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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丛里的诗 🥳
刀丛里的诗
1 岁月的惊心、不遇的伤心   仇家已布下重重包围,等待他的来临。   ——他会来吗?   那个一向把行侠仗义当作是在险恶江湖里寻诗的龚侠怀,在这雪意深寒的晚上,   还是会来   这条寂寞的长街么?   来了。   虬髯满脸、颀长豪壮的龚侠怀,穿着古意悠悠的长袍负着双手,悠闲地走过只觉雪意、闻杀气的长街。   他的身旁并行着的,当然是“诡丽八尺门”里副掌门人“大泻神通”朱星五。   这么多年来,这对结义兄弟,历过风、度过险,以前同历患难,而今共享富贵,仍然走在一起,在雪降未降之际,走过寂寞的长街……   “还不错吧?大概在下雪之前,得走完这条街吧?”龚侠怀还满怀兴致的。他甚至正在想着初春时要“诡丽八尺门”下的子弟都得好好念点书,他会把张雨溪、程继愚、方兆明等几位大儒礼聘过来,好好教导“八尺门”第三代弟子成材,不要成天只懂打打杀杀的。“十年前我们也这样走过,现在也是我们这样走过……我们走过去的岁月也真不少,风险更多……不过,幸好我们还能走下去……”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岁月惊心”四个字。也许拿刀的和写诗的都是一样,只不过是要从死亡手上夺回一点东西而已。幸亏这几年在峰回路转里还是摘下了心头志气里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现在,除了岁月的惊心之外还得加上不遇的伤心。   “跟着大哥准没错!”朱星五的手是冷的,鼻子也是冷的,眼里眨着星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说一面笑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呼着热气:“这条路本来崎岖不平的,但跟大哥走多了,路就踩平了。”   “不过,当年可没有那么繁华……”龚侠怀很有些感慨。   “对啊,当年哪有今天这般热闹……”朱星五附和地接下去。   “热闹?”龚侠怀笑了起来,望着凄寂的长街,“天寒了,人都躲起来喽。”忽然,他停了步。   “怎么?”朱星五发现“龙头”的眼睛在望着一棵树。   枯树。   枯枝中有一桠,像骆驼般沉颈折往地面来,在风里正迎着龚侠怀轻颤。   枯瘦的枝头上,居然开着数蕾的花,色泽嫣红。   “是春花吧?”龚侠怀觉得这第一朵春花映面像一枝枪,还亮着红缨,在苍寒里分外凄艳地绽放着,“今年开早了哩。”   然后一阵风徐来,一朵花薄命地离了干,薄幸地回旋而降,落在龚侠怀的锦袍上,还连着一截幼梗。   龚侠怀忽然因为一朵花而想起亡妻,不由叹了一声。   “大哥,”朱星五笑了,“不是星五饶舌,你也该为兄弟们添个大嫂了。”   “是呀……”后面跟着还有两个年轻气爽的小伙子。他们一个刀在腰、一个剑在背,眉目俊朗,雄姿英发,其中一个附和道:“龙头老大跟严姑娘……”   龚侠怀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背剑的汉子立时说不下去了。   “……严姑娘……跟严姑娘…这个…那个……”这背剑的汉子叫蔡忍坚,和佩刀的青年杜小星同是“诡丽八尺门”里第三代弟子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在“八尺门”里,他们只能算是“外围”,离决策中心的“元老们”尚有一大段距离,也未经历过当年“诡丽八尺门”创帮立道的苦艰。   ——所以只要给龙头瞪上一眼,他的话像在喉里结了冰,没有过去大风大浪的力量来把他现在的话化为激放出去的千堆雪。   反而他的同伴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严姑娘是个好姑娘……龙头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哇……”   龚侠怀一向不怒而威、怒而慑人。   ——门里门外的人都形容他为一座“燃烧的火山”,所以作为门下弟子,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毕竟要有些勇气才行。   龚侠怀并没有生气。   他笑了。   ——他一笑,蔡忍坚和杜小星才松了一口气。   龚侠怀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固为关心他,可是他们误会了。至少在刚才的一刻里,他是想起他的亡妻,而不是“春雨楼头”的严笑花。   他也时常想念严笑花。   想到严笑花就像在寒冬里想起火炉,饭后想起甜品,倦时想起床褥——真不可以想像她这样一个女子,连冷、艳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身于人间,而她偏偏其实又是那么暖、那么甜、那么柔。   他常想起她。但刚才想的不是她。   他在惦念亡妻。   他并不准备要解释这个“误会”。   ——世上有许多误会,本就不能也不必解释的。   就像他和剑侠叶红之间的“误会”。   “老二”。   “在。”   “有空替我送张帖子到叶府去。那几次的争吵,总是我欠礼数。你就代转几句话:我龚某人一向都很佩服他,说实在的,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江湖上,像他那么样的一位侠士,已经没剩几个了……但愿有日我能有幸敬他三杯酒”。龚侠怀很有几分憾恨他说,“还有那个‘大刀王虚空’,你传下‘量天尺’,找个道上的前辈与他说一声,姓龚的算是服了他了,请他不必再来找我比刀了……”   “在武林中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头来还不知会不会害苦了人呢!”龚侠怀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随即醒悟到自己不该把这种看法传达给他的门人知道,生怕这消沉的想法会影响他们,连忙加了一句:“我这叫曾经沧海变唠叨,是听不得的、学不得的,星五不是娶了弟妹,乐也融融吗?出外的人有家可回,那是天大的福气呢。就算是在江湖上的好汉,又有哪个不喜欢世间标致的女子……”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嗯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曼妙的女子盈盈步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个曼妙的婴孩。   妇人曼妙,是因为她走在雪意的长街上,美目如画,步履轻盈;婴孩曼妙,是因为裹着色彩悦目的厚祆,加上婴孩微微挣动,构成一幅优美和谐的图画。   也许,在龚侠怀、朱星五、杜小星、蔡忍坚的眼里,更曼妙的是小妇人微微掀开的右袄。   那婴孩大概是在吮吸着妇人的乳房吧,这秀小的乳房大概是因为走动而不是因为雪寒而颤动吧?不知怎么的,这秀气的乳房就像是一杯暖的雪,让在寒意中的江湖男子忍不住看了又看、望了又望。   妇人并不怎么注意他们,盈盈走过。   背后跟着个又老又驼的仆役,推着一架木头拖车。   当妇人掠过他们一行四人的时候,四个男子中至少有三个心里正巴不得自己可以马上投胎。   投胎转世作那妇人怀里的婴孩。   可是只有一人不如是想。   这人当然就是龚侠怀。“那么好看的乳房!”龚侠怀居然还朗声说,“可是除了钟夫人,谁还能够在寒冬街头里不畏冷来喂奶?”   他如见着老朋友似的笑道:“千疮百孔,你今回可真是牺牲色相赔老本了!”   那妇人一听,完全变了脸。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竟把襁褓中的婴儿,向龚侠怀扔了过来。   然后她尖嘶了一声。   这一声尖嘶,就像一只酣睡中的猫,忽然被人踩了一脚。   她尖嘶的时候身于就开始旋动。   旋动的时候黑发全披散下来,胸襟半敞,她肤色极白、发色极黑,旋舞出一种极其凄艳的杀气来。   而在同时间,她发放了她的暗器。   五十七枚。   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细如眉睫,有的比手臂还粗。圆形、方形、梭形、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让人抓不到任何形状。有的尖啸而且急嘶着。有的无声无息。有的绽放出刺目的蓝光,有的简直是透明的。   五十六枚暗器,全钉向龚侠怀。   她的目标只是龚侠怀。她的敌手也只有龚侠怀。   这时候,她背后的老汉也猝然出手。   这样一个老人,就像太阳突然从大地里升起来惊破了黑夜一般,他也完全破除了他的苍老颟顸。   他发出怒吼,怒吼甚至盖过了木头车冲过崎岖不平薄雪地上的声音。   车子撞向龚侠怀。   ——这一撞之力足以撞塌一座城门。   可是这一撞要比起他的驼峰一顶之力,还差似从临安到长安那么远。   ——否则他也不叫“山为之开”牛满江了。   他全力往龚侠怀冲去。   冲到一半,他兀然半空打了一转,速度不减,以背部撞向龚侠怀。   在“千疮百孔”钟夫人和“山为之开”牛满江全力发动攻势的时候,雪堆、街角、围墙、暗弄里同时冒出了十数名大汉。   快、而无声。   手里持械。   他们掩扑向龚侠怀。   他们的目标都一样:   必杀龚侠怀!   ——当然,如果有人拦阻他们,使他们这攻击的目标受到阻挠,他们也照样格杀勿论。   现在龚侠怀所遭遇的险境是:要应付钟夫人满身的暗器,要避开牛满江的拔山河的一撞,同时要避开许多人要命的刀、夺命的剑、讨命的兵器……   还要接下一个无辜的婴孩!   2 星星·月亮·太阳   龚侠怀不知何时己卸下了身上的锦袍,锦袍忽已罩在钟夫人急旋的身上,就像一个最温柔的情人轻轻为他心爱的女子披上一件风斗。钟夫人正好已发射她的暗器。   一下子,袍子无法无天地罩住了她,使她变得像是在自己胃里下毒,所有的暗器都被正罩下来的袍子倒逼了回去——这使得她比在井里避雨还更狼狈不堪。也真够她应付的了。能放一头恶犬去咬人的主子,不一定能抵抗得了那头恶大的回噬。   龚侠怀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手掌。   手掌在牛满江背后驼峰上轻轻二按,就像一个老朋友拍拍久违了好友的肩背一般。   在牛满江的感觉,仿佛一背撞入海底三万海里,完全浑不着刀,且深不见底。   至于其他的人,龚侠怀不在乎。   ——他又不是没见过比这回更意外更可怕的攻击。   他在乎的是那婴孩。   他轻舒猿臂,把婴孩稳稳地接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那“婴孩”全身棉袄迸裂成片絮,而且对他发动了攻击。   要命的攻击攻的往往是要害。   那“婴孩”两指一扣,就扣住龚侠怀的咽喉。   ——当龚侠怀发现那“婴孩”不是“婴孩”的时候,那要命的一扣已扣在他的咽核上了。   如果龚侠怀的颈上不是多了一件事物的话。   手掌。   龚侠怀的咽喉上多了一只手掌。   他自己的手掌。   那“婴孩”曾一捏就拗断一把钢刀的铁指,扼在这只有血有肉的手掌上,就像一把菜刀砍在石头上。   如果真的是刀,得要碰出缺口来。   如果只是手指——那“婴孩”的手指现在就痛得像切成了十八截的香肠。“啧啧啧,”龚侠怀惋惜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星星、月亮、太阳一齐出来了。”“只不过,”他微责地道:“阴盛男,你的短指剑未免过于阴损!”   那“婴孩”跳开,同时掣出一把蓝汪汪的怀剑来。   他跳到驼子那儿,像一抹流星,快而亮。   驼子身形一长,骨骼格格声中,似是暴长两尺,外罩披衣全裂开了,亮出一身火红的服饰来。   他去扯开钟夫人罩着的袍子。   那袍子真的被暗器打得千疮百孔。   钟夫人彼着发、白着脸,云鬓散乱,在袍下咻咻喘息。   ——谁要应付她这种暗器都不容易。   ——包括她自己。   此刻,全场无声,被江湖上称为杀手里的‘星星、月亮;太阳’的牛满江、钟夫人、阴盛男,都狠狠地盯住龚侠怀,鼻孔里在呼着热气。   其他的杀手,也团团地围住四人,屏息以待。   ——只待一声令下。   杀。   ——杀的意思是:杀不了人就被人杀。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打了一个喷嚏。   只听一人漫声长吟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又豪壮孤寞地吟唱:“……哎呀我如今——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忽然省起什么似的,“咦?怎么古人吟的都是剑,刀呢?古人都不用刀的吗?”   龚侠怀忽然笑了。   这一笑不寻常。   大敌当前,瞪住他的人几乎手已按在刀柄上,鼻里都喷着蓝烟,眼色早已转红了罢——然而他还是笑得出来!   然后在街角那儿,转出了一个人。   一个在大寒天里仍敞开着衣襟,腰畔挂了口葫芦,背了把沉甸甸的大刀,蓬发垢脸,非道非俗的人。   可是他矮。   而且胖。   ——远远看去,教人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豪情壮语的人竞会这般又矮又胖,但当他走近时一看,才知道他岂止又矮又胖,而旦还矮得可爱,胖得滑稽!   他趿着一只破布鞋,一只烂草鞋,走了过来,走到龚侠怀和星星、月亮、太阳的战团十尺之远,就停了下来,半睨着小眼,打量形势,显示出一个让人知道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的样子。他背上的刀显然使他不胜负荷。   他的眼皮很厚,以致目光很难教人观察得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一直张着小嘴呼吸,嘴唇红艳艳的。倒是长了张樱桃小口,但长在这样一张多肉的大脸上,就像一头远古动物在冬眠状态里微弱地生存着。“你还没死?”他问龚侠怀。   龚侠怀愉快地道:“也许快了。”“他们要你死?”他再懒洋洋地问。“太阳”牛满江用一种暴烈的声音说:“滚!”他一说话,身子就哔哔剥剥地响,无意中乍泄了他所运聚的内力。   那人像一头反应迟钝的胖狗,偏了偏头,“你在跟我说话?”“月亮”钟夫人每一个字都自牙缝里逼出来,就像她怀里冰冷的暗器一样冰。   那人转过去向那比他更矮更小的“侏儒”阴盛男问:“你们就是‘杀人者死,杀手不死’组织里的‘星星、月亮;太阳’?”“星星”点头,深,而冷,然后他如星星一般的寒目在闪烁、在搜索。   他在那块多肉的脸上找下手的地方。   他在想:要是在这脸上戳两个窟窿,鲜血究竟要多少时候才能染满这一张占地甚广的大脸上?“星星”想着的时候,一对小眼竟转到眼眶内侧去了,只剩下眼角一小点黑,其余都是白。   白得像死鱼的肚皮一般。“那你们就错了,”那小胖子无奈他说,“管你星星、月亮、大阳,龚侠怀是我的,你们自行滚到天空里当破石头去吧!”   太阳、月亮、星星全变了脸。   就在此时,那人用手在唇上一竖,半弓着腰:“嘘”了一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任何事发生。   然后那人的下巴像忽然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露出下排细白得像婴儿一般的牙,然后他的眉毛垂得像一头狗看到它的主人,鼻粱在肥厚的脸皮上掠过了一丛水波般的皱纹,之后便——“哈——瞅——”   他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   “真糟糕,气候一转变,鼻子就不争气——”他一面用袖子抹鼻涕一面解释似的说,“谢谢你们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先!”他的话应该是“谢谢你们先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可是他却把“先”字押在整句的后头,令人听去,十分古怪。虽然大敌当前,但蔡忍坚和杜小星看到这个人的行止,都有点忍不住。   谁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出手。   而且谁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出手。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太阳”觉得自己左眉一寒“月亮”觉得自己右颈一凉“星星”觉得自己人中一冷。   也就是说,他们三人,同时中了刀。   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刀。   大刀。   他们竟然还来不及出手就已中了刀。   ——这是把什么刀,   ——这是什么刀法?   他们都没有问出心里的惊疑。“我是王虚空,”那胖子用一种寂寞的语调,道出了他们心中的问题,“大刀王虚空”。   他双手抱着他的刀,在雪地里,像捧着一个至爱至亲者的灵位:“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王虚空。”然后他又深吸进一口气。眉毛像忽然跌落到眼角下去了而眼角又几乎掉到额下去了——之后又大大地“哈啾”了一声,才擤了擤鼻涕,喃喃地道:“就是不争气,这鼻子!”他的话又似倒转了过来,可是现在有谁敢笑他?   他这才发现,什么“星星、月亮、太阳”,还有一群杀手,全走光了。   走得一干二净,跟来的时候一般无迹可寻。   就趁他仍然在打喷嚏的时候。   这使得他几乎有点错以为自己是一个喷嚏把这干人打走的。   没有不走的可能。   一刀就逼住了三个人——当然也可以一刀就杀了三人,如果他是要杀人的话。   更甚的是:“太阳”牛满江退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伤的不是左眉,而是背后驼峰在淌血。“月亮”钟夫人在施展轻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伤的不是右颈,而是并没有露出来的左乳上划了一道浅血口子,但衣襟却没被刀锋划破。“星星”阴盛男在撤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人中并没有事,一直到奔出十二里开外大家停了步共商应敌大计的时候,钟夫人才叫出:他只剩下了一只眉毛!   连他们三人都走了,他们的手下,还留在那冰天雪地里的街头面对那一把已出鞘一把还未出鞘的刀干啥?   3 一刀在手,人鬼不留   朱星五上前一步,凑近龚侠怀耳畔,低声说:“大哥,我跟去瞧瞧。”   龚侠怀知道这“二弟”一向精明强干。   朱星五一闪身,已掠了出去,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如释重负,来刺杀的敌人尽去,该是龙头和这位刀客叙旧的时候了吧?   却见那肥刀客把手上的刀插入灰雪土里,说:“我的刀法可好?”“好。”龚侠怀斩钉截铁。“唔——”王虚空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但还未满足,“好在哪里?”“好在名不符实。”“哦?!”王虚空犹如一步踏空,“什么?!”“你才不是什么‘一刀在手,人鬼不留’,”龚侠怀持平他说,“你的刀法留情得很,还很留余地呢!”“但我跟你已没有情可言,没有余地可留了!”王虚空刷地拔刀,“我的刀是为你而练的!”“天涯一点青山小,龚侠怀,”王虚空把刀在雪天里舞得像一场壮丽的风雪,“拔出你的‘天涯刀’吧!”   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知道:王虚空是来跟龙头决斗的。   ——大概王虚空就是为了要跟龙头决斗,才先行逐走星星、月亮、太阳的吧!   没想到龙头竟要和这个人比武。——这个一刀就吓走了满天满地星月和阳光的人!“我们一定要动手?”“是!”“为什么?”“因为你有名气,我也有名气。”“天下间有名气的人太多了!”“因为你用刀,我也用刀。”“用刀的人也太多了!”“但是用刀用得像我们那么有名的人并不多。”“所以你一定要动手。”“拔刀,请”   在拔刀之前,龚侠怀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好想再听听你打喷嚏的声音。”   然后他双指一弹,一朵花便弹在王虚空那一张大脸的中央那鼻端上。这一霎间,小花和大脸,相映成趣。   王虚空突觉眼前一物闪过,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手里一震,同时间,他鼻里闻着花的香气,如同大叫般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不过,他的刀,也在这一刻斫了出去。   龚侠怀把花弹到他的脸上,是从近处突袭,要不然也不一定能得手,但得手了之后也来不及闪躲。   因为王虚空的刀实在太快了。   王虚空的刀就架在龚侠怀的肩膊上。   刀已破衣,但未入肉。   “你败了,”王虚空脸上出现了一种又欣喜:又伤心的神色:“你终于败了。”   龚侠怀温和地点头。   “好,我胜了你,但我不杀你……”王虚空猝然收刀,大方豪迈地道,“哈哈哈,我终于打龚侠怀败了——!”   不知是他的话又倒转了还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也没有狂喜下去。   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是因为他看见——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刀。   木刀。   木刀的意思就是木制的刀。   但他的刀是钢刀。   一一精钢打成的刀。   几时他手里的钢刀,变成了一把木刀?!   不可置信地看着龚侠怀:龚侠怀背后只有刀鞘,已不见刀柄,而他的钢刀,正握在龚侠怀的手上。   龚侠怀并没有利用它。   而且也不准备使用它的样子。   王虚空现在明白了:   龚侠怀就在弹一朵花令他闭目打了一个喷嚏的刹那间夺下他手中的钢刀换了把木刀,而他自己还不自知。   在江湖上,谁都知道,龚侠怀年过三十三后,就不再用利刀了。   他用木刀。   据他说用木刀才比较能不杀人,甚至可以不伤人。   木刀就是“天涯刀”。   ——任何的“刀”,在龚侠怀使来,都是“天涯刀”。   王虚空现在的神情,仍是又伤心、又欣喜。   ——不然他还能怎样?   ——难道要嚎陶大哭吗?!   玉虚空走了。   他打着喷嚏,“哈啾”、哈啾”、“哈啾”地走远了。   或者只有这样,他要不断的擤鼻涕,揩唾沫星子,所以谁都分辨不出他是不是也在抹泪。   临行前他还狠狠地道:“今天我的鼻子不好,坏了事……待我打败了剑侠叶红花,我会再来找你的。”   他在土中拔回钢刀,把木刀往地上一丢,就走。   真的,不走他还能干什么?   4 艳抹小嘴   “真是个可爱的人。”龚侠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笑着说,“像他有这种胸襟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很快乐,什么时候都能使自己快乐起来。你们要向他学习应多于向我……”   隐隐约约,远处似有一阵闷雷:就似一条鲸鱼在涸竭的苍穹里,翻了翻,腾了腾,但仍然是一条岸上的鱼。   这时候,他们(龚侠怀、蔡忍坚、杜小星)一齐听到一种声音:   ——真的是铐链碰撞在枷锁上的声音。   因为来者其中两人手上正拿着这两件器物。   来的人有四个。   四个人不论长相如何,但态度上都很温和、礼貌、客气,四个人都很讲道理的样子。   杜小星认得出他们四个人。   这四人在城里都很出名。   但也很不受欢迎。   ——一个人有名不一定就受欢迎。   这四人不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职务。   这四人是从衙里来的,而且是衙里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从浙东路温州瑞安府调来此地的时候,知情的人只以为他们背后有强大的靠山,明里暗里都不宜跟他们硬砸,衙里长上堂子的人烧锅于也烧不到他们脸上来。至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只是又来了四个黑漆皮灯笼,要用好的亮的喂他们之后就会自行上路。   可是这四名刑捕、官差,一上阵来就破了几件大案,且不管他们是怎么破的案子,但手底下都铁硬得很。在办“小荒山”饥民聚啸成盗的案子里,五十六名因不堪苛税暴征,只好强取糇粮、上山落草以图活命的“悍匪”,给这四个人一夜间杀个措手不及,无一生还,领首蛮张四郎给活拿生擒,枭首示众。   这一役使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实力。   有些人己知情识趣地喊他们为“新四大名捕”。   不过,这外号并没有叫响,毕竟,他们跟当年名震天下的“四大名捕”:“无情”成崖余、“铁手”铁游夏、“追命”崔略商、“冷血”冷凌弃等作风行事大不相同。反而,人们以他们四人的姓氏串连起来,取了个外号,则不胫而走。   这四人,一个名叫容敌亲,一个叫何九烈,一个叫谈说说,一个叫易关西。   四人合起来并叫,就是“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被他们盯上,要脱身,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犯在他们手里,要平安,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得罪了他们,要无事,谈何容易。   一一一旦跟他们交手,要活命,谈何容易。   真的,“谈何容易”就是那么谈何容易的四个人。   “谈何容易”是这般难惹的人,但他们和龚侠怀却是好朋友。   龚侠怀很有名,在这一带更是很有号召力。   有时他说一句话,对江湖道上的兄弟而言,比官府的三令五申还有效,而且立竿见影。   不过龚侠怀从不愿沾官面上的人。   对他而言,宁可跟弟兄们一起粗茶淡饭、喝酒吃肉,但就不肯端坐筵宴拿锤子把活生生的猴子头壳打破来吃它的脑髓——就算好吃、吃了有所补益,他也不愿为之。   可是他生性好交朋友。   “谈何容易”一来到平江府,就跟龚侠怀打了招呼。   ——“打了招呼”就是“交了朋友”。   龚侠怀平生最珍惜的就是他们交到的朋友。   他一向都相信,有什么样的朋友便会有什么样的人,朋友了不起,他就了不起;朋友好,他也好——反之亦然。所以他珍惜朋友,犹如珍惜自己。   但是今天这四位“朋友”脸色都不好看。   通常“脸色不好看”的原因只有两个:   ——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使其脸色恢复不过来。   ——因为要让对方知道他“脸色正在不好看”。龚侠怀决定静观其变。“什么事?”他笑着问。   容敌亲向他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龚大侠,你不会令我们哥儿们为难吧?”   龚侠怀怔了一怔,摊手道:“什么事?就为刚才在这里一场误会吗、可谁都没伤人呀!”   “当然不是,”容敌亲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仍很有礼数他说:“上面交代下来,说件麻烦事,跟龚大侠有些牵扯……龚爷您是知道的,我们也是吃饭办事,上头吩咐下来,我们不得不跟您说一声,可能要劳您的驾,跟我们去走一趟……”   他补充了一句:“——当然,光凭龚大侠的忠肝义胆、鼎鼎大名,还有啥镇不住的?刑房有谁敢留得住你、谁能留得住您!您就当是过去打个转儿罢了。”   蔡忍坚一听:“好哇,这岂不是等同拘提“龙头”不成?!手一搭剑,叱道:“什么话!龚爷犯了什么事,你们这算抓人来着?!”   谈说说和何九烈见蔡忍坚似要拔剑,都退了一步,容敌亲连忙摇手,苦笑道:“龚爷,这、这、这岂不是教我们这些跑腿的为难了?!”   龚侠怀轻喝了一声:“不可!”长吸一口气,昂然道:“好,我跟你们去!”   易关西上前一步,就要把枷锁箍上。   龚侠怀双眉一轩,“这……”   易关西不敢上前、当然也不敢动手。   容敌亲赶紧陪不是地道:“龚爷,您就体谅宽宥吧。我们是奉票拘人,要是龚爷扬着拳头进衙,咱们这口饭日后可掺了钉子了……”   龚侠怀笑了一声:“好哇,这次陆大人可真的要我姓龚的出丑,才遂心愿了。”他语音里可全无笑意。   龚侠怀伸出了双手。   易关西和谈说说上前,把枷锁扣上、钉死。   “龚爷,请罢……”   龚侠怀望着枝头,似又叹了一口气,始大步而去。   两名捕头先行,其余两名,紧跟龚侠怀身后。   杜小星见此情状,不知怎的,很想多看龚侠怀一眼,又亟希望有“诡丽八尺门”里能拿得了主意的人在这里,做点必须要马上做的事。   他跑上前,叫:“龙头。”   龚侠怀点点头神情很安祥,意思却是叫他们先回去。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   可是四名捕快,已押着龚侠怀疾步转过街角。   杜小星不知怎的,很想再看龚侠怀一眼,再看一眼。   “我跟去看看。”蔡忍坚自杜小星身边掠了出去。并丢下了一句话:“你去通知门里的人,或先在这里等等我。”   这时已近天黑,开始飘雪,路上行人极少。   就算有,也把颈头缩进衣袄里,匆匆而过。   风雪视大地如铁砧,远处城堞旁的“临风楼”,书着“临风快意应上楼”的七只灯笼也抖动不已。   过桥的时候,谈说说忽然说:“你们先行一步,我有点事。”就很快地倒掠出去,不见了。   过了桥,转入东乐里巷子高墙下,容敌亲忽然停了下来,缓缓回身,脸上带了一个歉意的笑容:“龚爷,对不住,到府衙之前,还是得先依例净一净身子。”   龚侠怀到这时候,也没什么不可以了,他只巴望早些见到提刑副司陆倔武、刑房执吏石暮题,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容敌亲示意何九烈和易关西去搜龚侠怀的身子有没有藏械。他好像不放心的样子,还亲自去搜。   几乎在他的手触及龚侠怀身子的一霎间,他运指如风,一口气制住了龚侠怀身上四处要穴。   易关西也同时封了龚侠怀五处穴道,然后有点惊慌地问,“怎么?”   容敌亲眼里只犹豫了一下子——就像一个人提着不知要先挟鸡腿还是鸡翼好——反正都是鸡肉,而且下筷就是了:做了。免得他一旦反抗,我们皆不是他敌手。”   他没有容让龚侠怀说话,铮的一声,拔出锋利得在寒风里发出像一个女人啜泣声的匕首,一刀挑断了龚侠怀的手腕筋。   易关西一咬牙,“格”的一声,卸下了龚侠怀的左肩膊骨。   “干什么?”何九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上头只说拿人,没说……这样……!”   容敌亲眼里露出凶光,上前一步,把沾血的刀子递给何九烈。   何九烈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容敌亲又踏进一步,低声叱道:“拿去!”   何九烈望向在地上淌血的龚侠怀,又望向那锋锐得足以割伤他视线的匕首:“为……为什么……?”   “上头既然要办他……他还能出得了来?”容敌亲似是笑了一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那也是笑声,反而有点像只狗在抢噬骨头时的低鸣:“他武功奇高,咱们这次拿他,要是他日后再冒出头来,会放过咱们么……?”   何九烈接过刀子,颤得像张快落的叶。   “腿,”容敌亲提醒,“关节!”   这时,一道人影,“刷”地掠上围墙,像一只蜻蜓,停了停,伫了伫,才如一只白鸥徐徐降了下来。“果然有人跟来,”刚落到地面的谈说说用手作了个刀切状,“现在不会有人跟来了。”   何九烈听了,把心一横,一刀捅进龚侠怀的足踝去!“留一条腿,”容敌亲马上提醒,“不然在用刑时不能下跪。”   何九烈拔刀的时候,血吱的一声,喷在雪地上,惊起了一蓬白烟,泼的好像是沸水一样。   他在惊疑龚侠怀为何没有惨呼、求饶,甚或哀鸣。   “他英雄,吭都不吭一声,”容敌亲冷笑道:“可是英雄正是生来给我们折腾的。”   在雪地上、雪降里,杜小星仍在等蔡忍坚回来。   他的同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看见暮雪里的林枝,那几瓣花儿旁又吐出了几瓣蕾,像艳抹的小嘴。   远处有高楼。   楼上有人吹笛。   笛声忽断。   ——太冷了吧?   时正大雪。杜小星在当年龚侠怀蝶血长街、呼众侠客杀退仇家的地方,在等他的龙头、他的同僚回来。   他的眼光落在遗留地上的那把刀上。   ——龙头的刀。   这把刀离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抄着了,可是龙头呢?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很远的感觉。就算龚侠怀被押在牢里,也只在同一座城里,绝不会远到哪里去。可是杜小星却就是生起一种天涯海角的感觉。     第二章 花开开就要谢了     1 天花   能够在冬天里开的花都是极美艳的。   ——更何况这已是冬至了。   不过,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赏花。   他欣赏叶。   红叶。   叶子转红的时候,正因为它理当是绿的,所以特别凄艳。   他那白得似研玉观音一般的颊上,偶而也会泛起两朵嫣红。就像枫叶一般,病态的红,也是一种美艳。   他除了欣赏红叶,还爱剑。   所以人人都称他作“剑侠”叶红。   当然,破世人称作“剑侠”,除了要懂得剑,仿佛还要拿着剑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剑侠”这两个字。   叶红才不管这些。   他才不理什么“剑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剑侠”。   他只想撇开一切,痛痛快快,做这些“人”应该做的事。   除了剑和红叶,或许叶红偶尔也会爱看一种花。   天花。   ——他认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无寄,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开一般灿亮一下就谢了。这又有何难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场剑,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义重都灌注在里头,大抵就是舞过长安舞襄阳而终于舞到江南的水岸。这样想着的时候,叶红有一种舞剑的冲动。一如求死的感觉。——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时灿烂容易得。   他本来有一种疏懒的感觉,但想到最能激发他的剑气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时候,于是他离开了浴池,披上了宽袍,抄起了用黄绢裹着的剑,走出澡堂。这个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没有男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来。因为昂贵。就算是有几个钱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来。因为气派。没有气派的人,见识稍微少一些的人,来到这里还真会抬不起头来、提不起劲来。   叶红身旁有两个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着剑,从“巫巫池”,穿过“乐其廊”,走入了“剑亭”。   “剑亭”是练剑的地方。“剑亭”里摆放了很多把宝剑、名剑、古剑,只要你付得起钱,你就可以足尖点在其实是精钢打造得维妙维肖的池心荷叶上,或飞腾到亭顶的十二条彩釉飞龙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准对方一定会剑差一招,输于你的绝招之下。   这时候,“剑亭”里已有了七八个人。——纵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贵裔王孙、剑坛好手。   其中一个脸上长着许多麻子和痘疮的人,一面持着他那柄青铜古剑,一面滔滔不绝地在说话。“——我就这么刷刷刷几下,他们喝采声不绝,我说,老叫花子,你别闹得起劲呀!他那个老叫小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问我:拍手都不可以啊!话未说完,他的裤子就掉了下来,全场姑娘们哗然——”   聚拢过去听和眉飞色舞的在说的人都很奋亢,“你道如何?我就这么察察察几剑里,已割掉老宾花子裤头上绷带,所以嘛,出丑喽——”   叶红注意到那说话的人,他脸上布满疮疥和痘子,但是麻痘归麻痘,疮疥归疮疥,分明得河水不犯井水,杂乱中居然还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出来,有的凹了下去;疮痘则不然,全红东东吐蕊似的浮了上来,顶点都有一点乳白的脓疮。当他说得兴奋的时候,脸上每一粒痘子似都会笑,跟他参差不齐的牙齿一般争锋头。   这人叫做李三天,是个年少得志的商贾,剑法应该练得不错,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们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平时心里暗藏的猥亵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说者无罪”地吐露出来。   “他们跟着还要我表演。我说,表演什么啦。下一个表演回房去啦。我这一说,姑娘们都嘻嘻笑了起来,一个生了几束猫须的汉子就不服气,斜瞪着眼对我说:“嗳,你剑法很好是吗?”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个很谦虚的人,而是十分谦虚的人——听到这里,大家都“嘘“了一声,从这一声里表达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会,径自兴趣勃勃地说了下去,“我就跟他说:‘不敢当。’他气得歪了脖子,说:‘你们来比比看。’我说:‘这样不好吧?’他居然说‘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耸耸肩,说:‘免伤和气嘛,’然后又补加了一句:‘我怕伤了你。’那猫须大汉气得跳了起来——”“好哇”一个狗脸汉子也叫了起来,“快开打了。”   众人都更兴奋,聚精会神地听下去。“还没。”小李三天好整以暇地说:“谁知他的话激怒了座上一个背负十字剑的大汉。那大汉冷冷地照样问他一句‘你剑法很好是吗?’猫须汉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十字剑大汉说:‘你的命还不值得我去坐牢。’猫须汉的脑筋也动得快:‘对畜牲有对畜牲的剑法。’话一说完,剑光一闪,他已出了剑——”“那十字剑汉子怎么了?”“对方可有防备?”“啊,他说动手就动手,十字剑汉子准定吃了大亏。”   听者七嘴八舌地说,又围拢上来十多人,练不练剑、懂不懂剑的人都有。叶红呷了一口由小僮端上来的清茶,望着波平如镜的小月湖。他一进得亭来,亭东亭北,两个年轻人就站了起来,看似素不相识,但不约而同地向他走了过来,又装了一副不期而遇的样子,寒暄了几句。   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蓝衣。   两个都向叶红有条不紊,简略但精要地报告一些事。有些还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叶红喜欢听不同的意见、不同的说法,这样才可以使他对这件事参考了双方的意见后再整理出自己的意见来。   那边厢,小李三天正说得起劲:“原来猫须汉是向着正绕着切开的西瓜飞的一只苍蝇出剑。他一出剑,就收剑,傲然说:“你看。”只见那苍蝇已掉了下来,它身上的薄翼全给削去了啦。”   听的人都为之咋舌。’、“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李三天说,“那十字剑的汉子只冷笑一声,说句:‘看我的!’突然出剑,啸的一声,一只蜜蜂颤了颤,依然飞行,却见西瓜上落了几条细毛,仔细一看,原来蜜蜂的脚爪全被他一剑削了下来嘞……”   听的人都啧啧叹为观止。“到我了吧?”小李三天得意洋洋他说。他在捋袖子,像要再表演一次似的。“你?你怎行?”“别丢人了吧?”“嘿,你们可给我听着——”小李三天说得垂下一绺散发,都遮盖了半边脸,“我也霍地出剑,只见剑光一闪,惊天动地、灿绝古今、空前绝后、鬼哭神位……但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蜜蜂……什么都没落下半只,他们就问我:“你砍什么呀?”“对,你砍了什么啊?”围着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这样问。“我呢!我平放着剑身,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嗳,就这么一吹,再用手一拈,令到姑娘们眼前细看——”小李三天双手拈着,就像那“东西”现在就拎在他的指间一般:“我这才告诉他们:‘刚才飞过的是一只蚊子,我切掉的是它的那话儿……’姑娘们一听,大羞,都骂我坏。至于什么猫须汉、负十字剑的那家伙,全都甘拜下风,自叹倒霉,认栽算了……”   大家听得都乐了,有的不相信,笑啐道:“你这真是吹牛吹到牛家庄去了。”“吹到牛家庄还不妨,”一个笑着接道,“别吹到牛满江那儿就算你走运了……”   说到这里,小李三天忽然瞥见一个贵介公子,正和两个年轻人转身走出“剑亭”。   那两个年轻人本来生得眉目清朗、英气逼人,但跟这个如玉似剑,而又似微微抱恙的公子走在一起,不只是失了色,简直像没了颜色。   李三天扬声叫道:“叶公子,等一等。”   叶红停步,没有回身。   李三天笑嘻嘻地拿了两盏茶,笑嘻嘻走了过去,把一杯递给叶红,涎着脸笑嘻嘻他说:“叶公子,你别来也勿匆走也匆匆呀,我小李子虽然讲得晕了天,但眼里可都留意着你叶公子红老兄啊!”   叶红没有去接那杯茶。   白衣青年替他接过,也替他说谢谢,然后一仰脖子喝完,一挥手把茶杯丢入湖里。   那“通”的一声,越发使小李三天觉得自己挤出来的笑容没了着落。“叶公子不是来试剑的么?来‘剑亭”不试剑,还来做什么?这里有的是名剑古剑宝剑,总不成一把都不合你法眼吧?”小李三天找着话题搭讪,“叶老总不会是后补免儿爷,就我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兄弟——”   叶红霍然回身。   小李三天给他一瞪,下面的话全连皮带骨地吞回肚子里直下小肠里去:“你可知道我为何从不在这里试剑的原因?”   小李三天马上摇头。一脸的麻子痘子,几乎都要摇落如雨。“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有你这种话在,”叶红闻到李三天身上发出来女人用的香味就感到讨厌,所以用一种讥俏得如剑锋划在冰上的语调说,“这地方就不但不能练剑、试剑,甚至连剑字都不能提。”   然后他说:“你这种人,只配去提女人的鞋子。”   说完他就走。   2 雪、剑或者琴声   在路上,等到那白衣青年单简确知叶红的火气已退去,才小心翼翼他说:“这个李三天,很有点门道。据说在京师很有办法。原本茶、盐、矾、酒、香俱为官市,但他却能在市肆间私售沈香、零陵香、蕾香,熏香、詹糖香、苏合香、安息香、甘松香等,还手著过《香谱千言》和《众香知意录》。他在此间官巷还营有花行,专卖妇女佩饰。这人贪财若渴,好色如命,攀交权贵,不遗余力。”   青衣青年简单接道:“他见公子名重才高,而且是宗室王孙,便着意结纳,已经几次派人献礼,都给我打发回去了。”“这人可以留意,便不必理会,”叶红吩咐他的手下两名爱将:“近日金蒙鏖战方,鞑子对南朝志在必得,随时可能兴师入寇,此间眼线四伏,你们宜多加注意才是,”   简单和单简都是当叶红亦兄亦师,知道近日有细作潜入罗城,暗里提供,情报、密谋策反,以及与蒙古军或金兵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平江,以胁京机。这是叶红十分悬念的事,常说:“咱们今天虽不能在战场杀敌保国,但至少也要在社稷歼寇扶正,才算尽匹夫之力,不枉此生。”   平江府向为兵家重地,近日暗潮汹涌:平镇二江一失,杭州难保,这关乎国家兴亡。汴京失守,宋室南渡,这场耻辱和教训,江南雄豪,无不深以为记。“问天下书生,弃家之耻忘未?”叶红时常在剑罢后这样长叹。   单简终于还是把他心头里埂着的一个疑问,问了出口:“公子……难道‘剑亭’里的古剑、名剑、宝剑……真正都没有一把能让你看得上眼吗?”   叶红一笑道,“古剑、宝剑、名剑,不一定就是好剑。”   简单即问:“请问什么剑才是好剑?”   “不管名剑古剑,’叶红说:“能杀得了人的就是好剑。”   简单和单简若有所悟。“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叶红笑着说,“不管好人坏人,谁杀了人都得偿命。”   简单即反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该不该由我们动手来杀他?”   叶红徐徐站定,望着简单,问:“你说呢?”   “一个人真要是作恶多端,一定会遭恶报,让天来收拾他吧!”   叶红问单简:“你呢?”   “这人造孽已够多了,几时才等到他遭天谴?万一没有报应岂不是便宜了他?!要等天来收拾他?!不如让我们来帮帮天的忙吧!”   “简单纯厚,单简刚直,”叶红悠然道:“你们两人,要好好地为‘红叶书舍’做点为国为民不负平生的事。”   然后他说:“今天冬至,回家吃些热汤圆吧,我自行回去使得了。”   简单和单简都很感动。   “公子,这儿风雪漫天,冰封盈尺,不如我俩先送公子回府……”单简坚持要送。他觉得让公子一个人在长街上走,是件太寂寞得令人不忍的事。   “不必了,”叶红充满倦意地一笑,“我在赏花。”   “赏花?”单简不大明白。   “雪花。”叶红伸开手掌,接了一朵雪花,雪花沾了热气,很快便开始融解了,“这种花开开便要谢了。”   “就像剑客的生命一样。”简单忽而沉哀地道。   “你又想起什么了?”叶红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近日大多愁善感些了罢?”   “我是想起了一个人……”简单脸上一红,怕公子以为他在想女孩子,忙分辩他说,……他鉴刀时也说过类似公子论剑的话。”   “哦?”   “是龚侠怀。”简单说,“龚大侠说过:世上没有好刀坏刀,只有胜刀败刀。高手用菜刀亦能制胜,庸手使名刀亦遭惨败。”   单简接道:“难怪龚大侠近年只用木刀,他真自负。”   叶红笑了一笑,不大开怀地说:“龚侠怀?他只能谈刀,不配论剑。其实也没有胜刀败刀,天下只有高手庸手,高手所使,无不是名剑宝刀。”   单简点点头,在咀嚼叶红话里的深意。   简单不意叹了一口气。   “怎么?”叶红不经意的问。你的心事也真不少!   “听说最近龚大侠被刑部抓去了。”简单很有点难过地道:“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连龚大侠这样的人,也不放过。”   叶红微微一怔,失声道:“怎么?还没放出来吗?”前几天他也听好友苏慕桥跟饮冰上人提起:   “龚大侠入狱了。”   “哦?怎么会?”有人不敢置信。   “犯了什么事?”有人表示关心。   “听说是……总之是惹上祸端了……”苏慕桥欲言又止,“我也不大清楚。”   从临安来的宋再玉,也有问叶红:“叶剑兄,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意见。”   “意见说不上。”叶红清了清喉咙。“八尺门”的龚侠怀犯事了,却犯不着为他费事。“诡丽八尺门”的龙头,一向交游广阔,有的是一群赤胆忠心、誓死相随的兄弟,且不说江湖道上的生死之交吧,光说龚侠怀门里的拜把子兄弟,就有八位之多,他出了事,老二朱星五总会管罢?老三高赞魁总不会袖手罢?这种事哪得他来插手!再说,这几年来“龚大侠”的名头也算横嚣天下、一时无俩了,如此众聚势强,受点小挫也好。   上回在“临风快意楼”之会,龚侠怀不是对自己夸下豪语吗?“一个人要做大事,便理不得大多风言闲语。反正就这么几个人,我还得罪得起。咱们既道不相同,就各行其是吧。反正大道如天,不妨各行一边。”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唏!现在不是给逮了进牢那边了么!话可狂在先头了!“反正龚大侠有的是兄弟朋友,他要落难,自会有人替他出头,我叶某人人微言轻,能做些什么?”   当时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又闲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那时大概是大雪过后几天罢。   ——怎么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看来罪名可不算小……叶红听了简单的话,稍微遥想了一下,这个天气坐牢,可苦着哩。不知道龚侠怀那一票兄弟打算怎么营救他呢?   “改天你把饮冰上人和宋再玉兄约来‘红叶庐’茶叙,我有上好的‘双井黄龙’……”叶红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还是向他们两兄弟吩咐道:“先回去吧。”   “要多注意一个人。我从苏慕桥那儿听到一个消息,金将完颜合达派出他的手下第一高手,代号“曲忌”,据说已潜游在平江、临安、绍兴、建德、庆元一带,并要来苏杭刺杀这儿的名将义士,以沮大宋军民战志。”叶红一向舒懒的神情,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认真而严肃:“听说这人武功很高,你们要多加留意。不到重要关头,最好不要出手。我宁愿一无所获,也不愿见你们出事。”   在简单和单简要走之前,叶红又补充道:“或许可以从那个小李三天身上着手。这人虽然不是个什么人物,但邪里邪气,鬼门路钻得通,容易掌握消息。”   简单和单简也要向叶红报告一件事:   “公子,你要小心一个人。”   “他叫做王虚空。”   “大刀王虚空?”   “是。这几天他来到平江,到处跟人说要找你——”   “找我干什么?”   “决斗?”   “——他说要跟你比一比刀!”   “嘿,我向来不用刀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用他的刀来会一会你的剑。”   怎么又有一个沽名钓誉泯不畏死的人,为了这些毫不实际无聊透顶的名衔,来跟别人过不去呢!叶红觉得很烦厌。俟“旋风”简单和“浑沌”单简离去后,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心里想:人间事有时真够烦呛的,但想要避也避不开。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龚侠怀来了:也许,忽然被扣押起来,关在牢里,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反而可以歇一会,清静一下,可不是吗?有的人只关三五天或一年半载,出来后名扬天下,全了他奸人祸害求义忍辱之誉。   就在这时候,在鹊桥西路那一大片旷雪地里,传来一阵琴声。   叶红开始并没怎么注意听。   可是琴声很古味、很优雅,仿佛是从前代传来,现世才飘进他的耳里,成了一个前世的知音,悠悠忽忽地来召唤他的神志。   他不禁望向旷野。   铁鹊桥下,除了一弯流水,本来是大阁寺前的技场,而今一片荒漠。大寒的天,除了雪,还是雪,哪有人影?   ——琴声却是从旷野传来?   叶红想去感觉那感觉,但这感觉又飘忽得不可理喻,要抓摸摸不着,不抓摸反给它抓住了。他一面走一面看,走过了姜行后墙的高楼巷,赫然看见巷中有一个人。长袍古服,披头散发,正背对着他,盘膝而坐,膝上有一尾古琴,色红而焦,奇声古韵。那人十指奇快,像弦丝已被烧红,指头不堪勾留,把乐韵弹得既已为山九仞,却又有不妨功亏一篑的挥洒自如。   叶红忽觉鼻端有点痒痒,但又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可是琴音忽然嘎然而止。   那人依然背对着他,完全没有人味地问了一声:“叶红?”   叶红还没有回答,那人已缓缓转身。   叶红一看,吓了一跳。   像叶红这种剑客,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把他吓着的了。   可是他一见那人,还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人转过身子,等于没转过身子。   也就是说,那人的身前也是背后。   ——依然是披头散发的背影!   “吓了一跳”,只是小吃一惊,还没到大吃一惊的地步。   但叶红已几乎吃了一剑。   那人自琴里抽出了剑。   一把如流水的剑。   剑法亦如流水。   ——这么美的剑,这么美的剑法,却出自这么一个诡异而恐怖的人手里,且剑剑都是要叶红的命。   以叶红的身手,他不是避不了这剑和剑法,而是猝然受袭,持剑者的形象又太过奇诡,加上剑风所带动的,刚才仍留在耳里的琴声,以及剑光和雪色对影入眼帘,使叶红一时措手不及。   他一面闪躲,一面疾退,但来不及拔剑。   他已疾退出巷子。   刺客的剑尖仍追噬着他。   巷子外,开始有些行人。   叶红背后没长眼睛——正如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两个“背项”一样。   叶红不想殃及无辜。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亟力要避开人群,但刺客不理一切。长发覆脸的剑手,决意要把他刺杀于人堆,而不惜伤及途人。   叶红只有一挪身,往桥下的旷野广场上急退。   剑光夺丽,剑意绝情。   叶红觉得剑、雪或者琴声,已交织成一张杀意的网,矢志要把他格杀当场。   ——他仍没有机会拔剑。   3 疾步飞退中的神思   ——有什么事可以令杀手的剑缓上一缓?   只要缓上一缓——叶红就确知自己可以拔剑还击。   ——可是谁来使这把不杀人不还鞘的剑停那么一停呢?   叶红一面飞退,一面苦思还击之法。   但在这把剑下,他已完全没有反击的可能。   他已开始后悔:着实是太快把“旋风”和“浑沌”遣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然一空、一浮。   他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桥下原本是流水,冰封未实,刺客故意把他逼到此地,只在脚下稍加用力,整块浮冰就裂了开来,底下却还是水,他的脚已下陷,冰层也开始在融。   雪在烧。   冰在焚。   生命仿佛正处于断弦的一刻。   那柄如流水的剑锋正在找他的咽喉!   他是淮?   这是什么剑?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连自己的性情,所采取的退路,全都计算得一清二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如果他还有命在,叶红矢志一定要去解开这个谜。   ——问题是在这把如水如流的剑下,他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呼吸!   岸上的人们惊呼、四散。   “救命啊。”   “杀人哪。”   “不得了,快报官呀!”   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妇女的哗然、有人打喷嚏的声音、还有木轮辘辘辗过地面、马嘶的声音……   报官?   等“官”来时,他已不知“死”了几次了。   ——难道自己的生命亦如雪花,才到地面便消融了么?   刺客原以为一定得手的这一剑,却刺了个空。   原来叶红将计就计,脚下一使力,把那块浮冰直往河心荡去。   刺客的剑刺不着他。   他可要拔剑了。   却也在这时,他半个身子,已沉到了冰下水中。   冷得彻心彻肺的冰下,水却有点暖意。   叶红拔剑。   剑如绿叶的颜色,细长一线。   可是对方如流水长剑也突然一截截地“长”了起来。   “卜”的一声,叶红所立身的浮冰又与后面另一块浮冰撞在一起,一阵震动过后,浮冰已不得寸移。   刺客的剑又钉向叶红的喉头。   他脚下使力,竞能裂开了一块浮冰荡了过来。   叶红举剑一拦,但下身一疼,已中了一记。   ——水底下,有敌人!   敌人竟连在水里亦己布好了党羽!   叶红心中一凉!身子已开始往下沉,同时也看见自己的血往上浮。   他大喝一声,一剑刺入水中。   浮冰的下层即染了猩红。   他的剑往下击的时候,披发刺客的剑也刺中了他的右胸。   ——看来,我叶某人今天恐怕就要命丧在这里了……   ——没想到却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却听岸上有人大声地问:“你们谁是叶红?”   叶红已豁了出去,这个时候竟有人来问这个,反正也不怕多几个索命的人了,干脆喊道:“找我就是。”   “得了”那人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紧接着飞身而下,半空出刀,一刀砍向那披发人。   大刀在冬阳里闪闪耀光。   披发刺客不意忽然杀出这么一个矮胖子,挺剑一架,先给那哈啾喷得发上都粘了鼻涕,又给那人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再回头看叶红已定过神来,剑已在手。绿光湛然,水里的血仍一股一股地浮升着,看来同伴也讨不着便宜。   他立即下了决定。   他一剑划在冰上,趁刀客尚未站定,已一脚踹出。刀客脚才沾地,脚下浮冰跟大片冰层断了一道裂缝还沉了一沉,继而翻腾荡晃着。   刀客骤失平衡,勉力把稳身形。   刺客已闪电般探出。   他要撤退。   不过他在走之前还想试试。   试一试来人的刀法。   ——以他的剑。   刺客就在掠走之际,向刀客刺了一剑。   刀客在百忙中反手一刀。   然后刺客走了。   ——水底的人也不见了。   叶红全身湿透,因伤和冷而微颤。他觉得阳光虽然似带声嘲笑的暖意,晒在他的身上,却也总比没有阳光的好。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那刀客就站在他身前,望定了他。   叶红一向不喜欢人这样望他。   ——这样子对人正视,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何况是他正倦、沮丧、感觉到挫折的时候!   “你是叶红?”那刀客抱着刀说,“你就是叶红?”   叶红还有假的不成?!他不知气好还是笑好,“你大概就是王虚空吧?”   “你既知我是王虚空,”小胖子擦了擦鼻子说,“当然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了。”   “你的意思不是说,”叶红苦笑道,“我们现在就来一场决斗吧?”   “为什么不?”王虚空奇道,“你不能打?”   “你怕?”“你累了?”“你瞧不起我?”“你不敢对抗我的刀?”“你难道要向我求饶?”   王虚空居然还一股脑儿地问下去。   大概王虚空这时才发现叶红受伤了,而且还在淌血。这才使他住了口。   叶红可没好气回答。   刚才,他身上的血迹已被流水洗去,而今上了岸一阵子,脚下的雪才开始染红。   王虚空终于发现了这点。   “既然你受了伤,”王虚空像在苦思一个烁绝古今的大道理,“我就不能跟你打在这个时候。”   叶红觉得此人的语句很奇怪。   “你认输也可以,不然,我还是会来找你的。”王虚空得意洋洋他说,“连龚侠怀也怕了我。这几天,他都躲起来了。”   “他怕了你?”叶红仍有点气喘,但禁不住调笑道:“他是被衙差抓去了。”   “什么?!”小胖子大叫一声,“谁敢抓他?!他犯了什么事?!”   “你不去问他的结拜兄弟,却来问我!”叶红冷笑道,“你要是高兴的话,自可到牢中去找他比武去!”   “不行,我要去救他出来……”王虚空大声地、气壮地喊道,忽又自行降低了语调:“不行,我得要赶去江阴找‘金池塘’的楚楚令比刀——”   叶红心里冷哼:算了,不敢到刑部去算你走运,但江阴的楚楚令楚老怪可也不是好惹的……只听王虚空犹在喃喃地道:“奇怪,龚侠怀是为什么被捕的呢?”   ……是呀,龚侠怀为什么会被抓去的呢?   当那像一只长形冬瓜的身影,迎空打着喷嚏、抱着大刀离去之后,叶红发现刚才他所站之处也有滩血。   一一原来他也受了伤!   那刺客好厉害!他是谁呢?叶红寻思着的时候,忽又回到一个隐伏在脑海里不时冒现的问题上:龚侠怀为什么会入狱呢?他被判的是什么罪?要坐多久的牢?   不行,同是江湖天涯人,该找些人来打听打听才是。   这疑问就像是另一个杀手,在叶红偶一恍惚的思绪里闪现,并索回不去。   他不知道其实在同一时候,王虚空也在想这个问题:   一一龚侠怀因何入狱?   一一这个曾放了自己一马的刀中高手,而今,需不需要朋友的帮助呢?   一一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他的“朋友”?龚侠怀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这个“朋友”?   一一急什么!龚侠怀有的是朋友!朋友一定会帮朋友的!   想到这里,他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那一剑好狠。   但他确然知道:对方也没讨得了便宜。   在那一照面里,刺客也挨了他一刀。   狠狠的一刀。   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朋友。   第三章 朋友     1 我所知道他的七八事……   小寒的时候,叶红请来了他的三五好友,捏着酒杯,畅聚于“红叶庐”。   外面恁地冰寒,蜡梅吐蕊。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无尽酣畅。   他们聊起近日军情紧急,朝廷可能与蒙古人联军攻打汴京,时正人心可用,士气振奋。   不过最近市肆上物价飞腾,朝廷屡索进贡,引致各路州府大肆搜刮,刮得土深靡尺,入木三分。至于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君臣轻社稷的颓糜悲凉,大家都只有慨叹的份儿。   既然有些话题不便深入,有的话题又不便多谈,大家便谈回文章武艺上来了。   宋再玉和苏慕桥都说饮冰上人最近以“梅花八段”,一口气画了八幅画、写了八首诗,且创了八套拳,计为:“蓓蕾、小蕊、大蕊、欲开、大开、烂漫、欲谢、就实”八法。他们都想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同时也“趁趁兴儿”云云。泥涂和尚还笑说他也来八阙曲谱应合应合呢!饮冰上人虽然极力谦辞,但言谈间仍形难自禁,有自得之色。   叶红素知饮冰上人为人深藏不露、谦容百物,连他对这路拳法和诗、画亦难免自喜,可见必是绝世之作。   这时,叶红半躺在竹榻上,伤还未好全,脸色都白了,许是因为饮了不少酒之故,靥上浮现了酡红。   他们本是来茗茶的,结果,可能因为窗外有雪、窗前有梅之故吧,在雪光疏映、红梅依盼中,大家在炉边温酒对饮,冷落了茶。   简单和单简也在场。   这两人绝不喝酒。   只守护在叶红身旁。   很多人向他们劝酒,都碰了一鼻子灰。   有次一位美人向简单敬酒,简单不喝。美人激他:“连酒都不敢喝,称什么好汉?”简单脸无表情地反问:“能喝酒的就是好汉,会吃饭的岂不是英雄了?”他问美人:“我们来比吃饭好不好?”   单简更绝。有一次,泥涂和尚倚老卖老,存心要整他一下,斟了三杯酒,他一仰首就干完一杯,然后再敬单简对饮一杯。单简为喝。他把两杯酒平置于地,一跪不起,硬要要单简喝了他才肯起来。以泥涂和尚在武林长者的身份,这下非同小可。单简一声不吭,也跪了下来,还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泥涂和尚不起他也不起,最后还是泥涂和尚让了步,灰头灰脑没奈何起了身,但这也是在对跪了大半天之后的事了。   叶红喜欢有原则的人。尤其年轻人,一定要有原则。因为他知道原则就像鞋底一样,穿得愈久,磨得愈薄。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已不讲原则,年纪大了的时候要讲也讲不起来了。   所以他喜欢简单和单简。简单敏而厚重,单简朴而激越,不必饮酒已直见性情,反而比喝了酒才见豪情的汉子更磊落嵌崎。   泥涂和尚又在闪烁着他一双不属于出家人而是鼠窃狗盗所特有的眼睛,千方百计地想要找这对师兄弟饮酒。   ——要看看简单和单简喝了酒之后是怎么个样子,已成了泥涂和尚悠闲浪荡岁月里的宏愿之一。   当然,有些人活着,只要能活得下去,自己和家人能得三餐温饱,已属求之不得的事了,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能骑一骑名驹、睡一睡美人,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志业”。   叶红了解这些。他觉得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同情弱小,体恤贫病,可是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可活,而且谁也不能改变一切。他关心平民百姓,但以他一己之力,能做的是如此有限,所以也仅止于做眼下手边的事,或者就仅止于关怀而已。况且他自己活得很舒适、写意,他也非常享受这种舒适、写意。   人只要活得非常舒适、写意,一旦成了习惯,如果忽然放弃,那要比在功名利禄中陡然勇退还痛苦。是以心念黎民,才力过人,却无能为力、并无作为者,向来大有人在。   叶红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少怀大志,好打不平,但年岁愈大宏愿愈小,最后便从兼善天下到了独善其身,从众乐乐到独乐乐,真是闭目放手间的事而已。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简单已看出泥涂和尚又要找他们喝酒了。   ——找他们两人喝酒其实就等于找他们麻烦一样。   所以他先把话题岔开。   他问饮冰上人,“上人,您捏着杯子又在怀想那位世外的知己红颜哪?”   饮冰上人悠悠一笑,“我?我确是想起一个人,但不是女子。”   宋再玉问:“是酒友?”   饮冰上人摇头。   苏慕桥问:“是棋友,”   饮冰上人这次是用眼色摇头。   叶红知道一干人聚在一起要能酣畅开怀,就得要把话题延续下去。最好是使对方畅所欲言、尽情任意,这才能宾主惧欢。要不然自己就得口若悬河,只要所说的能使对方兴趣,也不失为欢晤良宴。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得要知情识趣,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听话的时候听话,该问话的时候问话,甚至该说错话的时候说锗话!   “是剑手吧?”叶红一直把饮冰上人当作是世外高人,也是方外挚交,他也希望他的故意猜错能增添饮冰上人“道破”的兴致,“上人刚刚还不是人在梅花八段中吗?”   “如果是‘梅花八段’,我现在已经‘欲谢’了。”饮冰上人笑道,“我想起的是一位刀客,而不是剑手。”   “哦?”苏慕桥细长而淡的双眉一振,“上人说的莫不是‘大刀王虚空’?听说此人最近就在这儿一带,到处找人比武呢!”   “到处找人比武的人,武功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若论武德更不敢恭维了。”饮冰上人不屑地道,“这是什么时候!有本领而又有斗志的人,理当为国邦尽己之力,他却来争强斗胜、比武逞能,真是吃饱饭没事干,武林中一天有着这种人,一天就要给人瞧不起,难怪这年头人人都重文轻武了。”   叶红因受过王虚空无意间的“救命之恩”,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绝,所以兜了一个余地,“其实爱斗爱闹也不打紧,只要在有事时能仗得了义、持得了正、帮得了人,也不枉武者这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修为了。”   饮冰上人知道以叶红平素个性,决不致喜欢王虚空这等莽烈不羁之士,所以对他的语意很是有点讶异。   泥涂和尚可不耐烦了,“饮冰,你要说就说,到底是谁?说话一吞二吐三咀嚼的,准是记错了字号了——如果你叫吞火上人,说话就准会爽快一些!”   饮冰上人也不以为忤,“你的大号也没叫错”   宋再玉打岔道:“上人想起的莫不是龚侠怀?”   饮冰上人眼里很有一点惘然之意,“就是他。”然后才悠悠他说下去,“你们可知道逼使我修习‘梅花八段’的又是谁?”   “总不会是龚侠怀吧?”宋再玉这句话,问来是要饮冰上人说出他欲言又止的话。他已明知道答案就是“龚侠怀”,可是还是相当的不可置信,因为他更清楚:饮冰上人和龚侠怀一向都有过节。   在江湖上,连请一顿筵宴都要小心“过节”。你请了陈某不请张某,可能就生“过节”;同样请了张某不请陈某,陈某也会对你有“过节”。有时候,你把张某和陈某一起“请”了过来,可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所以对你也有“过节”。   有时候,张某和陈某本身还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节”,但正暗里或心里做过比“过节”更深仇大恨的事。偏是世间的“朋友”,不止张某陈某,而且有“过节’”的人,也不仅在武林,所以什么时候请人、有没有请人、应不应该请此人,全可能成了别人跟你有“过节”的理由——宋再玉是个半在官场半在江湖的世家子弟,精明能干、应变机伶,所以就算问一个问题,也很沉得住气。他永远记住,该问的时候一个问题比一千句自己说的话能赚人好感,该不道破的时候装傻佯痴远比自作聪明来得受欢迎。   “便是龚侠怀。”饮冰上人叹了一口气,语音控制得十分淡泊,但一双眸子却在说话时不住地喷涌出爱憎分别、爱恨交集来。“就是他,两年前我到‘采苹山庄’赏梅,有感而咏诗,龚侠怀凑巧也在邻座。就语带不屑地说:‘古往今来,咏梅绘梅的诗画已经大多,多一首半首,除非绝顶之作,否则就投石于海,白费心机。有本事,就以梅花开谢的生态,融入诗境,再转化成剑招武艺,否则,才情也不过尔尔。’我当时实在憋不下这口恶气,就立下决心创这‘梅花八段’,足足耗了两年光阴,才算练成。你说,要是没有龚侠怀,焉有‘梅花八段’的剑、指、掌三绝?”   苏慕桥抚掌笑道:“龚侠怀这回可是把话说得让自己下不了台了吧,上人可有在他面前走上几路绝招?”   饮冰上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不是有龚侠怀,我这套绝招还真创不成。”   苏慕桥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他至多不过激起上人的斗志,至于有没有这个功力来创出绝招,还是上人自己的修为与造化。”   饮冰上人苦笑,一口把杯中酒干尽,才说:“没有他,我是练不成的。我曾痛下苦功,苦练‘梅花八段’,但几次都遇上难题,不能破解,不过都恰巧有朋友过来提醒我,点化我,让我豁然而通。朱星五、范污清、泥涂和尚,他们也是来提点我的人。我一直到练成了以后,觉得事有蹊跷,暗中追查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是受龚侠怀所托,特别来解决我的难关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泥涂。”   泥涂一拍千疮百疥、短发参差的脑袋,嘻笑不语。   宋再玉诧问:“龚侠怀……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龚老弟一早已有计划以梅花开谢的姿态生机,创一套武功。但他在‘诡丽八尺门’里的事务繁重,恐不胜负荷,而又深知饮冰老不死的“梅鹤神功’已有空前修为,是以故意相激,而又把自己所参悟的学理辗转托我们几人分别告之,希望此套武功能在饮冰手里得成。”泥涂自斟自酌,自言自语,话当然是说给大家听的,可是酒是斟给自己饮的。他从不为人斟酒,他一向的理由是“人人都有一双手,谁不够,谁要喝便自己斟,干吗要人添来倒去?”   他只有一个例外:对那些不喝酒的人。他喜欢千方百针地使他们喝下第一杯酒,一俟对方已“开了酒窍”之后,他又懒得理会了。“嘿嘿,这倒便宜了饮冰老鬼了!”   叶红听了,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知道饮冰上人一向与龚侠怀有些“过节”。   原来饮冰上人的个性并不淡泊,虽然自称归隐山林,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但实际上他有三妻四妾,儿孙满堂,而且相识满天下,徒儿遍江湖。他一面常表示自己并不热中名利,无视权位,但对切身攸关的利益名权,毫不放松,不时与人争个你死我活、决不退让。   他劝人不争,看不起人好勇斗狠,但他自己争雄好胜之心,比谁都强,且到老犹热。不过,饮冰还算是个正道中的人物,而且总算持正好义,武功修为也确是罕有的高手,叶红对他也十分敬重。   有一次,饮冰上人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忽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去世了,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不知谁最怀念他?谁会写悼诗?谁最伤心?谁最得意?此念一生,越想越是放不开,于是真来个装死,看看世人反应。   以饮冰上人的功力,自闭经脉、暂停呼吸一两天决非难事,可是他猝然“暴毙”,使他的朋友、亲人都为之大惊,除了赶来奔丧吊唁之外,也有人想要查明真相,是否有人暗施毒手。   结果,龚侠怀一到灵堂前,就哈哈一笑,扬长而去。饮冰上人的门人弟子大怒,截住龚侠怀而问罪,不交待清楚不放他走。龚侠怀一笑道:“你们真要我说破吗?只怕在棺材里的人还不高兴呢!”随即便抛下了一句话,“饮冰这老头子怎舍得死!”这句话点破了饮冰上人苦心孤诣的“计划”,使饮冰上人这一“死”,在江湖上传为笑谈。   从此饮冰上人便与龚侠怀有了“心病”。   一一没想到饮冰上人,能练成“梅花八段”,却是龚侠怀一力促成的。   话一向说得很少的严寒,在火炉里添了两把炭,忽道:“‘八尺门’离这里不远,要不要把龚大侠也一块请来叙叙?”   宋再玉说:“可惜。”   严寒奇道:“可惜什么?”   宋再玉道:“龚大侠己被抓去了?”   严寒铁镌似的浓眉一沉,又似力抛万钧地一展,“刑部?”   宋再玉点头,把一双玉也似的手,放近火炉边烘着。   严寒沉声道:“多久的事了?”   苏慕桥抓了一把花生,喀咯喀咯地咬着,一面抢着回答:“好久了——大概是上个月的事吧?今天已是小寒了。”   严寒的脸色很白,一种像受了内伤的苍白,但双眉又黑又粗,远远望去,就只有一张白脸和一对黑眉。“大概……犯的不是小事吧。”   叶红忍不住问:“怎么,他的拜把子弟兄和门人没去营救他吗?”   苏慕桥说:“他那一门子弟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大清楚他们的事……就算清楚,也不想去过问。”叶红这才想起苏慕桥跟龚侠怀一向都有些“心病”。据说有一次“诡丽八尺门”召开“十八星霜大会”,旨在召集江南武林同道,在每一门派里选出数名好手,北上支援宋军对抗蒙古大军压境之危。苏慕桥本有意参加,共商大计,但却十分不满龚侠怀既没有亲自邀他参加,更没有虚位以待,只派了几名态度傲慢的“兄弟”通知他一声而已。   苏慕桥为这件事十分不悦,便不赴“十八星霜大会”之约,而联同“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一起共创“三十六路风烟总联盟”,其目的也是为了促使各门各派派出高手,增援北方抗敌入侵的战事。   可是这样一来,“十八星霜”和“三十六路风烟”力量对消,大家目标虽然一致,但在进行的过程里就难免相互倾轧,叶红就听苏慕桥忿忿他说过:“你们且拭目以待,看龚侠怀的‘十八星霜’能办出些什么名堂来!”   叶红自己也觉得:如果一开始不是龚侠怀太傲慢的话,局面或许还不致如此不可收拾。所以他很明白,在这事件上苏慕桥是不能提供些什么讯息的。泥涂和尚搔搔后脑勺子,诗多头皮屑便掉了下来,像在他衲肩上下了一场雪似的。“你不清楚,我可清楚。小王八羔子!”   苏慕桥以为泥涂和尚骂他,脸色一沉:“什么?”   “不是骂你,我骂的是‘诡丽八尺门’的那一干乌合之众!”泥涂知道苏慕桥外号“风刀烟剑”,飘逸非常,但为人却十分气狭,是个得罪不得但又最易得罪的人。当下便明明白白他说:“‘诡丽八尺门’的人也实在不长进,龚大侠这会儿尸骨未寒,他们就来内讧一场,闹翻了天。”   简单吃了一惊:“龚大侠……已经死了么?”   泥涂咧嘴一笑,就像一头快乐的狗,可是笑意里又常带着苦涩,所以似极一头忧郁的猪,“还没咧。”   饮冰上人也没好气:“你刚才又说他‘尸骨未寒’?”   泥涂和尚嘻嘻笑道:“他?也差不多了!”   饮冰上人微温道:“什么差不多了?他只不过被关进牢里去而已!”   “而已!”泥涂和尚又凑起了一个像哭一般的笑容,“抓人容易放人难!”   严寒忽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   严寒一开口,泥涂便不敢再狡辩下去,只说:“好好好,没死,没死,他还没死。好了吧,他没死,你们总不能合起来把我逼死吧!”   叶红兀自追问下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泥涂赌气:“不说了。”   叶红笑道:“大师生气了。”   泥涂摇头,只鼓着两腮,不鼓腮的时候就嘬着唇啜酒。   叶红最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忙着问,只说:“原来真的生气了。”   “这又有什么好气的!该气死的是龚侠怀……又不是我!”泥涂和尚为了表明他并不介意,又把原先断了的话题重拾,“龚大侠才被抓进去、门里就乱得一团糟了,首先是老三跟老四过不去,几乎两股人马就斗了起来。老五和老七立即跟龚老大划清界线,表示他们从来没有支持过他,而且相当鄙薄他的为人……老六大概还在益都帮李铁枪杀靴子,还有个老八,早在出事前已叛离八尺门了……在遇上考验的时候不能面对,要团结的时候互相排挤,这不叫乌合之众叫什么?”   叶红一听,颇感失望。   他苦练“红叶神剑”,已经到了一出手就是绝招,一发剑就成经典的地步了。但那一年,遇上龚侠怀的“天涯刀”几乎没败在当堂。他知道,当时只要龚侠怀再追击三刀,他就得要挂彩。可是龚侠怀并没有追击。原因迄今未明。当年,他也雄心勃勃,立志为收复中原做点大事,力组“红叶盟”——但他一向厌于琐事、怠于俗务,而在组织里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他最“弄不好”的关系,所以,“红叶盟”在声势上,跟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有龚侠怀的刀,他的剑曾黯然失色过。因为有龚侠怀的“诡丽八尺门”,他的“红叶盟”几乎就要无疾而终,他不喜欢龚侠怀。他觉得龚侠怀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当他听到龚侠怀到现在还在牢里,“诡丽八尺门”又内讧得一塌糊涂之际,他的感觉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不能忍受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所以他问:“龚侠怀现在还在牢里——他的兄弟们到现在还没去设法营救他吗?”   泥涂喝酒,“好像就是这样子了。”   “难道他的兄弟们不知道——落在那种地方,有时候,迟一天救出来便准得要少上几斤肉吗?!”   “这些事……江湖上行走的汉子没几个不晓得吧!”   “……就算没有人去救,至少也该弄清楚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啊?”   “有些案子……本来就不易弄清楚。你也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局!时局一乱,人心便乱,人在乱局,易出乱子,怨不得人,只能怨命。”   “好,就算他们本门的人不救,龚侠怀在外边也有些朋友的吧……他们都不去管一管这件事吗?”   “朋友是没事儿时候交的,一旦有事,连他本门的人都管不了,谁管得了?何况,人人纵然知道他是冤的,都以为八尺门的人会替他们的龙头出头呀,既不是家人,也非家事,谁能贸然插手管闲事!   “……可是,八尺门的人并没有想法子呀!”   “其实,他们到底是想不到法子还是没有法子,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你呢?”叶红一向迷惆的眼河忽然像沸烫的融焰,涌向泥涂眸里,“据我所知,你也是龚侠怀的朋友。”   “我只是龚侠怀的朋友,不是他的兄弟。他的事我一向所知不多。”泥涂给逼住了,不得不用一头小牛一般的眼神回看他,“何况,兄弟都不理,做朋友还能理到哪里!”   “兄弟?世上有些兄弟,是在你凶的时候才自认为弟,一旦凶不了,就没什么弟不弟的了!”叶红冷笑时面颊又飘起了两朵红云,“但你们毕竟是他的朋友。朋友若不是拿来在有难的时候相助、有乐的时候相聚,还拿来作什么?”   苏慕桥听到这里,一方面觉得他有些不同意,一方面觉得他该说话了:“朋友之间交往,不是为了利益关系的,你这样说,太……”   严寒忽道:“朋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   苏慕桥涨红了脸:“你——!”   饮冰上人忙道:“或许把这句话改为:朋友之间理应互相帮助……可能会贴切一些。”   严寒一脸严寒,连风吹都吹不起笑意,“不是贴切,而是虚伪。”   宋再玉连忙打岔,有问于泥涂:“朱星五呢?他不是八尺门的老二吗?他跟龚侠怀数十年闯荡,总不会在这要紧的时候舍弃了他吧?还有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泥涂和尚这回不止于眼神,连表情都像一头小牛了:   “我不知道,你要是关心,大可劫狱去。”   “劫狱倒不必,”叶红抚着腿部的伤口,哺哺自语道:“受的伤只要不再恶化,伤肌自会缝合,很快就会好转。”   苏慕桥用鼻子的声音道:“可是,被抓去刑房的人,就好像是断了的腿,断腿重生,大概不容易吧。”   叶红也不想让来访他的朋友太过难堪,所以没有答腔,而且他心里早已下决心:过几天就去为龚侠怀打听打听。他并不认为这是件棘手的事。   宋再玉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龚大侠不是还有一个红粉知己叫做严笑花的吗?不知道她有没有为龚大侠的事奔走呢?”   饮冰上人眯着眼睛,以指尖捻着他那潇洒的白眉眉梢,“啊,严笑花……”他眯眯地笑了,“她真是‘春雨楼头’里最美最好的女子……”   叶红没听清楚他吃语山般的话:“嗯?”   单简即道:“严姑娘是个侠烈女子,她在官场侠道上的人面都熟……有她出面,龚大侠的铁枷可望有解。”苏慕桥又用鼻子一笑:“严笑花她……”便没说下去。   叶红更不想气氛太僵。   客人毕竟都是他请来的。   而且这是他的“红叶庐”。   他连忙敬酒,特别是向苏慕桥和泥涂和尚。   当酒沾及唇边之时,他忽然瞥见,窗外一朵梅花,冉冉而落,仿佛来不及作一声失足的惊呼。   不知怎的,他心中也有一点猝不及防的伤感。   “谢谢几位告诉我这些事……”他陪笑着,自干一杯,表面上是敬大家的,其实是为他自己的伤口而喝,“我这人天性疏懒,人在平江府,不知平江事,我这还算是江湖中人么……!”   泥涂这人气得快、消气也快,脸上又回复了那大笑的狂哭般表情,“有关龚侠怀,我就知道他这几年声名太盛了,野心太大了,得罪了不少人。他的案子,好像还是陆倔武亲自批下来的,‘新四大名捕’合力办的……我就知道这七八件事,其他的,唉呀,做人呀,有时少知些总比多管好!”说着自斟自饮,然后又打主意要灌单简、简单喝酒了。   叶红正暗里盘算泥涂和尚告诉他的要点。却听严寒站在窗边,用一种比小寒还寒的语调说:“……这种天气,他在牢里可活得不易。”   叶红仰脖子又尽了一杯酒。   这次,他是为严寒那句话喝的。   ——你要撑下去啊,龚侠怀!   2 他们这一帮   大寒。   可是这一天并没有下雪。   只是冷,出奇的冷。   不下雪的冷比下雪还冷。   ——以叶红深厚的功力,平时他在家里,常说分不清春夏秋冬,可是现在他不但分明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严冬,而且时正大寒。   因为太冷,他忽然想起严寒这个人。   他自朱衣轿上走下来,也禁不住要舒展手脚,活血脉以保暖,但不知怎的,动作里仍消不去心头上的愁绪——这微愁来得全无声息,且留得生如死,驱之不去。   直到快要步出礼桥东南条之际,叶红才觉察,原来楼头有人吹笛,正吹得愁肠百转,如泣如诉。   ——是谁人在画楼吹笛?   叶红猛抬头:   就看见——   “临风楼”。   临风快意应上楼。   叶红忽然想起:据这些天来的查探,龚侠怀当日正是从这儿被“谈何容易”押走的。“谈何容易”外号“新四大名捕”,实则是宰相史弥远置于平江府的四名亲信。大概龚侠怀在经过这儿的时候,也曾仰首看见这“临风快意楼”吧?不知那时候的他,心里是什么想法?他曾估量自己还能走出这风天雪地吗?他可想过自己会在牢里呆那么久么,他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一个人突然被捕,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心里的感觉又是如何?……   ……那时候,大概也有人在楼头吹笛吧?   叶红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他是精通乐曲的人。他听出来,这笛声吹得很有感情,奏出一种越怕失去越易失去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这笛子吹得还不甚完美,功力火候都略有不足。可是,有缺憾才有凄美,而不完美有时也是一种壮丽。叶红就是喜欢笛韵中那一点遗恨。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不只是闻笛寻思而已,而是去面对这一个吹笛的人,和一张令他惊心心惊、动魄魄动:疾风里的快刀!   所有刺激的事都是意想不到的。   意想不到的是可以狂喜、可以要命。   经过一面走一面动作过后的叶红,白垩似的两颊,又现出了两朵鬼火般的酡红,就像冰中的火、雪中的血。冷凉,一向都是他的风格。   简单和单简,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不管夜月星霜、风声鹤唳,他们都愿跟着叶红。因为,他是他们的寂寞,他是他们的豪壮。一个男子能使其他的汉子热血奔腾、死心塌地,那不止是有过人之能,而是一种光和热,不但能磨练了别人,更能磨亮了自己,让人有胆就跟他一起写血的日志。   叶红平时疏懒,可是他一旦“动”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大家都一起“动”的人。   他去找严寒,严寒不在。   ——这个人自出娘胎学会走路以后,恐怕天下间根本没有人能在他不愿出现的时候找得着他。   他也找过几个朋友,问过几个人。   黄捕鹿是个退了休的捕头。他在五十岁那天就说要退隐不干,但大理寺特别一再挽留重任,直到六十岁那年才能离职。不过,也只休养了三年,因右治狱处决重囚引起暴乱,各方敦请黄捕鹿亲自出马,才平息了乱局。这一出面,接下去几桩棘手案件,都落到黄捕鹿的身上,他想推辞也辞不掉了。   这样一拖,到了七十大寿之日,黄捕鹿得要在寿宴上挥刀切去自己的一截胡子,公开把话说到了底:“谁要是再逼黄某出来任事,就是要我的老命。”这才没有人敢再去烦他。   叶红一向视黄捕鹿为长上,十分礼待黄捕鹿,黄二爷也很欣赏这个淡泊多才的世侄。   可是对龚侠怀的事,他没有什么办法。   “既然我已退出,就得完全放手,一旦有所请托,别的人也会要我插手别的事。在江湖上,人情债比怨仇更加累人。宁可结仇,不能欠情,这句话你是晓得的。”   也许他发现这位一向恃才做物、向来不请人帮忙的世侄眼中掠过一丝不惬之色,便实实在在他说:“主要是因为这件事还惊动了‘新四大名捕’。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这四个人,身份虽然仅隶属捕役,但他们是京府推任的经略安抚使沈清濂的手上红人,你是知道的,当今丞相大人的爱将。这种关系,就是提刑司陆倔武陆大人亲自出面说项,恐怕也解决不了。再说,龚侠怀是江湖人,几次朝廷有意招揽他任事,他都坚辞,必触怒了好些人——你知道,世问有好些事,是干不得的;有好些人,是得罪不得的……”   叶红静静地听着。   他的双手摆在膝上。   他本来只想问一问这件事。   龚侠怀本来就跟他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甚至连深交也谈不上,他只想打听一下,龚侠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那天小雪,“红叶庐”的人都在谈龚侠怀的事,但都像在谈一个江湖上的掌故,武林的轶事,叶红就微微有些震讶:   龚侠怀还在牢里啊。   ——如果现在不想点办法,恐怕就要成遗恨了。   他眼看大伙儿不理,反激起他去查问一下这件事的心志。   听黄捕鹿这样说了,叶红知道这件事果然不好办。   因为不好办,所以又激起了他的斗志。   “你是知道的……龚侠怀那一帮人实在有点闹得不像话。是不是要联蒙灭金是国家大事,朝延上自有人拿主意,几时轮到他们在民间争议?这叫自取其辱!你也知道,这年头说话全得要当药吃,错不得的。龚侠怀这个人好议论,事事与人见解不同,这不就是把自己跷出头来让人当箭垛么!你当然知道……”   叶红当然知道黄捕鹿的意思。   所以他辞别黄二爷,去找哈七哥。   哈七哥就是平江一带的“千里眼、顺风耳”,听说这人连丞相史弥远睡上个午睡时做了什么梦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哈广情也有他的说法:“知道一个人做的梦,等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且还可以知道他有什么是敢想的而不敢做的。不相信?回想你昨晚的梦吧。要是跟现实里一模一样,做梦来做什么?将要逝去的在梦里挽留,还未得到的在梦里拥有,你知道他梦到什么便等于知道他要什么。”   叶红找到了他。   哈广情笑问他:“昨晚你睡得不好?你的眼神不足。”   “还好。”叶红有点苦恼,“我只不喜欢太冷的天气。一冷,我就想睡觉。而且,最近我的视力很差。”   