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剑奇情录 🥳
还剑奇情录
第一回 剑影歌声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 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着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马上的骑客是一个白衣少年,他何尝不知道后面这个策马追踪的少女是为他而歌,但他 还是狠了心肠,纵马狂奔,直到歌声消散,但见空山寂寂,暮霭沉沉之际,这才谓然叹息, 朗声吟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勒 马回头,后面杳无人影,他的马是一匹逐电驰风的宝马,这一阵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 重山外了。 这少年名叫陈玄机,他负了师友的重托,要去刺杀一个在贺兰山隐姓埋名武功高绝的高 手,修说他对那少女本就无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即此时,也决不能为这歌声所阻。 然而那歌声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声长叹,看 不到他眼角那两滴晶莹的泪珠。 日落风寒,黄昏的景色越来越浓了。陈玄机抬头一看贺兰山的主峰已隐隐在望,心中不 由的一阵紧张,立即拨转马头,扬鞭西进。 跑出谷口,登上了一条崎岖的山道,陈玄机心里踌躇,他的坐骑虽说是一匹宝马,但在 这险陡的山路夜行,强敌又在附近,究竟不能无所顾忌正自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快马飞驰的 急聚蹄声,倏忽之间,便到跟前,眼看着两匹马头便要闯在一起,前面那匹马的骑客,一个 翻身,跳下马背,伸手一拦,陈玄机那匹宝马,一声长嘶,前蹄人立,竟是闯不过去。在这 一瞬之间,陈玄机也已跳下马来,但见戴着马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张面孔冷 森森的毫无表情,在黄昏景色之中,更显得阴沉恐怖。 陈玄机怔了一怔,拱手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那粗豪少年“哼”了一声,冷冷 说道:“是呀,端的是幸会了。韵兰呢?”陈玄机道:“她在后面,你穿过这个山谷,也许 就能见着。”那少年剑眉一扬,脸色越发阴森,道:“那么她是追着你来了?”陈玄机脸上 一红,道:“上官兄休得取笑。”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谁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你是 要她还是不要?” 陈玄机叫道:“上官兄,这话是打那里说起?我对韵兰姐姐从来没有起过异心。” 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只是对她戏弄,引诱了她,如今又将她甩了?” 陈玄机脸上变色,朗声说道:“上官兄,你把小弟看作何等样人?我对韵兰只有姐弟的 情谊,那谈得上什么戏弄,引诱?”那少年冷笑道:“依你说竟是韵兰引诱你了?”陈玄机 眉头一皱,萧韵兰确是纠缠于他,但若依实说来,岂不伤了她少女的名誉。 那复姓上官,双名天野的少年追上两步,沉声说道:“陈玄机,你给我回去!”陈玄机 道:“怎么?”上官天野道:“你对韵兰陪个不是,发誓从今以后,永不负她!我给你监 誓,不准背盟。”粗豪的话语一变而为异样的凄凉,竟好像是向陈玄机哀求起来了。 陈玄机再退了两步,低声说道:“上官兄,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喜欢韵兰姐姐,何苦闷 在心头?”上官天野道:“不错,正因为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决不能见她伤心,决不能见你 将她抛弃!”陈玄机苦笑道:“我但愿做个穿针引线的红娘,却不是弄琴寄简的张君瑞。我 衷心祝你们成就美满姻缘。上官兄,你何必有所猜疑,令小弟难堪!” 陈玄机自以为这是掏心剖腹之言,岂知普天之下的单思男子,无不把对方视作不可亵渎 的仙女,何况是上官天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陈玄机的说话,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点 的人当做一件可以‘出让’的货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况陈玄机虽然说得诚恳,在他听 来,却认作是‘胜利者’的嘲弄。这种单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陈玄机那能懂得? 但见上官天野面色一沉,双目倏张,历声喝道:“陈玄机,废话少说,你回不回去?” 陈玄机一望天色,心中烦恼之极,说道:“我兄不谅,弟也无言。但小弟有事在身,但求我 兄让路!”话犹未了,但听得得霍的一声,上官天野拔出了一对护手钩,大声喝道:“我偏 不放过你这无情无义的男子!” 陈玄机那有心情争斗,心中暗骂:“我有情无情,干你何事?”上官天野双钩一个盘 旋,金光闪闪,追到面门,喝道:“还不亮剑么?”陈玄机飞身闪过,叫道:“上官兄且 慢,听弟一言!” 上官天野冷笑道:“有何废话?尚待多言。”陈玄机道:“吾兄定要赐教,小弟原不敢 推辞。只是今日实是有事在身,十日之后,若是到期小弟不来,那就是小弟已被人所杀,不 必再劳吾兄贵手了!” 上官天野听他说得奇怪,怔了一怔,随即喝道:“你没有功夫,我就有功夫等你吗?快 快动手,胜败立决,免得韵兰来了伤心。”双钩一分,一招‘电翼摩云’,左右合围,陈玄 机不得已拔剑相迎,但听得叮当两声,钩剑相交,陈玄机的剑几乎给他夺出手去。 上官天野哈哈笑道:“韵兰将你的剑法捧上三十三天,原来不过如斯!”陈玄机又好气 又好笑,心中想道:“你不过想赌一口气,我便让你何防?”长剑一抖,还了一招,抽空便 想钻出。那知上官天野的吴钩兼有钩剑之长,一占上风,后着绵绵不断,钩光闪闪,竟把陈 玄机的退路全都封住,哪能轻易脱身? 天边的晚霭慢慢消褪,夜色更浓了。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隐隐可闻,陈玄机心道: “此时不闯过去,韵兰一来,那就更麻烦了!”陡的精神一振,长剑一圈,身随剑势,滴溜 溜的转了半个圆圈,但见四面八方,剑光飘飞,上官天野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兰妹会 喜欢这个臭小子,原来果真有点真功夫!”急胜之念一起,双钩霍霍,招数凌厉无前。 马蹄声自远而近,陈玄机反手一剑,将上官天野的双钩迫手一侧,迈前一步,低声喝 道:“还不让路!”夜色苍茫中,那匹马已奔出山腰,马上少女扬声叫道:“玄机,你和谁 动手?嗯,什么,是天野吗?你们还不赶快给我住手!” 上官天野叫道:“这小子不肯见你,待我擒他给你便是!”陈玄机那一剑已把双钩封到 外圈,但上官天野坚不可退,山路狭窄,不下杀手,将他击倒,实是难以夺路外闯,主意未 决,忽听得上官天野之言,心中一动,想道:“我若在韵兰面前将他刺倒,他们的姻缘就永 无撮合之望了!” 高手比划,只争瞬息之间,那许犹疑,倏然间,忽见钩光一闪,上官天野两杆金钩脱手 而出,‘登’的一掌拍下,正中陈玄机胸口要害,便听得陈玄机“哼”了一声,跌出一丈开 外。 上官天野这一招本是败中求胜之招,抛钩袭敌,挥掌击人,虽说神妙非常,但以陈玄机 那超卓的武功,估量最多只能将他击退,挽回面子,万万料不到他竟似不加防备,竟给自己 一掌击中胸膛。这刹那间,上官天野也不禁呆了。只听得萧韵兰颤声叫道:“天野,天野你 干什么?你怎能下这个重手。快,快,你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上官天野定了定神,刚刚迈出脚步,陡听得一声马嘶,一条黑影凌空飞起,上官天野怎 么也料想不到陈玄机受了重伤,居然还能飞身上马,但见他反手一拍马臀,随即低呼一声, 那声音郁闷之极,似是受伤之后,淤血已塞到咽喉,上官天野飞身疾掠,一手抓去,离了马 尾三寸,没有抓着,只见陈玄机紧抱马颈,整个身子俯伏在马背上,这匹马是久经训练的战 马,被主人一催,放开四蹄疾跑,上官天野一抓没有抓着这匹马已转过山坳去了。就在这一 瞬间,只听得‘唰’的马鞭一响,萧韵兰飞马赶到,一鞭甩下,尖声叫道:“让开。” 上官天野热血上涌,后悔羞愧,妒恨气恼,种种情绪,纠结心头,他这样的为着萧韵 兰,萧韵兰竟用马鞭抽他!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 痛哭,然而他还是让萧韵兰过去了,而且他还身不由己的追在萧韵兰的马后。 沉沉夜色,山石嶙峋,萧韵兰只顾催马急跑,刚转过山坳,坐骑突然一跃,闯在一块凸 出来的山石上,将萧韵兰抛了起来,上官天野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去接,萧韵兰在半空中翻 了一个筋斗,落下地来,刚好和上官天野打个照面,只听得萧韵兰“哼”了一声:“你 好!”一掌将上官天野推开,俯首一看,忽见掌心带血,原来上官天野在掌击陈玄机之时, 碰着了陈玄机的剑锋,他的手臂也给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萧韵兰呆了一呆,抬头一看,只见上官天野失惊无神的倚在一块山石上,脸上满是泪 痕,萧韵兰叹了口气,忽地柔声说道:“这么大个人,还流眼泪,不害臊吗?让我看看,你 伤在那儿?”轻轻的撕下一片衣襟,替上官天野包扎伤口,上官天野反手一推,手臂举起, 软绵绵毫无力气,但觉萧韵兰玉手抚来,竟是无法抗拒,只好转过头来,在心中暗骂自己。 萧韵兰吁了口气,道:“幸好没有伤着骨头。”上官天野冷笑道:“我死了也没有什么 打紧!”萧韵兰道:“呀,你们何苦为我厮拼?” 上官天野倏的回过头来,低声说道:“兰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是,我是……咳, 我是为你们好!我那一掌虽然打得不轻,以他的武功,料想也不至于丧命,只要你好,我上 官天野粉身碎骨又有何防!” 萧韵兰叹道:“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气话做什么?你那一掌打不死他,但他受了此伤, 却怎能逃出别人掌下?”上官天野叫道:“什么?”萧韵兰道:“他要去刺杀一个人,这个 人在江湖上绝迹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已是名震一时,经过了这二十年,武功更是深不可 测!” 上官天野怔了一怔,猛然想起陈玄机所说,十日不来,就是被人所杀的话,失声问到: “这人是谁?”萧韵兰道:“你听说过云舞阳这个名字么?”上官天野叫道:“什么?是云 舞阳!” 脸上流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萧韵兰心中纳闷,问道:“你认得他?”上官天野道: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三岁孩子,怎能认得他?你说,他为什么要刺杀这个云舞阳?” 萧韵兰道:“说来话长,现在是洪武几年?”上官天野道:“今年是洪武十三年,你怎 能不知?”萧韵兰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有一班孤臣孽子,直到如今还不肯用洪武纪 年。”上官天野道:“那大约只有陈友谅和张士诚的旧部了。”萧韵兰道:“不错。咱们虽 然出世得晚,但也听父兄说过,当年和洪武爷争天下最激烈的就是这两个人。他们都曾建立 国号,一个号称大汉,一个号称大周。” 上官天野道:“这与陈玄机要去刺杀云舞阳又有什么相干?”萧韵兰道:“张士诚当年 有几个天下闻名的武林奇士扶助他,你可知道?”上官天野道:“头一个是彭和尚,俗家名 字叫彭莹玉,听听说内功之深,天下无匹。”萧韵兰道:“不错,还有呢?”上官天野道: “第二个是石天铎,听说他曾凭着一双铁掌,打遍中原。” 萧韵兰道:“还有呢?”上官天野道:“上一代武林名手,我那里记得那么多?”眼睛 一眯,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着。萧韵兰道:“第三个就是这个云舞阳!”看上官天野,只见 上官天野木然毫无表情。看那情形,他似乎早已知道,却偏要萧韵兰先说出来。 萧韵兰道:“张士诚在二十年前与洪武爷在长江决战,兵败被擒,当日就被沉尸长江。 可是他的部下逃出的不在少数,他的儿子听说也被石天铎救出去了。这十多年来张士诚的部 下都隐姓埋名,图谋再起。陈玄机的身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可是我知道他的先人也是张士 诚的部下。”上官天野道:“如此说来,陈玄机理该尊称云舞阳一声世伯,何故还要去刺杀 他?”萧韵兰道:“听说云舞阳叛主求荣,陈玄机负了师友的重托,非把他刺杀不可!其中 详情,我也不知。” 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云舞阳若真为了这个原因而给刺死,谅他死了也不心服!” 萧韵兰道:“怎样?”上官天野道:“云舞阳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那次长江之战中战死的, 他岂肯反过来扶助当今皇上?”萧韵兰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天野道:“云舞阳的第二 个妻子就是我的师姑。”萧韵兰大为奇怪,叫道:“怎么?你原来是武当门下?怎么从不见 你提起,也从不见你露过一手武当剑法?”夜色苍茫中但见上官天野双目炯炯,嘴唇开阖, 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舞阳的续弦妻室,乃是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武当派掌门人牟独逸的女儿,上官 天野称她做师姑,那么牟独逸自然是他的师祖了。 可是萧韵兰结识上官天野多年,却从未见他露过一手武当的剑法,而今忽的听他提起, 心中疑惑之极,只见上官天野欲说还休,过了半响,这才苦笑道:“我只学到一点武当剑法 的皮毛,怎敢在人前炫耀,不怕辱没师门么?” 萧韵兰何等聪明,一见他这言语神情,便知道他定是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上官天 野素来是对我无话不说,何以这件事情却要瞒我?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但决事 情出乎常理之外,怎样也猜想不透,虽然不变再问,心上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 夜色更浓,山间明月冉冉升起,萧韵兰叹口气道:“玄机受了重伤,在这荒山静夜,谁 人给他看护?”月光之下,忽见上官天野面色惨白,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红丝满布, 好似出血一样,萧韵兰打了一个寒颤,低声说道:“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玄机。”上官 天野忽道:“你刚才说玄机要去行刺云舞阳,云舞阳究竟在那儿?”萧韵兰道:“听说就在 前面的贺兰山中。” 这句话刚刚出口,只见上官天野一跃而起,叫道:“兰妹放心,我若不把玄机找到,永 不回来!”眨眼之间,攀上高峰捷若猿猴,背影消失在黑夜密林之中,萧韵兰要追也追不上 了。 冷月空山,凄凄寂寂,萧韵兰徘徊顾影,一片茫然,陈玄机走了,上官天野又走了,若 大的山中,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她的马也已跌死了,这山谷静得怕人! 凭借月光,还依稀分别得出前面的马蹄痕迹,这是陈玄机所流下的征尘马迹,萧韵兰叫 道:“玄机!玄机!你在那儿?等等我呀!”她明知陈玄机的马是一匹宝马,这时已不知跑 至何方,然而她还是循着蹄痕马迹,作着毫无希望的追踪寻觅。 陈玄机这时却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他被上官天野那一掌打得实在不轻,又挣扎上 马,上路奔驰,但觉胸口闭塞,头痛欲裂,渐渐神智昏迷,脑海中泛出许多幻影;他忆起了 师友给他置酒辞行,那‘满座衣冠似雪’的情景;他耳边响起了萧韵兰那凄婉的歌声,似乎 她一直就在自己背后。 他在心中叫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陡然间,忽听得马儿一声嘶鸣,自己好像给 抛上了万丈云端,又向着无底的深渊飞坠,突然感到异样的寒冷。原来是他的马一个失蹄, 将他抛落山涧中了。 昏迷中好似有一个少女的玉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胸膛,这是萧韵兰吗?他不知道!他想睁 开眼睛,然而力不从心,只觉在寒冷之中,心头升起一股暖意,非常舒适,迷迷糊糊的睡着 了! ------------- 重庆雪儿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还剑奇情录》——第二回 轻怜蜜爱 梁羽生《还剑奇情录》 第二回 轻怜蜜爱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好似从一个恶梦中醒来。