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飘香剑雨 🥳
第一章 铁戟温侯
茅店鸡声方鸣——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悄然推开了在这荒村 里唯一的小蓖栈那扇白杨木板的店门,牵出他那视若性命般火红似的名驹,仰天长长吸了口 气,寒风,很快地就冲进他火热的胸膛里。 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倏然上了马,马迹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蹄 痕,马鞍旁挂着的两件沈重的物件,虽然被严密的包在油布里,然而当它们撞击着马鞍或是 马铠时,仍然发出一阵阵声音,而这种声音,很明显地可以让人听出那是属于两件铁器撞击 时特有的声音。 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寒冷站在这晨风里。 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谁时,那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铁戟温侯吕南人,而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博得这 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 一匹稀世罕有的宝马,和一身绝顶的软硬功夫,再加上两件奇门兵刃——寒铁双戟,这 使得他在几年之内击败了所有想和他为难的武林人物,而那其中当然不乏许多是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仪表,却使得他嬴得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为妻,于是铁戟温侯和 销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当然,和羡慕永远不会分开的两个字就是“妒 忌”。 此时,像往常一样 铁戟温侯吕南人潇洒而松散地骑在他那匹马上,马蹄如飞,他的右手坚定地抓着 绳,马的美丽的鬃毛在寒风中飘浮着。 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冰雪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那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 睛,看来很容易地使人想到昔年叱吒风云的温侯吕布,这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 他生怕江湖上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的太多了吧。 但是—— 为什么他此刻是孤身而行呢?那和他时刻不离的销魂夫人薛若璧在那里呢.,为什么在 他那惯有的笑容后面,竟隐藏着一片阴霾呢? 马行虽急,然而他却像是漫无目的似的,并没有一个一定的方向。 到了保定府,他却并不进城,只是在城门外兜着圈子,像是故意在吸引着别人的注意力 似的,他甚至将本来包油布里的寒铁双戟拿了出来,机械地拿在手上搬弄着。 果然,不一会儿,保定府里就传出铁戟温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里的一些武林豪士都 非常奇怪,他这是为着什么呢? 他当然是有着缘因的,因为他那清俊的脸上,此刻还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所期待的 事物,也该是非常奇异的吧? “前面就是文庙前的城门口了。”他在心中暗忖着,但是他依然不策马进城,只是在护 城河外漫无目的地踱着马,两只炯然有光的眼睛,不时地望着那敞开着的保定府城门。 果然城门里风也似地冲出来匹健马,略一张望,立刻向他所在的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 他望见马上的骑士中,有一个竟穿着金色的衣服时,傲慢的嘴角,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就齐都下了马,一个黑衣壮汉牵着马远远的走开了,另外三 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随着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吕南人走了过来,步履稳健,都有不坏的武 功根基。 尤其是金衫人,那是一个矮胖的老者——说他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但是他面上松 弛的皮肉,却使人看起来在他的真实年龄上加了十岁——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只巨象似 的,使人不能不被他这种沈重的脚力有所惊异。 “这是谁呢?”吕南人在心中极快的一转,付道:“朱砂掌尤大君?一点不错,就是此 人了,他倒正合我的用场。” 看到此人,他竟像非常高兴似的,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那四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开,让那金衫的胖子——朱砂掌, 稳如山岳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吕南人讥讽地一笑,说道:“想不到我会从江南老远跑到此地来吧?” 尤大君的脸上,果然有惊疑的表情,但却被他脸上早已经松弛了的肥肉掩饰得很好,他 沈声说道: “的确奇怪。”他故意在声音里放进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并不是你跑到这里 来,而是你居然还敢在此露面。” 吕南人仰天长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露面,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他的脸上渐渐罩 上一层寒霜,说道:“你们叫我吕南人无家可归,我也叫你们不得安宁,我在江南的老巢斗 不过你们,难道在这里我还怕了你们几个鼠辈!” 尤大君立刻大怒起来,脸孔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越发鼓起了,“好,好!”他厉声 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争教在两河的力量!”略为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所说的 话还不能表示他的尊严,于是又加了句,道: “好朋友不去逃命,还想和天争教较较劲,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姓吕的,你下来, 让咱教训教训你!” 吕南人又是一阵长笑,随着笑声,他灵巧而快捷地下了马,将手中的双戟一分,那么沈 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像草芥似的,“朋友,废话少说,赶快亮“青子”动手吧!”他沈声 喝道。 “我姓尤的动手,还没有用过兵刃。”蓦地,尤大君厉喝一声,也未见他作势,手掌一 扬,一晃眼便已窜到吕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红,吕南人心中一动,忖道:“这厮的朱砂掌竟已有了九分火候。”冷笑声 中,脚步一错,竟将掌中双戟抛在地上。 “跟你这种鼠辈动手,大爷也用不着动用兵刃。”吕南人也厉声道。这话果然将朱砂掌 更为激怒,揉身进步,一掌向他天灵盖劈下。 掌风虎虎,掌力的确惊人,吕南人却也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闪了开去,朱砂掌暴喝连 连,错步转身,又扑了上来。 朱砂掌称雄两河多年,在武林论掌力,已可数一流人物,是以在威慑武林的天争教里, 也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虽雄厚,身法却不甚灵便,虽然他这种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弥补他身 法上的不足;但若真的遇到绝顶高手,便要吃亏,这点他自己也知道的极为清楚,是以他此 刻掌掌都是煞招,而且都用上了九成功力,存心将这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大有盛名的铁 戟温侯丧在掌下。 掌风如山,掌影如云,风云之中,铁戟温侯看起来已无还手之力了!在旁边虎视耽耽着 的那三个蓝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姓吕的一丢下兵刃竟这么 不济事。”欣喜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们上去也是一样能将这姓吕的收拾下来,是何等露脸的事!教主知道了,怕 不把我们连升几级?”他们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么我们也可以穿 上金衣裳了。” 他们在心中搞鬼,尤大君脸上又何尝不是满面喜色,掌招更见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将吕 南人置之死地,这除了天争教和铁戟温侯之间的仇怨之外,还有一份他自己想藉着击败名传 四海的铁戟温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长几分声望的雄心。 他虽然很明显地占了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取胜。又是十数个照面过去,铁 戟温侯身手似乎越发不如先前灵便了。 朱砂掌精神陡长,倏然使了个险招,“怒马分鬃”,双掌一分,胸前空门大露。吕南人 嘴角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抢步进身,骈起双指,朝他左胁的“期门”穴点去。 “这小子果然上当了。”这念头在朱砂掌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暴喝一声,胸腹一吸, “南人的手指堪堪够不上部门,就在吕南人撤招退步之间,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击在他胸 膛上。 朱砂掌以掌力称雄武林,这一掌力道何等之强,铁戟温侯狂吼一声,双脚点处,箭一般 跑掠了出去。灵巧地掠到那匹始终等候在旁边的灵驹鞍上,双腿一夹,一支箭也似的窜了出 去。 “这小子轻功倒不弱。”朱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虽然转过这个念头,但却未去想 人家的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另外三个蓝衣人在怒喝声中,都追了过去。但瞬息之间,铁戟温侯人马都已掠出很远。 尤大君很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厮中了我一掌,焉能还有命在。”他狂笑着道:“我们慢慢追去不迟,就等着去收 他的尸好了。”以朱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话倒并非是夸狂之语。另三个蓝衣人,自 然也相信,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事情却出于他们意料之外哩! 铁戟温侯风也似地奔驰了一阵,忖量已将他们抛下很远,便在一个荒僻地方倏然住了 马,极快的翻身而下。 他目光四转,确定了此处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的踪迹。再看护城河,上面虽结着 冰,但尚未结成一层,只是在河上浮着些冰块,于是,他似乎颇为满意笑了一下。 “一切都很台乎理想。”他暗暗忖逆。蓦地,他撕开上衣,衣服里面的皮毛,立刻翻了 出来,寒风也极快地吹了进去。 但是,他却毫无在意,手掌动处,他竟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 极快的一划,鲜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让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虚,鲜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 迹,而这些血迹,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伤而流出的,抑或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从口 中喷出的。 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那间,他完成了这些动作,然后他在从自己立马之处到河岸之间,弄 了些凌乱的脚印,使一切看起来,都让人不得不相信铁戟温候在中了朱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 后,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只因为他不甘愿自己的尸身落在天争教手上,所以他尽了最后 一分力量,挣扎着跃进河里。 他像一个恋人似的,极为留连地留了那匹曾被无数人羡慕,妒忌,经过无数次争斗而且 自己绝不愿放弃的宝马一眼,然后极为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了使人确信他的死,他只得放 弃这匹马了,这是他这个计划中最难做到的一点。 但是他必需这样做,假若没有这匹马留下来,那么纵然他仗着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缠着发 丝的背心,和背心里一块上面还连着鲜血的兽皮,而能奇迹似的挨过朱砂掌尤大君力能开山 劈石的一掌,但人们也一定会怀疑铁戟温侯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想再多留恋一会儿,然而这时候,风声中已有马嘶声传来,他 知道此刻他——铁戟温侯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到了,虽然他还有回到人世的机会,但这希望 在他此时看来,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样渺茫! 他的马微嘶了一声,他伸起手在眼角微微擦拭一下,是有眼泪流下,抑或是有风沙呢? 身形猛一顿挫,脚尖在河岸边猛点,瘦长的身躯竟从这几达四丈宽的护城河上掠了过 去,在地面上只微微一点,再一长身,身形暴起,双臂一张,竟跃上保定府的城墙。 就在他以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保定府城墙上的时候,随着他的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 朱砂掌尤大君等四马也追了来。首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火红色的宝 马,孤零而无助地伫立在严冬黄昏的寒风里。 再加上吕南人所置下的一切,于是铁戟温侯死了的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传 播着,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对于“朱砂掌尤大君”这个名字也很快地换了一种看法。 对这件事唯一有些怀疑的,却是铁戟温侯“忠实的”妻子——销魂夫人薛若璧,因为她 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却也不敢将她的怀疑,在她的新欢——独霸江湖的天争教教主萧无面前提起。 天争教主虽然亟欲吕南人死命。但他听到这消息后,只淡淡一笑。 因为他认为,和一个“人”争,是太无聊了些,他们要争斗的对象,却是古往今来从未 有人敢争斗的——此所以为“天争教”也。 于是铁戟温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后,自己在武林中也消失了。 第一卷——第二章 隐迹潜踪>>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章 隐迹潜踪 在城垛后的阴暗之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袄脱了下来,取 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那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力常见的 皮风帽。 于是当他漫步从城上走下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那和保定府终日在街上 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经历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致他的脸更为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 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执烈地喜爱 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 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 暖,而愉快的生活。 当然,会有很多武林豪士来慕名拜访。 他们也会在舂深秋初,那些美丽的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享受着人们艳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他那一双寒铁短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恶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目为百年 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实的妻 子,竟对他不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力,绝高智慧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成的 势力,要铲除这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他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 的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曾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许 多个落第秀才一齐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会是曾经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 铁戟温侯。 这个四合院里,终日书声朗朗。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 天下,那时候就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着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 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下返回拙境,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 忍受的,但是他却捱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 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着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士子一样,又开始 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是叱吒风云的人物了。 第一卷——第三章 敌暗我明>>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三章 敌暗我明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提着蹄奔过,当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 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洙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 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增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 材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崛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其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的。 当他开始倦厌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 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了山腰之下,浅尝即止。 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这个身手绝高的人物,竟 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穹苍皓 皓,风飒木立,寒威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觉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 得心中坦荡荡地,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彷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了什么人似的,但 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在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彷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 他已完全沉缅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曾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然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条然转身,后而是一片山壁,山壁上附 生的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 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那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栗的,何况是为了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他?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着,突地,在一处停下了,因为他在山壁 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着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一种事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 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恬淡的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情,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了。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 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是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对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 黯,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是属于什么人。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窜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 发出,砰地,那对眼睛和他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嗥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是他的仇敌。 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却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的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的。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发话道: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那一位前辈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习惯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是令人会感到恐惧 的。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着,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那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 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过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候,他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 和机智,他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壑里,他更不敢有一些疏忽。因为任何一件疏忽,都可能造成他致命 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 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立刻再也 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 连一声鸟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的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 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于是这个时辰又过去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经走了,我却一股傻劲地在此死等,不 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呀?” 但是他却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刹那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 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着。 “但假如他并未走,只是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已经绷得太紧了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伫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 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了,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暗中的那人要逃 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是就更方便得多了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 现象。 因为在他的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间的限界,的确是分得并不十分明显的。 第一卷——第四章 华山之阴>>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四章 华山之阴 突地——他的等待果殊没有失望——他听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然而他立刻断定那是 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这是他闯荡江湖多年所得到的经验,而他相信,这种经验决对不会欺 骗他。 于是他消消伸手人寰,抓了一把制钱,以“金钱镖”中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洒了出 去。 这一把制钱,当然不及“金钱镖”锋利,然而从他这种内家高手手中发出,威力仍殊相 当惊人。制钱划破山风,带着尖锐的声音,袭向他确认为有人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洞穴,但是极小,也很深,根本无法看出那里面的动静。 只是那一把制钱投进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全无踪迹。 伊风更惊,因为此刻他更确定了,暗中的那人就是躲在这洞穴里。 但是他也不敢往那洞穴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躲在暗中的人假如有意伤自己,那远比在明 处的人要容易要多。 “朋友!你再也躲不了啦!是好汉,就出来!”他厉声喝着。 语声未了,洞中也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发出来。 “出来就出来,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话声一条黑影电射而出,不等伊风发招,已有十几缕尖风,向伊风袭到。 那正是先前伊风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被人家回敬过来,手法亦竟异常高妙,在黑暗 中,竟认得出自家的穴道。 更令他惊异的是:很显然地自己方才发出的暗器,是被人家以绝妙手法接了去。他虽然 称雄江湖,也不禁为这种手法惊异。手掌挥处,来不及多加思索,将那一把暗器,全震得飞 了开去。 但是那人影快如电光一闪,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伊风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 从不同的部位,向伊风攻了三掌。 这三招快如飘风,是以虽是三招,但伊风却觉得彷佛有三只手掌同时向他袭来,在这种 情况下,可没有时间允许他先看清人家的人影,拗步转身,身形溜溜的一转,倏地左掌穿 出。 须知他在极短时期,在武林中能享盛名,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是以他在骤然被袭的情况 下:仍能攻出一招。 那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伊风的“脉腕穴”,右手圈 了个半圈,倏地又是一掌。 这一招连攻带守,更是妙绝!伊风猝遇强敌,腕肘微一曲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双 掌一齐推出,竟用了十成掌力。 那人影招式虽奇妙,但伊风这一掌完全是硬功夫,没有丝毫一些取巧之处,那人影却也 不敢硬接,身形一转,方才避开。 伊风闯荡江湖,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此刻怎肯让对方有喘气的机会,右足猛进一步, 闷喝一声,倏地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掌。 因为他已觉察到,那人影法虽快,掌招亦妙,但内力却似有逊于己,是以他才硬挡硬 拿,使出这种“大马金刀”的招式。这就是他从对敌经验所得到的判断。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影不敢挡其锋,又退一步,似乎为他这种掌力所慑。 伊风精神陡长,但是在此刻,他却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那身手妙绝的人影,在暮色之中,看起来竟是一个少女,而且身躯弱小,最多也只 有十四,五岁光景。 “怪不得她内力不济。”伊风忖道。 但这少女的这种身手,已足以使他大为吃惊了。 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英雄——包括了黑道中的豪士和白道中的剑手,在他手下过招动 手的,不知凡几,他却从未有过和此刻被这少女一抢上风时那样地狼狈。 换句话说,就是这少女的武功,竟在许多成名露脸的人物之上! 