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杀手 🥳
第一章 奇人之约
一 杜七的手放在桌上,却被一顶马连坡大草帽盖住。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帽子盖住自己的手。 杜七当然不止一只手,他的右手里拿着块硬馍,他的人就和这块硬馍一样,又干、又 冷、又硬!这里是酒楼,天香楼。 桌上有菜,也有酒。 可是他却动也没有动,连茶水都没有喝,只是在慢慢地啃着这块他自己带来的硬馍。 杜七是位很谨慎的人,他不愿别人发现他被毒死在酒楼上。 他自己算过,江湖想杀他的人至少有六百七十位,可是他现在还活着。 黄昏,黄昏前。 街上的人很多,突然有一骑快马急驰而来,撞翻了三个人,两个摊子,一辆独轮车。 马上人腰系长刀,精悍矫健,看见了天香楼的招牌,突然从马鞍上飞起,凌空翻身,箭 一般地入了酒楼。 楼上一阵骚动,杜七没有动。 佩刀的大汉看见杜七,全身的肌肉都似乎立刻僵硬,长长吐出口气,才大步走过来。 他并没有招呼杜七,却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赤红的脸突然 苍白,喃喃道:“不错,是你。”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的大汉手一翻,刀出鞘,刀光一闪,急削自己的左手。 两截血淋淋的手指落在桌上,是小指和无名指。 佩刀大汉苍自的脸上冷汗雨点般滚落,声音也已嘶哑:“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佩刀大汉咬了咬牙,突又挥刀。 他的左手也掉在桌上。他竟一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走!” 佩刀大汉的脸色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却又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就踉跄着冲了了酒楼。 这大汉行动矫健、武功极高,为什么往他帽子里看了一眼,就心甘情愿地砍下自己一只 手?而且还像是对杜七很感激? 这帽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没有人知道。 黄昏,正是黄昏。 两个人匆匆走上了酒楼,两个锦衣华服,很有气派的人。 看见他们,酒楼上很多人都站起来,脸上都带着尊敬之色,躬身为礼。 附近八里之内,不认得“金鞭银刀,段氏双英”的人还不多,敢对他们失礼的人更没有 几个。 段氏兄弟却没有招呼他们,也没有招呼杜七,只走过来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一角,往帽子 里看了看,脸色突然苍白。 兄弟两人对望了一眼,段英道:“不错。” 段杰已经垂下手,躬身道:“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不动,段英、段杰也都不敢动,就像呆子般站在他面前。 又有两个人走上酒楼,是“丧门剑”方宽,“铁拳无敌”铁仲达,也象段氏兄弟一样, 掀开草帽看了看,立刻躬身问:“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所以他们就只好站着等,他若没有吩咐,就没有人敢走。 这些人都是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为什么往帽子里看了一眼后,就对他如此畏惧?如此 尊敬? 难道这帽子里竞藏着种可怕的魔力? 黄昏,黄昏后。 酒楼上已燃起了灯。 灯光照在方宽他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流着汗,冷汗。 杜七还是没有吩咐他们做一点事,他们本该觉得轻松才对。 可是看他们的神色,却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大祸临头一样。 夜色已临,有星升起。 楼外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尖锐而凄厉,就像是鬼哭。 方宽他们的脸色又变了,连瞳孔部似已因恐惧而收缩。 杜七没有动。 所以他们还是不敢动,更不敢走。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响,屋顶上同时被撞破了四个大洞。 四个人同时落了下来,四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鲜红的扎脚 裤,用一根金光闪闪的腰带围住,腰带上斜插着十三柄奇形弯刀,刀柄也闪着金光。 这四条修长魁伟的大汉,落在地上却身轻如棉,一落下来,就守住了酒楼四角。 他们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 就在大家全部注意着他们的时候,酒楼上又忽然多了个人。 这人头戴金冠,身上穿着件织金锦袍,腰上围着根黄金带,腰带上也插着柄黄金弯刀, 白白的脸,圆如满月。 段氏双英和方宽他们也是目光如炬的武林高手,竟没有看出这个人是从屋顶上落下来 的,还是从窗外掠过来的。 但他们却认得这个人。 南海第一巨富,黄金山上的金冠王,王孙无忌。 就算不认得他的人,看见他这身打扮、这种气派,也知道他是谁。 杜七没有动,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王孙无忌却已走过来,俯下身将桌上的草帽掀起了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忽然松了口 气,道:“不错,是你。” 他本来显得很紧张的一张脸,此刻竟露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忽然解下腰上黄金带,将 带扣一拧,黄金带中立刻滚出十八颗晶莹圆润的明珠。 王孙无忌将这十八粒明珠用黄金带围在桌上,躬身微笑,道:“这够不够?” 杜七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这时黑暗中的吹竹之声已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王孙无忌笑得已有些勉强,举手摘下了头上的黄金冠,金冠上镶着十八块苍翠欲滴的碧 玉。 他将金冠也放在桌上:“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也不开口。 王孙无忌再解下金刀,刀光闪厉,寒气逼人眉睫:“这够不够?” 杜七不动。 王孙无忌皱眉道,“你还要什么?” 杜七忽然道:“要你右手的拇指!” 右手的拇指一断,这只手就再也不能使刀,更不能用飞刀。 王孙无忌的脸色变了。 但这时吹竹声更急、更近,听在耳里,宛如有尖针刺耳。 王孙无忌咬了咬牙,抬起右手,伸出了拇指,厉声道:“刀来!” 站在屋角的一条赤膊的大汉立刻挥刀,金光一闪,一柄弯刀呼啸着飞出,围着他的手一 转。 一根血淋淋的拇指立刻落在桌上。 弯刀凌空一转,竟已呼啸着飞了回去。 王孙无忌脸色发青:“这够不够?” 杜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什么?” 王孙无忌道:“要你杀人。” 杜七道:“杀谁?” 王孙无忌道:“鬼王。” 杜七道:“阴涛?” 王孙无忌道,“是。” 方宽、铁仲达、段氏双英,却已都不禁耸然失色。 “鬼王”阴涛,这名字的本身就足以震散他们的魂魄。 这时吹竹声忽然一变,变得就像是怨妇低泣,盲者夜笛。 王孙无忌低叱一声:“灭烛!” 酒楼上灯火辉煌,至少燃着二十多处灯烛。 四条赤膊大汉突然同时挥手,金光闪动,刀风呼啸飞过,灯烛突然同时熄灭,四面一片 黑暗,黑暗中忽然又亮起了几十盏灯笼,在酒楼外面的屋脊上同时亮起。 惨碧色的灯火,在风中飘飘荡荡,又恰恰正像是鬼火。 王孙无忌失声道:“鬼王来了!” 晚凤凄切,惨碧色的灯光照在人面上,每个人的脸都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看来竟也仿 佛是一群刚从地狱中放出的活鬼。 缠绵悲切的吹竹声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阴惨惨的冷笑:“不错,我来了。” 五个字说完,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过,送进了一个人来。 一个长发披肩,面如枯蜡,穿着件白麻长袍,身材细如竹竿,竟真的像是被风吹进来 的,落到地上犹在飘摇不定。 他的眼睛也是惨碧色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王孙无忌,阴恻恻笑道:“我说过,你已死定 了!” 王孙无忌突也冷笑:“你死定了!” 阴涛道:“我?” 王孙无忌道:“你不该到这里来的,既然已来了,就死定了!” 阴涛道:“你能杀我?” 王孙无忌道:“我不能。” 阴涛道,“谁能?” 王孙无忌道,“他!” 杜七还是没有动,连神色都没有动。 鬼王阴涛一双碧嶙嶙的眼睛已盯住了他:“你能杀我?” 答复很简单:“是!” 阴涛大笑:“用什么杀?难道用你这顶破草帽?” 杜七不再开口,却伸出了手,右手,慢慢地掀起了桌上的草帽。 这帽子下究竟有什么? 帽子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手。 左手。 手上却长着七根手指。 手很粗糙,就像是海岸边亘古以来就在被浪涛冲激的岩石。 看见这只手,鬼王阴涛竟像是自己见到了鬼一样,耸然失色:“七杀手!” 杜七不动,不开口。 阴涛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你最好少管闲事。” 杜七道:“我已管了。” 阴涛道:“你要怎么样?” 杜七道:“要你走!” 阴涛跺了跺脚,道:“好,你在,我走。” 杜七道:“留下头颅再走!” 阴涛的瞳孔收缩,突然冷笑,道:“头颅就在此,你为何不来拿?” 杜七道:“你为何不送过来?” 阴涛大笑,笑声凄厉。 凄厉的笑声中,他的人突然幽灵般轻飘飘飞起,向杜七扑了过来。 他的人还未到,已有十二道碧嶙嶙的寒光暴射而出。 杜七右手里的草帽一招,漫天碧光突然不见,就在这时,阴涛的人已到,手已多了柄碧 嶙嶙的长剑,一剑刺向杜七咽喉。 这一剑凌空而发,飘忽诡异,但见碧光流转,却看不出他的剑究竟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杜七的手却已抓了出去。 惨碧色的光华中,只见一只灰白色的,长着七根手指的手,凌空一抓,又一抓。 剑影流转不息,这只手也变幻不停,一连抓了七次,突听“叮”的一声,剑光突然消 失,阴涛手里竟已只剩下半截断剑。 剑光又一闪,却是从杜七手里发出来的。 杜七手里已捏着半截断剑,这半截断剑忽然已刺入了阴涛的咽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手。 大家听见惨呼,接着,阴涛就已倒下。 没有声音,没有光。 楼外的灯笼也已经突然不见,四下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死一般的静寂、死一般的黑暗。 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王孙无忌的声音说:“多谢。” 杜七道:“你走,带着阴涛走!” “是!” 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匆匆下了楼。 杜七的声音又道:“你们四个人也走,留下你们的兵器走。” “是!”四个人同时回答,兵器放在桌上,一条鞭、一柄刀、一把丧门剑! 杜七说道:“记住,下次再带着兵器来见我,就死!” 没有人敢再出声,四个人悄悄地走下楼。 黑暗中又是一片静寂,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点灯光亮起。 灯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人本就在楼上独斟,别的客人都走了,他却还没有走。 是个看来很平凡、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正在看着杜七微笑 道:“七杀手,果然名不虚传!” 杜七没有理他,也没有看他,用只麻袋装起了桌上的兵器和珠宝,慢慢地起身下楼。 这中年人却唤道:“请留步。” 杜七霍然回头道:“你是谁?” “在下吴不可。” 杜七冷笑,道:“你也想死?” 吴不可道:“在下奉命,特来传话。” 杜七道,“什么话?” 吴不可道:“有个人想见七爷一面,想请七爷去一趟。” 杜七冷冷道:“无论谁想见我,都得自己来。” 吴不可道,“可是这个人……” 杜七道:“这个人也得自己来,你去告诉他,最好爬着来,否则就得爬着回去。” 他已不准备再说下去,他已下楼。 吴不可还在微笑着,道:“在下一定会将七爷的话,回去转告龙五公子。” 杜七突然停下脚,再次回头,岩石般的脸上,竟己动容!“龙五?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除了他还有谁?” 杜七道:“他在哪里?” 吴不可道,“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相候!” 杜七的脸上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我去!” 二 公孙妙的手并没有放在桌上。 他的手很少从衣袖里拿出来,从不愿让别人看见。 尤其是右手。 公孙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相貌很平凡,衣着也很朴素。 因为他从不愿引人注意。 可是现在他对面却坐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最好的质料,用最好的手 工剪裁的,手上戴着的是至少值一千两银子的汉玉戒指,帽子上缀着比龙眼还大的明珠。 何况他本身长得就已够引人注意,他瘦得出奇,头也小得出奇,却有个特别大的鹰钧鼻 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胡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他的鼻子的确象猎狗一样,总能嗅到一些别人嗅不到的东西。 这一次他嗅到的是一粒人间少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嘴几乎凑在公孙妙耳朵上:“你若没有见过那粒夜明珠,你绝对 想不到那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公孙妙板着脸,道:“我根本不会去想。” 胡大鼻子道:“我从来不看书,万一我想看书的时候,我也情愿点灯,灯油和蜡烛都不 贵。” 胡大鼻子苦着脸,道:“可是我却非把它弄到手不可,否则我就死定了。” 公孙妙道:“那是你的事,你无论想要什么,随时都可以去拿。” 胡大鼻子苦笑道:“你也明知我拿不到的,藏珠的地方,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只有你能 进得去,那铁柜上的锁,也只有你能打得开,除了你外,世上还有谁能将那粒夜明珠偷出 来?” 公孙妙道:“没有别人了。” 胡大鼻子道:“我们是不是二十年的老朋友?” 公孙妙道:“是。” 胡大鼻子道:“你愿不愿意看着我死在路上?” 公孙妙道:“不愿意。” 胡大鼻子道:“那么你就一定要替我去偷。” 公孙妙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从衣袖里伸出他的右手:“你看见我这只手没有?” 他手上只有两只手指,他的中指、小指、无名指,都已被齐根切断。 公孙妙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根小指是怎么断的?” 胡大鼻子摇摇头。公孙妙道:“三年前,我当着我父母妻子的面,切下我的小指,发誓 以后绝不再偷了。”胡大鼻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公孙妙叹道:“可是有一天,我看了八匹用白玉雕成的马,我的手又痒了起来,当天晚 上就又将那八匹玉马偷了回去。” 胡大鼻子道:“我看见过那八匹玉马。”公孙妙道:“我的父母妻子也看见了,他们什 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东西,搬了出去,准备从此再也不理我。” 胡大鼻子道:“你为了要他们回去,所以又切断了自己的无名指?” 公孙妙点点头道:“那次我是真的下了决心,绝不再偷的,可是……过了两年,他又破 了戒。那次他偷的是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白菜,看见了这样东西后,他朝思夜想,好几天都 睡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去偷了回来。公孙妙苦笑道:“偷也是种病,一个人若得了这种 病,简直比得天花还可怕。” 胡大鼻子在替他斟酒。 公孙妙黯然道:“我母亲的身体本不好,发现我旧病复发后,竟活活的被我气死,我老 婆又急又气,就把我这根中指一口咬了下来,血淋淋地吞了下去。” 胡大鼻子道:“所以你这只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 公孙妙长长叹了口气,将手又藏入了衣袖。 胡大鼻子道:“可是你这只只有两只手指的手,却还是比天下所有五指俱全的手都灵巧 十倍,你若从此不用它,岂非可惜。” 公孙妙道:“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过我,现在你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债 主非要你用那颗夜明珠来还不可,因为他也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办好这件事, 他就会要你的命。” 他叹息着,又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却还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这次你真的已下了决心?” 公孙妙点点头,道:“除了偷之外,我什么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来,道:“好,我们走。” 公孙妙道,“到哪里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们到那里去看看,总没关系吧。” 五丈高的墙,宽五尺,墙头上种着花草。 就是这道墙,却很少有人能越过去,可是这一点当然难不倒公孙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过得去?” 公孙妙淡淡道:“再高两丈也没问题。”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号称铁库,所以除了门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没有人, 因为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公孙妙忍不住问道:“那地方真的是铜墙铁壁?” 胡大鼻子点点头道:“墙上虽有通风的窗子,但却只有一尺宽,九寸长,最多只能伸进 个脑袋去。” 公孙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够了。” 他的缩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绝传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进去之后,还得要打开个铁柜,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铁柜上的锁,据 说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打造的,唯一的钥匙,是在老太爷自己手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将这 把钥匙藏在哪里。” 公孙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锁,也绝对不是开不了的锁。” 胡大鼻子道:“你打开过?” 公孙妙道:“我没有,但我确信,世上绝没有我打不开的锁。” 胡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孙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胡大鼻子叹道:“因为,如你一时冲动起来,肯替我进去偷了,却又进不了那屋子,打 不开那道锁,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来的,那么我岂非害了你?” 公孙妙冷笑道:“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的,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并没有激你,我只不过劝你赶快走而已。” 公孙妙道:“我当然要走,难道我还会在这黑巷子里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这里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 来。” 这句活还没有完,他人已掠出两丈,贴在墙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墙头一闪,就 看不见了。 