万里飞骑,荒山夜斗,前尘历历。泛 上心来。陈玄机翻了个身,心中奇怪之极:“咦,我在那儿?上官天野呢?萧韵兰呢?我的 乌椎马呢?这是什么地方?” 炫目的朝阳从琉璃窗格透入,微风轻拂,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陈玄机精神一爽,霍的坐了起来,忽的失声叫道:“我怎么回到家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这不是梦呀! 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来到了贺兰山下,和自己的家乡相距万里,难道自己一睡百天,在 梦中被人搬回了故乡? 难道是世上竟有神仙,施展了长房缩地之术?在一夜之间将自己从贺兰山下带回了川北 的故家?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呀,然而这又不是梦!一排向南开的窗户,窗户上的琉璃窗格, 窗子外的梅影横斜,,屋中间书橱的位置,这明明是自己的书房! 房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挣扎着走下床来,大声叫道:“娘!”忽听得‘噗嗤’一 声,一个少女掀帘而入,眉如新月,嘴似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脸蛋儿红扑扑的,更显得 明艳照人,而又有几分稚气,顿时把陈玄机看呆了。 只听得那少女笑道:“好啦,能起床了,怎么。很想家吗?” 陈玄机怔了一怔,心中奇道:“咦,这里不是我的家。”那少女缓缓行来,吐气如兰, 一笑说道:“看你带着宝剑,骑着骏马,却原来是个大孩子,一醒来就要叫娘!”陈玄机 道:“姑娘贵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少女笑道:“我也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给人打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我家藏有少阳小 还丹,只怕你这伤最少修养半年。” 陈玄机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格格一笑,道:“这是我家呀。你嫌这地方不好么?” 陈玄机睁大眼睛,再看一看,墙壁上挂有一幅长江秋夜图,江上明明高悬,江面战船三 五,后面城池邻江,气魄甚大,画面上题有一首诗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 秋,谁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壁上还挂有一把形式奇古的宝剑,这两样东西, 都是自己的书房没有的。再仔细分别,这房间的摆设,也有一些与自己的书房不同。然而那 琉璃窗户,窗外梅枝,却又是何其相似。 那少女见陈玄机如痴似醉,抿嘴笑道:“怎么?”陈玄机道:“这房间雅致极了,为何 开了这一排窗户?”要知古时的大屋,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北京的翡翠琉璃做窗格子的,更 是除了江南之外,别处少见。那少女见陈玄机刚醒转就问这个房间,颇为奇怪,微笑说道: “这是我爹爹布置的。” 陈玄机扶着墙壁,缓缓走近窗前,庭院里的几枝腊梅正在盛开,幽香淡雅,中人如酒。 陈玄机悠然神往,轻声说道:“窗开迎晓日,帘卷揖清芬。有这满园梅花,自该开这一排窗 户。” 那少女怔了一怔,道:“咦,你的心思竟是和我爹爹一般。我爹爹也是这样说,多开窗 户,让阳光通透,花香满室,可以令人心神舒畅。” 陈玄机心中奇怪至极,道:“这不是我的心思,这贩贩贩”那少女道:“怎么样?”陈 玄机停了一停,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的书房和你的书房也差不多一样,那是我娘布置 的。” 那少女羡慕的说道:“你有这样个好母亲,真是福气。”陈玄机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听那少女称赞自己的母亲,甚是高兴,微笑说道:“我的武功也是母亲教的。” 那少女道:“可惜我的妈妈长年躲在屋子里,一年难得有几日见着阳光。”陈玄机道: “呵!原来伯母在里面,我还未拜见她呢。”那少女道:“我妈妈身子不好,一年到头在屋 养病,她连大门也懒得出,更不用说见客人了。”陈玄机见她眉头深锁,甚觉抱歉。幸喜那 少女过了一阵又展开笑靥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你母亲教的,那么你的父亲呢?”陈玄机 黯然说道:“我爹爹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死了!”那少女‘啊呀’一声,登时不在言语。 陈玄机越想越觉得这儿透得古怪,禁不住又问道:“我叫陈玄机,请问姑娘贵姓,令尊 大人在家吗?”那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我又不图你什么报答,你何必絮絮不休的盘 根问底?”陈玄机面上一红,要知江湖上本多避忌,向一个陌生的少女盘问姓名更是稀有之 事,他为了好奇,问了出来,确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那少女抬头一看日光,说道:“你已沉睡了一天一夜,这时候肚子大概也饿了,你且等 一会儿。”一笑掀帘,翩然而出,到了门口,却忽的回头,低声说道:“告诉你吧,我姓 云。” 陈玄机心中一凛,这少女竟是姓云!难道,难道贩贩贩心中又自行解道:“天下姓云的 人不少,那能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虽然自行开解,心头仍是郁闷不安,试着挥拳踢足,只觉体力已恢复了几成,心中想 道:“上官天野那一拳打得实在不轻,这少女的丹药竟如此灵效,想来定是武林世家。”一 抬头见壁上挂着的那把形式奇古的宝剑,忍不住将它摘了下来,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隐隐透 着一层青光,陈玄机自是识货的行家,一看便知到这是世上罕见的神物利器,不禁呆了,心 中想道:“这位云姑娘居然如此信赖于我,宝剑悬在此间,不怕被我把它偷去!”低头一 瞧,剑柄上刻有两个奇形怪状的古代文字,这一瞧更令得陈玄机如坠入五里云雾中! 剑柄上那两个古字乃是“钟鼎文”,陈玄机本来不认识钟鼎文,但这两个字却在他外祖 父的诗集里见过,他母亲告诉他这两个字念做‘昆吾’,乃是一把古代宝剑的名字。 陈玄机的外祖父没有儿子,所以陈玄机出生以后,就做为‘姑子归宗’,改依母姓,继 承陈家的香火。他外祖父名叫陈定方,是元末一为出名的诗人,文武全才,号称武林双绝, 他的诗集里便有一首是咏这昆吾宝剑的,诗道:“传家愧我无珠玉,剑匣诗囊珍重存。但愿 人间留侠气,不教狐鼠敢相侵。”看这诗意,似乎这把昆吾宝剑,乃是外祖父的家传宝物, 但问他母亲,他母亲却说没有见过,不过他母亲回答他的问话时,却有点支支吾吾,,而且 脸上还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事情陈玄机自知事以来便一直闷在心头。 不想如今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见了这把宝剑,这是外祖父那把家传宝剑吗?还是屋主人 从别处得来的?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陈玄机慌忙把宝剑挂回墙上。只见那少女 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有一锅热粥,还有两式小菜。 那少女道:“你刚刚伤愈,喝一点稀饭吧。咦,你在想些什么?”顺着陈玄机的眼光瞧 去,忽的笑道:“原来你是看上我这把宝剑。” 陈玄机面红耳热,尴尬笑道:“我瞧这把剑有点奇怪。”那少女道:“怎么?”陈玄机 道:“这似乎是一把古代的宝剑。” 那少女道:“不错,我爹爹说是战国时候练剑师欧冶子流下来的宝物呢,你倒好眼 力。”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传的东西,要 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 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脸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 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 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 可以让我开开眼界吗?”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专家面前献丑?”陈玄 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 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那里能够这么快复元?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 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许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 姑娘不吝赐教。”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 赞自家,叫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儿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 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的 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攸然 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的随手挥洒,每一招 都藏着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了无数化身,剑光四 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付:师友门都说自 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 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却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 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唱道:“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岩云树,名 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劲酸风射眼,剑水染花腥。时韧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 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青?”健K?”空阁凭高处,送乱鸦斜日落 渔汀。连呼酒,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 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 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城呢?”再一看墙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 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诗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这一阕八声 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诗人吴文英的词, 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不算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 又暗含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 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格格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 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 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是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 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熏的;另一种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 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这里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 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吃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少女脸泛红潮,道: “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母亲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 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 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 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甘心!” 那少女忽的掩口而笑,陈玄机忽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 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格格’ 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 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 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 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 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 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狐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望外一瞧,但见那琉璃窗格 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 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理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 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 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 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 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 “晤,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 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 长江之战,张世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此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 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愤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 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 要高出不知几倍? 