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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鹰飞 🥳
第一章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 着择人而噬。   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 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被冻死。   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近头处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觉 得很满意。   因为他的命令早已被彻底执行。   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清这条街 上冰冷的积雪。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   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   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   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上披着价 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不停地 甩来甩去。   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   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而发红。   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怀。   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 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   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窜过长街。   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窜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左 手慢慢的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   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刀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也同样是 鲜红的。   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 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三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 二都要他的命。”   童铜山仰面大笑,说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有一个西 城老杜,就算是十个,又何足惧?”   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是轮不到我来出手。”   他小指上勾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   古老而倾斜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   一行二十六八个人,全都是黑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 发响。   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杜。   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瞳孔都似已收缩。   一个劲装佩剑少年从后面窜出来,一步窜到他身后,扶剑而立。   只听刀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阵而待。   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磨擦的脚步声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越走越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四个 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低说了两句话,西城老杜竟一言不 发,原地站住。   这一行白衣人都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单衣,背 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得发青, 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竟像死人的脸一样,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 怕。   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用本来 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挂在木仗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   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如先摸清 他们的来意再说。”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虽这么样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   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   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   童铜山道:“等一会你先去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滥斗。”   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竞全都在一丈外站住。   这人青渗渗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合的时候都已将咧到耳下, 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些人之中的首 领。   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名?”   这人道:“墨白。”   童铜山道:“哪里来的?”   墨白道:“青城。”   童铜山道:“来干什么?”   墨白冷冷道:“但望能够化干戈为王帛。”   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么?”   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窜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先得问问 我掌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他一反手,“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后面却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人窜了出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 孩子。   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 应。”   童扬怒道:“就凭你?”   自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   宣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无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 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   童扬一着“毒蛇吐信”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   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着“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扬的心 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顿,连呼吸都似乎已完全停顿。   刹那间,这一战已结束!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   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   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阴恻恻死鱼般凸出,他还是看着 童扬,眼睛里竞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消之意。   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   他也不倌世上竞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   他死也不信!   他们就这样面面相对着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   然后两个人就全倒了下去。   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卷起了死者的尸体,用系草席的 长绳捆住,挂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的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   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   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掌心在冒汗。   墨白凝视着重铜山,淡淡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   段十二突然纵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柳刀……”   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自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   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都不同。   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一声,道:“好,你先看这一刀。”   他身形半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以一着“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勒马,转 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哪知白衣人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   他出手虽然慢了半着,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万避不开 对方的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刀刺向白 衣人的左颈。   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 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长的刀锋,完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就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窜上两丈!   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的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从半空中跌下 来,他才倒下去。   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   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   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   童铜山道:“教训?”   