那么这少女的来历和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该和人家动手?无论如何,以自己的身份,和这么个少女动手, 总是不该。何况人家究竟对自己有何用意,尚在不可知之数。 先前他认为对方是敌非友的看法,此刻已因为对方只是个少女,而有所动摇了。 思忖之间,两人又拆了几招,这几招下来,那少女又抢了上风。 伊风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心神不专之故。但由此可见,这十四,五岁的少女的身手,除 了内力不如自己之外,和自己不过只是在伯仲之间。 “那么这少女的师长又是谁呢?” 他心中越发不定。 那少女竟也是一味闷打,一声不响,彷佛和伊风有着什么仇怨似的。 这种双方都没有问清对方的来历就动手起来的情形,必定是其中有了什么误会。 伊风在动着手时。心中却在思索着如何应付这件事。 那知手底一慢,腕肘竟微微一麻,自己右手肘间的“曲池穴”,竟被人家指锋扫着一 些,过手之间,就有了不甚灵便的感觉。 于是他连忙收摄住矮神,将一切事都暂时抛开,专心应敌。 两人身手都快,瞬息之间,已拆了数十招。伊风心中有些顾忌,是以并未使出全力,动 手之间,不免稍受限制。 但那少女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而且出手甚奇,连伊风那么深的阅历,竟看不出这少女 的身手,倒底是属于何门何派来。 两人过手之处,不过只是在枯木之间的一小遍空地上,高手过招,虽本不需什么空阔之 处,但伊风掌力所及,四周的枯木,自然筱他这种凌厉的掌风摧毁不少。动手间,也难免会 发出些声音来。 伊风不禁有些着急,此地虽是深山,但深山之中,正是武林豪士出没之处,他可不愿意 被人看出身分。但他也势必不能在糊里糊涂的打了一场后,就突然溜走。 于是他很想喝住对方,间清来历。假如对方根本和自己无关,也认不出自己是谁时,那 么自己可实在没有动手的必要。 “人家或许也是隐迹在此地的武林人物,是以也不愿意被人探查。她大概也误会了自己 对她有着什么恶意,是以才会闷声不响地一味动手。” 也在心中极快地转了几转,确切地认为只有这个想法和事实最为接近。 这就是他起于常人的地方,因为他在此情况之中,还能为对方设想。 于是他出招之间,更是守势多于攻势,心中也在盘算着,该如何发话,使自己能分出这 个少女倒底是敌是友? 但是他的思索,却很快地被另外突然而生的事所打断了…… 他眼角动处,竟发现在那少女的出处,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出,伊风不禁暗叫一声 “糟”!假如这人也像那少女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那自己岂非要糟? 他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发生,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自己的多虑,虽然这并不能怪他,可 是也绝不能怪着人家呀! 那少女一看到另一人影,立刻娇喝道! “妈!这人不是好东西,恐怕是来查探我们的,可绝不能放他走了!” 伊风听了,眉头不禁不皱! 那人影却倏然顿住身形,道:“琳儿!先住手,让我问问他!” 那少女听了,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倏地掠后四尺。 伊风自然也不会再抢前出手,双拳一抱,卓然而立正待出言,后来那人已说道:“朋友 是那里来的,到这里来是干什么?”语气冷冰冰地,大有你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了之意。 伊风闪目打量,却见这人是个少妇,暮色中却看不甚清,但胧朦间已看出姿色甚美,尤 其体态婀娜,动人已极。 他方怔了怔,那少妇又冷冷说道:“朋友到这华山来,若是想找我母女的霉气,那么, 朋友!今天也别想再走出去了。” 她说话之间,完全是江湖口吻,显见得以前也是闯荡江湖的人物。 伊风心里有气,暗忖:“难道华山是你的,我就来不得?” “妈,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耽了三,四个时辰还不走,又在我们这里东张西望的, 一定是那家伙的狗腿子!” 这少女的话,竟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 伊风知道误会已深,但他如何才能解释此事呢?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对两位绝无恶意。”他呐呐地说道。 此时他已确信这母女两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对头,心中所希望的,只是这母女两人也明白 自己不是她们的对头就好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 “你偶游华山,可是你干什么要在这块地方一耽就是好几个时辰呢?难道这块地方有什 么宝贝吗?” “以阁下的身手,该是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那少妇冷冷一哼,又道:“可是“伊 风”这名字,我却没有听人说过。” 这母女两人,词锋犀利。 伊风拂然道:“在下对两位确实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两位是谁,两位如果不肯相信,在 下也无法解释。” 他顿了顿,又道:“老实说,在下也有难言之隐,两位如能体谅,在下也绝不会将有关 今日之事说出来的。” 他生性亦极高傲,出师未久,即享盛名,几时受过这样的盘诘.,此时语气中,充满不 悦之感,言下大有“信不信由你”之意。 那知那少妇的神色,却大见和缓,说道:“可是我们却又怎能信得过你呢?” 语虽仍是盘诘,但语气却已不再冷冰冰了。 伊风又怔了怔,想“这母女两人必定也是为报仇,隐迹华山之阴,她两人武功极一局, 她们的仇家会是谁呢?” 他在心中思量,已经了解了人家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此刻人家这样问他,他知道倘若不善为答覆,必定很难使人家满意,可是这种问话,自 己又将如何答覆呢? 第一卷——第五章 夺命双>>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五章 夺命双 三人六目相对,静得除了风声之外,其他任何声音都没有。 蓦地,就在伊风先前伫立的那块山石之处,悄悄地露出了四只眼睛来,注视着他们。这 两人从山下来,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竟没有觉察到,轻功能瞒过他们三人的,定是高绝的身 手。 当然,这也是因为伊风等三人全心在注意敌方,而无暇顾及其他的关系。 伊风叹了口气,道: “在下实是无意闯入华山,对两位更毫无企图,两位如不见信,在下也实在没有什么方 法可以……” “只要你说出你实在的来历就行了。” 那少妇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须知阁下虽有难言之隐,我母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伊风沈吟下半晌,慨然道: “我想两位必是为了避仇,只是在下的仇家,恐怕比两位的仇家还要厉害,在下实 在……”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 “妈!您跟他多噜苏干什么?我看他说话吞吞吐吐地一定怀着鬼胎,说不定就是“天争 教”下的狗腿子。” “天争教”这三字一出口,伊风不由蓦地一惊,忖道:“原来她们的仇家,也是天争 教!”同仇之念,油然而生,正欲说出自己的来历。 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一阵刺耳的笑声,从他身后发出……。 笑声使得这三人同时一惊,吓然望去,却见两人并肩立在那块突出的山石之上,身形随 风飘动,像是站立不稳似的,宽大衣衫中的身躯,好比两根竹竿,瘦得像是秋日田野间,农 家用以防雀的稻草人,在那枯柴般身躯上的.两颗头颅,却压得那细弱的脖子像是不堪负荷 似的。 这形状虽然吓人,可是更令伊风吃惊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金色长衫! “天争教!”这三字在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的心里,像是霹雳似的,轰地一声,直透心 底。 “嘿!嘿!” 这两个怪人同时开口,生像是早已约好似的,齐声说道: “好极了!我兄弟真是有幸,想不到在这穷山之中,却见到名满天下的三湘大侠凌北修 的夫人,真是好极了!” 那少妇脸色立时灰白,在夜色中看起来,这种全然没有血色的面孔,最令人觉得可怖。 她恨恨地望了伊风一眼,伊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她一定误会这两人是被他引来的,于是不觉有些冤枉。 “可是,这两个魔头,怎会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不用多作思索,他知道这两个怪人,就是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夺命双雄”。 因为武林之中,也唯有这两人才有这副长像。 这“夺命双雄”是一对孪生兄弟,自幼生息相通,长大后也没有一刻分开过。手底之狠 辣,在武林中早负盛名。掌指的功力,自成一家,腰中十七节亮银长鞭“泼风十三打”,更 是称誉武林,尤其厉害的是!动手发招,两人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 这两人生性奇特,却不知道怎地也为“天争教”所网罗,在天争教下金衣坛里,为十九 个金衣香主中武功颇强者之一。 那保定府外和吕南人动手的朱砂掌,却在金衣香主中占着第十八位,比起他们两人来, 自是大大不如。 原来天争教自教主以下、依武功强弱,共分五坛,武功最强者,就是金衣坛,以下才是 紫衣,蓝衣,褐衣,至于乌衣坛,就是最基层的教众了。 那少妇果然就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孙敏。 三湘大侠以掌中剑独霸三湘多年,竟在天争教扩充势力至三湘时,在金衣坛中的七灵飞 虹印宝林,万毒童子唐更的两件神奇兵刃和绝毒暗器之下,受伤而不治。 天争教素来赶尽教绝,这孤苦无依的母女,才避仇至这华山之阴来,苦练武功,冀求复 仇。 那知却在此时,又遇见了江湖中的煞星——夺命双雄。 “凌夫人!” 夺命双雄阴森森地齐声道: “我们教主想念你得很!懊闻你是武林中的美人,怎么忍心让我们教主想得这么惨?” 他们脸上的表情,使人看了不禁毛发悚然。 他们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口中道: “夫人!还是跟着我们一齐回去吧!” 那少女——三湘大侠的爱女凌琳,气得亦是面目变色,喝道: “你们两个怪物少废话,要找死,姑娘就送你们回老家去!” “怪物!”夺命双雄宫氏兄弟一齐裂开大口,怪笑着说: “这小姑娘说话真有意思,嗯!长大了和你妈妈一样,也是个美人。”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伊风身侧,却连眼角也不向伊风瞟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似 的。“不知他们认不认得我!”伊风暗忖。他的这个疑问,立刻就获得了答覆。 夺命双雄中的宫申——因为他是在申时落地的——一伸手.推开了伊风,冷冷说道: “这位朋友像是和凌夫人也有未了之事,不过那些事却冲着我兄弟的面子上揭过了。朋友, 你闪开!” 宫酉也望着他一笑,似乎对他甚有好感。 伊风退开一步,暗忖:“他们果然不认得我了。” 看着夺命双雄和孙敏之间的距离更短,“不知道凌大侠的妻女,是不是这两个怪物的敌 手?” 三湘大侠虽是颇有侠名,但伊风仍不禁为这母女两人担心。 最主要的是:他对这母女两人毫无恶感,何况还是同仇敌忾呢? 但是他暗叹一声,忖道: “只是我自身尚且难保,虽然他们不认得我,我还是一走了之。我若一出手,这两个怪 物必定可以看出我的来路,那时候他们的对象恐怕将是我,而不是这母女两人了。” 他回转头,不去看那边的情况。 “反正这母女两人,我又不认识,何况她们还要逼着我动手,我就是不管她们,也没什 么说不过去。”伊风替自己解释着。 因为他已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他往那边走了几步,方想纵身离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呼……。 他愕然回头而望,因为他认为她们决定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就分出胜负的。 他这一回头,使得后来许多事情改变了,连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在这一回顾之间,决 定了一切。 然而无论他这一回顾是对他有利抑或有害,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回头吗? 第一卷——第六章 披星戴月>>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六章 披星戴月 夺命双雄宫氏兄弟,远游华山,竟一去不返,天争教惊疑之下,大搜华山,竟在华山之 阴发现夺命双雄的两具尸身。 这号称“双雄”的两个武林散星,真的变成了“双雄”了。 而且,这兄弟两人,死状甚惨,一个面目血肉狼藉,生像是被人以大力鹰爪功抓在脸 上,一抓而毙命。另一个却是身受五处掌伤,骨断筋折,恐珀连肝肠五胰都被震得寸寸断落 了! 这件事立刻震惊武林,而且纷纷猜测,谁是击毙夺命双雄的人物。 天争教更是出动了绝大的力量,几乎将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搜索殆尽,可是他们却那里 找得出人家呢?. 只是教中蓝衣坛下一个本藉藉无名的香主,竟在华山之阴发现了一条秘径,由此秘径穿 入,居然柳暗花明,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谷里烟火狼藉,地上满是烧残的木料,彷佛像是本 来此间有个人家,但却在最近被人纵火所烧。 于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联想到,在这狭谷中本来一定是住着个避仇的武林人士,而且显然 地,这人所避的仇家就是天争教,在夺命双雄发现此人后,自然不免有一场恶斗,但以掌指 和秘技震惊武林的宫氏兄弟,竟不是这人的对手。 而这人在击毙宫氏兄弟之后,也自知无法再在华山隐迹,于是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房 子,而开始第二次的潜逃。 这猜测自然非常近于情理,只是这人会是谁呢?竟能击毙夺命双雄。 有人又猜测隐迹在华山避仇的恐怕不止一人,可能是夫妇,可能是师徒,可能是父子, 可能是兄弟…….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是武林中,谁也不知道此事的真象。 就在天争教大搜华山的时候,在往长安的路上,有一辆大车疾行甚急,套车的牲口筋强 骨壮,但此刻已累得嘴角不断地流着白沫了,显见得这匹牲口在很短时间中走了很多的路。 可是赶车的车把式,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牲口吃了亏,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地,他 反而兴高采烈,彷佛接了一宗很好的买卖。 这一辆大车四面的车窗却关得严密的,这种景象在严冬的时候并不特殊,因为在路上所 有赶路的车子,都是如此情形。 可是奇怪的却是这车上的人,并不在通商大镇上打尖歇息,晚上也总是在荒僻村落的茅 店里。 车把式心里在想: “这车上的人,不是江湖大盗才怪!巴连这女的,都透着些不正的味道,受伤的两个, 恐怕准是被官府的公差砍伤了。” 于是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份的狡笑,他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味儿 了。 只是车中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车里铺着很厚的棉被,因为怕受伤的人在路上颠簸;在车的中间,倒卧着两个人,一 长一少,一男一女。 车的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少妇,黛眉深锁,姿容绝美。她的年纪,非但没 有带给她半丝老态,而且带给她一种成熟的风致,使她看起来,更令人为之意动! 这披星戴月,攒程急行的三人,不间可知,便是三湘大侠的未亡人——孙敏,凌琳母 女,和隐迹潜踪,易名换姓的伊风。 愁容满面的孙敏,此时心中紊乱已极!在她面前,有受着重伤的两人,这两人一个是她 的独生爱女,一个却是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的陌生人。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她的行踪,只要被任何一个天争教徒知道,便 是不得了! 何况,她还要带着这两个重伤的人,前途茫茫,连一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她虽然身怀绝技,但强煞也只是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深锁黛眉,子肠千 转,拿不定一个主意呢? 她望了躺在她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是九死一生,夺命双那两张狰 狞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仍然拭抹不去。 她想她的爱女凌琳,虽然武功亦得有真传,但年纪太轻,又毫无临敌经验,竟在夺命双 雄一步步逼近她们时,贪功妄进,以致前胸被这宫氏兄弟的指风所扫,在这兄弟两人苦练多 年的“阴风指”下,受了极重的伤。 想到那时,她仍不禁全身起了一阵悚栗。 “真是生死关头!要不是这人……” 他又感激地望了伊风一眼,忖道: “要不是他,恐怕我也要伤在这两个煞星的掌下,现在我就是为了要看护他而多受些 苦,但比起他为我竹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伊风听到的那一声惨呼,正是凌琳 纵身一掠,以“饥鹰搏兔”之式,扑向步步进逼的夺命双雄而受伤时所发出的。 “饥鹰搏兔”虽是颇具威力的一招,但以名顾之,这一招大多用以对忖武功稍弱于自己 的对手。凌琳少不更事,竟以这一招用在成名武林多年的“夺命双雄”宫氏兄弟身上,正是 犯了武家大忌! 宫氏兄弟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四条长臂一齐伸出。宫申的左掌和宫酉的右掌,砰然一 声,硬接了凌琳的全力一攻。 但是宫申的右掌和宫酉一的左掌,却各划了个半圈,倏然击出,虽末打实,但他们所发 出的指风,已使得凌琳震飞数尺之外。 孙敏急怒攻心,娇叱一声,便和迎上来的宫氏双凶动起手来。 这也就是伊风回头的那一刹那。 “见死不救”,伊风是绝对不会做出的,纵然他明知一动手,便会带给他很大的麻烦, 但是,他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于是他厉喝一声,一掠而前,双掌拍出,攻向宫酉的左胁。 他这一动手,和在保定城外独斗朱砂掌时又大不相同。须知他那时是想利用尤大君完成 他的计划,而此刻,他却是立心将这两人毙于掌下。 是以一上手,他便是招招杀着。 宫氏兄弟厉喝连连,突地冷笑道: “朋友!好俊的身手!怎地却和我兄弟动起手来?” 伊风闷声不响。 宫氏兄弟又冷笑道: “看朋友的身手,倒很像是和死去的一个朋友一样,想来阁下也是死了一次,再活回来 的吧?” 他此言一出,伊风立时面色大变,他果然瞒不过这奸狡凶顽的“夺命双雄”宫氏兄弟。 须知任何事都可以伪装,但是,一个武林高手在拚命过招时,他的身法,却万万瞒不过 明眼人的。 不出他先前所料,宫氏兄弟的杀招,果然大多招呼到他身上来。 “朋友!今天你就再死一次吧!”他们厉声喝着。 这夺命双雄的武功,自成一家,竟在伊风曾经对敌的许多“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之 上。 而且,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三湘大侠未亡人的武功,竟不如她已经受伤的女儿。 他不知道孙敏的武功,只是嫁给凌北修之后才学成的1自然不及自幼即打下了极长好根 基的凌琳。 此刻交手之下,伊风承受了大部份压力,虽然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易! 但是,他自己知道,今日一战,除非将这宫氏兄弟全毙在掌下,否则自己日后永无宁 日,因为人家已识破了自己的真相。 是以他出招不但招招致命,而且有时竟是拚了自己也中上一掌的路数。 孙敏大为感动,受了他的影响,也拚起命来。 可是,宫氏兄弟可没有拚命的必要。见了他们这种打法,心里不禁吃惊,但是自家却被 逼得连亮出腰畔兵刃的时间都没有。 四人片刻之间已拆了数十招。 宫氏兄弟对望了一眼,忽地齐声冷笑道: “朋友!挣命也没有用。不出片刻,金衣坛里的另外三个香主也要来了。朋友!是识相 的,还是认命了吧!免得等会再多吃苦。” 此话果然使得孙敏吃了一惊,但伊风走南闯北,是何等人物,根本将他们的话没有放在 心上。掌风虎虎,出招更见凌厉。 双雄眉头微皱,目标自然转到孙敏身上,齐声冷笑道: “凌夫人!我们兄弟是先君子后小人,歹话先说在前面。夫人此刻若不跟着我们走,等 会那三位来了,可比不上我兄弟好说话呢!” 他们难听极之地笑了一阵,又带着更刺耳的声音说道: “那三位香主别的不说,可有点……” 他们故意顿住话,不怀好意地“嘻嘻”笑了两声,又道: “他们三位看见夫人这般美人儿,可包不准要出什么事呢!” 这种颇为露骨的话,立刻使得孙敏红生双颊,动手发招间,果然因为羞怒而显得没有先 前的凌厉。 这种情形,被伊风看在眼里,厉喝道: “姓宫的!少给“天争教”现眼吧!用这种江湖下三门的技俩,还在武林中道什么字 号.?” 宫氏双雄左右双掌同时挥出,在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猛击伊风的前胸和孙敏的左肩。 这兄弟两人联手攻敌,配合之佳,妙到毫颠!使两人本已不凡的武力,何止加了一倍! 他们冷笑着故意满怀轻蔑地说道: “朋友!你就少管管闲事吧!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了,还在这里装什么佯,发什么 威.?” 这话果然使得伊风也气得失去了常态。脚步一错,避开宫氏双雄的一招,双掌再次交错 拍出时,竟发出了十成功力。 这种不留退步的打法,也是犯了武家的大忌。 但是这种惊人的掌力,却使得宫氏双雄脸上虽仍带着冷笑,心中已有怯敌之意。 又是十来个照面过去了。 夜色愈浓,四人的掌风将这山侧的枝木,击得枝枝断落。 寒风凛洌,这四人的额上,都已微微渗出汗珠来。 宫氏双雄身形各转半圈,避开伊风的一掌,他们的“阴风指”力,竟不敢和伊风那种开 山裂石的掌力硬拚。 就他们两面相接的那一刹那,两人又各自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目光。 这兄弟两人,自幼心意相通,连说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似的。此刻两人不约而同 的,却有了“扯活”的念头。 “反正他们的落脚之处和虚实,已经被我们探得,我们又何苦要在这里和他们拚命?” 他们嘴角都挂着一丝狞笑,忖道: “难道他们还能在我们天争教的手下,再逃到那里去?” 这两人长啸一声,掌影突然如落叶般落在武功较弱的孙敏身上。 这一个转变,使得伊风除了攻敌之外,还得留意孙敏的安全。 啸声再起,夺命双雄在全力攻出一掌后,突地一飞身,身形倒掠出去。 “失陪了!”他们冷喝道。两人又退在巨石之侧。 伊风怎肯让他们就此一走,如影附形般,也掠了过去,掌花错落,击向宫申背后的“灵 台”,“互汤”,“筋缩”等三个大穴。 宫申猛一塌腰,上身微微前伸,右足却向后倒踢出去, 这一招以攻为守,却是攻敌之所必救之处,确是妙着。 那知伊风此刻已横了心,微微一让,竟拚着自己受伤,双掌连环三掌,都着着实实地击 在宫申的背上,自己下肚的左侧,也中了一脚。 宫申惨呼一声,转过身后,尽了最后之力,又发出一掌。 但这一掌已是强弩之末,伊风双臂一格,双掌一翻,掌尖刚刚搭上宫申的前胸,猛地吐 气开声,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在宫申前胸。宫申再次惨呼,一口鲜血,竟喷在伊 风身上。 那边宫酉已将孙敏逼得连连后退。 但是宫申这两声惨呼,却使得他心胆俱裂!惨厉地长啸一声,扑向伊风。 伊风下肚中了一脚,虽然避过要害,但受伤已自不轻! 方自喘息间,宫酉的身形已快如闪电般,掠过来。 他兄弟连心,宫申毙命,宫酉此刻用的也是拚命的招数。 他人尚未到,双掌先已毕直伸出,十指箕张,猛抓向伊风胸前的“乳泉”,“期门”, “将台”,“灵根”等几处大穴。 这一掌势如压顶之泰山,伊风无法硬接,但此刻他下部受伤,转侧已不灵便,只得往下 一塌腰,让宫酉的双抓从肩下递空,自家左掌平伸,右掌却自下而上,劈向宫酉的面门。 那知宫酉此刻也是心存拚命,对这致命的两招,亦是不避不闪,双抓微微一沉,倏然下 抓伊风的左右两边的琵琶骨。 伊风大吓之下,身躯猛地一转,但右肩上已中了宫酉快如闪电的一抓,在他尚未因痛而 晕绝的这一刹那,他左掌自宫酉双臂中穿出,抓在宫酉脸上,食指及无名指,竟深深陷中宫 酉的双目,五指并力一抓,夺命双雄中的宫酉,就伤在他鼓着最后一丝真气使出的“大力鹰 爪神功”之下。 他自己呢?身受两处重伤,望着垂死宫酉惨笑了一声,便自晕绝! 孙敏掠过来时,这震惊武林的夺命双雄,不但在同年而生,竟也在同时而死!他们死状 至惨的两具尸身,倒卧在伊风的左右两侧。 伊风亦已全身浴血,右掌依然抓在宫酉的左掌上,脸上毫无一丝血色,牙关紧咬着,但 嘴角却留着一丝安慰的微笑。 孙敏一生中不知曾见过多少惨烈的场面,但此情此景,却仍使得她觉得有一丝凉意,直 透背脊。寒风,现在才使她感觉得冷。 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让自己在冬夜的寒风中,稍为冷静一下,清醒一下。 等到她心中的巨跳渐渐平复了的时候,她走到伊风倒卧着的身躯旁,摸了摸他的鼻息和 胸口,知道这拚着生命来保护别人的年轻人,虽然身负重伤,却尚未死去。 于是,她再走到自己女儿身侧,她唯一的爱女,此刻亦是气息奄奄,但是也并未死去, 所受的伤,甚至远远比那年轻人轻得多!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对那年轻人的感激,抑或是对上苍 的感激,但总之这是感激的泪珠。 也许这两种感激都有些,因为,这两者使她和她的女儿,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 第一卷——第七章 浅水之龙>>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七章 浅水之龙 这份感激,此刻尚停留在坐在车中的孙敏心中,因为她一回忆到这些,她的眼睛就又开 始湿润起来,像是大多数感恩图报的人一样,她对伊风的恩情,是永世不会忘怀的。 当然,她此刻能在“天争教”大搜华山之前,就安全地逃出,还是靠着自己,她自己那 种在危急中仍然保存的明确的判斯力。 在她神智清醒之后,她立刻将自己的女儿和伊风带回隐居之处,为伊风上了极好的金创 药。 但是对他们——凌琳和伊风——所受的内伤,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她当然着急,但是在着急之中,她仍想到了此事可能发生的后果。 于是她烧毁了自己辛苦搭成的草屋,受尽千辛万苦,将自己的女儿和救了她们的恩人, 从华山绝顶上搬到山下去。 在一夜之中,完成的这些事,当然是靠着她的武功和她那种坚忍的毅力, “可是往那里去呢?”接着,这问题又在困扰着她。 第二天,她不惜花了比应该付出的价钱,贵了好几倍的高价,雇了辆大车。 “不管怎样,我们先往偏僻点的地方去吧!”她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其实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有谁能帮助她们呢? 于是这辆大车由华山的山脚,奔波连日,昼夜攒行,赶到这里。 但是孙敏知道“天争教”的势力,遍布中原,此刻仍未逃出人家的手掌,再加上受伤两 人情势愈发危殆,她芳心撩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我该想办法将他们两人的伤治好才行呀!”她暗忖着。 但是这种被内家高手所重创的内伤,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治得了的?她虽然也知道几个以 医道闻名江湖的人物,但自家在这种情况中,又岂能随便求救?万一对方近年来已和“天争 教”有了连络,那么自己一去,岂非羊入虎口! 就算不致如此,但她也明白自己此刻已是惹祸的根苗,她又怎能再让别人惹祸? 但是,这受着重伤的两人,又该怎样呢? 她长叹了口气,悄悄地将车窗推开一线,发觉外面天已经暗了,风很大,从窗隙中吹进 来,使得她打了个寒战。 于是她掩上窗子,朝前面赶车的车把式高声说道: “前面有歇息一会的地方吗?” 车把式扬起马鞭,呼哨一响,道: “方才我们经过两处大镇,你都不肯打尖,现在呀,可找不到什么地方了!巴是有,恐 怕也是像昨天一样那种连热水都没有的小店。唉!这么赶车,实在真是在受活罪!” 孙敏一皱眉,她对车把式说话的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意;尤其这车把式竟直截了当地称 她为“你”,更使这平素极受人尊重的三湘大侠的夫人,觉得说不出的气愤,几乎要打开前 面的窗子,将这无礼的粗汉,从座上拉下来。 但是,她又长叹一声,忍住着气,自家已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苦为了些小事,和这种粗 鄙的车把式,再呕些闲气呢?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浅水里的蛟龙,连鱼虾的气,都要忍受了。本来已经潮润的 眼睛,不禁更潮润了些。 但她毕竟是刚强的女子,而且前途还有许多事情等她去做,这受重伤的两个人的性命, 也全操在她的手上,容不得她气馁。 于是她强自按捺住了心中的怒气,和那种被屈辱的感觉.说道: “随便找个地方歇下好了,等会……等会儿我再加你的车钱。” 那车把式呼地又一抡鞭子,将马打得啪啪作响,嘻着嘴道: “不是我总是要你加车钱,直在因为这种天气,冒着这么大的风,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 着,你说这个罪是不是难受?” 这车把式讲的话,便她极为讨厌,但是她却没有办法不听。 于是她低下了头,为受伤的两人整理一下凌乱的被褥,他们发出的呻吟之声,几乎使得 她的心,都碎做一片一片的小遍了。 车子突地停住,车把式回过头来吆喝道: “到了,下车吧!” 坐在车厢的孙敏,看不到车外那车把式嘴角挂着的丑笑,略为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些天来,为了看护受伤的人,她几乎没有睡过,此刻她伸腿直腰之间,才觉得自己的 腰腿,都有些酸了。 她下了车,才发现面前的这家客栈,果然小得可怜,但是她却认为很满意。回头向车把 式道: “帮我忙把病人扶下来!” 车把式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先帮着她扶下伊风,抬到那家客栈的一间阴暗的小房子 里,再出去抬车里的凌琳。 孙敏发现这车把式和这小蓖栈的伙计和掌柜的,都非常熟悉,但是她也未在意。 可是,那车把式在帮着她抬凌琳时,乘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却使得她的怒火,倏然升 起! 她的目光,刀一样地瞪向那车把式身上,那车把式也不禁低下了头。 店伙却在旁边笑着道: “小王头还懂得低头呀!” 孙敏如刀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店伙。 那店伙耸了耸肩,表示:我又没有讲你,你瞪我干什么!”样子更为讨厌。 孙敏也觉得这店伙有些不对路,但是她自恃身手,怎会将这些小人放在眼里! 其实,她年龄虽大,但一向养尊处优,就是跟着凌北修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像皇后般被 人尊重,这种孤身闯荡江湖的经验,可说少之又少。 是以,她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小人!真正绿林豪客,讲究的是明刀真枪,三 刀六眼,卑鄙龌龊的事却很少做。 她不敢和受伤的人分房而睡,晚上,她只能靠在椅上打盹。 她因为太过疲劳,在这小蓖房的木椅上竟睡着了,朦朦胧胧间,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 正惊觉,两臂已被四条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这才从沉睡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老刀子!这娘儿们来路可不正,说不定手底下也有两下子,你可得留点神!” 这是叫做“小王头”的那车把式的声音。 “老刀子”就是那店伙,怪笑着说: “小王头,你就心定吧!连个娘儿们都做不翻,我宋老刀还出来现什么世!” 孙敏心里大怒,“原来这车把式不是好东西!” 她方在暗忖,却听得“宋老刀”又道: “我看床上躺着的两个,八成儿是江洋大盗,说不定将他们送到官府里去,还可以领赏 哩!” 孙敏知道自己只要一抬手,凭着自己的功力,不难将这两个草包抛出去,但她心中转了 几转,却仍假装睡着,没有任何举动。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这娘儿陪我睡几晚。”小王头淫笑着道。 “这几天我只要一看着她,心里就痒痒的!”他哈了一声又道。 “我小王头就是这个毛病,银子,我倒不在乎。” 孙敏极快地在心中动了几动,种种的忧患已使她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先,就先考虑到退 路。 她想到若将这两个混蛋除掉,那以后她就得自己赶车,每一件事就都得自己动手做了。 我是不是能做得到呢?她考虑着。 “这娘儿倒睡得沉,像是玩了八次一样。”宋老刀怪笑着。 孙敏更大怒:“我岂能被这种人侮辱!”她虽然事事都考虑周详,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 的性子,怎肯受辱。 于是,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 “宋老刀,我得借你的床用用,不瞒你老哥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尤其看到这娘儿脸上 的这……” 小王头话未说完,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砰地撞到土墙上,又砰地落了下来,眼前金星 乱冒,屁股痛得像是裂了开来。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被他这一撞,也摇摇欲倒。 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晕八素。 孙敏却大为奇怪:“我还没有动手呀,这两人却怎的了!” 回头一看,又险些惊唤出声。 在她身侧,卓然站着一人。 因为这间斗室中的阴暗,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风度甚为潇 洒。 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虎虎有威,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人却摆手道“你不用 谢我!