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的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慄,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 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 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 急忙抓起了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 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 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 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 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 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步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 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云舞阳道:“受的什么伤?”云素素道:“好像是内家掌力的重伤。”云舞阳道:“怎 么只一天一夜就会好了?”云素素道:“是女儿将三颗少阳小还丹给他吃了,今朝醒来之 后,女儿又将父亲酿的九天琼花回阳酒给他喝了一盏,只怕如今还睡着未醒呢!”云舞阳 道:“什么,那小还丹是我向归藏大师再三求来的,一共才讨得六粒,你一下子就给我送出 了一半,那九天琼花回阳酒,也是花了五年功夫,才采齐配料酿出来的,你知道么?” 云素素道:“女儿知道,爹,你怪我啦?”那副撒娇的神情,陈玄机虽是只听其声,亦 可想象得出。不由得心头一荡,更曾惶恐,暗自想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竟然如此待 我!”世间真有料想不到之事,萧韵兰对他热情如火,他从未动心,如今虽然只是和云素素 才见一面,却已被她的柔情所困扰了。 只听得云舞阳笑道:“待他明日醒来,我倒要与他谈论谈论,考察他的人品武功,看是 否值得给他这三颗小还丹。”一般人喝了九天琼花回阳酒之后,总得睡一天一夜,是以云舞 阳有“待他明日醒来”之语,岂知陈玄机内功深厚,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又好了一半,只 睡了一天,就醒了过来。 陈玄机心中忐忑不安,这一晚是乘机将他杀死呢?还是乘机逃走呢?心中兀自拿不定主 意。 只听得云舞阳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云素素道:“还不是老样子。”云舞阳 道:“我留给她的方子,你每天给她煲了药茶么?”云素素道:“娘说这药吃了也是那个 样,头两天还喝半碗,后来就叫我不用煎了。爹,娘的病为什么总医不好?” 罗金峰道:“嫂子身子不舒服么?”云舞阳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常常闹头痛, 不喜欢走动。嗯,素素,你进去说给你娘听,说我明早再过去看她。” 陈玄机事母最孝,听了云舞阳这话,只觉有点刺耳,心中想道:“妻子有病,丈夫归 家,却不先去看她,岂非有点不近人情?听武功前辈说,这云舞阳的妻子乃是武当派老掌门 牟独逸的女儿,十多年前,云舞阳背叛故主的痕迹未露,武林中人都还羡慕他们是一对难得 的风尘侠侣呢!岂知他们夫妻之情竟是如此冷漠,这位云太太也奇怪,虽说身子不适,不喜 走动,但既然不是病到不能起床,何以丈夫回家了也不出来。” 云素素应了一声,蹑着脚步,轻轻走出,但见琉璃窗上,人影一闪,陈玄机急忙装睡, 暗中合眼偷窥,只见云素素那张俏脸,贴在琉璃窗上,月夜幽庭,横斜梅影,美女一人,临 窗窥睡,这情景真是高手画师也画不出,陈玄机忍不住神飘意荡,但听得云素素在窗外轻轻 一笑,自言自语道:“小乖乖,好好睡吧,你这样想家,在梦中去见你的妈妈吧。我也要去 伺候母亲啦。”陈玄机听她叫自己做“小乖乖”,哑然失笑,但心中却是充满无限柔情,听 得云素素的脚步声渐远渐隐,几乎想将她唤住。 但云舞阳的一句话却将他在如梦如醉中唤醒过来,只听得云舞阳说道:“罗兄不在京中 纳福,惠临山庄,敢是当今圣上有何差遣么?”罗金峰道:“吾兄善体主心,小弟自当明 说。想当今圣上与张世诚原是八拜之交,只可惜张世诚不肯归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圣 上不得已将他赐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想张世诚部属,却有多人不服,如今天下已 定,洪武开基也已十有三年,他们还在草泽之中,伺机待起,这岂不是太不识时务了么?” 云舞阳道:“是呀,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必?所以我看透了,这 才甘愿老死荒山。”陈玄机一震,想道:“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苦害黎民,这又何 必?”这种话,从未有人向他说过,只觉云舞阳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心中再想道:“只要 云舞阳真是甘心老死荒山,我又何必要行刺他?” 只听得罗金峰笑道:“吾兄明达过人,小弟佩服。只是那些人既然与圣上作对,祸胎未 除,圣上岂能安心。吾兄武功绝世,俗语云: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吾兄甘老荒山,这不太 可惜了么?” 云舞阳道:“武功高绝的称誉,只有罗兄可以受之无愧,小弟那里敢当?圣上有吾兄辅 佐,何须用到小弟庸劣之才?” 罗金峰哈哈笑道:“云兄此言,太见外了。只因朝上无人,小弟才敢滥竽充数这锦衣卫 总指挥之职,小弟只是暂代,等候老兄出山呢。” 云舞阳道:“罗兄尽是往小弟脸上贴金,更是叫小弟愧煞了。小弟能做些什么?” 罗金峰道:“想张世诚的部属,十九都是云兄旧交,圣上想请云兄去劝劝他们。”云舞 阳道:“若是他们不肯听呢?” 罗金峰笑道:“老兄是明白人,何须小弟多说?老兄若是碍于故交之情,不愿动手,只 请老兄将他们的踪迹告知小弟,功劳当然还算是老兄的。” 陈玄机心头震栗,过一阵,只听得云舞阳缓缓说道:“我隐居多年,对他们的行止也并 不是尽都清楚,这样吧,请吾兄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请再惠临山庄,小弟自当有以覆 命。” 言下之意,他在这三个月中,便可将张世诚旧部的行藏查个清楚,准备换个高官厚爵 了。陈玄机不禁怒气又生,心中想道:“价算你不赞同为一家一姓争夺江山,置身世外,也 还罢了。你若暗中告密,那可害了不知多少英雄!” 罗金峰哈哈笑道:“三月之后,小弟准定依时到访。此地我不便久留,告辞了。”但听 得云舞阳将他送出门口,又折回庭院,吟声清悦,激昂慷慨之中又似含有难以名说的哀伤, 陈玄机怔了一怔,细细琢磨,却是不解诗中之意。 狐听那角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自外走入,陈玄机奇道:“怎么那罗金峰又 回来了。”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瞧,这刹那间,陈玄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从外 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上官天野! 云舞阳也似有些惊诧,但他究是武学大师的身份,看了上官天野一眼,不动声色,淡淡 问道:“尊驾何人?何以深夜到此?”上官天野沉声说道:“牟一栗谴弟子上官天野问候云 老前辈!”云舞阳面色一变,忽的冷笑道:“尊驾年纪轻轻,怎么便学会了说谎,牟一栗不 是今年八月才过世的么?” 这牟一栗是牟独逸的侄儿,继牟独逸之后,担任武当派的掌门,陈玄机听了,不禁大为 吃惊,心道:“原来上官天野竟是武当派的嫡传弟子,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这云舞阳住在深 山,消息也真灵通,连我也不知道牟一栗以经去世。” 只听得上官天野冷冷的说道:“不错,正因家师故世,所以小辈才敢领受遗命前来。不 知师姑是否尚健在人间,可否容小辈拜见?” 云舞阳冷笑道:“内子与外家早已断绝来往,不劳你来探访。再说若是牟家有心,牟一 栗生前何以不来?”上官天野也冷笑道:“云老前辈,你这是明知故问,先师顾念兄妹之 情,不愿前来讨回剑谱,但那终是武当派之物,岂可永存外人之手,老前辈借去了二十年, 想来也早已背熟了。” 云舞阳“哼”了一声,道:“原来牟一栗的遗命,是叫你做掌门么?”上官天野道: “天野不才,承先师厚爱,不敢推辞,但待取回剑谱,便到武当山领受衣钵。”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剑谱在我手中?”上官天野道: “我也只是三月之前,才知悉家师的遗命。先师为了顾念亲戚的面子,这事包藏了将近二十 年,也总算对得起云老前辈了。”云舞阳冷笑道:“这剑谱虽是牟家之物,却不是武当派的 东西,你可知道,你师父也没有见过?”上官天野道:“不错,那是师祖得了达摩剑谱之 后,所创出来的剑法,但师祖是武当掌门,那路剑法也采合了武当的剑法,师祖的原意本来 就是要传给武当弟子的。云舞阳冷笑道:“你听过师祖的话么?”上官天野道:“云老前 辈,你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顶尖儿的人物,怎说得出如此耍赖的话来?难道当这是死无对证 么?”云舞阳面上一红,道:“你若是有我岳父独逸老人的遗书,前来索取,或许我还能给 你。那是牟家之物,我岳父没有儿子,即算是一栗在生,也不能与我争论。上官天野纵声大 笑,道:“原来二十年前,就已名震天下的云舞阳,竟是这般无赖!”云舞阳恼羞成怒,冷 笑说道:“你师父到此,也不敢如此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上官天野说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但只怕我死讯传出之后,武当山的智圆长 老便会拆开我的遗书,那时武当门下,都会知到其中原故,武当派也许不足令你震惧,天下 武林的公断,只怕云老前辈你也受不起啊!” 云舞阳心中一震,仍是不肯在上官天野面前示弱,又“哼”了一声,道:“云某一生, 从不受别人威胁,我若非见你年纪轻轻,造就不易,早已把你毙了,哼,你是当真想要那本 剑谱么?”这句话外刚内柔,陈玄机只道上官天野定然趁势坚持,那料上官天野口风一变, 忽然说道:“我早知道你要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的第一剑客,那剑谱岂肯轻易交还?”这句 话正打中云舞阳心坎,还谱之意,倏的打消,冷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还来这里干什 么?”上官天野道:“你要不还剑谱,那也可以,但得给我放出一个人!我出去之后,绝不 会将剑谱之事,向任何人提起一句!” 云舞阳听了,大为惊诧,想不到上官天野竟肯用剑谱来交换一个人,而且还要牺牲了掌 门的地位,什么人值得他如此关心,想了一想,不觉面色变了! 云舞阳眼睛一睁,“哼”了一声,不怒而威,冷冷说道:“你给我说,是什么人?若有 半句无礼之言,教你立毙掌下!” 原来云舞阳怀有心病:莫非是牟家的族人叫他来接回师姑? 莫非是他看上了我女儿,因此提出了要将剑谱与她交换? 那知他所料的完全不对,只见上官天野虽然为他的精神所吓,愕然的退了一步,仍是镇 定的答道:“请你把陈玄机放出来!” 云舞阳诧道:“什么?谁是陈玄机?”上官天野道:“你还作什么假惺惺,他的马还在 你的门外。纵然他与你作对,难道以你的身份威名,也好意思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下手?” 云舞阳疑心大起,猛的想起:“这个陈玄机莫非就是素素救回来,现在躺在我书房里的 那个少年,我连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过,他为了什么事情要与我作对?” 上官天野道:“如何?一部武林秘笈换一个病人,对你绝不吃亏!”云舞阳双眼一睁, 眸子精光电射,打量着上官天野道:“这陈玄机是什么人?你何以肯舍了剑谱、舍了掌门, 求我放他回去?” 上官天野那里知道云舞阳根本还没有见过陈玄机,听了此言,又是一愕:怎么他还未知 道陈玄机的身份?在云舞阳的注射之下,郎声说道:“因为他是我打伤的,若然他有甚什么 不测,或者是因受了无法敌你,给你治死,教我有何面目以对武林中人?” 陈玄机在书房之中听了,大为感动。云舞阳听了,却是越发糊涂,哈哈笑道:“云某一 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事情,你也可算得是个英雄了!” 上官天野道:“不敢。我不但是舍了掌门,而且是舍了性命来的。”云舞阳道:“好, 那就将你的性命交出来!” 蓦然双指一弹,挖到了上官天野的面门,上官天野做梦也料不到他在说话之间突然发 动,心中一凛,但见云舞阳出指如电,指尖已触到了他的眼帘,只要轻轻一挖,上官天野的 两颗眼珠就要脱眶而出! 上官天野无暇思量,拼着瞎了眼睛,‘砰’的一掌打出,两人对面而立,相距不到三尺 之地,按说上官天野的眼珠非给挖掉,而云舞阳也非给打中不可,那知一掌打出,倏然间却 不见了云舞阳的身影,但听的‘砰’的一声,这一掌却打在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纷落如 雨,两枝梅枝也折了,而上官天野的两颗眼珠,也仍是毫无伤损。上官天野怔了一怔,急忙 撤掌回身,只听得云舞阳在他耳边笑道:“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嫡传手法,再试我这一 招。” 上官天野惊魂未定,但觉云舞阳冰冷的手指又已触到他的面颊,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双 掌齐推,这一招名叫“盘龙双双撞掌”,正是武当掌法的精华所在,上官天野拼死发掌,掌 力何止千斤,突然间,但觉掌心所触之处,软绵绵轻如无物,这千斤掌力,竟然给云舞阳轻 描淡写的一举化开,上官天野这一惊非同小可,刚想退步抽身,肋下的章门穴已给云舞阳一 指封闭,“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几下迅如电光石火,但在陈玄机眼中,却已瞧的明明白白;云舞阳不但轻功绝顶,剑 法惊人,而且还练成了武林罕见的一指禅功,陈玄机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说道:“想不到今 晚就是我毙命之期!”拾起长剑,便待开门出去与云舞阳拼命。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云 舞阳差得太远,但上官天野既是为他而来,他又焉能舍了上官天野独自逃走。 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云素素的脚步声又走了出来,远远说道:“爹,什么事情?” 云舞阳道:“没什么,一个小偷乱闯了进来,给我拿住了。” 云素素格格笑道:“竟有这样的笨小偷会闯进到咱们家来,那他真活该了!”眼光一 瞥,见上官天野气宇非凡,虽然给闭了穴道,不能说话,眼睛中却露出愤怒之色,毫无瑟缩 不安之态,不像小偷,心中大奇,正待发问,眼光一触,忽觉父亲的脸色也是极为诧异,蓦 然颤声问道:“素素,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云素素手上拿的是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都是他在陈玄机昏迷之时,替他换 下来的。洗掉血污,晾干之后,现在正准备偷偷送回他的房间,给父亲一问,不觉红了双 颊,低垂粉颈,轻声说道:“是那个人的。” 云舞阳道:“就是那个陈玄机的吗?”云素素道:“爹,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你和他 谈过了吗?”云舞阳沉着脸说道:“你把那小子叫醒,唤他出来!” 云素素一泡眼泪,噘着小嘴儿说道:“孩儿收留的难道是什么坏人吗?爹为什么这样生 气?有话明天再问他不行吗?”话刚说完,只听得房门一响,陈玄机走了出来,朗声说道: “不劳相唤,陈玄机来了!” 这晚正是正月十七,月明如镜,云舞阳打量了陈玄机一眼,心头一震,:“这人好像是 在那里见过似的。”