头。”   周剑琴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说他是‘宁老师’?有一位以鹰爪功驰誉武林的宁 广德老前辈,莫非,莫非……”   宁广德缓缓说道:“老前辈这三个字不敢当,宁广德正是在下。”   周剑琴道:“你当真是那位宁老前辈?怎的我……”   宁广德道:“周姑娘,你还有什么怀疑,请尽管问好了。”   周剑琴想了一想,却不问他,回过头问陈石星。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身份证明他是宁广德老前辈?”周剑琴问道。   这一问把陈石星问住了,暗自踌躇,不知是和盘托出的好,还是暂时不告诉她好。   “周姑娘,我来替宁师傅做保人总行了吧?”忽地有人说道。   这个人牵着两匹马从树林中走出来,正是陈石星曾在七星岩见过的那个段剑平的书僮。   周剑琴初时怔了一怔,看清楚了,大喜道:“啊,你是小洱子!长得这么高了!”原来 段剑平的书僮出生在洱海之滨,段剑平就取“洱”字作他的名字。四年前曾经到过金刀寨主 那里送信的。杜洱说道:“我们是昨天来的,因为不知你们搬到什么地方,只好在这里等 待,希望你们会有人来。刚才我牵两匹马到山涧洗刷。我才一离开,想不到你就来了。”   周剑琴道:“我是听得有人冒充段府家人,特地下山打听的。我想奸细或许会找到这个 地方,所以来了。”   杜洱笑道:“哦,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你和宁师傅动起手来。这位宁师傅今年春天才到 我们‘王府’的。”   周剑琴向宁广德道了个歉,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请恕我刚才冒犯。”   杜洱道:“周姑娘,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女侠已经到了你们的总舵吧?”周剑琴道:“还 没有呢。我正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要知倘若只是云瑚来投奔她的父亲,她不会觉得 奇怪;段剑平也来,这可就出她意料之外了。   杜洱也觉到奇怪,说道:“咦,他们是骑着江南双侠的宝马来的,怎的还没有到?这件 事说来话长……”   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向陈石星望了一眼,他回来的时候,刚听到周剑平在盘问陈石星, 但他却还未曾知道陈石星的身份。要是外人的话,可就不便当着他的面说话了。   周剑琴也倏地想了起来,说道:“对,你们‘小王爷’的事情可以迟一点告诉我。你先 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杠洱说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他,又好像没见过他。”   陈石星道:“小洱子,你的脚伤好了没有?”   杜洱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   陈石星向他使了个眼色。杜洱聪明伶俐,登时会意,说道:“周姑娘,我们小王爷的事 情让宁师傅说给你听吧。我和这位朋友先叙一叙。”   周剑琴听说是他的朋友,放下了心,说道:“好,你和这位朋友去叙叙吧,我在这里等 你。”   杜洱和他走到溪边,说道:“陈相公,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你,你当真就是 他?”看来他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陈石星微微一笑,把衣袖在山溪里弄湿,抹了一把脸,说道:“对不住,我还不能尽露 真相,但相信你也可以认得是我吧?”   杜洱又惊又喜,说道:“陈相公,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扮成这个样子。”   陈石星苦笑吟道:“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 苍天,彼何人哉?”   这是那日七星岩之会,陈石星临走之前弹奏的曲辞,弹完此曲,就把家传的古琴给这书 僮,托他转赠给当时尚在昏迷中的段剑平了,杜洱听他重念这段曲辞,心里更无怀疑,叹 道:“陈相公,你那天其实是不应该走的。你、你不知道!”   陈石星道:“知道什么?”   杜洱说道:“那天云姑娘找了你一整天呢!她踏遍桂林每个角落,晚上回来,形容都憔 悴了,后来我家的小王爷,知道了你把他送到殷家,自己却走了之事,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骂我不该让你走。”陈石星心里一阵凄酸,说道:“多谢他们对我关心,相信时间久了,他 们就会慢慢忘记我了。”杜洱说道:“不,他们不会忘记你的!”   陈石星摆一摆手,说道:“小洱子,咱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小王爷’的伤全好了吗? 你确实知道他是和云姑娘来这里吗?为什么你又不跟他们一起?”杜洱说道:“好,我把别 后的事情都告诉你吧。”   “我家‘小王爷’中的毒虽然很深,但幸亏得到云姑娘的照料,殷宇又请名医给他医 治,第二天就醒来了。接着几天他一面服药,一面自己运功疗伤。不过七天,就完全好了。   “那天早上,他叫我把你送他那张古琴给他,弹了一曲,我跟了他许多年,从未见他流 过眼泪的。那天他弹完琴后,我却见到他的眼角有泪珠沁了出来,在他弹琴的时候,云姑娘 悄悄进来,他也没有发觉。”   陈石星听了这话,眼角不觉也沁出晶莹的泪珠,强笑说道:“他喜欢我这张古琴,我很 高兴。”   杜洱继续说道:“琴声一止,云姑娘忽地说道:‘剑平,我的心思和你一样。’此时我 方始发现她在旁边。我很奇怪,小王爷还没和她说过话,她怎的就知道小王爷的心思?”陈 石星道:“琴音达意,何用语言?”杜洱说道:“小王爷抬起头来,说道:‘不错,咱们一 定得找着他。”   陈石星心情激荡,只听得杜洱继经说道:“第二天,他就和云姑娘离开桂林了。我本来 要和他们一起去找你的,可是小王爷坚决不许,要我回去替他完谎,我没法,只好奉命。”   陈石星诧道:“既然小王爷差道你先回大理,怎的你又能够这样快就和宁师傅来到这 儿?”   杜洱说道:“我离开公子不过三天,就在路上碰见了宁师傅了。”陈石星道。”宁师傅 不是早就回去的吗?”   “不错,宁师傅本是在你们约会那天,奉公子之命先回家的。我见到他也很诧异。”杠 洱说道。”后来方始知道,原来他也没有回到大理,就在路上碰上王府派来的人。那些人是 奉王太妃之命,来催小王爷回去的。据说老王爷病重,要他马上回去继承。”陈石星吃了一 惊,“那他是非回去不可的了。”杜洱说道:“是呀,老王爷病重,我当然也不能替他说谎 了。宁师傅本是快马赶回桂林报讯的,我也只好把真相告诉宁师傅,马上和他到这里来找小 王爷了。”   说到这里,杜洱忽然笑了起来。   陈石星诧道:“你笑什么?你的老主人病重,还要笑?”杜洱笑道:“我告诉你,你可 不能泄漏秘密。宁师傅骗得我好苦。”   “骗你什么?”   “老王爷病重乃是假的。我把真相告诉宁师傅,宁师傅却到昨天,才对我说实话。原来 老王爷最担心的正是他和江湖好汉在一起,王府派来的人最初也是不敢和宁师傅说真话呢, 不过,因为有求于他,又知他的耿直脾气,后来还是说了。”   “这里恐怕不久就有战事,为你们的小王爷着想,他也是回去的好。”   杜洱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倒巴不得在这儿赶赶热闹。但现在无论 找不找着小王爷,我也要回去复命了。陈相公,要是你碰上我们的小王爷,可千万不要泄漏 老王爷是假病的消息。”   陈石星道:“你放心,我不会碰见他的。”   