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 第一卷——第八章 万剑之尊>>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八章 万剑之尊 孙敏立刻忖道“这人的脾气,怎地如此之怪?” 却见那人一抬腿,已跨到“小王头”身侧,冷然道: “你罪虽不致死,但也差不多了。我若不除了你,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 上。” 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的时候, 却绝对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着书上的对话 似的。 可是,小王头听了,却吓得魂不附体,哀声道“大爷饶……” 他的“命”尚未说出,那人衣袖轻轻一拂,小王头的身体就软瘫了下来。 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那人连头都未回,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倏然已挡到门口,刚好就挡在“宋老刀”身 前,冷然道:“你要到那里去?” 宋老刀冷汗涔涔而落,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你的夥伴死了,你一个人逃走,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那人冷笑道。 宋老刀凶性一发,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 那人动也不动,不知怎地,宋老刀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袍袖再 一拂,宋老刀“哎呀”二字,尚未出口,已倒了下去。 坐在椅上的孙敏,看得冷汗直流。她虽是大侠之妻,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种惊 世骇俗的武功,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别人的生死,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不足 轻重的,而他就像佛祖似的,可以主宰着别人的生死。 那人身形一晃,又到她的面前。 孙敏心中大动:“有了此人之助,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 吗?” 那人冷冷道:“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 样的人,也住在你同一家客栈里。” 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的身法掠走,连忙站了起来。 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一人掌着灯跑了过来,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哎呀一声,惊 唤了出来,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盏灯竟没 有掉到地上,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惊得说不 出话来。 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原来就在这同一刹那,他也被那奇 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 孙敏目定口呆,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也似的 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字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去,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 美,更令人感动!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 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脸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为动了一下。 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那人身形一晃,已自失去踪影。 就像是神龙一般,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 然后她走到床前,俯身去看那两个受伤的人,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原来伊风和凌琳,竟仍是昏迷不醒,伤势倒底如何?孙敏也不知道。她即使急得心碎, 却也无法可想。 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都已干得发燥了,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润润他们的嘴唇。 但她一回身,却又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位奇人,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他第二次又神不 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像是一道轻烟。无论来的时候,抑或是去的时候,都绝对没有一丝声 息。 孙敏忍住了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前辈……”这是她在见到这人之后,第一次能够 说出话来,但仅仅说了这两字,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止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窒息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 他向宋老刀和小王头的尸身一指,说道: “但是这两具尸体,却一定会替你找来麻烦。” 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但是孙敏却似乎从他这种冷冰冰的语调里,寻找到一份温 暖。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 等她说完了话,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 那人目光一转,似乎在避开她眼中的那份温暖的笑意。 “受了伤!”他简短地问道。孙敏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前,掀开伊风的被,扫目一望,略为探了探脉息,两道长而浓的剑眉,微微皱 了皱。 孙敏关切地问道:“还有救吗?” 他沉吟了一会,并不很快地回答,却道:“他武功不弱,但是伤的也很重。” 目光一转,瞪在孙敏脸上,道:“你们是什么人!” 孙敏又在心中转了几转,“我该不该将我真实来历告诉他呢!”抬头再望了他那冷然的 目光一望,坚定地说道: “先夫凌北修……” 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说了出 来。 于是她的眼睛又已经潮湿了。 在这人的面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再 来保护她,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这种感觉的由来,连她自己都茫然。 那人听她说着,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打断她的话,而上仍是毫无表情,然而他那坚定 的目光,却也起了波动。 “天争教!”他哼了一声,道:“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语锋一转,指着昏迷不醒的伊风说道:“那么这个人叫做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 吗?” 孙敏点了黜头。 那人轻轻说道:“这人倒也难得的很!”略一停顿,又道:“碰到我,这也算他运气, 他身受两处重伤,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受伤的确很重。” “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孙敏凄楚地说道:“我……” 她以一种类似痛哭的声音,结束了她的话。 那人又沉吟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他又停顿一下,像是考虑着该不 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 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里,孙敏热切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因为此刻,不如怎的,她 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 前人都叫我剑先生,你——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说什么的名字时的神态。 然而“剑先生”这三个字,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 这个奇人,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竟是他所看过的童话中的英 雄一样。 因为“剑先生”这三字,二十年来在武林所的代表的意思,就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混 合!而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到他所做过的奇事,和他的侠义行为,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 对面地说话。 那么,孙敏此时的心情,就很容易了解了。 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听到过“剑先生”这个名字,她再也想不到自己能碰到 他!也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竟是二十多年来,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 的“万剑之尊”剑先生! 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 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然而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彷佛是 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感动他似的。 “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孙敏直觉地想到。眼光自他脸上溜下,发觉他在这么冷的 天气里,穿着的不过是件夹衣。 “此地已不能久留。”剑先生道:“我也是四处飘游,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不过我可 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 孙敏暗忖:“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 却听得剑先生又道: “那所在离此并不甚远,我们先到那里,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他说得极快。 然而在他心中,却闪过一点他已经多年来没有的感觉。“我怎会又惹来了这些麻 烦..”他暗自怪着自己。 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 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 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是最可能的!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白色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店掌柜一眼,说道:“你会套车吗?” 孙敏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帮了人家的忙,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 “我将这两具尸身丢掉,你快去套车!还有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耳朵却仍听得到,也 万万留他不得!”他平静地说道。 孙敏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又决定了一人的生死之间时,她也恍然了解了他为什 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 于是她转身外走。 那知刚走出房门,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蹬,蹬,蹬,倒退三步,眼中带着恐惧之色, 望着门外。 第一卷——第九章 三心神君>>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九章 三心神君 孙敏历劫之余,带着受伤的爱女凌琳,和力毙“夺命双雄”后自己也受了重伤的救命恩 人,连夜奔下华山,在险被车夫所辱的情况下,却遇见见了武林中盛传已久的异人——剑先 生。 自三湘大侠凌北修为群小所乘而死后,孙敏这些年来,可说是历尽艰辛,无论在那一方 面,都比以前坚强得多。 可是在她走到门口的那一刹那,她仍不禁被门外的一事骇得脱口而呼…… 此时晓色方开,但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 下,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孙敏惊弓之鸟,自然难免骇极而呼。 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刹那,“剑先生”瘦长的身驱,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 低喝道: “什么事?” 这低沈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之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人影——穿着金衫的人影。 “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痒大。”她暗忖着:“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怎地还是 被他们追踪而来?” 心念一转,又忖道:“可是我又何必害怕呢?我旁边站着的这人……” 她侧目去看“剑先生”,那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凝目门外,他永远 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面对面 地站在“剑先生”面前,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上,看到一丝笑容。 她再一望“剑先生”,却见这奇侠脸上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她心里不禁奇 怪:“难道他们竟是朋友?” “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又怎会和天争教徒是朋友?”她又禁惊慌起来:“难道这 昔年以一柄铁剑,连闯武林七大剑派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也和天争教有着什么关连 吗?” 须知她身处境,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那一方面去想,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目光却 紧紧地留意着他们的动态。 蓦地,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一起。 “呀!他们果然是朋友。”孙敏为自己确定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 要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那两人紧握着的手竟仍未分开,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泛起的同样地笑容,也 仍自挂在嘴角。 但是,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既像是久别重逢 的故友,却又像是互结深仇的敌人。 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憧了。 良久,那个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而将薄而冷峭的嘴唇,紧闭成一道弧线,嘴 角微微下垂,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 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脸上的笑容仍自未消,她暗自松了口气。因 为她知道,若这两人是敌非友,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而非握手言欢的话,那么照目前的情 况看来,毫无疑问的是:“剑先生”已占了上风。 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何况她以情况揣测,这两人显然在较量着内力,而并非 她先前所想的握手言欢。 她高兴之余,又不禁惊骇!“这金衫人的内力,竟已到了能和“万剑之尊”一较短长的 地步,天争教中,何来如此高手?” 她心念频转,目光再落回“剑先生”身上,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脸上的笑容益见开 朗。 那金衫人已撤回手,怔了片刻,却也张口大笑起来。 可是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却不禁觉得有一阵凉意,自脚跟升起。 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声发出,只是脸部的肌肉扭 曲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 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聋子,但是别的声音,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 呢。 孙敏悚栗之余,心念一动,不禁暗笑自己:“我虽不聋,可是他却一定是哑巴。唉!我 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呢?” 她惊悸之下,心思也不大如前灵敏了。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 这两人这一相视而笑,孙敏已觉不妙。再看见那金衫人竟又一张臂,拥住“剑先生”的 肩头,口中嘴皮连动,像是在说着什么话。孙敏心头又一凉,先前的设想,又全部推翻。 “这两人还是朋友!”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弄得非常莫名其妙。而他们倒 底是敌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 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因为她认为:这两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 不保,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呀! 接着,另一事又使得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的眼睛! 原来“剑先生”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只是,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道我真的聋了吗!”她暗自吃惊。但是窗外一声鸡啼,却 又使她证实了自己“听”的能力。 现在,她是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那么她无论 如何也跑不了,这是她极为清楚的。剑先生一转身,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他们面一背 着孙敏,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剑先生的手,彷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 回过头,冷然望了她一眼。 孙敏心里又不禁“扑通”一跳。 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使得她不得不避开人家的目光,畏 缩地站在门口。渐已刚强的她,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之前,又变得像是回到二十年前,仍是 云英未嫁的弱女那么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突然道: “她三根本弱,积劳又重,若再不静养,那么内外交侵,更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 “这两个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虽然仗着根基好,但命门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剑先生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毫无顿挫高低。 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她以为人家是哑巴的人,竟然开口说了话。语 气之中,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而且彷佛医道甚精,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 她惊异之余,又觉得高兴得很。至于他所说有关自己的病,她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天 下父母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却住壁不再发言。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耳畔却听 剑先生的声音,说道: “这位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你有幸得遇见此人,令媛和那个年轻人的伤 势……” 孙敏方听到此处,却见金衫人袍袖一扬,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那金衫人却道: “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但是看在你的面上,这 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 而孙敏此刻心中,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 “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难道所有穿 金衫的人,都是天争教下吗?” “我真幸运,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闻其名,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 人!尤其这三心神君,武功虽绝高,行事却反覆无常,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他“三心神君” 的原因。而且武林传说,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诗词绝妙,医术更是通神,几乎已有起 死回生之力!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有了他的帮忙,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难以形容!抬头一望,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但是他们 说话的声音,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她心中又一惊:“难道他们已将“传音入密”的内 功,练到随意可以控制自己声音的境界吗? 第一卷——第十章 终南山去>>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章 终南山去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 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这数十年的经过罢 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 “他们在说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寸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 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俩的伤,却也不是在片刻之间,就可以医愈的。” 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 “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 “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 “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呀?”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 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 “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已是终南派 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 “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奕时,那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 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 了!” 三心神君嗯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 “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 “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 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傅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 “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拚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 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 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 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 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 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人,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 “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 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神色果然又一动,张口想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他微微一笑,又道: “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 未竟呢。你那时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 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 “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 残棋的破法,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这两人虽是奇行异癖,但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 尊,他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初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 此刻一看,他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下,也有着满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哩!只是他隐藏得较严 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 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为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 头露面呀! 何况在旁虎视耽耽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 住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 “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 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参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 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声名传遍宇内,奇行震撼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像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 当车夫。 那知剑先生却笑道: “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 马提磴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 “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 “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哩!” 他笑声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 夫”,“神君小X”,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 了进来。 她望着被石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 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 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 极熟。 目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 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手回风剑法”,称誉 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 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 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 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 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鄙!