哈广情立刻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天大的事,你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的。”   叶红手里拿着杯热茶。   他不想喝,也不口渴。   他只想借瓷杯传来微薄的热意,来暖和他已冰冷的手。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当他把事情告诉了哈广情之后,哈广情什么也没说,然后两人聊起当年曾一起立志要把女真人杀回石头城子去的事。大家谈这些当年事,既没慨叹,也没遗憾,却似说张家李家的闲琐事一般。   然后叶红起身告辞。   哈广情哈哈笑道:“恕我不起身相送了……”   叶红知道他的一双腿子,早在平潍州“红袄军”作乱的杨安儿战役里,曾失手被擒后坚不吐军情,一对膝盖遭酷刑夹碎。到今天他要活下去,只有靠当年的一些人面人情,打探各路消息,换取酬资,延活于世。   如果哈广情知道内情,一定会告诉他的。如果不说,便是有难言之隐。如果不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去打探。   叶红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哈广情才忽然说::“我有两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叶红在听。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叶红点点头。“我听到了。”   哈广情又笑了。自从一双腿子废了之后,他就常常笑,而且能笑就笑。“你听到了我的话,但不一定会听话。”   叶红说:“我在等另一句话。”   “你不妨问问刑房的石暮题,”哈广情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叶红是不喜欢石暮题。   他不喜欢俗人。   石暮题空有个雅名,却是个俗人。   俗不可耐的人。石暮题对他刻意结纳,有次过年,还到叶府去送烤鸭、醉鸡,甚至还有礼酒年糕。在一次偶然的碰见里,石暮题便跟他提起一大堆达官贵人和大侠巨贾的名字,表示他交游广阔,面子够大,庸俗得令叶红一回到家,就洗脸换衣,才能进食。不过俗人往往也很有用。   俗人特别能办俗事。   ——办俗务也要有办俗务的人才:你叫一个沙场杀敌的大将军去杀一只鸡让大家果腹,他就未必能干得来。   何况,叶红记得石暮题跟他提起过龚侠怀。   他称龚侠怀为“龚大侠”,言下不胜仰慕:他大概以为平江府里所有的“大侠”,彼此都是刎颈之交吧!没想到那时候,叶红并不怎么看得起龚侠怀,他认为龚侠怀对他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看法。   石暮题对这位宗室王孙、世家公子的来访,热烈得像笑里都着了火、眼里都点了灯。   叶红直截了当,提起龚侠怀的事。   石暮题的眼色,立即就像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一样,但碍着叶红面上,他仍是抖擞精神地说:“我也听过这件案子……不过,这案子的公文并没有转到我手上。据我所知,龚大侠是‘新囚大名捕’拘提的要犯,很可能是赵肃我承办的……明儿我跟你去问问看。……”然后他皱着眉头说,“如果这件案子不是交由我……恐怕在下难有尽力之处。……万一龚……侠怀是朝廷方面或史相爷要拿的人,那么沈清赚必定执行甚厉,我这个小小的执吏,芝麻小官,实在帮不上忙了……希望公子到时能包涵则个。”   叶红明白石暮题的人虽然可厌,但他说的倒也不是推托之辞,史弥远秉政,文臣武将,尽是他心腹手下。他一向任小人、逐君子,擅权害政,党羽遍布,累岁连兵,海内愤痛,莫敢一言。如果是史弥远要办之人,要治之罪,授意下去,由安抚史沈清濂批案拘提龚侠怀,谈说说、容敌亲、易关西、何九烈等奉文状向刑部签发驾帖,抓拿龚侠怀,再押送执吏赵肃我审理。沈清镰是史弥远的亲信,而“谈、何、容、易”又是史弥远的人,赵肃我则是沈清镰一手培植的部属——这样的案子,自是谁都插不上手。   问题是:这只是猜测。   究竟捉拿龚侠怀是谁的主意?叶红也还弄不清楚。   “叶公子跟龚侠怀是远亲?”   “不是。”   “是至交吧?”   “非也。”   “那么……”石暮题深思熟虑地道,“公子出面,还是不如龚大侠亲人出头为他申诉陈情为妥。第一,龚侠怀是江湖人,叶公子是世家子弟……”   “我也是江湖人。”叶红明白石暮题的好意,但他不想接受这个曲意维护。   “第二,”石暮题微微一笑,不以为仵,“为了使事情不会太复杂,反使大理寺注视,多生枝节,还是由龚大侠近亲至交来陈诉此案,公子暗中打点就是了。”   这点叶红很同意。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行规,一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一样。   如果要办事,而且想把事情办好,就得要遵照办事的方式:正如不能以骑马的方式来骑驴,摇橹的方法来御舟,一支钥匙是不能开启所有的门的。   “我就担心……龚侠怀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叶红始终不能释怀,“他在牢里,不知如何?”   石暮题经验丰富,他马上明自了叶红的意思,“好,过两天我会托人过去看看。”然后语重心长他说:“……我也听说在龚大侠出事之后,‘诡丽八尺门’正闹得一团乱。怎么搞的?这时候再不以霹雳手段沉着应付,龚侠怀这一辈子就没指望哪!”   他的表情像拿起一根针,正在看着针眼穿线似的说,“我倒是觉得,公子这般高情厚义,不如去踉他们那一帮人先行计议,研判一下究竟因何出事?龚大侠曾得罪过些什么人?如何着手营救?找谁出面?……这样总比茫无头绪的好。”   俟石暮题送叶红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他说:“据说贵府藏有一尊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那天陆倔武陆大人跟我提起,大家都不胜钦羡……哈哈哈。”   果然是俗人。叶红连眼也不抬他说:“好,改天我着人送呈石先生雅赏。”   据说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图”价值连城,可是叶红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别说一幅画,就算是珍玩古董,也抵不上一条人命——何况那是一条好汉的性命。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如蛆繁生;有些人,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他走出石府大门,觉得天寒得心都冻了。   举目苍茫,因为太冷,连市肆也一片萧条。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喊杀声传来,一忽儿就逼近眉睫。   那是二嫂亭、羊棚桥的方向。那儿原有六、七座勾栏瓦子,平时是人烟稠密、铺席骄盛,喧繁热闹之地,更是朝欢暮嬉,几至通宵达旦,正是浪子骚人勾留所在。许是因为太冷了,或因兵祸延绵,以致景致十分冷落,有三两途人,都把颊颈埋在衣襟里匆匆而行。实在是太冷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北风正以它全面的萧飒与凄厉一刀刀地刮着大地的雪砧,才让人误听为杀伐之声?   叶红停了下来,凝神看了好一会。   他的视力不大好,远的看不清楚,可是感觉还要比视力超前三十丈,目力不能及之处,他就用敏锐的感觉来弥补。久了之后,他觉得自己感觉要比看到的还多。   远处有酒旗幡飞。   再远的地方有高楼。   “临风快——”下面的字已被一座牌坊几角屋檐遮去,虽然叶红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字。   实在是太冷了。   叶红就在这时候听到笛声。   这时候,他刚刚走过“朱衣桥”。   太冷了。他一面走着,一面自他丹田内运起一股真气,像熔解了的金子一样,刚坚而柔顺地从小腹胞中穴里任督二脉升起。一道出会阳经,沿腹部经穴而行,通过胸、头而至承浆穴,然后环绕口唇,上至龈交穴,再分注于双目下,与督脉相交。另一道则注入阴经,自腰背正中线上行,到颈后的风府穴转注脑内,再沿头部中线经百会,越前额下行至鼻梁,再通龈交穴。任督二脉合经五十二穴。两道气流合一之后,像神龙吐珠一般地畅流顺进,舒泰无比。同时,他的双手与两脚的经脉也以意运气、以念调脉,松肩舒指。曲膝调穴,并默运“五蟾功”分别流注五脏。他一面走着,一面这样运气凝息,无非是想把身子热了起来。他怕冷。   一旦太冷,身法就会迟滞。   手指也会冻僵。   ——就跟书法家、音乐家、雕刻家的手一样,一个练剑的人,爱剑不如去爱自己的一双手。   简单似有些感慨:“近两年来,公子很少这样到处奔走拜会造访,今天倒像是在一天里见了一个月的人。”   单简心里也是这句话:“公子跟龚大挟只有两面之缘,却为他的事破了例,我看龚大侠如果有知……”他这样一说,觉得好像是对一个死了的人说话似的,觉得不祥,便住了口。   叶红忽低声疾道:“你们要小心。”   简单和单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暗吃一惊。   他们都知道叶红的警告跟他的剑一样,是决不会空发,也不会误发的。   “有人跟踪咱们。”   简单和单简都没有转身、回首。   但他们的眼已在留意一切可能伏有危机的地方。   可是眼下只有凄寒二字,不见敌踪。   “现在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吧,”叶红淡淡地说:“这人已跟踪了咱们好几天了。”   单简如箭矢般吐了一句:“卑鄙!”   “就算卑鄙也是理所当然的卑鄙。”叶红心平气和地道:“一个人既然想杀人,就难免会用上一些卑鄙手段。我们想不给人杀掉,也可以用一些卑鄙的方法——到头来,就看是谁杀谁了。”   简单犹像了一下,才说:“他的目的是……?”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叶红好像不只说给简单和单简听,“龚侠怀的事我已插了香、上了祭品、拜了神,我是管定的了。”   北风在瓦巷那边发出尖锐的呼叫,好声呼唤着那一场迄今还没有及时赶到的雪。   心切┱饷春玫呐笥?   叶红带着简单和单简,直赴“诡丽八尺门”。   “八尺门”的人甚具敌意,对叶红等很有戒心。   其中一个“八尺门”的管事,还不准备让叶红进去。   “你们来干什么?”   “我家公子是要来拜访贵门龙头老大。”单简必恭必敬地双手呈上了帖子。   “我们的龙头……很忙,他才不暇接见你们。”那人看也不看,更不用说用于去接。   “……这样好吧?就烦你为我们传报一声……”简单塞了一角碎银过去:“就劳老哥了。”   那人一头乱发,像鸡冠草一样,可是就算是也是倒过来的鸡冠草,因为他的脸腮全长满了胡子,而且长得要比头发还放肆。   他拿了碎银,约略在手上掂了掂,又公然抛了抛,绷紧的脸才有了些笑意:“这银子我要了。”   简单满怀希望他说:“那就烦请老哥代为通传一声喽。”   那人笑容一敛。一下子,每一根戟发都像一支艾支的箭插进他那一张厚得已完全掩埋掉血色的大脸上:“我没有收你的银子,是要给你个教训:少来用半两银子就想打动你家四爷的心!”   说罢拧身就走,就当他们都是被拒于门外的乞丐。   叶红道:“请等一等。”   那人跋扈地半回过身子:“欠揍是不是?”   叶红心平气和他说:“你们龙头不在,就请向朱二爷通报便是——”   那人瞪着一双眼白和他牙齿一样黄浊的眼,打量叶红:“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路四爷。”叶红依然毫不动气:“我姓叶,叫叶红,跟你们大龙头和二当家,都算有些交情。”   那人的脸色变得几乎连眼色都一起变了。   “对不起,对不起,原来是叶公子,叶大人……失敬,失敬,叶公子是从王府过来的吧?只要事先着人通知小人一声,我家二爷随同小人赴拜公子,才算合了礼教……这怎敢有劳亲自驾临……”   他像巴不得把自己胡须和头发都拔光,以免阻碍了他所要表达的热烈欢迎的样貌。   叶红出身王府,是权势之家的子弟。虽然自叶父开始,因不忍见朝政日庞,辞官归里,不问国是,宁在家读书作画,清闲自娱。他大概在中年之后罢,除了终日游山玩水、遍访名山大川和沉迷于棋艺弈道之外,唯一忙的事:便是每遇朋友有难,他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果说他还有嗜好,那便是“纳妾”这回事:他到五十岁还娶了十八个“小妾”回来,未入门的还不计其数。   这几件事都是极为花钱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权,就不易弄到钱。相同的,如果没有钱,权也不稳固了。叶父会花钱、不懂得赚钱。知道弃权,不识抓权。不久之后,叶府早已家道中落,外强中干了。到他死时,叶府实已剩下虚壳,因为这个当家的也是叶氏唯一留下来的香灯:叶红,比他父亲还要不喜欢当官,而且他在明在暗地支持各路豪杰来收复被金人占据的国土,对抗蒙古人野心勃勃的进侵,这种事有时候在十天内花费之巨,还要远甚于他父亲十年来所花的钱。   ——不过,就算叶府只剩下了一空的柜子,但这“柜子”还算是个“古董”,本身还是价值不菲的。   平江府的老百姓,只要看见叶红,都总会想到他那显赫的背景和家世。   这位“路四爷”显然也是这样子。   所以他一听到叶红的名字就变了脸。   变成笑脸。   简单和单筒也变。   变的是眼色。   ——原来是一种崇仰的神色。   简单和单简还年少。   在江湖年少还未江湖老的时候,他们对“诡丽八尺门”这五个字,以及这个门派中出来的人物,是无限景仰的。在提到“诡丽八尺门”的时候;声音也会高昂了,身子也站得较直了,连眉毛轩扬得也比平时多。   因为“诡丽八尺门”创造了一个“江湖中的神话”。   龚侠怀和他兄弟们在克服一切强权和阻挠建立了“诡丽八尺门”,这种艰辛而终于获得成功和认可的经验正是所有心怀大志的江湖子弟所羡慕的。龚侠怀和他那些兄弟们的经验,不但是血泪斑斑,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曾经和二当家朱星五潜返被金人占领的“将军店,”发现全镇被屠杀一空,妇女尽遭奸虐,他们便簧夜扑杀,从将军杀起,到官吏、带兵和步卒,一共杀了一百七十二人,然后两人合骑一匹伤马,被五千大军追了三昼夜,但依然能活着回来。   他曾跟三当家高赞魁,进入蒙古大军中刺探敌情被发现,几乎就死在汴京。他们在城里躲了七天,没有吃过一顿饭,吃的是沟渠里浮着死鼠的内脏(鼠肉都给饥饿中的百姓吃光了),龚侠怀的右肺和右肝还倒刺着自己两根折断的肋骨,以致每走一步内脏就渗一次血,每说一句话都淌出了血水,后来连血也因为缺水而不流了;但他还是搀着身受重伤的朱星五脱离蒙古人的势力范围,把他所夺来的一张蒙古军要进犯宋上的密檄,进报镇疆大将军,可惜却没有受到重视。   令人惊讶的是:经此一役,龚侠怀吃尽了苦头,却带了个美丽的女子回来。在往后的岁月里,这美丽女子不但帮他创帮立道,还帮他灭金抗蒙,在纷忙岁月里她既美丽如故,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所做所为的事业远在于“八尺门”其他兄弟之上,直至她在一次歌舞中忽然掩着心口,浑身的活力像是忽而在一霎间给上天收回去了,软倒在地上像一幅脱了钉子的卷轴。   她死了,很多人都臆度她是忙死的,因为忙而不会老会使天妒红颜。龚侠怀从此不拜神了也不似他从前每当节日里都会祭拜天地。   他一反常态,常喝得醉醺醺像一头瞎子眼的熊。直至有一天,他丢掉了所有的酒瓶、打碎了所有的酒坛,和六当家慕容星霜重新上阵,飞骑一千五百六十六里,刺杀了降蒙而且奸嫂拭母的“红袄军”头子鲁八八,两人各身中十余箭,打马南返时,一路上还比谁中的箭矢多。   据慕容星霜说:龚侠怀在一次醉后的梦里,看见他妻子方致柔向他报梦,伸手指在窗前一棵已枯萎得像一年没进食的长颈鹿般的老梅,那株老梅就立即开了一树的花,龚侠怀甚至还可以记得那香味。   醒来之后,龚侠怀发现窗前已四年不开花的梅树开了整个窗景的花,不过却是不香的,龚侠怀认为他已在梦中香过了所以就不必再香了。他泪流满脸,踢翻一切盛酒的器具,因为他觉得那是亡妻逝去上年来第一次给他的指示:要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继续地奋斗下去。   龚侠怀还在建立“诡丽八尺门”的时候,力抗几个帮派的反扑。“刀柄会”早已在武林声势浩大,不欲有新的帮派成立。蒙古人支持的“天罗坛”,金兵策动的“金衣帮”,全不许“诡丽八尺门”会冒出头来。有一次“刀柄会”联同“天罗坛”、“金衣帮”要把“诡丽八尺门”连根拔起、一举歼灭。龚侠怀和五当家路雄飞和七当家路娇迷力抗到底,眼看不敌,但到底不曾被绝灭江湖。关键是:龚侠怀在最后关头说服了“刀柄会”,晓以大义,在最后一刻倒戈相向,把两股侵宋的势力杀得片甲不留。   另外一次的险死还生,是龚侠怀带同四当家夏赫叫,意图劝服“斩经堂”的人联手为誓保襄阳而同心协力时,遭受四十八名迄今身份不为人所知的蒙面武林高手的狙击。“斩经堂”的五名高手在此一役尽亡,由于不知元凶是谁,总堂主在大怒之余,迁怒于龚侠怀。龚侠怀为了要引开追兵,让四当家活命逃亡,反而被对手的主力围攻,重伤坠崖。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魂丧天伤崖之际,他又出现了,而且练成了他的“天涯刀法”。当年,他的刀走诡奇一路,故称“诡刀”,跟他爱妻的“丽剑”的光明利落恰成对比,故与七名献血为盟的弟兄组成的帮派是为“八尺门”,江湖中人把“八尺门”之上加上了“诡丽”二字。当然,这样做会很有一些兄弟不快,但那是人们口里相传的,要改也改不来。   等到龚侠怀把诡秘奇绝的刀法一改而成意境高远的“天涯刀”之后,人们也没把“诡丽八尺门”的名号作过任何改动,他似乎也借此纪念他的亡妻。   八当家赵伤最后才加入“诡丽八尺门”。他是带了两百四十一名手下加盟的。他因看不惯宋廷积弱而又内厉外敛,组成“孤山派”落草为寇,自立为王。龚侠怀单人匹马,夜上孤山,未杀一人,只坐下来论剑道刀法、国事世事,赵伤为之拜服,从此成了“诡丽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龚侠怀现在已步入壮年了。年纪大了,就不想有太多的冲撞,也不想遇大多的风霜,就算英雄也不例外。这几年间,他在全心全意地巩固因抗金而元气大伤的“八尺门”,也致力奔走,大声疾呼,说明蒙军南侵是势在必发,朝廷应先行袜马厉兵,整军迎战。   因为他这些那么惊心动魄的往事,那么血泪纵横的挣扎,武林子弟、江湖侠少提起“诡丽八尺门”和龚侠怀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脸上发光,仿佛连鼻子也挺直了一些。   他们就算不尊敬这些人,也会景仰他们可歌可泣、可傲做的往事。   简单和单筒也不例外。   他们更尊敬这些人。   除了龚侠怀,还有他那群这么好的兄弟,这么好的朋友。   简单和单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特色,要比背诵四书五经还深刻。   朱星五,“诡丽八尺门”二当家,他的“八步赶蟾”步法,曾在十七名“豹盟”高手围攻他之际从容逸去。跟他交手最可怕的是:你永远沾不着他的衣角,但他却可以随时绕到你的死角,施以致命的攻击。   高赞魁,三当家。擅谋略,龚侠怀不在的时候多由他来主持大局,他平生志愿是当官,觉得可以差遣人是件乐事,后来官当不成,便做强盗,觉得差遣不了人也可以恫吓人。直至加入了“八尺门”,总算是可以呼一点风唤一点雨了,虽然不能算是翻手为云覆手雨,但那也足以令他暂时满意了。   夏吓叫,四当家,本籍是西夏人。擅使九十三斤重的禅杖,人以为他是和尚,其实他是从来没长过毛发,连眉毛都极淡。他脾气坏极,未入江湖前原来是名凶手,练成绝技后是名杀手,因遇龚侠怀,被他收服了,才成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手。   路雄飞,五当家,擅火流星,一身兼使七十二路绝门暗器,性急、暴躁、为人耿直。   慕容星霜,六当家。神射手,性格刚烈,遇强愈强,越伤越勇。   路娇迷,七当家,是路雄飞的胞妹,擅使水流星,兼善用毒,为人泼辣,睚眦必报。   赵伤,八当家。原“孤山派”主持。个子矮小精悍,近身搏战,无人能敌,喜臧否人物,了然不群。   这些人物,早已在江湖传说里流传,简单和单简都耳熟能详。   这些人就像石堆里的花,剑影里的梦一般可贵出色。   简单和单简曾在一次论刀大会上见过龚侠怀。他们都觉得龚侠怀特别注意而且注重他们,他们没有忘记龚侠怀在那一次短短一晤里,表示的是挚友的亲切而绝不是长者的威望,所以他们更想进一步了解“诡丽八尺门”里兄弟们的一切。   ——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想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   ——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   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   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   “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   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   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   叶红道:“是我。”   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   “我是叶红。”   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   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   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   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   “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   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   “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   “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   “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   “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   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   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   “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   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   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要我说?”   “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   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   “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   “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瓜、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部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   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   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   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   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槁扰,就要他瘸了腿子!”   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几,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嘛,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   “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   “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   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   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   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   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   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   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   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   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   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   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   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   因为还有人伺伏着。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   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不知他是谁。   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   ——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   4 老虎的窗外   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端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婊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那女子扭动着,仍然挣不开,忽然自怀里掏出一口小陶罐,夏吓叫一见,像给蛇咬着脚趾般的马上跳开。自此之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上的罐子。   叶红只见那女子的脸容,七分娇丽、三分的艳,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妖女。刚才,在她扭动的时候,不像是人,而像波浪。现在她定下来,一双大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冷火,一面烧着火,一面冷如冰。她看人一眼,就像喂了人一粒糖,甜腻了甜够了才教人毒发身亡。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正派的,但又有一种谁都沾不了她的气派。她的头发散得就像刚被扔到河里似的,可是她狠恶的样子正好要有这头散发来衬得更妖丽。叶红几乎不敢相信,这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块是闲着的肉,没有一寸是拿来温柔的肌肤,但她只要稍作扭动,全身都化作一片波浪,足以把定力不足的人溺毙。   叶红皱了皱眉头,有意回避了这女人的眼光:“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吓叫狞恶地道:“她跟他,睡过觉!”   “她是我们的七当家路娇迷。”朱星五忙道:“她原来跟夏四当家是公认的一对儿。”   那披发女子狠狠他说:“谁跟他是一对儿?!”她狠狠地盯着夏吓叫。   夏吓叫桀桀笑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忽然发出人的笑声一样。   “你少卖娇!”他用一种病入膏盲的语气说:“你快活过了,现在谁也不要你!”   那女子的手忽然一紧。   她要打开那瓷罐的盖子。   夏吓叫立即闭上了嘴。   他双眼盯住她的手,仿佛那盖子一开,立即就会有一千只虎蜂蜇向他的脸一般。   朱星五立即叱道:“老七,别乱来,有客人在!”   叶红听说过路娇迷这女子的传说。她一向任性不羁,刁辣凶狠,且善使水流星和用毒。她把浑身的毒都摄到一个瓷罐里,听说那罐子的毒一旦发动,连她自己也收拾不了。   叶红连忙于咳一声:“路当家的。”   路娇迷那一对黑白分明的长眼转扫过来,就像一排冷锋一样,并没有应答。   叶红以手指遮在唇上,垂着目,始终没跟路娇迷的眼神对视过。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不必请教。”路娇迷狠狠他说:“不错,我是跟他睡过了。怎么样?我跟这姓夏的也睡过了,又怎么样?我高兴跟谁睡就跟谁睡……”   忽然她抽泣起来,像一个抵受不住冷天气的乞丐婆子,把脸埋到手心里,“……男人都不是人!他们要的是你的身子,贪得无厌,我又能怎样……?”她语音哀切得像丧了双亲,“……他们要跟你睡,又不许你跟别人睡……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是不住的受不同的男人骗,等骗够了你已经没有人要睡了。”   叶红注意到外面又下雪了。可是阳光依然没有消褪。窗外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没有一片叶子,像一个傲做岸的老大哥,在雪意里映衬出特别深寒的黑。   叶红几乎就要跟那株树木招呼一声,忽然,一丝比水纹还淡的笑意自他脸上冻结。   刚才有人到过那树上。   而且就匿伏在树上,盯着他。   现在人已不见。   一一他还没走?   ——他在哪里?   ——他是谁?   叶红知道,那些枯枝很快地就会变成冰条,黑色的枝干很快地就会穿上炫耀的白袍。   这棵曾有人仁立过的树。   叶红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有一人觉察。   他就是朱星五。   他发现这文弱秀气、一副纨挎子弟模样的叶红,望向窗外的眼神,竟像极了一个人。   龚侠怀。   龚侠怀有时突然回望,也足叫人吃上一惊,也是这般神情。   像一头老虎被困在笼里的神态。   ——老虎笼外是什么?   猎人?还是可以纵身搏杀的丛林?   朱星五不知道。他只是因叶红的这一个神情跟他共事多年的龚老大酷似,因而微吃一惊,想起龚侠怀不知现在在牢里是不是也看着铁窗?到底那儿有没有窗子?窗外是什么风景?有没有风景?   他是在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想起和想到这些。   单简忽然道:“你说完了没?”   路娇迷用一对艳冶的眼啄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你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画画和练武的人。”单简说:“除此之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弟子。”   路娇迷有点不能接受单简的说话方式。   单简单刀直入地问:“龚大侠是用迷药来迷奸你的?”   路娇迷一怔,嘴角一撇:“没有。”   单简说:“他点了你的穴道?”   路娇迷“嘿”地一笑,摇头。   单简问:“他用暴力?”   路娇迷怒道:“放屁!我姓路的可是好欺负的女子?!”   “我知道你不好欺负,所以我才问,”单简说:“他骗你,会跟你成婚?”   “他?”路娇迷带着泪的大眼,笑了:“我会嫁给那个心中没有女人的人!”   “好,”单简说:“他没制住你,没要胁你、没强暴你,你跟他睡过觉,有什么好哭的?”   路娇迷一愕,随即冷笑道:“但我本是他的妹子。就为这一点,他一辈子罪孽,洗也洗不清。”   单简像嘴里咬住了一个拳头。   “谁知道这个觉是怎么睡的,反而龚大当家已在牢中,死无对质。不管他有没有睡过、有没有害过你们,反正他有你们这一群这么要好的朋友,死了也是活该的。”简单忽然接道:“嗳,对了,你跟夏四当家的,不也是结拜兄弟吗,你们不也是睡过了吗?”   简单笑着又说:“哦?我说错了?还是记错了?要是说错还是记错,千万勿要见怪。”   路娇迷眯着眼道:“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弃欢读史和爱习武的人。”简单说:“除此以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子弟。”   路娇迷的声音像从一个枯井发出来似的,很粗嘎,听来有点像男人的声音,但听多了,听久了,又会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女人真正的声音。   “你们想必是以为龚老大之所以落入牢里,一定是我密告他的了。”路娇迷的眼睛像剪出许多爱恨情愁,但一剪就是一截,干净利落,“你们错了。我姓路的,爱跟谁睡就跟谁睡。我高兴骂就骂,怨就怨,爱就爱,杀就杀。我不怕人骂我贱,可是背地里告人的下流事,我现在不干,这辈子不干,不暗算人、不害无辜的人。”   大家静了一会儿。   仿佛可以听见桌上沈墨凝固的声音。   夏吓叫忽然大吼道:“放屁!你这贱妇!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你没干就准是对那厮余情未了!”   猝地一伸手,给了路娇迷一记耳刮子。   这下出手如此迅疾,路娇迷竟闪不过去。   当她面颊五缕红纹浮上来的时候,她的眼色狠得像一把色字头上的刀,要把夏吓叫切成一片片。   她缓缓把罐盖打开。   叶红退了一步。   他示意简单和单简向后退。   夏吓叫也如临大敌。   忽然,两人如风卷残云般掠入。   一人大喊道:“妹子,不可——!”   这人正是路雄飞,他有点气急败坏,就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赌徒。   另一个人五络长髯,脸如冠玉,负手临观,气定神闲,正跟叶红颌首微笑。   叶红见过他。   两人还算素识,只不过在龚侠怀出事之后就未再见过面。   他就是“诡丽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路娇迷又哭叫起来:“你当什么哥哥的!你看,满屋子的人都在欺负你妹子!”   路雄飞只想把他妹子手上的瓷罐子夺了过来,一面哄着她:“唉哎,我看这就算了吧!你也不是不知夏老四的性子,你就让着他些就是了……”   夏吓叫怒道:“姓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四哥哩!你们这会儿可是论起血亲来对付我了?!”   路娇迷哭得把鼻涕都拧在她胞兄的襟上,“你听,你听,哥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贱人!”夏吓叫脸上的青筋并起,好像张开一面蛛网似的,粗的像一条腹蛇,细的也像蚯蚓,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像掉在水里刚化开的血丝。“你不住口,我就宰了你!”   高赞魁忽然叱道:“老四,客人面前,不要丢大家的脸!”   夏吓叫霍然返首,狞狰地道:“你算老几?你当官当到门里来了,也来指令我?!”   高赞魁长吸一口气,仍不动怒,“我毕竟是你三哥,你就听听劝吧……”   “老大不在,龙头坐牢,”夏吓叫冷笑道:“这儿没有什么老三老四的!”高赞魁一张紫膛脸,忽然就变得像一张铁砧。   朱星五也惶然不知如何调解的好。   叶红忽向朱星五一揖道:“叨扰多时,我们告辞了。”   朱星五忙道:“老大……龙头他出了事,大家都没了主儿,心里都不好过……有失礼之处,请公子多多见谅。”   “不敢当。”叶红说;“倒是我们失礼了。”   高赞魁要送叶红出去,看来他也要避一避夏吓叫的锋芒嚣张。   走到院子,雪地上有交错成三叉形的印子,还夹有梅花状的蹄印,叶红知道那是鸡和狗走过的脚印。   还有几只雀尸。   ——天气太冷了,而且还冷得愈来愈无常了。   但井没有人的脚印。   地上的雪霜迅速加厚,像几十张宽松的毯子堆叠在一起。——难道那个一直追踪着的人是个不必用脚走路的人,还是他可以踏雪无痕?   5 如果一棵大树不死…………   高赞魁一路送叶红等出来。   院子很大。   雪下着。   风大。   一个妇人扛着两桶水,走过,木捅子吱嘎的响。水溅泼在地上,雪凹塌了一小块,很快的那水又变成了雪;有的溢泼在有屋檐遮蔽着的石板地上,不久后便结成了一小块半透明的冰。   那妇人扛着水,穿过院子,走过走廊,扛得毫不吃力,但怒气冲冲。   他发觉那妇人穿着靴子。靴上沾着雪花和冰渣。然后他突然觉得那妇人在看他,他疾抬目,在长靴靴上裙据之上腰带之上窄袖之上领襟之上巧颔之上秀准之上:是一双明若秋水的眼。   那妇人只凝视他一眼,然后掉头而去。   走得那么快。   那么急。   仿佛在那幽暗的长廊,仿佛还留下那一双华灯初上般的眼色,映着雪光。   叶红一时还抹不熄心头那一双眼灯,不禁问:“她是谁?”   “宋嫂。”   “哦?”叶红一时没有会意过来,“她……?”   “她是我们门里的老妈子,粗重活儿都由她来打点,”高赞魁说:“她手底下也不等闲,在武林道上字号也响亮,大家管她叫做宋嫂。”   “呵。”叶红记得是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但有关她的事就非常依稀,记不清楚了,“宋嫂。”   高赞魁趁机说下去:“叶公子,刚才,我们门里有失礼之处,请毋见怪。你是知道的,老大出事以后,我们心都乱了。”   “哪里,这是客气话呢。”叶红说:“是我们打扰了。”   “您不见怪就好。”高赞魁以一种教人听去非常舒服的语音道:“我们一向很尊敬龚大哥,很敬爱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所作所为……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看透他真面目了,你觉得受欺骗了,过去都变成是重重的错误和浪费,毫无意义。我想,大家心里都不会好过的。”   叶红倒是听出了兴味儿,“三哥对这事的看法是……”   “我们比谁都喜欢龚大哥。他给抓了,难道我们还不难过吗?可是他做出这种事来,可是连累满门的呀……”高赞魁说:“实不相瞒,平江府里最负盛名的肖夫子,本来正应聘前来舍下教犬子的,现在一听龚头儿犯了事,吓得他老人家也不来了。”   “汉贼不相立嘛,龚头儿一向急功近利,做出这等事儿,可把弟兄的安危都不顾了。”   “哦,高三哥的意思是……”叶红望着高赞魁可能因天气太冷之故而透红的脸孔,“你也认为龚大侠卖国求荣?”   “咳,这,我可不知道,朝廷圣明,要办的准不会是错的……”高赞魁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反正,咱们兄弟跟着他,风霜受遍,所为何事?早该把八尺门里的财势,好好地运用运用了。我想,这也是好的。让龚老大在牢里思省一下他过去的种种不是,对人对己都有利无害,可不是吗?我听说他在狱中很好哩,天天读书静思、吟诗作对呢!”   这时,他们已跨出大门。   叶红说:“高兄,你这就不必相送了。”   高赞魁长揖道:“叶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在下代表门里兄弟,就此谢过……其余的事,就请公子释怀吧,我们自家兄弟的事,还能不比旁人关切吗!”   “这个当然。”叶红微微欠身道:“我这人总是不识时务。多管闲事。”   “不不不,叶兄这话是见外了。”高赞魁一团祥和地说:“我们感谢叶公子还来不及呢。只不过,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唉,人心思散,罪有应得,叶兄也不必太执意力违天意了。”   “天意?”叶红笑着看了一看苍灰色的天空,阳光有光而没有热地照着,一块雪花正好落在他脸颊上,他用手一抹,雪花很快地便在他指上消融了,“天意难测啊!”   忽然,一个衣衫槛楼、虬髯满脸的汉子在墙后闪了出来,哀声叫道:“三当家的……”   高赞魁脸色一沉,挥手疾喝:“去!”   叶红见那汉子,一身病气,要不是他腰上还佩着刀,倒是像一个名落孙山考试不第的穷酸。   只听他哀哀地道:“三师父……弟子生死荣辱,决不足惜,只望门里念在——”   高赞魁向叶红歉然道:“叶公子见笑了。”   叶红奇道:“他是——”   高赞魁忙道:“他本是本门里最没出息的东西,给二哥逐出门墙,他死不息心的,缠个没了。”   叶红“哦”了一声。   高赞魁向叶红一拱手道:“叶兄,请。”   叶红只好也拱手道:“请。”   走的时候,叶红回首,还看见高赞魁在叱斥着那佩刀汉子。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雪仍下着,而且愈来愈密了。   他们在走一条平时决不能走的路。   他们走在河上。   河已结成了冰,但冰并没有结牢。冰很薄,薄得像一层胎衣,照着光影,映着他们的影子,枯枝的影子,天空的影子,仿佛在冰上自成一个天上人间。   冰下还有流水窜动着。水里有鱼。有几处冰没结好,流水窜出来了,但窜出来的水迅即又结成了冰,于是有好几层的冰,都是薄薄的,就像是水的皮肤。这使叶红想到宋嫂扛的木桶里溅出来的水。   河边有几棵大树,比较暖和。树上没有一张叶子。叶红忽然有点自伤起来。这已不是秋天了。叶子都凋落了。冬天不是他的季节。树干是深黑色的,顶端部分已覆盖了雪花,也开始下悬几条冰柱了。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一株白树。   他用脚拨开树下的一堆雪。那儿有一个洞。洞里有一只动物。“瞧!”简单高兴得像一个孩子,“还活着的哩!”单简也很高兴地笑着。一夜寒风过,万树银花开。年轻人总是喜欢活泼泼、亮丽丽的生命。   他又用脚去拔开另外几个微耸的小雪堆,那儿找到一条冬眠的蛇,两只树皮一般的蜘蝎,一个金甲虫大小十一口的家。   “怎么它们都在这儿?”单简惊讶得比掘到宝藏还开心:“它们租下这棵树啦。”   “它们在冬眠。”叶红忍着笑,说:“树还活着,比较温暖。它们在冬天便依偎着他——不止树下呢!这树根里想必有好几窝小蚂蚁。不止树下,树上还有……”他摘下树身一片看起来像化了石的豆荚子,微微剖开,里面有一条像远古留下来的蛹虫,完全没有动静。   简单和单简都笑了。   “它们都在装死。”他们说。   “一棵大树不死,就能养活许多生命,”叶红有些儿感慨,但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故意行在河道上,若有人跟蹑,难免会有些清脆的履声。他已静聆好久,以致让简单和单简以为他一向怕冷,所以把下颚收紧不说话,怕吸进了寒风。他己确知没有人跟着,压力便顿然消失,使他有一种每一步都是一种飞行的畅快感觉。“在冬天,它们在树下休歇;在夏天,它们在树上共鸣。”   “好一个大树。”年轻人赞叹。“叶子茂盛起来的时候,还可以遮荫呢。”   “对龚侠怀的事,”叶红问:“你们有什么看法?”   他问出他要问的话。   他想得到意见。   他更要知道他们的看法。   远处,有孩子在嫡戏。   他们用雪花互掷着,打着雪仗。   有个老人家,走几步,摔了一跤。一个年轻人扶他起来,走没几步,又摔一跤。他爬起来,大骂是那年轻人推他的。年轻汉子只好快快走开。然后,那老人又摔了一跤,这次年轻人不敢过去扶他了。孩子们在远处拍手笑他。老人索性坐了半天,不走了。只把厚袄的钮子扣好,气喘吁吁地高声喝骂那些野孩子。   就算是在寒冬里,大地仍充满生机。   