杜洱若有所悟,半晌说道:“哦,你是要避开我们的小王爷。”   陈石星默然不语,点了点头。   杜洱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要避开他,我们却是特地来找他也找不着。真是奇怪, 他和云姑娘比我动身早了三天,骑的又是江南双侠日行千里的竣马,怎的反而是我们先到。 我,我真有点担心。”   陈石星道:“也许他们是在路上有事耽搁几天。小王爷的功夫和云姑娘的武功都是十分 了得,他们二人联手,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他虽然劝慰杜 洱,却也不由得暗暗担心。   杜洱继续说道:“本来我是一心希望我们的小王爷得到云姑娘的,说老实话,那时我对 你一点也没有好感,巴不得你越早离开云姑娘越好。但现在我不是这样想了,因为我已经知 道你是世上难得的好人,我也知道云姑娘真正爱的是你!请你听我劝告……”陈石垦打断他 的话道。”你最初的想法并不错,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我配不 上她!”杜洱说道:“不,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都不是这样想。你要知 道云姑娘是怎样谈论你吗?”   陈石星连忙摇手道:“不,我不要听。他们对我这样好,我很感激,但我也该自量,我 不能给人家笑话,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杜洱面上一红,“陈相公,你还在责怪我那天在背后说你的这句话?我真该打嘴巴,但 请你大人莫记小人之过。”说罢,当真就要自打嘴巴。陈石星连忙将他拉住,说道:“我并 没怪你,我是自己这样想的。”   杜洱还要劝他,陈石星道:“小洱子,你不要说了。我是但求心之所安。我求你一件事 情。别对小王爷和云姑娘说是你曾遇上我,也不要告诉宁广德。”   杜洱叹道:“你救过我的性命,你一定要我这样做,我只好答应你。还有什么?”陈石 星道:“还有一件事情,也要请你帮忙。”   杜洱说道:“陈相公,你尽管吩咐好了,别说帮忙二字。你的事情,我小洱子就是赴汤 蹈火,也要替你做到。”   陈石星道:“多谢你的义气。我这次来找金刀寨主,并不是仅仅为了打听你家小王爷的 消息,另外还有一位朋友的事情的。”当下把韩芷要投奔金刀寨主之事说给杜洱知道,请他 转告金刀寨主的女儿,派人到那间茶馆去接韩芷。   杜洱说道:“这点小事我一定替你办妥。但请恕我多嘴问你一句:你可是喜欢这位韩芷 姑娘吗?”陈石星为避免他再罗唆,说道:“不错,我是很喜欢她,我们是结拜兄妹。”杜 洱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到这里来?”   这一问又令到陈石星难以回答了,半晌,只好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暂时我还 不想在这里露出身份,我只能在外面帮金刀寨主的忙。”杜洱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陈石星诧道。”放心什么?”杜洱笑道:“我是替云姑娘放心。你怕见到她,而又不愿 和那位韩姑娘一起与她见面。这证明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云姑娘,嘴里说的话却是假的!”   陈石星忙道:“小洱子,你莫胡说!嗯,时候不早,我要走了,那件事拜托你啦。”他 没有回去和周剑琴见面,便即悄悄下山。”   在归途中他可是心乱如麻!   小洱子的话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云姑娘爱的是你,她不会忘记你的!”要不是小洱子 告诉他,他还不知云瑚爱他竟是如此之深,不过他还是尽力把心底的波澜压下去:“纵然她 永远忘不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我这决定。爱一个人就该使她得到幸福,她做段剑平的‘王 妃’当然是比嫁给我幸福得多!”   压下心底的波澜,仍然带着几分惆怅,陈石星终于回到大同。   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劫后的大同,有点钱的人们,似乎都已忘记了战争的创伤, 更加追求享乐。夜市不逊白天,大街上还是人来人往。   陈石星在热闹的大街走过,心境却是比在荒山里还更寂寞。   用颤抖的手指,敲了敲茶馆的门。像是一个走进考场的书生,心中慌乱之极:“我怎样 和芷妹说呢?”   出乎他的意外,他没见着韩芷,他刚一进门,那老汉就对他说道:“我正要告诉你,就 在你走了的第二天,韩相公也离开我们这里了。”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是和他约好了的。你可知他去了哪 里?”   那老汉子笑道:“你别担心,他说他已找到了金刀寨主了。”   陈石星大为诧异,说道:“他怎么会找到金刀寨主?金刀寨主那座山头我也未曾知道 呢!难道他会跑到大同来吗?”   那老汉道:“不是找到了金刀寨主本人,而是他碰见了一位知道金刀寨主所在的朋 友。”   陈石星道:“那位朋友是谁?”心里不禁甚为奇怪,“他根本就不认识江湖上的什么人 物,却哪里来的这个朋友?那老汉道:“他没有告诉我。不过,他有一封信留给你。他说你 看了就明白了。”   陈石星接过韩芷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一看,信上写道:“我不想连累居停主人,他这 茶馆也是要做生意的,每天人来人往,我女扮男装,若住得久了,恐怕也会给人看破。云家 大屋反正没有人住,我权且做几天云小姐吧。住在她的绣房比在这里要舒服得多,对我也更 方便,但我不便对主人明言,你不会怪我戏弄你吧?你一回来,请你到云家找我。”   看了这封信,陈石星才知道她是故弄玄虚,不觉暗暗好笑:“她也真是顽皮,想了这个 搬家的主意。其实住在云家恐怕比住在这里更加危险。”当下问那老汉道:“我走之后,可 有公差去搜查过云家烧剩的房子吗?”那老汉道:“没有。自从云家那次出事之后,烧剩的 房子就给官府贴上了封条,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封,陈相公,你为何有此一间?”陈石星 道:“没什么,我因为上次听你说过,有人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人来过这里打听云家的消 息,是以问问。”   陈石星和那老汉闲聊,知道在他离开这段期间,大同平静无事,更加放心。吃过了面,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陈石星道:“我该走了,和茶馆的祖孙二人道别之后,便即悄悄偷 入云家。”   这是他第二次偷入云家,想起上次与云夫人相会的情形,心中不无感慨。“那次我以为 会见着云瑚的,不料却是见着她的母亲。不过这次我是知道得清楚了,我将会见着的是冒充 的云瑚。嗯,芷妹与瑚妹倒是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芷妹冒充她倒是很适当。不知她现在已经 睡了没有?他正自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进了他曾经进去过的云瑚从前那间卧室。忽听得有 琴声从房间飘出。陈石星一听,登时呆了。   弹的正是诗经《黍离》篇的一节,正是那日他在七星岩上,在把他的家传古琴托杜洱送 给段剑平之前,临别所弹的那一曲。不过在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唱出曲辞而已。