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 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那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前座之上,手中马鞭 倏然扬起,左手把绳微带,轻轻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 “看不出你除了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 的!” 剑先生笑道: “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局残棋上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地,她知道天已黑 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说道: “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 “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伤的两人怎么办呢?” 剑先生沈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 “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潜居深山二十余年,每日除了听风听雨,以及鸟语虫鸣之外,寂寞已极!而这种难堪 的寂寞,却便他本来捉摸不定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是以当他和几乎是他世间唯一友人——剑先生巧遇之后,虽然知道自己潜修的内功,仍 然比不上人家,但是心情却愉快已极! 这并不是说他已将胜负之嗔看得淡了,而是故友重逢的那一份喜悦,远胜于他对胜负之 间的嗔念。 心情轻悦之下,是以他每一出口,多是带着些诙谐调侃意味的话。而落落寡合,孤傲无 比的剑先生,深知其人,也不以为忤。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 “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 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出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辕,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 利的刀斧欣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 去。口中却朗声说道: “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 “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 人,沈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哩。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 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沈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第一卷——第十一章 名山生变>>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一章 名山生变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施然而 行,彷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沉重得 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 之意。 转过几处山湾,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 “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 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 “此时方过戌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 是那般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做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却忖道: “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 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 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山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湾,前面有一片黝黑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去,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 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 “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颧里的灯光如此黯淡,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 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地那么轻灵曼妙,绝 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赶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朱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 气沉沉了!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铛铛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 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 “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多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那知观中突然传出一道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忖:“这终南道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随着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炯然望着门外,神情之 中,彷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 “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 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 “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 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道,道: “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 “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 “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 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神君颔首笑道: “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 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 “岁月催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正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的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鄙 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呢?”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车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 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瞿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 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妙灵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合着许多悲伤。他又道: “两位师怕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 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呢?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那么,此事岂非太过惊 人吗?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契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他语声微顿,目 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忽然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在暗中惊异说道: “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 来,这开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又长叹一声,然后轻音说道: “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请进观去,小侄再详细说出。”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低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两位至友万剑之尊和三 心神君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 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直如真 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更像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到心上, 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颧,除了妙灵道人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 过比这里再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 “两位师叔!暂且将这两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 “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阴暗的灯光下,他惨黯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伏着的忧郁,使得身为局 外人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材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着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呢! 第一卷——第十二章 天毒教主>>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二章 天毒教主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迭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 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发。妙灵道人 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 看不出来。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极弱,筋络不通,竟有些像像是被内家高手点中晕穴,但血液如 常,却又不像。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 弟,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怖,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 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无策。他完全不知道原因, 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望着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命如累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人家特地将他一 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 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人!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其人:百十年来,中原式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致式林 争端百起,仇杀日多。 本教主上体夭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日,出世为人,一统天下式林之混 乱。 因之,本教主拟以终南山为本教根据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 观主必也乐于闻此也。 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玻格将汝收为弟子, 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药而愈。因本教主 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这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 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且很显然地,妙 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 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 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率领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 字的“天毒”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 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覆,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 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胁呢?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上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怆痛地将这事原原本本说了出 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 过这样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胁手段,要 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 ““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 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 “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 不醒中渐渐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蛇之血,赤 练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望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和成的“蚀骨圣水”之 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 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 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那知当时已功 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 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 “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们制作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 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 “那毒水只用了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仅数滴,却 已使那满溪之水,都变成了极为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 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 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 “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 “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 三心神君却道: “你却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 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 “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因为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先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 之毒。” “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 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 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鄙,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下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 “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 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 “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 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痛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 着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笈,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 丸”,都封在一个绝秘密的所在。声言:日后若有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 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人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决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倒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 “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 “天星秘笈”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目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 “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那 本“天星秘笈”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 也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 多半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笈”,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 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唯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 找这“天星秘笈”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 “那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 “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 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 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可怖,轻轻伸 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 “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 “至于其他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彰着,那知却是 个宅心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早已大大地改变了性情哩! 第一卷——第十三章 不堪回首>>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三章 不堪回首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顶甚高 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着,掌心发出 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生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 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人家是 谁?心里也朦朦胧胧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晕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 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雄”的两处重创,连日车马奔波,再加上 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 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像中还要严重得多!但为了自己曾经 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采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 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拚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 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夺回他十成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 后手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另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 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经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合上眼睛,让自己 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一下。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 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中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 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 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愈,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 而此刻,她不禁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从死寂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莹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 内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 “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心中定有着极大困难,但你却怎能 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呢?” 孙敏走到床侧,见到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陷于沉睡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星目一 张,突然转身道: “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定有着解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从他身上,逼出解药呢?” 三心神君冷然道: “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 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 “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又不知 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 想来你不会说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得垂下脸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 之意。因为他们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的。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 “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儿与我数十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弟子,漠不关 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帘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 “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便可冒难取乐。那 么,剑师伯可否将郡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 “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经名扬天下,只是 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 “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 “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至尊,江湖上无 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那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巨:又像是这事其中有些 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 “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怒人怨 的事,武林中人,虽然为了感谢他的深思,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心那位前辈异人,多 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灯光照得窗纸一片蜡黄。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 “后来那位前辈异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处,做了那 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创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因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 勉强,伤心之余,就满腔爱念,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容,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 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来,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 “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 人,要群结武林高手,去寻那异人复仇。 “后来那老人的唯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 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 “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创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 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 为伍,后来” 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 “那位前辈异人在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 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 义声颇着的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中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 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难受! 剑先生说下去道: “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到此时,他还深爱着他妻子,也不愿解释。 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起见,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他万念 俱灰,妻离子散之后,再遭到这种事,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 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 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之处。 “他的儿子离开他之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 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 临终的一刻!”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 “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 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 “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飘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 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第一卷——第十四章 因祸得福>>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四章 因祸得福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 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更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 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创初愈,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那么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 半刻之间,就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 “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愈,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 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于是 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 “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元,三心神君却怎地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 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 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 “方才我听了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所说:“世间无人的痛 苦更深于此者,”小鄙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 “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有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痛苦, 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任何一种痛苦,若非亲身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 味! “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却是未必。那 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 过,又怎能用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 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 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 能将“痛苦”两字,分析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 “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当着地 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 功,当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论如何,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 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 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 “就以小鄙来说:小鄙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鄙本是极 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鄙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 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 “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鄙之死才甘心。小鄙不得已,才伪装死去,躲过天争教 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呢?” 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怀悲怨!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 痛苦。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 “阁下可否就是武林中人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错,小鄙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 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天争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天 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吗?”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 来,在丹房中踱了两转,眉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此时若有更鼓,该已过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在听了这么多悲伤的事后, 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 “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 “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 个不好,你便极为可能被我震伤内腑,无救而死。如果你“督”“任”两脉打通,不但伤势 立愈,功力也可增进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有以自己的性命,来搏取这些的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 “小鄙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者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 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鄙也要去一试的。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 成,小鄙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思!若不成,小鄙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决不会有任何怨言 的。” 剑先生叹道: “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 “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决非三, 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 力,达成心愿,还在未可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以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 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噗”地,跪 了下去,沉声道: “小侄无能,以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 是天命。小侄只有……” 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 “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 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 “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过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 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起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 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这间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 也跟着走了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 “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道,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 有;肯耗去自身功力,为人家打通这“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 “那姓吕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 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的可说是因祸而得福 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之声仍在轻微地响着。但紧闭 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该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 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 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仍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第一卷——第十五章 风尘仆仆>>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五章 风尘仆仆 下终南山,至午口,渡子午河,至城固,过汉中,经天险之巴谷关,沿米仓道,而至巴 中府。伊风风尘仆仆,昼夜奔驰,希望早一天能赶到无量山。 他在一天之中,连受当代两大高手的调治,尤其剑先生以先天真气,为他打通“督” “任”两脉,这些武学的精粹之处,就有那么神奇的功用,身受重伤的伊风,第二天居然就 能赶路了。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家的功力,在“督”“任”两脉,一通之后,不知增进了若干。 他这几天昼夜兼程,除了白天雇些车马之外,晚上都是以轻功赶路,但是却一丝也不觉得 累。就拿这件事来说,功力之堆进,可知一斑。 四川省四面环山,到了巴中后,地势才较平坦。伊风惦记着自己身上所担负的任务,在 巴中只草草打了个尖,便雇了辆车往前赶路,他却伏在车厢里打盹,养精神,到了晚上好再 赶路。 最奇妙的是:往往两,三天中,他只要略为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便又精神焕发。 他知道了自己内功的进境,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才过了四天多,他竟能奇迹般地越过四川,来到川滇交界旁的叙州。到这时候,他 才觉得自己真的要休息一下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因为是冬天,他可以将毡帽带得很低, 甚至嘴上都留了些胡须。 到了叙州,他投在城外的一家小店里,自然也是避开天争教的眼线。别的还好,时间却 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那知一入店门,他就发觉事情有异,心中不禁暗暗叫起苦来。 原来,这店栈虽在城外,规模却不小,一进店门是一面柜台,柜台前面,却散放着十余 张椅子,想是借人歇脚用的。 此刻这些椅子上,却都坐满了黑衣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直眼瞪目。伊风暗叫“不妙”! 他暗忖!“这些人看来,都是天争教下。”不禁暗怪自己,怎地选来选去,却选中这个地 方? 但是,他却势必不能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希望这店里没有认得自己本来面目的 人,更希望店小二说没有房间了。 但是店小二却道:“你老运气好,只剩下几间房了。”带着他走到西面跨院的一间房 子,里面倒的确是比城里客栈宽敞,幽静得多。这也是许多人宁愿在城外投宿的原因。店小 二走进去收拾,他站在院子里,盘算着路途。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去望,那知 肩上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一惊,回顾却见一个黑衣汉子,站在他背后,粗声道: “朋友?你是那里来的?” 伊风更惊,暗忖道:“难道这里真有人认得我?不然,怎地这天争教徒会跑来问我?” 口中却道:“从北边来的。” 那黑衣汉子“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在微微点头。 伊风又微惊,他倒不是怕这个粗汉,而是怕生出争端,误了行程。 那知那黑衣汉子却笑道: “朋友,你走运啦!” 伊风一怔。他又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你买卖也不见得得意,踉着我 们弟兄在一起,保管有你的好处。” 这黑衣汉子没头没脑说出一番话,倒买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这黑衣 汉子没头没脑说出一番话,倒真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那汉子却已不耐烦 的催促着。 伊风沉吟半晌,道: “老哥的盛情,小弟心领了,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黑衣壮汉已怒道: “小子不要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了你,你怎么样?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伊风不知道这是蜀人的口语,涵养再好,也不禁大怒起来,喝道: “住壁!膘给我滚开!” 那黑衣汉子还真想不到他会喝出来,他怔了一怔,但随即大怒,左手一领伊风的眼神, 右拳兜底而出,一拳“冲天炮”,打向伊风的下颚。 伊风是何等武功,怎会被这种庄稼把式打中,但他脑中念头极快地一闪,竟未出手,伸 着头让那大汉打了一拳。 那大汉又一怔,忽然捧着手走了,大约他也知道自己碰着了高手。. 伊风微微笑了笑,心中热血倏然而涌。这种天性的人,是不会永远甘于寂寞的,尤其是 他自知功力已猛进,但却未能一试的时候。他心中暗忖:“就算出了什么事,我办完之后一 走,就凭我的脚程,他们还会赶得上我!” 他走到业已收拾好的房间里。店小二陪着笑过来说道: “你老真是大人大量,不跟那般人一样见识,这才叫不吃眼前亏的大丈夫!你老看:连 韩信以前都从人家的裤裆下,钻过去过哩!” 伊风微微一笑,挥手叫他走了。关好门,略为结束一下。他想在这川滇边境的小店里, 煞一煞天争教日渐嚣张的凶威。 过了半晌,果然又有人叩门。伊风冷笑忖道:“那话儿果然来了。”倏然拉开房门,眼 前一亮,门外竟站着个绝美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翠绿长衫,微微露出散花裤脚,上面宫鬓高挽,有几丝乱发,披在耳畔一双 明如秋水的眼睛,望了伊风一眼之后,目光中原来含着的怒火,变成了另外一种似笑非笑的 神色。 这少女年纪不大,但风致却成熟得很。眼中的笑意,使人见了,不免想入非非。嘴角挂 着七分风情,樱口微张,说道: “我听我们那几个不成材的奴才说,有个高人,用内劲震了他的手。我就说!这小店里 怎么来了个高人呀!赶紧走过来看看。那知道……” 她以一声荡人心魄的笑,结束了她尚未说完的话,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使她轻快的语 调,更为动听。 伊风奇怪!“这少女是谁,难道也是天争教下的高手吗?”但无论如何,本来他留在口 边的伤人之语,此刻却说不出来了。 那翠装少女却又娇笑道: “我说您哪!高姓大名呀?就凭您那么俊的内功,一定是武林中成名露面的大英雄!” 说着,她竟不等伊风招呼,走了进来。 伊风极为不悦地一皱眉。暗忖:“这少女好生轻佻!但人家话说得那么客气,自己在没 有摸清人家来历之前,也不便作何表示。但她的话,却又如此难以答覆。” 他微一沉吟,说道: “小鄙只略通两手粗把式,那里是什么高人,更谈不上成名露脸了。方才一时失手,伤 了贵——贵管家,还望姑娘恕罪!” 那少女的目光,在伊风脸上不停打转,笑容如百合怒放,娇声道:. “您不肯说,我也没办法。那蠢才受了伤,是他有眼不识泰山,自己活该倒霉!不过” 她轻一笑,又道: “您肯不肯和我做个朋友哩?” 伊风又微一皱眉,他更发觉了这翠装少女的轻佻。但他昔年行走江湖时,这种事也曾遇 到过,是以也并不觉得吃惊。 地冷然一笑,道: “承姑娘抬爱,小鄙实感有幸。但小鄙此刻尚有要事在身,稍息片刻便得离去,日后如 有机缘,再……” 那翠服少女明眸一转,又甜甜地笑了一笑,截住他的话道: “那你是不是肯交我这个朋友呢?” 语声之娇脆清嫩,更宛如出谷之莺,使人有一种不忍拒绝她任何要求的感觉。 伊风又在沉吟了,不知该如何答覆! 但他却并非被这少女所惑,只是不忍给少女过于难堪;因为无论如何,人家总是对他一 番好意,人们常常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至于这种好意正或不正,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何况这少女明眸善睐,虽然显得轻佻些,却绝非淫荡之态。 那少女俏生生立在他面前,突然柳腰一转,向外走去,一边娇笑道: “您既然有急事,我可也不能多打扰您,可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您可不能再不理我 了!” 伊风目送她的倩影,走到门口,那时她却又突地回转身来,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到桌 上,又娇笑着道: “这——这是我的名字。” 说完,柳腰微折,轻风似地走了出去。 伊风怔了半晌,目光一转,看到她竟在桌上留下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他忍不住拿起一 看,却见上面写着: “天媚教下,稚凤麦慧。” “天媚教”三字一人目,伊风心头一凛!但那小纸片上所散发出的轻淡香气,却使他神 思一阵昏慵。等他发觉之时,已来不及了! 于是,他软软地倒到地上…… 第一卷——第十六章 天媚之教>>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六章 天媚之教 他醒来的时候,四肢百骸,仍然没有丝毫力气,那虽然近似被人点中穴道,却又和被人 点中穴道的滋味,完全不同。 而且,他脑海中也仍然有些昏晕之意,他不禁大骇:“是什么迷药.有着这等效力.”须 知他自“督”“任”两脉一通之后,功力比起以前,何止增进十倍,就算以前,普通的迷药 也万万迷不倒他。最怪的是,那小纸片看来,丝毫没有一些异状,谁又想得到那其中竟附有 如此厉害之迷药! 他睁眼打量四周,人目俱都是粉红色。房间虽殊不大,但是却装潢得绮丽堂皇已极,竟 像是什么富家千金的闺房似的。 他心中立刻明白了这是甚么回事,心中不禁厌恶地一唾。立刻试着以内功逼出体中尚残 存的迷药,那知眼前突然一暗—— 等到光线重明之时,他立刻又发觉一幕奇境,房中竟多了四个身披轻纱的少女,而那稚 凤麦慧,赫然亦是其中之一。 这四个轻纱少女,姿容俱都绝美,体态之中,隐含着一种消魂蚀骨之意,婀娜地走到伊 风的床前,竟都坐到他的床侧。 伊风此刻真气方凝,那知这四个少女明眸带媚,微微一笑,八只纤纤玉手,竟都搭到伊 风身上,玉指轻动。伊风心中,竟猛地一荡,他不禁大骇! 但此刻他四肢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也无法反抗。那四个少女笑声愈媚,玉指连抚,伊 风心中,竟渐渐像是有些把持不住的样子。 但是他功力之深,迥异常人,理智尚未完全消失,心念突地一动,他强自收摄神色,将 方才凝集的一丝真气,完全逼到脸上。 那四个少女眼中,只觉他面庞火赤,俊目迷糊,如醉如痴。 其中一个,身材微矮,体态较丰,眉目之间,荡意特别浓厚,笑道: “行了!”她向稚凤麦慧和另一个少女道: “三妹!四妹!你们去招呼教主来吧!这小子也不见得济事,还害得我们四个,亲自出 马。” 稚凤麦慧望了伊风一眼,笑道: “他将干七双腕震伤的手法,确实高明得很!我以为他一定蛮有功夫哩!那知道——” 她俏哼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中用!” 说着,她拉了那身材最高,肤色洁白如玉的少女,悄然走了出去。 伊风心中,根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暗暗忖道:“这天媚教看来果然有些门道,我若不 强自把持,今日恐难免遭此劫难!”一面闭上眼睛,却在暗中调息着。 另外还留在室中的两个少女,却似极为淫荡,言语手脚之间,舂意盎然。 但伊风一经调息,心境立即空灵,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他舌尖微抵上颚,外表虽似痴 醉,但其实却不然。 过了一会,室外笑语之声传来,听得稚凤麦慧轻脆的口音道: “教主来了!” 伊风成竹在胸,倒想见识这“天媚教主”,倒底是怎么样个人物!门帘一掀,稚凤麦 慧,和另一少女,扶着一人进来。伊风目光闪处,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却 也又有些失望的味道来。 伊风先前忖测,这“天媚教主”,说不定是怎么样个绝世美人:那知入目之下,却险些 将日前所吃之饭,都呕了出来! 那“天媚教主”,在一个拥肿不堪的躯体上,穿着打扮和那四个少女同样的透明轻纱, 在这上面,是一张其丑无比,上面却涂满了脂粉的面孔!见了伊风,就张开她那非常大的 嘴,笑道: “哎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角色!慧儿!你真乖!” 伊风恨不得赶紧掩上耳朵,一个沙哑粗俗却又矫揉造作的声音,其难听的程度,可想而 见! 他暗暗奇怪,这种奇丑之人,怎会是“天媚”教主!他却不知道,这天媚教主,万妙仙 娘,却生具一副媚骨,与之交台,鲜有不欲仙欲死者!只是,她自己也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尊 容,是以才会让四个姿色绝美的女弟子,先惑人之心智,然后才—— 伊风索性不动,看看还有什么花样。天媚教主一挥手,那四个少女便抿着嘴,退了出 去。伊风暗暗皱眉,准备随时出手一击。 万妙仙娘彷佛迫不及待似的,款款地走到床前,往床边一坐,便伸出蒲扇般的手掌,竟 要去摸伊风的脸颊。 伊风暗中试一运气,自觉真气已无滞阻,方才的那种昏慵,迷荡的神智,此刻已不复再 有。就在万妙仙娘的手,快要接触伊风的面颊时,他头微侧,双手倏然如电伸出,分点那天 媚教主的胁下“玉机”和前胸“将台”,两处大穴。 他这一招出手如风,何况是在对方万万不会防备之时击出,竟用了九成真力,立刻将这 淫荡丑怪之人,毙于掌下。 万妙仙娘果然大惊,她再也想不到这年轻小伙子在受了她的“迷魂粉”和“蛇女指”两 种迷魂之术后,仍能出手御敌。 但是,她也有令伊风想不到的地方,竟在这电光一闪般的一刹那间,伸出去摸伊风面颊 的手,竟也倏然划了个半圈,双指如剑,直点伊风鼻下的“闻香”穴。指风凌厉,显然功力 深厚,亦臻绝顶! 这么一来,伊风纵然能点中她的两处大穴,自己可也免不了受上一指。以万妙仙娘的这 种指力而言,他焉能还有命在! 何况他此刻身在敌窟,只要自己穴道被扫上一点,真力微一受阻,门外那四个少女,显 见亦是高手,他也是凶多吉少! 他此时功力,虽增进数倍,但临敌之时,所用的还是以前的招术,对付普通一般江湖高 手,虽已绰绰有余;但眼前这奇丑妇人的功力,却绝非普通一般江湖高手,可以比拟的哩! 第一卷——第十七章 且施妙计>>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七章 且施妙计 伊风屡获奇缘,竟得到数十年来武林中盛传的奇人——剑先生以先天之真气,为他打通 了内家最难贯通的“督”,“任”两脉,而且还得到滇中无量山的藏宝之图。 是以昼夜兼程,由川人滇,期望能得到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异人在临死之际,藏人无 量深山中的秘笈,灵丹和解药,来解救终南山里数百个奄奄一息的终南弟子。 那知天违人愿,他一时大意,竟中了“天媚教”下稚凤麦慧的极妙迷药,昏迷中被掳人 天媚教主万妙仙娘的艳窟 此刻情况危殆已极。伊风知道,自己纵然能伤得这奇丑的天媚教主,但自家也难免被点 中穴道。 那么一来,自家身处虎穴,穴道若被点,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说来虽长,然而当时的情况,却快如闪电。 就在这一刹那,他必需立刻作个明确的决定,而他自身的性命,便悬于他的决定之上。 他心念一转,手中的力道猛捡。 就在他买力回收之际,他的身形也藉势后缩二寸,同时张开嘴巴。 这么使成了那天媚教主如果不也立刻撤招,那么她的一指,便恰好点在伊风的嘴里,甚 至可能被他咬上一口。 万妙仙娘裂嘴一笑,身形倏然滑开两尺,口中却说道: “小孩子功夫不错嘛。” 左手轻飘飘的一扬,似乎有一股迷蒙烟氲,自她那轻纱的阔袖中逸出。 伊风赶紧屏住呼吸。 此刻他已深知人家迷药的厉害,知道自家只要闻着一点,那么又是四肢无力,得听凭人 家的摆布。 他毕竟久走江湖,非一般初出道的嫩手可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住自己心神的镇 定。 闭目四望.这绮丽的房间中,竟没有窗子。 这使他原先打算先从窗口逃出的想法,顿时落空。 他知道门外必然有那四个女子守候,他若夺门而出,那四个女子怎会放他走!只要稍一 耽误,自己就可能走不了啦! 他心思百转,然而并没有费去多少时候,那迷蒙烟氲,也兀自未散。 此刻那天媚教主却也静立未动,心中也在打算着。她已知道这年轻人功力绝高,而年轻 人有着如此功力的,必定大有来头。 原来这万妙仙娘一向居于苗疆,涉足中原武林,还没有多久,人虽丑陋,贪淫,然而心 思却极缜密,武功也极高。 此刻她倒不是畏惧伊风的武功,而是恐怕他和有关自己的其他教派有所关连,自己若为 了这种事而得罪一条线上的朋友,却又何必.? 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次能在中原武林创立教派,关系着一个极大的计画,是以她之行 事,也格外来得小心。 于是这两人的形况,就变得极为奇特,一个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另一个却怔怔地站在床 边。两人之间,有一股迷蒙的白色烟氲,久久未散;却给这种不调和的形况,揉合了些调和 的味道。两人心中,各有所惧,久久没有举动。 尤其是伊风,他更摸不清这天媚教主的深浅,思虑百结之下,心念也突地一动: “除了天争教之外,终南弟子受的是“天毒教”之毒,而此刻又多了一个“天媚教”, 难道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连吗?” 伊风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中转念之后,就紧紧抓着这一点端倪而追寻下去,以求寻得 自己的生机。 他暗暗忖道: “此刻敌强我弱,何况我有着那么重要的事要做,可不能和这些无耻的女子多缠 “但是以我的力量,又绝不能除去她们,唯一的办法——” 那天媚教主见这年轻人睁着大眼睛动也不动,也没有丝毫被迷的迹象,越发地莫名其玄 虚。 伊风双肘一支,上身侧侧坐了起来。口中却朗声说道:“小鄙奉了天争教主之命,有事 人滇。不知之中,冒犯了真教,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放过小鄙,日后敝教教主,必有补 报。” 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知道自家在这种情况下,只得且施诡计。 是以他抬出天争教的招牌来。 他暗忖:若是这天媚教真的和天争教有着关系,那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对方也可能会 卖天争教一个交情。他朗声说罢,天媚教主果然一怔,心中却在暗自得意: “这年轻人果然是同一线上之人,幸好我没有如何,否则传出去岂非笑话!” 她对中原武林极为生疏,是以伊风误打误撞,才会撞个正着。否则天下那会有这么简单 的事., 伊风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暗喜,知道计已得逞。那知脑中又是一阵晕旋,伊风暗叫一声 苦也!又昏迷地倒在床上了。 原来他开口说话之时,自然就不能够屏着呼吸,是以又吸进一些,那历久不散的烟氲; 而这烟氲,正是万妙仙娘的秘传迷药。 他昏迷之中,忽觉鼻中嗅到一种极为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就苏醒了。 睁眼一望,一个奇丑的面孔,正望着他嘻嘻而笑,那正是属于天媚教主的。 这奇丑的笑容使得他心里感到一阵恶心,闭起眼睛,不去看她。 然而耳中却听到天媚教主,以一种和她那奇丑面容极为配合的难听声调,说道: “小孩子!不要怕,张开眼睛好了,本教主又不会吃了你。” 万妙仙娘在极幼年时,就居于苗疆,她虽然没有将中原方言忘去,然而说出来,却生硬 得很;再加上她那种如夜枭般刺耳的声调,那种难听,实在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 然而伊风却不得不张开眼来。 万妙仙娘,又嘻开大嘴笑道: “本教主早就猜到你是天争教下的徒弟,“三天”之外,若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好手, 那么,我们那位老头子又要气死了。喂,我说……” 她唠唠叨叨又说了些话,伊风却没有再往下面听下去。 他此刻又在沉思着: “这“天争”“天毒”“天媚”三教,果然源出为一,所以这丑八怪才会有“三天”这 个说法。而且听她的口气,在三个教主之上,似乎还另有一个“老头子”,高高在上,暗中 控制着这“三天教”的活动,只是这“老头子”,又是何人呢?” 他心中疑念丛生,口中却在唯唯地答着那天媚教主的话。 “这“老头子”组此性质,方法,手腕都绝对不同的三个教派,必定有着极大的野心, 看样子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 伊风不禁暗中一凛,想到自己和“天争教”的深仇,复仇恐将更为渺茫,忍不住叹了口 气。却听那天媚教主又道: “小兄弟,也是我跟你投缘,还舍不得放你走,我看你要是不急的话,还是在这里多耽 几天吧。” 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伊风连忙道: “教主宠召,小鄙何幸如之!