6 生死不知,枉为兄弟   叶红当然不知道,此际却是一个对故主忠心耿耿的人的生死存亡之际。   叶红走了之后,高赞魁大骂那佩刀的汉子:“你已给逐出门墙,还死缠在这里作甚?!你别惹火了大家,到头来,吃苦头的可是自己!”   那汉子衣衫单薄,但神色坚毅不屈,“三师父,您不可怜我,小星不敢有怨,可是龙头那儿,在伙儿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高赞魁脸色一寒,用一种低沉的声调说:“杜小星,咱们有多大的本领,就做多大的事儿。”就凭你这点能耐,也要管这桩闲事,我只能送你一句话: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后语气一缓,劝说那在风中颤抖的汉子;“我说,小星,你就算了吧。你一直只是个外围的小人物,过去有过去的龙头,现在有现在当家的,你犯不着惹事……”   “可是,”杜小星椎心泣血地道:“龙头是大家的龙头啊!那天,明明在‘临风快意楼’上有人看见龙头他手脚都给废了,这……我恳清大家暂且放开私怨,先行救了龙头再说,不能让八当家孤身苦战啊——”   放肆!什么恩怨?!你胡说什么?!”高赞魁叱了一声,然后强抑着怒气,嘿声笑道:“杜小星,你别听人乱说,趁老四他们还不知晓,赶快走吧!”“我……”可是在“诡丽八尺门”里,准都知道杜小星始终在门外徘徊不去,矢志要劝动大家发动拯救龙头的行动。   “杜小星活得不耐烦了,”朱星五冷笑,“他这样莽撞会害了大家的。”   路雄飞因为他妹子的事,既怕开罪了四当家,又怕二当家不惬意,正待将功赎罪:“龙头,不如我去把他……”   朱星五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在眼里流露了一点嘉许之色。   然后百般无奈的一声轻叹。生命,有时候比某些的一声叹息还不值钱。   在流丽的阳光闪耀下,河水在冰层里发出轻微的金属交鸣声。在北风里,再没有一棵树敢有叶子,再没有一条汉子敢敞开衣襟。人们连酒壶都紧紧塞好,怕酒也成了冰;打好的水马上洗脸,怕脸盆变成一块大冰;洗脸的时候也不敢用力抹拭,怕脸皮连同一层薄冰一齐撕下。   这年头,脸皮还是要的。   冬天的风,呼呼地吹,像有很多话,继续要以不客气的方式来说。鸟尸散落在地上,迅速为正飘下来的白雪掩盖。它们命运里逃不过这个冬天的。大地静寂,才不过是几十丈远的孩子们在嘻戏,听来好像隔了一世才传了过来。雪地上有孩子们尖尖细细足印,但却很深,像一只只粗心的狐狸步过。现在还有阳光,但天会黑得很快,晚上会更冷:冬天的日子还长。   叶红还在等待答案。   简单说:“我先说?”   单简说:“你先说。”   简单说:“好,我先说。我很失望。”   “哦?”叶红一向喜欢先“哦”了一声,然后再去说他要说的话。这次他先问:“为什么?”   “我一向很崇拜龚大侠的。我把他当作是日杀强仇、夜读春秋、大义凛然、生死不屈的英雄好汉,没想到他一意孤行,把他的朋友推进了深渊。”简单简简单单地道:“他暴戾、好色、莽动、且无识人之能,令我好生失望。”   “等一等,”单简说:“你这样说,何以见得?”   “他要不暴戾,为何在他仍掌门中大权时,他的兄弟们会不敢对他说出反对的话?他若不好色,怎么跟路娇迷这种女子发生不清不楚的关系?”简单说,“如果他不莽动,天下那么多人不抓,却偏要逮他?只要他有一点识人之能,他怎么跟那一群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稍见风吹草动即乱作一团,再痛斥自己老大种种不是的人结义?”   单简想说些什么,忽又只剩下了一句:”这些话让人伤心。”   简单坚定他说:“真话都是令人不安的。”   单简冷笑说:“真话往往只对一些人而言是真实,一些人却认为是谎言。”   简单有些狐疑地道:“你的意思?”   “龚大侠只不过是一个人,他没有必要是神。你当他是神,那是你的错。我不知道他的兄弟们为他做过什么,但我却知道他带他的兄弟们做过什么。那些事都是我们梦想要做的,做汉子总是要放弃一些应得的。既然已一起做了,不想做的可以不要再做,何必后悔而反噬一口?   我没有看过龚大侠在诡丽八尺门全盛时大家的样子,可是今天他落难了,大家就忙不迭地告诉我们这几个外人,他如何该死、该打、该杀……也没想想如何营救他,这是做兄弟该做的事吗?要我是龚侠怀,我可用不着人杀,早就伤心而死了。”   单简说:“也许他是重情念旧,舍不得跟一些他明知是居心不良的旧友决绝,所以一直留他们在身边共享荣华,共创大业,以致于今天一旦落难,便为众矢之的一一你怎知道他无识人之能?也许他太信朋友,以致在他得势时大家都对他说阿谀奉承的话,推波助澜,一俟他身系囹圄,就全变了模样——你怎么知道当日没人向他说出今天的话就是因为他暴戾?如果说好色,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现在在牢里,人要怎么说他都可以了!好色又不是向女人施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莽动……我只知道他流血流汗、出钱出力、上阵杀敌、下马扶弱,我们不能因为他被抓了就说他活该,况且,天知道他是为什么被抓进去的。”   “我没有幸灾乐祸,”简单见单简这样说,似乎有些激动,便郑重地澄清道:“我只是认为一个人失败不一定是只因为他不幸,而是应该去省思他自身也必有致败的原因。”   “我却认为若要他去反省过去的种种不是,也得要等他活得像一个人的时候再说。”单简说:“他现在正生死未卜,甚或是沉冤未雪,大家就急着显示自己的真知灼识,后见之明,未免太言之过早,于事无补吧?”   “也许你对。一个好将军不一定就是个好杀手,一个好杀手也不一定是好将军。同样的,一个美人并不需要也是个侠女。”简单磊落他说:“我可能是太敬爱龚侠怀了,总是觉得他们的传说像是我一个焚烧着的真实。没想到,却仍只像我们手里的这幅画:画里真真,只是梦里真真。”他手里的是:“诡丽八尺门”的八位兄弟在一起乐也融融的画。   “或许你是对的,”单简坦荡地说,“要了解一个人只要看他身边的是什么样的朋友——龚侠怀有这些朋友,这一生就难免有这一败,这是怨不得人的。”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望向叶红。   他们已说了该说的活。   他们要听叶红的意见。   叶红很喜欢听他们说话。   一一只有从年轻人和老前辈的对话里,他才可以得到新的激发和启示。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见解。   在他说出自己的见解之前,先问他们一句话:“你们这次往八尺门一行里,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高赞魁。”单简这次先说,“因为他的话较为中肯、持平。”   “慕容星霜和赵伤。”简单紧接着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出现,我的梦还没有完全破碎。”   “不过,我听到一个消息,诡丽八尺门的六当家慕容星窗,在上月消灭金兵残余势力,中伏身亡了。”叶红说,“这消息恐怕连龚侠怀也不知道。”   简单和单简都“啊”了一声。   好一会,简单才涩声说:“现在的情形,他还是知道好一些。”   “我只有几句话;”叶红看着那棵高耸入天、枯枝无叶的老树,“我想,也许人们必须要这样互相捏着、扭着、打着、扳着、争斗着、咬啮着,才能保有他们存身的一席之地。有时候,自私、无知和自大、狡诈常在一起互相奥援。有些事,可以在一瞬间改变了一生。在命运里,我们都只不过是缸里的鱼。”   “不管龚侠怀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替大宋杀过金兵,战过蒙古大军;他没有死在敌人的剑下、仇人的箭下,除非他真的通敌卖国,否则我们这些武林同道,说什么也不能眼见他反而屈死在大宋的黑狱里。”叶红冷得唇都白了,样子虽然有点苍茫,但跟睛十分年轻明亮,闪动着不屈之斗志,“朱星五软弱无奈,但对权位紧抓不放,他在这个当口儿出卖龚侠怀,龚侠怀是没有再翻身的机会了。其余夏吓叫、路氏兄妹,只是鲁莽灭烈之辈,反不成大害。最可怕的是高赞魁,他仿佛比较讲理持正,“故此,龚侠怀是不会有人去救他的。没有人希望他出来,没有人关心他死活。就算他能出来,他也失去了他的威信,失去了他的兄弟。天涯茫茫,有时真是禁不起一次失足,容不下一人立足的。”叶红看着这冰封万里的大地,确知他所眼见的每一人都陷在风雪里,到处都是大小的雪堆。“也许他是真的错了。他练的是斩龙的剑,可惜面对的是群虫。他要是被囚,大家就会很快的忘掉他,让他在幽暗的角落发霉生蛆。他就算能再出来,过去以他为荣的人都怕沾着了他。天下最可怕的事,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摆脱不了的活着。你们说,像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简单和单简都望着他,眼神里充满热烈的期待。   叶红笑了:“龚侠怀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有本事就待一个落难的汉子是英雄。’让我们来实践他这句话吧。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给他一个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也许,我们不救他,也自会有人救他;或者,我们不救他,天下就没有人救他。管他的。天下宁有几许不平事,只要以英雄志做事,以平常心待人,为所当为,能赌能输,咱们还怕什么?就当是撷一朵长在刀丛里的花吧。千古功过唯一笑,纵是流萤也点灯。咱们就来试试看办办这件不讨好的事!”   简单和单简笑出了声。   天气冷得快把人冰封,每说一句话呵出来的气都带点诡异。太阳还没下山,月亮竟奇异的出现在苍茫的天外,在阳光映照来居然晶莹剔透,一种失去了时序的美丽。   简单和单简都觉得很温暖。   他们多么希望把这种温暖传达给龚侠怀知道,也许,他已在阴影里孤寂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了。不过,他们知道,能有那么一天,需要许许多多的努力,许许多多的挣扎,许许多多的挫折——他们由是坚信:挫折对勇敢的人而言是激励。   好一会,单简才试着抑制他心中对那个单薄的人的崇敬,调整声调地问:“那么,这一趟八尺门之行,公子对谁的印象最是深刻呢?”   “我最感慨的是,诡丽八尺门的人,都在骂一个失去辩护能力的人,可是忘了问问自己一句话:生死不知,枉为兄弟!”叶红发现自己的视力可能因风势太厉还是雪光太盛之故,又有点迷朦了,而且还微痛着,使他觉得很不舒服,而他又必须在这一刻里要看清楚一些事物,“我对那门前的佩刀汉子,很感好奇。”   单简说道:“——他?”   叶红问:“他是谁呢?”   简单即道:“好,我们会去查一查。”   叶红“哦”了一声,“应该去查一查。”他的目光落在简单手里的画卷上。   简单又问:“那公子的意思……下一步是——”   “我再去衙里狱里试试,要再不行,至多诉禀大理寺,往请刑部复审……另外,”叶红看着一堆雪,一面自忖地说:“我们还得先找一个人,也许从她口中,我们会知道一些蛛丝马迹,来龙去脉。”   简单和单简一起问:“谁?”   叶红本来想说。   但他没有说。   他陡然大喝一声:“滚出来!”纤秀的五指一握一伸间,一股大力挟着锐劲,厉击在那一堆白雪上。   “砰”的一声,雪花四溅,在阳光下飞过耀目幻彩,美得像无数散开的旧梦,每一个梦都是一个奇迹。   雪堆里果然“滚”出了一个人。   其实这个人是掠出来的,不过他的身材无论怎么“掠”看去都像是“滚”,所以说他“滚”出来也无不可。   他一面“滚”出来一面哇哇大叫:“我不干了!我早说过不干了!”说着打了一个雪花四溅的哈啾,“冷死了,在雪堆里藏着一点都不好玩!”   叶红看到是他,只觉一阵失望。   他知道这些天来一直跟着自己的人,肯定不是眼前这位又矮又胖、但刀法却是决不可小觑的人。     第四章 带怒拔箭     1 雪地伤狐   路雄飞疾掠出院子的时候,迎面遇上气定神闲的高赞魁。   高赞魁有点不喜欢遇上他,不过脸上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雪那么寒,阳光又竟是那么好……这样一个美好时分,遇上的都不是些什么美丽女子,反而尽是麻烦人物。……不知怎的,雪总是让他想起了严笑花,也许她让人的感觉就是白的、寒的,但她明明又是艳的、热的,像暗红的炭,火焰上的星子一样。这女子可以生出火来,但她本身并不是火。   够了,今天,先是在监司文案处已经遇上好一些够烦的事,后来又遇上幸灾乐祸的同僚装得一脸同情的来打探:龚侠怀落案的事可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待应付过去,回到八尺门,好不容易才把叶红这几个纨挎子弟恭送出去,然后又给那阴魂不散的杜小星缠上。现在总算过去了,嘿,路老五却又窜了过来,看来,准又要闹事了。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三哥”   路雄飞也不喜欢遇上高赞魁。因为他自知就算这人把心里想的东西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闷得抽筋。幸好,武林中恃的是腕力,而不是脑力。他打从老远望见高赞魁那一头服服贴贴稀稀疏疏的头发,他就讨厌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高赞魁含笑望着他的头发,好像已先跟他的戟发交谈了几句腹语。   “怎么?这么匆忙的?”   路雄飞很不高兴他的头发总是透露了他的心事,所以特别神神秘秘地说:“杜小星……他仍在外面?”   高赞魁心中一凛:这家伙果然不干好事!这阵子事情已够多的了,还要来生事!“你要干什么?”   路雄飞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而为的。”   “老二?”   路雄飞点点头。   算了吧。高赞魁倒吸了一口气。这可不干他的事,他已一再好意忠告那姓杜的小子,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得了。龙头给逮了,天刚翻了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杜小星死了也是白活了。自己要是出手拦阻,万一杜小星惹了祸,八尺门剩下来的兄弟可要冲着他怪罪呢,他可不想现在就和夏吓叫硬对硬干。要一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还当他是大恩人,这才叫做人物。高赞魁很快地盘算了一下,知道这件事他不宜阻拦,但也不必插手,反正免冒这趟浑水就是了。   不过这时节谣言满天飞,总要利落些儿以免后患。“他大概还在楞子巷那儿徘徊。”“是。”   路雄飞巴不得立刻就去。“最近,风声紧着呢。你要跟他……要说些什么,最好,”高赞魁像对着一副奕盘上的残局在哺哺自语,“最好,走得远一些,而且,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万一干上些什么,也要干净利落……何必教人误会生疑嘛!其实龚侠怀和杜小星都是雪地里的伤狐,也不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活不久了。”   说罢,他兀自负手,走回院落里去了。   神态依然悠闲。   就像画里的古人。   那几句却教路雄飞咀嚼了老半天。   直至他的头发都疼了起来,他才想通了:大概三当家是“不反对”二当家叫他去杀杜小星,可是要动手就去远一点,并且不许叫人生疑。   他连头发部在诅咒:   这些文人,怎么说一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要扭扭曲曲的说得如此复复杂杂!   天杀的!   一一想欺负我路老五脑筋拧不过来是不是?!   一一幸亏我听得明白!   一一老子才不笨!   他果然在街角找到了杜小星,就像“拾”垃圾一般地用目光“拾”着了那个瘦小伶仃的他。   怎么竞会瘦得如许之快?!路雄飞倒是一楞神,疑真疑幻:两三个月前还是条神俊大汉哩!现下可瘦得令人生起“不自量力”之感。   杜小星看见路雄飞,以为他又要来赶他、殴他、羞辱他。   他大概是想退开。但退到墙边,就退不了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搭在刀柄上。也许是从没想到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对自己人动刀的,有些人正好相反。   路雄飞走过去,觉得那个讨厌的人有一句说得倒是挺贴切的:   “雪地伤狐”。   的确是,这看来倒是一只受了重伤而且本身就缺乏攻袭能力偏又逢着大雪天地又寒又冻,血迹在雪地上无所遁形的瘦小狐狸。   除了他的发髭之外,他整个声调都是温和的,像跟一个在弥留中的亲人说话一般轻柔:“你想救龙头?”   杜小星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来,龙头给押扣了起来,蔡忍坚横尸桥下。那天,他在茫茫风雪中等候,只等到一只苍蝇,撞在他鼻子上,然后掉下来,死了。   那大概是严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只死苍蝇。   之后,他坚求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七当家发动一切力量,去营救龙头。但二当家哀叹地告诉他说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了;三当家微笑地劝告他说无谓惹祸上身;四当家一巴掌把他打得嘴里的血冲上鼻子里去;五当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发竖了起来;七当家当他的面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只好请门中的师兄弟帮忙。事情很快地传了出去,他的第一个报应就是被逐出门墙。从此之后,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龙头的消息,这才是令他最六神无主的。他千方百计去探监,但除了被用数十种不同方式拒绝之外,有十数次还遭受打、骂、吐唾,还有扣押。   杜小星没有闪、躲、拒捕。在他的想法里,在武林中,自然有拳头的律法,不服气的就凭手底里见真章。但民间有民间的道义。   龙头说过:侠者只可以理管不平事,但不可以武犯禁。国法当前,他是不敢反抗的,他那天也亲眼目睹,龙头也是坦然束手就缚,完全没有抵抗。   而且,杜小星也生怕自己任何抗命,都会使龙头在牢里雪上加霜。   他只是“诡丽八尺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他一直都只是个“外围”。   他的话没有人理会。   他的行动没人响应。   棗要不是那天宋嫂护着他,他可能还会给四当家夏吓叫活生生打死!   “诡丽八尺门”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本来理应远走高飞,回到瑞安府,那儿毕竟还有他年老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可是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棗龙头生死未卜、沉冤未雪,自己怎可以一走了之。   他加入“诡丽八尺门”,还不算太久。说起来,他是因为八尺门过去的风雪和烽烟,所以才一头撞入门里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他听过他们敌血为盟、生死无悔的故事一一他就是为见这些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希望自己也成为故事里的其中之一而来的,现在怎么这故事全都变了样?   他虽然未适逢其会,跟龙头和当家们同生共死过,但他的心志和他向往,都在那些传说里一次又一次地煮沸了。他想,有一天,他也要是那泰山崩于前面不退半步的好汉们之一。没想到,到今天,正要看准有铁胆谁有豪情谁才是大金殿前半步不退的雄豪之际,他见到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萧疏情境棗甚至连“大难”也未曾已树倒猢狲散了!他已闻悉三当家和四当家两股人马因要紧握手上势力而斗将起来,二当家置身事外,他似对八尺门名下的佃货较有兴趣。   所以他越发知道,这时候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事情。   他千方百计,倾尽自己一切所有,以求获得在狱中龚侠怀的音讯,以致一贫如洗。终于,几经艰辛,他终于得到一张手讯。当他看到那几个歪歪斜斜但依然力透纸背的字,只觉生无可恋、欲哭无泪。那张字条的事,他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过。这是他和龙头断了讯之后唯一获得而最珍贵的手迹。   他想去通知六当家慕容星窗。   棗在龙头出事的时候,慕容六当家立即要发动一切人手去救援,但二当家叫他事分急缓、要他发兵支援益都之困,并说龙头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你凯旋而归的时候,龙头一定已在门里恭候你。   慕容星窗去了。   临行前还吩咐杜小星:要告诉龙头一声,牢里冷,要当心。   杜小星噙着泪说:我知道了。   未几,战况传来:一仗功成,慕容星窗却中伏牺牲了。   现在,杜小星知道。如果他没办法恳求这些主掌大局的当家们动心,只有去大孤山请动八当家了。   八当家赵伤一向都跟这些当家不和棗他只服龙头老大一人。   这件事恐怕赵八当家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棗如果赵八当家知道“诡丽八尺门”的人对龙头被押走两个月来全无声援的行动,以八当家的脾气,他会不会……   杜小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他已等不到希望。   他只想等一个人出来。   他要等的是宋嫂。   宋嫂虽然不是当家的,但她是门里打点上下、忙这忙那、忠心耿耿、敢作敢为的管事。兄弟们敬爱她,绝对不在那些当家之下。   棗也许她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也想过去找严笑花。   想到这件事他就想哭。   他觉得龙头进了牢就算能出得来,也像死过一次似的。很多人,不是到生死关头是未辨忠好、不经富贵贫贱是不知好歹的。   也许……龙头在这时候进去歇一歇也是好的。只要很快就可以出来的话就无碍。   至少,可以不必知道那么多烦心烦意的事。有些人,不能算是鼠辈,而是猫辈……老鼠至少也不问主人,猫则是给它吃的或抚摸几下它就会在你脚下蹭蹭挨挨。想到这里,他就看见了路雄飞。   路雄飞很友善地问了他那句话,然后说:“很好,你很忠心,”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尽一分力,但在这儿说话,有些不便,你跟我来。”   这句话像火,点燃了杜小星期待的灯。   这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都在雪地上亮了起来。   他吭也不吭半声,就跟路雄飞走了。   他们走了好大一段路,他们身后的两行脚印,都深深陷入雪里,像一头狼和一只狐狸走过这漠漠的雪地。很远的地方,有些孩子在嬉戏着。靠着林边,有几张石凳子,路雄飞示意要杜小星坐下来,他也并肩地坐了下去。   杜小星马上站了起来。辈份之礼使他惶惑。路雄飞这回把他按了下去。   远处来了一只鹿,走出村子来,很安详地看孩子们嬉戏。有个孩子走过,跑去看鹿,不小心在雪上摔了一大跤,哇哇大哭。糜鹿侧着首在观望着。后来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跑了过来,扬着手跳着去吓唬那鹿,那鹿只侧着首,退了半步,吊起一只前腿,放到地上来的时候又前行了半步。样子友善而骄做,有个老妪过来抱走了号哭中的孩子。然后一个汉子走过去,好像是在逗剩下的那个孩子,突然之间,他掣出叉子,一叉刺进糜鹿的肚子里。   受惊的麋鹿狠命地跑。汉子仍执着叉子,一面搠动着,一面拔腿子追。由于叉子搠动得厉害,糜鹿的身子很快的就红了一大片,雪地也染了一斑一斑的血迹,猩红得像长在雪上的花一般,有几朵还连着肠肚,一半仍在它肚子里一半在雪地上拖着。   这时,又出现了几名汉子,穿着兽皮做的袄楼,一拥而上,围堵那头糜鹿。糜鹿向他们靠近的时候,好像又是害怕又是要求饶似的,他们就给它狠狠的一棍子,或一枪穿了个血洞。   未几,糜鹿软瘫于地,摇动着,用一对悲凉的眼,望着拢靠过来的人。汉子们笑着,用棍子打它,用靴子踢几下,哄笑着说:“啐,也真费功夫!”“这头笨鹿,人住的地方也敢行近,自找死路了!”“也许是饿了罢!太瘦了,没几斤肉,今晚还得备下酒的菜!”“呸!还沾了我一手的血!”……很快的,一只鹿就变成了几团冒血的肉。   他们这样远远地看着,路雄飞忽然问杜小星:“你真的要救龙头?”   杜小星眼睛如星光般闪动着:“是。”   “诚心?”   “是。”   答得毫不犹豫。“诚意?”“是”   答得斩钉截铁。“好,”路雄飞的手围拢过去,在杜小星还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拯救龙头大计之际,已封了他身上三处要穴。   然后,路雄飞解下了他腰畔的佩刀,扳开他的手指,然后使他握着他自己的刀柄,拄在地上。   俟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之后,躇雄飞才在杜小星的耳边说:“没有用的。诚心诚意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要救人,就要有力量,要是没有力量,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然后他就走了。在路上,他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雪下得那么快,而且还要下很久。他已制住了杜小星的穴道,使他完全不能运功御寒。他拄着刀,对那样子的汉子,人们通常都不敢去招惹,更何况那儿又是十分偏僻。   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2 忧郁禽兽   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惹人可怜、令人憎。   他拨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我呸!谁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哩哩……”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间:“你要于什么?”“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楚楚令?”王虚空说,“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黍,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螟,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棗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可是都是紫色的棗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   龚侠怀拔出一把快利的小刀,向只剩下一口气来承接第二口气的楚楚令,仍然是带着他那郁勃难舒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居然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内脏。”说完之后,咔的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楚楚令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大肠,哪里是小肠,哪里是肝,哪里是胰。每一个内脏都在微微地跳着,表示这个人仍活着,而且生命力如此惊人强韧地活着。他亲眼看见龚侠怀用手去搜寻那颗钉入肚子里的铁莲葵,就像翻箱倒柜、搜寻珍宝的劫匪。他知道那一颗比花生米还小的事物,是他生命里的句号,他要把句子写下去,就得要把这句号去掉。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一副郁勃难平的微愁。终于他找到了。他以拇食二指钳住那个小得像一颗杏仁的东西,轻轻地拔出来。那小圆球上的钩刺,仍划破了肉壁,使得那儿又淌出了黑血。于是龚侠怀用力剜去了自己腹壁里的几块肉,用一口针,穿过羊胎衣的线,在自己肚子里一扎一拔地缝了二十七下。   这时候,他的身子就是白的了,象牙一般的白。很难相信一个像大树干豪壮的身子肤色竟像叶芽一般的白,白得使他那刚毅的脸上,更透露出秀气与微愁。   之后,他躺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个泥潭冒了一个泡,然后便是死寂一片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金兵钻进甘蔗林来放溲,恰巧见到楚楚令。   他拔出腰刀,狠狠地砍过去。   暗红的月亮照在刀口上,像未杀人就已沾了血。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那金兵怔了一怔,然后伸手到后颈,似要拍打一只蚊子,然后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了。   他的后脖子有一只苍蝇。   当然就是那枚铁蒺藜。   龚侠怀气咻咻地半撑起了身子,笑道:“这些人,总是不肯让人好好歇一歇的。”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楚楚令觉得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一头禽兽。   忧郁的禽兽。”   自此以后,楚楚令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不再动武。   龚侠怀灌水解毒、剖腹自救的事,就是从老侠楚楚令的嘴里传开来的。   谁都知道“眠月神刀”楚楚令和龚侠怀的交情。   没想到,龚侠怀身系囹圄,他的至交楚楚令却死了。   叶红有一种仿佛龚侠怀那一干人都遭了天劫的感觉。   “怎么死的?”他禁不住问。   “给人暗杀死的。”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肥胸,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厚背,“一箭,嗖,一个洞,穿了。”   叶红只觉得心里一凉。   仿佛有这样的一支箭,就夹在风雪中一触即发。   “找不到他决斗,”王虚空懊恼他说,“我很遗憾。你就委屈一下吧。”   “哦?什么?”叶红知道这人说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死了,我只好将就点,找你决斗了。”   叶红笑了。   “承蒙看得起,”   他笑得微带愤怒,“谢谢。”   “你真有闲,”他继续愠怒地道,“外敌进犯,民不聊生,贪官枉法,土豪恣肆,我们这些拿刀使剑的,却只顾自己找人决斗。”   “什么!你敢侮辱我,!”王虚空挣地拔刀,“拔你的剑!”   叶红心情也劣极了,这下也给激起了战意,“你真的要打?”   王虚空的眼睛亮了。   棗这家伙终于肯动手了。   他为遇上这样一个劲敌而兴奋地想打三十七个大喷嚏。   碜盼业叮?   王虚空这回倒是不忙了,他把刀缓缓插回背上那口残破的刀鞘里去,除了一对闪闪生光的小眼外,脸上其他肌肉和表情,都像是睡了一般。   叶红倒是有些失望:“不打啦?”“才不呢!”王虚空狡桧他说:“我要试试看先不拔刀,等你出剑攻来时才拔刀又如何!”   叶红气得眉毛都飞了三条。   但他却拔出剑来。   像一条青葱般的秀剑。   他从来不因喜怒而犯上错误。“既然你不拔刀,承让,”他不动声色他说,“我可拔剑了。”“你拔吧。”王虚空大方他说,忽然,他又很警惕地扫了简单和单简一眼,露出十分精明九分机警的样子。“他们会不会插手?”   叶红已忍无可忍,“你把姓叶的当是什么人!”   “嗯,”王虚空以老江湖的口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好,”叶红把脚下的雪跺出一个大窟窿来,“你要是害怕,我叫他们先到前面的林子去棗”   “嗳,这倒不必,我信得过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以一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钝道:“他们在这里,对我倒有利。”   “如果我胜了,我就可以说,我以寡击众仍然轻易取胜;万一我失败了,就可以推倭说双拳难敌四掌。我已立于不败之境了,这回上当了你可!嘻!”   叶红的脸色更白了。   脸上陡起了两朵红云。   对了,他生气了,王虚空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的。   对敌的时候,一个愤怒中的敌人,总比一个冷静的敌人好对付一些。   “闲话少说,”叶红叱道,“你打是不打?!”   “打!”   怎么不打?   棗他就是为了打这一场而来的!   简单和单简各自退开了三步。   场地留给叶红和王虚空。   叶红手里有剑,但像是握着剑看风景。   王虚空整个人都像在冬眠,只有一对眼睛像一双寒光熠熠的刀子。   两人站在那儿,仿佛是自去年冬天就在那里了,感觉上要比历史还更苍老。   远处似乎有一声叫喊,又乍停得好像是一只鸡给割掉了喉咙。   王虚空动了。   用一种很缓、很慢的速度。   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咙。   喉咙痒。   想咳嗽。   接着下来,就是老习惯了:   轮到鼻子痒了。   “请。”   叶红终于不耐烦了。   “请请。”   王虚空很客气。“请请请。”   叶红坚持要对方先动手棗本来就不是他想要动手的。   “请请请请棗”   王虚空仍是很“谦虚”,忽尔查觉,说:“我们这样礼貌下去,也不是办法。……”   叶红实在也觉得没意思。他已打算收剑了:“你究竟爱打不打棗”   就在这一霎间,王虚空已动手。   出刀一一   他已认准了最好的时机!   (击败一个人要比杀掉一个人困难。)   (问题是:我只能击败他,不能杀了他。)   (因为他不该死。)   (我不能杀不该杀的人。)   (这个叶红,听说一向无视于功名利禄,曾力主整军抗金,收复大宋土地,又力议联防日渐高涨的蒙古军势力,但都不为朝廷见用。他从此抽身罢手,只替遇难朋友仗义出头,事成身退,绝不居功,而且绝不许人表扬感谢。因为未偿平生志,而又自视甚高,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一向傲岸不群,仅与三五知交,闲中论叙,痛饮狂歌,茗茶赋诗,他自己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愿作闲人乐太平。”)   (可惜这世间根本就不太平!)   (说太平,只是自己骗自己!)   (身边每个人都在斗,而且斗得你死我活、惊心动魄,哪有什么太平!)   (独善其身,只是危石下的完卵,不但自私,而且所谓太平也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自鸣清高易,真的清高难一棗个人自以为清高就很容易以为别人俗,其实世上有很多人不是不清高,只是清高不起!)   (一一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长相,如果我不找人决斗,胜完一场又一场,谁会当我是大侠,谁会把我看作有用之人?!)   (棗就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模样,要是我不凭实力立威望,打垮人人都打不垮的人,在这乱世危局里,谁会赋予我重任?准会让我尽展所长?)   (我要用我的刀告诉他们:我是个高手。)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的秘决就是:至少做好一件别人做不好的事。)   (除了打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之外,我还会使刀使得出神入化)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刀手!)   (可惜既生瑜、又生亮,有个我大刀王,竟然还有个天涯龚!)。   (上回一战,不能取胜!)   (不胜就是输一一一个真正的刀客;没有不胜或不败,只有大胜或大败。)   (既然胜不了龚侠怀,那么就胜了叶红再说!)   (因为叶红与龚侠怀齐名,听说他们曾刀剑拚过一场,平分秋色,不分轩轾!)   (打败得了叶红,自可取胜龚侠怀!)   (天下该杀的人如许之多,说什么也不该杀到这人的身上!)   (但要杀这个人,已不容易,要打败他就更难!)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死不可以败的!)   (世间有的人是可以被杀但不可以被打败的!)   (叶红无疑就是这种人!)   王虚空不管了。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人在出刀的时候,只有那一刀,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更不能去管天上打雷地上崩陷街上有谁走过他口袋里有没有钱他儿子该取什么名字……只有那一刀,着,或者不着,如此而已。   他在最好的时机,砍出了那一刀……   他认准了一朵雪花正降下来,正遮住了叶红的眼睛。   一只眼睛。   右眼。   一朵雪花掠过视线要多久的时间,   可是这已足够。   这已足以决定一切。   改变一切。   一朵雪花所能遮去的视线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已足以扭转乾坤。   定胜负。   因为对于王虚空,一朵雪花从一个人的发顶部位落到头肩部位,已足以让他的刀连伤十一名对手了。   王虚空就有过这样的纪录。   棗那十一名对手,都是高手。   当然,若不是高手,王虚空也根本不会出刀。   他这一刀挥出,志在必得。   志在必胜的一刀。   就在他出刀的瞬间,简单和单简,一齐拔剑!   (怎么!他们竟不讲道义?!)   (他们不守信用?!〕   (我看错了姓叶的了……)   刹那之间,王虚空硬生生把刀势回扫简单,横斩单简!   (如果我仍攻向叶红,他们就一定会来抢攻我,不如我先放倒了他们,再来收拾叶红……)   就在这时,王虚空只觉眼前一花。   (叶红已不见!)   (叶红呢……?!)   (后颈一凉。)   (不是雪。)   (而是剑。)   (棗叶红的剑?!)   叶红的剑。   叶红手持着春葱一般的剑,剑尖就刺入王虚空微翘的后发里。“你的头发真长,”叶红微笑说“也该剪一剪头发了。”“我不服气,”王虚空垂下了刀,沮丧他说,“你们三个人,我一个。”“简单和单简刚才可有出手?”叶红平和的语音自王虚空的后头夹在风雪之声飘了过来。   王虚空摇头。   几绺发丝落了下来。   那确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剑。   “他们只是拔剑,没有出手,你以为他们动手,只是你不信任他们,不相信我,自己因多疑致败而已。”   王虚空的后颈已没有那种凉冷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头放进老虎的嘴里。   (叶红已收了剑。)   “可是你们使诈。”王虚空仍不服气。   “使诈也是一种剑法,”叶红笑吟吟踅到他身前,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鬼火般的红晕,“难道你的刀法里就没有花招、虚招、幌招?”   王虚空脸上忽然升起了一个怪模样。   想哭的样子。   叶红有点意外。   他最怕看人哭一一何况那是个堂堂汉子,己成了名的武林人物?   就在这时,王虚空的脸容扭曲了:他的下巴像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巴,露出下排细而白像婴孩一般的牙,然后眉毛垂得像一头没有主人的狗,法令纹和鱼尾纹上下靠拢得像一桩一拍即合的亲事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喷嚏如许惊人,以致风声雪声,都暂为之止,连同呼吸亦然。自那张巨蛋一般的大脸喷发了出来,像是齐天大圣初使铁扇公主那一件宝贝的感觉棗连寒带热,挟着冰块雪块和唾液鼻涕,一齐涌向叶红的颜面,“哈棗啾棗”   叶红神为之夺,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日月无光的喷嚏。   在他定过神来之后,发现了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   王虚空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如许之快,别说来不及反击,也来不及反应。   王虚空笑了。   笑得那么愉快,以致他的眼睛眯得看不见缝隙,一脸和气。   他笑归笑,但连尾指都不抖一下。   刀仍是不急的。   稳稳地架在敌人的颈上。“你输了,”他和气生财他说,“你已身着我刀。”   叶红也心平气和他说:“那你要怎么样?”   简单和单简都变了脸色。   他们想扑上前来,但又投鼠忌器。   王虚空居然向他们做鬼脸。   然后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把刀收了回去。   棗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出过刀一样。   “你让了我一剑,我胜了你一刀;”王虚空笑嘻嘻他说,“嘻嘻,咱们算是打个平手,哈哈,现在再来一场真格的,呵呵,我再也不让你了,嘿嘿。”   这一场,才是真正的比拼。   “各尽所能?”叶红肃然问。   “生死无怨。”王虚空凝肃他说。   4 我的刀就是一把火   白雪覆盖的枝头上,开始出现了几颗寒冷的大星,更显得潮湿的树干,像鬼影一样,惨淡的立着。   月亮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种寒透了的颜色。再仔细地看,这透明的球体原来是还没落下去的太阳,像一个被遗弃了的美人,她那忧伤的眼。   它是那么凄寒,就像月亮一样,以致让人疑真疑幻,以为太阳的余晖不是从它身上而是从另一处映照过来的。   远处有篝火,似是点着什么,有着贫民百姓在冬夜里燃烧自己的欢狂。狂风在那个枝头呼啸到那座枝头,像没有旗帜的海盗,一忽儿爬上枝头,一忽儿潜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铁条。   没有远处那一堆火,反而不会那么苍寒。   远处楼头,有人吹笛。   棗又是那一段寂寞得连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声。   那笛声就像凄美得可以让人一口一口的鲸吞,它进入耳里,索绕在脑里,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肠,百转无人能解,纠缠化成郁结,不哭一声,不诉一声,就把人的记忆导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昼换上黄昏的寂寞,让人逐渐失去自己的感觉,而在岁月的微光里平添害怕,并且不甚快乐。   叶红觉得眼前的雪,是一种不太亮的白色。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声,一如临死的人怕被放弃更甚于怕失去性命。   这时候,王虚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里灰多于白。   他是要护己、斩敌,还是驱走这白天的夜晚、白夜里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这白天未去,夜晚将临之际,叶红在这北极移来的朔风寒流里,人间的一场风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岁月之流里,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结义”的萧秋水,在天地苍茫、风雪人间里折剑独行,失踪之前曾留下了这句话。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岳飞,是深秋皎月下,曾说过这句话。