胡大鼻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总是知道老朋友有什么毛病的。 得意虽然很得意,但等人却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开始担心的时候,墙头忽然又有人影一闪,公孙妙已落叶般飘了下来。 “得手了没有?”胡大鼻于又兴奋,又着急。 公孙妙却不开口,拉着他就跑,转了几个弯,来到条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了下来。 胡大鼻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得手的。” 公孙妙瞪着他,突然开了口,吐出来的却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颗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灿烂的珠光,将整条黑暗的巷子都照得发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抓住了这颗夜明珠,立刻塞入了衣服里,珠光隔着衣服 透出来,还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听一个人微笑道:“好极了,公孙妙果然是妙手无双。” 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看来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喜欢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见了这个人,脸色却变了变,立刻迎了上去,双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强 笑道:“东西总算已经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笔债,是不是已可一笔勾消?” 原来这人就是债主,可是债主并不急着要债,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那夜明珠一眼。 难道他真正要的并不是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么? “在下吴不可。”他已微笑着向公孙妙走过来,“为了想一试公孙先生的妙手,所以才 出此下策。至于那笔债只不过是区区之数,不要也无妨。” 公孙妙已沉下脸,道:“你究竟要什么?” 吴不可道:“有个人特地要在下来,请公孙先生去见他一面。” 公孙妙冷冷道:“可惜我不想见人,我一向很害羞。” 吴不可笑道:“但无论谁见到龙五公子都不会害羞的,他从来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为难的 事,也从不说令人难堪的话。” 公孙妙已准备走了,突又回过头:“龙五公子?你说的是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着道:“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龙五?” 公孙妙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惊奇?是兴奋?还是恐惧? “龙五公子想见我?” 吴不可道,“很想。” 公孙妙道:“但龙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龙,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怎么找得到 他?” 吴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会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公孙妙连考虑也不再考虑,立刻便道:“好,我去!” 三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别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颗花生,他一把却抓起了七八十颗。 他的右手比别人大三倍。 花生摊子上写明了:“五香花生,两文钱一把。” 他抛下了三十文钱,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箩筐花生就几乎全被他抓得干干净净。 卖花生的小姑娘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 石重大笑,大笑着将花生全都丢到地上,便扬长而去。 他从来也不喜欢吃花生,可是他喜欢看别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样子。 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出些花样来,让别人过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炒观里,有只千斤铜鼎,据说真的有千斤,寻常十来条大汉,也休想能搬得动 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来时,忽然在街心发现了这只铜鼎,当然不会是铜鼎自己走来的。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将这只铜鼎从山上搬到这里来,这个人一定就是石重。 于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这么大的一只铜鼎摆在街心,来来往往的车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 响。 大家求石重再将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在等到每个人都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石重才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别大的手托住铜 鼎,吐气开声,喝了声:“起!” 这只千斤铜鼎竟被他一只手就托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龙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抛下铜鼎就走,死人也不管了,走了十几步,才回过头来问:“他的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四 七月十五,月圆。 杭州天香楼还是和平常一样,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已座无虚席。 只不过今天却有件怪事,今天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客人,竟全都是从外地来的陌生人, 平时常来的老主顾,竟都被挡在门外。 就连天香搂最大的主顾,杭州城里的豪客马老板,今天居然找不到位子。 马老板已涨红了脸,准备发脾气了,马老板一发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楼的老掌柜立刻赶过来,打躬作揖,赔了一万个不是,先答应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 菜和五十只刚上市的大闸蟹到马老板府上,又附在马老板耳畔,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马老板皱了皱眉,一句活都不说,带着他的客人们扭头就走。 老掌柜刚松了口气,杭州万胜镖局的总镖头“万胜金刀”郑方刚带着他的一群镖师,穿 着鲜衣,怒马而来。 郑总镖头就没有马老板那么讲理了:“没有位子也得找出个位子来。”他挥手推开了好 意的老掌柜,正准备上楼。 楼梯口忽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两个青衣白衫,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没有戴帽子,漆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缎带束住。 居然有人敢挡郑总镖头的路? 万胜镖局里的第一号镖师“铁掌”孙平第一个冲了出去,厉声道:“你们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们不想死。” 孙平道:“不想死就闪开,让大爷们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爷们不能上去。” 孙平喝道:“你知道大爷们是谁?” “不知道。”青衣少年还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无论是大爷、中爷、小爷,最好都不 要上去。” 孙平怒道:“大爷就偏要上去又怎么样?” 青衣少年淡谈道:“大爷只要走上这楼梯一步,活大爷就立刻要变成死大爷。” 孙平怒喝,冲上去,铁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扁平,指尖发秃,铁沙掌的功夫显然已练得不错,出手也极快。 这一掌劈出,掌风强劲,锐如刀风。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刁他的手腕。 孙平这一招正是虚招,他自十六岁出道,从趟子手做到镖师,身经百战,变招极快,手 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却变得更快,他的手刚切出,青衣少年的两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听“噗”的一响,这两根手指竟已像利剑般插入了他咽喉。 孙平的眼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阵痉挛,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 水、大小便一起流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块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怔住了,都像是觉得要呕吐。 他们杀过人,也看过被杀:但他们现在还是觉得胃部收缩,有的已几乎忍不住要吐出 来。 青衣少年慢慢地叠起手帕,淡谈道:“各位现在还不走?” 他的出手虽可怕,但现在若是就这么走了,万胜镖局以后还能在江湖中混么?镖师中又 有两个人准备冲过去。 他们吃的这碗饭,本就是随时都得准备拼命的饭。 但郑方刚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他已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来的这些陌生客,虽然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都没有戴帽子,每个人的头发上都系着条银色的缎带。 这边已有人血溅楼梯,那边的客人却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方则勉强压下了一口气,沉声问:“朋友你高姓大名,从什么地方来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这些事你全部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郑方刚道:“什么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五大帮主,全都到了这里,也只有在 门外站着,若是敢走上这楼梯一步,也得死!” 郑方刚脸色变了:“为什么?” 青衣少年道:“因为有人在楼上请客,除了他请的三位贵客外,他不想看见别的人。” 郑方刚忍不住问:“是什么人在楼上?” 青衣少年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应该想得到。” 郑方刚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嘎声道,“难道是他?” 青衣少年点头道:“是他。” 郑方刚跺了跺脚,回头就走,镖师们也只好抬起孙平,跟着他走。 走出门后,才有人忍不住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郑方刚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长长叹了口气,道:“行踪常在云霄外,天下英豪他第 一。” 五 现在他正坐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椅子上。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瘦削而憔淬,眼睛里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虚弱。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坐的椅子上还垫着张五色班斓的豹皮,腿 上也还盖着波斯毛毡,也不知是什么毛织成的,闪闪的发着银光。 可是他的人看来却己完全没有光彩,就仿佛久病不愈,对人生已觉得很厌倦,对自己的 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满头银发,面色赤红,像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肃立在他身后。这年已垂暮 的老人,身上反而充满了一种雄狮猛虎般的活力,眼睛里也带着种惊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 敢仰视。 可是他对这重病的少年,态度却非常恭敬。无论谁看见他这种恭敬的态度,都很难相信 他就是昔年威镇天下,傲视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横扫南七北六十三省,打败 了天下绿林豪杰,会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经大小百战,从未战败过一次的“狮王”蓝天 猛。 还有一个青衣白衫、面容呆板、两鬓已班白的中年人,正在为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谨慎、特别小心,仿佛生怕做错了一点事。 暖壶中的茶,倒出未后还是滚烫的,他用两只手捧着,试着茶的温度,直到这杯茶恰好 能入口时,才双手送了过去。 这重病的少年接过来,只浅浅地啜了一口。 他的手已完全没有血色,手指很长,手指形状很秀气,好像连拿着个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却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龙五。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也没别的人来。 龙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五人年没有等过人了。”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今天我却已等了他们半个多时辰。”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铁二太爷。” 蓝天猛道:“现在他已绝不会再让别人等他了。” 龙五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死得真惨。” 没有人会等一个死人的。 蓝天猛道:“以后也绝不会再有人等杜七他们。” 龙五道:“那是以后的事!” 蓝天猛道:“现在他们还不能死?” 龙五道:“不能。” 蓝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们去做不可?” 龙五点了点头,他仿佛已觉得说的话太多、太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他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所以他不开口,别人也都闭上了嘴。 屋子里浮动者一阵淡淡的花香,外面也安静得很,二十多张桌子上虽然都坐满了人,却 连一句说话的声育都听不见。 刚换上的崭新的青布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蓝布短衫的伙汁,垂着头,捧着个青花盖 碗走了进来。 蓝天猛皱眉道:“出去。” 这伙计居然没有出去:“小人是来上菜的。” 蓝天猛怒道:“谁叫你现在上菜的?客人们还没有来。” 伙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会来了。” 龙五疲乏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种比刀锋还锐利的光,盯在他脸上。 这伙计圆圆的脸,笑容很亲切,眼角虽已有了些皱纹,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带着 种婴儿般的无邪和纯真。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种心肠很软,脾气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欢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给了他这种男人,是绝不会吃亏的,也不会后悔的。 龙五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说他们不会来了?” 这伙计点点头:“绝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伙计没有回答,却将手里捧着的青花盖碗,轻轻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盖子。 龙五的瞳孔突然收缩,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是道好菜。” 伙计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贵。” 龙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话:“的确名贵极了。” 这道菜却吃不得,碗里装的既不是山鸡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只手。 三个人的手! 三只手整整齐齐地摆在青花瓷碗里,一只大手,两只小手,一只左手,两只右手。 大于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两根手指,右手上却少了三根。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花碗里,装的东西能比这三只手更名贵。就算你在一个大碗里装满 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估计出这三只手的价值。 龙五当然认得这三只手,已不禁轻轻叹息:“看来他们的确是不会来了。” 这伙计居然还在微笑:“可是我来了。” 龙五道:“你?” “他们不来,我来也一样。” 这伙计道:“他们并不是你的朋友。” 龙五冷冷道:“我没有朋友。”他的眼睑垂下,看来又变得很疲倦、很寂寞。 这伙计居然能了解他这种心情:“你非但没有朋友,也许已连仇敌都没有。” 龙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这伙计道:“你找他们来,只不过有件事要他们去做。” 龙五道:“你果然不笨。” 这伙计笑了笑道:“所以我来也一样,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们三个人做的事,你一个人就能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杀。”龙五凝视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杀过多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杀人的快法?” “不知道。” “妙手神偷,无孔不入。”龙五目光已移在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这 只手偷过多少奇珍异宝?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灵巧?” “不知道。” “巨灵之掌,力举千斤。”