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陈石星呆着了:“我从来没对芷妹说过这件事情,怎的她恰巧在我来的时候,会弹出此 一曲来,难道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令他吃惊得呆了的还不是由于这首曲辞,而是由于他听到的琴音。   不同的木材制成的琴会有不同的音质,寻常的人听不出来,经验丰富的琴师却能分别。   他家的那张方琴是琴书上有记载的“焦尾琴”,音色音质都和普通的琴不同。陈石星突 然听到焦尾琴弹出的琴声,吃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弹琴的技巧不是很熟练,但曲辞的感情却是很能表达出来,一种彷徨的心情化为琴音, 引起了他的共鸣,“唉,芷妹怎的也有和我那天相同的心境。   韩芷精于吹萧,颇通乐理,陈石星只道是她弹的无疑,上去轻轻敲门。“芷妹,我回来 了,你弹的这张琴哪里来的,让我瞧瞧。”   琴声戛然而止!房门便打开。可是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却并非韩芷。   他不由得又是呆了!   刚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要避开的云瑚。   云瑚倒没有他这样惊诧,打开房门,微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来的,我在这里已经等 了你好几天了。”   陈石星讷讷说道:“你真的是云姑娘么?”   他想起韩芷适于改容易貌之术,这刹那间,不由得疑心眼前的云瑚乃是韩芷所扮。   云瑚笑道:“陈大哥,我和你分手不过一个多月,你就不认得我了?人可以冒充,你家 传这张古琴是假不来的。”   陈石星拿起那张古琴,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家传那张焦尾琴?其实他也无须再细看, 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   这张焦尾琴是他已经送了给段剑平的,段剑平和云瑚同来大同,这张方琴当然是只可能 在云瑚手里,而不可能在韩芷手里。   陈石星这才确信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不是韩芷,不由得又惊又喜,“啊,你果然是瑚 妹!”   云瑚微微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石星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找韩芷,准备将她义父那封遗书给她看的,不禁面红,讷讷说 道:“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位朋友假扮的。”   云瑚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问道:“什么样的朋友?”   陈石星道:“是一位姓韩的姑娘,她,她……”   他正要把韩芷的来历说给云瑚知道,云瑚已是先自说了出来:“她是丘迟的义女,丘老 前辈不幸身故,你奉了她义父的遗命,和她结为异姓兄妹,是吗?”   陈石星呆了片刻,愕然说道:“原来你已经见过了韩姑娘了?”   云瑚笑而不答,忽地问他道:“你离开这里,到今天刚好是第十天,对吗?”   陈石星道:“咦,你怎知道这样清楚?’他屈指一算,果然刚好十天,云瑚却说道: “那天晚上,你曾在我家门口经过,是吗?”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那晚我看见的那个人影是你。”云瑚说道:“那晚三更 时分,我还没睡觉,忽然隐隐听得外面似乎有人。一声长叹,不知怎的,我就猜想可能是 你。但我出去寻觅,却已经不见你了。”   陈石星道:“我也曾经怀疑可能是你,但也怀疑可能是龙府派来的人。我不愿意惹事, 因此我就赶紧走了。”云瑚叹道:“你不是害怕生事,你是要躲避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吗?”   陈石星无言可对,低下了头,脸上神情尴尬之极。云瑚笑道:“那晚你没进来,但过了 不到一个时辰,你那位芷妹却进来了。”   陈石星道:“原来这样,怪不得你什么都已知道。”   云瑚半嗔半笑的说道:“你现在还要躲开我吗?”   陈石星啼笑皆非,说道:“我上了你们的当了。”   云瑚说道:“你的芷妹是第二天搬到这里来的,她给你那封信也是在这间房间里写的。 不过把你骗到这里来,却并不是我的主意,你不会怪我吧。”陈石星低声说道:“其实我也 想见你的。”云瑚笑脸如花,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听了你这句话,不枉我在这里 等你十天。”正是:            但教情似金铀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十三回 缠绵思尽抽残茧 宛转心伤剥后蕉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十三回 缠绵思尽抽残茧 宛转心伤剥后蕉   陈石星心神一荡,强自抑制,定了定神,说道:“那位韩姑娘呢了?”   云瑚说道:“她在这里和我同住一晚,第二天她就走了。”陈石星道:“她上哪儿?”   云瑚说道:“你别着急,待会儿就告诉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石星翟然一省: “我怎么可以忘掉段剑平?”问道:“段大哥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怎的也不见他?”   云瑚这才微笑说道:“韩姑娘虽然是骗你来此地,但也不是骗你的,她不是告诉那位茶 馆老板,说是找到了一位朋友带她去找金刀寨主吗?”   陈石星诧道:“这是真的?哪位朋友?”云瑚笑道:“带她去找金刀寨主那位朋友就是 段剑平!”   陈石星恍然大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道:“我真糊涂,早就该想到的。”   云瑚说道:“他们是骑着江南双侠的白马,一定会找得到的。此刻他们恐怕早已到了金 刀寨主那儿了。”陈石星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其实他是应该和你一起去的。”   云瑚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舍不得你的芷妹给他抢走?”陈石星喟然叹道:“当初我把 他送到一柱擎天的大弟子家里疗伤,就是希望、希望能够——”他想说的是“希望能够撮合 你们一段良缘”,不知怎的,却是期期艾艾,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云瑚嗔道:“多谢你的好心,但你却把我和段大哥都不当作人看待了。”   陈石星吓了一跳,说道:“瑚妹,你言重了!对段大哥,我是敬重都来不及呢。对你, 我也只是希望你好。”   云瑚缓缓说道:“但你可知我和段大哥是人,我们不是一件东西,怎能任由你摆布?我 喜欢什么人,我有我自己的主意。”   说到这里,云瑚方始换上笑容,指头一戳陈石星额角,说道:“你知错了,我就不责骂 你。你知错了吗?”   陈石星低下了头,心里甜丝丝的,像一个受了老师责骂的小学生,满面通红,讷讷说 道:“是,我知错了!”   云瑚嫣然一笑,说道:“好,姑且饶你这次。那颗红豆你还藏着吗?”   陈石星把红豆拿了出来,说道:“我焉能把它失掉?”云瑚接过一看,说道:“只是色 泽有点黯淡了。”   陈石星说道:“那或许是因为它沾上一点灰尘的缘故。”