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还是用小指勾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 磨擦声。   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你时,你 就休想杀得了我的。”   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他的话说完,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冷笑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种人。”   辛四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   白衣人冷冷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么?”   白衣人道:“也许是的!”   辛囚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剑突然出鞘,刹那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影如花雨 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他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迫成了虚招, 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背后。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有人能在死角中出 手。   他要杀这个人,绝不给一点机会给这个人杀他。   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磨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并没有刺 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   但白衣人竟以他自己作武器。   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显然已披对方的肋骨夹住。   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朵鲜花慢 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已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   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透。   鲜血红花般溅射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脸上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他的剑法虽然比较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白衣人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   这一战突然已结束。   童铜山霍然站起,又坐下,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看过人被杀,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件如此惨 烈、如此可怕的事。   杀人和被人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   他突然觉得想吐。   墨白凝视着他,冷冷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必已该相 信了。”   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   墨白道:“所以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   宣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   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   童铜山的双拳紧握,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墨白道:“不为什么!”   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   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   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些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因他们之 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   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由青城来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   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   墨白道:“你已答应?”   童铜山道:“答应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   墨白道:“为什么?”   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绝不答应。”   墨白道:“谁?”   童铜山道:“卫八太爷!”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   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眺望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的梅花, 现在想必已开了……”   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他自己认为得意的 笑话。   但当他愤怒时,他却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   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只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眼睛里也会射 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   他看来简直已变成只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碎片,再 一片片吞下去。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   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了只羔 羊,连气都不敢喘。   卫八太爷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墨白?”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铜山的头垂得更低,道:“是。”   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好徒弟,你却连他的来历 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入死你的亲娘奶奶。”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冲过来,一把揪住了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接着又 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六八个耳括子。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 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越凶,骂得越凶,就表示还将他当做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做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六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然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 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 让我老人家看见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所以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 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拥住了童铜山的肩,大声叫道:“你们大家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部 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谁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连我卫天鹏都做过错事,何 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部松了一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 人物、黑自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就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 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活之后,才缓缓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 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脾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 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却要出山 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后代,墨家的弟 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一晒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偶尔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家的精神,就在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 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个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无论真假,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 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韩贞又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在准备为他而死的。”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 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同样可以杀你一刀。”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炔,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 根本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敌,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 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 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工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去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 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拊掌大类,说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未见。   