但自己多年不与外人来往,更何况这乳臭未干的少年,云素素急道: “爹,你好好问人,不要吓唬他,他刚刚伤愈。”云舞阳道:“素儿,你走过一边,不要多 嘴!”云素素从来未曾见过父亲用这样难看的脸色对她,满腔委屈,靠在一克老梅树上,几 乎要哭出来,忽听得云舞阳沉声喝道:“你这小子好生大胆,是谁派你来的?” 陈玄机道:“是你的一班老朋友,我的叔伯辈叫我来的!” 云舞阳眼光一扫,盯着陈玄机问道:“如此说来,令尊大人乃是我昔日的同僚了。咄,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在张世诚部下是什么官职?”云素素大感惊奇:怎么父亲一眼便瞧出 陈玄机的来历?她不知道陈玄机那件内衣上绣有一个雄鹰标志,当年张世诚的近身侍卫,衣 服上都是绣有这个标记的。 陈玄机怔了一怔,手扶剑柄,退了一步,他给云舞阳看破了来历,早就准备云舞阳会突 然动手。却不料他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似乎并未存有丝毫敌意。可是这一问却把他问 住了,他的母亲从不曾与他谈起父亲的事情,他只知道他父亲曾替张世诚打过江山,在最后 的一次长江战役中战死的,至于曾任何官职,平生轶事,他一概不知,他怕惹起母亲的悲 伤,也从来不敢多问。 云舞阳疑心大起,迫前一步,沉声喝道:“小伙子,你快说实话,我看在昔日同僚的份 上,也许能饶你不死!”陈玄机怒气陡生,一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同僚之情?三个月之 后,你等着上京领赏去吧!” 云舞阳面色一沉,道:“我和罗大人的谈话,你胆敢偷听?” 陈玄机道:“不错,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见了?”云舞阳喝道:“你到此意欲何为?” 陈玄机道:“我受了师友的重托要杀你这买友求荣的不义之人!” 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什么?你要刺杀我爹爹!” 但听的云舞阳仰天大笑:“你要刺杀我爹。”陈玄机道:“你狂什么,我纵然不是你的 对手,也要令你知道,天下有的是不怕死的人,你若买友求荣,定为武林共弃,只怕在我之 后,还有不少人要来行刺,你都杀得尽么?” 云舞阳打了一个寒颤,却仍是哈哈笑道:“一晚之间,竟有两个不怕死的傻小子寻上 门,英雄出于年少,果然不假。哈,你既要行刺,为何不拔剑?”陈玄机道:“今晚之事, 我与你自行了断。这位上官义士,要将我来交换剑谱,现在已用不着啦,你解开他的穴道, 将剑谱还他,我甘愿舍了性命,与你一战!” 云舞阳又盯了陈玄机一眼,忽的笑道:“不错,你着伤是给武当内家掌力所震伤的,这 个傻小子没有骗我。这到奇了,他和你若无深仇大恨,也不至于下这重手,怎的你们却彼此 为对方求情?” 陈玄机道:“别的事,不用你管,我只问你,你放不放他?” 云舞阳冷笑道:“别人的事,也不用你管!”双目一张,杀气陡露,云素素一跃而起, 尖声叫道:“爹!”说时迟,那时快,陈玄机但觉掌风飒然,已到背后,急忙翻身拔剑,忽 觉手所触处,空无一物,只见云舞阳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倒持剑柄,猛的塞到自己的手中! 这一下手法快到极点,陈玄机心念方动,那把剑已递到自己的手中,只听得云舞阳低声 喝道:“剑已送到,还不动手么?素素,退开!”衣袖一拂,将女儿拂出一丈开外,云素素 从来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吓得呆了! 陈玄机到底是名家子弟,身手不凡,云舞阳虽是先声夺人,却也并未令他畏缩,他心神 一定,剑诀一领,立刻一招“乘龙引凤”,刺咽喉,挂双肩,唰的扫将过去。不料云舞阳双 袖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风,陈玄机一剑刺出,扎空,暗呼不妙,顿觉脑后生风,云舞阳 在耳边喝道:“你这剑法是谁教的?”陈玄机咬实牙根,那肯与他打语,左手一领剑锋, “龙形飞步”从敌人掌风之下掠出,猛的反手一剑,“金鹏展翅”、“猛鸡夺栗”、“白猿 挂枝”、“野马跳涧”一招接着一招,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剑剑指向云舞阳的要害, 陈玄机的剑法学得甚杂,十三岁之前,是他母亲教的,十三岁之后,是他叔伯辈教的,那些 人都是他父亲昔日的同僚,张世诚手下的武士,每人都不同凡响。 云舞阳双袖挥舞,把陈玄机的剑招一一化开,满腹狐疑,奇问道:“你的武功比上官天 野高得多,何以反被他所伤?”陈玄机不理不睬,一柄长剑霍霍展开,寒光闪闪,直如骇电 惊涛,半点也不放松。但听得云舞阳跟着他的剑招叫道:“五禽剑法,青阳剑法,唔,这一 招又是崆峒剑法了,可惜还未到家!这一招天龙剑法的神化龙掉尾,剑锋反削之时,还应稍 慢一些,后劲才能长久!” 陈玄机每发一招,他都能说出派别招名,陈玄机一股锐气,也不禁为他所折,斗了三五 十招,云舞阳忽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原来是我的一班老朋友合起来教你,怪不得 他们派谴你来。只是彭和尚已死,石天铎逃的无影无踪,就是他们联手斗我,我亦何惧!你 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还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可惜比起我来,那还差的远呢?” 云素素见她父亲一面说话,神气越来越不对了,急忙叫道:“爹爹,你一向爱惜人才, 就看在他这一手剑法上,饶了他吧!” 云舞阳又“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班人处心积虑的谋杀我,我我今日若饶了他, 再过十年,待他羽翼已长,未必肯饶了我!” 蓦地身形一晃,呼的一掌拍到陈玄机面门,就在这一瞬间,云素素已是和身扑上,尖声 叫道:“爹爹,你武功无敌天下,原来却怕他十年之后赢你!” 陈玄机但感云舞阳掌心沾到自己的太阳穴,却忽的掌力一松,只听得云舞阳大声喝道: “饶你这次,你十年之后再来与我一决雌雄吧。若然不识时务,功夫还未练成,就敢再来行 刺,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猛然间只听得云舞阳叱咤一声,大手一伸,把陈玄机抓了起来,旋风急舞,喝道:“去 吧!”望外一甩,陈玄机给他一抛,尤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感天旋地转,登时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悠悠醒转,眼睛尚未睁开,一股醉人的幽香,已透入鼻端,陈 玄机急忙叫道:“素素,素素!” 一转身只觉所睡之处冰冷坚硬,全身骨节,隐隐作痛,那里是云家房中的被软香温可 比?陈玄机吃了一惊,睁开眼时,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少女声音笑道:“什么素素?你梦见谁 啦?”这少女是萧韵兰。 陈玄机这才发觉是处身石洞之中,奇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家?”萧韵兰道: “我跟着你的蹄痕马迹,来到那儿,正巧你给人抛出墙外。呵,原来那是云家,那老头儿想 必就是云舞阳了?你真大胆,吓死我了!你和他交手了?” 陈玄机褪然卧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从叔伯辈的悉心指点之下,学了十多 年的武功,人人都夸赞自己是后起之秀,却不料和云舞阳比起来竟是不堪一击,心中惶愧之 极,但听的萧韵兰笑盈盈的赞道:“你真了得,着了上官天野那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还能 够和云舞阳交手,嗯,别动,别动,你虽然没有摔坏,也受了一点外伤,瘀积还没有完全化 开,待我给你搓搓!” 陈玄机面上一红,掰开了她的玉手,低声说道:“不用啦!” 萧韵兰不提起他的伤还好,一提起这事,不由的他又想起云素素来。想起她用父亲最珍 贵的灵丹救了自己的性命,想起她给自己做小菜和玉米粥,想起她对自己信任不疑,竟然把 世间最罕见的宝剑挂在房中,这一切都已令人感动更难忘怀的是那蕴藏不露。 只能另人心领神会的脉脉柔情。 萧韵兰越是对他亲热,就越发令他对云素素思念不忘!云素素就像幽谷寒梅,只淡淡的 清香,便已胜似夭桃艳李。萧韵兰察觉到他冷漠的神情,诧然问道:“你想什么?”陈玄机 定了一下心神,怅然答道:“我在想念上官天野。” 萧韵兰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真是真是一对冤家,见了面打架,离开了却又彼此思 念,嗯,上官天野也正在找寻你呢!”陈玄机道:“我已见着他了。”萧韵兰急声问道: “在那儿?”陈玄机道:“就在云舞阳的家中。呀,我而今才知道他是个至性至情的男 子!” 将昨晚的事情,一一对萧韵兰说了,萧韵兰掩口笑道:“可惜上官天野没听到你这样夸 他,更可惜你不是一个女子!”陈玄机正色道:“是呀,我若是女子,一定会喜欢他!”把 眼偷窥萧韵兰的神色。但见萧韵兰低垂粉颈,薄怒佯嗔,啐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别人 对你、对你贩贩贩你却、你却贩贩贩”陈玄机急忙打断她的话道:“我真的在想念上官天 野,他为我而落在云舞阳的手中,叫我怎能安心?”萧韵兰道:“云舞阳这样厉害,咱们就 是舍了性命,也斗不过他。你不如安心静养,好回到武当去报信呀,就让那些武当的老道士 斗一斗云舞阳吧,你不可在冒险行刺了!” 陈玄机暗为上官天野叹息,心道:“上官天野对你痴心一片,难道你竟无动于衷?”萧 韵兰见陈玄机久久不语,呆了一会,柔声问道:“你肚子饿吗?我给你烤两只野兔。”陈玄 机欠身要起,正想要说自己身体没事,不必劳烦,见萧韵兰已走出洞口,想了一想,终于让 她去了。 那山洞是两块大石合抱而成,从洞口望出,但见明月皎皎,原来又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陈玄机站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缓步揍出石洞,倚着岩石,疑望山顶那几栋房屋,云素素 的歌声舞影重泛心头,又恍似她就在那峰巅上向自己远远招手。 陈玄机叹了一口长气,心道:“可惜她是云舞阳的女儿,呀,我还想着她干什么?我武 功若未练成,怎能踏进那座房子?呀,难道真是要十年之后才能见面?”想起十年之后,自 己也未必斗得过云舞阳,心中更为惆怅,忽的又想道:“不知她可思念于我?若是她也思念 于我,我真愿意再冒性命之危!”黄仲则诗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陈 玄机比黄仲则(清诗人)早生了三百多年,当然没有念过这两句诗,可是这感情今古相通, 陈玄机这时心中所想的,除了云素素外,更无杂念,他中宵独立,一点也不觉得,敢情竟是 想得痴了。 忽听的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有人在山峰上放声歌道:“百战归来酒尚温,繁霜侵鬓转 消沉,金戈铁马当年恨,辜负梅花一片心!”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是云舞阳的歌声,激昂而又沉郁的歌声,这么晚了,他还未睡?难 道他也在想什么心事么?一抬头只见一条人影,向南面疾驰而下,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陈玄机呆了一会,想不透云舞阳何以深夜下山。他身不由己的向着山上的云家走去,忽 又听得琴声阵阵,从山峰上飘下来,呀,那竟是云素素的歌声!晚风吹来,歌声隐约可辨, 她唱的是:“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水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皎皎白 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这是诗经中《小雅白驹》 一章中的两节,乃是送客惜别的诗,上一节是客已到而挽留,下一节是客已去而相忆。 陈玄机听得傻了! ------------- 重庆雪儿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还剑奇情录》——第三回 荒山剑气 梁羽生《还剑奇情录》 第三回 荒山剑气 这两节诗经翻译成白话诗就是: “白白的小马儿,吃我场上的青苗。拴起它拴起它啊,延长欢乐的今朝。那个人那个人 啊,曾在这儿和我欢乐逍遥。白白的小马儿,回到山谷去了。咀嚼着一捆青草。那人儿啊玉 一般美好。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啊!别有疏远我的心啊!” 听这琴声歌意,云素素竟是在深深的思念他,陈玄机然叹道:“我那白马儿还在你家, 明朝还会咀嚼你门谕的青草。呀,我只怕不能再踏进你的家门了!”抬头凝望:玉字无尘, 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只是心上的人儿,却在可望不可即的梅花深处! 歌声袅袅,飘荡山巅水涯,陈玄机一片茫然,也似随着那琴韵歌声,神飘意荡,云素素 娇痴的情影泛上心头,上官天野粗豪的笑声索回耳畔,“为了这两个人,我何惜再冒一次生 命的危险?”陈玄机下了决心,终于又再上山峰去了。琴声划然而止,空山绝响,又复归于 静寂。陈玄机心中一动,停下步来,只听得有极轻微的几下擦擦之声,直飘耳鼓,若非陈玄 机自小就练过收发暗器的上乘功夫,还真听不出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陈玄机这时更听得 清楚了,来的不止一人,前面那个人的脚步声和后面那几个人的脚步声,相距约有数十丈之 遥,倏忽之间,就到了陈玄机前面,当真是快到极点,竟然都是“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 陈玄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躺在大树的背后。 只见前面那个黑衣汉子,一声长啸,暮然止步,冷然发话道:“石某顾念多年情份,诸 兄却何故穷追不舍?难道当真要追到云家,迫小弟决裂么?”随即听得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 道:“石天铎你休要自恃武功,连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内!你到云家意欲何为?” 话声入耳,陈玄机更是惊得呆了,想不到这个黑衣汉子竟然就是昔年名震天下、在武林 中声名仅次于彭和尚而在云舞阳之上的石天铎,自张士诚被朱元漳擒杀之后,彭和尚殉难, 石天铎不知所终,有人传说他保护张士诚的儿子逃到漠北,也不知是真是假,却不料会在这 个深夜,出现在贺兰山上,而且听来还是去找云舞阳! 陈玄机大是疑惑,想这石天铎义胆忠心,当年曾舍了性命,在张上诚国破家亡之日,将 他的儿子抢救出来,石天铎的军中旧侣,亦即陈玄机的师长叔伯辈,每一谈及,无不钦佩, 何以这个人却骂他自恃武功,连少主的金牌也不放在眼内?难道这个人口中的“少主”不是 大周(张士诚所建国号)的亡国太子么? 那破锣般的声音刚一入耳,人已到了跟前,陈玄机在树后愉窥,但见追踪石天铎而来的 共有三人,个个装束古怪,一个道士,一个打扮得类似乡下老农,手长过膝,焦黄的脸上毫 无表情,还有一个却是作蒙古装束的武士,那破锣般的声音乃是道士所发。 这道士相貌好熟,但听得石天铎应道:“七修道兄,你若问小弟到云家之意,先请问你 自己何以要追踪至此!”陈玄机心头一震,果然是他! 这七修道人乃是当年张上诚所延聘的客卿,请来教大子张复初的剑术的,张士诚最尊崇 的客卿共有三人,乃是一僧一道一丐。“僧”是彭莹玉彭和尚,“丐”是北方的丐帮帮主毕 凌虚,“道”就是这位七修道长!当时武林咸尊彭和尚武功天下第一,至于石天铎、云舞 阳、毕凌虚、七修道人等人则各有专长,难于品定,固石、云二人均是张士诚最亲近的武 士,与彭莹玉常在一起,所以又有人将石、云二人与彭和尚并列,称为张士诚军中的“龙虎 凤”三杰。陈玄机小时候曾见过七修道长一面,不过那时陈玄机只有七岁,所以一时不能记 起。 月光之下,只见六修道人扬起一面金牌,叫道:“我是奉了少主之命追你回去!公义私 情,都不许你叛主求荣!”石天铎冷笑道:“我若要叛主求荣,也不必待今日了。想当年主 上兵败长江,我护送先太子单骑渡江,远逃异域,一路之上,连毙朱元漳手下的十八名武 士,我若想在朱元漳手下求取富贵,那锦衣卫总指挥的位子,也轮不到那个什么罗金峰来坐 啦!” 七修道人道:“我辈同受先帝厚恩,舍身报主,份所应当。你为先帝保存血脉,我自是 佩服得很。但大丈夫理当有始有终,你既放出先太子于前,何以又抛弃他的遗孤于后?何况 少主年青有为,正该你我戮力同心,助他复国!你私自逃走,还要到此地找云舞阳,请问你 怀的是什么心意? 陈玄机这才知道他叔伯辈所遥奉的“太子”已客死异域,石天铎七修道人等口中所说的 “少主”已是张士诚的孙子了。心中想道:“朱张二姓争夺江山,这风波已延至第三代了, 将来还不知何时了结?那云舞阳意欲卖友求荣,是不义之人。但他所说的为一家一姓争夺江 山殊属无谓的话,却也未尝没有道理。”一时思潮混乱,对自己卷入这漩涡之中,究竟是对 还是不对,也感到茫然了。 只听得石天铎沉声说道:“正因为少主年青有为,我才不愿你们将他毁了。