云瑚把红豆在掌心揉搓几下, 笑道:“不错,拂拭过后,果然它又恢复了原来娇艳的颜色。”   两人借红豆寓意,表露情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陈石星心中的灰尘也好像给云瑚拂 拭干净了。   云瑚忽道:“段剑平也有一件礼物托我送给你。”   陈石星怔了一怔,“什么礼物?”   云瑚指着那张古琴说道:“这本来是你送给他的,如今他送还给你。”   陈石星“啊”的一声说道:“当初我把这张琴送给他,一来是报答知音人;二来我以 为,以为……”云瑚望他一眼,说道:“以为什么?你尽往歪处想,都想错了。”   陈石星心里甜丝丝的,不敢作声。   云瑚继续说追:“段大哥也懂得你的意思,所以他不愿意受你这件礼物。如今他托我送 还给你,他要我对你说,他的用意和你当初把这张琴送给他的用意一样。”陈石星心里更 甜,脸上也更红了。   云瑚说道:“他虽然没有接受你的礼物,却已很感激你的友情。刚才我弹的那首曲辞, 就是他教会我的。”陈石星又一次自责糊涂,笑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得到是他教你弹的 了。听了你弹这曲,我还以为韩芷假扮,真是可笑。”   云瑚似笑非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心上,也有一个芷妹的缘故。”   陈石星忙道。”你别误会,我和她虽然也是兄妹相称,但在我心里,你,你和她,却, 却是并不相同的啊!”他拙于言辞,不懂如何解释方始恰当,不觉涨红了脸。   云瑚“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样着急作甚,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接着说道。”那 天晚上,找出来找不见你,回去也曾弹过这曲。没想到没把你引来,却把你的芷妹引来了。 这几天,我知道你将要回来,每天晚上,也都在弹这一曲。”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瑚 妹你对我的苦心,我真是十分感激。”云瑚笑道。”当初你把这张琴送给段剑平的时候,想 不到会有今晚的结果吧?你满不满意?”   陈石星低声说道:“这个结果已经好到出乎我的意想之外。”   云瑚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我还希望有一个更完满的结果。”   陈石星怔了一怔:“什么更完满的结果?”云瑚说道:“要是你的芷妹,能够嫁给我的 段大哥,那就更美满了。瞧他们倒是很般配的一对。”   陈石星想起一事,问道:“对啦,我也正想问你,你们骑的是江南双侠的坐骑,应该比 我早几天就来到大同的。”   “那是因为我们在来大同的途中,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哪人是谁?”   “你还记得‘八仙’之中的那个胖和尚么?”   “你说的是和黄叶道人作搭档的那个戒嗔和尚么?”   “不错。”   “这胖和尚像一尊弥勒佛似的,笑口常开,甚为滑稽有趣,我怎能不记得他?他怎么样 了?”   云瑚叹口气道:“可惜在我们碰上他的时候,他已是笑不出来了。”陈石星吃了一惊 道。”他遭遇了什么不幸事情?”   “在莲花峰之会过后,他和黄叶道人到关中去访渭水渔樵,准备结伴一起到金刀寨主那 儿去。他们没见着渭水渔樵。却得到渭水渔樵留下的一封信,信上告诉他们一个重要的消 息。”   “什么消息?”   “是龙文光那老贼私通瓦刺的消息。”   陈石星大惊道:“龙老贼好歹也算朝廷的大臣,竟有这样的事?”   “瓦刺派出一个密使,带了瓦刺可汗的密信前往北京,另外还带了许多重宝送给龙老 贼,信件内容虽然无人知道,但料想也定是对中国不利的了。”   “这当然的了,但不知这个消息可靠吗?”   “戒嗔和尚与黄叶道人就是因为夺那封密函至遭不幸的,怎不可靠?”当下把事情的经 过,说给陈石垦知道。   “渭水渔樵有一位朋友是住在瓦刺的京城的,他有许多瓦刺朋友,消息甚是灵通。他打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在那密使还未出发之前,立即派人通知渭水渔樵。   “那个密使前往北京,有两条路好走,渭水渔樵在瓦刺的那个朋友却不知道他会选择那 条路线。   “渭水渔樵得知这个重大的消息之后,由于时机紧迫,无法从容部署,邀请同追去分头 鲍截,只能由他们二人到第一条路线侦查,再留下一封信,请黄叶道人与戒嗔和尚往第二条 路线侦查。他们是早有约会,知道黄叶、戒嗔会在几天之内来到的。”云瑚继续说道:“黄 叶道人和戒嗔和尚在途中碰上了瓦刺密使那一行人。   “当晚他们就去盗密件,不料给瓦刺的高手发现了,一场剧斗,寡不敌众,黄叶道人不 幸死了。”   陈石星这一惊非同小可,“黄叶道人是当世有数的剑术高手,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凌 厉无比,想不到会死在鞑子手里!”   云瑚叹道:“他是为了要使得好友能够脱身,以两败俱伤的剑招和瓦刺的三个高手同归 于尽的!”   “戒嗔和尚呢?”   “戒嗔和尚伤得也是不轻,还幸终于脱险。我们碰上他的时候,他又是欢喜,又是伤 心,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他也就支持不住,倒下去了。”   陈石星大惊道:“戒嗔和尚,他,他他——”   云瑚说道:“他只是体力不支晕倒,没有毙命。   “他本来要我们把这个消息立即带给金刀寨主,但我们怎可以把他丢下不管呢?   “我们想,截劫既不成功,计算行程,那瓦刺密使恐怕也快要到达北京了。我们虽有日 行干里的骏马,也是追不上他。反正龙文光这老贼勾结瓦刺已成定局,我们也不在乎早几天 迟几天把这个消息送给金刀寨主了。”   陈石星道:“哦,原来你们是为了照料戒嗔和尚,所以迟了行程。”   “我们在荒山看护了他几天,他的病情好了一些,后来我们找到一家猎户,将他安顿在 那猎户家里养伤,我们才继续行程的。”   “段大哥急急离开大同,想必是为了给金刀寨主送信了。”   “同时也是为了你的芷妹的缘故。我也不知她是什么原因。不愿意等你回来,第二天就 要段大哥带她去找金刀寨主。”   “你是应该知道的,她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呀。”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你已经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么?”   陈石星道:“没有。不过她甚为聪明,见到了你,说起了我,她猜也猜想得到。”接着 说道:“其实你也应该和他们一起去的。”云瑚嗔道:“你不喜欢和我见面吗?”   陈石星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公事要紧。”   云瑚嗔道:“你别以为我只知儿女私情,我等你也是为了公事,我有另一套想法。”   陈石星道:“什么想法?”   云瑚说道:“我想你帮我的忙,咱们一起到北京去行刺那龙老贼。”陈石星道:“哦, 原来你是这样想法,我倒错怪你了。”   云瑚一咬银牙,说道:“龙老贼骗了我的亲娘,害了我的亲爹,我一家家散人亡,都是 受他所赐,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不过这老贼如今已升任兵部尚书,又兼九门提督,我也知道要行刺他谈何容易,我是 拼了这条性命去干的。陈大哥,你愿意陪我去冒生命之险吗?”陈石星毫不考虑,便即笑 道:“到现在你还这样问我,这不是太过‘见外’了吗?能够和你同生共死,正是我求之不 得的。”   