龙五又在看第三只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龙五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他们三个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伙计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还在手上,他们三个人的手却已在碗里!” 龙五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就因为你,所以他们的手才会在碗里?” 这伙计又笑了笑:“无论谁要卖东西,都得先拿出点货物给人看看的。” 龙五的目光又变得刀锋逼人:“你要卖的是什么?” 这伙计道:“我自己。” “你是谁?” “我姓柳,杨柳的柳。”这姓并不怪,“我叫柳长街,长短的长,街道的街。” “柳长街!”龙五道,“这倒是个怪名字。” 柳长街道:“有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取这么样个怪名字。” 龙五也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长街。” 柳长街微笑着,又道:“我总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条长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 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身上走过,有大姑娘,也有小熄妇,有小孩子,也 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满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种奇怪而美丽的幻想,“我每天都看着这些人在我 身上闲逛、在柳荫下聊天、在店里卖东西,那岂非是件很有趣的事,岂非比做人有趣得 多?” 龙五笑了。他脸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这人也很有趣。”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冷冷道:“快替我把这个有趣的人杀了!” 蓝天猛一直石像般地站在他身后,他的“杀”字出口,蓝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他的人就似已变成了只雄狮,动作却远比雄狮更快!更灵巧!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柳长街面前,左手五指弯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长街的胸膛。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抓,就可将他的胸膛撕裂,连心肺都抓出来。 柳长街身形半转,避开了这一抓,闪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谁知蓝天猛却似早已算准了他这闪避的动作,右手五指紧紫靠拢,一个“手刀”劈下 去,急斩柳长街左颈后的血管。 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对方连闪避的退路都没有。 “狮王”蓝天猛自从四十岁后,出手杀人,已很少用过第三招。 柳长街闪避的力量已用到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没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 再改变动作。 所以狮王这次杀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确没有使出第三招。因为他忽然发现,柳长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这一掌若是斩 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长街的手。 手肘间的关节软脆,柳长衔食指屈突如凤眼,若是撞在他的关节上,关节必碎。 他不能冒这种险。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顿,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的人已到了门 外。 蓝天猛并没有追击,因龙五已挥手阻止了他,道:“进来。” 柳长街进来时,蓝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龙五身后,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一直远远地站 在角落里,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你说我是个有趣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人并不多。”柳长街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杀 我?” 龙五道:“有时我也喜欢说谎话,但我却不喜欢听谎话。” 柳长街道:“谁在说谎?” 龙五道:“你!” 柳长街笑了笑,道:“有时我也喜欢听谎话,却从来不说谎。” 龙五道:“柳长街这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有个有名的人。” 龙五道:“杜七、公孙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却毁了他们。”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我本来也应该很有名?” 龙五道:“所以我认为你在说谎。”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刚才已死在地上。” 龙五凝视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听懂了柳长街的话。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 人并不多。 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 他选的是练武,所以他虽然并不有名,却还活着。 这句活的意思并不容易懂,龙五却已懂了,所以他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道:“坐下。” 能够在龙五对面坐下来的人也不多。 柳长街却没有坐:“你已不准备杀我?” 龙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长街笑道:“所以你已准备买我了?” 龙五道:“你真的要卖?” 柳长街道:“我是没有名的人,又没有别的可卖,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难免想要享 受了。” 龙五道:“像你这种人,卖出去的机会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笨,因为我要的价钱很高,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人, 因为……” 龙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三点原因已足够!” 柳长街道:“但这三点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卖大钱,还想做大事,无论谁要找杜七他们三个人 去做的事,当然一定是大事。” 龙五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请坐。” 这次柳长街终于坐下来。 龙五道:“摆酒。” 第二章 苦肉之计>> 古龙《七杀手》 第二章 苦肉之计 一 古凤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乎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地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 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 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己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二 星光璀灿,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 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 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长 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后全部骂了出来,骂得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 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弛而来,骤然停在屋 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 狗养的人,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须,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须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须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须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被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绝没有第二 个人能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须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是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 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须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须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还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 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 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道:“对!对极了,就凭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 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 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在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 五。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 法子将他们全部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 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 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听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道:“也许就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道:“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 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 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 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 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道:“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 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 非但没有别的门。连窗子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 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 么一直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大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得不错, 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了。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一样,因 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对头能替 你做的事,有时远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远打听不出的消 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头道:“聪明人不但要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 的日子就不会大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的醉鬼去 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只怕 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杯?” 三 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绥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 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是件不容易的 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 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我那天那么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你已是我的 对头,而且恨我入骨。”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 柳长街当然懂,但他却不懂:“这件事难道连蓝天猛都不能知道?” 龙五点点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险就越小,成功的机会却大了。” 柳长街忽然发现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人——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飞。 龙五道:“你以前也说过,我这人非但没有朋友,甚至已连仇敌都没有。” 柳长街记得:“我说过。” “可是你错了。”龙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个朋友,有个仇敌,还有个妻 子。” 柳长街动容道:“他们是什么人?” 龙五道:“不是他们,是她。” 柳长街不懂。 龙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敌,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个人。” 柳长街更不懂,却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龙五道:“她叫秋横波。” 柳长街耸然道:“秋水夫人?” 龙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长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她。” 龙五冷冷道:“但你却一定不知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 柳长街道:“现在呢?” 龙五道:“现在我们虽已不是夫妻,看来却还是朋友。” 柳长街道:“其实……” 龙五苍白的脸已变为铁青,道:“其实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给我,就是为了恨我!” 柳长街还是不懂,却没有再问……像龙五这种人的秘密,无论谁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 多。 龙五不但已闭上了嘴,而且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愿说得太多、太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出手?”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却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而秀气。 他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迹般,那红泥小火炉上燃烧着的几块炭,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他手里。 他的手慢慢地握紧,握紧了这几块火热的红炭。 等他的手再摊开时,炭已成灰,灰已冷。 龙五淡淡道:“我并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过告诉你两件事。” 柳长街没有问,他知道龙五自己会说的。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我虽有这样的武功,却还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视着掌中的冷灰:“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这死灰一样,是绝不会复燃的了。” 这的确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牵涉到的,又是两个最不平凡的人。 一个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个是世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女人。 柳长街的见闻虽不广,却也久已听到过她的传说。 她的传说很多。 有关她的传说也和她的人一样,神秘而美丽。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人人部想见她,却永远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欢称她为“相思夫人”,因为她实在引起了无数人的相思。 谁也想不到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龙五的妻子。 他们的关系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为什么又是他的仇敌? 他们本该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为什么会离异? 这其中当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长街实在很想听龙五说出来。 