风很冷,冷风中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早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道:“你跟着老爷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就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 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 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笑了,他忽然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是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的人,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的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你说出来的,老爷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爷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爷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早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早。”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爷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 花。   “去将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的,全都 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若你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   冯六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 事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 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 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 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待?”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席,手里提 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冷冷、完 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 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 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在卫八太爷手下多 年,他已学会如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 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竞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价钱我也出得 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股间割下了一片。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 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完成,就一定会更痛 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 自己的耳朵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   ——你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 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竞忽然露出残酷快意的 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着种 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 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 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指,就好像在为他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的快 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夹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 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像是刚吞下一颗美味的糖果一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吓之色。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 真不错,非但钢性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同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大多 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 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大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 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 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持。”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的名字,也没有用。”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 随时都可以请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 道的。” 第二章 南海娘子>>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章 南海娘子   卫八太爷愉快时和愤怒时,若是变为不同的两个人,那么他现在的样子,就是第三个人 了。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像现在这么样紧张,这么样惊讶,甚至连他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 脸,现在都已变成了铁青色。   “南海娘子!难道她真还没有死?”   他握紧双拳,声音里也充满了紧张和惊讶,甚至还仿佛带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没有人敢出声,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使卫八太爷紧张恐惧的人。   卫天鹏突又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么人?”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眼睛却还是盯在韩贞一个人身上,但这次却连韩贞也没有开 口。   卫天鹏已冲过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厉声道:“你连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还知道什 么?”   韩贞的脸忽然也变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一双眼睛也仿佛在凝视着远 方。   卫天鹏瞪着他,脸上的怒容似在渐渐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渐渐松开,忽然长长叹了 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年纪还轻,南海娘子颠倒众生、纵横天下时,你只怕还没有 生出来。”   他忽又挺起胸,大声道:“但我却见过她,普天之下,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除了我卫 天鹏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的脸上又开始发出了红光,能亲眼见到南海娘子的真面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骄做 的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问。   “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么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当然并没有人敢真的问出来,在卫八太爷面前,无论任何人都只能回答,不能发 问,卫八太爷一向不喜欢多嘴的人。   世上又有谁喜欢多嘴的人。   卫天鹏突又大声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面观音,这意思就是说,她不但有千手千眼,还 有一千张不同的脸。”   他忽然问冯六:“你遇见的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   冯六讷讷道:“长得好像还不错。”   卫天鹏道:“是长得不错,还是非常漂亮?”   冯六垂下头道:“是非常漂亮。”   卫天鹏道:“她看来有多大年纪?”   冯六的头垂得更低,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纪。   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只觉得她虽然还很年轻,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   但后来听见她说话,他又觉得她好像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但当他又多看了她两眼时,就发现她眼角似已有了皱纹,应该已有三十多了。   现在想起来,以她手拗钢刀、口吞刀锋那种功夫,若没有练过四五十年苦功,又怎会有 那么深的火候?   卫天鹏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的年纪?”   冯六垂下头,垂得更低。   卫天鹏突然一拍巴掌,道:“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面观音。”   冯六忍不住道:“她退隐若已有三四十年,现在岂非已应该是个老太婆?”   卫天鹏冷笑道:“她十七八岁时,就有人认为她是个老太婆,过了二三十年后,却又有 人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冯六怔住,他实在想不通。   卫天鹏道:“这个人化身千百,你看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她改扮的,据说有 一次少林普法大师在泰山讲经,听经的人中还有几位是普法大师的老朋友,听了两天两夜 后,忽然又有个普法大师来了,于是这才有人发现,先前讲经的那普法大师,竟是南海娘 子!”   这种事简直像是神话,几乎没有人相信,但每个人却又知道,卫八太爷是从不说谎的。   卫天鹏道:“无论谁只要看过南海娘子真面目一眼都必死无疑,所以就算在她声名最盛 时,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声音越说越低,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接放暗器 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当时已没有人能比得上,易容术之精妙,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就在她声名最盛时,却忽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三 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再听到过她的消息,连我都没有听到。”   大家面面相觑并不敢说话。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来卫八太爷和南海娘子之间,必定有种神秘而不同寻常的关系。   但大家心里却更好奇。   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踪了三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突然大声道:“老么,你过来。”   一个穿着银狐披肩、长身玉立的少年,应声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很华丽,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上,不笑时也仿佛带着三分笑 意,看来显然很讨女人欢喜,只不过眼睛里还带着些红丝,经常显得有点睡眠不足的样子。   也许每一个能讨女人欢心的少年,都难免有点睡眠不足的。   