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龙八部 🥳
释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 “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女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没有脚,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事实上,中国人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主要是从佛经中来的。佛经中有五龙王、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古印度人以为下雨是龙从大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龙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他的幼女八岁时到释迦牟尼所说法的灵鹫山前,转为男身,现成佛之相。她成佛之时,为天龙八部所见。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大夜叉将”等名词。“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乾达婆”,海市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 “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 “五众”即“五蕴”,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修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中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它每天要吃一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但头上生一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云南大理国的故事。 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是大理国的皇帝。《天龙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 本书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元祐、绍圣年间,公元1094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一 青衫磊落险峰行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等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边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角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晃,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呼的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手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腿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东宗再住五年了。辛师妹,咱们还须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道:“左师兄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声,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剑”西宗掌门。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材鼎盛。“无量剑”于五代后唐年间在南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宗年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得在剑湖宫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松懈。北宗于四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掌门人一怒而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东西两宗也不通音问。三十五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宗胜过四次,西宗胜过两次,那龚姓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那龚姓汉子佯作失足时嗤的一声笑。 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他多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是以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拱了拱手,便肃入宾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 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 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脸的下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甚么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道:“那有甚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的道:“一个人站着坐着,没甚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左子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甚么武功,适才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罢,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场请教请教罢。”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身。 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甚么?”段誉道:“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那也不妨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话甚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无量剑”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我自然真的不会,装傻有甚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了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出,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负绝艺。哪知龚光杰随手一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龚光杰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竟是个脓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桌子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 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甚么好看?还不如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年轻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到途中,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上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缩手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甚么也甩不脱。忽然龚光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甚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人向她仰视,也只是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是抬起了头望着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乎这么坐在梁上甚是好玩,问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甚么不还手?”段誉摇头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掉在地下,显是被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见白光一闪,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人都高声喝起彩来。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甚么?”心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有知觉,虽说各人都是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上伏着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了。但见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鞋儿,鞋边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会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小蛇,有甚么打紧,随便哪里都可去捉两条来。” 他见这少女玩弄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却只怕大有来头,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来给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道:“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不能当着许多武林高手、门人弟子之前,跟一个小女孩闹着玩,便向双清道:“辛师妹,请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罢。”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子穆脸色一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个厉害的瞧瞧!”从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向龚光杰掷了过去。 龚光杰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避开,不料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扑在龚光杰背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儿。这貂儿灵活已极,在龚光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伦的奔来奔去。龚光杰双手急抓,可是他出手虽快,那貂儿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扑都落了空。旁人但见他双手急挥,在自己背上、胸前、脸上、颈中乱抓乱打,那貂儿却仍是游走不停。 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貂儿有趣得紧。” 这只小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四脚爪子甚是锐利,片刻之间,龚光杰赤裸的上身已布满了一条条给貂爪抓出来的细血痕。 忽听得那少女口中嘘嘘嘘的吹了几声。白影闪动,那貂儿扑到了龚光杰脸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扫去。龚光杰双手急抓,貂儿早已奔到了他颈后,龚光杰的手指险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两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貂儿又已奔到龚光杰脸上,左子穆挺剑便向貂公刺去。貂儿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龚光杰后颈,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没刺到貂儿,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光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思:“左师兄剑术了得,非我所及。单是这招‘金针渡劫’,我怎能有这等造诣?” 刷刷刷刷,左子穆连出四剑,剑招虽然迅捷异常,那貂儿终究还是快了一步。那少女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貂儿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光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貂儿已从裤脚管中钻入他裤中。 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龚光杰手忙脚乱的除下长裤,露出两条生满了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精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貂儿也真听话,爬上龚光杰左腿,立时钻入了他衬裤之中。练武厅上有不少女子,龚光杰这条衬裤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双足乱跳,双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光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声叫道:“容师弟!” 龚光杰也顾不得裤中那只貂儿兀自从左腿爬到右腿、又从右腿爬上屁股,忙抢上将那人扶起,貂儿突然爬到了他前阴的要紧所在。他“啊”的一声大叫,双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嘶”的一下长声呼叫。貂儿从龚光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奔到梁上,白影一闪,回到了那少女怀中。那少女赞道:“乖貂儿!” 右手两根手指抓着一条小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在貂儿面前晃动。那貂儿前脚抓住,张口便吃,原来那少女手中这许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誉前所未见,看得津津有味,见貂儿吃完一条小蛇,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的皮囊。 龚光杰再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 左子穆抢上前去,只见师弟容子矩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中却已没了气息。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然无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虽较已为逊,比龚光杰却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那定是进来之前已然身受重伤,忙解他上衣查察伤势。衣衫解开,只见他胸口赫然写着八个黑字:“神农帮诛灭无量剑”。众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 这八个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竟是以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 左子穆略一凝视,不禁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响,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 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处,并无其他伤痕,喝道:“光豪、光杰,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龚光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也不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子矩的尸身纷纷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帮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跟贵派结下了梁子?” 