谁知龙五说话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居然突然结束了这段故事,突然就改变了话题,淡谈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 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长街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他显然也是个很善于控制自己的人。 龙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柳长街在听。 龙五道:“我要你去对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里去,为我拿一样东西回来。” 柳长街道:“是去拿?” 龙五冷冷道:“你若愿意说是去偷,也无妨。”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至少还需要知道两件事。”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到哪里去偷?去偷什么?” 龙五先回答了他后面一句话:“去偷一个箱子。” 他挥了挥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并不大,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镶着很精细的龙凤花纹,还嵌着碧玉。 龙五道:“和这口箱于完全一模一样的箱子。” 柳长街忍不住问:“箱子里是什么?” 龙五迟疑着,终于道:“你本来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诉你,箱子里有一瓶药。” 柳长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药?” 龙五点点头,道:“对我说来,这瓶药比世上所有的珍宝加起来都珍贵。” 他眼睛刀锋般凝视着柳长街,傲馒地接着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病人。”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 只不过他也看得出,这个病人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数健康无病的人死在他面 前。 龙五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世上病人有 很多种,我也许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但病人毕竟是病人。” 柳长街也在迟疑着,终于问道:“只有那瓶药才能治好你的病?” 龙五道:“你也该听说过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后,赴西天求王母给他一瓶不死的神药,却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虽然已不死,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龙五道:“我们的故事,也和他们的故事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柳长街却已明白。 龙五也许因先天质弱,也许是因为练功入魔,得了种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 磨着他。 后来他终于求得一瓶灵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却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她入骨,却还是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她毁了那瓶药。所以他虽然想 找人对付她,却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龙五目光凝注着远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寂寞之色。 难道他们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龙五缓缓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药之后,绝没有后悔,也不会寂寞,她已利用那瓶 药,要我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愿做的事。” 他眼睛里的伤感寂寞,已变成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将那瓶药拿回 来!” 柳长街忍不住再问一次:“到哪里去拿?” 龙五道:“你当然想得到,要从她手上拿回一样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件容易的 事。” 柳长街己想到。 龙五道:“她将那箱子,收藏在栖霞山一个秘密的山窟里,又找来了七个亡命江湖,在 世上已无立足之地的巨盗,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长街立刻想到杀人如闪电的“一手七杀”杜七。 龙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铁闸。” 柳长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龙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门里,要进入那秘室,打开那暗门,要先开七道 锁,每一道锁都是由当世最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长街又想到了公孙妙。 龙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离她的住处近在咫尺,一有警讯,她随时都可以赶 去,只要她一赶去,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人再能将那箱子拿走了。” 柳长街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明白一件事——龙五对栖霞夫人的忌惮,并不是完全因为 那瓶药,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显然绝不在龙五之下。 龙五道:“幸好她有个很可笑的习惯,她每天子时就寝,上床前一定要将全身每一分、 每一寸都涂上一层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恶之色,接着道:“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费去她半个时辰,她在做这件 事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知道。”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异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个时辰做这种可笑的事,他也一样受不了的。 这种世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无论谁都应该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着一个全 身涂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龙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实在是件令人恶心的事,可是这半个时辰, 却是你下手的唯一机会。”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杀了那七个亡命之徒,举起那千斤铁闸,打 开那七道锁,拿出那箱子,还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龙五点点头,道:“我说过,这本是三个人才能做的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孙妙这三个人。” 龙五冷冷道:“但你现在却已毁了这三个人,我也绝对再也找不出和他们同样的三个人 了。” 柳长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这件事。”龙五道:“你有 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 龙五的瞳孔在收缩。 柳长街淡淡地接着道:“我这一生中,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事先就觉得有把握的。” 龙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总是特别谨慎小心。” 龙五也笑了,道:“好,说得好,我一向喜欢小心谨慎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还不知道那山窟在哪里。” 龙五又笑了,微笑看挥了挥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龙五道:“这里是五万两银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几天。” 柳长街并不客气,立刻就收下。 龙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将这五万两银子全花光。” 柳长街微笑道:“要花光并不太容易,可是我会替女人买房子,我还会输。” 龙五目中也带着笑意,道:“这两件事只要会一样,就已足够了。” 他接着又道:“无论谁要去做大事之前,都应该先轻松轻松,何况,你已为我吃了不少 苦。” 柳长街淡淡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蓝大猛毕竟老了,他的出手并不重。” 龙五突然大笑——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如此大笑过。 但龙五的笑声结束得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脸,道:“可是这十天之后,你就绝不能再碰 一个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长街微笑道:“经过这么样十天后,我想必也暂时不再会对女人有什么兴趣了。” 龙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后,我会叫人去找你,带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变得很疲倦,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柳长街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走。 龙五却又叫住了他,道:“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你的那六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龙五道:“你若是喜欢,也不妨将她们带走。” 柳长街忽然又笑了笑,道:“这世上的女人是不是已死光了?” 龙五道:“还没有。” 柳长街微笑道:“既然还没有死光,我为什么还要她们六个?” 四 柳长街已走出去。 龙五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垂手肃立在门后,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仿佛是经过深恩熟虑之后才说出的。 龙五道:“刀也很危险。” 青衣人点点头,道:“刀不但能杀死别人,有时也会割破自己的手。” 龙五道:“刀若是在你手里呢?” 青衣人道:“我从未割破过自己的手。” 龙五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喜欢用危险的人,就正如你喜欢用快刀一样。” 青衣人道:“我明白了。” 龙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这次他的眼睛闭起,就没有再睁开。 他竟似已睡着。 柳长街已走出了孟飞的庄院。 他没有再见到孟飞,也没有再见到那六个女人。 他一路走出来,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孟飞显然是个不喜欢送别的人,柳长街正好也一 样。 他沿着大路慢慢地走,显得很从容,很悠闲。 一个怀中放着五万两随时可以花光的银子,可以痛痛快快玩十天的人,本来就应该是这 样子的。 唯一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去玩?怎么样才能将银子花光?这问题绝不会令任何人头 疼。 事实上,这是个每个人都喜欢去想的问题,就算没有五万两银子可花的人,也喜欢幻想 一下的。 无论谁想到这种事,睡着了都可能会笑醒的。 杭州本就是个繁华的城市。 繁华的城市里,自然少不了赌和女人,这两样的确是最花钱的事。 尤其是赌。 柳长街先拉了几个最贵的女人,喝得大醉,再走去赌。 喝醉了酒再去赌,就好像用脑袋去撞石头一样,要能赢,那才是怪事。 但怪事却年年都有的。 柳长街居然赢了,又赢了五万两。 他本想送那五个女人一人一万两,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忽然觉得这五个女人一个比一个 讨厌,一个比一个难看,连一千两都不值。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子的,他们在晚上大醉后看 成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早上,就好像忽然会变的。 他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一样,逃出那妓院——逃入了另一家妓院,喝了点之后,他发觉自 己这次才总算找对了地方。 这地方的女人才真的是天仙。 可是第三天早上,他忽然又发觉这地方的女人,比第一天那五个还讨厌,还难看,连看 都懒得再看一眼。 这个妓院的老鸨后来告诉别人,她十二岁被卖入青楼,从妓女混到老鸨,却从来也没有 见过像这“姓柳的”如此无情的嫖客。 他简直是翻脸不认人。 柳长街从天香楼走出的时候,午时刚过没多久。 他刚花八十两银子,叫了一整桌最好的八珍全席,叫伙计将每道菜都摆在桌上,让他看 了看,就给了一百二十两的小帐走出来。 他实在连一口都吃不下,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总得叫桌菜来意思,据说有很多阔佬都 是这样的,叫了整桌菜,却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别人吃。 昨天晚上他幸好输了一点,但现在身上却还有七万多两银子。 他忽然发觉一个人要在十天中花去五万两银子,也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现在正是暮春初夏,天气很好,阳光新鲜得就像是处女的眼波。 他决定再到城外去走走,郊外的清风,也许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花钱。 于是他立刻买了两匹好马,一辆新车,还雇了个年轻力壮的车夫。 这只花了他片刻功夫,却花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钱有时也能买得到时间的。 城外一片青绿,远山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他叫车子停在柳荫下,沿着湖畔逛过去,轻凤吹起了湖上的涟漪,看来就像是女人的肚 脐。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好色之徒。 就在他开始这么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比阳光、远山、湖水加起来都美十倍的女 人。 这女人正在一个小院子里喂鸡,身上穿着套青布衣裙,用友襟兜着一把米,那柔和的小 嘴撅起,“啧、啧、啧”的在逗鸡。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玲珑、这么小的嘴。 天气已很热,她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衣领上的钮扣散开了一粒,露出了一截又白又嫩 的颈子,只看这一截颈子,已经很容易就能令人联想到她身上的其他部分,何况她还赤着 足,只穿首双木屐。 “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柳长街忽然觉得做这两句诗的人实在不懂得女人,女人的脚,怎么能用“霜”来形容 呢,那简直像牛奶、像白玉、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屋子里有个男人走出来,是个年纪已不轻 的男子,一脸讨厌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更讨厌,正盯在这个女人浑圆结实的屁股,忽然走 出来,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要拉她到屋子里去。 女人吃吃的笑着,摇着头,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意思显然是在说,时候还早,你急什 么? 看来这男人竟是这女人的老公。 想到天一黑的时候,这男人就要拉住这女人上床,柳长街几乎已忍不住要冲过去,一拳 打歪这个男人的鼻子。 可惜他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就算要打人的鼻于,也不能用拳头打。 他立刻又赶回城,将银票全部换成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再赶到这里来。 女人已不在喂鸡了,夫妻两个人,正坐在小屋的门口,一个在喝茶,一个在补衣裳。 她的手指细长柔美,若是摸在男人身上,那滋味一定…… 柳长街没有再忍下去,他已经在敲门,也不等别人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男人立刻站起来,瞪着他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柳长街微笑着:“我姓柳,特地专程来拜访你们的!” 男人道:“但我却不认得你!” 柳长街微笑道,拿出一锭元宝道:“你认不认得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当然是人人都认得的,男人的眼睛立刻发直:“这是银子,银元宝。” 柳长街道:“像这样的元宝你有多少?” 男人说不出话,因为他连一个也没有,女人本已想躲进去,看见这锭元宝,也停下了 脚。 这种东西好像天生就有种吸引力,不但能吸住大多数人的脚,还能吸掉大多数人的良 心。 柳长街笑了。 他挥了挥手,车夫立刻将刚换来的四大箱元宝抬进来,摆在院子里,打开。 柳长街道:“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这里一共有一千两百锭。”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凸了出来,女人的脸已发红,呼吸已急促,就好像少女看见初恋的情 人一样,心已经动了。 柳长街道:“这些元宝你想不想要?” 男人立刻点点头。 柳长街道:“好,你想要,我就会给你。” 男人的眼珠子已经快掉了下来,连站都站不稳了。 柳长街道:“你现在立刻就可以带两箱走,随便到哪里去,车马也送给你,只要你过七 天再回来。”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那女人,道:“剩下的两箱,留给你老婆。” 女人却不看他,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在那两箱银子上。 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发红的嘴唇,吃吃道:“你……你……看怎么样?” 女人咬着嘴唇,忽然一扭头,奔进了屋子。 男人想追进去,又停下。 他整个人都已被银子吸住。 柳长街忽然说道:“你只要出去七天,七天并不长。” 男人忽然从箱里抓起锭银子,用力咬了一口,连牙齿都差点被咬掉两颗。 银子当然是真的。 柳长街说道:“七天之后,你还可以回来,你老婆……” 男人不等他这句话说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抱起银子,冲上了马车。 车夫为他带去了另一箱。 男人喘着气,抱着箱子,道:“走,赶快走,随便到哪里去,走得越远越好。” 柳长街又笑了。 车马急驰而去,他提起两口银箱,施施然走进了屋子,放下钱箱,闭上门,拴起。 