这少年正是卫八太爷门下十三太保中的老么“粉郎君”西门十三。   卫天鹏用一双刀锋般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那天晚上,你是 不是交了一个叫林挺的朋友?”   西门十三仿佛有点吃惊,却终于还是垂头承认:“是的。”   卫天鹏道:“自从你跟那婊子养的搭上了之后,这个月来,你做了些什么?”   西门十三的脸突然涨红,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卫天鹏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说,好!韩贞,你替他说。”   韩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说:“八月二十日的那天晚上,他到官库里去借了三万两 银子。八月三十,他又去借了一次。”   卫天鹏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万两,这两个王八蛋出手倒真大方。”   韩贞又接着说下去:“九月初六的晚上,他们在醉中和从关外来的昆仑弟子争风,当时 虽然忍了口气,但等到昆仑三侠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夜走了之后,他们却追出八十里,将昆 仑三侠全都杀得一个不留。”   卫八太爷冷冷道:“看来昆仑门下的子弟,自从龙道人死了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韩贞道:“杀了人之后,他们的兴致反而更高,竟乘着酒兴,闯入石家庄,将一双才十 四岁的孪生姐妹架出来,陪了他们一天一夜。”   说到这里,西门十三的眼睛里已露出乞怜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韩贞打眼色。但韩贞却像 是没有看见,接着又道:“从此之后,他们的胆子更大,九月十三那天……”   西门十三不等他再说下去,已“噗”地跪了下去,直挺挺地跪在卫八太爷的面前,反手 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错了,你老人家杀了我吧。”   卫天鹏瞪着他,望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种,大丈夫敢做敢当,杀几个不成 材的小伙子,玩几个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么?”   西门十三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怪你什么?那两个小姑娘若是不喜欢你,难道不会一头撞死?为 什么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欢你,又有谁管得着?小姑娘爱上了个小伙子,本来就是天经 地义的事,连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西门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禀你老人家,她们前几天还偷偷地来找过我。”   卫天鹏又大笑,道:“男子汉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胆子杀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则 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笑声突然停顿,瞪着西门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来干什 么?”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养的林挺,本来是什么人?”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出去一丈开外,又追过去,一把揪住他头发,把他整 个人都拉了起来,正正反反给了他十七八个耳括子,然后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 打你?”   西门十三吃吃道:“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简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卫天鹏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杀人放火部算不了什么,但若自己的朋友究竟是什么 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个活混蛋,砍头一百次都不嫌多。”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间,人影一闪,西门十三旁边已多了一个人。   大厅里二三十双眼睛,竟全都没有看清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灯光照耀下,只见这个人白白净净一张脸,瘦瘦高高的身材,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 文,神情间还仿佛带着儿分小姑娘的羞涩。   可是他倏忽而来落地无声,轻功之高连十三太保中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稳,就长揖到地,道:“晚辈丁麟,特来拜见卫八太卫天鹏瞪着他,厉声 道:“你居然敢来?”   丁麟道:“晚辈不敢不来!”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好!有种,我老人家就喜欢你们这些有种的小伙子!”   他放开了西门十三,又道:“你这混蛋现在总算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 他这种朋友,造化总算不错!”   西门十二吃惊地看着他的朋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朋友,丁麟这名字每个人都听见 过的,但却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斯斯文文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后起一代 高手中,轻功最高的“风郎君”丁麟。   除了韩贞和卫八太爷外,的确没有别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脸却已红了。   卫天鹏道:“我揍这小混蛋,为的就是要把你揍出来。”   丁麟红着脸道:“却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卫天鹏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这件事也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还想看看你的 轻功究竟怎么样。”   丁麟还站着,他的肩没有移,臂没有举,仿佛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就在这时,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飞了起来,又像是一阵风似的,从众人头顶上吹过。   等到这阵风吹回来的时候,他的人竟又好好的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却又多了盏灯笼。   这盏灯笼原来是高悬在厅外一根竹竿上的,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离他站着的地 方,至少有五六丈远。   可是他倏忽来去,连气都没有喘。   卫天鹏拊掌大笑,说道:“好!别人都说‘风郎君’轻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 手之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你这样的轻功,尽可去了。”   丁麟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工大鹏道:“到冷香园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脸色突然苍白。   卫天鹏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点点头。   卫天鹏道:“你也知道她的厉害?”   丁麟又点点头。   卫天鹏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突又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丁麟为难着,忽然走上两步,在他身旁轻轻说了个名字。   卫天鹏立刻动容,道:“这就难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战,你师父也曾领教过她的手 段。”   丁麟红着脸,道:“晚辈虽不敢妄自菲薄,却还有点自知之明。”   卫天鹏道:“但有件事却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请教!”   卫天鹏道:“南海娘子为了要驻颜长生,练了种邪门的内功,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 没有练好,所以每天一到了子午正时,真气就会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盏茶的时间,全身僵 木,连动都不能动。”   丁麟静静地听着。   卫天鹏道:“可是她的行踪素来很隐秘,真气走岔的这一刻,时间又非常短,所以虽然 有人知道她这唯一的弱点,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们既已知道她这几天必定在冷香园,你的轻功又如此高明, 只要能找得到她的练功处,就不妨在于午正时那一刻,想法子进去揭开她的面具来……”   丁麟忍不住问:“面具?是什么面具?”   卫天鹏道:“她平时脸上总是戴着个面具的,因为她没有易容改扮时,也往往不愿以真 面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晚辈虽然能揭开她的面具,也同样分不出她是 真的还是假的。”   卫天鹏道:“我见过她的真面目,她有个很特别的标记,你只要看见,就一定能认出 来。”   丁麟道:“什么标记?”卫天鹏也突然俯过身,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两句话。   丁麟的脸色变了变,又为难了很久,才试探着道:“前辈既然见过她面目,想必是她的 朋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卫天鹏面上突又现出怒容,怒声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别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说话了,卫八太爷盛怒时,没有人敢说话。卫天鹏瞪着他,厉声问道:“你去不 去?”   丁麟叹了口气,道:“晚辈既然已知道了这秘密,想不去只怕也不行了!”   卫天鹏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欢聪明人!”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只要你去,别的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晚辈只想求前辈答应一件事。”   卫天鹏道:“什么事?”   丁麟道:“晚辈想打一个人。”   卫天鹏道:“你要打谁?”   韩贞忽然叹了口气,道:“我。”   丁麟果然已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道:“不错,我的确是想打你!”   他笑得还是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可是他的手却已突然挥出,一拳打在韩贞的鼻梁 上。   韩贞整个人都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丁麟这才转口身,向卫八太爷一揖到地,微笑着道:“晚辈这就到冷香园去,五天之 内,必有消息。”   “消息”两个字说出来,他的人已不见了。   卫天鹏居然也叹了口气,哺哺道:“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比我们那一代还不是东西, 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第三章 摄魂大法>> 古龙《九月鹰飞》 第三章 摄魂大法   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 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竟有辆发亮的黑漆马车急弛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酒杯,懒洋洋地倚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 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急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凤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   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 子。   他用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地微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 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说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叫他老王八 蛋?