只是小鄙实在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看到那天媚教主目光一凛,赶紧又道: “只是小鄙滇中之事一完,必定尽膘赶来向教主问安的。” 万妙仙娘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才舍不得似的叹了口气,道: “你要是真有急事,你就快去。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再来看我呀!不然,下 次再让我撞着,不把你这小鬼撕成两半才怪!” 伊风此刻心急如焚,只要放他走,他就谢天谢地了。 万妙仙娘一击掌,那四个少女立刻拥了进来,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稚凤麦慧走在最前面,笑向伊风道: “恭喜你呀!” 伊风脸上倏然一红,另外三个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一面还向伊风抛着媚眼。伊风直觉 如芒刺在背,恨不得立刻就冲出此间。 第一卷——第十八章 无量山里>>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八章 无量山里 等到伊风脱身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已是黎明的苍白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总算逃出了这艳魔之窟。 但他思忖之下,又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所用的,究竟不是正大光明的手段。 “对付这种人,用这种手段,正是再恰当也没有。古人不也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吗!我又何尝不可!” 如此一想,他又觉泰然。 行行重行行 伊风毕竟来到了无量山,无量乃滇中名山,绵亘数百里,主峰在景东之西,山高万仞。 伊风日落至景东,将息一夜,匆匆准备,次晨便绝早上山。 晓烟未退,寒意侵人,山上渺无人迹。伊风盘旋而上,只觉寒意越来越浓,随便寻了个 避风之处,盘膝巫下。 真气运行一转,正是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伊风才觉得已恢复正常体温。 将那藏宝之图取出再详细看了一遍,图虽详尽,然而在这绵亘百里的深山中,寻找一处 洞穴,却也不是易事哩。 他极目四望,远处山峰叠起,群山之中,一峰高耸入云,就是那藏宝之处了。 他略略用了些干粮,便又觅路而去。身形动处,山鸟群飞,而他那种轻灵快迅,却也不 在山鸟之下哩。 攀越过几处山峰,他竟觉得有些热了,也有些累,但此刻目的在望,他连歇息也不肯歇 息一下。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若不是自己的内功的精进,此刻怕不早就累得躺下了。 好不容易找到那座高峰,他毫不停留地攀越而上,松籁微鸣,宛如仙籁。 他思忖着图上所示,那藏宝之地,是在山阳处的一个山坳里,而这山坳却在一道溪水的 尽头。 渐行渐远,白云彷佛生于脚底,伊风鼓勇前行,但是那藏宝之地,虽然在此山之中,却 是云深不知其处。 暮云四台。 伊风逐渐着急,忽然听得在松涛声中,竟隐隐有流水潺潺之声传来,他的精神一振,连 忙向水声发出之处,掠了过去。 转过一处山湾,果有一道泉水,沿着山涧流下,澎湃奔腾,飞溅着的无数水珠,在天色 将黑未黑之际,分外悦目。 伊风沿着山涧,曲折上行,飞溅着的水珠,渐将他的鞋袜溅湿。寒风吹过,他脚上凉凉 的,身上又微微有了些寒意。 俯首下望,白云缭绕。仰首而望,已是山峰近巅之处。 伊风目光四盼,忽见前面两壁夹峙,而这山涧便是从对面那山坳里流出。他精神一振, 身形一弓,两个起落,便越了过去。 他极快地穿过那两壁夹峙之间的山道。 此刻夜色虽已浓,寒意也越重,但伊风心中却满怀热望,因为他终究已寻得藏宝之处。 他想到那些被武林中不知多少豪士垂涎了多年的秘藏,片刻之间,自己便可以得到,心 中不禁一阵剧跳,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但是一进山坳,他却不禁怔住了。 那山坳里面甚为宽阔,对面一处高山流下一股瀑布,宛如一道白练,摇曳天际,澎湃流 下后,再沿着山涧流下。 令伊风惊愕的却是:在瀑布之侧,竟有几处人间灯火。 他立刻顿住身形,目光四扫,证明此地的确和图中所记,没有半点差错。藏秘之地,就 是在那瀑布后侧的一个洞穴里。 “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灯光呢?是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那武曲星君的藏宝,已 经被别人捷足先得了去了吗?” 他惊疑地思忖着,不敢冒失地再往前走。 他知道能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不是避仇,便是息隐,或者是为着某一种武功的修为。 然不管怎样,却必然一定是武林高手。 但是他却又绝不肯就此回身一走。 他自家的得失,还在其次,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也全担当在他身上,此刻他是有进 无退的。 水声琮琮,风声如鸣。 伊风就藉着这些声音的掩护,极快地掠了进去。 藉着微弱的灯光,伊风可以看到瀑布旁山壁下,有一座石屋,两边各各开了两个窗子, 灯光便是从窗口露出。 伊风此刻又发现,从这窗中射出的光线,分外刺目,不是普通灯光的昏黄色。 再加上石屋上爬满的枯藤,山坳里阴森的夜风,山壁上澎湃的流水。四周死一般的静和 黑暗。 伊风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也不禁泌出冷汗。 他又呆立了半晌,突地暗骂自己: “吕南人呀!吕南人!你怎地如此胆怯!你难道不知道终南山的数百弟子之命,以及你 自己的切骨深仇,全都在此举上!你若是如此胆怯,你还有何面目见人!你还有何面目见自 己?” 于是他一咬牙,提气向前纵去,极力地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来。 隐在阴影中,他悄悄往窗内一望,屋中的景象,却使得他几乎惊唤出声来。两只眼睛, 动也不动地朝里面望着 只见那石屋甚为宽大,东,西两端,各堆着些山薯,茯苓,黄精,首乌一类的山果,其 中也还有些人间的干粮。 南.北两面,却堆放着不计其数的珠宝,璇光采色,绚丽夺目,竟将这偌大的一个石 室,映得通明。 伊风这才恍然为什么窗口的灯光,会和普通灯光的那种昏黄之色,迥然不同。 这些已经足够伊风惊异的了。 然而最令伊风吃惊的,却是: 石室中央,对坐着两人,朝东的一人,左腿盘着,右腿支起,穿着油光四腻的鹑衣,像 是已有多年未曾换过。赤着双足,不停地用手指去搓着脚丫里的臭泥,头上也是乱发四生, 须髯互结。只有两只眼睛,开阖之间,射出精光。 朝西的那人,枯瘦如柴,两腮内陷,颧骨高耸,胡须虽轻,但也留得很长,身上穿着一 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垂目盘膝,像尊石像盘坐着。 这种诡异的景象,自然难怪伊风吃惊。他偷望了一会,第一个得到的概念便是:这两人 已在这石室中住了很久很久。 其次,他知道这两人,必定身怀绝顶功力。 但他疑惑的是: “这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此深山石室中静坐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心中暗忖: “最好我能够偷偷溜进那洞穴里,而不让他们知道,再偷偷溜出去。” 心里虽是如此想,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的荒谬和不可能,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全 是聋子的吧! 他心中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目光再向里望,又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虬须大汉突然跳了起来,哈哈笑了两声,声音直可穿金裂石,震得伊风的耳朵嗡 嗡作响。口中却说道: “我上半身向左一旋,你上月那招的右手便刚好贴着我的左侧擦过,下半身向右旋,是 躲开你斜击而下的左手,我再用左手回勾,来点你右耳后的“藏血穴”,右掌用“小天星” 的掌方外击,你若向左去避,我左手正封住你的退路,你若向右去避,我右腿这一圈、一 勾,脚跟正好撞向你脚跟的“百涌穴”,你只有后退,但那时我“小天星”的掌力,正好用 上。”他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接口说道: “若非我习得“拆骨锁骨”之术,我就要栽在你上月那招之下了。” 窗外的伊风,听得冷汗涔涔而落,这个虬须大汉的武功招式,简直精妙得骇人听闻! 他心中数转,暗自思忖道: “若有人对我发出此招,而手法和这虬须大汉一样快的话,那我就死定了。” 闭目再朝里望,那枯的瘦的老者,仍像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生像是毫无所 动的样子。 第一卷——第十九章 南偷北盗>>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十九章 南偷北盗 那虬须大汉仰天而笑了一阵,跑到后面取了一块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卤牛肉,又坐到 他原先的那块蒲团上,吃了起来。 伊风此刻心中已模糊地有了个概念,心中暗暗猜测着 “这两人必定是在较量着武功.” 但是疑问又随即而来 “他两人较量武功,为何选了这种所在?而且照这种清况看来,他两人在此已不止一 年,难道他们一直在这里较技吗?” 他心里正在动念,却见那虬须大汉又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 “想不到荒山之中,也有客来。窗外的朋友,快请进来!” 笑声穿金裂石,语声更是作金石鸣,震得四山都彷佛起了回声。 伊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鄙!不禁更惊异于这虬须大汉的功力。 他暗忖:“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怎会知道有人哩?” 他却不知道自己紧张过度,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来了,起先人家正在沉思,所以没有听 到;此刻说出解招,注意力才及至此处。 那虬须大汉又道: “窗外的客人,再不进来,主人就要亲自出窗去请了。” 他语声已变得颇为严厉。 伊风看过人家的身手,知道逃是逃不掉:而且自己也没有逃的必要。何况男子汉大丈 夫,就是能逃,也不可逃的。 他胆气一壮,索性大方的朗声说道: “主人相邀,敢不从命。” 目光四射,却发现这石室竟有窗无门。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 “老夫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忘记盖门,朋友就从窗中进来吧!” 伊风听他自称“老夫”,但是声若洪钟,身强体健,举手投足间,矫捷.灵活,无可比 拟,又何尝有一星半点老态? 伊风在黑暗中一耸肩膀,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声,双手搭上窗口,头往里一钻,身躯就像 蛇一样的,从窗口滑了进去。 一进房,他就双手抱拳。 须知伊风弱冠游侠,即名扬四海,也正是条没奢遮的好汉,真遇上事,态度反而更为从 容。 再加上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动作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双手抱拳一拱,口中朗声说道: “小鄙无知,斗胆闯入前辈居处,远望前辈恕罪则个!” 那虬须大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又连声哈哈大笑道: “荒山来客,已是异数,而来客却又是这等俊品人物,真教老夫喜不自胜了!” 他转头又向那始终动也不动的瘦老者道: “孤老头!你先别动脑筋,看看我们这位漂亮的客人!” 伊风目光一转,见那枯瘦老人,倏地睁开眼来,竟似电光一闪,禁不住悄悄移开目光, 不敢和人家那利刃般的目光接触。 那枯瘦老人面目毫无表情,也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 “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随即又闭上眼睛,老僧人定般地坐着,彷佛对世间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似的。 伊风微微有些不悦,暗忖: “这老头子怎的如此没有人性?” 于是暗中对这虬须大汉起了好感,又朝那大汉抱拳一挂,道: “小鄙惊扰两位老前辈的清修,深感不安!只是小鄙………”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哈哈笑着说道: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老夫和这老头子在这里打了将近十年的架,天天看着这老头子 的面目,心里惹得起腻。如今你这漂亮小伙子来了,正好陪老夫我谈谈,老夫实在高兴得 很!” 伊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已在此较技十年了。”他惊异地暗忖着。不知道这两人是 什么东西支持着他们如此的? 他望着这大汉的鹑衣污面,心中想到这深山中的十年岁月,会是如何的寂寞?他更不知 道,这两人如何忍受了过来? 目光一转,被那些珠宝光芒映得耀目生花。心中对这两人的来历,更是大惑! 那虬须大汉举掌一切,他手中那块干硬如石的牛肉,竟像豆腐般地被一切为二。他将一 块递给伊风,又笑道: “小伙子,先吃些牛肉,歇息歇息,让那老家伙去动脑筋去。” 伊风一笑,接过牛肉,却从背后解下行囊,那里面还有今天早上才买来的风鸡肉脯,还 有一小瓶他备来御寒的烧酒。 那虬须大汉一见了这些,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伊风连忙将这些东西递过去,那大汉也老 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片刻之间,这些东西就被一扫而空;那一小瓶酒,也是涓滴不剩了。 那枯瘦老者却始终有如不闻不见,石像般地盘膝垂目坐着。 伊风知道他正以自己数十年的修为功力,苦思方才这虬须大汉所说那一招的破解之法。 再看到这虬须大汉的放怀吃喝,心中忖道: “方才这汉子说的那招,是为了破解这瘦老人上月所创的一招,那么岂不是这大汉竟想 了一个月,才想出一招的破解之法………” 他心中不禁又吓然。 他还不知道,这两人有时会化更多的时间,去思索一招哩。 因为他们所学到的招式,都已用尽,而此刻他们所用的招式,却是他们以自身的功力和 脑力,再加上无数次的对敌经验,经过苦思而自创出来的。 那虬须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喝完了,才抚着肚子朗声笑道: “小伙子,你巴巴地跑到这么高的山上来,是为着什么呀?” 伊风立刻道: “小鄙生平最爱登山,是以才曾由江南而至滇中,为的就是久闻此间名山,想到此间来 一一登临的哩。” 他早就想到人家会有此问,是以早就想好说词,此刻才能毫无犹疑地回答出来。 只是他这番说词,造的并不甚高明而已。 那虬须大汉却像已相信了,连连点头道: “登山最好,登山最好,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 说罢又连声大笑。低头寻找着地上掉下的鸡屑肉碴,捡起来往嘴里送。 伊风看着他的馋相,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那虬须大汉突然抬头笑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会在这山上打了十年的架?” 伊风连忙道: “小鄙实有此想,只是不敢开口而已。”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 他却又突然一顿,才接口道: “小伙子!你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他两人,一个偷, 一个抢,用的方法虽然不同,路道却一样。无论黑道,白道,他两人都见钱就拿,六亲不 认,只是X哈!武林中的那些饭桶,也奈何他们不得。” 伊风心中一动,说道: “前辈所说的,可就是三十年前名声震动江湖的“南偷北盗”,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 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两位前辈吗!只是后来这两位前辈,不知什么原因,一齐失踪 了。” 那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 “对了!“南偷北盗”,就是我和这瘦老头子。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偷,一 个抢,本来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那知——”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又接着说道: “却为了这件东西,我们两个却碰到一起;不但碰到一起,还打了起来;不但打了起 来,这一打竟打了将近十年。” 伊风定晴望去,却见他手中所持的,只是一块一尺见方的铁块,虽然这铁块里有好些璇 光暗转,但他却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他不禁奇怪: “按理说!“南偷北盗”,成名多年,一生之中,见过的宝物,不知有多少,却怎曾为 了这么块黑黝黝的铁块,闹得如此地步.?” 第一卷——第二十章 璇光宝仪>>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章 璇光宝仪 那虬须大汉把弄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伊风笑道: “这东西叫做“璇光仪”,你莫看它不起眼,可是这东西真正的好处,却说也说不 尽!” 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 “它不但能预测第二天的晴阴,又能解毒,还能避蛇,虫一类的东西。这些都不说,最 奇的是它竟能测出那里有宝物,不管是人的身上.房子里,甚至是埋在地下的珍宝,这东西 都可测出来。哈,这才叫精采呢!” 他一拍大腿,又道: “可惜的是——这东西我只有一半。于是我就千方百计地去找另一半,找来找去,才知 道这东西的另一半,却在这瘦老头子身上!而这瘦老头子,也正在千方百计的想找着在我手 里的这一半。” 伊风听得出神,他自小到大,还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这种希奇的物事,不禁更仔细地去 望那“璇光仪”,想看看这东西倒底有何异处。 那虬须大汉又哈哈一笑道: “我们两人这一碰面,才知道自己要戊的东西:就在对方身上。我们两人心中就全有 数,知道要得到对方的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 于是我们就约订好了时间.地点,作一拚斗。谁要是赢了,不但能得到这“璇光仪”! 他一指房中那不计其数,无法估计的珠宝,又接着说道: “而且还可以得到对方历年来的积蓄。偌!巴是这些玩意。” 伊风恍然而悟,他们为什么在这种荒山之中,忍受十年的痛苦和寂寞。 但是他又不禁问着自己: “化了十年的光阴,而仅是为着这些身外之物,可算值得吗?” 他不禁暗暗摇头,为着这两位武林前辈所浪费的十载时光而惋惜! 虬须大汉又道: “我们所约比斗之处,本是在这无量山下,到时双方果然都如约而至。” “可是我们在山下连续斗了七天七夜,我和这瘦老头子虽然所学的功夫完全不同,但功 力深浅却完全一样。打了七天七夜,竟也没有打出一点点结果来,仍然是不分胜负。” 伊风暗忖: “你们一个偷,一个抢,所学的功夫,自然完全不相同了。” 虬须大汉又道: “可是我们却又不甘就此善罢甘休,因为那么一来,我们永远就只能拿着半个璇光仪, 那就完全等于废物一样。” 伊风暗暗叹息: “人类真是奇怪:他们不愿彼此合作,却情愿浪费十年一去不返的时光,来为着一块顽 铁拚斗,这也算人类的智慧吗?” 那虬须大汉自然不会知道伊风心中的想法,微一停顿后,呆道: “于是我们就在这山巅之处,寻得这所在,搭起石屋,就在这石屋里各自研讨,想创出 一招使对方无法招架的绝招来。” 伊风心中暗骂: “你们什么地方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地方!” 口中却接口问道: “要是有人一想十年,那对方不是就要等上个十年吗!” 虬须大汉大笑道: “这当然有个期限,我们以四十天为期,四十天中,若还不能想出一招化解对方招式的 着数,那么便算输了。” 他微一停顿,又道: “可是十年来,彼此却都未败。有一次,过了三十九天,这瘦老头子还没有想出破解我 一招自创的“拂云手”的招数来,我原以为他输定了,那知到了第四十天的晚上,还是让他 想出了这一招的破法。” 伊风暗叹一声,忖道: “只是他们这十年的光阴,还是有着代价的。十年来他们一定创出许多妙绝人寰的招数 来。” 一念至此,不禁神往,忍不住问道: “老前辈的那一招“拂云手”,是怎么样的一个招数呢?” 那虬须大汉似乎谈得兴起,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箕张,由内向外拂出,最妙的脚下在这 一拂之间,已换了三个方向,而他的这一拂之势,在脚下的这一动之间,也变了四个方向。 伊风只觉得他这一招,掌影缤纷,如天女所散之花雨;而他那魁伟巨大的身形,在使用 这一招时,竟也好像散花的天女那样美妙。不禁对这虬须大汉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虬须大汉身形一顿,又坐了下来,得意地大笑着道: “我这一招“拂云手”,名虽是一招,但使用起来,却有十二个高手同时进攻一人时的 那种威力,也亏得这瘦老头子,能想得出破法来!”言下之意,大有天下除了那瘦老头一人 之外,就再无别人能破得他这一招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笑声一顿,又道: “我们就这样在这石室中,过了十年。到目前为止,谁也无法预测能嬴得对方。在苦思 破法时还好,最难堪的,就是在对方沉思时,那种寂寞的感觉,可真教人难以忍受!” 语声之中.也不禁流露出凄凉的味道。 伊风正自暗地感叹,却听得这虬须大汉又大声笑道: “可是以后有你陪着,我们谈谈说说,寂寞就可以解除了。” 伊风一惊,连忙道: “小鄙虽想在此常聆老前辈的教益,只是小鄙还另有………” 那虬须大汉双目一张,目光锐利如刀地瞪着伊风,粗声道: “老夫看得起你,你还敢不识抬举吗?难道你进了这间房子,还想一个人先走出 去.?” 伊风又是大骇。 却听这虬须大汉放缓了口气道: “小伙子!你也是学武之人,在这里陪着老夫,管保有你的好处,不但可以得到许多精 妙的武功,临走时还可以弄一袋珍宝回去。” 这虬须大汉数十年前就以生性之奇僻,传遍武林。此刻实在因为这么多年来难堪的寂 寞,才会对伊风这么客气。 伊风心中也不禁动了一下。 但是一种更大的力量,却使他说道: “万老前辈的盛情,小鄙心领………”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抢着道: “小伙子!我先告诉你,我可不姓万,那瘦老头子才姓万。我姓许,叫许白,你听清楚 了?” 伊风又一怔。 他可想不到这魁梧的大汉,竟是以一身轻身小巧的软功夫称誉武林的南偷——千里追 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而那瘦小陛干的老头子,却是昔年以大鹰爪手加杂着十二路金刚摔碑掌,以及一身童子 混元一气功,走通大河南北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他望着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又想到那位“天媚”教主的奇丑妇人,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 感觉! 口中却只得唯唯说道: “是!许老前辈的盛情,小鄙心领了。皆因小鄙实在另有他事………” 妙手许白突然敞声大笑了起来,伊风一惊,自然顿住了话。 妙手许白笑声一住,双目又电也似的射出精光,厉声道: “你要是实在不卖老夫的账,也没有关系;只是你却要说给老夫听听,有什么事值得你 推却老夫这种别人梦想不得的奇遇! “若是老夫也认为值得的,那还罢了:如若不然——哼!” 伊风现在可发觉了这妙手许白的不可理喻。也知道,自己虽然功力精进,但倒底修为太 浅,和这种高手一比,还差得远! 那就是说!除了依照他说的路走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他回头一望,那铁面孤行客仍然不闻不问地呆坐着,生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似 的。 伊风长叹一声,忖道: “怎的这两人竟如此不通情理!” 他可没有想到,这两人若非生性奇僻得不近情理,又怎会在这深山中一耽十年?他心念 一动,忖道: “看来我只有暂时在这里陪着他们,反正他们总有一天,有分出胜负的。到了那一天, 我一样地可以去寻得那武曲星君的秘藏。 “到了那时候,我身兼各家之长,再加上功夺造化的“毒龙丸”,我何愁大仇不报,武 功不成?” 他高兴地思量着。 可是念头再一转时,想到终南山上的数百人命,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他脸上忽青,忽白,正是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 须知凡是人类,就不免多多少少地有些自私的欲念,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这自私若损害 到别人,而将别人损害得很重的话,就应克制了。 伊风此刻,正是陷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他知道若一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那么那本武林 瑰宝“天星秘笈”和那粒功能夺天地造化的毒龙丸,就绝对不会再是自己之物了c 而他如不说呢? 终南山里的数百个中毒垂危的终南弟子,都在等着他的解药,姑无论他赶回去时还能救 得多少人的性命,但无论如何,一向嫉恶如仇,以侠义自许的他,总不能见死而不救呀! 窗外夜色更浓。带着凛冽寒意的晚风,从窗中射入,吹到伊风的身上。 然而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似的。 他身受奇辱,志切复仇,若此刻说出那秘藏,这“南偷北盗”,还会让他取出“天星秘 笈”和“毒龙丸”吗? 那么,他复仇的希望,岂非又完全归于泡影! 在他想来,任何一个问题,都是非常容易答覆的,尤其是有关于自己切身利害的事。 因为那只须本着自己利益较多的一方去做,在他认为就是正确的。 铁面孤行客独自静坐如泥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他们的对话。伊风蓦地咬牙,下了个决 定—— 第一卷——第二十一章 各怀机心>>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一章 各怀机心 他朗声道: “前辈既然如此相逼,晚辈自然不得不说出。” 他剑眉一扬,正气凛然!接着又说道 “只是晚辈却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时光,甚或生命,而是为着另外数百条人命,不得不 将此事说出。” 妙手许白微一皱眉,似乎觉得不耐烦,也似乎对伊风的话,颇不相信。因为在他想法, 世上简直不可能有伊风口中所说之事。 伊风朗朗说下去道 “小鄙此来滇中无量山,是关系着武林中一个绝大的秘密,那就是百十年前,武林异人 武曲星君所遗留下来的秘藏——” 说到此处,那一直垂目而坐的铁面孤行客,也不禁睁开眼睛来。 妙手许白更是露出急切的神色。 伊风目光一扫,看到他们的神情,暗叹一声。觉得这两人武功虽高,人品却极为低下! 暗暗担心那本“天星秘笈”若落在他们手上,那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为虎作伥., 但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救得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下去道: “武曲星君死前,曾将他生平武学之精华“天星秘笈”和一粒“毒龙丸”,埋藏在这无 量山里,也就是两位的身侧……”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都不禁耸然动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若得了这本昔年纵横天下的武林异人所遗留下的武学秘笈,再加上 自身的数十年修为,那么自己瞬息就可变成天下第一高手。于是他们眼中,都发出了贪婪的 光彩,更是屏息倾听下去,生怕这年轻人不肯说出藏宝之地。 妙手许白,更不住大声催促着! “快讲下去!” 伊风却故意停顿了半晌,使得他二人急之不胜,才接口说道: “这两样东西,虽是天下武林人士所渴求之物,但情势如此,晚辈却情愿放弃这两样东 西,而转送与两位前辈。但是……” 他又故意一顿,再缓缓说道: “但是,晚辈却定要得到武曲星君所遗留的另外一物。”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几乎同时问道: “那是什么?” 伊风更为清楚地了解了这两人的贪婪,一笑说道: “那就是天下至毒之药“蚀骨圣水”的唯一解药。我之所以渴求此物,就是为了解救终 南山中了此毒的数百人命。” 他觉得在这两人面前,已无须自称晚辈。而这两人也不会注意称呼上的改变。 这两人只是觉得这年轻人,放弃了武林秘宝,而巴巴地要那与已无关的解药,有些奇 怪。他们甚至想到这其中有什么诡计,但他们自恃自家的能力,却也未将任何诡计,放在心 上。 伊风又道: “两位若放了我,我就将两位带到那藏宝之地,只要得到解药,我便立即回去。至于那 两件异宝的分配,全凭两位作主了。”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心中各各一转,又同时道: “这个行得!” 妙手许白目光一望窗外,道: “现在天光已渐白,正好行事。” 转头一望万天萍,又道: “你我之事,等到此事过后,再作了断好了。” 他心中其实已另有计较。但铁面孤行客又何尝不是如此,当然也毫无异议的答应了。 妙手许白大笑道: “走吧!” 身形一动,庞大的身躯倏然之间,已钻出了窗子。 伊风暗叹一声,心想:这千里追风神行无影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其艺愈高,其 行却愈卑,令人惋惜。 他思忖之间,眼前又一花,那铁面孤行客也掠了出去。他也一掠而出。 天光虽未大亮,但东方已泛出鱼肚般的白色,山坳之中,也明亮得足够他寻找藏宝之地 了。 仰望天色,他忽望想到自己如此做,是否对得起昔年嫉恶如仇的武曲星君! 但事已至此,又怎有其他之路可走! 他暗地又长叹一声,忖道: “也许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这不得已的做法吧!” 山壁之上,满生青苔,他沿着瀑布之侧前行,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果然发现在那满生青 苔的山壁上,有着七处痕迹。 那是以内家金刚指一类的功力,在山壁上划出的七个小三角,依北斗七星之位而排列。 若非极为留意,也无法看到。 他低唤一声: “在这里了。” 跟在他后面的妙手许白和万天萍,也立刻紧张地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七星中的主星方位,用手一推,山壁却动也不动。 他微微一愕,立刻真气贯达四梢,吐气闻声,朝着那位置双掌缓缓推去 立刻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声响,而那一片浑如整体的山壁,右侧却缓缓应手向内移去, 左侧却向外面旋了出来。 于是,山壁上立刻现出一处洞穴。 他狂喜之下,暗自佩服那位前辈异人心意之灵巧。 突地,身侧“嗖”,“嗖”两声,原来妙手许白和万天萍,已抢着凉了进去,他嗤之以 鼻地轻笑一声,也跟着走进这藏宝之窟。 有天光自入口之处射入,是以洞窟之中,并不十分黑暗;但洞的内端,却是黑黝黝地, 彷佛深不可测。 妙手许白朝伊风一扬手,伊风眼神微分!再定睛看去,自家身上的火摺子,已被这位神 偷妙手,在这一刹那里,不知不觉地偷了去。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心想:自己总算尝到了这位神偷妙手的滋味。 妙手许白恍开火石,当先向内走去,万天萍当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伊风反而走在最 后,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而已。 前行数十丈,洞窟越来越窄,前面忽然有一张石桌挡住去路。 三人目光动处,都看到了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铁匣,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身形疾动,几 乎在同一刹那里,都抓到了那铁匣。他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怀戒备。 万天萍伸手一扭,那匣上的铁锁便也应手而毁。 伊风也掠了上来,目光注视着。 铁匣的匣薏,被两人同时揭开,首先入目的,却是一张杳黄纸柬。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又对望了一眼,各自缓缓缩回手。 藉着火摺子所发出的光线一看,只见那张杳黄纸柬上写着: “入此门者,既属已抱决死之心之人,启此匣后,立服此丸,方具无穷神力,启我后 洞,得我秘笈……”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看到这里,同时倏然伸手,“拍”地一声,两人手掌相击,各自后退 一步。 伊风目光动处,却接着念下去: “……得我秘笈,此丸“阴霄”,虽具无穷妙用,但却内含剧毒。服此丸者,三年之 后,必喷血不治而死。此三年中,汝可享受人生,任意行事,因汝之神力,已可无敌于世 矣。” 他朗声念完,妙手许白和万天萍都缩回手,愕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只再活三年,当然不愿服下此丸。伊风抢前一步,伸手向那匣中,说 道: “两位既然都不愿服,我就服了吧!” 那知风声嗖然,一只手擒向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却分毫不差地指向他肘间的穴。 他只得连忙缩回手臂。 却听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冷冷说道: “你也服不得!” 伊风一愕!须知他最最渴求之事,便是能够雪耻复仇。此丸服下后,纵然只能再活三 年;但他若能藉着这神力完成心愿,那死亦不惜。是以他才有服下此丸的决心。 他愕了半晌,才体会出来。忖道: “这两人不愿短命,当然不愿服下此丸。可是却又怕我服下此丸后,有了“无敌于世” 的神力,而对他们不利,是以他们才也不愿我服此丸。” 冷笑一声,也后退一步,束手而观。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果然是这种心思,他们脑海中极快地思索了片刻,仍然没有解决的 方法。 