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那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我们后山采几味药。 采药本来没甚么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我们无量剑虽没甚么交情,却也没有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我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只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我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甚么要紧……” 梁上那少女将手中十几条小蛇放入腰间的一个小竹篓里,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吃,两只脚仍是一荡一荡的,忽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的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来罢!” 段誉道:“没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 从腰间解下一条绿色绸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衣带挂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便将他拉上横梁。 段誉道:“你这只小貂儿真好玩,这么听话。”那少女从皮囊中摸出小貂,双手捧着。段誉见貂儿皮毛润滑,一双红眼精光闪闪的瞧着自己,甚是可爱,问道:“我摸摸它不打紧吗?”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誉伸手在貂背上轻轻抚摸,只觉得触手轻软温暖。 突然之间,那貂儿嗤的一声,钻入了少女腰间的皮囊。段誉没提防,向后一缩,一个没坐稳,险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后领,拉他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甚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那是定会给这些恶人欺侮的。你来干甚么?” 段誉正要相告,忽听得脚步声响,干光豪、龚光杰两人奔进大厅。 这时龚光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着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有惊惶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干光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说道谁也不许下山。咱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干光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无量剑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龚光杰道:“他们用箭射过来一封信,封皮上写得好生无礼。”说着将信呈上。 左子穆见信封上写着“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便不接信,说道:“你拆来瞧瞧。”龚光杰道:“是!”拆开信封,抽出信笺。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 段誉奇道:“为甚么?”那少女低声道:“信封信笺上都有毒。” 段誉道:“哪有这么厉害?” 只听龚光杰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者(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了不念):限尔等一个时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量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鸡犬不留。” 无量剑西宗掌门双清冷笑道:“神农帮是甚么东西,夸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间砰的一声,龚光杰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两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劲力微吐,将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身子!”只见龚光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之间便成深黑,双足挺了几下,便已死去。 前后只不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接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 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嗔道:“呸! 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甚么?”段誉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些笨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一齐抬起头来,只见她兀自咬着瓜子,穿着花鞋的一双脚不住前后晃荡。 左子穆向龚光杰手中拿着的那信瞧去,不见有何异状,侧过了头再看,果见信封和信笺上都隐隐有磷光闪动,心中一凛,抬头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漏。”在这当口还听到这两句话,左子穆怒火直冒,强自忍耐,才不发作,说道:“那么令尊是谁?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师便是我妈。我妈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听她语声既娇且糯,是云南本地人无疑,寻思:“云南武林之中,有哪一对擅于轻功的夫妇会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没出过手,无法从她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姑娘请下来,一起商议对策。神农帮说谁也不许下山,连你也要杀了。” 那少女笑道:“他们不会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 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因此赶着来瞧瞧杀人的热闹。长胡子老头,你们剑法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 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凭真实功夫厮拚,无量剑东西两宗,再加上八位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好手,无论如何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解毒,各人却都一窍不通。 左子穆听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开心,当下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路上听到甚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一句话,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问:“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早已发作,当下强忍怒气,道:“不吃!” 段誉插口道:“你这是甚么瓜子?桂花?玫瑰?还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哟!瓜子还有这许多讲究么?我可不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试看。”说着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又道:“吃不惯的人,觉得有点儿苦,其实很好吃的。”段誉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觉辛涩,但略加辨味,便似谏果回甘,舌底生津,当下接连吃了起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却肆无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壳在众人头顶乱飞,许多人都皱眉避开。 左子穆又问:“姑娘在道上听到甚么消息,若能见告,在下……在下感激不尽。”他为了探听消息,言语只得十分客气。 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人说起甚么‘无量玉壁’,那是甚么玩意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壁?难道无量山中有甚么宝玉、宝壁么?倒没听见过。双清师妹,你听人说过么?”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着道:“她自然没听说过。你俩不用一搭一档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希罕么?” 左子穆神色尴尬,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的,多半是无量山白龙峰畔的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照见毛发,有人说是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大石头罢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眼见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甚么消息,非得自己先说不可,目下事势紧迫,又当着这许多外客,总不能抓下这小姑娘来强加拷问,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话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随便说一些罢。” 左子穆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说道:“去年神农帮要到我们后山采药,我没答允。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容子矩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为甚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是你们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突,便动起手来。容师弟下手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梁子便是这样结下的。后来在澜沧江畔,双方又动了一次手,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是甚么药?”左子穆道:“这个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谅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说了结仇的经过,我也就跟你说两件事罢。那天我在山里捉蛇,给我的闪电貂吃……”段誉道:“你的貂儿叫闪电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来,可不快得像闪电一样?”段誉赞道:“正是,闪电貂,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说到要紧当口,自己倘若斥责段誉,只怕她生气,就此不肯说了,当下只阴沉着脸不作声。 那少女向段誉道:“闪电貂爱吃毒蛇,别的甚么也不吃。 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今年四岁啦,就只听我一个儿的话,连我爹爹妈妈的话也不听。我叫它吓人就吓人,咬人就咬人。这貂儿真乖。”说着左手伸入皮囊,抚摸貂儿。 段誉道:“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说了罢。” 那少女一笑,低头向左子穆道:“那时候我正在草丛里找蛇,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一个说道:‘这一次若不把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占了他的无量山、剑湖宫,咱们神农帮人人便抹脖子罢。’我听说要杀得鸡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着不作声。听得他们接着谈论,说甚么奉了缥缈峰灵鹫宫的号令,要占剑湖宫,为的是要查明‘无量玉壁’的真相。” 她说到这里,左子穆与双清对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缥缈峰灵鹫宫是甚么玩意儿?为甚么神农帮要奉他的号令?”左子穆道:“缥缈峰灵鹫宫甚么的,还是此刻第一遭从姑娘嘴里听到。我实不知神农帮原来还是奉了别人的号令,才来跟我们为难。”想到神农帮既须奉令行事,则那缥缈峰甚么的自然厉害之极,云岭之南千山万峰,可从来没听说有一座缥缈峰,忧心更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少女吃了两粒瓜子,说道:“那时又听得另一人说道:‘帮主身上这病根子,既然无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众兄弟拚着身受千刀万剑,也要去采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身上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谁也无法解得。通天草虽然药性灵异,也只是在“生死符”发作之时,稍稍减轻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们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左子穆不答,低头沉思。双清道:“左师兄,那通天草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给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给他些通天草有甚么打紧?但他们存心要占无量山剑湖宫,你没听见吗?”双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少女伸出右臂,穿在段誉腋下,道:“下去罢!”一挺身便离梁跃下。段誉“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带着他轻轻落地,左臂仍是挽着他右臂,说道:“咱们外面瞧瞧去,看神农帮是怎生模样。” 左子穆抢上一步,说道:“且慢,还有几句话要请问。姑娘说道司空玄那老儿身上中了‘生死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甚么东西?‘天山童姥’又是甚么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问的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这么狠霸霸的问我,就算我知道了,也决不会跟你说。” 此刻“无量剑”大敌压境,左子穆实不愿又再树敌,但听这少女的话中含有不少重大关节,关连到“无量剑”此后存亡荣辱,不能不详细问个明白,当下身形一晃,拦在那少女和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贸然出去,若是有甚闪失,我无量剑可过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说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着挽了段誉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动,自腰间拔出长剑,说道:“姑娘,请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么?”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得仔细明白些。”那少女一摇头,说道:“要是我不肯说,你就要杀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无法可想了。” 长剑斜横胸前,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 段誉摇了摇手中折扇,道:“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道:“这几句话说得挺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走罢!”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光闪烁的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并无伤人之意,只是不许她走出练武厅。 那少女在腰间皮囊上一拍,嘴里嘘嘘两声,忽然间白影一闪,闪电貂蓦地跃出,扑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闪电貂当真动若闪电,喀的一声,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随即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声,长剑落地,顷刻之间,便觉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这鬼貂儿有毒!”