有“君临天下”李沉舟,在他帮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变的变后,看着他平生战友柳五在他怀里溢然而殁,也想过这句话。有“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他漫长的逃亡结束之时眼见他所至爱之人将离他而去,也想到了这句活。在日后的如流岁月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和遭遇人生里无常无尽的风和雪。   叶红顿觉人生如梦。他看见王虚空在雪里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力光胜雪。其实,究竟是人舞着刀,还是刀舞着人呢?是人动着,?还是刀动着?究竟是人走过风景?还是人给风景走过?古之舞者,从泪罗江前到易水江畔,谁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从大漠里的长戈一击,还是万山崩而不动于色的壮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个美丽的惊喜。其实刀就是雪,谁能在风雪里不风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为何要躲开这到头来总是躲不掉的风刀霜剑?风刀霜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间自有情。空闲自抬情。梦回乍醒,人生不过是一个盹。佛家死于坐化,道家死于羽化,到头来,谁能登仙?刀光如雪,苍冥悠悠,禁不起也听不见十万狮子吼。成功失败,温柔安静。爱你恨你,千涛一沫。想起的时候正忘记。忘记的时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过的,为何要躲?刀光如梦,刀就是一场快意的梦。那么剑呢?   当叶红决心要以身试刀、弃生忘死的时候,雪天舞刀的王虚空可不是这样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叶红不拔剑,我可要发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还是我师父大石蕉英的。没有她,我还是官巷讨赏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谁持雪练当空舞?叱咤千峰奴万岭。”师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说。“人在世间,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苍海;”师父如是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师父常常如是长吟。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天道无公。我的师父,人石蕉英,天下闻名。可是她落得怎样个下场?终生戎马倥偬,中帼须眉为国杀敌,换得到头来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她临终的一刻,爱将都忙着升官发财,互相倾轧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师兄在。她一生孤忠,长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转尽湿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没有报应。   天何其忍?她临终前,病志战胜了斗志,她的脸部自下颔部分已完全崩溃,上颚之上完全收缩,像瘪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实。她已痛得没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张着眼,找不到她看不见的我们。但我们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师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时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战死,她的儿子叛逆,她的四个徒弟,“谈何容易”,全去干丧尽天良的勾当。“一灯曾亮,不朽若梦。”我的师父如是说。她说我和三师弟对她说的话都听不懂,但却是最肯听话。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她老人家说,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前不甚钟爱的徒弟,但我只有你们,也只剩下了你们。你们虽然傻,但一个是悲草,一个是笑树……师父师父,我们不管什么是悲草,什么是笑树?谁是悲草?谁是笑树?我只要您不死……   话未说完,师父已溘然长逝了。   你说话呀,师父!我们两个虽然蠢,但你说多几次,就算我仍是听不懂,但我也会背诵了。会背不就比懂更好吗?你说话呀,师父!……我们自剪刀峰下得山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为师父您重振声威。为国为民,不如为自己好!第一流的刀客,我王虚空。刀中第一高手,是我王虚空!   我的刀就是一把冲天大火。我要擦亮自己、照亮别人,要逼他拔出他的剑,就像师父说过,人一出刀,就要像夜雨战芭蕉,狂风扫落叶……我嘻笑江湖,浪荡天下,诈醉佯狂,怒歌当哭,为的是如果今朝宝刀在手,扬威天下应是我。男儿就似是一杯一干而尽的酒,只要能把悲哀的精力有个掷处……我就砍出了我如大火一般的刀。   简单和单简,给怔住了,也给吓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叶红和王虚空已入了魔。   一个雪天舞刀,一个冬夜抚剑。外观和祥,其实,没有比这个更不可解救了。   至少在他们的能力里,这是无可救药的绝境。   叶红和王虚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三次。而在两人交手的短短时间内,白天消逝,暮夜来临,时序交替,匆而不迫。   第一次交手,叶红以他们两人拔剑来扰乱王虚空的心神,声东击西,挫败了斗志过于昂盛的王虚空。   第二次交手,王虚空出奇制胜,攻其无备,以一个喷嚏震住了叶红,击败了对手。   第三次交手,两人都再不存轻敌之心。   他们凝神以待。   王虚空舞刀。   刀和雪光共舞。   叶红拔剑,凝立不动。   他是以静制动。   两人刀剑未击,但心神己各为对手的一静一动所慑:刀意已侵入叶红神志,粉碎了他的斗志,让他尽往回忆里的伤悲处走,要他放手;同时剑气亦已夺去王虚空的心志,使他遁入记忆的怆凉里,悲愤得不由向自己的梦中杀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狗去用舌头舐一只活着的螃蟹。两人都在记忆里,带着远处的笛声坠落,谁也不会上来。   这种情形,除非不动手,只要一方能出手,对方就非死不可。   因为刀已夺神,剑已驭志。   这一刀一剑,已越主而出,相互交战,在雪夜里交击出空白的七色。   连叶红和王虚空都不能自制。   简单和单简也不能出手。   如果他们出手助叶红,那是不公平;如果去助王虚空,那是没道理。以他们的能力,也分不开这两人棗谁能同时架住王虚空这雷霆万钩的一刀和叶红蓄势待发的一剑?!这是个解不开结。   简单急。   单简慌。一一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这两个身上已挂满了冰条、身陷入雪堆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高的白眉白发的小老头,只要一出手,不是一伤一亡,就是两败俱亡。   可是,只要他们一旦有所行动,就会引发叶红的剑气、王虚空的刀势,那时候,死的便是他们。   刀和剑已反客为主,控制了它们的主人。   它们仿佛都是不见血不空还。   5 遇上真正的硬汉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大箭,破空而至,仿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所过去,雪花飞激。   箭射叶红。   简单眼明手快,飞掠而上,一手抄住来箭。   但那一箭,所蕴之力,大得不可思议。简单一手接住,虎口立即震裂。他不敢甩去这把金黑色的箭,只有执着急退。那箭余力未消,余劲尚在,一直追射着简单。   简单就像握住一条龙的脖子。   这条龙随时要穿透他的心。   他一退数丈,巨箭依然直钉不休。   单简正要上前救助,忽听“呼”的一声,另一箭犹似在洪荒射来,射向王虚空。   单简长身一拦,拦在王虚空身前。   他要用剑拨掉巨箭。   但那巨箭一折,转而射向单简,就像一条首尾相应的常山之蛇一般灵活。   单简只有疾闪。   箭射空,忽又一折,转而平射单简心房。   那支箭竞似活的生命一般。   单简勉力腾身,避过一矢,但那支箭又自远处的半空“啸”地折了回来,追噬他的背门!   单简大叫一声,全身趴伏地上,避过一箭,惊魂未定。果然,那箭又发出破空急嘶,射回来了。这时,简单仍在退。   就在这一霎间,那一支箭粉碎了。   粉碎于一刀一剑。   刀剑同时出击,就像铁锤和砖,同时砸在一口瓷杯上。   如果只是以剑击箭,那一刀便会要了剑手的命;同样的,如果只有那把刀去对付箭,那一剑也会杀了使刀的。   但刀剑同时出击,针对箭。   是以箭给粉碎了。   然后使刀的王虚空去追单简的那一支箭,叶红则扑向简单的箭。   叶红挥剑,箭折为二,箭簇仍钉入他左肩上,但已无力,仅入肉即给叶红内力反震,消了锐力。   王虚空挥刀一格,箭应声斜飞,插入他的腿侧,但也入肉不深。   简单、单简惊魂甫定。   叶红、王虚空带怒拔剑。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撤招救人,要不然,只要有一方乘机追击,另一方必然立毙当堂。幸好他们都光明磊落,不肯占这种便宜。因而,他们也敌忾同仇,恨绝了那放箭的人,他们刚才各为彼此的刀势和剑意所制,神志进入了魔境,完全不能自拔,一个不好,就会走火入魔,重者立毙当堂,这三支箭趁虚而入,乘人之危,反而让两大刀客剑手,猛然省悟,及时收手,一齐联手。“放冷箭的,这算什么英雄!”王虚空的声音直喊出风雪之外,“暗箭伤人,有种就滚出来!”   他的声音自在风雪天地里回荡,这一个声音追衔着上一个声音的尾巴,上一个声音回环着下一个声音的掠影。   没有第四支箭。   也没有回应。“不必喊了,”叶红说,“他己走了。”   “什么?!”王虚空大失所望,“不打就走了!”   “请你放心,”叶红眼中点起了两盏寒火,“他会回来的。”   “回来?”王虚空奇道:“回来干嘛?”   “回来找你,”叶红冷消地道:“还有我。”   “好极了。”王虚空倒是愤慨,“我就怕他不来。”   “那你慢慢等他吧。”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还没打完啊!”   “不打了。”   “不打?为什么,!”王虚空好生空虚,“做人不能虎头蛇尾,怎可以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不打就是不打了。”叶红兴味素然地道,“从前的侠士,为义取死,为国成仁,足不旋睡,脸不改容。现在我们都还不如生意人,他们至少可以富可敌国;也不如青楼名妓,她们臂枕万客,唇尝千人:现今,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已变得一人就是一人,一国就是一国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敌军压境,内忧外患。我们却忙着拿刀提剑的,为建立一己虚名而杀个天昏地暗;舍死忘生。唏!”   王虚空忽然静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然,在这时势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虽不可以用一把刀去衡量真理,至少还可以用一把剑去消灭不合理。”叶红惨淡但倔强地道,“我们还可以做一点这种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有一分心,尽一分力。”   “这……”王虚空握紧了刀柄,好像浮在水上。“我们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   “好!要打,也得等我做完了一件事才打!”叶红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就先来比一比,看谁能救得了这个人,谁就算赢!”   “救人,”王虚空狐疑地道:“谁?”   “龚侠怀。”“什么?”王虚空叫道:“他遇险啦?谁伤了他?!”“谁伤得了他?”叶红冷哼:“但他在牢里。”“你说什么?!”王虚空喊道,“他还未给放出来!”   叶红点头。“这哪还有王法的?!”王虚空哇哇大叫,“这太冤了吧!这太傻了呀!”   “冤?傻?”叶红对这两个字眼倒猜不透、勘不破:“何以见得?”   “这当然咯!”王虚空理直气壮他说,“你来说说看:是谁把龚大侠逮住的?”   “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王虚空一震,失声道:“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和易关西吗?”   “正是他们。”叶红说,“怎么了?”   “哦呵,是他们。”王虚空敛定心神,恢复了他平时的嬉皮笑脸,“你来评评理:这四人的武功,比起我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交过手,但刚才倒是跟你领教过,”叶红持平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四人联手,至多可以跟你打个平手。”   “这就对了。”王虚空受之不疑他说,“我跟龚大侠交过手。”   叶红对这倒有兴趣,倒是忘了肩上的伤。也许由于太冷之故,伤口也很快地凝了血块。箭镞并没有淬毒。或许射箭的人自恃箭法已过霸道,不需用毒了。   “结果我胜了棗”王虚空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我连刀都给龚大侠调换了,还不自知。他故意败给我,是因为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是知道的。”   他怅然地说下去:“你想,以我这种刀法,再练三十年都决不是龚大侠的敌手,谈、何、容、易这四个小子又如何能逮得着龚大侠?龚大侠若不是但然束手就擒,他们又能奈他何?要不是受冤,龚大侠又何必任由他们拘拿?以为自己清白就不怕,任人抓拿,落得这个地步,这不就是笨吗?!”   叶红对眼前这个小胖子刮目相看。因为这人胸怀坦荡,而且其实理路分明;他不像看来那么笨。   “好!那咱们就先比另一场!”王虚空兴致勃勃他说,“谁能先救得出龚大侠谁就算赢。”   叶红觉得这是一种较有意义的决斗,于是问:“不管用任何方式?”   “不管用任何办法,只要能救得出龚大侠就算赢。”王虚空沾沾自喜,像一块燃着了的炭,看他样子,已志在必得,自忖必胜。   “我没有你的家世,但我自有办法。”“办法?什么办法?”叶红倒是替他担心了起来,“你可别乱来,害了龚大侠。”   “我才不会乱来,”王虚空又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了。他的眼神又一点都不空虚了,“我也有我的人手。”“阔斧丁三通?”叶红试探着问,“那位跟你同是名满武林的师弟?”   王虚空哈哈一笑,放步洒然而去,一面把语音悠悠地传了回来,“咱们就各尽所能,看救了龚大侠谁先!救了龚大侠,先赢一局,到时候,决一胜负,咱们再来!”   叶红正被他那离奇的句法弄得耳忙脑乱,王虚空那肥肥矮矮的身子已在风雪呼啸中隐去不见。   只剩下深陷的足印,像一步就是一个小井似的,但很快地就会给风雪埋去。   远处,却有一小行鸡爪一般的足印,像雪地上开了芽。叶红皱了皱眉,感叹地道:“这是个汉子。”   简单说:“他会用什么办法救龚大侠呢?”   单简说:“我们用什么方法救龚大侠呢?”   他们两人,显然很急。   救人本来就是件急事。   叶红却说:“刚才,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远处有半声嘶吼的声音。”   棗那仿佛是一只雄鸡在啼的时候给扼断了咽喉。   “那是……?”   简单有听到,但没注意。单简有注意,但没听清楚。   因为当时是大敌当前。他俩是师兄弟,原本一个姓简,叫显哲;一个姓单,叫影幢。他们都嫌名字取得太累赘,故入叶红门下之后,便简简单单地改为单简和简单,一了百了,利己利人。   “正要你们去察看;”叶红说,“不过,要小心,我在这里,一遇事就喊,对手厉害,别强撑着。”   “是。”   简单掠向树林那边。   单简则往簧火那儿跑。   叶红看着他们剽悍的身影,无限感触。在江湖岁月里,自己已痛快地燃烧过,烧得放肆尽情,但也夹杂着呻吟。如今若还剩下一些余烬,就点燃这两个不怕死只怕人活但如死的年轻人吧。心大意高的,他不取;志大才疏的,他不要。这两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从来不认为脖子和胆子有人会比他们更硬。他要把衣钵传给他们。他们将是他的衣钵传人。因而,他对他们特别严厉。   没有严厉的师父,就出不了好的弟子。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心里当他们情同兄弟。   他从王虚空的话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年,他和龚侠怀比拚的时候,为何明明在岌岌可危之时龚侠怀却收了刀。原来是因为对方不想取胜,也不想使自己当众惨败。   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自己一直想不通,却给王虚空一言道破。王虚空能直言不讳,可见是一条真正的汉子,自己却无法向人前说出龚侠怀让的一招,但他也不承龚侠怀这个情。   一一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让什么让的!   他更决意要把龚侠怀救出来。棗只要把他救出来,便算还了这个情了。   这时候,他听到簧火的方向,有一声轻呼。   他立时掠了出去,就像一片青色的雪花。   6 碎杯痛饮   那是一具尸体。   他趴在雪地上,脸伏在地上,深深地埋了进去,附近的雪已染红。   他穿着华丽但轻便的袍子,因为身上已没有了热气,所以衣服已绷硬得像厚纸一般,衣领更冷得象铁打的。他死去已好一段时间了。   他背后插了一支箭。   金黑色的大箭。   他中了箭,大概还走了七、八步,然后不支倒地,血迹就淌了那么一大滩,已变成赭色。   单简先嗅到血的腥甜味,然后发现了他。   叶红过去的时候,心都凉冷了。   他不用把尸体翻过来,也知道他是谁。   宋再玉。   他的好友。   他平生好友不多,已是死一个少一个的了。   对宋再玉,不算十分相知,但很可以信任,现在,却英年早逝,死于暗箭下棗这箭,刚才也几乎要了他和王虚空的命!   叶红用力地把箭拔出来。   他是这么地用力,以致在箭身留下了指痕。   然后他温柔地把宋再玉掉转过来。   宋再玉苍白得就像一座玉砌观音。   只是他是瞪着眼死去的,带着不甘和愤怒,口唇微张,但他要说的话已永远无法听见了。   棗他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棗他知道了些什么?   他手里似乎握着件什么东西,但手指已被掰开,拇食二指仍扣在掌心里,其余三指撑开,其中中指还给折断了,指骨刺破了皮肤凸了出来。一定有人在他死后,取走了他紧握于手心的事物。   叶红仔细检查,发现只在拇食二指下压着一小角纸屑棗那是上好的纸质,吸墨强而不化,但一个字也没留在那里。   单简也很难过:“宋公子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是来找我的。我曾告诉他,午后我会在这儿。”叶红沉痛地道,“我托他去打探龚大侠的消息,并请他去陆倔武那儿探探风声,没想到……”   没想到,他却死在这里。   棗其实,他死的地方,离自己和王虚空决斗的地方不远,只是,自己为王虚空所缠,分不出心来旁顾。   忽然,他听到有人远远地叫:“公子!”语音急切。   那是简单的声音。   他们找到杜小星的时候,他已几乎给霜雪所覆盖、淹没。他的脸色一片白,连他那双不屈和不甘的眼眸,也快变成鱼肚白了,比他实际年龄至少老了两百岁。奇怪的是,他的眼神跟宋再玉死前是很接近的,然而他俩本来是不相识的人。   简单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冻僵了的老头。   他只觉得这个死人有点眼熟。   因为这一点眼熟,而终于给他认出来:这是刚才在“诡丽八尺门”门前见过的人!   然后在他推杜小星的时候,摇落了一些冰柱,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人给制住了穴道。   他马上发出呼喊。   叶红一到,立时知道这人还没死。   他先把内力自杜小星腹中穴传了过去,让他先保住一口气再说。   之后他替杜小星解穴。   他一口气点打搠撅,运指如风,密集得像一盆水泼向一张荷叶,冰块发出脆碎的声响,但杜小星仍是纹丝不动。   叶红站起来,皱着眉,头顶树上,正露出第三颗寒星。   简单试探地问:“怎么了……?”   叶红不说什么,陡矮下身去,双手揉面粉搓面团儿似的在杜小星身上推揉着,好一会,杜小星的颜面才有了活气,及时赶到了一点儿血色。   叶红霍然站起,微喘着气,鼻前唇前,一团团的雾气,棉花般地喷出来。   简单喜道:“好了棗”   叶红脸色比刚才更凝重,“不行,这是路雄飞的独门制穴手法,很歹毒。”   简单“啊”了一声。   单简怒问:“难道就不可解?”   叶红突然大喝一声,一掌劈在杜小星的百会穴上。   杜小星的身子忽然软了,微微合上了眼,只留一缝隙的眼白,鼻子里“噫”了半声,微弱得像冬天里最后一声蝉鸣。   叶红自己,却冷得全身抖哆。他把真力移注杜小星身上,破解了受制的穴道。“扶他到火堆去坐。不要一下子靠得太近。先到二十尺外,歇一歇,再进五尺,过一阵,再进五尺,到五尺内两尺外便不得再近,否则会晕倒,皮肤也会燥裂的……”   简单照着叶红的吩咐去做。   单简已端上了一个缺口瓢子的沸水。瓢子是向附近人家借的,用雪水在火上烫成了沸水。还放了点姜丝在里边。用热的雪水最能解给冻伤了的人心头的寒,听说是这样子的。   “是谁点了你的穴道的?”   杜小星不肯说。“我知道,是你们八尺门里的人干的。”叶红冷峻地说:“可惜,你们门里的人,放着个龙头正受苦受难不去救,为怕官府祸殃门墙,钻钻榜掠,结果却先残害自己门内的兄弟棗诡丽八尺门,可以休矣!”“谁说的!”杜小星道:“我就是要去救龙头!”“就是因为你是要救龙头,”叶红紧迫钉人,“他们才会杀你。”   杜小星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拳背上忽然湿了两点。是泪。   叶红也怔了一下。一个男子,怎能说哭就哭!但他又旋即明白,那是英雄的虎泪,委屈到了一个地步,是会夺眶而出的。   “你别替他们遮瞒了。你不打算报仇,我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棗虽然我知道那是路雄飞路四爷你们的路五当家干的好事!”路雄飞在未入“诡丽八尺门”之前,曾当过土匪,人称路四爷,进了八尺门,改邪归正,排行第五,所以偶尔还是有故识称他为‘路四爷’。“我也是谋救龚大侠的。我今天上八尺门来,其实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始终不得要领就是了。”   “真的?!”杜小星抬起了逐渐恢复生机的眼。“你要救龙头?”   “我骗你作甚!”叶红正色道,“如果我跟八尺门现在的当家是一伙的,我们根本不需救活你。如果我是官衙的人,龚侠怀已在我们手里,我也用不着跟你虚情假意。龚大侠是我的朋友,但并没有过命的交情,只不过,我觉得他是冤的,便不能眼看着他给人冤:我看他没人理会,便不能任由他求救无门。”   他的话打碎了杜小星心中的寒冰。   杜小星终于信任了他。   叶红问他准备怎么办?   “八尺门里的当家,已不可指望,”杜小星用臂上的破衣揩一揩脸上的冰融化成的雪水,“我去大孤山找赵八当家,他会给我拿主意的。”   叶红知道赵伤这个人。   赵伤是个一生全是血和汗的汉子。他问杜小星为何八尺门的当家会闹到这个地步。   “这我也说不上来。龙头一向治事甚严,大公无私。其中路雄飞和夏吓叫二位当家曾因私吞捐予边防的公款,给龙头各打七鞭以惩,由此可见一斑。又有一次,门里有位供奉叫‘一笔虎’严掷海,是门里辈份除龙头以外最高的人物,跟龙头原本交谊甚深,历过几次生死大劫。后来,好像是因为严掷海既强暴民女;龙头不得已,只好阵前斩爱将,而且对那民女照顾周至,但此后便传言他因与严长老争风呷醋而不惜趁此来斩除异己云云。这事我也不很清楚。可是龙头是怎么个人。我们门里上下至是明白不过。像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也视同我如手足。他事必躬亲,但决不拘私。他常说:我能交到这样一群兄弟,是我毕生最大的荣耀……他出事后,门里也有很多兄弟是关心他的,想救他的,但不是给门里当家镇压下来,就是给封锁了消息。有些兄弟,还以为他已逍遥在外,也有的以为他正在沙场杀敌呢!”   杜小星给火光的热气迫得脸热乎乎的,血气也和着刚才呷的几口酒运升了上来,他觉得眼前有些昏虎虎的。   “门里的当家,自是怕他出来了。他一向不许门里的当家跟朝中的佞臣勾搭。他说过:‘我们是武林人,不为求一官半职,何必趋炎附势,没的辱没了咱们的操持!’他几次坚拒史弥远着人送的礼,也辞谢一切赏赐。这只怕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了吧!可是他才给押起来,二当家就已发了财了,三当家也当了官了,至于四当家,好像变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在门里,究竟有几个是朝廷派来的?有几个是把龙头推进黑狱里的人?谁也不晓得,总之杯弓蛇影。所以谁也不敢再说真话。五当家成了剪除异己的刽子手,七当家则变成龙头最大罪证,她处处指证龙头曾企图染指于她棗谁知道内里文章呢?反正都是一边的话。龙头进去以后,门里便没有人是互相信任的,大家也组合不出一个士气来。   “暗中做了丧心病狂卖友求荣的人,依然在门里春风得意跋扈嚣张,反正说成是他们代表了受屈受欺。不忠不义变成了大仁大义,大好大恶的可以大摇大摆。杀人不见血的更成了反正大侠客。私通外贼的逍遥法外。全忠尽义的被丢在牢里人未死就发了霉,就算出得了来也半残不废,一生前途尽湮灭。大家都嚷着人心思散,事无可为,可都没想过当年有福同享、歃血为盟的时候,大家不是口口声声争着嚷要分忧解劳、生死同心!现在,依我看,就算龙头能活着出来,他们也决不会放过他的。”   叶红等杜小星一口气说完,比较没那么激动的时候,才平静他说:“那确是你们龙头的错。”   “什么?”   杜小星杯里的酒溅了出来。   “他交错朋友了。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个什么样的人。宁愿错吃药,不可误交友棗”他平和地道,“龙头交上这样子的朋友,就算他受受苦,也是免不了的了;只不过,他再苦,他那些朋友还是会认为他们比他更苦,所以他是有苦说不出,诉不得苦。谁叫他当人家的龙头!”   他顿了一顿,再接了一句:“谁教他交了这样子的朋友?”   “可是棗”杜小星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这些日子以来,我千方百计,想进牢里求得一见龙头,都不能如愿。但在多方请托之下,终于拿到了一张龙头写的条子棗”   叶红喜道:“可否予我一阅。”   “我走之前,再给你看。”杜小星沉重地道,“你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你刚才提到,就算人出来以后也半残不废……”叶红精细地问,“这话怎说?”   “就算龙头能够平安,便也未必无事,好端端的一个人,万一沾上了些什么滔天大罪,日后谁信得过他?除非他真的投敌去吧,不然大家待他,只怕仍是避之则吉。”杜小星消沉地说:“我曾四处打探龙头的消息。我想起新四大名捕押龙头是经礼桥往刑狱那儿去的,务必经过‘临风快意楼’,而且,‘临风快意楼’是东乐里一带最高的楼子,所以我上去打听……结果,从一位吹笛子的人口里知道,谈、何、容、易还没把龙头押进衙里。就在他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形下重创了他……看来,伤势还是挺严重的,他们得要架着他才能走。他们就像拖一只断了腿的狗一般拖着走棗”   简单忍无可忍,怒叱了一声:“可耻!”   单简一按剑柄:“我们棗”   叶红疾抬目,目光如电,“我们?我们怎样?!”   单简铁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大不了劫狱棗”   “荒唐!”叶红叱道:“万一救不出来怎么办?!岂不是害了龚侠怀,枉送性命!”   “万一救得出来呢?总比在这儿谈谈说说,无补干事的好!”单简气晕了头,谁的话也不听了,“我们宁可为英雄战死沙场,不可任由好汉屈死狱中!公子要是不便,这事由我们来办就可棗生死由命,决不牵连!”   简单觉得单简说得未免太冲,连忙叱道:“师弟棗”   叶红却是眼睛一亮,说:“好!那你先忍一忍,我会再去想办法,要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咱们就说不准会走这一步。”然后他脸色一沉,“这种事,你去得我去得,你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把你家公子踢出行动之外!八尺门的当家们现在是有福自享,有难独当,咱们可不是,你别搞糊涂了!”   单简赧无地容,眼睛却发了亮,正想说些什么,杜小星已激动得两颊充了血:“叶公子,有这种事,别忘了叫小星一道,别忘了等小星回来!”   叶红倒有隐忧,“你去大孤山请赵伤回来……你能保证赵伤就不是跟八尺门里那几位当家一样的明哲保身,拿准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敬谢不敏呢?搞不好,还会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杜小星忽然叹了一口气。   “就算赵八当家不一定会救龙头,但总不能不试一试。”杜小星坚毅地道,“正如我这些天来,流连八尺门外,不是不知道他们根本已弃信背义,而是总是巴望他们有人会回心转意,做做好事……现在,我已死心,但我不相信八尺门里的人都如此绝情绝义。我还是要到大孤山跑一趟。”“明知山有虎,”叶红用一双闪亮的眼闪亮地望着眼前这个樵悴落拓的汉子,“偏向虎山行?”“以前,我听龙头说过:我们八尺门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在这横流俗世里激浊扬清,舍我其谁,要有以一人敌一国的气派!”杜小星举起了杯,神情像是拔出了他的剑。“现在八尺门里还有的是好汉,而我杜小星也还没死。”“好!”单简上前一步,左手提壶,右手持杯,斟满了一杯酒,举向杜小星,“我敬你一杯。”   叶红一震,道:“这小王八蛋是从来不喝酒的。”   杜小星和单简一饮而尽,两人把酒杯一掷,落地碎成百片。杜小星说:“我一定,回来!”   7 请背弃我!   叶红看着他们两人,冷静得接近冷酷他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杜小星还没有完全习惯那火的热气,其实他的酒意已冲上了他的豪气,意气间交迸出星花灿烂。他斜着眼看着叶红。他好久没那么痛快过了。   “如果龚侠怀正如当家们所说的那种人,而他也真的犯了事的话,”时红一字一句一清二楚地问,“你还会不会冒死救他?”   杜小星一楞。然后笑了。炉子烧得火旺,木花自壶嘴迸射出来,溅在炉子上,一滴就滋地一响。   “告诉你一件事,就算龙头是这种人,我也一样要救他……”他喷着心怀的酒气和胆气,“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红看着他。他知道杜小星不是在说醉话。   “我跟龙头,很少见面,很少说话。我认识他时,已经迟了,诡丽八尺门己名满天下。有一回,临安府派出来的镇边大将军刘马金声,押送三十万银子的军饷北上,在老城西十三里外的螺狮峡一带中伏,马将军当时身亡,押军饷的官兵也无一幸免,劫匪得手后即逃出螺狮峡。   那时,‘断发大将军’宋二醒就驻札在那儿附近,立即派军队过去围堵,而宋将军跟龚龙头交情非同泛泛,是以龙头也跟我们一同出动,围剿劫匪。可是说也奇怪,我们已算到得极速,但只见箱子、匣子,打翻一地,人死马卧,就是贼人不见,饷银也不见了。”   杜小星说到这儿,又仰脖子干了一杯,“这件案子,叶公子也听说过吧!”“这是件惊动天下的大案:奇的是,贼人劫走了军饷,整整三十万两,就算身手再高,也不可能带着这么重的银子,顷刻间便消失无踪的。”   简单对这件案子也记忆犹新,立即接腔,“听说,破这件案子,的确不容易,听说,到头来,还是给八尺门里一个……好像是给一名新进弟子勘破了。”   “那个人就是我!”杜小星喜孜孜地道。“凭着宋二将军的交谊,还有事关三十万两军饷,非同小可。我们及时围堵了两头的通道,几乎把土地都刮了一层皮,但既搜不到人,也查不到银子。若说劫匪是道上的高手,杀了人就逃,或许还有人能办得到,但若带着银子一起跑,就绝不可能,因为我们大队人马,几乎是马上赶到的。我们掘土潜潭,都不见有那军饷,三十万两银子,就像在空中消失了。我们沿途布下站哨,都说没有可疑人等。我们也查过驴马的蹄印,要是驮着这么重的银两,蹄痕必深,但也没有这种迹象……”   “这可怪了,”简单也帮着想,“会不会是贼人化整为零,藏匿在附近乡镇,再潜运出去……?”“那儿一带,一边是峭壁,一边尽是泥淖,只有一条南北通道,两头都给我们堵住了。高手若硬自峭壁翻越过去,未必不可,但决不可能背着三十万两银子翻山越岭。如果沉于泥淖,则日后他们自己也一样无法打捞,因为那一带的泥潭是深而无底,暗流旋动,就算把银子沉了下去,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不知道卷到哪儿去了。”   “三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贼人既然布局周密,就不会做这种煮鹤焚琴的傻事。何况,还有一位未完全断气的官兵,亲眼看到拦路的贼人武功很高,但只有那么三、四人。”杜小星酒虽上了头,但说话仍有条不素,“龙头请几位当家分成几个小队,日夜搜寻,都找不出一点头绪来,上面又催得紧,说要是没有交代,“就要砍了宋将军。”   简单冷笑:“上面就晓得催人砍人,也不体恤做事人的苦处。”   叶红问:“后来是怎样搜着的呢?”   “其实到头来根本没找着。”   “哦?”   “那段寻索的月子里,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想杀他的老婆,就把一个楞子骗进了他老婆的房子里,然后他大叫捉好,拿着斧头就把一对男女砍了。这其实是我小时候发生在乡间的一件真事。我做了这个梦,是梦到从前的事。这使我灵机一动。”杜小星兴致勃勃他说:“我认为箱子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简单一皱眉,一时不能接受:“什么?!”   “我把这看法跟二当家和四当家说了,他们开始只认为我太过无稽,把我斥退。后来,发现遭劫的现场确有些不合当地土质的碎石块,这一下疑窦顿生,禀报龙头。龙头即行明查暗访,面禀宋将军,宋将军返京追查到底,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户部司责的贪污渎职,敛散移用了一大批白银,却遇上战情紧急,要急运上军饷,一时无法填补,只好出此下策。明作把军饷运交,但在未抵交接受官员之前,先着人拦路劫杀,好教死无对证。其实,箱子里根本只是石头,为它却死了这许多人。”杜小星忽生感叹,“到底还是家贼难防。”   “好厉害。”简单前歆羡地道:“这案子其实可以说是你一手侦破的。”   “哪里,我只是提供了疑点。”杜小星忿忿他说,“可是,二当家和四当家都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点子,完全占了功,一字都不提我。”   “哦?”   “不过,后来,这件事,还是给龙头查出来了。他当我面前微责朱二当家和夏四当家:‘你们怎可占弟子的功!他今天虽是我们门里的弟子,我们更不能因熟络而薄待自己人。我们一向惯于对外客气礼貌,但总是会欺负身边的人。要是这样,谁愿意跟你是自己人!有本领,就到外面去,别欺压到自己人头上来。弟子们有功,我们表扬还来不及,应该多勉励他们继续发挥,怎可占了他们的功绩!杜小星今天也许只是个小角色,但难保他日他在江湖上不能一展身手,比你我都更出色!’他又教我若有官府的人向我问起,何以想到这破案之法,我便说是得菩萨托梦,所以才触发这个奇想,没想到却破了案。龙头告诉我:只要把破案的缘由推给神明托梦,那么,便不占功,就不会引起官场上一直破不了此案的人之妒忌,而也比较顺理成章和心甘情愿的犒赏我。结果,我就因为这件事而给朝廷赐予了几亩田呢!”杜小星转述这段话的时候,眼都红了,声音也便咽了,“你知道吗?就是他对当家们的这段话,我在场听着,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让龚大侠失望,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龙头的。”   说着,他把酒又一口干尽。   三人良久不语。   外面传来风号雪泣之声。   叶红半晌才自语他说:“要是宋二将军不曾战死,今天龚侠怀有难,他也不会闲着的。不过,为了侦破这一桩案子,他们在户部也得罪不少大官了吧?宋二醒被派往灭金之战为前锋,只怕未必无因。内有佞臣,外有恶战,国家精英,早就元气大伤,所余无几了。”   忽听单简语音含混他说:“好,好酒。”咕咯一声,栽倒下去。   原来他真的不胜酒力,喝一杯就倒。   “我这番话,是要回答你那一句问话的。”杜小星惨笑道,“你现在可明白了。”   “明白了。”叶红正色道,“但我仍不明白,为何你弯远道去找赵伤八当家,而不先去请援严笑花?”   杜小星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像星星。   寒星。   他眨了眨眼睛。   就像星光闪。   “你真的想知道?”   “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   “好。”我告诉你。严笑花,一听龙头被捕,她第二天就结束‘春雨楼’,这几天已准备好办喜事棗”   “喜事?”   “她要嫁人了。”   “嫁人?”   “嫁给平江提刑司,陆倔武。”   “哦?!”   这一次叶红“哦”得最惊疑。   大家又静了下来。   只有柴火在响,劈劈啪啪,像一个暴躁的人在弹着指甲。   “所以,”杜小星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简单已搀单简上榻,躺好,这时忙道:“马已备妥,就在门前石柱拴着。是匹好马,脚程快,两、三百里可不必停歇。”   “谢了。”杜小星拱手道,“告辞。”   叶红也站了起来,火光把他瘦小的身子投在墙上成了巨大的跳影。像他这样单薄的身子,就算大吃大喝到五十岁,也都不可能会有小肚子。   “我会怀念这儿的火光……”杜小星觉得热血上冲,哽住了喉,以致他一句话分作了二次才说完,“……还有酒。”   忽见单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伸手握拳上举近唇,吆喝道:“酒?!好酒!咱们再来一杯……”话未说完,“咚”的又软倒了下去,后脑撞在瓷枕上。   简单连忙过去照顾他,但给他呕吐了一身秽物,又好气又好笑。   杜小星本想要说什么,但一颗泪忍不住如断线失足般“拍”地打在粉腻腻的桌面上,声音大得有点令人意外。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易哭就瞧不起我。”杜小星为自己不争气的泪水而懊恼得挣红了脸,“我可不是因怕而哭。我流泪,但我绝不屈服。”   “我、知、道。”叶红有力地道,“就算龚侠怀一生交错了不少朋友,但他还有你,便是心无憾了。”   “不,我不是龙头的朋友,我只是他的弟子。”杜小星坚定而悲切地道,“我是他的弟子,我以此为荣!”   他哽咽着,为了不想让叶红等人再看到他流泪,他匆匆把一张纸条塞入叶红手里就走。   他走到门槛前,说了一句:“这就是龙头在牢里递出来的条子。”语音扭曲得就像吞进了一把刀子。他再也没有回头。   叶红借着火光,打开那张对折的纸张。那张纸折纹都是极深刻的,可见曾经多次展读,但又每次都再为珍惜保藏。纸很薄,从指尖传过来的感觉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去。上面只有四个字:   请背弃我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划破了雪夜的宁谧。想必是杜小星已踏上他的征程了。叶红小心地折起了纸条,慎重地摆入怀里。龚侠怀,我们失之交臂,是我的不对殁在牢里,受了什么苦,有多少委屈,我们不知道,你也一字都不提。你大概已知道情形不妙了吧,你怕连累门里兄弟,所以在唯一可以递出来的字条里,也只要他们立即背弃你。也许,你还为了他们,把一切罪名都认了,并且都揽在自己身上。这里面有多少折磨,我们不晓得。可是,在你的字条送出来之前,他们已一早背弃你了,用不着等你来吩咐。在他们而言,朋友,是拿出来卖的。不过,你还是有朋友的。正义,一向是江湖上最寂寞的名字,但也最耐得起寂寞。你放心,你的刀就是武林中的千个太阳,但我的拳也是用清凤和激情做的。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朋友不是拿来用的话拿来做什么?现在你落难,就该用我了。龚侠怀,你忍着,你等着,我叶红一定会设法救你出来的。一切,我都豁出去了。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在这时候还念念不忘怕连累朋友,我就让你知道,也让八尺门那干不是王八而是王八蛋的家伙知道什么才叫做朋友!龚侠怀,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但你是挺着,你撑着啊……   耳畔,传来榻上的对话。单简仍醉得呼七八啦的。简单劝他:“你不会喝酒,学人喝什么!”单简含糊地道,“单身汉还能怎样?喝醉了,跳床自睡!”说罢一把揪住简单:“遇上这样一条好汉,你能不醉,!”简单笑着拨开他,叹息着说:“要醉何必一定要饮酒?”……   叶红推开了这客店的门,遍地白夜,月光如雪。一行蹄印,自西而去。他听见银杏树下有一窝兔子在寝息着。他闻到有户人家正在煮麻葛的味道。他感觉到就在同一座城里,同一个子夜里,龚侠怀虽然受着苦但仍活着。他的眼睛不好。但他听得见、闻得到、感觉得份外深明。     第四章 带怒拔箭     1 雪地伤狐   路雄飞疾掠出院子的时候,迎面遇上气定神闲的高赞魁。   高赞魁有点不喜欢遇上他,不过脸上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雪那么寒,阳光又竟是那么好……这样一个美好时分,遇上的都不是些什么美丽女子,反而尽是麻烦人物。……不知怎的,雪总是让他想起了严笑花,也许她让人的感觉就是白的、寒的,但她明明又是艳的、热的,像暗红的炭,火焰上的星子一样。这女子可以生出火来,但她本身并不是火。   够了,今天,先是在监司文案处已经遇上好一些够烦的事,后来又遇上幸灾乐祸的同僚装得一脸同情的来打探:龚侠怀落案的事可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待应付过去,回到八尺门,好不容易才把叶红这几个纨挎子弟恭送出去,然后又给那阴魂不散的杜小星缠上。现在总算过去了,嘿,路老五却又窜了过来,看来,准又要闹事了。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三哥”   路雄飞也不喜欢遇上高赞魁。因为他自知就算这人把心里想的东西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闷得抽筋。幸好,武林中恃的是腕力,而不是脑力。他打从老远望见高赞魁那一头服服贴贴稀稀疏疏的头发,他就讨厌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高赞魁含笑望着他的头发,好像已先跟他的戟发交谈了几句腹语。   “怎么?这么匆忙的?”   路雄飞很不高兴他的头发总是透露了他的心事,所以特别神神秘秘地说:“杜小星……他仍在外面?”   高赞魁心中一凛:这家伙果然不干好事!这阵子事情已够多的了,还要来生事!“你要干什么?”   路雄飞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而为的。”   “老二?”   路雄飞点点头。   算了吧。高赞魁倒吸了一口气。这可不干他的事,他已一再好意忠告那姓杜的小子,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得了。