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门帘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一张脸红得像桃花一 样。 柳长街微笑着走了进去,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道:“我在想你这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想得出这种 法子,做这种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刚跟自己打过赌,胡月儿说的第一句话里,若是没有 ‘他妈的’三个字,我就情愿三个月不看女人。” 第三章 月儿弯弯照长街>> 古龙《七杀手》 第三章 月儿弯弯照长街 一 这女人原来叫胡月儿,原来早已认得柳长街,而且看来还是好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刚才他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为什么要演这场戏?演给谁看的? 胡月儿已站起来,手插着腰,瞪着他,道:“我问你,若是真的有一对小夫妻,遇见了 你这种人,遇见了这种事,你说那怎么办?” 这句话竟然将柳长街也给问住了,怔了半响,才回答:“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 会做这种缺德事。” 胡月儿道:“我不一定是说你,我说的是你这种人?” 柳长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得这么多。” 胡月儿道:“这法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长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要让龙五认为我是个混蛋而 已,我们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怀疑,随时随地都得小心,他的势力实在太大,耳目实在大 多。” 胡月儿道:“可是刚才……” 柳长街道:“刚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车夫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 柳长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释:“那小伙子要真是个赶车的,看见四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也已连魂都要 被勾走,可是他却好像已见惯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气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很乐。”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连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还说我乐。” 胡月儿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着,挨顿揍也是值得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胡月儿也笑了,笑着道:“你少拍我马屁,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这件事不办 妥,你休想碰我。” 柳长街道:“连碰手都不行?” 胡月儿道:“不行,从今天开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来,我就去告 诉龙五,把你的来历全抖出来。” 柳长街叹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活鬼!” 胡月儿道:“你本来岂非也是个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着眼睛笑道:“何况你只不过是条街而已,我却是月亮,月亮可以照 几千几万条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克星。” 柳长街笑笑道:“我只不过自己总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选你做我的帮手。” 胡月儿抬起头,道:“因为我是胡力胡老爷的女儿,因为我又能干、又机伶,又因为我 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知道,因为我……” 柳长街打断了她的话,道:“因为你不但是个小狐狸,而且还是个狐狸精!” 她的确是条小狐狸,因为她父亲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条老狐狸。 只要听见“胡力”这两个字,在道上的朋友,无论谁都立刻会变得头大如斗。 胡月儿冷笑道:“我也还在奇怪,我爹爹为什么总是说只有你才能对付龙五?为什么要 我帮你?”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我虽然武功高强,聪明能干,却从来也没有招摇炫耀,因为江湖 中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我,因为我毛病虽不少,好处却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将我招做女 婿。” 胡月儿板着脸道:“因为你不但会吹牛,还会放屁。”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着脸,问道:“你已当面见过了龙 五?” 柳长街道:“已见过两次。”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抓住?为什么要把这种好机会错过?” 柳长街叹道:“我若也跟你一样笨,真的想这么做,你现在看见的,已经是个死人。” 胡月儿冷笑道:“你的武功岂非很好?岂非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 他们一直在夸奖你,连老王爷岂非也一直拿你当宝贝?你怎么也会怕了别人的?” 柳长街严肃道:“我不怕别人,只怕龙五!” 胡月儿眨着眼,道:“他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柳长街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我敢保证,连七大剑派的掌门人都算上,江湖中绝 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两百招的!” 胡月儿道:“你呢?” 柳长街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道:“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极可怕的人。” 胡月儿道:“蓝天猛?” 柳长街笑了笑,道:“这头雄狮已老了,而且被关在笼子里很久,虽然还能咬人,但牙 齿却已远不及昔日锋利,锐气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道:“据说龙五手下有一狮一虎一孔雀,都是极可怕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雄狮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虽美丽,都不会咬人。” 胡月儿道:“你说的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 胡月儿道:“不是他们是谁?” 柳长街道:“是个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看来又规矩,又老实,就像是奴才一样,但武功 之高,却已深不可测。” 胡月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长街道:“雄师已经跟我交过手,他的掌力实在很惊人,连屋子都几乎被他震动,可 是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站在旁边,却连衣衫都没有动。”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时,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 稳定的手,他拿着很重的酒壶,随随便便一倒,就刚好把一杯酒倒满,既不会少一滴,也不 会溢出一滴来。” 胡月儿静静地听着,似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看不看得出来,他这只手本来 是用什么兵器的?” 柳长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连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练过哪种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会留下练功时生出的老茧,那是绝对瞒不过明眼人 的。 胡月儿沉吟着道:“他练的莫非是左手?” 柳长街道:“很可能。” 胡月儿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的是推?” 柳长街道:“这就得问你了,你岂非本来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谱?” 这的确是胡月儿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见识最博,因为她父亲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杂、人头最熟的 人。 所以江湖的人物来历、历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实在很少。 胡月儿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个人,本来当然应该是秦护花。” 柳长街动容道:“护花刀?” 胡月儿点点头,道:“据说他九岁时就已杀了人,杀的还是中原有名的大盗彭虎。” 柳长街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胡月儿道:“他十三岁时已成名,十六岁时就已横扫中原,号称中原第一刀,三十一岁 时,就已接管了崆峒派,成为有史以来七大门派中最年轻的一位掌门人,到那年为止。败在 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据说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长街叹道:“看来江溯中比他更出风头的人,的确已不多了。” 胡月儿道:“他少年成名,的确锋芒太露,但他却也的确是惊才绝技,令人不能不佩 服。” 她眼睛里闪着光,叹息着,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给 他。” 柳长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找他拼命!” 胡月儿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是他。”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肯去做别人的奴才?何况他在十年前就已失 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说他己死了,但无论他是死是活, 都绝不会替别人倒酒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我实在不希望有他这样的对头。”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就在他声音停顿的那一瞬间,他的人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忽然有这么样一手。 胡月儿也想不到。 她咬着牙挣扎:“你这个色鬼,我说……” 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因为柳长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现在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总该知道女人用鼻子里发出来 的声音,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这种声音简直可以令男人听了全身骨头都发酥。 她还在挣扎,还想去推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脸已变得火烧般发烫,全身都在发烫。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压住,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人手里提着柄刀,闯了进来,赫然竟是那年轻力壮的车夫。 二 柳长街还是压在胡月儿身上,只不过嘴已离开了她的嘴。 车夫已闯到卧房的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的身子站得很稳,握刀的姿势很正确,无 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刀法绝对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里带着种讥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个大圈子,你居然还没有 把这女人弄到手,看来你对女人的手段并不太高明。” 柳长街道:“时间还长得很,我又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我何必着急。” 他好像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别人解释的,立刻沉下了脸,道:“你回来干什么?” 车夫也沉着脸,道:“回来杀你!” 柳长街觉得很吃惊:“你要回来杀我,为什么?” 车夫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玩的还是土嫖馆里的臭婊 子,你刚来就想当大亨,你凭什么?” 柳长街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什么人,却故意问道:“难道你也是龙五的手下?” 车夫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点眼力,就该知道我彭刚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旋风刀’彭刚?” 彭刚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居然还知道我。” 柳长街叹道:“五虎断门刀门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赶车,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彭刚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额上也暴出了青筋,咬着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这 种鸟气。”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带着四箱银子和这个女人远走高飞。” 彭刚眼睛落在胡月儿还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里又立刻像是冒了火,道:“像这样的小 寡妇,每个男人都想玩玩的。” 一听“小寡妇”三个字,胡月儿就叫了起来:“你把我们当家的怎么样了?” 彭刚狞笑道:“那种见了银子连老婆都肯卖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难道还舍不 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柳长街这才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女人既不是天 仙,银子也不多,为了这点银子送命,实在不值得。” 彭刚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街道:“你真有把握杀我?” 彭刚道:“你若真的有本事,就不会被人像野狗一样打得半死,再吊到屋檐上去。”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你比我强!” 彭刚道:“我只不过有点不服气,挨了一顿打,就弄到那么多银子。”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还是个连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实在不忍下手 杀你。” 彭刚厉声说道:“那么你不如就索性让我杀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连环五刀,“五虎断门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 法,“旋风刀”的出手也的确不慢。 柳长街没有还手。 他甚至连闪避都好像没有闪避,可是彭刚的刀,却偏偏总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儿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缩成一团了。 彭刚出手更快,渐渐已经将柳长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从下挑起,连变了三个方向,急 砍柳长街的左颈。 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手。 柳长街眼见已无路可退,身子突然沿着墙壁滑了起来,滑上了屋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彭刚本以为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来不及 了,一刀砍在墙上,刀锋恰巧嵌入砖墙里。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刀锋。 很结实的砖墙,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这只手竟随随便便的穿过了墙,轻轻一拗, 一把上好的钢刀,就已被拗成了两截。 彭刚的脸色变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毕竟还是识货的,这样的武功,他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 墙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跟了龙五七八年,每个月却还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两银子, 但他一下子却弄到了好儿万两,所以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彭刚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墙外的人却看不见他点头的,所以柳长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这意思。” “可是这姓柳的已被蓝大爷揍了,已成了孟飞的朋友,从孟飞那里出来的人,就是我们 的对头,你怎么知道银子是谁给的?” 彭刚迟疑着,终于道:“我看得出,孟飞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 见公子到孟飞庄院里去。” 墙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居然还很仔细。” 只有仔细的人,才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只可惜你却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的人虽在墙外,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耳旁:“你明知柳长街是一家人,还要杀他?” 彭刚垂下头,汗落如雨:“我错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犯了家法!”