为什么要变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刚才揍韩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说道:“那老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 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 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 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胀,老头子 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他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 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说道:“如果他不找你,你也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丁麟点头道:“不错。”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你们老头子和你出手,而且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 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里也在发光,道:“除了你们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 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说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 些年轻人一样。”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磷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武功是在卫天鹏之 下的,尤其是其中一个……”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野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 边看看热闹就算了。”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耸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魔力。   西门十三失声说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也要 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 也跟昔日的名侠沈浪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啸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耸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 弟?”   丁麟道:“因为他井没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我也是最近才 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缓缓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可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 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不会好 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的一个草棚里,这草棚竟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却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就 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仰头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做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 分的?’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急问道:“她长得怎么样?”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溜去,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忽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口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   西门十三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说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两个字刚说出来,他就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又发亮了,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窗,就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三根长的 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道:“你看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全部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 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了麟接着说道:“想不到你做事这么谨慎。”   这人道:“因为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地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 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也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 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接着问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为之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 盗,也是近十年来软功练得最好的一个,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 牛筋捆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的,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决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有趣,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已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她们一共有多少人?”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的。”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做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干咳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了麟道:“现在距离子午时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磷的眼睛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说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了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地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 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样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并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晴闪闪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 上。   忽然之间,他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他已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凝目看着他,眼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嫉妒。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的。”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就这么想 了?……”   这句话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于是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 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里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万株梅花外,还有着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皮囊,拿出了一支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动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地喷了出 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 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蓬”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窜起三丈 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却被惊叫声淹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窜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 惶失措。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丁麟从楼后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叫。   “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应声。   丁麟已推开门窜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个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香,一缕缕香烟综绕,使得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慢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豫就窜了进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馒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挽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束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地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 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窜过去,揭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紧闭的眼帘上,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 不会超过二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   这人竞赫然是个男人,脸上还有青黪黪的胡碴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般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磷又怔住。   