说着左手用力抓紧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无量剑东宗众弟子纷纷抢上,三个人去扶师父,其余的各挺长剑,将那少女和段誉团团围住,叫道:“快,快拿解药来,否则乱剑刺死了小丫头。” 那少女笑道:“我没解药。你们只须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的煎上一碗,给他喝下去就没事了。不过三个时辰之内,可不能移动身子,否则毒入心脏,那就糟糕。你们大伙儿拦住我干么?也想叫这貂儿来咬上一口吗?”说着从皮囊中摸出闪电貂来,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誉向外便走。 众弟子见到师父的狼狈模样,均知凭自己的功夫,万万避不开那小貂迅如电闪的扑咬,只得眼睁睁的瞧着他二人走出练武厅。 来到剑湖宫的众宾客眼见闪电貂灵异迅捷,均自骇然,谁也不敢出头。 那少女和段誉并肩出了大门。天量剑众弟子有的在练武厅内,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农帮来攻。两人出得剑湖宫来,竟没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声道:“闪电貂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几千条毒蛇,牙齿毒得很,那长胡子老头给它咬了一口,当时就该立刻把右臂斩断,只消再拖延得几个时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誉道:“你说只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骗骗他们的。否则的话,他们怎肯放我们出来?”段誉惊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跟他说。”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这一说,咱们还有命吗?我这貂儿虽然厉害,可是他们一齐拥上,我又怎抵挡得了?你说过的,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我可不能抛下了你,自个儿逃走。” 段誉搔头道:“那就你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你这人婆婆妈妈的,人家打你,你还是这么好心。”段誉摸了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记着干么? 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左子穆左先生虽然凶狠,对你说话倒也是客客气气的,他生了这么长的一大把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他,要我给他解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给神农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这左子穆脑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尸体上有毒无毒,只怕也没多大相干了罢?”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娇美,说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女笑道:“甚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甚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人说那位马五德马五爷很是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正要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 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得逃走。” 钟灵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你为甚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了,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甚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许多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哪里还能自杀。再说,我活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甚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那有甚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甚么奇怪?你竟说那有甚么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叫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甚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 段誉奇道:“为甚么?” 钟灵道:“你既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一阳指’三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不定有人起下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爹爹恼起上来,就得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钟灵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了。何况你落在人家手里,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段,你叫我姓甚么?”钟灵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我总是难以相信。你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说得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又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还有甚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甚么?” 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甚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罢?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牵累。” 段誉摇了摇折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甚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的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倒像是甚么皇亲国戚、官府大老爷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有黑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大哥,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了的。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 钟灵待他走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头拿去。段誉听到了背后脚步声音,待要回头,右肩已被抓住。钟灵跟着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扑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时流出鼻血。他气冲冲的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 段誉忿忿的道:“好甚么?”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手是血,鲜血跟着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红一滩。他受伤甚轻,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钟灵倒有些担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誉心中气恼,伸手一推,道:“不用你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武功,出手全无部位,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胸膛。钟灵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段誉登时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上,晕了过去。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然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一双明净的眼睛正焦急的望着自己。钟灵见他醒转,长长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到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我痛得厉害。”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些甚么?”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来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了,叫你这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起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哪有此事? 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甚么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着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甚么似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着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一次你别生气罢。”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甚么报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罢!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没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段誉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便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两人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黄衣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甚么人?来干甚么?”段誉见这两人都是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有甚么事?”段誉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诣。” 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可是那老汉听到甚么“易理”、“说卦、系辞”,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虽想不起武林中有哪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既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难理的,那是甚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周易我是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到我。”钟灵瞠目不知所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十余人。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来便是神农帮的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了冤仇,在下适才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甚是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着他,突然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 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 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好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转头向段誉道:“段大哥,神农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罢!”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的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罗里罗唆,这中间多半另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道:“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妈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阿洪又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斗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的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个眼色,右手一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几乎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 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甚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一闪,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在他手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闪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这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当即缩作一团,大声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人一生采药使药,可说甚么毒物都见识过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娃,莫让她走了。”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呼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此毁了。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般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烈,立时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凌厉,钟灵闪避不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倒。 钟灵大惊,连声呼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无法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连发号令。 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不住摇晃,跟着也即跌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两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嚷吆喝,却无从下手。 