云瑚笑靥如花,“陈大哥,我早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所以我不敢把这计划告诉段剑 平,只告诉你。”陈石星心里甜丝丝的,说道:“我谢你这样信任我。不过,段剑平是‘小 王爷’的身份,你不让他冒这个险也是应该的。”   忽地想起一事,“龙家叔侄和他们的手下许多人都认识你,可惜我不懂改容易貌之术, 那可如何是好?”云瑚说道:“你应该可惜的是,你跟你的芷妹相处了这许多日子,却没跟 她学会改容易貌之术。”陈石星怔了一怔道:“啊!你已经知道她有这手绝技。”云瑚笑 道:“你不用愁,你没学会,我已学会了。”   陈石星喜道:“你真是聪明,和她只是同住一晚,就学会了。”云瑚说道:“改容易貌 之术,其实也并不难。不过你不肯学罢了。”   街外传来更鼓声,已经是四更了。   陈石星步出中庭,看月影西斜,想到明天又将与云瑚踏上新的旅途,内心充满喜悦。只 听得云瑚唤他道:“陈大哥,可以进来了。你看看我扮得像不像你的芷妹?”陈石星诧 道。”怎么你要扮她?我以为你还是扮作——”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男子”二字尚未 吐出口中,只见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一个俊俏的书生。   陈石星呆了一呆,说道:“我还以为你真是扮作韩芷呢,原来是骗我的。你扮作书生, 那好极了。”云瑚笑道。”那晚你的芷妹来到这儿,就是作这个打扮的。她告诉我,她一直 是女扮男装与你一路同行的,我是依样画葫芦,学生学老师。”   陈石星笑道:“咱们可以作异姓兄弟联袂进京了。”   云瑚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还不行!”   陈石星道:“什么不行?”   云瑚说道:“你这个小商人的模样和我同行,身份可是不配,你应该扮作一个贵介公 子,身份和我一样,是进京赶考的秀才。”   陈石星道。”你这套秀才衣裳是早就准备好的吧?我可没有准备。”   云瑚说道:“你的身材和段剑平差不多,他还留有几件衣裳在这里,刚才我已替你改好 了。”   陈石星换上衣裳,让云瑚替他施展改容易貌之术,揽镜一照,镜中的自己,果然变成风 度翩翩的美少年。陈石星笑道:“我都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你即学即用的本领,当真是青 出于蓝。”   云瑚笑道。”我或许不算太笨,但比起你那聪明伶俐的芷妹,我可是还有自知之明、知 道差得远呢。嗯,说起你的芷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   云瑚推开窗门,看了一看天色,说道:“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那天晚上,韩姑 娘也是和我谈到天亮的。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她是不便问你的,我想 替她问你。我希望你和我实话实说。”   陈石星心头一颤,说道。”瑚妹,你知道我是不会瞒骗你的。”   云瑚说道:“你曾在丘老前辈墓前许下誓言,愿意遵守他的遗嘱。”   果然是问这件事情!陈石星低下了头,颤声说道:“不错。”云瑚再问。”他有一封遗 书给你,你就是遵守遗书的吩咐,和韩姑娘结为兄妹的?”陈石星又点了点头,说道。”不 错。”   云瑚跟着问道:“这封遗书,你并没有给韩姑娘看过?”陈石星第三次点头,说道: “不错。”   云瑚说道:“好,那么你拿给我看!”   陈石垦苦笑道。”这件事我本来也想告诉你,请你——”云瑚接了那封信,打断他的话 道:“我不要你解释什么,你让我看了这封信再说。”   看过了这封信,云瑚正容说道:“你不该骗韩姑娘的,丘老前辈的遗书是要你们结夫 妇,不是结为兄妹!”   陈石星吃了一惊,忙道:“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当时我还未知道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的,我己决定不会再娶他人的了。”   云瑚摇了摇头,说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不愿意你做个背信弃义的人!”   陈石星十分苦恼,说道:“可是这是咱们的终身大事呀!而且、而且——”云瑚道: “而且什么?”   陈石星道:“而且现在已经有了可能是两全其美的结果了。本来假如你是做‘王妃’的 话,我还可以把这封信给韩姑娘看,让她决定,但我也要把你我的事情告诉她的,如今,如 今……”   云瑚道:“如今怎样?”   陈石星道:“如今是我和你一起,韩姑娘则是在段剑平身边。你不希望她成为‘王妃’ 吗?”   云瑚叹口气道:“可惜这只是希望,将来是否如我所愿,还是不知之数。而且,在此之 前,我还未知道有丘老前辈留下给你的这封遗书。丘老前辈对你恩深义重,我只觉得你不该 背弃你在他墓前许下的诺言。”   陈石星道:“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要我娶他的义女为妻的。”   云瑚说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要把这件事情瞒着韩姑娘,那就不够光明磊落 了。”陈石星深情的望着云瑚,说道:‘倘若你我没有今晚的相逢,要是我没有听见你的琴 音寄意,我还可以硬着心肠避开你。如今我见着了你,我是再也不能和你分开了。”   云瑚眼角有晶莹的泪珠,那是欢喜的眼泪,半晌,说道:“我也舍不得和你分手的,但 一个人总得要讲信义。”陈石星勉强笑道:“咱们这次上京行刺龙老贼,说不定我未必能够 活着回来呢!”   云瑚说道:“不许你说这样丧气的话。”   陈石星道:“要是我能够活着回来,那时再说。”云瑚说道:“我再见着她时,我觉得 你最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嫁不嫁你,是她的事。你可不能骗她。”陈石星笑道:“那时 恐怕她已经做了‘王妃’了,又或许即使没有成亲,也已经是一对不怕给我们知道的情侣 了。那时要是我把她义父的遗书告诉她,可就是大煞风景的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云瑚想了一会,说道:“好,我再让一步。要是当真如你所说,你才可以把这封遗书烧 掉。否则我还是要你遵守你对丘迟的诺言。”   陈石星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样说还稍为合乎清理,那我可以放心了。我是相信天下 有情人总可以终成眷属的。云瑚幽幽叹道:“要是不能如咱们所愿,你一定要答应我娶她为 妻。至于我——”陈石星抢着问道:“你怎么样?”云瑚缓缓说道:“不管你娶不娶她,我 都不会另嫁别人的,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么?”陈石星笑道:“你的想法正是和我两个月 前的想法一样。嗯,那我唯有希望韩姑娘和你的段大哥他们早日成为鸳侣了。我相信我这希 望会成为事实的!”   云瑚好像受了他的乐观所感染,柳眉乍展,说道:“但愿如此。”   话虽如此,但在他们心上总是留下一个阴影。虽然一路上云瑚是没有再提起此事。韩芷 是不是会爱上段剑平呢?尽管他们那样希望,可还是一个未曾揭开的谜。   这个谜底还未到揭晓的时候。因为连韩芷本人都还未能答复。   抛跟段剑增去找金刀寨主,此际,也正是像陈石星和云瑚一样,心乱如麻。   那天晚上的事情,再一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陈石星悄悄离开那家茶馆,夜已三更,她伏在窗前,目送他的背影穿过横街,没入小 巷。   