他井没有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已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带着胡碴子的男人的 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那么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缀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 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乡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竟已被梳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堕 马髻,歪歪的发髻,还插着根风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也沉了下去。   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音菩萨,手拈着普渡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 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地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中观音菩萨的笑容一 样。   丁麟看看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 音菩萨的脸。   他也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同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己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昔她,道:“我正想问你,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却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知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 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 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了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 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 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 人,在这个世界里,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不反对做女人,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的,一直到 刚才还是个男的。”   他实在已用了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一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了小妹 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觉得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了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 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听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轻,竞真的和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人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份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摸摸那部位,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 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意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不好。”   丁麟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却为一 个人闹翻了,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 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落人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这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地掉了下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法子从这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非常不容易。   时间仿佛已过了很久,铁姑的话却还没有停。   原来她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他说了很多次,好像在强迫丁麟接受这件事。   “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本来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叶家 的!”   “你的父亲叫丁乘风,你的姑姑叫丁白云,本是叶家的仇人,但后来这件仇恨却被叶开 化解开了,你们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   “你本来已非他不嫁,他本来也已非你不娶,但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个叫上官小仙的女 人。”   “这女人据说是昔年威镇天下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和当时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 所生的女儿。林仙儿虽然美丽如仙子,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她生的女儿,也一样恶毒,你跟叶开,就是被她拆散的。”   “这件事你当然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丁麟听着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无法集中,而且似已 感到被她说的话左右了。   忽然间,他竞已对这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已几乎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丁灵琳,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女人。   炉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他竟似已将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露出一种诡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着道:“你叫丁灵琳,是 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剧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殃姑微笑道:“你真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长得很象丁灵琳,所以你们想利用我来害叶开!”   铁姑道:“你本来就是丁灵琳。”   丁麟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样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应。”   铁姑道:“哦?”   丁麟说道:“但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件事。”   铁姑道,“你说。”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恰巧发现我像丁灵琳,才定下这圈套的,还是 早已算准了我要来?”   铁姑忽然不开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们至少还得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见见南海娘子,这件事成功之后,我 至少还得要占一份!”   铁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于本来一直都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丁麟却问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声音缓缓道:“就在这里!”   这声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观音神像发出来的。   丁麟霍然口头,看了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竟再也无法移开。   从缥缈氤氲的烟霞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雕像竟已换了一张脸。   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现在竟已变得冷漠严厉,眉字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这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了生命。   “我就是你想见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应该看着我,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不可不信!”   烟雾缭绕,这声音竟真的是她发出来的。   丁麟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却偏偏 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开。   “你就是丁灵琳,叶开本来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却从你身边抢走了 他。”   “现在,他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厮守在一起,你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丁麟看着她,脸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你和她,这种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报复。”   丁麟脸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现在叶开很快就要带着那可恨的女人到这里来了,你正好有机会。”   丁麟在听着,发亮的眼睛已渐渐变得迷惘而空洞,但脸上的怨毒之色却更强烈。   “叶开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所以你的忽然出现,他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但他却也绝不会对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将那恶毒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带 到这里来,毁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叫她以后永远也没法子勾引别的男人。”   “我的意思现在你已明白了么?”   丁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话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现在就站起来,你的穴道已解开了,你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丁麟果然慢慢地 站起来。   他早已完全麻木软瘫的两条腿,现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现在我要你用这把刀去替我杀一个人。”   丁鳞道:“什么人?”   “杨轩。”   