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貂却不怕药气,仍是矫夭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心想祸事由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貂儿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的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身子都被埋在土中,只露出头脸在外,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钟灵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段大哥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司空玄道:“好罢!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有我爹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甚么好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活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 司空玄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纪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 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钟灵道:“不行!你也痛的。”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弟兄。” 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惨厉。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的老子是谁?快说他的名字!” 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已被甚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将右手上臂砍了下来,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 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臂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在他臂弯之处,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钟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几日。”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了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满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些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 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钟灵道:“单是解药还不够的,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钟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岂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语。 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你尊大人医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 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颈上貂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道:“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 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甚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没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甚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甚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甚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我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得痴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的干甚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灵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快快去罢!”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想;“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甚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在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余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 段誉道:“甚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二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径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罢。”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掏水和饮水之声。 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 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 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甚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甚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甚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甚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的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 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甚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甚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甚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甚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甚么东宗西宗啦。 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甚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了?为甚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 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甚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甚么东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甚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甚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 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渳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成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混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甚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甚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 “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 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遣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 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 “‘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甚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甚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甚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 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 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怜。 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甚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提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 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甚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 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疼,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曲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 “神仙姊姊这个譬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两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当日你为甚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 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却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然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 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余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到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晃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 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甚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锋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这“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甚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 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 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甚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甚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 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儿罢。”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甚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甚么不足的?为甚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罢!”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之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侥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甚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暴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甚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只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甚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 躲在我夫人房里干甚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甚么又不又的?又甚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甚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甚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咧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甚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甚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甚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蓬、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甚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 “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罢。”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 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罢!”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甚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罢?”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 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甚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甚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甚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甚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罢?”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药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药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碍,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 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径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 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