妙手许白缓缓说道: “我等先拿了此丸,再往前行,也许合你我三人之力,能够开敞那武曲星君的后洞,也 未可知,那么此丸便可弃去了。” 万天萍微微颔首,一声不响地拿起那铁匣。 妙手许白望了他一眼,暗中忖道: “你一手拿着这铁匣,等会便少了一只手和我抢东西了。” 心里好生得意,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来。 于是三人掠过石桌,又往前走去。 第一卷——第二十二章 武曲星君>>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二章 武曲星君 再往前行,洞窟也就更窄。 但三人仍可并肩而行,只是伊风却故意走在后面而已。 前行数十步,前面赫然一块巨石,正好嵌在洞窟里。 这块巨石,庞大无朋,怕不在千斤之上;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人能独力移去此石的。 万天萍估量一下,道: “你我三人一齐用力,若能移去此石,进入后洞,那“蚀骨圣水”,自是归这老弟所 有,至于“天星秘笈”和“毒龙丸”,却怎的分配法.” 说时,他眼睛瞅着许白,许白却哈哈大笑几声,缓缓说道: “老夫无甚意见,不过总以猜枚之法,最为合适。你说如何.” 万天萍又微微颔首。 妙手许自便又朝伊风一扬手,伊风这次学乖了,眼神一丝不分。 许白哈哈大笑道: “小伙子!真有你的!” 伸出大手朝伊风肩上一拍,伊风却一直警觉着。那知许白伸开另一只手,里面已有十几 枚制钱,而这些制钱,伊风心中有数,又是从自己身上取去的。 妙手许白哈哈而笑,又向万天萍道: “我手中拿着几枚制钱,你来猜单双,若猜中了,“天星秘笈”就归你:若猜不中, “天星秘笈”就归我,你说好不好?” 万天萍一声不响。 许白将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又伸出来,紧紧握着拳,朝万天萍道: “你猜!” “双!” 万天萍一口答道。 许白伸开手掌,里面有六枚制钱,正是双数,万天萍猜中了。 许白一副懊恼的样子,道: “天星秘笈是你的!” 万天萍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中却甚喜。 因为这武曲星君的一生武学,渊博如海,至今武林尚无一人能及。这种内家秘笈自然又 比“毒龙丸”高上一筹。 那知许白面上虽懊恼,心中却得意,暗暗忖道: “万老头子,你又上当了。我服下毒龙丸后,功力立刻就胜过你,你总不能立刻学会 “天星秘笈”上的武功呀,我难道不能从你手上将“天星秘笈”抢过来!你聪明一世,却糊 涂一时了!” 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是以才会提出猜枚之议。 须知妙手许白以“妙手”名满天下,手上的功夫,已经妙到毫颠,将手里制钱的数目, 随意变化一下,那还不是简单已极的事! 万天萍果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心中得意,口中道: “分配已定,你我就一同用力,将此石推开吧!” 说罢举手先向那大石推去。 这三人一齐用力,威力岂同小鄙!那块巨石瞬间向后移去,两旁露出两个尺许宽的通道 后,许白和万天萍就一齐住手,向内掠去。 里面豁然开朗,又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却是这山窟的顶端。 妙手许白手中火摺一照,发现洞中也有一张石桌,桌上也放着两个铁匣。 他两人连忙向前掠去,一人攫取了一匣,扭锁一看,无巧不巧,那妙手许白手中之匣 里,果有一个玉瓶,上面赫然写着“毒龙丸”三字。 他等不及去顾万天萍的反应,匆忙地从瓶中倒出一粒龙眼大的丹丸,就往口中送去,果 然入口香气凛冽,他连忙咽了下去。 伊风掠进这洞窟时,石桌上已空无所有。万天萍正狂喜着检视匣中的一本黄绫小册,而 那妙手许白也正在吃着丹药。 伊风一惊:“难道那解药竟不在此洞中!” 他游侠江湖,虽非大慈大慧之人,然而此刻倒是全为着别人,一点为己私心也没有。 他目光四掠,才发现洞窟上端,突出一石,石上放着一个玉瓶。 于是他连忙提气纵身,向那上面掠去,刚刚够着地位,右手疾伸,扳着那山石。目光动 处,竟发现这块突出的山石上面,除了那玉瓶之外,竟还有一方上面写满字迹的黄绫。 他心中一动,暗忖:那武曲星君将解药远远放在此处,必有用意。 于是先不飘身下坠,左手拿了那方黄绫,就着微光一看。 只见那上面写着: “佘一生行侠,然却死于流言,苍天!苍天!奈何奈何! “世人对余不公,佘亦可对世人不公。 “然余不忍将一生心血所聚,随佘之死而永远湮没,是以将余武功之精粹“天星秘笈” 及灵丹妙药,藏于此间。 “然非具必死之心之人,虽入此洞,亦不能得我秘藏,传我秘技,君临天下。 “此洞所藏之毒龙丹,仍昔年屠龙大师采天下灵药而成,功能夺天地造化,但其性至 阳,若未先服前洞之至阴丹药“阴霄丹”,再于用力推石时引发药性,而冒然用此,则半时 之内,必喷血而死……” 看到这里,伊风心中一凛! 移目下望,那万天萍正贪婪地看着那本秘笈,而妙手许白却双手紧抓着石桌,全身起了 一阵阵扭曲。 伊风心里,蓦然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再往下面看道: “是以入我洞者,无必死之心,弃阴霄之丹,则纵能以其他方法进入此洞,仍不免一 死。 “有缘之人,得我秘藏:无缘之人,必遭横祸。佘死非遥,临书感怀良多矣!” 书法越来越乱。下面潦草地写着: “武曲星君临行绝笔。” 伊风匆匆看完,忍不住长叹一声,飘落地上。 万天萍此刻才注意到他,也看到他手中的黄绫,纵身一掠,一把抢了过来。 伊风不与他争,退后一步。 万天萍极快看完,突地发狂地笑了起来。 伊风心头又一凛。目光转到妙手许白身上,却见他全身痉挛不已,额上也已开始流下黄 豆般大的汗珠。 万天萍笑声越厉,震得山窟之内,回声四起,像是有着无数个万天萍在这山窟之中狂笑 一样。 妙手许白紧咬牙关,厉声喝道: “你笑什么?” 万天萍狂笑道: “许白呀!许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和我争了。” 他举起那方黄绫,一句一句地,将上面的字迹念了出来。 念到一半,许白就狂吼一声扑了上去。他此刻体内万火焚心,健壮的肌肉扭曲,将那件 本已破烂不堪的鹑衣,挣得片片零落! 万天萍知道自己的功力和许白相若,见了他扑上来,也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喝道: “临死狂徒!还挣什么命?” 左胁挟着那装着“天星秘笈”的铁匣,左手紧紧握着,原来他早已将那粒“阴霄丹”抓 在掌心,右掌一挥,直取那像病虎一样扑来的妙手许白的前心。 妙手许白虽然已近疯狂,但是他数十年的坚苦修为,仍使他在这种情况里还没有忘记应 敌的招术,左掌向前狂击,右手箕张,向万天萍当胸抓去,这已是拚命的着数了。 万天萍冷笑忖道:“你这是找死!”右掌加了十成真力,向前击出。 须知他武功虽和妙手许白相若,但他所习的是金刚掌力,若硬碰硬地互对掌力,以轻软 之功称誉的许白,便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以右掌出击,而许白却仅以左掌相迎呢? 那知双掌一接,却大出万天萍意外,自己身形倏地一震,还未来得及转第二个念头,妙 手许白的右掌,已着着实实地抓向他前胸。万天萍惨吼一声,妙手许白的右手五指,竟深深 挥入他胸内。 原来那毒龙丸至阳至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单独服用,否则,便引发心火,喷血而死; 妙手许白,也不例外。但是他在服下此丸后,体内的真力便倏然增长数倍,这种功力的暴 增,也是任何人所不能抵受的痛苦,是以对掌之下,万天萍便万非他的敌手。 伊风远远站着,看到这一幕惨绝人寰的景像,纵然深恶此二人,但也不禁恻然! 铁面孤行客胸前剧痛,狂吼一声,拚着最后一丝余力,右掌前击,砰然一声,也着着实 实的击在妙手许白的胸前。 妙手许白双睛血赤,铁面孤行客这势挟千钧的一掌,并未能使他摔出去,只是却已将他 前胸的胁骨,尽数打断了。 然而却有另一种奇异的力道,竟支持他残存的生命力,他巨灵般的左掌,疾地前伸,五 指如刀,竟又挥在万天萍的咽喉里。 万天萍的鲜血,溅得他一身一脸,使得虬须巨目的他,更为狰狞可怖!从许白口中泌出 的血,已一摘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这两人天资都绝高,武功亦奇深,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怪杰,竟为了一些贪心,而落得 如此下场,是值得惋惜的,抑或是不值的呢? 但无论如何,伊风毕竟作了这幕惨剧的唯一看客;无论如何,他对这两人的死,也怀有 许多悲怆和许多感触! 火摺子先前被妙手许白放在桌边,此刻烧到了石桌,就熄了。 山窟里顿时变得坟墓一般的静寂,坟墓一般的黑暗—— 伊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悄然闭起了眼睛。 但是这景象却仍深邃地,留在他脑海里,这也许对他以后作人,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吧. 良久,他茫然睁开眼睛,但四周却仍像他闭着眼睛,一样黑暗。 于是他摸索着,走到石桌边,摸索着,拿到那火摺子,恍开火焰,地上的“南偷北 盗”,血液亘流,紧紧压在一处。他们生前的恩,怨,以及他们生前的贪婪,此刻已随着死 亡,永远消失了! 没有任何声音;即使连最轻微的风声,虫鸣,都没有。伊风除了他自己的呼吸之声外, 什么都听不到。 他又愕了半晌,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那两个怪杰的尸身之侧—— 然后,他将这两具尸身,移到石桌上。 直到此刻,万天萍仍紧挟着那内放“天星秘笈”的铁匣。伊风长叹一声,费力地将那铁 匣,从他冰凉的胁下,取了出来。 先前,他虽对这两人深为轻视和痛恶,但此刻,这份轻视和痛恶,也随着这两人的离开 人世,而离开了伊风的心房。 他黯然掏出一块白巾,为这两位怪杰,拭净了脸上的血迹,再纵身掠起,从那块山石 上,拿下了那里面放着解药的玉瓶。 此刻他脑海中空空洞洞,除了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外,他想不到任何事。 虽然他鼻端嗅到一股异香,他也没有去探查那异香的来源。只觉得这洞窟里,有着一股 令人室息的意味,压在他的心上。 他有急切离开这里的欲望,匆匆敌开铁匣,将那本“天星秘笈”,揣在身上;手里谨慎 地拿着那玉瓶,因为这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 于是他回转身,向洞外走去。 只遗留下这两个武林怪杰的尸身,纠缠地倒卧在石桌上。也还留下两件他垂手可得的武 林异宝,湮没在这洞窟里。 当然,这两件武林异宝,是不会永远湮没的。 那么又是谁能有缘得到它呢? 第一卷——第二十三章 相怜同病>>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三章 相怜同病 伊风以尽鄙能的速度,赶出了这个洞窟。外面日色满天,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游目四顾,山坳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无恙地蹲踞在那里。 但是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长叹着。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是从坟墓中复活一样! 他的心情,此刻是萧索而落寞的,下意识地移动身形,向山坳外走去。 沿着山涧,他极决地往山下纵去。直到已近山麓之处,他才想起在那山坳中还有一堆价 值无可比拟的珍宝,他凭着那堆珍宝,可以在这世上任意做许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还想起,在“南偷北盗”的身上,还有着一个价值比那堆珍宝更高的宝物璇光仪。 他的心不禁动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东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的惨死,终南弟子的呻吟……这些,也都真实而深刻的,在他脑 海中掠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为他知道:唯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 纵然你拥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是吗?——至少,一 部份人是如此。 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他知道要再越过两处山峰,才能回到入山之处。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长叹之声,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声音中,充满了幽怨, 愤慨,和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风中,飘出去老远,老远—— 伊风身形不禁略为停顿了一下,暗忖: “这世上的伤心人,何其如此之多!” 思路未终,那林木中又传来一个悲愤的声音,似乎是喃喃自语着: 伊风并不能听得十分真确,但他自幼练功,耳目自然要比常人灵敏得多,隐约中他仍可 听出语声中似乎有:“罢了……再见……”这样的词句。 他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着: “莫非有人要在这深山荒林中自尽?” 一念至此,他脑中再无考虑,身形一转,向那叹息声的来处掠了过去。 方进树林,伊风目光瞬处,果然发现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悬着一人。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这荒林之中,果然有人自尽。 他的身形,立刻飞掠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刹那。 他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绳索一挥,手指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悬在绳索上的躯干, 自然也掉了下来。 伊风左手一揽,缓住了那人下落的势道,随着自己身形的下落,轻轻将那人放到地上。 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气绝。 于是他在那个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 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 “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也不过才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已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 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 “你又何必管找?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 “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为不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 “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 “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 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无用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只得携带着娇妻,由川人滇,在这无量山里采樵为生。 文人无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真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 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有几分和自己相同吗!“相怜 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温华又叹道: “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是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能救我之心呢!” “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 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颠处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 “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山中存有些许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 助……” 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 “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尽多 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第一卷——第二十四章 峰回路转>>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四章 峰回路转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于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般,直往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 那是在江南的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灯烟,婀娜而生姿,夕阳 所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色,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骑着白色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阳照着她的脸,发丝随着春日的微 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舞着。 伊风陷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地右手,轻轻挥舞着马鞭。” “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 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刹。”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 “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 “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机会认识她。” “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敌得着那凶 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 “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藉着这机缘认得了她。” “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如为她结了多少冤家。” “直到有一天,我为她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天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 毒暗器,她才对我稍为好一下。” “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 “自从那次之后,她对我可算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 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 “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 “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空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 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 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见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伊风因着这些甜蜜的回忆而微笑了 “后来我们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 样!” “无论刮风下雨,冬天夏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 “有时,我们纵然对坐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此做任何事都快乐。” “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门都不愿踏出去一步。江湖中的声名,武 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算成为武林中第一人,又 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 “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 “我起先不懂她是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 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里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堵塞起来,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 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望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 “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贵,全部给他,让他能享受一些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淫荡无 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 “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 加倍地还给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哩! 水声潺潺,又到了山涧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 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仍如故。 他目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塘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 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问石屋道: “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 “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口服,心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齐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是: 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归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地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 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着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物事上,寻找出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渎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 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摘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询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摘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 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摺上的火焰,因着他与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 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那里去了.那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 人拿走,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栗,不想再往下想。 摇曳而微弱的火焰之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渎,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 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再也不敢在这洞窟里耽下去了。一 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彷佛黯得多了。微风吹过,飒然作响, 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 回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毕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畔,竟有一滩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 阴森之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晕眩,又忍不住骇极而呼 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渍的人,目中神光炯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 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第一卷——第二十五章 死人复活>>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五章 死人复活 伊风回头一看,顿时他的血液和骨髓,都像是凝结住了 在他后面发出阴森的笑声的,正是他自己亲眼目睹,那已在“武曲星君”秘藏的洞窝 里,被妙手许白以重手法力创前胸和咽喉,已经毫无疑问地死去了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伊 风用力挟了挟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 绝不致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明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 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地传到这山坳的四壁,又反震了回来,震 荡着一阵阵令人惊冻的余音。 这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更抹了上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 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瞅瞅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刹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却倏然停顿住 了,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所具有的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地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 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 “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 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 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着了。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知道已无法再向后面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岳的阴影般,紧 紧压在他本已悚标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 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一瞬息,都像是铁槌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 自己的四肢有麻痹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武林高手, 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烁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何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的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铁如枯朽的 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是难以解释的。 但就在伊风为终南弟子求命,远赴滇中无量山,而遇着这等奇事,是以陷入死亡的恐怖 中的同一时间内,终南山一息垂危的数百弟子,却从死亡的恐惧中,倏然逃逸了出来。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 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 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到的事,是以他们便根本不需等待。而此 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了!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迷慢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 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周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 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奕。