最后这两个字从彭刚嘴里说出来,他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知道犯家法的人应该怎么样?” 彭刚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就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他认为墙外的人一定看不见。 可是从墙外伸进来的这只手上,竟似长着眼睛。 手一挥,手里的半截断刀飞出,刀光一闪,已钉入了彭刚的背脊。 就在这时,四条大汉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麻袋,兜头往彭刚身上一套。 一个人手里提着两口银箱,掷在桌上。 第三个人手拿铁锤,一进来就立刻开始修补刚才被彭刚踢毁了的门框。 第四个人却拿着泥水匠用的手铲铲泥土,这只手一缩回去,他就开始在补墙上的破洞。 只听墙外的人缓缓道:“我保证这七天内绝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可是你最好也记住, 你并不是我们的人,你跟龙家并没有丝毫关系!” 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在远方。 墙上的墙洞已补上,门框已修好,麻袋也束起,连一滴血都没有滴在地上。 四条大汉从头到尾连看都没行看柳长街一眼,墙外的语声消寂,这四条大汉,已消失在 门外。 屋子里又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准确,已令人无法想像,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可想像到,犯了龙五 家法的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三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胡月儿也没有动,没有开 口。外面有风吹草木的声音,老母鸡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屋子里好像突然变得很 热,柳长街慢慢地解开衣襟,躺下来,躺在胡月儿的身边。胡月儿居然没有一脚把他踢下 去,只是瞪着双大眼睛在发怔。她现在才终于完全明白,龙五是个多么可怕的人。柳长街忽 然道:“他们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儿道:“这七天内,他们真的不会再来?” 柳长街道:“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他是谁?你认得那只手?” 那是右手,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 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这只手若要杀人时,世上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长街道:“我希望我没有看惜。” 胡月儿道:“你希望他就是那个青衣白衫的中年人?” 柳长街点点头。 胡月儿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他要是那个人,就表示他有不在龙五身边的时候,我若要出了对付龙五, 我绝不希望有他在旁边。” 胡月儿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出手?” 柳长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机会给我的时候。” 胡月儿道:“你认为会有那么一天?” 柳长街的回答很坚定:“一定会有!”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等到那一天时,已不知有多少人要为这件事而死。” 柳长街道:“你在为老石头难受?” 胡月儿黯然道:“老石头的确是个老实人,这本已是他最后一件差使,办完了这件事, 他就准备回家耕田的,他已买了几亩地。” 老石头当然就是那个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长街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该买房子买地,干我们这一行 的人,本就随时随地会死在路上的。” 胡月儿眨眼道:“但他却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来绝不在彭刚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 刚要杀他时,他却不能出手,因为他若一出手,就会泄露秘密,他……他竞宁死也不肯泄露 我们的秘密。” 柳长街淡淡道:“他本就应该这么样做的,这是他的本份。” 胡月儿瞪起了眼,道:“你难道认为他本就应该死的?” 柳长街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几乎已要叫了起来:“你究竟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你……你……” 她越说越气,突然一脚将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反而笑了:“你若认为老石头真是个老实人,那你就错了,你若认为他真的已死 在那王人蛋手里,你就错得更厉害。” 他躺在地上,居然好像还是跟躺在床上一样舒服:“他也许会让彭刚砍他一两刀,也许 会让彭刚认为他已死了,但他若是真的这么简单就会被那种小王八蛋一刀杀死,那他就不该 叫老石头,应该叫老豆腐才对。” 胡月儿还在怀疑:“你真的认为他没有死?” 柳长街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件多么大的事?你知不知道我们为这件事已计划了多久? 老石头若是你想像中的那种老实人,我们怎么会要他参与这件事?” 胡月儿笑了:“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确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刚才你就算是已听出外面有人来了,也不必那么样做的,你根本 就是想乘机揩油。” 柳长街笑了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胡月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柳长街悠然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要强奸你,你根本一点法子都没 有。”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轻轻道:“现在你……你难道不想了?” 柳长街道:“你难道还要我再试一次?” 胡月儿红着脸,又咬起了嘴唇:“你不敢?” 柳长街又笑了。 然后他的人竟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忽然间就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胡月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是个色鬼。” 柳长街道:“但这次却是你故意勾引我的,我知道你……” 这句话没有话完,他的人突然又从胡月儿身上弹起来,撞在墙上,落下,一双手捧着小 腹,一张脸已疼得发白。 胡月儿看着他,忽然道:“刚才我的确是在故意勾引你,因为我也想要你知道,我若真 的不肯,你也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柳长街弯着腰,似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额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 胡月儿眼睛又不禁露出些歉意,又觉得有点心疼了,柔声道:“可是我早已说过,只要 你能做成这件事,我……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就算是呆子也听得懂。 柳长街却好像听不懂。 他又慢慢地躺下来,躺在地上,本来总是显得很和气、很愉快的一张脸上,忽然露出种 说不出的悲痛伤感之色。 他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胡月儿的心更软了,却故意板着脸道:“我就算踢痛了你,你也不必像孩子一样赖在地 上不起来。” 柳长街还是不开口。 胡月儿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想事?” 柳长街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在想,以后你爹爹一定会替你找个很好的男 人,一定不会是干我这行的,他不会有随时送命的危险,你们……” 胡月儿脸色已变了,大声道:“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 希望你能很快就忘了我。” 胡月儿的脸已苍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刚才说的话,你难道听不懂?” 柳长街叹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也知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了!” 胡月儿急着问道:“为什么?” 柳长街淡淡道:“自从我答应做这件事的那一天,我已没有打算再活下去了,就算我能 有机会杀了龙五,我……我也绝不会再见到你。”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更悲戚。 胡月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好像有根针正刺着她的心。 柳长街忽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能用我的一条命,去换龙五的一条命,总是值得 的。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既没有亲人,也没有……” 胡月儿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忽然摸到他身上,用她温暖柔和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窗外的风更紧了。 一只母鸡,正孵出了一窝小鸡…… 月亮已升起,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胡月儿的脸,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柳长街正在偷偷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欢愉。 胡月儿痴痴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道:“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柳长街道:“我骗你?” 胡月儿又在用力咬着嘴唇:“你故意那么样说,让我听了心软,你才好……才好乘机欺 负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是上了你的当。” 说着说着,她眼泪已流了下来——这本是女孩子一生中情感最脆弱、最容易流泪的时 候。 柳长街就让她流泪,直等到她情绪刚刚平定,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 么难受了,你难受,只因为我并不一定会死。” 胡月儿不想分辨,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柳长街道:“你若知道我已死了,岂非会觉得好受些。” 胡月儿恨恨道:“可是你根本不会死的,你自己说过,一定要等到有把握时才出手,只 要你能制住龙五,还有谁敢动么?” 柳长街道:“我既然不会死,这件事既然一定能完成,你既然迟早总要嫁给我,那么你 现在又有什么好难受的?” 胡月儿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发现柳长街在笑,笑得那么可恶——当然并不完全可恶,当然也有一点点可爱。 她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变得很 乖,很听话,因为我已非嫁给你不可。” 柳长街微笑着,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柔声道:“我实在很怕你不要我,我一定会变得很乖的,就像条母老虎那么 乖。” 她猛然又一脚把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怔住,终于怔住,终于笑不出了。 胡月儿从被里伸出只手,拧住了他的耳朵,但声音却更温柔:“从今天起,应该听话的 是你,不是我,因为你反正已非娶我不可,但是你若是不听话,我还是要你睡在地上,不让 你上床。” 她的嘴贴在他耳朵上,轻轻道:“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柳长街苦笑道,“但另外一件事我却反而变得糊涂了。” 胡月儿忍不住问:“什么事?”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分不清究竟是你上了我的当,还是我上了你的当?” 无论他们是谁上了当,我相信这种当却一定有很多人愿意上。 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很甜蜜,只可惜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的。 六七天好像一转眼就已过去,忽然间就已到了他们相会的最后一天晚上。 最后的一天晚上,本该是最缠绵的一个晚上。 胡月儿却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客厅里——平常到了这时候,他们本该已躺在床上。 柳长街看着她,好像已对她仔细研究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天我又有什么事得 罪了你?”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你忽然有了毛病?”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胡月儿道:“我只不过不想还没有出嫁就做寡妇而已。” 柳长街道:“没有人想要你做寡妇。” 胡月儿道:“有一个。” 柳长街道:“谁?” 胡月儿道:“你。” 她板着脸,冷冷道:“这六七天来,只要我一想谈正事,你就跟我胡说八道,再这么下 去,我很快就会做寡妇。”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正事不用嘴谈的,是要用手去做的。” 胡月儿道:“你准备怎么样去做?” 柳长街道:“你今天晚上这样子,就为的是要跟我谈这件事?”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再不谈,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柳长街叹了一口气,道:“好,你要谈,就谈吧。” 胡月儿道:“龙五要你到相思夫人那里去偷一口箱子?” 柳长街道:“嗯!” 胡月见道:“你已答应了他?” 柳长街道:“嗯!” 胡月儿道:“因为你若想抓龙五,就一定要先得到他的信任,若想得到他信任,就只有 先替他做好这件事。” 柳长街道:“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胡月儿道:“我没有。” 她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知道有很多件大案子都是龙五干的,却连他 的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柳长街道:“就算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抓不到他的人。” 胡月儿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出奇兵。” 柳长街道:“你们的奇兵,就是我。” 胡月儿道:“所以你不但要抓住他的人,还得先证明他犯的罪。”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做好这件事。”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有一点。” 胡月儿道:“你能在半个时辰里,杀了守在外面的那七个人?再举起那道千斤闸,打开 那三道秘门,逃到相思夫人迫不上的地方去?” 柳长街道:“我只不过说我有一点把握而已,并不是很有把握。” 胡月儿道:“你知不知道,那七个人是七个什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不知道。” 胡月儿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已觉得有点把握了,这不是存心想害我做寡 妇是什么?” 柳长街居然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武功,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的。” 胡月儿板着脸,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你又能干、又聪明,江湖的事,你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而且这几 天晚上,你都没有睡好,一定就是在替我想这件事。” 胡月儿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波却已温柔多了,轻轻叹息着,道:“你总算还有点良 心,总算还知道我的苦心。” 柳长街立刻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胡月儿已用力推开了他,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就该乖乖的坐着, 听我把那七个人的武功来历告诉你,好好的想个法子对付他们,好好的活着回来,不要让我 做寡妇。” 柳长街只有坐下来,苦笑道:“你真的已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胡月儿道:“这些年来,江湖中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算起夹至少有一两百 个,只不过有些人武功不够,有些人年纪太老,相思大人是绝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的。” 柳长街道:“这其中当然也还有些人早已死了。” 胡月儿点点头,道:“所以我算来算去,有可能被相思夫人收留的,最多只有十三四 个。他们之中,又有七个人的可能性最大。” 柳长街道:“你凭哪点算出来的?” 胡月儿道:“因为这七个人不但贪图享受,而且怕死,只有怕死的男人,才肯去做女人 的奴才。”柳长街苦笑道:“我不怕死,可是现在我已做了你的奴才。” 胡月儿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想。”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小五通’这个人?” 柳长街道:“是不是那个采花盗?” “五通”本就是江南淫祠中供奉的邪神,“小五通”当然是个采花盗。 胡月儿道:“这人虽然是下五门中最要不得的淫贼,但是轻功掌法却都不弱,尤其是身 上带着的那三种煨毒暗器,更是见血封喉,霸道极了。” 柳长街道:“据说他本是川中唐家的子弟,毒门暗器功夫,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川中唐门,以毒药暗器威镇江湖,至今已达三百年,江湖中一向很少有人敢去惹他们。 他们倒也不肯轻易去犯别人——唐门家法之严,也是出了名的。 这“小五通”唐青,却是唐家子弟中最不肖的一个,他要是真的已投靠了相思夫人,也 许就是怕唐家的人抓他回去用家法处置他。 胡月儿道:“那七个人中,你特别要加意提防的,就是这个人的煨毒暗器,所以我希望 你最好能先到唐家要点解药。”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我要也要不到,买也买不起。” 胡月儿道:“那么你就只有第一个先出手对付他,让他根本没有用暗器的机会。”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也知道被唐门毒沙打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胡月儿道:“为了安全,你身上最好穿件特别厚的衣服,我也知道你怕热,可是热总热 不死人的。” 