龙头给逮了,天刚翻了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杜小星死了也是白活了。自己要是出手拦阻,万一杜小星惹了祸,八尺门剩下来的兄弟可要冲着他怪罪呢,他可不想现在就和夏吓叫硬对硬干。要一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还当他是大恩人,这才叫做人物。高赞魁很快地盘算了一下,知道这件事他不宜阻拦,但也不必插手,反正免冒这趟浑水就是了。   不过这时节谣言满天飞,总要利落些儿以免后患。“他大概还在楞子巷那儿徘徊。”“是。”   路雄飞巴不得立刻就去。“最近,风声紧着呢。你要跟他……要说些什么,最好,”高赞魁像对着一副奕盘上的残局在哺哺自语,“最好,走得远一些,而且,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万一干上些什么,也要干净利落……何必教人误会生疑嘛!其实龚侠怀和杜小星都是雪地里的伤狐,也不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活不久了。”   说罢,他兀自负手,走回院落里去了。   神态依然悠闲。   就像画里的古人。   那几句却教路雄飞咀嚼了老半天。   直至他的头发都疼了起来,他才想通了:大概三当家是“不反对”二当家叫他去杀杜小星,可是要动手就去远一点,并且不许叫人生疑。   他连头发部在诅咒:   这些文人,怎么说一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要扭扭曲曲的说得如此复复杂杂!   天杀的!   一一想欺负我路老五脑筋拧不过来是不是?!   一一幸亏我听得明白!   一一老子才不笨!   他果然在街角找到了杜小星,就像“拾”垃圾一般地用目光“拾”着了那个瘦小伶仃的他。   怎么竞会瘦得如许之快?!路雄飞倒是一楞神,疑真疑幻:两三个月前还是条神俊大汉哩!现下可瘦得令人生起“不自量力”之感。   杜小星看见路雄飞,以为他又要来赶他、殴他、羞辱他。   他大概是想退开。但退到墙边,就退不了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搭在刀柄上。也许是从没想到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对自己人动刀的,有些人正好相反。   路雄飞走过去,觉得那个讨厌的人有一句说得倒是挺贴切的:   “雪地伤狐”。   的确是,这看来倒是一只受了重伤而且本身就缺乏攻袭能力偏又逢着大雪天地又寒又冻,血迹在雪地上无所遁形的瘦小狐狸。   除了他的发髭之外,他整个声调都是温和的,像跟一个在弥留中的亲人说话一般轻柔:“你想救龙头?”   杜小星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来,龙头给押扣了起来,蔡忍坚横尸桥下。那天,他在茫茫风雪中等候,只等到一只苍蝇,撞在他鼻子上,然后掉下来,死了。   那大概是严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只死苍蝇。   之后,他坚求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七当家发动一切力量,去营救龙头。但二当家哀叹地告诉他说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了;三当家微笑地劝告他说无谓惹祸上身;四当家一巴掌把他打得嘴里的血冲上鼻子里去;五当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发竖了起来;七当家当他的面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只好请门中的师兄弟帮忙。事情很快地传了出去,他的第一个报应就是被逐出门墙。从此之后,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龙头的消息,这才是令他最六神无主的。他千方百计去探监,但除了被用数十种不同方式拒绝之外,有十数次还遭受打、骂、吐唾,还有扣押。   杜小星没有闪、躲、拒捕。在他的想法里,在武林中,自然有拳头的律法,不服气的就凭手底里见真章。但民间有民间的道义。   龙头说过:侠者只可以理管不平事,但不可以武犯禁。国法当前,他是不敢反抗的,他那天也亲眼目睹,龙头也是坦然束手就缚,完全没有抵抗。   而且,杜小星也生怕自己任何抗命,都会使龙头在牢里雪上加霜。   他只是“诡丽八尺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他一直都只是个“外围”。   他的话没有人理会。   他的行动没人响应。   棗要不是那天宋嫂护着他,他可能还会给四当家夏吓叫活生生打死!   “诡丽八尺门”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本来理应远走高飞,回到瑞安府,那儿毕竟还有他年老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可是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棗龙头生死未卜、沉冤未雪,自己怎可以一走了之。   他加入“诡丽八尺门”,还不算太久。说起来,他是因为八尺门过去的风雪和烽烟,所以才一头撞入门里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他听过他们敌血为盟、生死无悔的故事一一他就是为见这些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希望自己也成为故事里的其中之一而来的,现在怎么这故事全都变了样?   他虽然未适逢其会,跟龙头和当家们同生共死过,但他的心志和他向往,都在那些传说里一次又一次地煮沸了。他想,有一天,他也要是那泰山崩于前面不退半步的好汉们之一。没想到,到今天,正要看准有铁胆谁有豪情谁才是大金殿前半步不退的雄豪之际,他见到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萧疏情境棗甚至连“大难”也未曾已树倒猢狲散了!他已闻悉三当家和四当家两股人马因要紧握手上势力而斗将起来,二当家置身事外,他似对八尺门名下的佃货较有兴趣。   所以他越发知道,这时候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事情。   他千方百计,倾尽自己一切所有,以求获得在狱中龚侠怀的音讯,以致一贫如洗。终于,几经艰辛,他终于得到一张手讯。当他看到那几个歪歪斜斜但依然力透纸背的字,只觉生无可恋、欲哭无泪。那张字条的事,他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过。这是他和龙头断了讯之后唯一获得而最珍贵的手迹。   他想去通知六当家慕容星窗。   棗在龙头出事的时候,慕容六当家立即要发动一切人手去救援,但二当家叫他事分急缓、要他发兵支援益都之困,并说龙头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你凯旋而归的时候,龙头一定已在门里恭候你。   慕容星窗去了。   临行前还吩咐杜小星:要告诉龙头一声,牢里冷,要当心。   杜小星噙着泪说:我知道了。   未几,战况传来:一仗功成,慕容星窗却中伏牺牲了。   现在,杜小星知道。如果他没办法恳求这些主掌大局的当家们动心,只有去大孤山请动八当家了。   八当家赵伤一向都跟这些当家不和棗他只服龙头老大一人。   这件事恐怕赵八当家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棗如果赵八当家知道“诡丽八尺门”的人对龙头被押走两个月来全无声援的行动,以八当家的脾气,他会不会……   杜小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他已等不到希望。   他只想等一个人出来。   他要等的是宋嫂。   宋嫂虽然不是当家的,但她是门里打点上下、忙这忙那、忠心耿耿、敢作敢为的管事。兄弟们敬爱她,绝对不在那些当家之下。   棗也许她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也想过去找严笑花。   想到这件事他就想哭。   他觉得龙头进了牢就算能出得来,也像死过一次似的。很多人,不是到生死关头是未辨忠好、不经富贵贫贱是不知好歹的。   也许……龙头在这时候进去歇一歇也是好的。只要很快就可以出来的话就无碍。   至少,可以不必知道那么多烦心烦意的事。有些人,不能算是鼠辈,而是猫辈……老鼠至少也不问主人,猫则是给它吃的或抚摸几下它就会在你脚下蹭蹭挨挨。想到这里,他就看见了路雄飞。   路雄飞很友善地问了他那句话,然后说:“很好,你很忠心,”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尽一分力,但在这儿说话,有些不便,你跟我来。”   这句话像火,点燃了杜小星期待的灯。   这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都在雪地上亮了起来。   他吭也不吭半声,就跟路雄飞走了。   他们走了好大一段路,他们身后的两行脚印,都深深陷入雪里,像一头狼和一只狐狸走过这漠漠的雪地。很远的地方,有些孩子在嬉戏着。靠着林边,有几张石凳子,路雄飞示意要杜小星坐下来,他也并肩地坐了下去。   杜小星马上站了起来。辈份之礼使他惶惑。路雄飞这回把他按了下去。   远处来了一只鹿,走出村子来,很安详地看孩子们嬉戏。有个孩子走过,跑去看鹿,不小心在雪上摔了一大跤,哇哇大哭。糜鹿侧着首在观望着。后来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跑了过来,扬着手跳着去吓唬那鹿,那鹿只侧着首,退了半步,吊起一只前腿,放到地上来的时候又前行了半步。样子友善而骄做,有个老妪过来抱走了号哭中的孩子。然后一个汉子走过去,好像是在逗剩下的那个孩子,突然之间,他掣出叉子,一叉刺进糜鹿的肚子里。   受惊的麋鹿狠命地跑。汉子仍执着叉子,一面搠动着,一面拔腿子追。由于叉子搠动得厉害,糜鹿的身子很快的就红了一大片,雪地也染了一斑一斑的血迹,猩红得像长在雪上的花一般,有几朵还连着肠肚,一半仍在它肚子里一半在雪地上拖着。   这时,又出现了几名汉子,穿着兽皮做的袄楼,一拥而上,围堵那头糜鹿。糜鹿向他们靠近的时候,好像又是害怕又是要求饶似的,他们就给它狠狠的一棍子,或一枪穿了个血洞。   未几,糜鹿软瘫于地,摇动着,用一对悲凉的眼,望着拢靠过来的人。汉子们笑着,用棍子打它,用靴子踢几下,哄笑着说:“啐,也真费功夫!”“这头笨鹿,人住的地方也敢行近,自找死路了!”“也许是饿了罢!太瘦了,没几斤肉,今晚还得备下酒的菜!”“呸!还沾了我一手的血!”……很快的,一只鹿就变成了几团冒血的肉。   他们这样远远地看着,路雄飞忽然问杜小星:“你真的要救龙头?”   杜小星眼睛如星光般闪动着:“是。”   “诚心?”   “是。”   答得毫不犹豫。“诚意?”“是”   答得斩钉截铁。“好,”路雄飞的手围拢过去,在杜小星还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拯救龙头大计之际,已封了他身上三处要穴。   然后,路雄飞解下了他腰畔的佩刀,扳开他的手指,然后使他握着他自己的刀柄,拄在地上。   俟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之后,躇雄飞才在杜小星的耳边说:“没有用的。诚心诚意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要救人,就要有力量,要是没有力量,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然后他就走了。在路上,他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雪下得那么快,而且还要下很久。他已制住了杜小星的穴道,使他完全不能运功御寒。他拄着刀,对那样子的汉子,人们通常都不敢去招惹,更何况那儿又是十分偏僻。   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2 忧郁禽兽   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惹人可怜、令人憎。   他拨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我呸!谁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哩哩……”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间:“你要于什么?”“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楚楚令?”王虚空说,“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黍,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螟,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棗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可是都是紫色的棗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   龚侠怀拔出一把快利的小刀,向只剩下一口气来承接第二口气的楚楚令,仍然是带着他那郁勃难舒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居然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内脏。”说完之后,咔的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楚楚令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大肠,哪里是小肠,哪里是肝,哪里是胰。每一个内脏都在微微地跳着,表示这个人仍活着,而且生命力如此惊人强韧地活着。他亲眼看见龚侠怀用手去搜寻那颗钉入肚子里的铁莲葵,就像翻箱倒柜、搜寻珍宝的劫匪。他知道那一颗比花生米还小的事物,是他生命里的句号,他要把句子写下去,就得要把这句号去掉。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一副郁勃难平的微愁。终于他找到了。他以拇食二指钳住那个小得像一颗杏仁的东西,轻轻地拔出来。那小圆球上的钩刺,仍划破了肉壁,使得那儿又淌出了黑血。于是龚侠怀用力剜去了自己腹壁里的几块肉,用一口针,穿过羊胎衣的线,在自己肚子里一扎一拔地缝了二十七下。   这时候,他的身子就是白的了,象牙一般的白。很难相信一个像大树干豪壮的身子肤色竟像叶芽一般的白,白得使他那刚毅的脸上,更透露出秀气与微愁。   之后,他躺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个泥潭冒了一个泡,然后便是死寂一片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金兵钻进甘蔗林来放溲,恰巧见到楚楚令。   他拔出腰刀,狠狠地砍过去。   暗红的月亮照在刀口上,像未杀人就已沾了血。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那金兵怔了一怔,然后伸手到后颈,似要拍打一只蚊子,然后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了。   他的后脖子有一只苍蝇。   当然就是那枚铁蒺藜。   龚侠怀气咻咻地半撑起了身子,笑道:“这些人,总是不肯让人好好歇一歇的。”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楚楚令觉得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一头禽兽。   忧郁的禽兽。”   自此以后,楚楚令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不再动武。   龚侠怀灌水解毒、剖腹自救的事,就是从老侠楚楚令的嘴里传开来的。   谁都知道“眠月神刀”楚楚令和龚侠怀的交情。   没想到,龚侠怀身系囹圄,他的至交楚楚令却死了。   叶红有一种仿佛龚侠怀那一干人都遭了天劫的感觉。   “怎么死的?”他禁不住问。   “给人暗杀死的。”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肥胸,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厚背,“一箭,嗖,一个洞,穿了。”   叶红只觉得心里一凉。   仿佛有这样的一支箭,就夹在风雪中一触即发。   “找不到他决斗,”王虚空懊恼他说,“我很遗憾。你就委屈一下吧。”   “哦?什么?”叶红知道这人说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死了,我只好将就点,找你决斗了。”   叶红笑了。   “承蒙看得起,”   他笑得微带愤怒,“谢谢。”   “你真有闲,”他继续愠怒地道,“外敌进犯,民不聊生,贪官枉法,土豪恣肆,我们这些拿刀使剑的,却只顾自己找人决斗。”   “什么!你敢侮辱我,!”王虚空挣地拔刀,“拔你的剑!”   叶红心情也劣极了,这下也给激起了战意,“你真的要打?”   王虚空的眼睛亮了。   棗这家伙终于肯动手了。   他为遇上这样一个劲敌而兴奋地想打三十七个大喷嚏。   碜盼业叮?   王虚空这回倒是不忙了,他把刀缓缓插回背上那口残破的刀鞘里去,除了一对闪闪生光的小眼外,脸上其他肌肉和表情,都像是睡了一般。   叶红倒是有些失望:“不打啦?”“才不呢!”王虚空狡桧他说:“我要试试看先不拔刀,等你出剑攻来时才拔刀又如何!”   叶红气得眉毛都飞了三条。   但他却拔出剑来。   像一条青葱般的秀剑。   他从来不因喜怒而犯上错误。“既然你不拔刀,承让,”他不动声色他说,“我可拔剑了。”“你拔吧。”王虚空大方他说,忽然,他又很警惕地扫了简单和单简一眼,露出十分精明九分机警的样子。“他们会不会插手?”   叶红已忍无可忍,“你把姓叶的当是什么人!”   “嗯,”王虚空以老江湖的口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好,”叶红把脚下的雪跺出一个大窟窿来,“你要是害怕,我叫他们先到前面的林子去棗”   “嗳,这倒不必,我信得过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以一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钝道:“他们在这里,对我倒有利。”   “如果我胜了,我就可以说,我以寡击众仍然轻易取胜;万一我失败了,就可以推倭说双拳难敌四掌。我已立于不败之境了,这回上当了你可!嘻!”   叶红的脸色更白了。   脸上陡起了两朵红云。   对了,他生气了,王虚空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的。   对敌的时候,一个愤怒中的敌人,总比一个冷静的敌人好对付一些。   “闲话少说,”叶红叱道,“你打是不打?!”   “打!”   怎么不打?   棗他就是为了打这一场而来的!   简单和单简各自退开了三步。   场地留给叶红和王虚空。   叶红手里有剑,但像是握着剑看风景。   王虚空整个人都像在冬眠,只有一对眼睛像一双寒光熠熠的刀子。   两人站在那儿,仿佛是自去年冬天就在那里了,感觉上要比历史还更苍老。   远处似乎有一声叫喊,又乍停得好像是一只鸡给割掉了喉咙。   王虚空动了。   用一种很缓、很慢的速度。   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咙。   喉咙痒。   想咳嗽。   接着下来,就是老习惯了:   轮到鼻子痒了。   “请。”   叶红终于不耐烦了。   “请请。”   王虚空很客气。“请请请。”   叶红坚持要对方先动手棗本来就不是他想要动手的。   “请请请请棗”   王虚空仍是很“谦虚”,忽尔查觉,说:“我们这样礼貌下去,也不是办法。……”   叶红实在也觉得没意思。他已打算收剑了:“你究竟爱打不打棗”   就在这一霎间,王虚空已动手。   出刀一一   他已认准了最好的时机!   (击败一个人要比杀掉一个人困难。)   (问题是:我只能击败他,不能杀了他。)   (因为他不该死。)   (我不能杀不该杀的人。)   (这个叶红,听说一向无视于功名利禄,曾力主整军抗金,收复大宋土地,又力议联防日渐高涨的蒙古军势力,但都不为朝廷见用。他从此抽身罢手,只替遇难朋友仗义出头,事成身退,绝不居功,而且绝不许人表扬感谢。因为未偿平生志,而又自视甚高,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一向傲岸不群,仅与三五知交,闲中论叙,痛饮狂歌,茗茶赋诗,他自己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愿作闲人乐太平。”)   (可惜这世间根本就不太平!)   (说太平,只是自己骗自己!)   (身边每个人都在斗,而且斗得你死我活、惊心动魄,哪有什么太平!)   (独善其身,只是危石下的完卵,不但自私,而且所谓太平也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自鸣清高易,真的清高难一棗个人自以为清高就很容易以为别人俗,其实世上有很多人不是不清高,只是清高不起!)   (一一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长相,如果我不找人决斗,胜完一场又一场,谁会当我是大侠,谁会把我看作有用之人?!)   (棗就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模样,要是我不凭实力立威望,打垮人人都打不垮的人,在这乱世危局里,谁会赋予我重任?准会让我尽展所长?)   (我要用我的刀告诉他们:我是个高手。)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的秘决就是:至少做好一件别人做不好的事。)   (除了打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之外,我还会使刀使得出神入化)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刀手!)   (可惜既生瑜、又生亮,有个我大刀王,竟然还有个天涯龚!)。   (上回一战,不能取胜!)   (不胜就是输一一一个真正的刀客;没有不胜或不败,只有大胜或大败。)   (既然胜不了龚侠怀,那么就胜了叶红再说!)   (因为叶红与龚侠怀齐名,听说他们曾刀剑拚过一场,平分秋色,不分轩轾!)   (打败得了叶红,自可取胜龚侠怀!)   (天下该杀的人如许之多,说什么也不该杀到这人的身上!)   (但要杀这个人,已不容易,要打败他就更难!)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死不可以败的!)   (世间有的人是可以被杀但不可以被打败的!)   (叶红无疑就是这种人!)   王虚空不管了。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人在出刀的时候,只有那一刀,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更不能去管天上打雷地上崩陷街上有谁走过他口袋里有没有钱他儿子该取什么名字……只有那一刀,着,或者不着,如此而已。   他在最好的时机,砍出了那一刀……   他认准了一朵雪花正降下来,正遮住了叶红的眼睛。   一只眼睛。   右眼。   一朵雪花掠过视线要多久的时间,   可是这已足够。   这已足以决定一切。   改变一切。   一朵雪花所能遮去的视线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已足以扭转乾坤。   定胜负。   因为对于王虚空,一朵雪花从一个人的发顶部位落到头肩部位,已足以让他的刀连伤十一名对手了。   王虚空就有过这样的纪录。   棗那十一名对手,都是高手。   当然,若不是高手,王虚空也根本不会出刀。   他这一刀挥出,志在必得。   志在必胜的一刀。   就在他出刀的瞬间,简单和单简,一齐拔剑!   (怎么!他们竟不讲道义?!)   (他们不守信用?!〕   (我看错了姓叶的了……)   刹那之间,王虚空硬生生把刀势回扫简单,横斩单简!   (如果我仍攻向叶红,他们就一定会来抢攻我,不如我先放倒了他们,再来收拾叶红……)   就在这时,王虚空只觉眼前一花。   (叶红已不见!)   (叶红呢……?!)   (后颈一凉。)   (不是雪。)   (而是剑。)   (棗叶红的剑?!)   叶红的剑。   叶红手持着春葱一般的剑,剑尖就刺入王虚空微翘的后发里。“你的头发真长,”叶红微笑说“也该剪一剪头发了。”“我不服气,”王虚空垂下了刀,沮丧他说,“你们三个人,我一个。”“简单和单简刚才可有出手?”叶红平和的语音自王虚空的后头夹在风雪之声飘了过来。   王虚空摇头。   几绺发丝落了下来。   那确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剑。   “他们只是拔剑,没有出手,你以为他们动手,只是你不信任他们,不相信我,自己因多疑致败而已。”   王虚空的后颈已没有那种凉冷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头放进老虎的嘴里。   (叶红已收了剑。)   “可是你们使诈。”王虚空仍不服气。   “使诈也是一种剑法,”叶红笑吟吟踅到他身前,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鬼火般的红晕,“难道你的刀法里就没有花招、虚招、幌招?”   王虚空脸上忽然升起了一个怪模样。   想哭的样子。   叶红有点意外。   他最怕看人哭一一何况那是个堂堂汉子,己成了名的武林人物?   就在这时,王虚空的脸容扭曲了:他的下巴像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巴,露出下排细而白像婴孩一般的牙,然后眉毛垂得像一头没有主人的狗,法令纹和鱼尾纹上下靠拢得像一桩一拍即合的亲事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喷嚏如许惊人,以致风声雪声,都暂为之止,连同呼吸亦然。自那张巨蛋一般的大脸喷发了出来,像是齐天大圣初使铁扇公主那一件宝贝的感觉棗连寒带热,挟着冰块雪块和唾液鼻涕,一齐涌向叶红的颜面,“哈棗啾棗”   叶红神为之夺,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日月无光的喷嚏。   在他定过神来之后,发现了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   王虚空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如许之快,别说来不及反击,也来不及反应。   王虚空笑了。   笑得那么愉快,以致他的眼睛眯得看不见缝隙,一脸和气。   他笑归笑,但连尾指都不抖一下。   刀仍是不急的。   稳稳地架在敌人的颈上。“你输了,”他和气生财他说,“你已身着我刀。”   叶红也心平气和他说:“那你要怎么样?”   简单和单简都变了脸色。   他们想扑上前来,但又投鼠忌器。   王虚空居然向他们做鬼脸。   然后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把刀收了回去。   棗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出过刀一样。   “你让了我一剑,我胜了你一刀;”王虚空笑嘻嘻他说,“嘻嘻,咱们算是打个平手,哈哈,现在再来一场真格的,呵呵,我再也不让你了,嘿嘿。”   这一场,才是真正的比拼。   “各尽所能?”叶红肃然问。   “生死无怨。”王虚空凝肃他说。   4 我的刀就是一把火   白雪覆盖的枝头上,开始出现了几颗寒冷的大星,更显得潮湿的树干,像鬼影一样,惨淡的立着。   月亮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种寒透了的颜色。再仔细地看,这透明的球体原来是还没落下去的太阳,像一个被遗弃了的美人,她那忧伤的眼。   它是那么凄寒,就像月亮一样,以致让人疑真疑幻,以为太阳的余晖不是从它身上而是从另一处映照过来的。   远处有篝火,似是点着什么,有着贫民百姓在冬夜里燃烧自己的欢狂。狂风在那个枝头呼啸到那座枝头,像没有旗帜的海盗,一忽儿爬上枝头,一忽儿潜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铁条。   没有远处那一堆火,反而不会那么苍寒。   远处楼头,有人吹笛。   棗又是那一段寂寞得连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声。   那笛声就像凄美得可以让人一口一口的鲸吞,它进入耳里,索绕在脑里,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肠,百转无人能解,纠缠化成郁结,不哭一声,不诉一声,就把人的记忆导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昼换上黄昏的寂寞,让人逐渐失去自己的感觉,而在岁月的微光里平添害怕,并且不甚快乐。   叶红觉得眼前的雪,是一种不太亮的白色。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声,一如临死的人怕被放弃更甚于怕失去性命。   这时候,王虚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里灰多于白。   他是要护己、斩敌,还是驱走这白天的夜晚、白夜里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这白天未去,夜晚将临之际,叶红在这北极移来的朔风寒流里,人间的一场风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岁月之流里,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结义”的萧秋水,在天地苍茫、风雪人间里折剑独行,失踪之前曾留下了这句话。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岳飞,是深秋皎月下,曾说过这句话。有“君临天下”李沉舟,在他帮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变的变后,看着他平生战友柳五在他怀里溢然而殁,也想过这句话。有“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他漫长的逃亡结束之时眼见他所至爱之人将离他而去,也想到了这句活。在日后的如流岁月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和遭遇人生里无常无尽的风和雪。   叶红顿觉人生如梦。他看见王虚空在雪里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力光胜雪。其实,究竟是人舞着刀,还是刀舞着人呢?是人动着,?还是刀动着?究竟是人走过风景?还是人给风景走过?古之舞者,从泪罗江前到易水江畔,谁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从大漠里的长戈一击,还是万山崩而不动于色的壮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个美丽的惊喜。其实刀就是雪,谁能在风雪里不风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为何要躲开这到头来总是躲不掉的风刀霜剑?风刀霜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间自有情。空闲自抬情。梦回乍醒,人生不过是一个盹。佛家死于坐化,道家死于羽化,到头来,谁能登仙?刀光如雪,苍冥悠悠,禁不起也听不见十万狮子吼。成功失败,温柔安静。爱你恨你,千涛一沫。想起的时候正忘记。忘记的时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过的,为何要躲?刀光如梦,刀就是一场快意的梦。那么剑呢?   当叶红决心要以身试刀、弃生忘死的时候,雪天舞刀的王虚空可不是这样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叶红不拔剑,我可要发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还是我师父大石蕉英的。没有她,我还是官巷讨赏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谁持雪练当空舞?叱咤千峰奴万岭。”师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说。“人在世间,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苍海;”师父如是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师父常常如是长吟。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天道无公。我的师父,人石蕉英,天下闻名。可是她落得怎样个下场?终生戎马倥偬,中帼须眉为国杀敌,换得到头来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她临终的一刻,爱将都忙着升官发财,互相倾轧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师兄在。她一生孤忠,长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转尽湿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没有报应。   天何其忍?她临终前,病志战胜了斗志,她的脸部自下颔部分已完全崩溃,上颚之上完全收缩,像瘪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实。她已痛得没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张着眼,找不到她看不见的我们。但我们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师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时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战死,她的儿子叛逆,她的四个徒弟,“谈何容易”,全去干丧尽天良的勾当。“一灯曾亮,不朽若梦。”我的师父如是说。她说我和三师弟对她说的话都听不懂,但却是最肯听话。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她老人家说,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前不甚钟爱的徒弟,但我只有你们,也只剩下了你们。你们虽然傻,但一个是悲草,一个是笑树……师父师父,我们不管什么是悲草,什么是笑树?谁是悲草?谁是笑树?我只要您不死……   话未说完,师父已溘然长逝了。   你说话呀,师父!我们两个虽然蠢,但你说多几次,就算我仍是听不懂,但我也会背诵了。会背不就比懂更好吗?你说话呀,师父!……我们自剪刀峰下得山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为师父您重振声威。为国为民,不如为自己好!第一流的刀客,我王虚空。刀中第一高手,是我王虚空!   我的刀就是一把冲天大火。我要擦亮自己、照亮别人,要逼他拔出他的剑,就像师父说过,人一出刀,就要像夜雨战芭蕉,狂风扫落叶……我嘻笑江湖,浪荡天下,诈醉佯狂,怒歌当哭,为的是如果今朝宝刀在手,扬威天下应是我。男儿就似是一杯一干而尽的酒,只要能把悲哀的精力有个掷处……我就砍出了我如大火一般的刀。   简单和单简,给怔住了,也给吓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叶红和王虚空已入了魔。   一个雪天舞刀,一个冬夜抚剑。外观和祥,其实,没有比这个更不可解救了。   至少在他们的能力里,这是无可救药的绝境。   叶红和王虚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三次。而在两人交手的短短时间内,白天消逝,暮夜来临,时序交替,匆而不迫。   第一次交手,叶红以他们两人拔剑来扰乱王虚空的心神,声东击西,挫败了斗志过于昂盛的王虚空。   第二次交手,王虚空出奇制胜,攻其无备,以一个喷嚏震住了叶红,击败了对手。   第三次交手,两人都再不存轻敌之心。   他们凝神以待。   王虚空舞刀。   刀和雪光共舞。   叶红拔剑,凝立不动。   他是以静制动。   两人刀剑未击,但心神己各为对手的一静一动所慑:刀意已侵入叶红神志,粉碎了他的斗志,让他尽往回忆里的伤悲处走,要他放手;同时剑气亦已夺去王虚空的心志,使他遁入记忆的怆凉里,悲愤得不由向自己的梦中杀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狗去用舌头舐一只活着的螃蟹。两人都在记忆里,带着远处的笛声坠落,谁也不会上来。   这种情形,除非不动手,只要一方能出手,对方就非死不可。   因为刀已夺神,剑已驭志。   这一刀一剑,已越主而出,相互交战,在雪夜里交击出空白的七色。   连叶红和王虚空都不能自制。   简单和单简也不能出手。   如果他们出手助叶红,那是不公平;如果去助王虚空,那是没道理。以他们的能力,也分不开这两人棗谁能同时架住王虚空这雷霆万钩的一刀和叶红蓄势待发的一剑?!这是个解不开结。   简单急。   单简慌。一一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这两个身上已挂满了冰条、身陷入雪堆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高的白眉白发的小老头,只要一出手,不是一伤一亡,就是两败俱亡。   可是,只要他们一旦有所行动,就会引发叶红的剑气、王虚空的刀势,那时候,死的便是他们。   刀和剑已反客为主,控制了它们的主人。   它们仿佛都是不见血不空还。   5 遇上真正的硬汉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大箭,破空而至,仿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所过去,雪花飞激。   箭射叶红。   简单眼明手快,飞掠而上,一手抄住来箭。   但那一箭,所蕴之力,大得不可思议。简单一手接住,虎口立即震裂。他不敢甩去这把金黑色的箭,只有执着急退。那箭余力未消,余劲尚在,一直追射着简单。   简单就像握住一条龙的脖子。   这条龙随时要穿透他的心。   他一退数丈,巨箭依然直钉不休。   单简正要上前救助,忽听“呼”的一声,另一箭犹似在洪荒射来,射向王虚空。   单简长身一拦,拦在王虚空身前。   他要用剑拨掉巨箭。   但那巨箭一折,转而射向单简,就像一条首尾相应的常山之蛇一般灵活。   单简只有疾闪。   箭射空,忽又一折,转而平射单简心房。   那支箭竞似活的生命一般。   单简勉力腾身,避过一矢,但那支箭又自远处的半空“啸”地折了回来,追噬他的背门!   单简大叫一声,全身趴伏地上,避过一箭,惊魂未定。果然,那箭又发出破空急嘶,射回来了。这时,简单仍在退。   就在这一霎间,那一支箭粉碎了。   粉碎于一刀一剑。   刀剑同时出击,就像铁锤和砖,同时砸在一口瓷杯上。   如果只是以剑击箭,那一刀便会要了剑手的命;同样的,如果只有那把刀去对付箭,那一剑也会杀了使刀的。   但刀剑同时出击,针对箭。   是以箭给粉碎了。   然后使刀的王虚空去追单简的那一支箭,叶红则扑向简单的箭。   叶红挥剑,箭折为二,箭簇仍钉入他左肩上,但已无力,仅入肉即给叶红内力反震,消了锐力。   王虚空挥刀一格,箭应声斜飞,插入他的腿侧,但也入肉不深。   简单、单简惊魂甫定。   叶红、王虚空带怒拔剑。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撤招救人,要不然,只要有一方乘机追击,另一方必然立毙当堂。幸好他们都光明磊落,不肯占这种便宜。因而,他们也敌忾同仇,恨绝了那放箭的人,他们刚才各为彼此的刀势和剑意所制,神志进入了魔境,完全不能自拔,一个不好,就会走火入魔,重者立毙当堂,这三支箭趁虚而入,乘人之危,反而让两大刀客剑手,猛然省悟,及时收手,一齐联手。“放冷箭的,这算什么英雄!”王虚空的声音直喊出风雪之外,“暗箭伤人,有种就滚出来!”   他的声音自在风雪天地里回荡,这一个声音追衔着上一个声音的尾巴,上一个声音回环着下一个声音的掠影。   没有第四支箭。   也没有回应。“不必喊了,”叶红说,“他己走了。”   “什么?!”王虚空大失所望,“不打就走了!”   “请你放心,”叶红眼中点起了两盏寒火,“他会回来的。”   “回来?”王虚空奇道:“回来干嘛?”   “回来找你,”叶红冷消地道:“还有我。”   “好极了。”王虚空倒是愤慨,“我就怕他不来。”   “那你慢慢等他吧。”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还没打完啊!”   “不打了。”   “不打?为什么,!”王虚空好生空虚,“做人不能虎头蛇尾,怎可以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不打就是不打了。”叶红兴味素然地道,“从前的侠士,为义取死,为国成仁,足不旋睡,脸不改容。现在我们都还不如生意人,他们至少可以富可敌国;也不如青楼名妓,她们臂枕万客,唇尝千人:现今,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已变得一人就是一人,一国就是一国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敌军压境,内忧外患。我们却忙着拿刀提剑的,为建立一己虚名而杀个天昏地暗;舍死忘生。唏!”   王虚空忽然静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然,在这时势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虽不可以用一把刀去衡量真理,至少还可以用一把剑去消灭不合理。”叶红惨淡但倔强地道,“我们还可以做一点这种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有一分心,尽一分力。”   “这……”王虚空握紧了刀柄,好像浮在水上。“我们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   “好!要打,也得等我做完了一件事才打!”叶红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就先来比一比,看谁能救得了这个人,谁就算赢!”   “救人,”王虚空狐疑地道:“谁?”   “龚侠怀。”“什么?”王虚空叫道:“他遇险啦?谁伤了他?!”“谁伤得了他?”叶红冷哼:“但他在牢里。”“你说什么?!”王虚空喊道,“他还未给放出来!”   叶红点头。“这哪还有王法的?!”王虚空哇哇大叫,“这太冤了吧!这太傻了呀!”   “冤?傻?”叶红对这两个字眼倒猜不透、勘不破:“何以见得?”   “这当然咯!”王虚空理直气壮他说,“你来说说看:是谁把龚大侠逮住的?”   “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王虚空一震,失声道:“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和易关西吗?”   “正是他们。”叶红说,“怎么了?”   “哦呵,是他们。”王虚空敛定心神,恢复了他平时的嬉皮笑脸,“你来评评理:这四人的武功,比起我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交过手,但刚才倒是跟你领教过,”叶红持平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四人联手,至多可以跟你打个平手。”   “这就对了。”王虚空受之不疑他说,“我跟龚大侠交过手。”   叶红对这倒有兴趣,倒是忘了肩上的伤。也许由于太冷之故,伤口也很快地凝了血块。箭镞并没有淬毒。或许射箭的人自恃箭法已过霸道,不需用毒了。   “结果我胜了棗”王虚空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我连刀都给龚大侠调换了,还不自知。他故意败给我,是因为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是知道的。”   他怅然地说下去:“你想,以我这种刀法,再练三十年都决不是龚大侠的敌手,谈、何、容、易这四个小子又如何能逮得着龚大侠?龚大侠若不是但然束手就擒,他们又能奈他何?要不是受冤,龚大侠又何必任由他们拘拿?以为自己清白就不怕,任人抓拿,落得这个地步,这不就是笨吗?!”   叶红对眼前这个小胖子刮目相看。因为这人胸怀坦荡,而且其实理路分明;他不像看来那么笨。   “好!那咱们就先比另一场!”王虚空兴致勃勃他说,“谁能先救得出龚大侠谁就算赢。”   叶红觉得这是一种较有意义的决斗,于是问:“不管用任何方式?”   “不管用任何办法,只要能救得出龚大侠就算赢。”王虚空沾沾自喜,像一块燃着了的炭,看他样子,已志在必得,自忖必胜。   “我没有你的家世,但我自有办法。”“办法?什么办法?”叶红倒是替他担心了起来,“你可别乱来,害了龚大侠。”   “我才不会乱来,”王虚空又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了。他的眼神又一点都不空虚了,“我也有我的人手。”“阔斧丁三通?”叶红试探着问,“那位跟你同是名满武林的师弟?”   王虚空哈哈一笑,放步洒然而去,一面把语音悠悠地传了回来,“咱们就各尽所能,看救了龚大侠谁先!救了龚大侠,先赢一局,到时候,决一胜负,咱们再来!”   叶红正被他那离奇的句法弄得耳忙脑乱,王虚空那肥肥矮矮的身子已在风雪呼啸中隐去不见。   只剩下深陷的足印,像一步就是一个小井似的,但很快地就会给风雪埋去。   远处,却有一小行鸡爪一般的足印,像雪地上开了芽。叶红皱了皱眉,感叹地道:“这是个汉子。”   简单说:“他会用什么办法救龚大侠呢?”   单简说:“我们用什么方法救龚大侠呢?”   他们两人,显然很急。   救人本来就是件急事。   叶红却说:“刚才,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远处有半声嘶吼的声音。”   棗那仿佛是一只雄鸡在啼的时候给扼断了咽喉。   “那是……?”   简单有听到,但没注意。单简有注意,但没听清楚。   因为当时是大敌当前。他俩是师兄弟,原本一个姓简,叫显哲;一个姓单,叫影幢。他们都嫌名字取得太累赘,故入叶红门下之后,便简简单单地改为单简和简单,一了百了,利己利人。   “正要你们去察看;”叶红说,“不过,要小心,我在这里,一遇事就喊,对手厉害,别强撑着。”   “是。”   简单掠向树林那边。   单简则往簧火那儿跑。   叶红看着他们剽悍的身影,无限感触。在江湖岁月里,自己已痛快地燃烧过,烧得放肆尽情,但也夹杂着呻吟。如今若还剩下一些余烬,就点燃这两个不怕死只怕人活但如死的年轻人吧。心大意高的,他不取;志大才疏的,他不要。这两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从来不认为脖子和胆子有人会比他们更硬。他要把衣钵传给他们。他们将是他的衣钵传人。因而,他对他们特别严厉。   没有严厉的师父,就出不了好的弟子。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心里当他们情同兄弟。   他从王虚空的话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年,他和龚侠怀比拚的时候,为何明明在岌岌可危之时龚侠怀却收了刀。原来是因为对方不想取胜,也不想使自己当众惨败。   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自己一直想不通,却给王虚空一言道破。王虚空能直言不讳,可见是一条真正的汉子,自己却无法向人前说出龚侠怀让的一招,但他也不承龚侠怀这个情。   一一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让什么让的!   他更决意要把龚侠怀救出来。棗只要把他救出来,便算还了这个情了。   这时候,他听到簧火的方向,有一声轻呼。   他立时掠了出去,就像一片青色的雪花。   6 碎杯痛饮   那是一具尸体。   他趴在雪地上,脸伏在地上,深深地埋了进去,附近的雪已染红。   他穿着华丽但轻便的袍子,因为身上已没有了热气,所以衣服已绷硬得像厚纸一般,衣领更冷得象铁打的。他死去已好一段时间了。   他背后插了一支箭。   金黑色的大箭。   他中了箭,大概还走了七、八步,然后不支倒地,血迹就淌了那么一大滩,已变成赭色。   单简先嗅到血的腥甜味,然后发现了他。   叶红过去的时候,心都凉冷了。   他不用把尸体翻过来,也知道他是谁。   宋再玉。   他的好友。   他平生好友不多,已是死一个少一个的了。   对宋再玉,不算十分相知,但很可以信任,现在,却英年早逝,死于暗箭下棗这箭,刚才也几乎要了他和王虚空的命!   叶红用力地把箭拔出来。   他是这么地用力,以致在箭身留下了指痕。   然后他温柔地把宋再玉掉转过来。   宋再玉苍白得就像一座玉砌观音。   只是他是瞪着眼死去的,带着不甘和愤怒,口唇微张,但他要说的话已永远无法听见了。   棗他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棗他知道了些什么?   他手里似乎握着件什么东西,但手指已被掰开,拇食二指仍扣在掌心里,其余三指撑开,其中中指还给折断了,指骨刺破了皮肤凸了出来。一定有人在他死后,取走了他紧握于手心的事物。   叶红仔细检查,发现只在拇食二指下压着一小角纸屑棗那是上好的纸质,吸墨强而不化,但一个字也没留在那里。   单简也很难过:“宋公子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是来找我的。我曾告诉他,午后我会在这儿。”叶红沉痛地道,“我托他去打探龚大侠的消息,并请他去陆倔武那儿探探风声,没想到……”   没想到,他却死在这里。   棗其实,他死的地方,离自己和王虚空决斗的地方不远,只是,自己为王虚空所缠,分不出心来旁顾。   忽然,他听到有人远远地叫:“公子!”语音急切。   那是简单的声音。   他们找到杜小星的时候,他已几乎给霜雪所覆盖、淹没。他的脸色一片白,连他那双不屈和不甘的眼眸,也快变成鱼肚白了,比他实际年龄至少老了两百岁。奇怪的是,他的眼神跟宋再玉死前是很接近的,然而他俩本来是不相识的人。   简单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冻僵了的老头。   他只觉得这个死人有点眼熟。   因为这一点眼熟,而终于给他认出来:这是刚才在“诡丽八尺门”门前见过的人!   然后在他推杜小星的时候,摇落了一些冰柱,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人给制住了穴道。   他马上发出呼喊。   叶红一到,立时知道这人还没死。   他先把内力自杜小星腹中穴传了过去,让他先保住一口气再说。   之后他替杜小星解穴。   他一口气点打搠撅,运指如风,密集得像一盆水泼向一张荷叶,冰块发出脆碎的声响,但杜小星仍是纹丝不动。   叶红站起来,皱着眉,头顶树上,正露出第三颗寒星。   简单试探地问:“怎么了……?”   叶红不说什么,陡矮下身去,双手揉面粉搓面团儿似的在杜小星身上推揉着,好一会,杜小星的颜面才有了活气,及时赶到了一点儿血色。   叶红霍然站起,微喘着气,鼻前唇前,一团团的雾气,棉花般地喷出来。   简单喜道:“好了棗”   叶红脸色比刚才更凝重,“不行,这是路雄飞的独门制穴手法,很歹毒。”   简单“啊”了一声。   单简怒问:“难道就不可解?”   叶红突然大喝一声,一掌劈在杜小星的百会穴上。   杜小星的身子忽然软了,微微合上了眼,只留一缝隙的眼白,鼻子里“噫”了半声,微弱得像冬天里最后一声蝉鸣。   叶红自己,却冷得全身抖哆。他把真力移注杜小星身上,破解了受制的穴道。“扶他到火堆去坐。不要一下子靠得太近。先到二十尺外,歇一歇,再进五尺,过一阵,再进五尺,到五尺内两尺外便不得再近,否则会晕倒,皮肤也会燥裂的……”   简单照着叶红的吩咐去做。   单简已端上了一个缺口瓢子的沸水。瓢子是向附近人家借的,用雪水在火上烫成了沸水。还放了点姜丝在里边。用热的雪水最能解给冻伤了的人心头的寒,听说是这样子的。   “是谁点了你的穴道的?”   杜小星不肯说。“我知道,是你们八尺门里的人干的。”叶红冷峻地说:“可惜,你们门里的人,放着个龙头正受苦受难不去救,为怕官府祸殃门墙,钻钻榜掠,结果却先残害自己门内的兄弟棗诡丽八尺门,可以休矣!”“谁说的!”杜小星道:“我就是要去救龙头!”“就是因为你是要救龙头,”叶红紧迫钉人,“他们才会杀你。”   杜小星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拳背上忽然湿了两点。是泪。   叶红也怔了一下。一个男子,怎能说哭就哭!但他又旋即明白,那是英雄的虎泪,委屈到了一个地步,是会夺眶而出的。   “你别替他们遮瞒了。你不打算报仇,我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棗虽然我知道那是路雄飞路四爷你们的路五当家干的好事!”路雄飞在未入“诡丽八尺门”之前,曾当过土匪,人称路四爷,进了八尺门,改邪归正,排行第五,所以偶尔还是有故识称他为‘路四爷’。“我也是谋救龚大侠的。我今天上八尺门来,其实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始终不得要领就是了。”   “真的?!”杜小星抬起了逐渐恢复生机的眼。“你要救龙头?”   “我骗你作甚!”叶红正色道,“如果我跟八尺门现在的当家是一伙的,我们根本不需救活你。如果我是官衙的人,龚侠怀已在我们手里,我也用不着跟你虚情假意。龚大侠是我的朋友,但并没有过命的交情,只不过,我觉得他是冤的,便不能眼看着他给人冤:我看他没人理会,便不能任由他求救无门。”   他的话打碎了杜小星心中的寒冰。   杜小星终于信任了他。   叶红问他准备怎么办?   “八尺门里的当家,已不可指望,”杜小星用臂上的破衣揩一揩脸上的冰融化成的雪水,“我去大孤山找赵八当家,他会给我拿主意的。”   叶红知道赵伤这个人。   赵伤是个一生全是血和汗的汉子。他问杜小星为何八尺门的当家会闹到这个地步。   “这我也说不上来。龙头一向治事甚严,大公无私。其中路雄飞和夏吓叫二位当家曾因私吞捐予边防的公款,给龙头各打七鞭以惩,由此可见一斑。又有一次,门里有位供奉叫‘一笔虎’严掷海,是门里辈份除龙头以外最高的人物,跟龙头原本交谊甚深,历过几次生死大劫。后来,好像是因为严掷海既强暴民女;龙头不得已,只好阵前斩爱将,而且对那民女照顾周至,但此后便传言他因与严长老争风呷醋而不惜趁此来斩除异己云云。这事我也不很清楚。可是龙头是怎么个人。我们门里上下至是明白不过。像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也视同我如手足。他事必躬亲,但决不拘私。他常说:我能交到这样一群兄弟,是我毕生最大的荣耀……他出事后,门里也有很多兄弟是关心他的,想救他的,但不是给门里当家镇压下来,就是给封锁了消息。有些兄弟,还以为他已逍遥在外,也有的以为他正在沙场杀敌呢!”   杜小星给火光的热气迫得脸热乎乎的,血气也和着刚才呷的几口酒运升了上来,他觉得眼前有些昏虎虎的。   “门里的当家,自是怕他出来了。他一向不许门里的当家跟朝中的佞臣勾搭。他说过:‘我们是武林人,不为求一官半职,何必趋炎附势,没的辱没了咱们的操持!’他几次坚拒史弥远着人送的礼,也辞谢一切赏赐。这只怕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了吧!可是他才给押起来,二当家就已发了财了,三当家也当了官了,至于四当家,好像变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在门里,究竟有几个是朝廷派来的?有几个是把龙头推进黑狱里的人?谁也不晓得,总之杯弓蛇影。所以谁也不敢再说真话。五当家成了剪除异己的刽子手,七当家则变成龙头最大罪证,她处处指证龙头曾企图染指于她棗谁知道内里文章呢?反正都是一边的话。龙头进去以后,门里便没有人是互相信任的,大家也组合不出一个士气来。   “暗中做了丧心病狂卖友求荣的人,依然在门里春风得意跋扈嚣张,反正说成是他们代表了受屈受欺。不忠不义变成了大仁大义,大好大恶的可以大摇大摆。杀人不见血的更成了反正大侠客。私通外贼的逍遥法外。全忠尽义的被丢在牢里人未死就发了霉,就算出得了来也半残不废,一生前途尽湮灭。大家都嚷着人心思散,事无可为,可都没想过当年有福同享、歃血为盟的时候,大家不是口口声声争着嚷要分忧解劳、生死同心!现在,依我看,就算龙头能活着出来,他们也决不会放过他的。”   叶红等杜小星一口气说完,比较没那么激动的时候,才平静他说:“那确是你们龙头的错。”   “什么?”   杜小星杯里的酒溅了出来。   “他交错朋友了。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个什么样的人。宁愿错吃药,不可误交友棗”他平和地道,“龙头交上这样子的朋友,就算他受受苦,也是免不了的了;只不过,他再苦,他那些朋友还是会认为他们比他更苦,所以他是有苦说不出,诉不得苦。谁叫他当人家的龙头!”   他顿了一顿,再接了一句:“谁教他交了这样子的朋友?”   “可是棗”杜小星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这些日子以来,我千方百计,想进牢里求得一见龙头,都不能如愿。但在多方请托之下,终于拿到了一张龙头写的条子棗”   叶红喜道:“可否予我一阅。”   “我走之前,再给你看。”杜小星沉重地道,“你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你刚才提到,就算人出来以后也半残不废……”叶红精细地问,“这话怎说?”   “就算龙头能够平安,便也未必无事,好端端的一个人,万一沾上了些什么滔天大罪,日后谁信得过他?除非他真的投敌去吧,不然大家待他,只怕仍是避之则吉。”杜小星消沉地说:“我曾四处打探龙头的消息。我想起新四大名捕押龙头是经礼桥往刑狱那儿去的,务必经过‘临风快意楼’,而且,‘临风快意楼’是东乐里一带最高的楼子,所以我上去打听……结果,从一位吹笛子的人口里知道,谈、何、容、易还没把龙头押进衙里。就在他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形下重创了他……看来,伤势还是挺严重的,他们得要架着他才能走。他们就像拖一只断了腿的狗一般拖着走棗”   简单忍无可忍,怒叱了一声:“可耻!”   单简一按剑柄:“我们棗”   叶红疾抬目,目光如电,“我们?我们怎样?!”   单简铁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大不了劫狱棗”   “荒唐!”叶红叱道:“万一救不出来怎么办?!岂不是害了龚侠怀,枉送性命!”   “万一救得出来呢?总比在这儿谈谈说说,无补干事的好!”单简气晕了头,谁的话也不听了,“我们宁可为英雄战死沙场,不可任由好汉屈死狱中!公子要是不便,这事由我们来办就可棗生死由命,决不牵连!”   简单觉得单简说得未免太冲,连忙叱道:“师弟棗”   叶红却是眼睛一亮,说:“好!那你先忍一忍,我会再去想办法,要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咱们就说不准会走这一步。”然后他脸色一沉,“这种事,你去得我去得,你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把你家公子踢出行动之外!八尺门的当家们现在是有福自享,有难独当,咱们可不是,你别搞糊涂了!”   单简赧无地容,眼睛却发了亮,正想说些什么,杜小星已激动得两颊充了血:“叶公子,有这种事,别忘了叫小星一道,别忘了等小星回来!”   叶红倒有隐忧,“你去大孤山请赵伤回来……你能保证赵伤就不是跟八尺门里那几位当家一样的明哲保身,拿准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敬谢不敏呢?搞不好,还会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杜小星忽然叹了一口气。   “就算赵八当家不一定会救龙头,但总不能不试一试。”杜小星坚毅地道,“正如我这些天来,流连八尺门外,不是不知道他们根本已弃信背义,而是总是巴望他们有人会回心转意,做做好事……现在,我已死心,但我不相信八尺门里的人都如此绝情绝义。我还是要到大孤山跑一趟。”“明知山有虎,”叶红用一双闪亮的眼闪亮地望着眼前这个樵悴落拓的汉子,“偏向虎山行?”“以前,我听龙头说过:我们八尺门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在这横流俗世里激浊扬清,舍我其谁,要有以一人敌一国的气派!”杜小星举起了杯,神情像是拔出了他的剑。“现在八尺门里还有的是好汉,而我杜小星也还没死。”“好!”单简上前一步,左手提壶,右手持杯,斟满了一杯酒,举向杜小星,“我敬你一杯。”   叶红一震,道:“这小王八蛋是从来不喝酒的。”   杜小星和单简一饮而尽,两人把酒杯一掷,落地碎成百片。杜小星说:“我一定,回来!”   7 请背弃我!   叶红看着他们两人,冷静得接近冷酷他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杜小星还没有完全习惯那火的热气,其实他的酒意已冲上了他的豪气,意气间交迸出星花灿烂。他斜着眼看着叶红。他好久没那么痛快过了。   “如果龚侠怀正如当家们所说的那种人,而他也真的犯了事的话,”时红一字一句一清二楚地问,“你还会不会冒死救他?”   杜小星一楞。然后笑了。炉子烧得火旺,木花自壶嘴迸射出来,溅在炉子上,一滴就滋地一响。   “告诉你一件事,就算龙头是这种人,我也一样要救他……”他喷着心怀的酒气和胆气,“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红看着他。他知道杜小星不是在说醉话。   “我跟龙头,很少见面,很少说话。我认识他时,已经迟了,诡丽八尺门己名满天下。有一回,临安府派出来的镇边大将军刘马金声,押送三十万银子的军饷北上,在老城西十三里外的螺狮峡一带中伏,马将军当时身亡,押军饷的官兵也无一幸免,劫匪得手后即逃出螺狮峡。   那时,‘断发大将军’宋二醒就驻札在那儿附近,立即派军队过去围堵,而宋将军跟龚龙头交情非同泛泛,是以龙头也跟我们一同出动,围剿劫匪。可是说也奇怪,我们已算到得极速,但只见箱子、匣子,打翻一地,人死马卧,就是贼人不见,饷银也不见了。”   杜小星说到这儿,又仰脖子干了一杯,“这件案子,叶公子也听说过吧!”“这是件惊动天下的大案:奇的是,贼人劫走了军饷,整整三十万两,就算身手再高,也不可能带着这么重的银子,顷刻间便消失无踪的。”   简单对这件案子也记忆犹新,立即接腔,“听说,破这件案子,的确不容易,听说,到头来,还是给八尺门里一个……好像是给一名新进弟子勘破了。”   “那个人就是我!”杜小星喜孜孜地道。“凭着宋二将军的交谊,还有事关三十万两军饷,非同小可。我们及时围堵了两头的通道,几乎把土地都刮了一层皮,但既搜不到人,也查不到银子。若说劫匪是道上的高手,杀了人就逃,或许还有人能办得到,但若带着银子一起跑,就绝不可能,因为我们大队人马,几乎是马上赶到的。我们掘土潜潭,都不见有那军饷,三十万两银子,就像在空中消失了。我们沿途布下站哨,都说没有可疑人等。我们也查过驴马的蹄印,要是驮着这么重的银两,蹄痕必深,但也没有这种迹象……”   “这可怪了,”简单也帮着想,“会不会是贼人化整为零,藏匿在附近乡镇,再潜运出去……?”“那儿一带,一边是峭壁,一边尽是泥淖,只有一条南北通道,两头都给我们堵住了。高手若硬自峭壁翻越过去,未必不可,但决不可能背着三十万两银子翻山越岭。如果沉于泥淖,则日后他们自己也一样无法打捞,因为那一带的泥潭是深而无底,暗流旋动,就算把银子沉了下去,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不知道卷到哪儿去了。”   “三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贼人既然布局周密,就不会做这种煮鹤焚琴的傻事。何况,还有一位未完全断气的官兵,亲眼看到拦路的贼人武功很高,但只有那么三、四人。”杜小星酒虽上了头,但说话仍有条不素,“龙头请几位当家分成几个小队,日夜搜寻,都找不出一点头绪来,上面又催得紧,说要是没有交代,“就要砍了宋将军。”   简单冷笑:“上面就晓得催人砍人,也不体恤做事人的苦处。”   叶红问:“后来是怎样搜着的呢?”   “其实到头来根本没找着。”   “哦?”   “那段寻索的月子里,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想杀他的老婆,就把一个楞子骗进了他老婆的房子里,然后他大叫捉好,拿着斧头就把一对男女砍了。这其实是我小时候发生在乡间的一件真事。我做了这个梦,是梦到从前的事。这使我灵机一动。”杜小星兴致勃勃他说:“我认为箱子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简单一皱眉,一时不能接受:“什么?!”   “我把这看法跟二当家和四当家说了,他们开始只认为我太过无稽,把我斥退。后来,发现遭劫的现场确有些不合当地土质的碎石块,这一下疑窦顿生,禀报龙头。龙头即行明查暗访,面禀宋将军,宋将军返京追查到底,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户部司责的贪污渎职,敛散移用了一大批白银,却遇上战情紧急,要急运上军饷,一时无法填补,只好出此下策。明作把军饷运交,但在未抵交接受官员之前,先着人拦路劫杀,好教死无对证。其实,箱子里根本只是石头,为它却死了这许多人。”杜小星忽生感叹,“到底还是家贼难防。”   “好厉害。”简单前歆羡地道:“这案子其实可以说是你一手侦破的。”   “哪里,我只是提供了疑点。”杜小星忿忿他说,“可是,二当家和四当家都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点子,完全占了功,一字都不提我。”   “哦?”   “不过,后来,这件事,还是给龙头查出来了。他当我面前微责朱二当家和夏四当家:‘你们怎可占弟子的功!他今天虽是我们门里的弟子,我们更不能因熟络而薄待自己人。我们一向惯于对外客气礼貌,但总是会欺负身边的人。要是这样,谁愿意跟你是自己人!有本领,就到外面去,别欺压到自己人头上来。弟子们有功,我们表扬还来不及,应该多勉励他们继续发挥,怎可占了他们的功绩!杜小星今天也许只是个小角色,但难保他日他在江湖上不能一展身手,比你我都更出色!’他又教我若有官府的人向我问起,何以想到这破案之法,我便说是得菩萨托梦,所以才触发这个奇想,没想到却破了案。龙头告诉我:只要把破案的缘由推给神明托梦,那么,便不占功,就不会引起官场上一直破不了此案的人之妒忌,而也比较顺理成章和心甘情愿的犒赏我。结果,我就因为这件事而给朝廷赐予了几亩田呢!”杜小星转述这段话的时候,眼都红了,声音也便咽了,“你知道吗?就是他对当家们的这段话,我在场听着,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让龚大侠失望,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龙头的。”   说着,他把酒又一口干尽。   三人良久不语。   外面传来风号雪泣之声。   叶红半晌才自语他说:“要是宋二将军不曾战死,今天龚侠怀有难,他也不会闲着的。不过,为了侦破这一桩案子,他们在户部也得罪不少大官了吧?宋二醒被派往灭金之战为前锋,只怕未必无因。内有佞臣,外有恶战,国家精英,早就元气大伤,所余无几了。”   忽听单简语音含混他说:“好,好酒。”咕咯一声,栽倒下去。   原来他真的不胜酒力,喝一杯就倒。   “我这番话,是要回答你那一句问话的。”杜小星惨笑道,“你现在可明白了。”   “明白了。”叶红正色道,“但我仍不明白,为何你弯远道去找赵伤八当家,而不先去请援严笑花?”   杜小星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像星星。   寒星。   他眨了眨眼睛。   就像星光闪。   “你真的想知道?”   “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   “好。”我告诉你。严笑花,一听龙头被捕,她第二天就结束‘春雨楼’,这几天已准备好办喜事棗”   “喜事?”   “她要嫁人了。”   “嫁人?”   “嫁给平江提刑司,陆倔武。”   “哦?!”   这一次叶红“哦”得最惊疑。   大家又静了下来。   只有柴火在响,劈劈啪啪,像一个暴躁的人在弹着指甲。   “所以,”杜小星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简单已搀单简上榻,躺好,这时忙道:“马已备妥,就在门前石柱拴着。是匹好马,脚程快,两、三百里可不必停歇。”   “谢了。”杜小星拱手道,“告辞。”   叶红也站了起来,火光把他瘦小的身子投在墙上成了巨大的跳影。像他这样单薄的身子,就算大吃大喝到五十岁,也都不可能会有小肚子。   “我会怀念这儿的火光……”杜小星觉得热血上冲,哽住了喉,以致他一句话分作了二次才说完,“……还有酒。”   忽见单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伸手握拳上举近唇,吆喝道:“酒?!好酒!咱们再来一杯……”话未说完,“咚”的又软倒了下去,后脑撞在瓷枕上。   简单连忙过去照顾他,但给他呕吐了一身秽物,又好气又好笑。   杜小星本想要说什么,但一颗泪忍不住如断线失足般“拍”地打在粉腻腻的桌面上,声音大得有点令人意外。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易哭就瞧不起我。”杜小星为自己不争气的泪水而懊恼得挣红了脸,“我可不是因怕而哭。我流泪,但我绝不屈服。”   “我、知、道。”叶红有力地道,“就算龚侠怀一生交错了不少朋友,但他还有你,便是心无憾了。”   “不,我不是龙头的朋友,我只是他的弟子。”杜小星坚定而悲切地道,“我是他的弟子,我以此为荣!”   他哽咽着,为了不想让叶红等人再看到他流泪,他匆匆把一张纸条塞入叶红手里就走。   他走到门槛前,说了一句:“这就是龙头在牢里递出来的条子。”语音扭曲得就像吞进了一把刀子。他再也没有回头。   叶红借着火光,打开那张对折的纸张。那张纸折纹都是极深刻的,可见曾经多次展读,但又每次都再为珍惜保藏。纸很薄,从指尖传过来的感觉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去。上面只有四个字:   请背弃我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划破了雪夜的宁谧。想必是杜小星已踏上他的征程了。叶红小心地折起了纸条,慎重地摆入怀里。龚侠怀,我们失之交臂,是我的不对殁在牢里,受了什么苦,有多少委屈,我们不知道,你也一字都不提。你大概已知道情形不妙了吧,你怕连累门里兄弟,所以在唯一可以递出来的字条里,也只要他们立即背弃你。也许,你还为了他们,把一切罪名都认了,并且都揽在自己身上。这里面有多少折磨,我们不晓得。可是,在你的字条送出来之前,他们已一早背弃你了,用不着等你来吩咐。在他们而言,朋友,是拿出来卖的。不过,你还是有朋友的。正义,一向是江湖上最寂寞的名字,但也最耐得起寂寞。你放心,你的刀就是武林中的千个太阳,但我的拳也是用清凤和激情做的。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朋友不是拿来用的话拿来做什么?现在你落难,就该用我了。龚侠怀,你忍着,你等着,我叶红一定会设法救你出来的。一切,我都豁出去了。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在这时候还念念不忘怕连累朋友,我就让你知道,也让八尺门那干不是王八而是王八蛋的家伙知道什么才叫做朋友!龚侠怀,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但你是挺着,你撑着啊……   耳畔,传来榻上的对话。单简仍醉得呼七八啦的。简单劝他:“你不会喝酒,学人喝什么!”单简含糊地道,“单身汉还能怎样?喝醉了,跳床自睡!”说罢一把揪住简单:“遇上这样一条好汉,你能不醉,!”简单笑着拨开他,叹息着说:“要醉何必一定要饮酒?”……   叶红推开了这客店的门,遍地白夜,月光如雪。一行蹄印,自西而去。他听见银杏树下有一窝兔子在寝息着。他闻到有户人家正在煮麻葛的味道。他感觉到就在同一座城里,同一个子夜里,龚侠怀虽然受着苦但仍活着。他的眼睛不好。但他听得见、闻得到、感觉得份外深明。     第六章 好汉只问有情无     1.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这时节,正是立春后的雨季,黄历上叫做“雨水”。   雨下着的时候,叶红便有微愁。   每当天灰蒙蒙、下着雨的时候,他便开始了心里的不安,负着手踱着方步。千百点雨散飞了开来,时常使他善感成千百种不安。   石暮题那儿捎来了消息。   “俗人”果然有“俗人”的办法——而且俗人办事实际,讲求效率,不事空泛。   而且俗人多半都是很有“门路”。   石暮题便是替他找到了一条“门路”。   他客叶红在赵肃我面前说话。赵肃我原是县吏出身,跟石暮题一样,一个任职观察、一个原属孔目;两人唇齿相依,拘集检案,合作无间,彼此都有欠情,也有交情。而今石暮题收了叶红所赠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功架便做到十足,赵肃我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我不是不替龚大侠开脱。我也一向都仰慕龚大侠的为人。只是,这是由刑部押下的海捕文书,先后有提刑陆屈武陆大官人、府尹于善余于大人、经略相公沈清濂签发批下,我不敢不照着办、严着看。”   于是石暮题受人厚礼、替人奔命,去拜晤了陆倔武。   陆倔武听了只皱着眉、铁着脸,反问:“是谁着你来的?”   能够使动执吏石暮题,自然非同寻常,陆倔武一句活便问到了正题。   石暮题婉转但照实的说了。   陆倔武知是叶红,便一味叹气,眉头一直未展过。   “叶公子说:大人跟龚侠怀交情非浅,这件事,旁的人还真不敢惊动,只请大人主持公道。”   陆倔武的口答是:“这件事我自是晓得了。只是由来曲折,不宜贸然行事。你去转告叶红公子,稍安毋躁,静候时机便是。”   石暮题念是有了陆倔武的活,便欢天喜地的离去,又去刑房叫赵肃我开发印信官文,准他探监。赵肃我据悉有陆倔武的语言,也不为难,立行文书只呈府尹签批。不料,一向处事随和的于善余却把此案搁置,不肯签发。   石暮题这倒不明白了,便欲求见于善余,但却遭推搪,借故不见。   石暮题只进行到这关节上,便卡住了,只好一五一十相告叶红。   叶红一面早已着人去打听龚侠怀在牢中的状况,一面花银子在各管营、差拨、牌头、牢头、孔目、节级全打点好了。既听石暮题说原由,暗自作出盘算,即着小厮备好雨具,亲访哈广情。   他才叫了一声“哈七哥”,哈广情便知晓他的来意了。   “我就等你来。”他说,“这件事有了点眉目。”   叶红很有些感动。至少,大家都当他是朋友、他着人去办的事,他们都办得落力,就当作自己的事一样。   “龚侠怀的事我去打听了:他的案子的确是沈清濂签批公文。罪状是‘妖言惑众,通敌卖国’,递传平江知尹于善余,由于善余下令缉捕使臣坠厅押下文书,并着陆倔武叠成文案,派出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名孔目捕役,杖限缉拿龚侠怀。”哈广情的情面够、消息广,他打听的事一向比别人快、比别人准、也比别人可信。”你可听出了些什么问题?”   叶红即道:“三个。”   哈广情道:“你问吧。我知道的,一定说;你不问,我反而不便说。”   叶红说:“第一,要办龚侠怀的理由是:‘通敌卖国,妖言惑众’,证据何在?”   哈广情道:“听说这是他们里的人首告上去的。可是,他们着要整治一个人,自然会找到罪名、找到首告,你连不告都不可以。”   叶红沉吟了半晌,又问:“沈清濂是经略相公兼任安抚使,刑狱缉捕之事,一向甚少过问,怎么龚侠怀的案子的卷宗决断,都由他来主理?”   哈广情说:“准都知道沈清濂是当今宰相史弥远的心腹,也是‘三水一流’嫡系人马的头领。这件案子的罪名既是‘通敌卖国,妖言惑众’,那么,少不免是开罪了史相爷或是朝里得令的人,才会找这种‘一击致命、无人敢救、杀人不见血’的罪名来诬陷他。问题是:要这是八尺门里子弟或江湖上的人为了争权夺位而诬陷龚侠怀,那么,上边的爷们只是给触怒了,受小人挑拨,要产办他,这结犹未必不可解。要这本就是从上面交代下来,或志在必杀,要剪除龚侠怀这血烈汉子、心腹大患,那就可不易救了。这事是不是棘手,就得看是上而下还是从下而上这一关节上。”   时红又沉思了一阵,才道:“要拿龚侠怀,怎么会出动‘谈、何、容、易’这四个人?”   哈广情道,“谁也知道这四人是史相爷派遣此地的节级,官位不高,面于可大。像龚大侠这种人物,别的公人可真不敢拿他、也拿不下手。谈、何、容、易跟龚侠怀向来都有点交情,由他们来下手:龚侠怀比较不防着。”   叶红冷笑道:“我听说他们一拿着他,就下毒手。”   哈广情稍微诧异,目光闪动,“你这事是听谁说的?可有证据否?”   叶红慎重地道:“只是听说,尚无实证。”   “若真有凭据,证实是他们下的手,或可请准龚侠怀签保就医,倒好办事。你不妨设法去查一查。”哈广情沉重的说,“我倒听说龚侠怀两手一足俱废,押在死囚牢子里:要是谈何容易一上来就下手,恐怕呈告上去是诬陷一事,跟他们不无关系。这几人,说惹绝不好惹,价位不高不低,偏就是塞在这一线天的窄道中,谁也不易过得。”   叶红动容地道,“你着人去看了龚侠怀?”   哈广情点头。   叶红急问:“他怎么了?”   哈广情仍是不语。   叶红反而冷了下来,“无论是什么情形,都请哈公直言便可。不能说的我不勉强,不能救的我也认命。”   哈广情道:“倒不勉强,也无不便,只是,我派了几个得力的去探勘,回来言语都不一样,我也分辨不出个谁真谁假。”   叶红长吸一口气,徐徐的道:“那就请七哥真假都说,”   哈广情道:“有的人说,龚侠怀经不住严刑拷打,已死在牢中了。”   叶红吃了一惊。   “也有人说,龚侠怀在天牢里,给掠拷得不复人形,但他凛然不屈。”哈广情道,“但也有人传:龚侠怀一进了牢,就知道自己完了,他什么都招了,该跪的跪,该叩的叩,甚至哭着求饶,另一说是他自杀三次,均求死不能。”   叶红寒笑道:“这算什么?抓了人还不够,还要放出沉言去辱杀他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一落到那些宵小之徒手里,就不拿作人办。他们要你认什么,你不认,只有受着非人能忍之苦,而且,还会牵累亲友家人,总之,你最心疼什么,他们便会让你更心痛。就算你认,也还不行,你得要自我诬捏,自行创述出比他们所叫你认更多的罪孽,他们才会满意。如果你犯的是通敌之罪,那么,就连你在当小少爷的时候曾用手抹了奶嬷嬷胸口一把的事,也得记录在案,变成德行不检,罪加一等。你没坐过牢,你下明白;“哈广情笑得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我进去过,这对腿子都没了,我的经验比你丰富。”   “是的,”叶红肃然同时也忿然的道,“可是他们不能这样折辱好汉”   “他们不辱杀好汉,还杀什么?难道叫他们真个到沙场杀敌不成!好汉在战阵上除敌平寇:出生入死,回到家邦来却一个个在他们手里被治个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叫‘天下无敌!’哈哈!”哈广情干笑了两声,摊了摊手,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一项消息是真,哪一项消息是假。我只知道,我再探索下去,派出去的人就受到了警告:再要是不放手,我们就得付出代价。”   “我不放手!”叶叶红坚决地道。   “可是我还想保有两只手,所以我要放手了。”哈广情道:“不过,事情绝不能算大糟,所以,我还是去找了于善余。”   “于善余?他……”叶红道,“他不是根少见访客的吗?哈七哥你真有办法!”   “因为我不是客。当年……我还有一双腿可以上天入地满城蹓的时候,曾力荐过他,当过提辖。”哈广情苦笑道:“今日我有事情他,他也不得不应一应景、答一答情。”   叶红恍然道:“这就当然了。七哥是他恩公,别人请他,他可以不管:哈公有请,怎轮到他不理!”   “这就错了”。哈广情平静地道:“你可别一声七哥一声哈公的了,贤弟,我长你几岁,所以可装腔作势说几句胡扯话。你欠别人恩情,不应不还;但别人欠你的恩义,你最好做了就忘,一笔勾销,这年头,这时势,忘恩忘义的小人最易当权得势,你若是有恃无恐、挟恩自重,很容易反招来了恩将仇报、反目成仇,不可不慎,万勿轻忽。”   叶红情知哈广情语气虽厉,但却是出自肺腑的忠言,便敛容道:“是,我记住了。却不知于大人对龚大侠的事怎么个说法?”   哈广情见他最关切的还是这件事,忍不住又问:“龚侠怀跟你是亲?”   “非亲。”   “有故?”   “非故。”   “你欠了他的情?”   “非也。我跟他只两面之缘,还输了他一刀。”   “你这人……”哈广情忍不住道,“心肠太热!”   “我这人就坏在这里,只要不平不忿、就不得不理;”叶红笑说。“哈七哥跟我真实也非深交,只一起作战过,之后就没有常聚了,但今天却为了我相托的事,如此落力奔走,岂也不是一样的心头义烈、一身侠骨!”   “这倒不然,”哈广情拈着几络黄须,狡诈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不遗余力的打探这件案子么?”   “愿闻其详,”叶红恭声遭,“恭聆教益。”   “你这就是故意客我的气了。我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私心盘算过:叶红为了龚侠怀的事可以这样鞠躬尽瘁,要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万一有一天我这个哈老头儿遇上什么事……想必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吧。”哈广情道:“这样说来,让你今日先欠我一个情,倒便宜了日后的我。”叶红知道哈广情说活,喜欢玩世不恭:屡作虐语,自嘲嘲人,但言谈里暗含机锋、自有机抒,只陪笑道:“七哥的为人,我有不知晓的么!你帮了人,还说这些损自己的话哪!”   哈广情这才正色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平生最恨人前哈哈哈、背后杀杀杀的人。年纪愈大,愈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不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交,而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朋友难得一见,谁都不敢用心和真心去交友,人人防着,自然交不到好友。”   他正色的时候脸上反而出现了一种近乎滑稽的神情。叶红想,会下会是当年他受刑太苦,致使他的脸部表情大都反常了起来呢?”   “我曾给人出卖,才在杨安儿一役里遭擒,弄得个半残不废的,回到大宋的国土上,却是给人当作狗,要不是一双腿子已废,刑狱之苦,在所难免。”哈广情又回复他的无所谓、笑嘻嘻的态度,“所以对这件事,我特别关心。那天我劝你不要管,然而,我自己也管了。不过,果然不好管。我一插手,刑部的人已盯着我了。他们还着人来问我,你管这些干什么?!我给他们回答:上下,我求的也不过在死后多几个人在我灵前诚心诚意的上香追悼而已!”   叶红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脸色可难看着?”   哈广情笑着:“他们这一类人脸色一向都不好看。特别对你好看的时候你才遭殃!”   两人笑着感叹了一会,哈广情才说:“我请于善余帮这个忙,他说,“其实你别急,已经有人在打点这件事了,只是现在还未定案,龚氏吉凶,尚未可卜而已!我就问他:究竟是哪一路人马,如此义助龚侠怀?他说:哪一方面的人,我不便说,万一事不成还牵累了人,自已更不愿意;再说,再密的嘴也是有疏隙的。我当下也不多问,先把饮冰上人精心泡制的“梅栖”泡上两盅,待他喝得高兴时,就送上朱古泥用‘纵刀横斧’刻的棋盘。于善余就跟我下了五盘,自然是他胜了三盘,这一开怀之下,再加那么一高兴,就说了许多他刚才还不肯说的话……”   叶红忍不住问:“饮冰上人怎舍得把他自己图着自茗的‘梅栖’茶叶送给知府呢?朱古泥怎会?……?”   “饮冰这老热肠的听说你要教龚侠怀,便自过来问我他能帮什么,我就叫他把茶叶送我两把就行了。”哈广情抚捻着参差不齐的黄须,“至于‘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听薛慕桥说龚侠怀身陷险地,他正想攀这个交情,化解以前的恩怨,所以也献出他的宝贝棋盘——或许,这是他向人表白:他并没有加害龚侠怀;至少,他跟龚大侠虽有怨隙,但并无落井下石。”   叶红忽然觉得:人生总是要在最后关头、生死关头,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   他希望龚侠怀能够早日出来,看到这一切、面对这一切:他是众叛亲离,但也相知天下。   “于善余怎么说?”   “于善余说:现在谋救龚侠怀的,至少有三方面的人马。”   “三路人马?”   “对,其中一方面,就是你。”哈广情说,“你全力谋救龚侠怀的事,上至名公巨卿,下至贩大走卒,无有不知,有的为你翘拇指喝一声彩,有的正为你捏一把汗。”   “另外两批人马是什么来路?”   “都是官面上的人。”   “哦?”这讯息使叶红错愕不已。   “一路是以陆虚舟为首的人。”   “陆虚舟?!”   “对。这一类‘叛国’的案子,通常都由陆倔武来办。由陆虚舟来审,由任困之来决。他们三人一起定刑,号称‘三司会审’,对大案子有生死一言之魄力。”   “陆虚舟他怎么会营救龚大侠呢?这狱不是在要办龚侠怀之时已如同定刑罪了吗?”   “大宋朝廷,官官相护,既要办人,就决不会让他开解罪名,否则威信何在?话虽如此,实情如此,但于府尹的确是跟我说,陆虚舟暗里护着意维护龚侠怀,他也颇觉讶异。”   “还有一路人马呢?”   “陆倔武。”   “他?”叶红倒不觉奇,毕竟,自己已委托石暮题去限陆倔武说项,看来,陆倔武可真的买这个帐。   “据说是他最先为龚侠怀开脱,把招稿卷宗都改轻了,就是他的意思。”哈广情说,“他比你老哥还先行一步呢,要不然,龚侠怀说不定已折在狱中了。”   叶红大诧。   ——也就是说,陆倔武在还没见过石暮题之前,已着手周全龚侠怀了。可是陆倔武不就是签限拘拿龚侠怀的人吗?怎么会是他?!而且还早就私里照管龚侠怀,这倒是令人意外。   “所以现在有利的情势是……”哈广情道:“只要让龚大侠早些临判决审,三司中有两位是会为他开脱的:只要不定死罪,就求个刺配押解,这就好办了。龚大侠在江湖上有的是朋友,下会让他在路上吃苦的;万一逼急了,就凭他的武艺——就算他的武功内力都给废了,还有武林同道在,哪有让他忍欺受枷的!”   叶红憬然道:“看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并不是要趁龚案未审定前设法保释他出来,而是须使龚案早日升厅决审定刑,以俾恶毒小人不能在牢中加害龚大侠。”   “便是。”   “谢谢指点。”   “指点谈下上。你须知岳飞平生功绩得以表扬:追封,也只能在秦桧死后。其实,迫害和冤屈一旦发生,并不是不可力挽的。假如,每个读书、练武、有良知的人,都像你一样,只要有肩膀,有胆识,有什么顶不过去的、扛不下来的?!一个人顶不住、扛不起,就大家齐心的顶、一起的扛。可惜的是,一到关头,多数人还是摇尾乞怜、卖友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去了。”哈广情叹息如落叶,“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种事,已多不胜数,再多一个龚侠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大家都下说话、不想说话、不敢说话,到时候,举国上下、不是都成了哑巴,就是只剩下了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人在说话了。”   叶红听得一股豪气上冲,好像患了一种淋不熄的病。   “另外,我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早些审决总比延审的好,”哈广情满腔隐忧,“因为……”   叶红直问:“为什么?”   哈广情道:“因为严笑花。”   “春雨楼头,”叶红诧道:“——严笑花?她干什么?她干了什么?”   “他,跟陆倔武的好事近了。”   哈广情捻着须肖眯着眼道:“试想,如果你是陆倔武,你会在这时候把天大的一个情敌放出来吗?”   “这妇人!”   叶红忿忿地啐了一句。   所以,此事宜急不宜迟。他们既已揖捕跟拿下了龚侠怀,绝不会轻易就放虎归山的。