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 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 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而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 双雄”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疼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在她这种 年纪里的别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道人,从第一眼见到面时,就 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伴着她的爱女;她 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蹇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 急,也多了一份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 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份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时, 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份情感,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那一方 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恐怕已远在 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 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将这份秘密,深深隐藏起来,在她面对着爱女纯真而 美丽的面孔时,她却又会为了自己的这份秘密,觉到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着些问题,而 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第一卷——第二十六章 重重疑窦>>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六章 重重疑窦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 “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 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问题孙敏可以答覆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 食水,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 “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中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 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 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 观后再下的毒,才像话些。”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法,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 “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 同;可是那终南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隐身法,能神不知鬼不 觉地在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 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凌琳突然道: “妈!你出去看看,门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而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说道: “你眼睛花了罢,外面那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伪凌琳煮了盅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碗参汤放在桌 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闪,缓缓走出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 门一鹤的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取去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彷佛又转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 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中将三心神君请了来。可是等到三心神君 为凌琳诊断过后,她向三心神君问着凌琳的伤势,为什么又会突然加剧的原因时,三心神君 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孙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却似乎又陷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呓语着。三心神君却仍和剑先生 神色不动地,就着夜色奕着棋。 天色更晚了。虽然没有更鼓,但推断时候,已是三更—— 一条人影在道观的第三排丹房的后面行走着,他藉着阴影藏着自己的身形,行动甚快, 瞬息之间,就掠到了墙下。 在他从丹房后的阴影,掠到墙下的阴影间的那一刹那,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鄙以看 出,这人影竟然就是终南掌门妙灵道人! 他目光四顾,确定再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伸出右手两指,在墙上轻轻地弹了三下,然 后就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留意倾听着。 不一会,墙的那边也传来三下极轻微的弹指之声,他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这份喜悦 之色,仍不能掩饰住他的惊惧和不安。 远处的房顶上,有一条轻淡的人影一闪,那是因为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几乎不 是人们的肉眼可以发觉的。 妙灵道人又转头四顾,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风声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轻轻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条上,手掌下压,身形便笔直的向上拔去,从这一手 “旱地拔葱”的轻功,就可知这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身上,果然有着极为精纯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双手一搭,搭在墙头,身形灵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绝对没有带着 任何一丝声音来。 他方落在墙外,立刻有一条人影迎了上来,这人影身形婀娜,浓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 以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灵身侧,两人立刻紧紧握着手,妙灵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将她拖到墙下的阴 影里,接着是一连串发自喉间的“唔唔”之声 然后是一个极为娇柔的声音道: “你瞧你,急得像这个样子,却偏偏又怕得像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两个瘦鬼,就 有那么厉害?连你都不成……” 妙灵的声音立刻像耳语般地说道: “媚娘!你过来一点……”下面又是一连串梦呓般的低语。 “媚娘”嘤咛着,又俏语道: “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要这样……”语声被一声突来的“唔”声所 断,接着又说道: “等一下嘛……你难道不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够再拖下去了呀!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 你……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妙灵低叹一声,道: “媚娘!我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这两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那 知道这两人偏偏撞了来。现在我也没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 的。” “媚娘”轻轻一笑,俏语道: “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门,还像个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们吃的东西里,稍稍再放下一 点,那不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沉默了一会,妙灵似乎在考虑着。但是这沉默着的两个人并不安静,他们仍然在轻微地 动着。两人的身上,却在震动着一种虽无规则,但却是人类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的韵律。 风声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然而 墙的那边,却卓然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搀合着一种近于“惋 惜”的悲哀,和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 “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想不到……他是为着什么呢?” 听到墙那边销魂的“伊唔”之声,他恍然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长叹一声。 墙的另一边的妙灵和媚娘,虽然在沉醉之中,可也听到了这一声长叹。两人倏然大惊, 目光同时四下一转。 两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结住了。 一条轻烟般地人影,从墙的那边掠了过来,冷酷地站在他们身侧三步之处。 妙灵失色地惊呼一声,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敢逃去,因为他自家非常清楚地知 道,他无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却娇喝一声,身形一动,纤手扬处,向那人影劈了过去。 那人影轻蔑地冷笑一声,动也不动。妫娘身形如飞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转,改劈为 挥,五只纤纤玉指,反手挥向那人结喉下一寸的“天突”,无名指一勾,点向他“天突”穴 下一寸六分的“璇机”穴,左掌却带着风声劈向那人的左肩。 这一招两式,可说是:狠,准,快,兼而有之,谁也料想不到这一双舂葱般的手掌,竟 能够在瞬息之间,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动也不动,等到这一双手掌堪堪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却已不知怎的向右滑 开数寸,虽然只是数寸,然而却使得“媚娘”这狠,准,快的一招两式,刚好够不着部位。 妙灵在这人影一出现时,他心中电也似地转动着,倏然一咬牙,身形沿着墙根,亡命地 飞掠了去,听到身后的媚娘,娇唤了一声,他知道那曾使得自己心醉神迷的美人,此刻怕已 香消玉殒了! 但是他不敢回头,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轻功,彷佛比平时更快速了些。这时他心中再无 别的念头,只想自己能够逃脱人家的掌握。 蓦地,他眼前又一花,觉得有人拦在前面,他眼角动处,又不禁惨嗥了一声,在深夜中 令人觉得分外地刺耳而凄阴。 在他眼前的,赫然站着“媚娘”婀娜的身躯,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鲜血自媚娘那曾经 发出不知几许令人魂消的“唔唔”之声的嘴中,流了下来,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眼,此刻 也是紧闭着的。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第一卷——第二十七章 真相大白>>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七章 真相大白 他张臂欲抱,那知却抱了个空,再一抬头,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无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智早已狂乱,厉吼了一声,脚尖一顿,“排山运掌”,两掌带着虎虎的掌风, 向三心神君闪电般地扑了过去。 “砰然”一声,他双掌都着着实实击在一人的躯体上,但是,那却不是三心神君的。 原来三心神君在他的双掌击出时,身形微退,却将他手中抓着的那“媚娘”的身,挡在 前面,接住了这妙灵的全力一掌。 妙灵又一声厉吼,两条铁臂,疯了似的抡了开来。多日来的愧怍,不安,惊惧,都在这 一刻里完全发泄了出来。 他自幼入山,数十年来,都在这深山中过着清净绝俗的生活。对于世间的一切情事,他 都几乎全然不了解。对于人类那些情感和欲念,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却从来没有体 验过。 可是,他禁不起诱感。 郑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计地接近了他,使得这生平未曾经历过女色的妙灵,为了她丰 满的胴体,甘冒大不讳,竟将自己门下的数百弟子,都送给别人做了创立教派的牺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门下的弟子,然后再准备伪装着出于无奈,将终南山数百年来创立下 的基业,双手送于别人。 因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迷醉,只要能一亲郑媚娘的芳泽,他甚至可能昧着 良心而出卖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来到终南山,这使得他胆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因为任是谁,也不会怀疑到施毒于终南门下数百 弟子“凶手”,竟是终南派本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 只是他仍然是心虚的,终日的神经都在紧张着,生怕别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每一个违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却都又会被自己的良心重压着;而在无意之中,自己露出 了秘密。 他在丹房的门外,听到了凌琳和她母亲的对话,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以为凌琳已经知道 了他的秘密。其实这当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这种疑心,却使得千百年来的无数“凶手”, 自己出卖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过毒的参汤,想将凌琳杀了灭口。那知凌琳玲珑剔 透,竟将那盅参汤,倒在另一个碗里,便得妙灵在取去空碗时,以为她已将那盅参汤喝了。 于是凌琳又装着病势转剧:等到三心神君来看的时候,她却将心中的怀疑和那碗参汤, 都告诉了三心神君。三心神君医道妙绝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参汤里果然有着剧毒。 但是他却不露声色,只是在暗中留意着。 于是妙灵就在一念之差下,毁却了自己的前途,声誉,甚至生命! 妙灵此刻心神崩溃,已经近于疯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 “孽障!还不给我站住!” 身形动处,围着妙灵一转,袍袖一拂,拂向妙灵大横肋外,季胁之端的“章门”穴。 他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绝传的“拂穴”之法,点的又是人身足厥阴肝经中的重 穴。 妙灵虽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是此刻心神疯乱,遇着的又是这种绝世奇人,那 有还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拂之下,却只用了二成真力,手臂随着袍袖之势一抄,将妙灵抄在身后,足 跟一旋,身形如经天之虹,向颧内掠去。 剑先生双眉深皱,孙敏也在奇怪这素有清誉的“终南剑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现出笑容,向凌琳道: “还是你行!我们这两个老头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当然也有些得意,心中一动,突然从床上支起身子,道: “老爹爹!你将这个妙灵道人的穴道解开,问问他看,也许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蚀 骨圣水”呢?因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击掌,道: “对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这能使全观数百人,一齐在无影无形中中毒的毒药,就 不奇怪了。” 他哈哈一笑,向剑先生道: “我们真是越来越糊涂,尽将这事往那面去想,却不亲自去检查检查那些道人的毒势, 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剑先生微喟了一声,他绝对想不到妙灵会有谎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是以才断定这使 终南门下一齐中毒的毒药,一定是“蚀骨圣水”。因为普天之下,再无任何一种毒药,有如 此威力。 而此刻真象大白,以妙灵在观中的地位,纵然以最普通的毒药,也可能使终南全派的弟 子,一齐中毒的。 他微喟着,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双瞳中,正显示着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 “这女孩子天资之高,心思之灵巧,实在百年罕睹!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难超迈古 人,为武林放一异彩!” 孙敏心中一动,突然“噗”地一声,朝剑先生跪了下去。 剑先生方自微愕,却听孙敏道: “琳儿自幼丧父,身蒙深仇,却无能以报,老前辈……” 她竟提出了要剑先生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灵巧,当然也知道她知能做剑先生的弟子,是何种的幸运!也在床上跪了下 去,不停地哀求着。 三心神君暗暗摇头,他知道:剑先生百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以为这母女两人的要 求,定然要遭到剑先生的拒绝。 那知剑先生微一沈吟,却道: “既然如此,你们快起来,我就答应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剑先生会收徒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剑先生,这些天来,内心的情绪,也有着极剧烈的变动。而他这种变 动,一部份是由于往事;一部份却是因为孙敏呢! 人类心事的复杂微妙,绝对不是第三者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当然不会想到在剑先生 和孙敏之间,会有着情感的连系。 而剑先生自己,又何尝不在为了自己这种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释着 说:这不朋仅是一种普通的好感而已。但这种的好感,是否是普通的,却违他自己也不十分 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绝孙敏的要求,而出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地,将凌琳破格 收为门下,这其中关系着他内心情感的纷争。 但不可否认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够的条件,使她配做这绝世奇人的唯一弟子。因为她以 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严密的计划,完全破灭了。 三心神君,发现终南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蚀骨圣水”,而这种毒药也是非常厉害 的。但却难不倒,身具医道中不传之秘,将天下千百种毒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终南山的数百道人,就在伊风回来之前,获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颇有清誉的玄门一鹤,却在无数人的惋惜.不齿,责骂,愤怒之中,为着自己 的欲念,丧失了他本来极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之难测,每多如此!这件事在没有得知真象之前,又有谁能猜得到其中的究竟呢? 剑先生等人,仍然停留在终南山上,因为他们还要等待伊风。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 刻伊风的生死,正悬于一发之间哩! 第一卷——第二十八章 生死一发>> 古龙《飘香剑雨续》 第二十八章 生死一发 伊风的全部思想,全身精力,都因着恐惧而像是冻结住了。 他双目望着万天萍伸出来的那一双枯瘦而满沾着血迹的手掌,心中飘飘汤汤,恍恍惚 惚,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了死亡的意味。 万天萍的双睛,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却仍然迟迟未曾出手,这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呢!而已经身受两处重创,毫无疑义地死去了的他,又是为着什么,而能突然复生了呢? 他突然干涩地一笑,裂开他那嘴旁也满沾血渍的嘴,冷硬地说道: “小孩子!你赶快将那本“天星秘笈”拿出来!不然……” 他根本不须要说下去,因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语中的含意。 伊风心中却猛地动了一下,鬼魅似的万天萍,在他眼中,因着这一句话而突然变回了活 人。因为只有生存的人,才会有对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了而变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笈” 何用?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光放胆地在万天萍身上一转,却见他前胸和喉头的伤痕宛然,露 出一个个黝黑而惊人的空洞。 他知道这就是妙手许白的铁钩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而这种伤痕,只要中上 一处,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为什么又能复生呢?” 伊风恐惧之念一消,惊异之心却大作。两眼仍然瞪着万天萍,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话。 万天萍又前迈一步,喝道: “你拿不拿出来.” 伊风心中又一动,忖道: “他之功力高过于我,又明知道“天星秘笈”必定还放茁找身上,大可动手制住了我, 抢去这本秘笈,为什么却要我自己拿出来?他号称“北盗”,本不应是这种作风呀!” 须知伊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灵巧已极,是以他才能以“诈死”瞒过天下武林耳 目。此刻心中一动念,接着又忖道: “莫非他身受致命之伤,后来虽因着一件奇遇而能复生;但他平身的功力,却不能在这 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恢复!”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说道: “不拿出来又怎样?” 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迈了一步。 万天萍面色一变,目光中满含怒气。 伊风目光前视,知道自己的猜测若是不对,那么万天萍一动手,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但 事已至此,他只能将心中的紧张,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在心中转着念头;也各自猜透着对方心中的打算。 万天萍突地又干涩地笑了一声,说道: “我劝你还是将它拿出来,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口气果然缓和下来:先前话中的威胁意味,此刻减去不少。 伊风暗中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料想,已离事实不远,心中又极快地转了几转,冷 笑道: “告诉你,姓万的!天星秘笈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生出此谷,哼!那还得看我高 不高兴呢?” 语锋一转,竟完全扭转了局势,由被威胁的地位,而变成在威胁人家了! 万天萍一惊,他果如伊风所料,虽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朱复,一惊之下,故意不屑 地狂笑几声,厉声道: “我万天萍闯荡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过这种狂话的!” 他口中在说着话,眼光却在严密地注视着伊风的反应,正是色厉而内荏。两人互斗心智 之下,他已败了第一阵。 伊风声随念动,突地也伸出手来,语气异常之冷漠地说道: “拿来!” 万天萍一愕,却听伊风接着说道: “你若不将那“璇光仪”拿出来,今日再也休想生出此谷了!” 语声中的狂傲,更远在万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笈之上! 这一来主客易势,万天萍脸色惨白,后退一步,暗中却在调息着真气。 伊风双目凝视,却也不敢冒然向他动手。 山风更厉,夜色渐浓。 伊风若在此时一走,万天萍断然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可是当局着迷,伊风却未转到 这念头上来。 他虽没有要得到“璇光仪”的野心,然而他却想藉此来折辱万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 闷气。 何况那自尽被救的书生,仍倒卧在石室之中,生死未知,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万天萍将他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说出来才对心 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想到乘此机会溜走的打算。 万天萍僵立不语,伊风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僵局。 突地,万天萍双目一翻,强烈的目光在伊风身上一转,伊风心中一凛,忖道: “这厮的目光突然强锐了起来,莫非就在这一刻里,他已恢复了功力吗,这简直是不可 能的呀!” 他却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像的。这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复,恐怕此刻他的功 力,还在他未曾受伤的时候之上哩! 原来万天萍身受重伤后,原已是不治,被伊风将他和妙手许白的尸体,搬到石床上,两 人身体纠缠,妙手许白:体内流出之血,却无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铁面孤行客的嘴 里。 须知妙手许自体内之血液,已满含“毒龙丹”之灵效,却无“毒龙丹”那种至阳至刚的 药力,正是已变成绝顶灵丹,那就是说: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许白之血,便无殊于服了天下的 各种灵药。 万天萍晕迷中,只觉有一股热力,由喉间缓缓注入丹田,竟苏醒了过来。稍一思考,以 他的学识历练,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家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将妙手许自体内 的血液,吮吸一尽。 顿时,他又回复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从许白怀中搜出了璇光仪的一半,离开了秘窟, 将石室中的珍宝,尽鄙能捆了一包。因为妙手许白一死,他已无需在这深山中留下的必要。 此刻他的确是因祸得福:只是“天星秘笈”得而复失,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他颇为后 悔,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下落;因为他知道在他和妙手许白相争的时候,那年轻人一定渔 翁得利了。 那知就在此时,伊风竟然又回到这山坳里来,万天萍一见大喜,但他此刻生力虽复,然 而四肢却软软的,那正是因为“毒龙丹”的效力已在他体内行开,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 功力与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倍长数倍。 只是他却将这千载难逢的奇缘浪费了,“毒龙丹”本可发挥十成的药力,在他体内只发 挥了两成,然而就只这两成,已足够使他的功力增长,将他的生命从死亡之中夺了回来。 他四肢软而无力,自然没有立刻现身。伊风入了石窟后,那书生眼迷于珍宝,竟从窗口 中爬了进去。万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 石子,隔窗击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虽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书生右臂折断,当时量迷了过 去。 后来伊风自石窟中跑出来,万天萍突然现身,果然将伊风吓得面无人色。 但语锋一变之下,万天萍却落了下风,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够赶紧恢复。 略一调息之下,毒龙丹已见功效,万天萍真气运行一周后,自己已觉出了自己的力量, 双目一翻,便要将伊风伤在掌下。 他冷笑一声,猛一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来,双掌微一交错,在中间划了 个圆圈,却又电也似的上下交击而出。 他这一招掌影缤纷,正是先要乱了对方的眼神,再猛力一击。 伊风大惊之下,赶紧一塌腰,身形右旋,左掌嗖然击出。 须知他此时的功力,虽然已无殊于一流高手,然而他动手的招式,却仍然不见得奇妙。 这一招“凤凰单展翅”,虽然神完气足,劲力,部位也恰到好处,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 是绝妙高招。 然而在铁面孤行客这种人的眼中,却是普通已极。 万天萍再次冷笑一声,身形一扭,双掌原式击出,只是改拍为抓,十指箕张,用的正是 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鹰爪神功。 他这一招省去了变招的时间,自然快迅已极。伊风的左掌刚刚递出,就已觉得人家的双 手,已分向自己的喉头和腹下抓来。 伊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出道江湖,动手的次数已不下数百次,然而像这样快的招 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的。 他来不及再转别的念头,长腰一扭,蹬,蹬,蹬,连着倒退三步,但万天萍如形附影, 也跟了上来,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弧,掌尖微曲,击向伊风的前胸,招式虽变,但腕肘未弯, 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人在撤招变招之间,还得费去一些功夫。 伊风知道:只要自家让人家的指尖搭上一点,那么人家内家“小天星”的掌力,便得接 踵而来。而且他知道:这万天萍人虽瘦小,功力却是最以那种至刚至强的内家掌力见长,那 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对掌,脚步一错,又向后面避了开去。 他心存怯敌之意,越发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其实他若能静下心来,以他“督”“任”两脉已通后的内家真力,来和万天萍一拚,虽 然不能取胜,但也不致于如此狼狈。 万天萍冷笑连连,口中讥讽道: “就凭你这样的身手,还敢向我老人家说那种狂话?” 双掌却运掌如风,带着虎虎风声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风劈去。 伊风虽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过,伊风更不支。万天萍掌式却倏然一变,由猛攻而变为游斗,他竟想将这曾 经折辱过自己的年轻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击向伊风的要害。口 中却冷讽热骂,将伊风骂得个不亦乐乎。 伊风这一下心里的难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逮,此刻就是再想逃走,恐怕也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