柳长街道:“我一定穿个厚棉袄去。” 胡月儿这时才表示满意,又道:“那七个人中,算来功夫最好,并不是他。” 柳长街道:“是谁?” 胡月儿道:“有三个人的功夫都很硬,一个是‘鬼流星’单一飞,一个是‘勾魂’老 赵,一个是‘铁和尚’。” 柳长街皱了皱眉,这三个人的名字,他显然全都听说过。 胡月儿道:“尤其是那铁和尚,他本来已是少林门下的八大弟子之一,练的据说还是童 子功,这个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却偏偏喜欢杀人,而且用的法子很惨,所以才被少林逐 出门墙。” 柳长街道:“也许就因为他练的是童予功,所以心理才有毛病,就因为心理有毛病,所 以才喜欢无缘无故的杀人。” 胡月儿道:“他的人虽然有毛病,功夫却没有毛病,据说他的十三太保横练,几乎已真 的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又笑道:“也许就因为他杀得人太多,所以才怕死,就因为怕死,所以才会练那 种不怕被人用刀砍的功夫。”胡月儿道:“只不过有很多杀不死的人,都已死在你手下,所 以你根本不在乎他。” 柳长街道:“一点也不错。” 胡月儿瞪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真正担心的,倒也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他们是谁?” 胡月儿道:“是个女人。” 女人真正担心的,好像总是女人。 柳长街立刻问:“那七个人中,也有女人?” 胡月儿道:“只有一个。” 柳长街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胡月儿道:“是个假女人。” 柳长街道:“真女人都迷不住我,假女人你担心什么?” 胡月儿道:“就因为他是假女人,所以我才会担心。” 柳长街道:“为什么?” 胡月儿道:“因为真女人你见得多了,像他那样的假女人,我却可以保证你从来也没有 见过。” 柳长街的眼睛已眯了起来,只要女人,无论是真是假,他好像总是特别有兴趣。 胡月儿斜盯着他,冷冷道:“我很了解你,只要是漂亮的女人,不管是真是假,你看见 都免不了要动心的。”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只要你一动心,你就死定了。” 柳长街道:“你要我不看他?” 胡月儿道:“我要你一见到他,就立刻出手杀了他。” 柳长街道:“你刚才好像是要我第一个出手对付唐青的。” 胡月儿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要我一次杀两个人?” 胡月儿道:“杀两个还不够。” 柳长街又笑了笑,只不过这次苦笑。 胡月儿道:“我刚才只说了六个人,因为另外的那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柳长街道:“不是人是什么?” 胡月儿道:“是条疯狗。” 柳长街皱眉道:“打不死的李大狗?” 胡月儿点点头,道:“就因为他是条疯狗,所以根本就不要命,就算明知你一刀可砍在 他脑袋上,他说不定还会冲过来咬你一口的。”柳长街叹道:“被疯狗咬一口的滋味也不好 受。” 胡月儿道:“所以你一出手,就得砍下他的脑袋,绝不能给机会让他缠住你。” 柳长街道:“似乎我一出手,就得杀三个人。” 胡月儿道:“三个人并不多。” 柳长街道:“只可惜我只有两只手。” 胡月儿道:“你还有脚。” 柳长街苦笑道:“你要我左手杀唐青,右手杀疯狗,再一脚踢死那个女人?” 胡月儿道:“我说过,你绝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但我也知道,要你一下子杀死他们三 个人,也并不是件容易事,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 柳长街道:“你看我的运气好不好?” 胡月儿道:“很好,好极了!” 柳长街眨了眨眼,道:“我运气是几时变得这么好的。” 胡月儿嫣然一笑,道:“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你的运气就变好了。” 她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能用脚发出去的暗器?” 柳长街道:“好像听说过。”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脚?” 柳长街道:“好象有。” 胡月儿道:“好,这就够了。” 柳长街道:“这就够了?” 胡月儿道:“我正好有那种暗器,你正好有脚。” 从脚上发出去的暗器,通常都很少有人能够避得了的。 胡月儿又道:“你的出手并不慢,再加上脚上的暗器,同时要杀三个人就已不是件困难 的事。” 柳长街道:“可惜那种暗器我只不过听说过一次而已。” 胡月儿道:“现在你马上就会看见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胡月儿道:“现在想必已在路上。” 柳长街道:“你已叫人送来?” 胡月儿道:“想起那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已叫人送来。” 柳长街道:“你出去过?” 胡月儿道:“我的人虽然没有出去过,消息却已传了出去。” 柳长街怔住了。 他并不笨,可是他随便怎么样想,也想不通胡月儿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胡月儿忽然道:“我也知道这地方一定早已在龙五的监视之中,可是就算龙五再厉害, 也不能不让人吃饭。” 柳长街还是不懂,吃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胡月儿道:“要吃饭,就得煮饭,要煮饭,就得生火……” 柳长街终于明白,道:“生火,就会冒烟。” 胡月儿嫣然道:“你总算不太笨。” 用烟火传达消息,本就是种最古老的法子,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胡月儿凝视着他,目光坚定如磐石,声音却温柔如春水,道:“只要你有手段,而且懂 得方法,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服从你,替你做事,甚至连烟囱里冒出去的烟,都会替你说 话。” 四 夜色并不深,却很静。远处的道路上,隐隐传来犬吠声。 胡月儿又道:“除了这种暗器外,你还得要有把握能一刀砍下人头颅的侠刀。” 柳长街道:“刀也在路上?” 胡月儿道:“刀你可以去向龙五要,江湖中最有名的十三柄好刀,现在至少有七柄在他 手上。” 柳长街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胸膛,缓缓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吩咐?” 胡月儿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上床去睡觉?” 胡月儿道:“你可以。” 柳长街道:“你呢?” 胡月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要开始准备死了。” 柳长街吃了一惊:“准备死?” 胡月儿道:“你走了之后,龙五绝不会放过我的,他就算相信你不会在我面前泄露秘 密,也绝不会留下我的活口。” 柳长街终于明自:“无论什么人来杀你,你都不能反抗,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庄稼汉的老 婆。” 胡月儿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不如还是先死在你手里好。” 柳长街道:“死在我手里?你要我杀了你?” 胡月儿道:“你舍不得?” 柳长街苦笑道:“你难道以为我也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胡月儿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舍不得杀我,只不过……” 她笑得神秘而残酷:“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柳长街没有再问。 他也许还不十分了解她的意思,可是他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已穿过外面的院子,接着,已有人在敲门。 “是谁呀?”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很年轻,很好听,“特地来还鸡蛋的。” “原来是阿德嫂。”胡月儿道,“几个鸡蛋,急着来还干什么!” “我也是顺路。”阿德嫂道,“今天晚上我正好要到镇上去抓人。” “抓人,抓谁呀?” “还不是那死鬼,昨天一清早,他就溜到镇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有人看见他跟 那臭婊子混在一起了,这次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已进了门,看见了柳长街,仿佛显得有点吃惊。 柳长街也在看着她。 这女人不但年轻,而且丰满结实,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柿子,又香又嫩。 胡月儿已掩起门,忽然回过头向柳长街一笑,道:“你看她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她睡觉?” 柳长街道:“想。” 他的确想。 这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甚至已可看见她的奶头正渐渐发硬。 她也想? 胡月儿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把衣裳脱下来了。” 阿德嫂咬着嘴唇,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拒绝,就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她脱得很快。 胡月儿也在脱衣裳,也脱得很快。 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都很年轻,她们的腿同样修长而结实。 柳长街看着她们,心却在往下沉。 忽然间,他已明白了胡月儿的意思。 “……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 原来她早已有了准备,早已准备叫这女人来替死的…… 她们不但身材很相像,脸也长得差不多,只要再经过一点修饰,龙五手下就不会分辨出 来。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一个庄稼汉的老婆,他只不过是要来杀一个女人而已,这 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他们也绝不会很清楚。 胡月儿果然已将阿德嫂脱下来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眼角瞟着柳长街,微笑道:“你 看着她干什么,还不抱她上床?” 阿德嫂的脸有点发红。 她显然并不清楚自己的任务,只知道是来替换一个女人,陪一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看来并不令人呕吐,她甚至已在希望胡月儿快走。 胡月儿已准备走出去,吃吃的笑着,突然反手一掌,拍在她后心上。 她张开口,却没有喊出声,连血都没有喷出,因为胡月儿己将她刚送来的鸡蛋塞了一个 到她嘴里…… 柳长街看她倒下去,也觉得自己嘴里像是被人塞入了个生蛋,又腥又苦。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们原来的计划,是要她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杀她的。”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胡月儿道:“因为我受不了你刚才看她的表情。”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你一看见她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反正迟早总是要死的,而完成一件大事,总也 难免要死很多人。” 胡月儿道:“现在我只希望龙五派来带路的,不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假如是女人,你也要杀了她?” 胡月儿慢慢将鸡蛋一个个放在桌上,提起空篮子。 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但却希 望是你最后一个。” 鸡蛋有几个是空的,蛋壳里藏着些很精巧的机簧铜片,拼起来,就变成很精巧的暗器— —一种可以装在鞋子里的暗器。 只要脚趾用力一夹,就会有毒针从鞋尖里飞出去,毒得就像青竹蛇的牙黄尾蜂的刺一 样。 “我不坐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胡月儿提着空篮子,娇笑着走出门,笑得居然还很 愉快。 门外的夜色似已很深。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古龙《七杀手》 第四章 不是人的人 一 夜的确已深了。 柳长街一个人坐在这小而简陋的客厅里,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先将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部为她盖起来,仿佛生怕她着了 凉。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部燃起,甚至连厨房里的灯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对死亡,也不怕面对黑暗,不过对这两件事,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 恨,总希望能距离它们远些。 现在他正在尽力集中思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他本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甚 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为他从未试过,也从不想试。 可是“胡力”胡老爷子却发掘了他,就像是在抄蚌中发掘出一粒珍珠一样。 胡老爷子不但有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头脑。 他从未看错过任何人,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事——他的判断从未有一次错误过。 他并没有真的戴过红缨帽,吃过公门饭,但却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 班头,都将他敬若神明。 因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盗案,只要他活着,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 没有一个能逍遥法外。 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都有钝缺的时候,无论多么强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终于老了,而且患了风湿,若没有人搀扶,已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这两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带,就已出了数百件巨案——正确的数目 是,三百三十二件。 这三百多件巨案,竟连一件都没有侦破。 但这些案子却非破不可,因为,失窃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还有武林大豪, 不但有名门世家,而且还有皇亲贵胄。胡老爷子的腿都已残废,眼睛却没有瞎。 他已看出这些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龙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长街不可。 大家相信他这次的判断还是不会错误。 所以默默无闻的柳长街,就这么样忽然变成了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 想到这里,柳长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爷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 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付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付担子有 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 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 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火炉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火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 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了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 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像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像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看朵小黄花,正看着他吃吃的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井没有使他们受 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二 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 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 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 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根本一直都在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的笑着道:“没有。” 柳长街道:“有猫屎?” 小姑娘道:“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脸上,已泛起了阵红晕。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已洗过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现在也早就洗干净了。”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其实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长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见我们家小姐,都得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洗五次。” 所以柳长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跟着这小姑娘去见那位“小姐”时,忽然发现一个人能接连洗五 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难受的事。 现在他全身都觉得很轻松,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样。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不宽,里面的屋子却宽大得很,雪白的墙壁,发亮的木板地。 一个修长苗条,穿着杏黄绸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女人。 柳长街虽然没有直接看见她的脸,却已从镜子里看见了。 就连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张脸的确很美,甚至已美得全无瑕疵,美得无懈可击。 这种美几乎已不是人类的美,几乎已美得像是图画中的仙子。 