不知怎的,她忽地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陈大哥不知还会不会回来,他该不是想摆脱 我吧?唉,他对我这么好,我怎能这样怀疑他。”   心底叹了口气,不觉又再想道:“他对我好像是有情又好像无情,真是叫我捉摸不 透。”想至此处,不觉面上发烧:“我真的是喜欢上陈大哥了吗?”她在心里自己问自己, 也是觉得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她对自己的心事也是捉摸不透!   正在她一片惘然想要关上窗门之际,忽见一条黑影在街口的转角处出现。三更时分,店 铺早已关了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忽地出现了一个人,韩芷自是不觉有点诧异,对这个人 加以注意了。   月色不很明亮,但也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女子。韩芷更奇怪了。半夜三更,不在香闺睡 觉,跑出寒冷的街头作甚?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在后头,这个少女来到了茶馆的门前停下脚步。   韩芷不觉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子是来侦察我和陈大哥的?她是什么人呢?”   那个少女在茶馆门前徘徊一阵,就从她的身法已经看出她会武功,准备她进来的了。却 忽地隐隐听得她一声叹息,又走开   韩芷好奇心起,一个燕子穿檐,钻出窗子,跳上屋顶,居高临下,凝眼远眺,只见那个 女子的背影就在那个地方隐敝了。   韩芷早就从主人和陈石星的谈话中知道那间大屋乃是云家,抑制不下好奇之心,于是也 来个“反侦查”。   她一踏进云家,就听到幽怨的琴声。   那少女正一面弹琴,一面漫声低唱: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韩芷听到这样幽怨的琴声,不知不觉受了感染,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但感悲从中来, 难以断绝。暗自想道:“不知她是不是云大侠的女儿?她这感叹又是因何而发悉?难道她也 是像我一样彷徨无依?按说她是云大侠的女儿,纵然父母双亡,也不至于无人依靠的吧?” 此时她已悄悄走进云瑚琴房外面的那个院子,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和这女子见面,忽见碧 纱窗上,现出一男一女的影子。   “云大侠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没有儿子。这女子倘若是云大侠的女儿、这个男子三更 半夜还伴着她,假如不是她的丈夫,也一定是她的意中人了。”她自以为这个猜测是“八九 不离十”,心里倒是不觉有点感到欣慰:“怪不得陈大哥对我的胡乱猜疑发恼,原来这位云 姑娘真的是另有意中人的。幸好我没莽撞,要是给他们知道我正在窗外偷窥他们的秘密,那 多不好意思。”但正当她要偷偷离开的时候,琴房里传出来的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却把她的脚 步留住了。   在琴房里陪伴云瑚的那个男子不用说是段剑平了。只是在窗外偷窥的韩芷还未知道他的 身份。   云瑚的琴声一止,只听得段剑平也叹了口气。   “这是陈大哥那日夜七星岩和我分手之前所弹的曲调,可惜那时我还在昏迷未醒。”段 剑平说道。云瑚说道:“我知道。你的书僮早已把那日的情形告诉我了。”   “唉,要不是那天我误中毒针,昏迷不醒,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的陈大哥走的。瑚妹, 我真是连累你了。”段剑平又叹了口气,说道。   听到了这一段对话,正想离开的韩芷,脚跟好像被钉在地上了。   “云大侠的女儿名叫云瑚,这个男子叫她做‘瑚妹”看来我是猜得对了。但为什么他对 这位云姑娘说是‘你的陈大哥’,看来我刚才的猜测可能错了。”   果然她再听下去,谜底便即揭开,她的猜想——以为琴房里这个男子是云瑚的意中人,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段大哥,你别自责,这怎能够怪你?应该怪的是我,我没能够使得他完全相信我。” 云瑚说道。   “这也不能怪你。”段剑平说道:“我倒觉得应该怪的是陈石星,他真是个大笨蛋!”   “大笨蛋”这三个字刺耳非常,窗外偷听的韩芷怔了一怔:“他为什么说陈大哥是大笨 蛋?”为了要知道这个理由,韩芷更不想走了。   “你这样爱他,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你说他不是大笨蛋是什么?”段剑平继续说道。 云瑚叹道:“不,他知道的。段大哥,请原谅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早已经互相表露过心 事了!”听至此处,韩芷不觉一片茫然:“原来陈大哥对我也是说了谎话,他为什么不肯把 真相告诉我呢?”只听得段剑平叹道:“这么说他不是笨蛋,而是糊涂了。”云瑚说道: “不错,他是糊涂,他有他的一套古怪想法,他以为,他以为……”段剑平道:“我知道他 这样做是想成全我们,我感激他对朋友的苦心,但我仍然不能不骂他太过糊涂。瑚妹,我有 一些心里的话,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云瑚说道:“好,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可不知窗外还有一个韩芷偷听。   段剑平缓缓说道。”瑚妹,小时候你在我的家里住过,我也在你的家里住过,纵然不能 说是一起长大,也可说是童年的伴侣。我不想瞒你,我是自小喜欢你的。”云瑚低声说道: “我知道。”   段剑平继续说道:“咱们最后一次相聚,你是十三岁吧?我还记得那年你爹爹带你来到 我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你已经学会了家传刀法,天天要我给你喂招。那一个多月,是我 平生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但我的爹娘,却曾经为了你我的事情,吵了一架。”   云瑚笑起来道:“哦,有这样的事,我还不知道呢?是不是他们老人家嫌我太顽皮 了?”   段剑平道:“我说给你听,你别发恼。爹爹是想要你做他的媳妇,但妈妈却不愿意。妈 说云姑娘虽然很好,但她爹却是江湖人物,而且又是和龙家结了仇的。要是平儿娶了她,只 怕是祸非福。我也不愿平儿将来跟她闯荡江湖。爹爹拗不过她,议婚之事,才搁下来。”   云瑚笑道:“你是小王爷的身份,咱们本来就不是门当户对。幸好这头亲事没有结 成。”   段剑平道:“不错,幸亏是他们吵了一架。否则今日之事是更麻烦了。”云瑚说道: “段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我自小也喜欢你的,但我是把你当作大哥哥一样敬 你、爱你,并没有想过要做你的妻子。”段剑平道:“我知道。但我要说实话,我却是想过 要娶你为妻的。”   云瑚面上一红,说道:“事情都已过去,还说它做什么?”段剑平道:“不,我要把我 当初的想法以及后来又是怎样改变了的都告诉你,只有这样敞开心来谈,你的心上才不会留 下疙瘩,我们也才能永远维持兄妹的感情。”云瑚似乎受了感动,半晌说道:“也好,那你 说吧。”   段剑平想了一想,笑道,“瑚妹,咱们随便聊,让我先问你几句闲话,好吗?”云瑚 道:“反正今晚我也不想睡觉的了,可以陪你谈到天明,你尽管问吧。”段剑平道:“你在 大理的时候,玩得很开心。