想当年先太 子赐名少主,号为‘宗周’,乃是要他继承先帝,毋忘故国,可不是要他以瓦刺为宗,奉蛮 夷之君为主!”陈玄机怔了一征,什么“瓦刺”?什么“蛮夷之君”?这是怎么回事?那时 “瓦刺”乃是蒙古地方的一个部落,尚未建成国家,这名字在中国一般人均不知晓。 七修道人“哼”了一声,尚未发话,石天铎又道:“我与舞阳兄一别二十年,不知他心 意如何?但我总当尽力劝他,不让他也随你们同陷污淖!”那老汉蓦地一声喝道:“石天铎 你反了,私逃之罪已是不轻,你还想破坏我们的大事么?”那蒙古武士喝道:“还与他多说 什么?国主有命,此人若不就范,就将他毙了!”忽地抖起长鞭,刷的一鞭,便向石天铎拦 腰疾扫! 鞭风过处,树叶纷落,沙飞石走,“卡啦”一声,陈玄机身侧的一棵大树,竞被长鞭扫 断了两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劲力之大,实是惊人。石天铎叫道:“念在你处多年,也有主客 之谊,让你三鞭!”刷,刷,刷三鞭过处,石天铎在一团鞭影之下,蓦地一声长啸,一个 “燕子钻云”,刷地凭空跳起两丈多高,凌空下击,那蒙古武士长鞭直抖,只听得“砰”的 一声,肩头已是中了一掌!石天铎以铁掌神笔,号称武林双绝,这一掌自是打得不轻,但蒙 古武士居然也挺得住,闷声不响的用个“怪蟒翻身”,连人带鞭急旋回来,朝着石天铎立身 之处又是猛的一鞭扫去! 这一鞭迅如骇电,间不容发,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但见石天铎疾的一塌身,长 鞭滴溜溜的,从他背上卷过,说时迟,那时快,石天铎趁着那蒙古武士劲道减弱,新力未发 之际,猛喝一声,一手扯过长鞭,那蒙古武士未及撤手,竟是连人带鞭,被他挥到空中,一 人扯着鞭的一端,但石天铎站在地上,蒙古武士身子悬空,无从着力,石天铎挥动长鞭,旋 风疾舞,那蒙古武士不敢舍鞭跳下,给他转得头晕眼花,大呼小叫! 七修道入叫道:“天铎,咱们寄居别人篱下,你岂可对瓦刺的巴图鲁(勇士封号)如此 无礼!”石天铎道:“好,我劝不来你们,你们也劝不回我,咱们各走各路,你们速离此 地,我就饶了这厮一命。”那状似乡农的老者喝道:“石天铎你自恃武功违抗主命,破坏复 国大计,侮辱居停主人,不管七修道兄如何,我先放你不过!”飞身一扑,双臂一伸,陈玄 机在树后偷瞧,也吓了一跳,这老者的双臂长异常,人,这还不算古怪,十只手指,竟如鸟 爪一般,指甲长达几寸,乌黑光亮,只见他声发人到,十指长甲,插到了石天铎的脑后! 石天铎“哼”了一声道:“蒲坚,多年手足,你忍心下得这个毒手,那可别怪小弟无礼 啦!”头也不回,“呼”的就是反手一掌,那蒲坚身法好快,十指一伸一缩,陡的避出了一 丈开外,叉再扑上,双臂箕张,十指猛插,真如一只大鸟一般。 “咕咚”一声,那蒙古武士跌倒地上,原来是石天铎要应付蒲坚的攻势,故此不得不把 那长鞭放开。那蒙古武士也真了得,身子悬空,被石天铎转了这许久,居然跌到地上,一个 “鲤鱼打挺”,便跳了起来,拾起长鞭,又向石天铎猛扫:石天铎双掌一分,左掌一招,顺 着鞭势,向上一拖,将长鞭引开,右掌一招“拘虎归山”,一粘一引,倏的化太“金鹏展 翅”,向外一推,又将蒲坚的攻势化解了。但见他形如虎扑,掌似奔雷,力敌两人,仍是攻 多守少。不过,他对蒲坚那十指长甲也似颇为顾忌,不敢让它沾身就用掌力震开,如此一 来,那蒙古武士的长鞭倒有了施展的机会,忽而卷地猛扫,忽而拦腰疾卷,抖起一团鞭影, 与蒲坚联手围攻,顿时间与石天铎打得个难分难解。 陈玄机也曾从叔伯辈的口中听过蒲坚的名字,他是西凉的彝人,曾在西凉山中跟一个异 人学技,练成了五禽掌法,那十指长甲含有剧毒,若被他插入皮肉,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要 血坏身亡,当年张士诚罗致了他,颇为重用。但因他武功不大正派,名头也远不如彭和尚石 天铎等人响亮,故此知道他的人不多。 那蒲坚自恃有独门绝技,在张士诚帐下之时,本来就对石天铎等人不大服气,而今撕开 了面,一动上手,存心较个强弱,招招狠毒,凌厉非常。但见石天铎在十爪扑击、长鞭飞舞 之下,丝毫不俱,掌力发出,隐隐有风雷之声,蒲坚要不是闪避得宜,好几次险些被他掌力 震倒,而且不论蒲坚身法如何怪异,迸招捷如鬼兢,石天铎却像周身长满眼睛,不论蒲坚从 那一方面突然扑来,他都能从容化解,不教蒲坚近身,蒲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暗暗 佩服,心中想道:“石天铎当年的名气仅次于彭和尚,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战到分际,只听得石天铎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扫过,一棵松村应手而折,就在枝叶 飞舞,尘砂迷眼之际,猛的腾起一腿,将那个蒙古武士踢了一个斤斗,蒲坚急忙走避,石天 铎反掌一挥,掌锋搭上了蒲坚的肩头,蒲坚登对觉得有如烙过一般,火辣辣作痛,踉踉跄跄 的倒退了十余步,石天铎正想发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青光一闪,七修道人已拔出长 剑,挺身攻上,石天铎怆然说道,“七修道兄,你也来了么?”七修道人道:“事已如此, 我奉了少主的金牌,只有和你拼命了!”刷的一剑,连刺石天铎的七处大穴! 石天铎身形一矮,骈指一弹,倏的长身扑起,只听得“铮”的一声,七修遭人的长剑给 他弹开,再度扑上的蒲坚,也给他的掌力震退,石天铎这一招使得险极,连躲在大树背后偷 看的陈玄机,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七修进人赞道:“好功夫,看剑!”剑柄一抖,登时卷起了一片寒光,剑花错落,恍如 黑夜繁星,千点万点,洒落下来!七修道人当年与彭和尚毕凌虚二人齐名,殊非幸至。适才 照面一招,虽然给石天铎信手化解,那只是双方初次试招之故,这一下他展出平生绝技,剑 法确是惊人,每一招都藏有七种不同的变化,他的道号就是因剑法而得名,这七修剑法据当 年彭和尚的谈论,虽及不上武当派牟独逸的达摩剑法神妙,但奇诡之处,却有过之,除了牟 独逸之外,江猢上的剑客要数他第一了。 石天铎只凭一双肉掌,单是对付七修道人,已感有点吃力,何况还有一个身法怪异、捷 如鬼魅的蒲坚助攻,而那蒙玄武士,跌了一跤之后,他皮粗肉厚,没有摔坏,歇了一妥,抖 动长鞭,居然又扑了上来。石天铎在三个强敌围攻之下,陷于苦战,应付渐感艰难。陈玄机 愉看这一场恶战,直铭惊心动魄,按说这几个人都是他父亲旧日的同僚,但他不们谁是谁 非,难于排解,也不敢出声呼唤。 猛听得石天铎一声长啸,凌空飞起,落下地时,手中已多了一支二尺来长的判官笔,叫 道:“七修道兄,你逼得小弟和你们拼了!”声音颇是苍凉,又带着几分激愤。 但见他“呼”的一掌,判官笔在掌底斜穿出来,七修道人,长剑一封,判官笔笔锋一 转,点到了蒲坚的眉心,蒲坚一声怪叫,倒退几步,那蒙古武士撞了上来,被他笔头一戮, 正中手腕,登时血流如注。石天铎只发一招,连袭三人,并伤了蒙古武士,看得陈玄机既是 惊奇,又是佩服。七修道人见他掌笔兼施,更是全神应付,一柄长剑飘忽如风,指东打西, 指南打北,时而纵高,宛如鹰隼凌空,时而扑低,宛如蝶舞花影,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 凝光,端的是神妙无方,变化万状,难以恩议,,难以捉摸。 石天铎的“铁掌神笔”更是名不虚传,武林中凡用判官笔的人都是两支合使,一支拦击 敌人兵器,一支点打敌人穴道,石天铎却只用一支。但他的铁掌却胜于任何兵器,一把敌人 震歪,判官笔就立刻乘隙而进!本来精于用判官笔点穴的人,大都是因内力不强,所以才用 长舍短,在武功上比较而言,属于阴柔方面。但石天铎却是合阳刚阴柔而为一,掌力雄劲, 世罕其伦,点穴的手法,更是神出鬼没,以七修道人剑法的奇妙,又有两个好手助攻,竟然 亦是无奈他何,打了半个时辰,仍是难分难解! 激战中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陈玄机幼习听风辨器之术,耳 朵审音极是灵敏,虽是一串连续不断的响声,他己听出那是双方的兵器相交,在霎那之间, 就碰击了七下!心中不骇禁然;七修道人的剑法在一招之间,能发出七种不同的变化,这武 功已是不可思议;而石天铎居然也在同一的时间内,连挡他的一招七式,而且听那剑笔碰击 的声音,似乎还是石天铎占了上风! 七修道人连发追魂夺命的连环三剑,瞬息之间,便是三招二十一式,都给石天铎的一支 神笔硬碰回去,心中暗暗叹服。只听得石天铎笑道:“七修道兄,还不让小弟走么?”七修 道人咬一咬牙,沉声喝道:“再接我这两招!”长剑一个盘旋,左右并发,左一招“龙门急 浪”,右一招“大漠飞砂”,这两招接连使用,乃是七修剑法中的杀手神招,两招一十四 式,连刺石天铎的十四道大穴! 石天铎叫道:“道兄如此相迫,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呼的一掌发出,判官笔往上一 封,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叮叮当当一串连珠密响,七修道人飞身倒跃,俯首一望,长剑己 是崩了一处缺口,七修道人正想发话,猛听得蒲坚一声狞笑,长臂一伸,声如裂帛,原来他 趁着石夭锋全神抵御七修道人这两招杀手之际,猝然偷袭,左手五指长甲,已划破了石天铎 肩头的衣服! 蒲坚大喜叫道:“石天铎,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了。七修道兄,并肩子再上,将他 宰了!”七修道人声音嘶哑,长剑一收,叫道:“咱们在武林中总算是一号人物,如此胜 他,虽胜不武,蒲坚老弟,走吧!”话犹来了,猛听得石天铎一声长啸,那啸声穿云裂石, 显出了极其深厚的内功,何尝有半点受伤的迹象,蒲坚刚刚扑上,听这啸声,大惊失色,只 听得石大译大笑说道:“你那毒爪如何伤得了我!”反手一掌,“澎”的一声,将蒲坚打出 了三丈开外,那蒙古武士不知死活,正在此际,霍地一鞭扫来,石天铎叫道:“念在旧日同 僚情份,我放蒲坚回去。这厮可不许走啦:“话未说完,但见蒙古武士那条长鞭给他劈手夺 过,接着寒光一闪,“波”的一声,判官笔往前一送直插入了那蒙古武士的胸膛! 七修道人大叫道:“罢了,罢了!你杀了此人,少主心意更难挽回,咱们兄弟之情,今 日断绝!”背起蒲坚,如飞下山。石天铎叹了一口长气,黯然自语:“事已如此,夫复何 言,也只好各行其是了!” 恶战收场,荒山又归静寂。陈玄机一颗心兀是跳个不休。月光下只见石天释凝望山头, 轻轻说道:“谁想得到我这一生还会走进云家,呀,我去呢,还是不去?”陈玄机听了,大 为奇怪。心中想道:“适才他舍死忘生,不许别人阻拦,如今强敌已退,何故他又踌躇?” ------------- 重庆雪儿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还剑奇情录》——第四回 深院梅花 梁羽生《还剑奇情录》 第四回 深院梅花 陈玄机在繁枝密叶中偷瞧出来,但见石天铎神色奇异,好象十分颓丧,竟是没有丝毫胜 利的喜悦。月色如银,他在月光下迎风呆立,好半晌不言不动,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陈 玄机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战,但觉石大锋此际的神情,比适才恶战之时,更为可怕! 过了半晌,只听得石天铎又是一声长叹,轻声念道:“廿年湖海飘蓬后,冷落梅花北国 春”摸出一宗物事,迎风一展,陈玄机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绣荷包,只听得石天铎又继续念 道:“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阴对旧人!”陈玄机心头一震,然不解诗中之意,听来却是 隐有无限幽情。难道这位适才还是那等豪气雄风、名震天下的大侠,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哀 伤? 月光下只见石天铎将荷包藏起,自言自语道:“世事沧桑,云烟过眼,还想这些前日往 事做甚?”身形一晃,倾刻之间,没了踪迹,也不知他是上云家还是往回头路? 陈玄机从树后走出,月亮已过中天。除了那个已断了气的蒙古武士外,极目四望,青无 人影,静得怕人。陈玄机又想起了云素素来,这个时份,想来她早已睡了。她可知这山下曾 有一场恶战?这时陈玄机的心中,除了想去偷会云素素,暗探上官天野之外,还充满了好奇 的心情,明知危机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铎是否前往云家,而他找云舞阳又是为了何事? 不消半个时辰,陈玄机又到了云家门外,听了一听,里面毫无声息,云舞阳似乎还没有 回来。陈玄机略一畴躇,暮地把心一横,脚尖点地,使个“一鹤冰天”之势,飞越过那片短 墙。 庭院里梅枝掩月,花香袭人,还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见昨晚的人。陈玄机心头怅惆, 他乘着一股傻劲而来,这时却没了主意,想道:难道我在这样的深夜,直闯人家的闺阁么? 呀,素素呀素素,但愿神仙能够托梦给你,叫你知道我来。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 笑,想那天上纵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飘来,幽怨凄凉,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栗,这不像 是云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铎。陈玄机急忙躲入书房,还未藏好,只见琉璃窗外人影一闽,一 个人从东面的短垣飞身而入,东面短垣乃是接连内进上房的。这人显然是在云家里边出来而 不是从外间偷入的了。陈玄机怔了一怔,贴着窗格,定睛看时吓得呆了! 只见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苍白的中年妇人,侧着半身,凝眸对月, 那神气似是一个失宠的少妇,更似一个含恨的幽灵。再看清楚时,只见她的商容轮廓,竟是 有几分与云素素相似,想来除掉是云舞阳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 陈玄机打了一个寒战,但觉有无数疑团,盘塞胸中,百思莫解。云舞阳的夫人在自己的 家中,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那里像是一家的主妇,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 行人了。更奇怪的是:在云舞阳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个长年卧病的妇人,连大门也懒得出 的,然而她却在这个夜深入静的时候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花赏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矫 捷身手,又那有半点病容?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连陈 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云夫人轻轻说道:“天铎,果然是你?”石天铎道:“宝珠,你在这里等我?”虽然尽 量压低声音,还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动之情。云夫人道:“嗯,我听到山下打斗的声息,能 击败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剑法的,当今之世,除了舞阳和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了。”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云夫人真好耳力,远远的听兵刃碰击之声,就分辨得出是什么高手,听 得出谁胜谁败,这份功夫比自己的“听风辨器”之术,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 石天铎怆然一笑道:“多承夸赞。嗯,原来舞阳兄不在家中。”云夫人道:“你没有碰 见他?”石天铎道:“我正是要来找他。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该听山是我来啦。” 云夫人道:“他午夜时份,就下山去了。什么事情,连我也没有告诉。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 上山,下去迎接呢。”石天铎迟疑半晌,苦笑说道:“舞阳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 还是明日再来拜访吧。”话是说了,但却没有移动脚步。 云夫人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何必就走?咱们也都老啦,难道还用避嫌。你 这一走,只怕这一生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啦!”声音微细,低了头不敢和石天铎的眼光相 触,好像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一般。 石天铎心情激荡,不自禁的迈前一步,尖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轻轻一 “嘘”,道:“小声点儿,别惊醒了素素!”