这种美已美得只能让人远远的欣赏,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长街远远就站住了。 她当然也已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就是柳长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兰君。” 她的声音也很美,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骄傲之意,好像早已算准了,无论谁听见她这 名字,都会忍不住大吃一惊。 柳长街脸上却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 孔兰君突然冷笑道:“我虽然没有贝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龙五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花钱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长街道:“他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蓝天猛说你的骨头很硬,很经得住打。” 柳长街道:“他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只不过所有见过你的女人,对你的批评都只有三个字。” 柳长街道:“哪三个字。” 孔兰君道:“不是人。” 柳长街道:“她们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长街道:“我并不想来看你,是你自己要我来的!” 孔兰君的脸色发白,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答应了龙五,否则你现在就已死在那 里。” 柳长街道:“你答应了龙五什么事?” 孔兰君道:“我答应他,带你去见一个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声,你若是将我看得和别的女人一 样,你还是死定了。” 柳长街道:“我明白。” 孔兰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长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自两件事。” 孔兰君道:“你说。” 柳长街道:“第一,我并不想跟你有任何的关系。” 孔兰君的脸色更苍白。 柳长街道:“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孔兰君忍下住问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你自以为你是只孔雀,以为天下的人都欣赏你,你自己唯一欣赏的人,也 是你自己。” 孔兰君苍白的脸己发青,霍然转过身,盯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烧。 柳长街却还是淡淡地接着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龙五,我肯来,也是为了龙五,我们 之间本就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 孔兰君道:“只不过怎么样?” 柳长街道:“你本不该放那把火的!” 孔兰君道:“我不该?” 柳长街道:“那把火若是烧死了我,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人?” 孔兰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烧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见那个人。” 柳长街也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孔兰君道:“秋横波。” 柳长街终于吃了一惊:“秋水夫人?” 孔兰君点点头:“秋水相思。” 柳长街道:“你要带我去见她?” 孔兰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庄,只有我能进去。” 柳长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当朋友,但你却替龙五做事。” 孔兰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柳长街道:“尤其是你这种女人,你唯一的朋友,也就是你自己。” 孔兰君这次居然没有动怒,淡淡道:“我至少还比她好。”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她甚至会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敌。” 柳长街道:“但是她却让你到她的秋水山庄去。” 孔兰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憎恨恶毒之色,淡淡道:“她让我去,只不过因为她喜欢折 磨我,喜欢看我被她折磨的样子。” 没有人能形容她脸上的这种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这类名词所能形容的。 这两个神秘、美丽、冷酷的女人之间,显然也有种别人无法想像的关系。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好,你去吧。” 孔兰君道:“你……” 柳长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兰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长街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那秘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带你到秋水山庄去,让你自己 去找出来。” 柳长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发现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困难得多。 孔兰君的眼睛却亮起来了。 只要看见别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会亮起来,她也喜欢看别人受苦。 柳长街终于叹了口气,道:“秋水夫人让你去,只因为她喜欢看你受她折磨的样子,你 怎么能知道她也肯让我去?” 孔兰君道:“因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欢男人的服 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个奴才跟着的。” 柳长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是的。” 她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表情又变得更奇怪。 柳长街也在盯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长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的。” 孔兰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长街道:“是的。” 孔兰君道:“从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样跟着我,我一叫,你就得来。”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万注意,绝不可以让你那双脏手碰着我,你 右手碰到我,我就砍断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断你一根手指。” 柳长街道:“是。” 他脸上居然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孔兰君还在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人。” 三 栖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过了气象庄严的凤林寺,再过曲院凤荷的跨虹桥,栖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避暑人归自冷泉。无边云锦晚凉天。爱渠阵阵香风人。行过 高桥方买船。” 歌声幽美,风荷更美,却比不上这满天夕阳下的山色。 后山的山腰,白云浮动,峰回路转,山势较险,本来是游人较少的地方,此刻却新建起 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 楼不高,却较精致,油漆刚干透,两个木工正将一块金字牌钉在大门上,对面两峰夹峙 如剑,正是山势最险的剑关。 孔兰君罗衣窄袖,站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遥指着这座酒楼,道:“你看这酒楼怎么 样?” 柳长街道,“房子盖得不错,地方却盖错了。” 孔兰君道:“哦?” 柳长街道:“酒楼盖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生意上门,我只担心它不足三个月,就得关 门大吉。” 孔兰君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保证不到明天天亮,这座酒楼就已不见了。” 柳长街道:“它会飞?” 孔兰君道:“不会。” 柳长街道:“既然不会飞,怎能会忽然不见?” 孔兰君道:“既然有人会盖房子,就有人会拆。” 柳长街道:“难道这座酒搂不到明天天亮,就会被人拆完?”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也不禁觉得奇怪,道:“刚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 孔兰君道:“因为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给人拆的。” 柳长街更奇怪。 有人为了置产而盖房子,有人为了住家盖房子,有人为了做生意盖房子,也有人为了要 金屋藏娇而盖房子,这都不稀奇。 可是就为了准备给人拆而盖房子,这种事他实在连听都没有听过。 孔兰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承认道:“实在想不通。” 孔兰君冷笑道:“原来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显然并不想立刻把闷葫芦打破,所以柳长街不想再问。 他知道孔兰君带他到这里来,绝不是只为了要他生闷气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着他问,她也迟早总会说出来的。 柳长街对自己的判断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阳西落,夜色已渐渐笼罩了群山。 酒楼里已燃起了辉煌的灯火,崎岖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来都是酒楼里跑堂、厨房里大师傅的打扮,女的却都是打扮得 妖艳,长得也不太难看的大姑娘。 孔兰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来拆房子的?” 孔兰君道:“就凭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这房子。” 柳长街也承认,拆房子虽然比盖房子容易,却也得有点本事。 孔兰君忽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她们干的那一行虽然不太高尚,历史却很悠久。” 那的确是种很古老的职业,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孔兰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看这种女人,所以你现在最好多看几眼。” 柳长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孔兰君淡淡道:“屋子盖好就是为了要拆的,人活着,就是为准备要死的。” 柳长街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这些人死?” 孔兰君道:“我带你来,是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长街道:“是些什么人?” “是七个要死在你手里的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今天晚上都会来?”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道:“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盖的,盖好了叫他们来拆?”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虽然已明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秋横波也很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这些男人,把这种男人关在洞里,关 得太久了,他们就算不发疯也会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放他们出来,让他们 痛痛快快的玩一次。” 柳长街忍不住在叹息。 他们来了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实在替这些女人觉得可怜,他自己宁可面对七条已饿疯了的野兽、也不愿和那七个人 打交道。 孔兰君用眼角膘着他,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同情他们,因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 可能比她们还惨。”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他们要是到这里来了,那地方是谁在看守?” 孔兰君道:“秋横波自己。” 柳长街道:“秋横波一个人,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可怕?” 孔兰君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怎么样,只不过我绝不想去试试看。” 柳长街道:“所以我只有在这里看看,绝不能打草惊蛇,轻举妄动,因为我现在就算杀 了他们,也没有用。” 孔兰君点点头,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你仔细看着他们出手就行。” 柳长街道:“然后呢?” 孔兰君道:“然后我们都回去,等着。” 柳长街道:“等什么?” 孔兰君道:“等明天下午,到秋水山庄去。” 柳长街道:“到了秋水山庄后,我再想法子去找那秘窟?” 孔兰君道:“而且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找到。” 柳长街道:“这些人拆完房子,要回去时,我不能在后面盯他们的梢?”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有用的话,他从来不说。 对山灯火辉煌,这里却很暗,黑暗的苍穹中,刚刚有几点星光升起。 淡淡的星光,淡淡地照在孔兰君的脸上。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 夜色也很美。 柳长街找了块石块坐下来,看着她,仿佛有些痴了。 孔兰君忽然道:“是我叫你坐下去的?” 柳长街道:“你没有。” 孔兰君道:“我没有叫你坐下,你就得站着。” 柳长街就又站了起来。 孔兰君道:“我叫你带来的提盒呢?” 柳长街道:“在。” 四四方方的提盒,是用福州漆木做成的,非常精致考究。 孔兰君道:“替我打开盖子。” 掀起盖子,提盒里用白绫垫着底,摆着四样下酒菜,一盘竹节小馒头,一壶酒。 酒是杭州最出名的“善酿”,四样名菜是薰鱼、糟鸡、无锡的酱鸭和肉骨头。“孔兰君 道:“替我倒酒。” 柳长街双手捧着酒壶,倒了杯酒,忽然发觉自己也很饿了。 可惜酒杯只有一只,筷子也只有一双,他只有在旁边看着。 孔兰君喝了两杯酒,每样菜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放下筷子,忽然道:“倒掉。” 柳长街道:“倒掉?把什么东西倒掉?” 孔兰君道:“这些东西全都倒掉。” 柳长街道:“为什么要倒掉?” 孔兰君道:“因为我已吃过了。” 柳长街道:“可是我还饿着。” 孔兰君道:“像你这样的人,饿个三五天,也饿不死的。” 柳长街道:“既然有东西吃,为什么要挨饿?” 孔兰君冷冷道:“因为我吃过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柳长街看着她,看了半天,道:“你的人也不能碰?”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道:“从来也没有人碰过你?” 孔兰君沉下脸,道:“那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着。” 柳长街道:“但我的事你却要管?”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叫我看,我就得看?”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看着她,又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孔兰君冷冷道:“我不许你笑的时候:你也不准笑。”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现在总算明白。” 柳长街道:“只可惜你却有件事不明白。” 孔兰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我也是个人,我这人做事一向都喜欢用自己的法子,譬如说……” 孔兰君道:“譬如说什么?” 柳长街道:“我若想喝酒的时候,我就喝。” 他居然真的把那壶酒拿起来,对着嘴喝下去。 孔兰君脸已气白了,不停地冷笑,道:“看来你只怕已想死。”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想碰碰你。” 孔兰君怒道:“你敢?” 柳长街道:“我不敢?” 他的手突然伸出,去摸孔兰君。 孔兰君的反应当然不慢,“孔雀仙子”本就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女子高手其中之 一。 她骄傲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柳长街的手刚伸出,她的手也已斜斜挑起,十指尖尖,就宛如十口利剑,闪电般刺向柳 长街的脉门。 她的出手当然很快,而且招式灵活,其中显然还藏着无穷变化。 只可惜她所有的变化连一着都没有使出来。 柳长街的手腕,就好像是突然间一下子折断了,一双手竟从最不可想像的方向一弯一 扭,忽然间已扣住了孔兰君的脉门。 孔兰君从来也想不到一个人的手有这么样变化的出招,大惊之下,还来不及去想应该怎 么样改变,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被握起,在空中一翻一转,竞已被柳长街按在石头上。 柳长街悠然地道:“你猜不猜得出我现在想干什么?” 孔兰君猜不出。 她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柳长街道:“现在我只想脱下你的裤子来,打你的屁股。” 孔兰君吓得连嗓子都哑了:“你……你敢?” 她还以为柳长街绝不敢的,她做梦也想不到真的有男人敢这样对付她。 可惜她忘了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人根本不是人。” 只听“啪、啪、啪”三声响,柳长街竟真的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三下。 他打得并不重,可是孔兰君却已被打得连动都不敢动了。柳长街笑道:“其实我现在还 可以再做一两样别的事,只可惜我已没兴趣了。” 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居然就这么扬长而去,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孔兰君虽然用力咬着牙,眼泪还是忍不住一连串流下,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柳长 街,你这畜牲,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柳长街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