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有我作伴的缘故,而是因为你也很喜欢大理这 个地方,对吗?”   云瑚笑道:“两者都有关系。大理是我曾经到过的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上关风、下关 花、苍山雪、洱海月,风花雪月四景,至今我梦寐不忘,我当然喜欢这样风景秀丽的地方, 不过要是没有你这样一个大哥哥陪着我玩,恐怕我也不会玩得那样开心。”   段剑平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喜欢大理这个地方,但假如要你长住下去告老还 乡,每天都是游山玩水,不再闯荡江湖,恐怕你也是不愿意的吧?我说得到不对?”云瑚噗 嗤一笑,说道:“当然。一个人总还得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情,哪能够一天到晚,都 是在‘风花雪月’之中享福呢?”   段剑平叹口气道:“这就是我和你想法不同的地方了。你是指几年前的想法。不过现在 虽然有了一些改变,我知道也还是不能和你完全一样。”   云瑚笑道。”你说得明白一点吧,哪些地方一样,哪些地方又不是一样?”段剑平道: “那时候我也很憧憬外面的天地,希望有一天也能跟你行走江湖。但这只是象小孩子希望去 接触一些他所不熟悉的新鲜事物,新奇的感觉一旦消失,也许他就会厌倦了。我自己问过自 己,我知道假如要我一生浪荡江湖的话,我是不能够的。我只能到外面走一走,迟早要回转 家乡,我舍不得大理,舍不得我的家人。”云瑚说道:“你不用说得这样曲折,我懂得你的 意思了。你是不能过和我一样的生活,偶尔为之是可以的,可不能一生一世都是这样。对 吗?”   段剑平道:“我知道你也不能过我那样的生活。你是在塞外草原上高翔的雄鹰,不是只 能在洱海上空盘旋的沙鸥。或许我比喻不恰当,把一个温柔的少女比作雄鹰,但我的确有这 样的感觉。”云瑚笑道:“多谢你这样看得起我,我自己可是觉得把我比作雄鹰那还差得太 远呢。你不知我,我也时常有软弱的时刻的。”   段剑平道:“我知道。但你还是比我强得多的。我这不是指武功而言。”   云瑚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不过,段大哥,你现在已经比以前强得多了,这次你陪 我来找金刀寨主,我劝阻你,你也不听,就很出我意料之外。”段剑平笑道:“实不相瞒, 我这次是受了陈石星的感动。”   “当我知道了陈石星和你的事情之后,我才知道真正爱你的人是他,以前我以为我是十 分爱你的,但和他一比起来,我就知道,我没有像他一样爱你爱得这样深,这样纯了。”   听了他这段话,云瑚脸泛红晕,心里甜丝丝的,说不出话来了。   段剑平继续说道。”陈石星为了你的缘故,几次甘冒生命之险;为了你的幸福,他又想 要‘成全’咱们。虽然他这想法不同,但爱你之深,却是令我自愧不如的了。   “在前两天,爹妈要我早日定下婚事,我总觉得那些庸俗脂粉配不上我。现在我才知 道,我要是和陈石星相比,我其实也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是配不上你的。”   云瑚眼望着他,十分诚恳的说道:“段大哥,你也不必如此看轻自己,你以一个‘小王 爷’的身份,今天能够和我来到这里,怎还能说是平庸?不过姻缘姻缘,那是要讲缘份的。 我不能嫁给你,并非我觉得你不够好,那是咱们不适宜于做夫妻。你在我的心里还是我永远 尊敬的大哥哥呢。”她说得十分坦白。段剑平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许多了,笑道:“你说得不 错,你和陈石星更适宜的。不过我也想劝一劝你,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你也无须这么焦 虑,我会尽我的力帮你找到他的,但他可未必是在大同!”   云瑚说道:“你以为我刚才胡思乱想吗?我的确是听到一声叹息。我已经到了那间茶馆 门前,不过我没敢进去。明天我还是要去打听的。”   段剑平道:“好,那么明天我和你一起到那茶馆打听就可以明白了。”窗外偷听的韩 芷,听到这里,亦是不禁大受感动,热泪盈眶。“原来他们是这样相爱,我是应该把陈大哥 的消息告诉她了。”   正当她踌躇未决之际,忽听得琴房内的云瑚“噫”了一声,“这回该不是我听错了 吧?”原来韩芷在窗外偷听他们谈话,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也是跟着她叹了口气。   云瑚连忙飞跑出来,叫道:“陈大哥,请你别要躲避我了!”韩芷躲到一座假山后面, 故意露出一点身形,引她来追。待至听到背后微风飒然,知道云瑚已经追近之时,方始蓦地 回头,向她龇牙一笑。   月色虽然不很明亮,云瑚却已看得分明,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但却并非她的“陈大 哥”。   这刹那间,云瑚不觉大吃一惊,喝道:“你是谁?”倏的骈指如戟,就向韩芷一戳。   要知她家的大门,还是贴着官府的封条的,她这次偷偷回来,当然不能不提防“鹰 爪”,这陌生的少年在三更半夜突如其来,她自是往坏处着想,把韩芷当作是龙家派来的 “鹰爪”了。她是意欲先点了韩芷的穴道,再盘问她的口供的。韩芷心里想道:“云大侠名 闻天下,不知他的女儿本领如何?我且和她开个玩笑。”一个“移步换形”,避开云瑚的点 穴。不先说明自己的身份,却向她笑道:“云小姐,这样凶干嘛?我是大夫。”   云瑚的点穴手法:本来是又快又准的,想不到竟然给她一闪闪开,接着横掌如刀,一个 “手刀”就斩下去。韩芷脚跟一旋,身形半转,以一招“烘云托月”,化解了云瑚攻势,笑 道:“我是特地来给你医心病的!”   云瑚听了不由得又羞又恼,双掌使出云家刀法,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一刀紧似一 刀。   韩芷暗暗叫苦:“这个玩笑可不能再开下去了。”心念未已,云瑚又是一招“杀手”。 韩芷霍的一个“风点头”抢入她的怀里,掌锋几乎触及她的胸衣,云瑚大怒道:“混账小 子,胆敢无礼!”她只道韩芷是个男子,怎敢让她碰着自己的胸部?百忙中一个“大弯腰、 斜插柳”,硬生生把身子转过一边,正想出击之时,韩芷已经跳出圈子。   韩芷笑道:“云小姐,你别生气……”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喝道:“小贼往哪里 跑?”段剑平也出来了。   段剑平一掌扫去,掌风掠过,韩芷头上戴的帽子,落在地下。帽子一落,露出满头秀 头。段剑平想不到这个“小贼”竟是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不觉呆了。   云瑚这才懂得韩芷刚才叫她不要生气的意思,不觉也是一呆,失声叫道:“你,你到底 ——”   韩芷笑道:“对不起,云小姐,刚才和你开了一个玩笑。但我可真的是给你送消息来 的。”   云瑚重又问道:“你是谁?送什么消息?”   韩芷说道:“我是丘迟的义女,也是陈石星的义妹。云小姐,你没猜错,陈石星的确是 在那间茶馆的。不过他刚刚离开大同了。”   丘迟和云家乃是世交,云瑚听她说出来历,连忙向她道歉。不过见她是个女子,脸上的 神情却也不觉甚为异样了。   韩芷想起那晚的情景,心里还是不禁好笑。“好在我替她定下计策,这才消除了她的疑 心。只不知她和陈大哥已经见了面没有?”又再想道:“世事变化,真是往往出人意料之 外,我本来以为是陈大哥送我去见金刀寨主的,想不到如今却是这位段府小王爷结伴同 行。”她和段剑平已经同行三天了,还没找着金刀寨主。但在这三天当中,他们倒是谈得很 为投合。正当她浮想联翩之际,段剑平回过头来,含笑问道:“韩姑娘,你在想什么?”   