石天铎面上一红,退回原处,倚着梅树道: “素素?”云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啦。”石天铎渭然叹道:“十八年 啦,呀,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子女也都长大啦!”云夫人道:“你是几时结婚的?尊夫人 何以不来?”石天铃道:“我听到你和舞阳兄的喜讯,那时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场。病中多 得她服侍,我本来无此念头,但想到流亡在外,总得为祖宗留下一点血脉,第二年也就马马 虎虎的结了婚啦,内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刺之前,已将她们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嗯, 宝珠,你不怪我?”云夫人道:“我怎能怪你。那么令郎也长大啦?”陈玄机无意中偷听了 他们的谈话,听是闲话家常,却分明藏有无限隐情! 疑团塞胸,越发重了。陈玄机心中想道:“这云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当年若不是她心中 情愿的话,谁能逼得她嫁云舞阳?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对石天铎若有情愫?”想起这两位 并驾齐名一时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间却有这么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知云舞阳可否知道他 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觉这里面包含着极大的危机,陈玄机禁不住为他们担心,忘记了自 己也是置身子极危险之地。 只听得石天铎说道:“我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六岁啦,名叫石英,脾气暴燥得很,时常 给我惹事,他的小友们叫他做轰天雷。”云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还文静,只是有时也会 淘气。性情却是出她父亲,想了就做,纵然错了,亦不反悔。”石大锋道:“嗯,你比我有 福气得多。丈夫英雄,女儿贤淑,这里又布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胜景,合藉双修,人生 至此,夫复何求。我来了这一趟,也放了心了。”一抬头,但见云夫人笑容未敛,眼角却已 挂着晶莹的泪珠。 石天铎吃了一惊,道:“舞阳兄难道对你不好?”云夫人抽咽说道:“好,太好了,天 天迫我吃药。”石天铎奇道:“迫你吃药?你什么病?”云夫人道:“我嫁他之后,头几年 还好,这十几年来,心痛时发时止,没有一个人可与谈说,外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都 无心顾问。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出这庭院来呢!”石天铎呆了半晌道:“却是为何?”云夫人 道:“呀,我后来才知道舞阳并不是真的为了欢喜我才娶我的。”石天铎道:“是不是你大 多疑了?”云夫人道:“他,他,他这十多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前妻。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个 梅字,这满院梅花,就是他为了忆念前妻而栽植的。”石天铎道:“舞阳的前妻在长江战死 也有二十年啦,这么说来,我倒钦敬舞阳了。”云夫人道:“怎么?”石天铎强笑道:“若 是他思念别人,就难怪你气恼。他思念前妻,岂不正足见他用情专一,生死不渝?还将旧时 意,怜取眼前人。续弦的男子,若很快就将前妻忘了,对后妻的情爱也未必能够保持。”这 话当然是石天铎有意慰解她的。但听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想不到云夫人的泪珠越滴越多,石天铎道:“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别见怪。”云夫人 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娶我?”石天铎道:“你的武功人品,才貌风华,自是巾帼中的无双 国士。舞阳兄在他前妻还在的时候,谈起你时,也是佩服得很的!”云夫人冷笑道:“他那 里是为了对我欣悦,是为了我父亲那本剑谱娶我的。”石天铎“啊”了一声,不敢答话,只 听得云夫人断断续续的说道:“我爹爹寻回了武当派久已失传的达摩古谱,还未练成,就被 他偷走了。我不恼他思念前妻,也要恼他使我父女分离,永远不能见他!哼,他这人自私得 很,为了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令我受了多少折磨!” 云夫人的说话其实也还有遮瞒,不错云舞阳是处心积虑想得他岳父那本剑谱,但却是云 夫人亲自偷的。那时正是新婚之后不久,她深爱着丈夫,丈夫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里 会想到后来的变故。 原来在二十年前的时候,牟宝珠正待字闺中,石天铎和云舞阳都是她父亲的晚辈,时常 来往,她父亲对石云二人都是一样着重,但云舞阳已有妻子,石夭择尚未娶妻,牟宝珠倒是 和石天铎在一起的时候还多。后来云舞阳的妻子战死长江,云舞阳到牟家更勤了,云舞阳是 有过妻子的人,自然更懂得对女人温柔体贴,加以他相貌出众,潇洒不群,温文儒雅,能武 能文,不单牟独逸看上了他,也渐渐获得了牟宝珠的欢心。终于牟宝珠将石天铎丢于身后, 下嫁了云舞阳。 牟宝珠帮云舞阳偷了剑谱之后,同逃到贺兰山中。初时她陶醉在新婚的甜蜜中还不觉得 什么,渐渐就想起了家来,随着岁月的消逝,又发觉了丈夫对他的温柔贴体渐渐消褪,像是 做作出来似的,而他对前妻的忆念日益加深,更令牟宝珠感到伤心,感到不值,于是便不时 的想起石夭择来,感到石天铎当年对她的挚爱真情,实是远在云舞阳之上。 石天铎那里知道云夫人这番感情的变化,听了她的倾诉,只当云夫人自始至终爱的是 他,只因为自己奉少主逃亡塞外,这才和云舞阳结婚的,心中大是激动。只听得云夫人硬咽 说道:“我父亲失了剑谱,家丑不便外扬,一直没有发作,可是自此便与我断了父女之情, 他后来也知道了我们隐居之处,从没派人探问。他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而我却不念养育之 恩,帮助外姓偷了他传派之宝的剑谱,想是他为了此事伤心之极,没两年便去世了。可怜我 们父女竞没能再见一面!现在继承我父亲掌门人之位的堂兄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从外家 来的人。” 陈玄机偷听至此,心头砰然震动,知道她说的是牟一粟派来的上官天野,上官天野究竟 如何了呢?不想云夫人接下去却并不说上官天野,轻轻的叹了口气,自怨自艾的说道:“经 过了十八年,舞阳的剑法早已练成,这本剑谱他还是不愿交还,他只顾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剑 客,从来不为我想,只怕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为家人所谅了:呀!是我做错了事,这十八 年来的心头隐痛,连倾吐的人也找不到,他天天迫我吃药,我这心病岂是药所能医?其实他 迫我吃药只怕也是做给女儿看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前妻,还当我不知道!” 云夫人的满腔幽怨发泄出来,听得石天铎心痛如割,忽地扑上前道:“宝珠,宝珠!” 云夫人面色一变,推开他的手道:“天铎,你快走吧!舞阳若是回来,瞧见咱们这个样子, 只怕他会把你杀死!” 石天铎微“嚏”一声,又退回了原处,但仍然不走,云夫人道:“你虽然并不怕他, 但,但……”想说:“但伤了你们任何一人,我都要终生难受。”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 口。 石天铎道:“见到了你的一面,我本该心满意足,就此走开,但我不能走,我一定要见 舞阳。”云夫人道:“啊,你真是为了找舞阳来的?”石夭择道:“嗯,为了找你,也为了 找舞阳。”掏出了那个绣荷包,叹口气轻轻说道:“以往的事不必再提啦,这个给回你。人 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况舞阳兄文才武略,都冠绝当今,你就包含他一点吧。” 云夫人接过荷包,怔了一怔,泪珠儿又禁不祝俊饱籁而落,想道:“若得舞阳似你一样 体贴宽容,我又何至于寂寞自苦。”石天铎叫她不要再想往事,但前尘往事,却偏偏涌到心 头。 歇了一会,只听得石天铎缓缓说道:“我与舞阳兄也是十八年没有见面了,不知他心意 如何,但总得见他一面。”云夫人道:“是啊,我还没有问你十八年来的经过。” 石天铎道,“你不问我也要对你说。那一年先帝在长江战败,被掳身亡。我奉先太子逃 到蒙古,幸得有一个大部落的酋长收容,这个部落叫做鞑袒,酋长阿鲁台颇有雄图,收容了 我们这班人替他出力,不到十年,他就吞并了周围的部落,建国号瓦刺。三年前阿鲁台死 了,由他的儿子脱脱不花继位,脱脱不花年轻,他的叔父脱欢自封太师,为他监国。脱欢和 脱脱不花都是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人物,几年来整军经武,日趋强大,看来统一蒙古,只 在指顾之间。” 云夫人道:“蒙古隔得这么远,他们之间的部落吞并,我无心细听,时间无多,你说说 你们的事。” 石天铎道:“蒙古虽然隔得远,只怕脱欢统一之后,就要和咱们汉人个个有关。好,我 就说我今晚为何而来。” “先太子到了蒙古之后,生下一个儿子,叫做张宗周,今年也有十七岁了,正好与脱脱 不花大可汗同年。 “先太子客死异域,我们便奉宗周做幼主,幼主聪明绝顶,而且具有雄心大志,更胜先 人,我们齐心辅助他,文学武功,了教便会,我私自庆幸,先帝总算有了后人,将来复国有 望。” “不想幼主太聪明了,复国心切,我担心他只怕会误入歧途,那脱脱不花年纪虽轻,雄 心极大。他便和幼主深相结纳,允许统一蒙古之后,替他复国。其实却是培植力量,压低他 叔父的气焰。同时想统一蒙古之后,再问鼎中原。我默察形势,深感危机严重,古往今来, 从来没有借外国之兵,可成帝业的。纵许成了,也不过是儿皇帝而已。可叹我的旧日同僚, 却无一眼光远大之人,反而人人称庆,与幼主同一心意,梦想将来能借瓦刺之力,再与朱元 漳争夺江山!” 陈玄机暗中偷听,吃惊非小,想道:“张宗周如果真的借了外兵,打回中原,这岂不是 开门纳虎,只怕复国不成,中华的锦绣河山先自断送了!呀,我的叔伯师长辈,二十年来, 一直怀着孤臣孽子之心,想替大周再打天下,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如何?” 只听得石天铎叹了口气,往下说道:“幼主的心意无可挽回,他己发下了先帝的金牌, 交给了七修道人,派他与蒲坚潜回中国,召集先帝旧部,都到瓦刺去共图大事。第一个要宣 召的便是云舞阳兄!这事情关系重大,我此来便是想劝阻舞阳兄,并请他迅即转告国中旧 友,共谋对策。不知舞阳兄这些年来景况如何?打算怎样?” 云夫人道:“舞阳这十多年来隐居此山,与旧日朋友都已断绝了来往。不过,他看来虽 似不问世事,其实他的剑术练成之后,却无时不想再度出山,要武林承认他天下第一剑客的 称号。只因我的堂兄还在,他有所顾虑,故此迟迟未动。如今我的父兄相继去世,他再度出 山,将是旦夕之事了。”石天铎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舞阳兄练成达摩剑术,欲为世 所知,这也是人情之常。舞阳兄有意出山,那是最好不过。”云夫人道:“他志不在小。只 怕他既不会接幼主的金牌前往瓦刺,也不会依你之劝,替你送信给老朋友们。”石天铎道: “这却是为何?”云夫人道:“朱元漳的锦衣卫总指挥,京都第一高手罗金峰前几日曾到过 此间与他商谈。”石天铎诧道:“有这等事?”云夫人道:“我隐隐闻知,他将接受朱元璋 的礼聘,劝先帝的旧部降顺新朝。”石天铎道:“那班人忠心耿耿,只怕他要白费心机。” 云夫人道:“若然不肯降顺,罗金峰就要按址搜捕了。”石天铎怔了一怔,失声叫道:“这 岂不是卖友求荣?”云夫人道:“舞阳和我也不肯说心腹话,我侧闻这个消息,那是素素听 来的。我探问他,他却不露半句口风,这几日来但见他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我也不知他 心中的真意。” 石天铎道:“但愿舞阳兄不要上钩才好。也望你劝一劝他。”云夫人苦笑道:“我与他 虽是夫妻,实同陌路,这些年来,彼此都是敷衍着过日子罢了。”石天铎心中凄恻,轻声叫 道:“宝珠,你——”云夫人忽地抬起头道:“舞阳今晚只怕不回来了,现在已是四更时 份,素素每晚五更要起身练剑,再接着做黎明的早课,你,你还是走吧,明天再来。” 石天铎依依不舍,走了两步,忽似想起一事,口头问道:“宝珠,你有没有见过一幅长 江秋月的图画?”云夫人道:“你问这幅画做什么?这幅画就在这间书房里面。”石天铎 道:“是么?许,待我进去看看。”云夫人大为奇怪,只好跟着他走进书房。 陈玄机急忙闪入书橱后面,只听得石天铎沉声说道:“谁在这书房里面?”陈玄机这一 惊非同小可,正待挺身而出,却听得云夫人笑道:“书房里那会有人,舞阳就是回来,也不 会藏在书房里偷听咱们说话。”石天铎道:“我好像听到什么声息。”云夫人道:“也许是 觅食的鼠儿。”陈玄机从窗边闪人书橱背后,不过是几步之隔,他移动脚步,又是轻到了极 点,石天铎虽然心有所疑,听云夫人一说,也就不再言语,“碰”的一声,燃了火石,点着 了案头的烛台。 陈玄机方自松了口气,忽听得云夫人微笑说道:“这书房前两天倒有人住过。”石天铎 道:“谁?”云夫人道:“是素素救回来的一个小伙子;听说他的父亲也是你们昔日的同僚 呢。他不知何故,被人所伤,素素将她父亲最珍惜的小还丹也给他吃了;这小子胆大包天, 竟想行刺舞阳,舞阳回来就将他撵走了。可惜我没有见过他,素素对他好似颇为思念,在我 面前就夸赞过他,说他温文儒雅,武功又好得出奇,连舞阳也称道他的剑法呀,素素这孩子 毫无机心,对陌生人也这样好法。你瞧,她的剑还挂在这里,当时若是那小伙子偷去了,她 父亲才不肯轻饶呢!”石天铎笑道:“那么倒是素素大有眼光,若然那小伙子不是正人君 子,她焉肯将他款待?”陈玄机从云夫人的话中,证实了紊素偷是对他思念,心中甜畅之 极。 云夫人正想说话,见石天铎凝神看画,神情有异,奇而问道:“怎么,这幅画还有什么 古怪不成?”石天铎忽地叫道:“对了,正是这一幅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是先 帝在殉国的前夕叫人画的。画中所藏的秘密,只有我与舞阳知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他还没 有对你说过。” 云夫人道:“许多事情舞阳都瞒着我,岂止只此一桩。”石天铎道:“二十年前在长江 决战的前夕,先帝自知不免,将所积聚的珍宝全都藏在苏州一个隐僻的地方,珍宝也还罢 了,还有彭和尚所绘的一幅军用的天下详图,谁得此图,便可图王霸之业。珍宝地图的藏 处,便在这画上做下了记号。”云夫人“啊”了一声,想不到他们亡国君臣,在兵败前夕, 还是这样深谋远虑。石天铎续道:“当时先帝本来要我带这幅画走,舞阳兄说:你奉太子逃 亡,责任重大,保全此画,还是让我分劳吧。幼主此次宣召舞阳,固然为了他这个人材,但 这幅画想来也是一因。” 云夫人道:“我看舞阳多半不会前往瓦刺,这幅画,这幅画……”石天铎立即想到:云 舞阳若真的接受了朱元漳的礼聘,这幅画就是一份无可比拟的贡礼!不禁呆了。云夫人吁了 口气,道:“我看舞阳既不会去瓦刺,也不会听你的策划了,这幅画你带走了吧。”话未说 完,忽听得“嘿”的一声冷笑,两人回头一望,却见云舞阳已站在门前! ------------- 重庆雪儿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还剑奇情录》——第五回 龙争虎斗 梁羽生《还剑奇情录》 第五回 龙争虎斗 烛影摇曳,但见云舞阳嘴角挂着冷笑,缓缓的走进书房,云夫人望了丈夫一眼,心中激 动之极,脸上却是木然的毫无表情,仍在卷那幅画。 石天铎道:“舞阳兄,你回来了!”云舞阳冷冷说道:“你料不到我回来得这样快吧?” 石天铎道:“我有要事找你,已等你多时了。舞阳兄,你,你听我说……” 云舞阳跨上一步,利箭般的眼光在他夫人的脸上滴溜溜一转,低声说道:“宝珠,多谢 你替我招待贵宾,把这幅画放下,你该进去吃药啦。” 云夫人仍是不言不语,放下了画卷,却并未移动脚步。云舞阳又瞧了她一眼,冷冷说 道:“好,你既抱怨我样样瞒你,你不走也罢,就让你在这里听个明白。” 石天铎急忙叫道:“舞阳兄,你听我说……”云舞阳道:“你不用说了,你的来意,我 早已知道。”石天铎道:“舞阳兄,不可多疑,石某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勇士,绝不会做出对 不起朋友的事情。”云舞阳道:“我多谢你的好意啦。你是不是为这个来的?” 只见金光灿烂,云舞阳掏出了一面金牌,石天铎叫道:“你见过了七修道兄和蒲坚了?” 云舞阳道:“我已把他们驱逐下山去了。这面金脾是我扣了下来,免得他们再去游说其他朋 友。”石天铎喜道:“舞阳兄,你果然都知道了。你做得对极,小弟佩服!” 