与其徒劳无功的营救龚大侠,不如在这有利情势下让他早日受审,把罪刑减到最轻,一旦押解,才设法开释他。”哈广情拍了拍叶红的肩膊,语重心长的道:“老弟,我能尽之力,也仅此而已。”   “哈公,”叶红诚挚地道:“叶某感同身受。”   “这件事睿或许会有些挫折,”哈广情眼里闪着洞透人情的光芒,但他的眼神却像一只忧郁的狗。   “不过,龚大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遇挫不折,遇悲不伤’——是以遇到挫折,也不要怀忧丧志。现在不管牢里牢外的人,在这乱世里,其实都只是相隔一线:豺狼满街,小人遍地,咱们只有拿龚侠怀这八个字来共勉之;他得要自己在黑牢里撑着,咱们则在牢外为他拼着。”   “其实,坐牢也没什么大不了。岁月悠悠,你只要放得开,暂且任自己毫无作为,自行修身养性,也就过去了……”哈广情想到过去自己的遭遇,感慨地道:“怕只怕遭宵小之徒的凌辱,教你宁可痛快死去,也不忍屏求存,人活着比畜牲都不如恐怕就不如不活了……外边又下雨了吧?”   “下雨了。”叶红的回答,夹着一声没头没尾的浩叹,融入在这弥天漫地的雨丝里,就像一支无头无尾的谱。也许,牢外和窗外都是一样的在下着雨吧?就算是寂寞和怨酸,都没有再倾吐的必要了吧?在为愁雨里,没有了剧情,只有一大堆心情。   叶红在雨歇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要去找严笑花。   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同时江湖沦落人,就算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该雪上加霜。   ——曾是相儒以沫的江湖爱侣,纵不能患难时相爱,也不该在遇危时相害!   他决定要“会一会”严笑花。   他却设想到这一“会”却“会”出许多情节来。   榉场⑺馈⒆挝叶疾慌?   惊蛰那一天,“星星”、“月亮”、”太阳”全部聚在一起。   不止他们三个,还来了一大堆人。   其中连武林名宿:“融骨先生”、“销魂头陀”都到了;绿林名家:“饮露真人”、“餐风长老”也来了:还有黑道上的硬把子“流云一刀斩”傅三两、“踏雪无痕”巴勒马这几人全都来了“半天吊”的怪屋里。   他们在骂人。   骂一个人。   宋嫂。   宋嫂来了。   宋嫂向大家抱拳、唱喏、见礼。   “诸位,谢了。”   融骨先生冷笑道:“谢什么,我们来,又不是要你谢。”   销魂头陀道:“我们要听的那一声谢,要龚大侠亲口说的才有意思。”   “赫!老娘也才不是谢你们,人都没救出来,你们值什么我来谢?!宋嫂道,“我是谢谢你们来等我。我在打探一些事:迟到了。”   巴勒马大嘴巴一张,哗啦啦地道,“我等你干鸟!我们都在等时候下手。”   “大击大利”苏看羊刚巧走进来,没听前言,只听后面两个字,眉头一皱,道:“下手?”   傅三两道:“下手救龚大侠。”   苏看羊眼露喜色:“时机到了么?”   傅三两说,“还不知道。今天聚合了大伙儿,就是要研判一下:该不该下手?能不能下手?如何下手?从何下手?在哪里下手?什么时候下手?由谁下手?”   牛满江躁烈地道:“没什么该不该、能不能的!咱们一群人就杀进天牢去,看谁能奈得了咱们的何!”   “你道官府牢里没有能人么!”餐风长老白眉一展,低叱道,“就算教你来去自如,他们不会先一刀砍了龚大侠么?要是龚大侠受了些险伤,我们这叫做救他?这可不是客人么?唏!”   牛满江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包袱般的驼峰起伏不已。   饮露真人一捋黑髯,目露神光地道:“我看大家还是别闹了,把探得的消息跟大家说个分明,再行定夺。”   巴勒马咕哝道:“这牢是劫定了,还定什么鸟厮个夺的!”   钟夫人不欲节外生枝,先说话了:“依我看,要救龚大侠自是越快越好。”   销魂头陀道:“听你的意思,是片到都迟不得么!”   钟夫人一脸冷俏的杀气,“当今皇帝不管事,只会装神弄鬼,亲呢奸佞。而今小人,到处横行,正是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倒楣的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一入大牢,节级、牢子、差拨、什么猪没屁眼的狱中小吏,都要抽一把油水、剥一层皮,你看前边进去的几个无端平白扣上‘卖国赋’的‘钦犯’,给掠拷酷刑,什么‘械’、‘镣’、‘棍’‘捶楚’、‘饶犁耳’、‘烧车杠’、‘霹雳车’、‘瓷’、‘刻肢体’、‘求即死’、‘失魂胆’、‘定百脉’、‘突地吼’、‘喘不得’、‘求破家’,啥名堂都有,还有些好听的名字呢!什么‘凤晒翅’、‘驴驹拔撅’、‘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的,全都是教人生不能、死不得,痛苦得巴不得吃掉自己的酷刑!那几个名巨大将,有的给上头叫狱吏割断其首。肢解埋尸;有的用沙囊压身,有的用铁钉贯耳,有的十指俱断,呼天修地,血肉溃烂,婉转求死尚不可得,所以江湖中人,宁可拒捕战死,都不愿平白折在那里。龚大陕待在那儿,还有什么可活的!要救人,得即刻救;否则,救出来都活不了。”   傅三两附和道:“对,我也听闻龚大侠不妙了。”   宋嫂急问:“怎么了?”   傅三两一向钟意宋嫂,给他一问,心里一急,反而噎住了,不知从何说起。   钟夫人道:“你把听到的说来听听。”   傅三两有点支吾地道:“我听从里面出来的人说:龚大侠给狱吏、牢子用刑之后,已脸额焦烂,双膝之下筋骨尽脱……”   宋嫂“刷”地拔刀,恨极了,挥刀霍霍惊出几道锐啸。众人都只觉眼里心头一阵急寒。   苏看羊道:“知道大伙要去救龚大侠,我也着人去打听了。”   钟夫人道:“怎么样?”   苏看羊叹了一口气:“听说狱吏受人吩咐,对龚大侠用重刑,晨入暮出,一日三限,本来还要用灰蠹水浸脱剥皮、刮出肚肠的,但龚侠怀已神智崩溃,吃屎舔鞋,叩首求饶,上头听说了,反而不想太快结束他的性命——”   忽尔宋嫂一刀斫来,苏看羊缩头得快,否则真的没了半片头壳,顿时吓得战指躁足大骂:“兀那婆娘,我好意来助你们,你却来暗算我!”   宋嫂正气得发昏上第十一章 ,只浑刀怒骂:“干隔涝汉子的!你侮辱龚大侠,我杀你十六刀也活该!”   两人便要打骂起来,融骨先生嘻嘻一笑道:“苏世兄,倒言过其甚了。我倒听说龚大侠在狱中待遇尚佳,他一切都忍辱偷生,但就是在大关节上不移寸步。”   饮露真人接道:“我却恻闻他受到酷刑,但凛然不屈,仍是一派高手风范,连动刑的狱吏都给他的气派所慑服。”   宋嫂这才平静了些。岂料销魂头陀却说:“那有这种事,用刑的人,还怕劳什子气派的人:受刑的人,还能神色不变,那就不叫苦刑子。”宋嫂一听,又要发作。   阴盛男忽道:“我从混进牢里再出来的同道口中知道,龚大侠被关的确切所在。”   餐风长老目光闪动:“确实么!万勿有误,否则一切都得功败垂成。”   阴盛男道:“我还特请‘踏雪无恨’巴兄去探地虚实了。”   那个像一座铁塔般的汉子巴勒马,却是在场中轻功修为最高者,“是啊”,他诞着嘴也涎着脸,说话就像一头牛在喘气一样,“绝对不会有错。”   宋嫂说:“那我们杀进牢里救人去。”   餐风长老道:“但我俩探得一桩情报。”   饮露真人接道:“龚侠怀大概在清明前后就要押审了。”   餐风长老道:“他们要把龚大侠自府狱里押送点视听,再自点视厅押解至县衙附厅提审,必得经过羊棚桥和二嫂亭……”   钟夫人叫道:“对!这才是好下手的地方!”   宋嫂则不以为然:“劫囚这回事,没有易为的。他们要押龙头受审,必定召集四方狗腿子,全力防范,反而难以得手。还是夜劫天牢,出奇不意,倒可攻其无备。怕死的、怕事的,最好现在就撤手,不要一边贪便宜一边上阵来。”   钟夫人则是另一个想法:“你带一伙人去攻打牢狱,以弱攻坚,对方只要稳守,拖住战局,以待增援,咱们就只有撒手溜脚,落得个打草惊蛇。还是莫如拦途截劫的好!麻烦、死、坐牢我都不怕,我就怕救不了龚侠怀!”   “大谢姊说的甚是。”单眼挑神枪霍梦姑及时赶到,他一向都是干疮百孔钟夫人的好友。   “霍单眼,你少来捧便!小谢说的才对。”“妖妇”姚铁凝也才来了一阵。他一向都支持宋嫂。   于是,大家都莫衷一是,意见分歧,连餐风长老和饮露真人都开解不了。恰在此时,名重江湖的“跨海飞天”邢中散也飘然而至,提出:“反正龚大侠是一定要救。咱们就定在清明时节行动,至于劫囚之法,还可以再作商议……不妨两取其长、双管齐下!”才平息了大家的辩争。   大家都说:“这件事就不如让邢先生来给我们拿主意。”   邢中散连忙推却:“这,我何德何能、无威无望,怎么可以。我只作一个唱道清路、摇旗呐喊的来躬逢其盛举。这件义举是‘星星、月亮、太阳’发起的,而今当然也由他们来带领大家。……不过,咱们还要等一个人。”   “等人?”   “谁?”   “莫虚洲。”   “‘神通’莫虚洲?”   “他会来么?”   “他一定会来的;”邢中散成竹在胸的说,“这件案子,听说是由刑狱检法陆虚舟定审的。莫虚洲平生最恨陆虚舟,因为很多人误认了他们的名字发音相近,以为是同一人。”   “莫虚洲老爱跟陆虚舟作对,这已不是第一次了;陆虚舟也恨煞了莫虚洲,时常要诬他入罪。而今莫虚洲知有陆虚舟审理的案子,哪有不来搅和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遂磨拳探掌,养精蓄锐,但待清明一至,舍身相救龚侠怀,等得颇为迫不及待。   这时节催人,转眼又到了春分时候。   3.美丽女子的泣   美丽女子有什么令人梦魂牵萦的?   她的颈。   她的肩。   她的风姿。   她的艳容。   还有她忍饿的样子,她倦的样子,她惊喜的钟情,她专注的神情……   以及他的嗔喜。   ……她的泣。   听到这里,叶红心里也在偷笑,这两个年轻人,一定是心头比枝头更春天了。忽然,他就听到简单说:“那你看过的女子中,谁最美?”   单简期期艾艾的,像抚摸一朵花的时候一不小心折断了它,要拿走又不是,接驳回去又不可以,扔下又下舍得的样子。   “怎么,不敢说??”   “是……”   “冰姑娘?”   “才不是呢!冰姑娘虽然美艳人寰,难怪公子对她特别……有心,可是,她比起她来,还是差那么一截,一大截……”   叶红暗骂:这两个小子,不知道自己就在这一大丛山踯躅之后歇息,待内息运转顺畅之后,就要出门去我人,他们竟谈论起冰三家来了,……好家伙,平江府里,还有什么绝色能强得过冰三家的生香活色?   “你说什么这个‘她’,那个‘她’的……哦,我知道了,你说的。莫不就是……”   “你别吵,你别嚷,别嚷嚷,好不好?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她’?”   (单简大概是在点头吧?)   “果真是‘她’!”   (“她”是谁呢?)   “那你呢?”   “我?我什么?”   “你问我,谁最美,我答了,你怎能不答!”   “我问你答,我可没说过我也要回答啊!”   “好哇,你撇赖!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屁!你知道个什么!”   “你喜欢的……也是‘她’!”   “你别胡说!哎,我这哪是‘喜欢’,只不过,我很憎恶‘她’在这关节上竟做出这等让人痛心的事,但‘她’还是……”   “还是……还是什么?”   “‘她’,还绝对是美得惨绝人寰的女子。”   “哦,那么说,冰三家姑娘是美绝人寰,严笑花是美得修绝人寰,究竟谁更美些?”   (哦,原来是严笑花。)   “严笑花美得来更有煞气些。许是世间真正美丽好看的,都带了点邪,就像菩萨像眉心上的一点朱红,多了就变成第三只眼,少了又平凡,就是那么不多不少的一点红,才神了起来。要不,我瞧,严姑娘一笑起来有七种艳八种丽,乍看只迷神,细看则要迷阵。”   (这算什么,我正要去找姓严的这女子!)   “嘿,瞧你这个迷醉的模样儿,我说哪,你现在已陷阵中了——”   “殊,有人来了!”   “啊,是公子,原来公子在这儿!”   “哎呀!这可——”   “怎么?要是知道我在,”叶红晒然现道,“你们就不说这些无聊的话了?”   简单和单简脸红耳赤,巴不得把头藏到袖子里。   叶红也不想令他们太尴尬:“我叫你们去查看严笑花何时才会离开陆倔武的府第,你们查到了没有?”   简单说:“查到了。”   单简道:“严笑花今天下午就会出门。”   “出门?”叶红说,“她要到哪儿去?”   简单说:“她要回‘春雨楼头’。”   叶红奇道,“她回去做什么?”   单简道:“听说她是要回去收拾东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都搬到陆府去。”   叶红冷笑:“从今她就下会再回去了吧?”   简单没有口答。   他不知怎么回答好。   虽然他也是这样想:燕子在别家檐上找到更好的筑巢所在,只怕再也不会恋栈旧地了。   单简也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他知道公子很仇视严笑花。   他们本来也很敌视这个女子:可就不知为舍,一见着她就觉得她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就算她是错的,那也是错得很对,至少错得很理屈气壮。   “好!”叶红断然地道:“我今天就要会一会这个女子。”   然后他吩咐单简:“你去把冰姑娘请到这儿来,我有急事找她。”   单简答“是”,即去。   他忽然想起一事:“哈七哥呢?他不是说过今天要来的吗?”   简单也诧然不解:“是啊,哈公一向都很少迟到的——”   叶红又等了一会,不知怎的,心头有些烦躁。他又开始深呼吸。他气纳丹田,就像浇入了一杯浇烫的酒。   “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哈公要我转告公子:清明决审龚大侠一事可能有变,”简单答,“个中详情,他要向你面告。”   “唔,”叶红负手,踱步,喃喃自语:“有变……?”   “哈公还说,”简单强调的说,“他在辰未已初的时分一定到红叶书舍来,可是现在……”   “他不来,”叶红决然地道:“我们也可以找他去。”   他们一出门,就见到两件事:   天边的乌云,就像雷公的胡梢,黑压压而滚滚的堆积得直贴山脊。   还有哈广情。   他已经来了。   来了一段时间了。   他来了,却下会进入叶府。   他在叶红的“红叶庐”门前。   他没有叫门。   也许他是来不及叫,或己叫了,但没有让人听到。   他的嘴已是张开的,一定是想叫,至少,也是想说些什么。   只可惜他想告诉的话,叶红是再也听不到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哈广情抚着心口。他的扶椅翻倒,两个门人也倒毙在身后不远。敌人在时府门前连杀三人,叶红他居然一点都没听到。   一支箭,已射穿了哈广情的胸口,在他胸前胸后、都留下了一个血洞。   死前,他一定是没有心的了;叶红想:他的心,已给那一箭射裂、震碎,甚至还用箭簇串着一颗血淋淋的心,破胸而去!   他死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的吧!   又一条性命!   又一位朋友死在箭下!   又一个牺牲者,还有两个“陪葬”的无辜!   叶红煞自的脸颊陡升起两朵红云。   “你安息吧,”叶红直视着哈广情死不瞑目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他说完这句话,哈广情就闭起了直瞪着的双眼。   叶红平生绝不一诺千金。   因为千金买不到他的一句话。   他言出必行。   ——他的话说出去了,不管死活都要办到,所以,他的话不论死活,都一样相信他。   “龚大侠不是说过吗?”叶红低声对哈广情的尸首道:“遇挫下折,遇悲不伤。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是你说的,七哥,只要大家一齐来顶着、扛着,就没有什么是顶不住、扛不起的。要是我顶不来、扛不上,哈公,你记得要站在我这边,大家一起来顶硬上、扛起来。”、然后他吩咐简单:“你即通知哈府和官府的人来,另外分别看人通知饮冰上人、泥涂和尚、薛慕桥、朱古泥他们一起过来,有要事共商。如果找得到,也一并把严寒请来。切记切记。”   简单只问了一句:“他们该到哪里等你?”   “还是在临风快意楼好了,我顺便要在哪儿查察一些事。”叶红略一犹豫,即作出决定,“请他在未牌初即到。”   这时,单简以快马驰近。   马腿上染着泼墨般的泥花。   近日连绵的雨,地上都是一洼一哇的积水。   一部快舆,由四人合抬,赶快走进。   单简一眼就看到哈广情等人的死状,翻身下马,即道,“冰姑娘就在舆中——”   叶红当然知道。   他不欲冰三家到这种场面。   所以他一跃上了单简骑来的骏马,迎了上去。   简单叫了一声:“公子——”   叶红返首,脸自颊红,远处的乌云堆似是刚打翻了只盛煎药汁的碗。   简单欲言又止:“——保重。”   叶红用力地一点头,“你们也要小心。我刚刚才想到,要摧毁一个人,其实不必伤害他,只要让他身边的亲朋一一死尽,他自己就会孤立无援、伤心欲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的了。”   然后他说:“你们就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   紧接着他就拍马迎舆:冰三家,也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的亲阴至交。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他的人为这件事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那看不见的示手仍跟着他。   他丝毫松懈不得。   杀手就离他不远。   他感觉到那股杀气。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为这种感觉而感到刺激。   这种危机的感觉让他奋发。   他不怕危机。   他只怕人生里已感觉不到任何危机。   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他隔着舆帘跟冰三家说话。   隔着那彩贝串成的帘子仍传来冰三家珍珠一般的语音:步履:踩碎不了她:马蹄,踏散不了她。   叶红看到舆里的冰三家,依稀仿佛,看不清楚,瞧不仔细,只见一个下颔尖尖、眼波灵灵的女子,像一个影子般的坐在那儿。   仿佛那儿只有一个影子,没有人。   又像是只有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叶红的影子却映在帘窗上。   叶红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风雨将夕,丈夫护送妻子口到家去。   想到这里,叶红只觉心头一阵暖意。   (浪迹那么久了,孤身的路都走遍了,也该有个家了吧?)   在舆里的冰三家,也是这样思忖着。   她在帘里。   他在帘外。   帘外骑马的若是她的夫君——那该多好!   她要在冬天以温暖温暖他。她要在夏日以清凉清凉他。她要在他忧郁难伸时说他过去轰轰烈烈的英雄事,她记得那些一点一滴比记得她自己的生辰还清楚。她要在他风雨将临前负手踱步的习惯改为——改为轻轻而用力地拥抱她。   想到这里,她脸红了。   想到“脸红”的时候,那一个闪过的句子是这样的:“红都脸了”,然后她才发觉,应该是,“脸都红了”,要不是真的害臊,而且还十分心甜,怎么会连心中的句子都倒翻了过来呢?”   越是这样想下去,心头就像打翩了坛蜜糖,心田愈甜。   (你的影子里有我的颜色呢!)   不但是他俩在这样想。   四名武功甚高的抬舆人:两名是冰三家的亲信,两名是“红叶书舍”的子弟,见到一在马上一在舆里的对谈,那种感觉,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   不单是他们这样想,连有点为叶红安危而担心的单简和简单,看在眼里,也是想起这些。   “踏花归去马蹄香”,简单感叹地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境吧.”   “踏花归去土鸡香”,单简的话却很杀风景:“饭馆有人在弄烧酒鸡。我饿了。”   “饿了?公子吩咐,先行料理哈七爷的后事:还得要通知饮冰上人等人……”简单说,“要吃,还早呢!”   单简忽然悠慢慢的道:“你说,公子会怎样跟严姑娘说去呢?”   简单们了侧首,随意的说,“他大概觉得不方便,只好请冰姑娘代说吧?”   单简又忽悠悠地道,“你猜,严姑娘会怎么反应呢?”   “反你个头!”简单啐骂道:“关你屁事!”   嘴里骂着,心里确也在想:   是呀,冰姑娘跟严姑娘会怎么说呢?冰三家姑娘一向能言善道,让她去说简直要比公子亲自开口还好,只是,严笑花姑娘也是干江府里口齿最伶俐的女子,她又会怎么说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去?”   “我?”   “对,你说,更有力。”   “我?不行。”   “为什么?”   “我怕我会忍不住。”   “你怕她太美……嘻。”   “别胡说,我怕我会憋不住痛斥他。……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那,你一定要我说?”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你没见过严笑花姑娘?”   “没有。”   “我跟她也是素昧平生。”   “我知道。”   “听说她很美?”   “我也听说了。”   “我很想知道她有多美。”   “一定不比你美。”   “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你。”   ……两人说话都很温柔,很礼貌、很客气。   “你这样说,好话也说尽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的一试了。”冰三家的语音清脆柔婉的就像冰敲在翡翠杯上。   “反正,我们是站在理字上,就算她不讲理,也断不会无礼。……不过,我真没有把握,能不能成……“叶红忽然伸手。   白的、小的、露节的手,伸入舆窗、穿过竹窗、握住了搭在窗边上那细小纤柔的手,“啊……”冰三家觉得有一个轻柔的灵魂就像是纱一般降到心底里去,一种蚀骨的酥融。   “你怎么了?”叶红关切地问:“平时你下会这般没信心的。”   “不,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冰三家觉得叶红的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套子,一如剑鞘一般可以套好每一支剑。“不知怎的,要见严笑花姑娘,我就很兴奋,很喜悦,还,很有点紧张。”   “我知道。”叶红有点为冰三家担忧,然后他又感到这近乎半年来一直尾随他不断的杀气,又在附近出现了,“我看得出来。”   杀手,不管你是谁,你要杀的是谁,你出来吧,跟我好好的对一对、决一决、看谁杀谁、谁杀得了谁、谁被谁所杀!   “春雨楼头”是座瓦子。   瓦子即是青楼。   也就是妓院。   “春雨楼”是座很有名的青楼。   再有名的青楼,仍然是座妓院。   但凡是求声逐色的东西,在有钱人手里,只要他们高兴,要附庸风雅,就一定找得到专替有钱人脸上装金的文人,就会变得高尚了起来,而且也理所当然了起来。不过无论怎么千变万化,骨子里,追求的还是色欲,变化多端到了最后,有些东西仍是变得了形变不了质的。   叶红很少来这种地方。   他自洁、自爱,而且,还有点自恋。   以他的人品才学名望,实在说,他也不必更不需要来这儿才能追声逐欲。   不过,他毕竟是名门之后、世家公子,来到这种地方,还是特别有气派,出手也特别大方。   在这种地方,只要出手大方,就会受欢迎。   叶红现在就“大受欢迎”。   这里本来是不许带女人进来的;带女人进妓寨本就是大忌,可是,自从叶红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银票塞给那老鸨之后,就算他把妈妈婆婆曾祖母玄嬷嬷都带过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   因为着鸨和龟奴已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的索性连牙都不见了,只见银子。   本来,严笑花也是不见客的。   可是叶红硬是要见。   他还再叫人递了五十两银票过去。   老鸨“竹鸡婆子”一看,就不顾一切了。“让我来安排一下。”其实,她什么也役安排。她知道严笑花只回来收拾东西,绝不会见客,所以她只好让客人自行去闯一闯,要是碰上一鼻子灰,那也是客人自己的事,——谁叫他们自己把头捣过去嘛!只要不是自己不给他们见面,那么,这银票就算是捞定了。   她让叶红进去。   叶红自己不进去。   他让冰三家进去。   冰三家看了看叶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两只眼眸水灵灵的竟对剪出许多依依来。   然后才翩然转了进抄手游廊去。   叶红觉得有点奇怪:冰三家一向落落大方,精明能干,而今只不过是人内一会儿去见一个女子罢了,怎么却流露出分袂在即依依惜别的神情来?   “竹鸡婆子”又要向他讨钱。   ——刚才只是收了男子进内的价钱。   ——女子入内,价钱另付。   ——“另付”即是至少贵上一倍的意思。   叶红无奈。   他不想跟这种婆子为那一点银子争持不休。   他只好照付。   ——争,无疑是要付出争的代价,但“不争”也要付出“不争”的代价。   这时候清光白昼,外头花木扶疏,风光皆好,但在勾栏里总是惨淡阴郁些,仿佛这样才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情趣。这时分一般行院女子还窝在被里,没起来,起得来的又倦倦慵慵等上灯,分外显得这院内的世间跟外边的世间各行其是,偶有孽缘,但又两无相欠。   有的女于出来张望叶红,若不是擦脂抹粉,插花带钗的,就是未及上妆前一张张可悲的脸。叶红没有去留意她们,她们也仿佛是屋里的影子,没敢出来招惹活人。   叶红在待客厅里坐坐,觉得太黝,有点坐不下去,便起来走走,不禁又负起手来,想了很多事情,不知怎的,虽是千百开端,但都回到龚侠怀还没有被放出来一事上。   这时,忽见东南角阳光暖熙处游廊走来了一个人。明明是盈盈地走过来,却升起一种起飞的感觉。舞姿犹如锋刃流转,很利。   这女子很快的便走到待客厅里,经过栏前的山茶花,茶花烫了烫,像是点头;又经过一排吊钟花,吊钟花摇了一摇,像是招呼。   叶红这才省觉,原来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种着花,种的十分附庸风雅,还带点强词夺理的美艳。   那女子经过了,向他一笑,叶红让了让步子,女子就要在外走。   “你不是要找严姑娘吗?”“竹鸡婆子”忙碰了碰叶红的手肘。   叶红一时恍惚了一下,只来得及说:“是你?”   产笑花停了下来,大概是用一对带笑或是带嗔的眼看他。由于她背着阳光,叶红的服力又不太好,所以看不清楚,反而看见阳光下枝头上的芙蓉花,俏丽非凡。   “原来是你找我?”   “我……”   “你是叶红?”   “你……”   “你叫冰姑娘来眼我说那一番话的?”   “是……”叶红这才省起:“冰姑娘呢?”   “你凭什么不许我嫁给陆倔武?”   那些烟花女子开始探出头来看,像是在看好戏上场。叶红觉得很窘,一下子,毛躁了起来。   “我凭的是道理、公义!”   “你也知道什么是道义?”女子冷笑如一排结在枝头上给风吹碎的脆冰,“真有道义,龚侠怀就不必坐牢了。”   “就是因为龚侠怀正在坐牢,你才不可以嫁给陆倔武!”叶红气极了严笑花的态度,那不只是看不起他,而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就是道义!”   “你是什么人?”严笑花静了一下,又问:“这关你什么事?”   “我是天下人,管天下事。”叶红理直气壮,“何况,龚侠怀是我的朋友。”   严笑花大概是眯着眼看他吧?叶红视力不好,她背着光,不易看得清楚,只觉得栏杆外院子里的阳光空洞得令人发慌:“你在营救龚侠怀?”   叶红气白了脸:“三寸笔写尽不凡事,三尺剑管尽不干事。龚侠怀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在他落难的时候置之不理!”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不许再管他的事!”严笑花无情地道。   “什么!”叶红没听清楚,听清楚也不敢置信,“你再说一次。”   “我叫你不要再管龚侠怀的事。”   “呸!”连叶红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抑不住火气,“无耻之徒!”   “无‘齿’之徒的意思就是‘没有牙齿的徒弟’。”她说着竟用手指去扣响那一列白皓皓的门牙,笃笃,两声,“你看,我不是。”   叶红为之气结。   几乎气得为之气绝。   “你!……”   “我跟你说,你不要再管。再管,你就得给我小心着。”   (居然威胁起我来了!)   叶红几没跳了起来:“你这个……”   严笑花仰一仰首,问他:“什么?”   看热闹的鸳鸳燕燕都在窃笑。   叶红按捺不住了。对方是个女子,他总不能出手打她。但她心头的抑愤,终于像一支火棒捅进了马蜂窝般的炸了开来;为了龚侠怀这场冤狱,他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委屈,用了多少心力,累了多少朋友——今早,连哈公都说不定是为此而丧命了——而龚侠怀的红粉知音,居然迫不及待的去嫁给他的仇人,甚至还不准人去救他!   “龚侠怀看错你了!”叶红痛心地道。   严笑花冷笑,笑得像一把一言不发的刃锋。   “龚侠怀错看你了!”   叶红再次忿愤地道。   严笑花摇头,“不是的。龚侠怀没有你这种朋友。”   “嘿,”叶红气得脸冻如蜡色,心头的火却平地冒了起来,“就算我不配做龚侠怀的朋友,你却不配去做一个人。”   严笑花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了,她已准备要走,一面说,“我不跟你说了。你别阻碍了我去——”   叶红太生气了,反而抓不着主题,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严笑花居然说:“本姑娘要去嫁人。”   “你……!嫁给谁?”   “这关你屁事?”   “你嫁给陆倔武,我就要管!”   “我嫁给谁是我的事,我不但要嫁给陆倔武,还要嫁给沈清濂,你奈我何!”   “你!你可知道,他们都是陷害龚侠怀的仇人!”   “你才是陷害龚侠怀的人!”   “你这娼妇!”   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   叶红也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激动,居然用这种语言来毒骂一个女子。他遇着她,就似火星撞着了羊刃。   隔了半晌,严笑花才挥挥手,厌恶地道:“好,你不愧为龚侠怀的朋友。”   说着就要走了。   叶红忽然觉得很懊梅。   他很想说一些什么道歉的话。   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啊,可是为何又会后悔得心中似有短刃冲击?   “我……的意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脑部交煎出来的,然而他其实什么话也没有说。   “别说了。严笑花厌倦地挥手,转身,就像一个舞蹈中的姿势,正要离去。   这时,冰三家刚刚走了进来,见严笑花要走,想留住她,急得向叶红频频打眼色。   严笑花只说:“我跟她谈过了。已不必再谈了。”   说罢就走了。   只剩下栏外的阳光和花。   寂寞的阳光。   轻颤的花。   刚才是掠过了一阵晴风还是轻风吧?   就在严笑花一转身的时候,阳光映照着她那令人伤感的美丽脸庞。那儿分明滑过了一行泪,像是词写到绝处时的一记句号。   这令叶红惊得呆住了。   他不知她竟已流了泪。   他一直都以为她心狠如铁、无情无义的女人。   也不知怎的,他一见着了她,一反常态,就像火烧着了炭,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烧成灰烬似很不甘心。   “怎么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冰三家这样问的时候,叶红才能自严笑花那令他无限痛苦的美丽中拔足出来。   原来有一种美,能令人感到痛苦。叶红犹在想:原来无限痛苦是美丽。   “我见着她时,她已收拾完毕,要走了。我就说了你要我说的话。她只听了一半,就问:‘是谁要你来说的?’我说是你。她就说她出来跟你当面谈。”冰三家似很触怒他的问:“你们谈得不开心?”   叶红摇摇首。对冰三家,他是什么火气也没有。   “是不是我做错了?”   “没有。”   “我不应该让她直接来代你……”   “不要紧。”   “唉,这次我又帮不了你的忙……”   “你千万别这样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办什么。先去‘临风快意楼’,大家都聚合在那里,而且,我还要去查证一些事。”   “什么事呢?”   “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两人的对话,客客气气的,像第一天初见。   但叶红总觉得那女子走了,在他心里也像是出走了些什么似的。   4.剑影里的倩影   仍是一在马上,一在舆中,走着,但没有交谈。   直至舆中的人问:“你有心事?”   马上的人忙答:“没有。”   “我觉得严姑娘很可怜。”   “哦?”   “她嫁给陆倔武,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以见得?”   “我想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一个人行的是不义之事,只用迫不得已就能脱罪,那么那些被她伤害的人,岂不是都成了活该了?”   “我只是觉得:严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有时候,你不明就里的去帮一个人,其实就是害一个人。而且:现在的敌人,常常是以朋友的样貌出现:而朋友时常是以敌人的姿态现身。她信不过我和你,也是应该的。”   叶红冷哼道:“那么说,你要去帮一个人不如去害他好了——”   语言一凝,忽然勒辔,下马,小心得似怕弄错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似的,然后才用一种冷得比吞了一枚铁钉还僵的声音道:   “是你?”   这是春分时候。   他们自街上走过。   这是十字街。东为鸡儿街,有街市,可容千救人,有团子货郎在此作场。不论货药、探搏、纸画、念曲、唱故衣、卖卦、饮食等尽有。各画楼约莫三层高,五层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他们正行到街尾花行,这正是春花盛放之际,除鲜花之外,还有珠花、朵花、钗环、锦佩、冠梳,甚为工巧华绝,花冠绣领,真个是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   像叶红这样的华丽轿舆经过,自有小贩上前兜销工艺品。   叶红也想买下一匹红蕉布,配以八答晕锦,好让冰三家早加裁制,以便暑时穿戴。   可是,他突然吸了一口气。   然后下马。   他的手搭在剑上。   他下马时,面向花行。   花行门前,有一个人,穿着菱罗锦缎,脚踩皂鞋快靴,手里拿着一顶四楞藤帽,正好遮着面部,而且似在向两三名仕女兜销透背丝。   叶红却盯着他。   如临大敌。   人,当起了杀机,是会有杀气的。   更何况是像叶红这样的高手。   他只盯了那手拿藤帽的人片刻,那人仍然拿着藤帽,遮挡着脸,没有进、没有退、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但很快的,人人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了,低呼、退开、且窃窃细语,远远围观。   叶红的眼没有离开过那人:“我认得你。”   那人在帽后说:“可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脸。”   叶红一字一句地道:“但我已闻到你身上的香味。”   那人似乎有点跌足长叹,然后才承认:“我身上是很香的。没办法,在这行浸久了,这香味儿,洗下去。”   叶红这才满意了,但目中杀气更盛了:“那次,你在姜行前披着一头散发来刺杀我,我已记住了这香味,姜行的辣味虽避去了一些异香,但没有人能瞒得过我的鼻子。”   “是。”那人叹息般地道,“人说时红的眼睛虽然不好,看不着远处,大亮就会眼花,但鼻子却似狗一样灵敏,这点跟王虚空恰好相反。我还是太大意了一些了。”   “你也不是太大意,只是大冒险了一些。”叶红道:“你要在这里闲人杂处之地杀我,就是要混去你身上的香味。”   “可惜还是瞒不过你。”   “瞒不过的。小李三天,”叶红叱道,“把帽子掀掉吧。”   那人撷掉了帽子。   一张嬉皮笑脸。   果然是李三天。   李三天苦笑。他的笑容像只在左脸上,右脸的表情却是哭的。但他用左险向着叶红。   “既然你知道是我,”小李三天说,“那你早就应该来找我了。”   “你想知道答案吗?”   “恭聆。”   “其实在你揭开藤帽之前,我并不知道就是你。”   “哦?”   “我们曾在‘巫巫池’会江面,我辨别得出你身上的气味。”   “没办法,我是做卖香卖花的生意的,浸久了洗也洗不脱。”   “你在鹊桥下旷地刺杀我的时候,我也闻到了这种香气。”   “我那天已特别洗了七次澡了,我担保连屁眼儿都没味,却还是给你嗅出来了。”   “我嗅出来了,但只觉得有点熟悉,并没有把两种气味联想在一起——说实在的,把一位运剑如风、长发披肚的一流高手和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牵连在一起,我还没这种脑袋。”   “那你刚才又怎么知道是我?”   “我经过这里,人虽然多,但却让我感觉到那天在鹊桥西路姜行前的那股杀气,以及那种特殊的香气。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起,使我即刻留意到这是间花行,而隔壁就是香行,两店接连,显然是同一个老板的生意:我想起有人告诉我:小李三天开的正是花店和香行。于是让我勾起了那天在‘剑亭’你说得日沫横飞时,依然传来的香味。”   “所以你才试探的叫破我名字?”   “是的,原先我并没有把握。”   “那就是说,如果我不掀帽,马上溜掉,你仍然没有办法知道,那名杀手是不是李三天,李三夭是不是位杀手?”   “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我已揭开帽子了。”   “也揭露了真面目了。”   “那我岂不是很傻?”   “你不傻。”叶红语音转而凌厉,“你只是狠。”   “我连你都杀不了,怎算得上狠?”   “可是你杀了宋再玉和哈广情。”   “你这句活又是在试我?”   “你不回答那么你就是凶手。”   “所以我明知是你试探我还是得要回答?”   “你可以不答。”   “不是。”   “不是?”   “我并没有杀他们。你见过,我使的是剑,不是箭。他们是死在箭下的。当然,我这样说,你可能不信。”   “我相信。”   李三天有点啼笑皆非的望向叶红。   “因为你给我的杀气,感觉与那另外一个一直在跟踪我的人完全不一样。”   “那谁的杀气较大?”李三天倒似很有兴趣知道。   “不能比。”时红答得斩钉截铁。   “不能比?”   “你只是有杀气,没有杀势;他有杀势,而且有杀力。”   “听来你到现在还是有点瞧不起我。”   “我向来都瞧不起通敌卖国的奸佞小人的。”   “像龚侠怀?”   叶红脸色陡地煞白。   “龚大侠就是给你们这种无耻之徒害的!”   “如果我们真的是无耻之徒,”李三天倒是冲着他尖笑了起来:“不害他那种人还去害谁?”   叶红不再说下去。他只问。一字一顿的问:   “那你一定知道那使箭的杀手是谁,曲忌是谁了。”   “曲忌?”   “金兵元帅完颜合达派出来杀我汉人的杀手:曲忌。”   “你是知道答案的。”李三天惨笑道,“如果我是曲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我还会在这里给你刁难么!”   叶红脸上现出了尊敬之色,“我当然相信你不是曲忌。但那位以箭将人射杀的人,神出鬼没,补龙见首不见尾,予人极大的压力。也许他才是曲忌。不过,我到现在才看清楚了你:你的特长是令人不防,卑微就是你的武器。你在话锋上似已认了栽,气势也似尽失,但你其实只是让人掉以轻心。一个能令人轻敌的敌人就是致命的敌人。”   他连眼里都流露尊敬之色:“你给我叫破,仍能忍,这点我很佩服,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伙伴来?”   李三天眯着小眼,笑了:“伙伴?”   叶红不笑,只正色问:“那位在水底下刺我一剑的高手,你的伙伴。”   “他么?”李三天站在店子阶前,就像一只瓷猪一样,他笑嘻嘻的说:“我不必等他了。”   叶红像上香祭祖一般的肃然:“你要独力杀我?”   “不是。”李三天用一种但是吹灭烛灯的轻哨说,“因为他已来了。”   突然。舆底格地一响。叶红霍然返首。舆底有一事物。原来是人。那人手上有剑。剑已自舆底刺了进去。冰三家是在舆里。冰三家就在舆中。冰三家仍在里面。   叶红高呼。拔剑。返身,他已分心。分神。分意。   阶前。李三夭已掣了一剑在手。剑如流水。见风就长。剑美。美丽的剑。剑法更美。美得像一个若惊的受宠。剑如流水。流水如龙。剑尖追刺叶红。剑刺叶红背心。   就在这时候蓦地自花店之旁香行之外的轿舆子里倏然飞掷出一匹长长的锦缎上面绣着龙凤对龙凤牡丹聚宝盆神螟松鹤像一道彩虹一帘幽梦般飞缠住李三天那一剑罩住了他的头里住了他的身影——   舆底里惨叫一声、剑呛然落地,人也倒地,那伏在舆底施暗算的人,肩上和膝上都给刺了一个血洞。   然后叶红就听到冰三家的声音:   “我没有事。严姊姊护着我——”   叶红没有听下去。   他已返身、返首、反手、反击。   他已气定、神闲、心静、手稳。   他以一支倒冲上天的瀑布的身姿反击。   对李三天而言,叶红那一剑,不是勾魂,也不是夺魄,而是大天涯。   一种从黄河源,到长江头,自汉水东到汉水西,魂尽天涯无飘泊,转成了电的速度雷的震愕向他刺来。   他震剑招架。   血溅。   溅血。   绫罗上多了一幅织不出来的血花图。   李三天疾退。   叶红追击。   李三天在人堆退去。   时红决意要在他闪入人堆前将之追杀。   一旦混人人丛就难以追杀了。   就在这时候,他蓦然感觉到那股杀气又陡然出现了。   来了。   那人又来了。   那人又出现了。   (那人就在人丛里。)   (那人就在背后。)   (他是谁呢?)   (他会不会出手?)   (他要在什么时候下手?)   时红稍微一怔。李三夭已将钻入人堆。他感觉到那杀手已拟出手。他若要及时刺杀李三天,就断躲不开杀手一击。他只有暂不迫杀,他要先杀杀手。   却在这时,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影。   留着短发的泥涂和尚,高雅如神仙的饮冰上人,黑脸红腮铁桶一样的苏慕桥,像一方古印般的朱古泥、寒做似冰的严寒……他们都来了。   ——他们就聚集在“临风快意楼”,距这儿本就只有三箭之遥,他们发现这儿有事,即刻赶至。   他们一到,杀气顿消。   那杀气陡然不见了。   叶红只觉身子一轻,有一种欲飞的感觉,随后又惘然若失。   ——这次不能与杀手“曲忌”决一死战,日后,又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交战了。   他甚至怀疑那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动手的机会。   这时,时红发现人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就连刚刚赶到的简单和单简,他们的眼神,也绽着少年人磨他第一把剑时的悦芒。   他返身就看见绞罗荡开,一个女子扶着冰三家走了出来。   冰三家的脸色就像他的姓氏一样。   但不管是简单还是单简、饮冰还是泥涂,眼里只看到那个扶冰三家出来的女子。   扶她出来的女子穿着极其亮丽的衣饰,然后叶红马上纠正了自己的错觉:原来不是衣服亮丽,而是人大亮丽了,使得她身上穿的服饰都亮丽了起来。   这女于是教他看第一眼时不注意、第二眼时才发现她的美丽,然后是越看起惊艳,一直美入膏盲。   她当然就是严笑花。   严笑花刷地收起了剑。   大家这才知道她曾拔了剑、动了剑,俟她收剑之后大家才后悔没看清楚她手上的剑。   “让你受惊了。”严笑花跟冰三家说。   “坏了姊姊大喜用的缎锦了。”冰三家很歉疚的说,长长的睫毛对剪着。   “没关系,坏了,还可以再买;只没想到,丢掉一匹绫布,还是没把人给逮着。”严笑花伸手过去握握冰三家的手,嫣然一笑,道:“好妹妹,以后,千万要少跟不能保护你的男人出来。能少受点惊吓总是福气。”   然后她就走了。   置地上、舆杠、阶前那匹长长的、在春阳下耀目生花的、大小光明、登山临水的绵缎不理。   (她是什么时候走进舆中的?)   (要不是她,冰姑娘就得要……)   叶红这才想起,那个像是在黑龙潭底住了三十九年的严寒突然冒了出来,一起掀起刚才那匿在舆下施暗算的伤者。   但他已不是伤者。   而是死人。   儿已眼毒自尽了。   毒,就藏在他的牙缝里。   严寒望向叶红。   叶红望着严寒。   叶红煞自的双颊更呈英气的红。   严寒双目,寒傲如冰之魂、雪之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