韩芷好似在梦中被他唤醒,眼神还是一派迷茫,她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我是在 观看山景,这里山势雄奇,只可惜太荒凉了。咱们走了三天,还没碰上一个人。”段剑平笑 道:“原来你是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金刀寨主,不用担忧的,我们骑的这两匹马是 江南双侠的坐骑,金刀寨主的部下都认得的。相信迟早会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那时不用我 们去找金刀寨主,金刀寨主的人也会来找我们了。”   韩芷说道:“幸亏有你肯送我来,否则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之间乱闯,真不知如何是 好?”段剑平道:“我本来就是要来拜会一次金刀寨主的,只想不到是——”韩芷笑着接下 去道:“我也想不到是和你一起同来。”段剑平道:“其实你在大同多等几天,陈石星回 来,他也会送你的。”韩芷笑道:“那我宁可是你送我,不愿是他送我了。他和云姑娘久别 重逢,不知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说,我插在他们中间,不是大煞风景么?”   段剑平心里微微一酸,勉强笑道:“人生遇合之奇,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不知他们见 着了没有?”韩芷笑道:“有我这个红娘穿针引线,陈大哥除非没回大同,他一回来,定会 到云家找我,迟早他们能够会面。我只盼望很快就可以在金刀寨主那儿和他们重聚。”说到 这里,忽地似笑非笑的望着段剑平道:“你不嫌我这次多事么。”   段剑平脸上一热,说道:“你对朋友的热心,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我盼望 云姑娘找着陈石星,实是不在她自己之下。”   韩芷说道:“我知道你对朋友的苦心,我也是十分佩服的。”一个说的是“热心”,一 个说的是“苦心”,段剑平听她用这两个字,已知那晚他和云瑚的谈话,已是给韩芷听见 了。   韩芷继续说道:“你送云姑娘来是为了朋友,但你对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肯如此 热心帮忙,我怎能不感激你呢?”段剑平道:“韩姑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不也是朋 友么,些许小事,何值一提再提?”韩芷说道:“在你看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我是一个 无依无靠的孤女,要不是有你指引我来投奔金刀寨主,我恐怕只能流浪江湖了。“段剑乎听 了这话,忽地幽幽叹了口气”。   韩芷怔了一征,说道:“段大哥,好端端的你因何叹气?”段剑平道:“其实我也很想 和你一样,留下来帮金刀寨主做点事情。在山寨里有我的好朋友江南双侠,如今又多了你和 即将来到的陈大哥和云姑娘,更加热闹了。这不比我回到大理孤雾零的一个人过日子有意思 得多吗?但可惜我不能够。   韩芷笑道:“大理有天下闻名的风景,你又是小王爷的身份,怎能像我们一样在荒山野 落草为寇。”   段剑平微有惕色,说道:“韩姑娘,你我虽然只是相处三天,俱在我的感觉,却像是和 你相识多时的朋友。我以为你会懂我的想法,想不到你还是这样说,假如你不是开玩笑的 话,那就未免把我当作‘外人’了。”   韩芷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段大哥,我和你开两句玩笑,你怎的这样认真?” 她懂得段剑平说的“外人”,意思是指并非“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觉心里想道:“我想做 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自己都没有好好想过。他已经把我当作和陈大哥一样的侠义道。倒 是令我惭愧了。不过,我和他倒是有许多相同的爱好,我喜爱武功,喜爱音乐,他也喜欢。 还有,我一方面想跟大伙儿干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一方面又想过自己无拘无束的日子,他也 是一样。武功和音乐,陈大哥也是一样喜欢的。但奇怪的是,他虽然自小流浪江湖,却反而 没有这位‘小王爷’那样向往于闲云野鹤的生活。段剑平跟他似乎是同一类的人,又似乎不 是同一类的人。我和谁更能称得上‘志同道合’呢?”   段剑平继续说道:“不错,前几年的想法,我是留恋家乡,要是终生流浪江湖的话,我 是决计不肯的。但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这一点,我和云姑娘也没说过。”韩芷心里 想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和他说的原因,那是好让她心里毫无阴影的和你分手。你要使她 觉得你始终不会变成江湖中人,那么分手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段剑平继续说道:“我不是想回大理享福,我早已厌倦做这个有名无实的什么‘小王 爷’了,要是我能够自己选择的话,我一定留在这儿。但我知道爹妈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做 的。他们年纪己老,我不愿在他们有限的余生,太过拂逆他们的意思,如今我只好赶回去 了。”   韩芷说道:“段大哥,你博学多才,这几天和你相处。我得益不少。如今我倒不希望很 快就找着金刀寨主了。”   段剑平说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其实你才是不折不扣的文武全才的才女。这几天 得你作伴,我也增长不少见识。说实话,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呢。”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 倒是由衷之言。   两人并辔同行,忽觉眼前一亮,原来前面是一条从山峰上倒挂下来的瀑布,飞珠溅玉, 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的泡沫。时序虽然已是秋天,山坡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映衬着满山 红叶。   段剑平道:“啊,这里风景真好,好像是回到了苍山了。我们歇一会儿好吗?”   韩芷说道:“好,这两匹马也该喝喝水了。”   两人在山涧旁边坐下来,韩芷抹了把脸,精神顿爽,说道:“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很 想到你的家乡逛逛苍山洱海。”   段剑平道:“欢迎之至。不知你知道没有出和陈大哥就是在洱海初次见面的。”   韩芷道:“听说他是被你的琴声吸引的?”   段剑平道:“不错,但你听过他弹琴吗?弹得真好。,,   韩茫笑道:“我可还未有这个耳福,你忘记了那张方琴是早在我和他相识之时他已经送 给你,那时你还没有交还他呢。”段剑平笑道。”不错,是我糊涂了。韩姑娘,你的萧也吹 得很好,现在听不到陈石星的弹琴,你肯为我吹萧么?”   韩芷说道:“公子有命,敢不依从?”拿起玉萧,忽地想起在义父墓前为陈石星吹萧之 事,不禁更为感慨命运变幻之奇。她出了一会神,这才吹起一个苍凉的曲调。正是:            离合无端嗟变幻,无心插柳柳成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