云舞阳冷冷一笑,双掌一搓,把那面四四方方的金牌,搓成了一根金条,随手一掷,金 条没入土中,掌力惊人,陈玄机在书橱后面偷瞧,禁不住怦然心跳,想道:“前天要不是素 素拦阻,他那一掌就能令我粉身碎骨。” 只听得云舞阳冷笑道:“当年群雄逐鹿,我与先帝崛起草莽之中,身经百战,抚心轧 可,无愧前朝。如今沧桑已变,物换星移,云某亦已厌倦干戈,但愿以闲云野鹤之身,啸做 烟霞,过太平岁月。先帝已死,大周早灭,我与张家早无君臣名份,张宗周黄口小儿,敢用 金牌召我!” 石天铎吃了一惊,他虽然不赞同幼主所为,但对张士诚的子孙还是自居于臣子的地位, 未敢像云舞阳那样决绝的。听云舞阳这么说法,心中一凛,冲口问道:“那么朱元璋召你, 你也是不去的了?” 云舞阳傲然说道:“我自作主宰,独来独往,去也由我,不去也由我,要你多管做什 么?”石天铎道:“那么昔日的一班老朋友,你是顾他们还是不顾了。”云舞阳双目一张, 精光电射,道:“宝珠对你说了些什么来?”石天铎道:“听说你见过罗金峰了?”云舞阳 道:“我喜欢见谁便见谁,我今晚就不喜欢见你!” 石天铎苦笑道:“云兄既是讨厌小弟,小弟告辞!”云舞阳冷笑道:“且慢,这幅画你 不要了吗?” 石天铎胸脯一挺,刹那之间,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毅然说道:“这幅画先帝当年曾郑 重交托小弟,云兄今日既已独行其是,与大周恩断义绝,那么这幅画交回小弟,留待幼主, 实是最好不过。” 云舞阳侧目回头,轻轻说道:“宝珠,把画给我!”声调平静,眼光却是充满杀机!云 夫人打了一个寒噤,叫道:“舞阳,你——”云舞阳沉声说道:“你不是把画送给他吗?不 过,这画是我当年亲自取来,而今也该由我亲手送回才是。”劈手夺过画卷,“嘿嘿”两声 冷笑,说道:“拿去呀,彭和尚已死,你石天铎而今已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有胆深夜到此, 难道反而无胆拿这卷画?” 石天铎双眼一睁,问道:“舞阳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兄弟数十年交情,这画 你若要留下,小弟也不愿勉强。”云舞阳打了一个哈哈,道:“亏你还提到交情两个字,我 云舞阳心领了,你既不取画,又不肯走,嘿,你得知道,这里可是我家,你赖在这里不走, 当我是好欺负的么?” 石天铎怒道:“舞阳,你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我马上便走。哼,哼!你污辱我也还罢 了,你,你——”想说“你岂可损了宝珠。”话到口边,究竟不便出口,突见云舞阳面色一 沉,说道:“今日之事,说话多余。你既不走,云某此刻便要向你领教铁掌神笔的功夫!” “啪”的一声,掷开画卷,摘下墙上的昆吾宝剑。 云夫人尖叫道:“舞阳!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你们没来由厮拼做甚?”云舞阳仰天大 笑道:“宝珠,你居然还关心我?大丈夫既不能取信于妻子,又见疑于朋友,活着也没有什 么意思。我倒愿意死在他的掌下,只怕他却未必伤得了我!天铎,亮出笔来,出院子去!” 云夫人面色惨白,想起丈夫十多年来对她的冷漠,而今又竟是不凉如斯!顿时气塞胸中,焦 急怨愤之情纠结一片,但觉心头麻木,四脚酸软,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听得石天铎也打了一个哈哈,淡淡说道:“我知道你已练成达摩剑术,既然苦苦要估 量小弟,石某没奈何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要知石天铎也是一代大侠,若再退让,那就与身 分悠关。云舞阳已把他逼到了不能回转的地步。 月亮沉西,已是五更时分,两人一声不响的走出院子,但听得“嗖”的一声,云舞阳宝 剑出鞘,寒光电射,低声道:“天铎,我不是成心占你的便宜,掌上的功夫是你远胜于我, 我只好动用兵刃。这把剑乃是断金切玉的宝剑,你小心了。”石天铎道:“多谢提点,客不 潜主,请进招吧!” 云舞阳手捏剑决,蓦地一声长啸,昆仑剑扬空一闪,一招“流星赶月”,剑尖晃动,抖 出了三朵剑花,左刺“白海穴”,右刺“乳突穴”,中刺“珠飒穴”,虽然还及不上七修道 人一招七式,连刺七处穴道的快捷无伦,但这一剑刺出,飘忽莫测,似左似右似中,叫人无 可捉摸,那奇诡变幻,却又远在七修剑法之上了。 石天铎吃了一惊,想道:“达摩剑法,果然非同小可!”横笔一封,但听得“当”的一 声,火星四溅,石天铎用了一个“轴”字诀,笔尖一搭剑身,将云舞阳的宝剑弹出外门,但 觉虎口发热,判官笔几乎拿捏不住!说时迟,那时快,云舞阳长剑一圈,消去了石天铎力 劲,一招“玉带围腰”,剑光如环,拦腰疾卷,石天铎反手一掌,铁笔横封,以攻为守,奋 方连解三招。 只听得飒飒连声,与风声相应,精芒冷电,盖过了星月微光。云夫人倚窗观战,端的是 透骨伤心,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好友,而令却竟然以性命相拼,更难 堪的是:自己也被卷入旋涡,若然上前劝解,无异火上加油,事情只有更坏!云夫人越看越 是伤心,伤心到了极点,反而一片茫然,脑子里空荡荡,也不知想些什么,但觉身如槁木, 心似死灰,索性闭了眼睛,任由他龙争虎斗! 忽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叮当密响,云夫人不由自己的又睁开了眼睛,但见云舞阳一 招“神龙入海”,剑光横掠,逼得石天铎的判官笔硬接硬架,虽然石天铎在硬接硬架之中, 还是用了极上乘的卸力巧劲,剑光掠过,那精铁所铸的判官笔已是断了三处缺口。 不但云夫人看得惊心动魄,陈玄机暗中偷听,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紧张中暗暗惋惜: 这两人乃是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高手,石天铎以前的名气在云舞阳之上,但云舞阳如今已练 成了达摩剑法,谁高谁低,非经较量,就不得而知了。这两大高手的拼斗,一生中也未必有 此机缘能见一次,可惜陈玄机却只能以耳代目,那些神奇的招数,只能在兵器碰击声中想像 得之。 云夫人心不欲观,眼睛却是不由自主,但见云舞阳一剑快似一剑,三十招过后,竟把石 天铎全身笼罩在剑光之下。云夫人大是吃惊,又禁不住暗暗诧异。这两人武功的深浅只有她 最为知道,论理说来,她丈夫的剑法虽极神妙,石天铎也不该在三十招之内,便颓势毕呈! 只听得又是几声叮叮当当的连声响,云舞阳剑势如环,将石天锋的铁笔又削去了一片, 忽地跳出圈子,按剑喝道:“石天铎你上来之时未用全力,如今你见识了我的剑法,我云舞 阳可是要你让的么?再来打过,仔细接招!”长剑一起,慢慢地划了半个圆弧,待得话声说 完,“刷”的又是一剑刺出! 石天铎与云舞阳同时出身,同事一主,二十年前并肩作战,曾经患难,情如手足;这次 虽然被云舞阳逼得动手,心中伤痛之极,上来之时,确是未尽全力,哪知云舞阳的剑术已经 练成,威力奇大,高手比斗,岂容得丝毫退让?初接招时,稍稍踌躇,便被云舞阳抢尽上 风,几乎伤在他的昆吾剑下! 眼见云舞阳的剑锋又到,寒气沁肌,锐风刺骨,剑势比适才还凌厉几分。石天铎知道若 还退让,那就是有死无生,只好奋发全力,“呼”的一掌扫出,同时判官笔一个盘旋,幻出 了千重笔影,六招一过,连点云舞阳的三十道大穴,双方都是抢攻,登时杀得个难分难解! 陈玄机心中暗暗叹服:这云舞阳确是一代武学大师的身份,在此等性命相扑之际,也不 肯占强敌的丝毫便宜。其实陈玄机以耳代目,他哪里知道云舞阳这番做作,其中别含深意。 云夫人这时也看出了石天铎初上来时是有意相让,她深知丈夫的为人,禁不住心中感 慨,想道:“石天铎倒是还有旧时情份,他却招招狠辣,分明是有着‘双雄不并立’的念 头,存心要把石天铎置于死地了。他既然看出石天铎上手之时相让,何以要等到三十招之后 方才揭破,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呀,想不到他对妻子也藏有机心。” 要知云舞阳在占尽上风之际,方让对方喘息,重振旗鼓,表面看来是慷慨大方,实则他 在三十招之中,乘着石天铎上手之时的退让劣势,强攻猛打,不但消籍了石天铎的不少真 力,而且将他的判官笔损了几处缺口,又削钝了他的笔锋,教他的“神笔”威力打了折扣, 已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他这样做作,确是想做给妻子看的。他也知道妻子迟早会看出石天铎 有意相让,故此在占了便宜之后,便逼石天铎全力施为,然后杀了他,这才显得出自己确是 天下第一条好汉,才叫妻子佩服。岂料他这番机心,却反被妻子看破! 云舞阳自恃剑法,又兼占了便宜之后,精神倍长,原以为取胜并不艰难。哪知石天铎这 十多年来,武功也并未曾丢下,铁掌神笔的招数比二十年前越发神妙了!但见他掌挟劲风, 笔点穴道,掌力阳刚,笔法阴柔,饶是云舞阳一剑快似一剑,他招招扣得紧密,云舞阳竟无 法再占半点便宜。 斗转星移,玉免西堕,院子内已是曙光微现,两大高手斗了一百来招,兀是旗鼓相当, 半斤八两,这时大家都杀得性起,高呼酣斗,再没有半点容情!陡然间但见石天铎掌法一 变,一掌接着一掌,刚猛无伦,掌力催紧,势如排山倒海,荡得云舞阳的剑光四处流散,而 那支判官笔也如狂风骤雨般的疾点疾戳,直把云夫人也看得胆战心惊! 云舞阳一声长啸,叫道:“三十六手天罡掌法,威力果是雄奇!但若说便能冠绝武林, 只怕也还未必!”反剑一劈,劲风激荡,声如裂帛,那流散的剑光,重又凝聚起来,匹练般 的横卷过去。但见他剑尖上好像顶着千斤重物一样,东一指,西一划,似是吃力非常,剑势 也比前缓慢了许多,但剑锋所到之处,力道却是非同小可,石天锋运掌成风,配以神笔的连 环巧打,也不过堪堪抵挡得住。 石天铎的“天罡三十六掌”,越到后来,越为厉害,云舞阳的剑法也愈出愈奇,真力贯 注剑尖,霍霍展开,竟隐隐似闻风雷之声。但见掌风剑影,此往彼来,枝叶纷飞,梅花雨 落,不消多久,那几树盛开的梅花,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株干!不是给掌风扫落,便是给剑 锋削断了。 云夫人吸了一口凉气,想道:“他对这几株梅花,珍爱之极,而今竟不惜使出达摩剑法 中最威猛的伏魔式,摧毁梅枝,显见是杀机已起了!”心中焦急,却是毫无办法阻止! 转眼之间,又斗了二十来招,石天铎已使到天罡掌法最后三掌,这三掌是天罡掌法中的 精华所聚,威猛无伦,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条粗如人臂树枝应手而折,掌力奔雷般劈 至,剑光倏的又被震散,有如波心荡月,闪起了点点银光,又如黑夜繁垦,殒落如雨! 云舞阳吃了一惊,心道:“彭和尚当年和他最为知已,听说曾传授他玄功要诀,看来这 一掌的威力,不逊于彭和尚当年!”心念未已,“砰”的一声,石天铎的第二掌又已劈到, 云舞阳回剑防身,但听得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剑尖竟是被掌力震荡得晃动不休! 说时迟,那时快,石天铎的第三掌又至,适才那两掌威势猛极,这一掌打出,却是无声 无息,云舞阳怔了一怔,突地心中一凛,但觉那掌力有如暗流急湍,力可吞舟,饶是用了千 斤坠的“重身法”,也禁不住跟着他的掌力旋转,脚步一啬跌倒地上! 云夫人大惊失色,惊叫之声,还未及呼出,但见云舞阳闪电般的在地上打了几个盘旋, 剑尖倏的上挑,陡然间一跃而起,只这一起一伏的刹那之间,他已接连使出七手怪招,将石 天铎的极刚猛的掌势尽都消解。 再看之时,形势大变,但见云舞阳活像一个醉汉,脚步跄跄踉踉,一把宝剑指东打西, 指南打北,看似毫无章法,实是奇妙绝伦,倏然而来,寂然而去,当真是到了意在剑先,动 如脱兔,静如处子的极上乘境界!云夫人也懂得达摩剑法,也料不到丈夫竟然练得精妙如 斯!原来他这种剑法乃是穷十八年之力,在精熟了达摩剑法之后,揣摩变化出来的,连妻子 面前,也从没有使过! 石天铎竟被这剑法逼得连连后退,但他虽居劣势,步法掌法,仍然丝毫不乱,只见他踏 着五行八卦方位,进退趋避,中规中矩,横掌护胸,出笔攻敌,刹那之间,又过了三二十 招! 原来云舞阳熟知石天铎的武功底细,知道他曾得彭和尚的传授,在内力的深厚上,自己 殊难与之相比,所以一开始未敢使出这路剑法,只是想尽办法消耗他的真力,待到石天铎的 三十六手天罡掌法堪堪使尽,锐气已折,渐近衰竭之际,这才突然而起,使出杀手绝招! 三十招过后,云舞阳的剑招越逼越紧,石天铎的掌力圈子也越来越收编了。但这两人都 是绝顶高手,在此消彼长的变化时机,微妙之极,连云夫人也未曾看得出来。但见丈夫的剑 势如虹,似已立于不败之地,但还料不到石天铎已是危机暗伏,性命已悬于呼吸之间。 再过数招,只听得“刷”的一声,石天铎肩头中了一剑,接着“砰”的一声,云舞阳也 中了他的一掌,云夫人骇极而呼,以为这两人必定同受重伤,而石天铎的掌力有开碑裂石之 能,丈夫所受的伤必然更重。哪知转眼之间,这两人又已斗在一起,云舞阳的剑法虽然稍 弱,而石天铎的掌法却更为迟滞,看来竟是石天铎所受的伤较重!原来石天铎这时已是气衰 力竭,掌力早已减了一半,云舞阳是故意拼着受他一掌,乘机将他刺伤的。 这一场恶斗看来已是渐近尾声,远不及先前的猛烈了。但云夫人心中的着急,那却是比 先前沉重得多,只怕不久之前还与自己倾吐谈心的石天铎不久就要血染尘土,想起适才石天 铎的闲话家常,忽然起了一个极奇怪的念头:“我只道我已可怜,那石天铎的妻子,从来未 得过丈夫的情爱,连丈夫的心事也半点不知。若然石天锋今晚死了,她还要替他抚孤养家, 独守空闺,期待实已毫无希望的丈夫的音讯,岂不是比我更可怜,何况她又不懂武功,石天 铎的儿子谁为他抚养成材。”心中打了一个寒噤,正待不顾一切,奋身而出,忽听得云舞阳 一声叱咤,石天铎的那支判官笔断为两截,云夫人刚叫得一声“舞阳!”石天铎已是翻身仆 地,再爬起时,身上满是血花!云舞阳那一道剑光过处,竟在他身上刺了十八道伤口! 但见石天铎颤巍巍的走了两步,惨然笑道:“舞阳兄,从今之后,你的武功天下第一, 世上无人再可与你争锋,小弟祝贺啦!”力竭声嘶,话一说完,立刻又栽倒了!云舞阳眼光 一瞥,忽见他肩头上衣服被剑尖挑开之处,遍布黑点,禁不住失声叫道:“咦,原来你受了 蒲坚的毒爪之伤!”这才知道石天铎是受伤之后,强运内功,一面抵御体内的毒气,一面与 自己动手的,若然他未受伤,这胜负还真难料! 云舞阳叫了两声,可是石天铎已永远不会答应了!云舞阳手把宝剑,怔怔的说不出半句 话来,他除了心目中最大的劲敌,换来的却只是内疚与凄凉! ------------- 重庆雪儿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还剑奇情录》——第六回 凤泊鸳飘 梁羽生《还剑奇情录》 第六回 凤泊鸳飘 残星明灭,晓露沾衣,院子里静寂如死,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起来,忽听得嘤 嘤的哭泣之声,似利针一样刺穿了寂静的空气,云舞阳眼光一瞥,只见他的妻子捧着画卷, 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树边的月牙洞门,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刹那间,云舞阳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宝珠”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 了数十百遍,却是叫不出来。云夫人从石天锋的尸体旁边走过,说道:“天铎,你放心,这 卷画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我要看待你的儿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 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但听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云舞阳茫然 失措,抬起头来,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见了。 好久,好久,云舞阳才叫出声来,那是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但还有比妻子出走令 他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他刚刚移动脚步,却见他的女儿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正倚在 老梅树上,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 认识他似的! 云舞阳吃力叫道:“素素!”云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害 怕的东西,倒退三步,忽地尖声叫道:“我都听见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云舞阳全 身战抖,蓦然叹了口气,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谁?叹英雄之迟暮兮,胜亦 何喜?败亦何悲?伤浮生之易逝兮,凤泊鸳飘兮我谁与随?”歌声渐远渐寂,云素素心酸泪 咽,不由自己的失声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听不见了。 云素素倚着梅枝,伤心痛哭,忽地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一个极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素素,素素,你别哭啦!”云素素抬起头来叫了声“玄机!” 泪下得更多了。 陈玄机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有掏出丝巾,轻轻给她拭泪。过了一会,云素素抽噎说 道:“呀,我的爹爹!可恨的爹爹,可怜的爹爹!玄机,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把爹爹当做这 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陈玄机道:“当今之世,的确无人是你爹爹敌手!” 云素素道:“不错,从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确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经破碎 无遗!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父的剑谱,逼走了我的母亲,杀了他的 好友,囚禁了上官天野,还要替那个什么锦衣卫指挥捉拿他旧日的同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啦!” 陈玄机道:“囚禁上官天野?嗯,上官天野现在哪儿?”云素素道:“我昨晚已见过上 官天野了,许多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这两日来我也见到听到了一些事情,我相信上官天野 没有骗我。嗯,我爹爹真是那样一个坏人?” 陈玄机将云素素紧紧抱着,但见她眼光中充满凄苦。呀,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儿女 对父母失望更为令人心痛?陈玄机无法慰解,禁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说道:“也不 全是你父亲的错。”云素素诧道:“你不是要行刺他的?”陈玄机叹道:“这些是是非非, 只怕一时之间实是难明。”抬头一望,阳光已经照进院子,陈玄机满心怅惘,轻轻放开了云 素素的双手,站了起来。 云素素道:“我妈妈走了,我爹爹走了,你也要走了。”陈玄机道:“嗯,你叫我走我 便走!”云素素突然又抽噎叫道:“好,你走吧!”陈玄机怔了一怔,道:“素素,你真的 要我走?”云素素道:“我不愿你走,但我更不愿别人恨我!” 陈玄机诧道:“什么?”云素素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心上的人儿,那是一位世上顶顶 可爱的姑娘。”陈玄机失声笑道:“世上哪能有比你更可爱的姑娘?这话大约是上官天野说 的。”云素素道:“上官天野何必要对我说假。” 陈玄机笑道:“那位姑娘是上官天野心目中顶顶可爱的姑娘,我心目中顶可爱的姑娘只 有你!”云素素眼睛充满疑惑,轻轻说道:“真的?”陈玄机道:“上官天野爱那位姑娘胜 于爱他自己。他却以为我和那位姑娘结合会是一段美满姻缘,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这么想 过。我屡次对他说他都不信,素素,难道你也不相信我么?” 云素素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彩,道:“怪不得上官天野骂我,原来他是怕我破坏了你们美 满的姻缘。”陈玄机道:“好,咱们一同去见他,将他放出来。”云素素道:“不,他不肯 走!”陈玄机道:“什么,他不肯走?”云素素道:“是呀,他昨晚说,就是我爹爹请他出 来,他也不走。” 陈玄机心中大疑,道:“为什么你放他他也不走?这人的脾气真怪。”云素素忽地低头 说道:“我喜欢他这个脾气。嗯,玄机,你也能像他一样么?”陈玄机诧道:“要我像 他?”蓦地心中雪亮,柔声说道:“是的,我也会像他对那位姑娘一样对你。我爱你胜于爱 我自己。要不然我昨晚也不会偷偷的来啦!” 云素素又喜又羞,娇呼一声,被陈玄机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云素素嗔道:“我喘 不过气来啦。”陈玄机一笑放松了手,道:“素素,请你带我一同看上官天野去。” 云素素整了一下衣裳,牵了陈玄机的手,走出后门,经过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没多 久就走到一个山洞的前面,洞口两扇厚木大门紧紧关着。云素素道:“这个山洞我爹爹将它 布置作练功的静室,我也是昨晚才第一次偷进去的。上官天野就被囚禁在里面。”走到前 面,云素素道:“你将门上的铁环左转三转,右转三转,门就开了。”陈玄机正想依法施 为,手触木门,忽觉木质有异,轻轻一推,那两扇大门竟然倒下,碎裂成无数小块,就像纸 糊的一般!云素素失声叫道:“咦,这是怎么搞的?” 这两扇木门乃是用贺兰山中的橡木所制,木质坚厚,就是用刀斧来斫也要费很大的力 气,然而现在竟是轻轻一推便像纸糊般的倒塌了,而且云素素昨晚来过,这门还是丝毫没有 异状。 云素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陈玄机面上一瞧,只见他的脸上也是充满了骇异的 神色!两人同时伸手触那碎裂的门板,但觉木质松软,稍一用力,便被捏成粉屑。陈玄机 道:“这是被内家掌力所震荡的。弄坏大门的这个人想是有意显露神通,把厚木的内部都破 坏了,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云素素道:“不错,这是被内家掌力所震荡的。然而当今 天下,谁有这种内家掌力?” 陈玄机一想:要是石天铎没死,这事情石天铎也可以做得到,然而听石天铎昨晚与云夫 人所说的话,他乃是一心为少主之事而来,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有上官天野其人,这里的事情 断不会是他所做。 云素素道:“玄机,你想什么?”陈玄机道:“素素,你昨晚是什么时候来的?” 云素素道:“大约是靠近四更的时分来的。” 陈玄机自言自语道:“嗯,那个时候他已经和石天铎开始动手了。”云素素奇道:“你 是怎么个想法?竟会想到我爹爹的头上来。难道他还会弄坏他自己的练功静室的大门。再说 他若要放人他不会开么?” 陈玄机道:“是呀,所以这才奇怪!”云素素一想,这两扇门既不是石天铎弄坏的,那 么,这岂不是当今天下还有一个人足可与自己的父亲抗手争锋,而且他这番做作更分明是向 自己的父亲挑衅。 陈玄机道:“咱们进去再说。呀,天野可不知怎样了?喂,天野,天野,上官兄,你, 你怎么啦?”石洞里杳无人息,陈玄机心急如焚,还以为是上官天野受了重伤,赶忙三步并 作两步的走进里面搜索,这山洞虽然也颇幽深,但洞口大门已破,朝阳射进洞来,一切景物 都可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上官天野的影子! 云素素这一惊比适才更甚,喃喃说道:“他说过的,若不是他自己打出此洞,谁也请不 动他,就是埋骨荒山也决不受人怜悯!”陈玄机心头一动,抬头看时,但见四面石壁都画有 各种各样的击剑姿势与练功图式,以陈玄机这样的武功,看上去亦自觉得深奥难明。 即算上官天野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也绝对没有这等功力可以破门而出,那么,这两扇 门究竟是谁弄坏的?陈玄机怔了怔的看着壁上的图式,好像要从图式中参透什么,忽地问 道:“素素,你是怎么见着上官天野的,他还和你说了些什么话来?” 云素素道:“我自幼生长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见面,就是有时下去打猎, 足迹也不出周围五十里内,却不知怎的,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 陈玄机道:“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 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云素素粉脸微红,轻轻说道:“昨晚我喂了你的白 马,想起你来,跑到山上弹琴,你听得见么?”陈玄机道:“我就是被你的歌声引来的。原 来你对我的忆念深厚如斯,但愿从今之后,咱们永不再分开了。” 云素素轻掠云鬃,低眉一笑,避开了陈玄机的的目光,往下说道:“我一面弹琴,一面 想起你来。想起你要行刺我爹爹,我心中无限恐惧。我不是怕你伤害了他,我爹爹说的,你 若要和他打个平手,最少也还得十年。我是害怕,害怕我一向崇拜的爹爹,莫非真是个坏 人。我又害怕你日后碰见了他,若然我不在旁边,他就会杀了你,我又联想起这两天来看见 听见的一些事情,我爹爹做的都好像出乎常理之外,尤其是不归还剑谱还要把上官天野囚禁 起来。” “呀,我爹爹对你不好,我心里头也感到羞愧,我怀着赎罪的心情总想做一些令你喜欢 的事情。我喜欢你,也就连带喜欢那些对你好的人。我禁不住又想起上官天野来,他冒了那 么大的险,还宁愿舍了掌门,不要剑谱,将你交换出来,我想你也一定想救他出来的。” 陈玄机道:“上官天野是我生平的第一知已,但他还不能像你一样的看得透我的心。真 奇怪,你样样的想法都与我相同,好像咱们的心里是连在一起的。”两人的手不知不觉的又 紧握起来,那是两心相知的喜悦。 只听得云素素轻轻叹了口气往下说道:“我爹爹极是爱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要反对 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来打开了这两扇大门。我要放上官天野出去。我也害怕他 那股凶霸霸的神气,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误会,动手打我,我也决不还手打他。” 陈玄机道:“妹子,你真好!”但觉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像她这样正 直无邪的女人。 云素素续道:“他初见我时,果然对我很凶,但却没有动手打我。他听了我的话后,忽 然颤抖起来,说是料不到我会这样喜欢你。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起初带笑,接着就哭起来, 跟着便骂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的人儿?” 陈玄机笑道:“这个误会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了。他还有些什么话?”云素素道:“我 忍着委屈,忍着悲痛,让他骂了一顿,仍是好好的跟他说:你想要剑谱,我偷给你。你走了 吧,我还告诉他你已经平安无事脱身了,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取了剑谱趁我爹 爹没有回来,马上便走。哪料他又大发脾气。” 陈玄机笑道:“上官天野就是这个火爆的性儿不好。”云素素道:“他说剑谱本来是他 们武当派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窃取?他说除非是他打赢了我的爹爹,要我爹爹心悦诚服 的还他,否则我送,他也不要。要他偷走,那更誓死不为。除非是有朝一日,他凭着自己的 功力打出去。他还冷笑道:‘你爹爹故意做出慷慨大方,好像是有意要成全我,我可不领他 的情,这剑谱本来就是我的’。我可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玄机听到此外,心中早已了然,笑道:“你看四壁所画的图式,是不是达摩剑式?” 云素素道:“达摩剑法我只学了三成,看来我所学的招式这壁上都有,想必是了。还有这些 练功的图式,我也只认得一指禅的功夫。嗯,我明白啦,我爹爹竟是将他毕生苦学的心得, 都写在这上面啦,若能参透这壁上的武功,实胜于仅得一部达摩剑谱。敢情他将上官天野关 在这里,就是有意让他学的。怪不得上官天野他、他不肯定。”说到此处,益增疑惑,因为 上官天野毕竟还是走了。 陈玄机也道:“照上官天野的性格,他既然说过誓死不走,那就算山崩地裂,这石洞塌 了,他也决计不肯出来。如今他却突然不见,这事情当真奇怪。”两人谈了一会,百思莫得 其解,陈玄机闷闷不乐,云素素道:“他既然走了,咱们耽在这儿也是无益,不如回家去 吧,你肚子也该饿啦。” 两人又回到那庭院之中,但见断砖碎石,败叶残枝,乱红混溷,飞絮沾泥,把一个景致 清幽的庭院,竟变成了险风惨惨,荒芜杂乱的地方,陈玄机黯然说道:“借一把花锄给 我。”云素素递过花锄,早知其意,说道:“劳烦你了,我换过衣裳再给你弄两样小菜。” 陈玄机掘开泥土,将石天铎草草掩埋,又把那些残枝败叶落花都扫作一堆,也一并葬 了,想起石天铎一代武学大师,竟尔埋骨荒山,心中无限感慨。 抛下花锄,回头一望,只见云素素已换了一身新衣,倚在门边,忽地“噗嗤”笑道: “你呆呆的看着我干吗?难道还不认识我么?”陈玄机道:“你这身装束——呀,真美!” 似是赞叹,语调之中却充满惶惑。 云素素道:“怎么?我这身衣裳是爹爹画了图样,教我裁剪的,听说是三十年前流行的 装束。这双凤头镶珠的鞋子,听说现在也很少人穿了。”陈玄机讷讷说道:“我母亲也有这 样的衣裳鞋子,她收拾箱笼时我曾经见过,我也从未见她穿过。”云素素怔了一怔,好久才 说道:“既然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装,那么与你母亲的相同也并不出奇。”说是这样说了, 其实她的心中亦自起了疑云。 云素素将饭菜端到书房,那两样小菜又是陈玄机平素爱吃的,陈玄机本来是要称赞她 的,这时但觉心烦意乱,竟连“多谢”这两个字也忘记说了。 云素素道:“你想什么?”陈玄机茫然的抬起头来,涩声说道:“没什么。”云素素格 格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母亲,那一天你在睡梦中也叫她呢。你母亲真好福气,有你这样 一个孝顺的儿子。”突然想起自己出走了的母亲,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陈玄机轻轻抚着她的头道:“我母亲她一定喜欢你。从今之后,我在这世界上有两个至 亲至爱的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你。”云素素泪珠滚滚而下,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羞 涩笑道:“刚刚换过衣裳,又给泪痕沾污了。”陈玄机道:“是啊,谁叫你这么爱哭,谈些 大家喜欢的话吧。”云素素道:“嗯,你那天说你家中的书房也像我家一样,可惜如今我家 中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几时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 陈玄机心头一震,记得那一天在这书房中刚刚醒来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的家,但那一天 仅仅是心中疑惑而已,这次听云素素再度提起,不知怎的,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 不祥之兆,越看越感到这书房里透着古怪,心头上好像有一层阴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云 素素道:“咦,你好似害怕什么?”陈玄机忽地跳起来道:“在你的家中,我真是有点害 怕。素素,你愿意跟我走么?”云素素抿嘴笑道:“我自然跟你。”陈玄机吁了口气,只觉 云素素软绵绵的身躯已倒进他的怀中。 陈玄机正自陶醉,忽听得有一个极其冷峻声音说道:“放开我的女儿!”云素素这一惊 非同小可,跳起来一看,只见她的父亲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就站在他们身前不到三尺之 地,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右掌已在慢慢的举起。 云素素叫道:“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吧!”云舞阳那只手掌停在空中,过了半晌, 又慢慢放下,叹口气道:“我还有什么心情杀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那语调丝毫不像父亲命令女儿,却像是央求一个朋友。云素素突然觉得在他父亲那张好像漠 无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爱的光辉,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说道:“玄机,你就出去一会 儿。” 书房中两父女面面相对,互相凝视,本来是最熟识的人,却摹地有了陌生的感觉,过了 片刻,两人眼光都越来越柔润了。云舞阳道:“我这一生中只有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可以 舍掉一切,舍不了你。”云素素道:“爹,我知道。” 云舞阳道:“你母亲走了,这十几年来我知道她的心里难受,其实我的心也何尝不难 受。这个家我本来也不想要了,有一些话,如果我不对你说,我死了也不心安。说了之后, 你认我是你父亲也好,不认我是你父亲也好,都由得你。”云素素抬起头道:“爹爹,你说 吧。女儿也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