丁麟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从心姑和铁姑面前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直视在前方,手里紧握着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把刀,去杀 杨轩!”   门房里虽然生了火,却还是很寒冷。   杨轩静静地坐在火盆旁,看来已觉得有些焦急不安。   他在等丁麟的消息。   丁麟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就在这时,一个人慢慢地推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很美的女人,满头乌黑的青丝,挽着个时新的堕马髻,发髻上还插着凤头钗。杨轩 站起来,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他显然已将这女人当做南海娘子的门下,连看也不 敢多看一眼。   这女人却一直在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杨轩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很像一个人。   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杨轩?”   杨轩点点头,忽然失声惊叫道:“你是丁鳞!”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灵琳。”   杨轩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丁麟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个女人。”   杨轩的脸色也变了,道:“你莫非疯了!”   丁麟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所以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从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杨轩的胸膛。杨轩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下这种毒 手,根本就没有提防,也来不及躲避。鲜血花雨般地从他胸膛上飞溅出来,一点点洒在丁麟 衣服上。   丁麟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杨轩倒下去,然后就慢慢地转过身。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雾里,黑暗中忽然又传来那优美而神秘的声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 经太累了,已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闭上。   “这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现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叶开和那恶毒女人来到时,我们会 叫醒你的!”   地上积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却已躺下去。   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间就已睡着。 第四章 红颜薄命>> 古龙《九月鹰飞》 第四章 红颜薄命   雾越来越浓了。   妹妹一直睡得都很熟,姐姐轻轻地喘息着,眼帘终于也闭起,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 甜笑。   西门十三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将丁麟击败 了一样。   “一个人总不能是每件事都得胜的,我也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他微笑着,正想喝杯酒,车厢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不是丁麟回来了。   车窗上的帘子已然拉了下来,他看不见门外是什么人。   “谁?”   没有回应。西门十三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外面也没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雾刚刚从地面上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他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那个一直在外面望风的车夫呢?   天气实在太冷,他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车厢,可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后,总难免会疑神 疑鬼的。   他终于穿上靴子,跳下车,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那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车夫,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手抱着头,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他听错了?   他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年纪还轻,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灵。   这车夫也不知道是丁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刚才真有人来过,他终于听见一些动静。   西门十三走过去,正想推醒他问问。   车夫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箭一般窜了出去,身手之快,虽然比不上丁 麟,却绝不在西门十三之下。   西门十三竟没有看见他的面目,但稍微一迟疑间,这车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雾凄迷,寒风如刀。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决定先到车厢里等丁麟回来再说。   车厢的门竟又关了起来,也不知是否是他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嵌在车顶下那盏制造得很精巧的铜灯,还是亮着,柔和的灯光从紫绒窗帘里透出来。   西门十三实在很后悔,刚才本不该离开车厢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开车厢门。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在车厢外,连动都不会动了。   车厢里竟多了一个人。   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锦袍老人,箕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   赫然正是卫八太爷。   那姐妹两人还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卫八太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锋般 瞪着他,冷冷道:“上来。”   西门十三垂下了头,跨上车厢,眼睛忽然瞥见刚才那个车夫竟已回到草堆上打吨了,连 姿势都没有改变,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   车厢很低,无论谁都站不直的。   西门十三却不敢坐下来,只有垂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   卫八大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门十三道:“他已经进去了。”   西门十三头垂得更低,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刚才根本就忘了时间。   刚才他简直连什么都忘了。   卫八爷瞪着他,厉声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门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点见不得人。   男子汉大丈夫,玩几个生得贱的女人,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 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八爷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色胆包天,难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门十三红着脸,嗫嚅着:“我们……我们是好朋友。”   卫八太爷怒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对好朋友做这样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抢 了你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西门十三不敢搭腔。   卫八太爷道:“你若以为丁麟不会出手,你就错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出手 的。”   西门十三只有承认。   卫八太爷道:“凭你这点本事,他一个人就可对付你八个,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若要对 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西门十三鼓起勇气,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知道。”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会知道,你凭哪点这么想?”   西门十三苦笑道:“我自己当然绝不会告诉他的……”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虽然不会说,可是这女人呢?”   西门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卫八太爷道:“你以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西门十三虽然不敢承认,却不 愿否认。   卫八太爷道:“我问你,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你们从石家庄抢来的?”   西门十三点点头。   卫八太爷道:“你难道以为她们很愿意被你们抢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半夜抢走的。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婊子勾引你,为的就是让你跟丁麟争凤吃醋, 她们才有报复的机会。”   西门十三显然还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她也许……”   卫八太爷怒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点比丁麟强?而且,一个十 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贱,也不会当着自己妹妹面前,做这种事的。”   西门十三不敢再辩了。   卫八太爷道:“何况,你们刚才在车厢玩的把戏,我远远就听见了,她妹妹又不是猪, 你们就在她旁边,她难道还能真的睡得着?”   西门十三的脸色又变了,他忽然想到,这件事的确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说好了的,所以丁 麟刚才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却一直在酣睡,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们方便。   他忽然发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卫八大爷忽又问道:“这两个婊子是不是生长在石家庄的?”   西门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过石家庄去过,却从未见过她们。”   卫八太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他目光刀锋般盯在这姐妹两人身上,慢慢地接着道:“像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连我都实在不忍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姐妹两人还是垂着头蜷伏在那里,鼻息还是很均匀,居然还好像睡得很沉。   卫八太爷突又转头,瞪着西门十三,道:“所以你杀她们的时候,我完全闭上眼睛 的。”   西门十三怔了怔,道:“我?”   卫天鹏沉声道,“不错,你。”   西门十三道:“我……我要杀她们?”   卫天鹏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杀她们,我也可以让她们杀了你。”   西门十三脸色已发白,道:“但丁麟回来时,若看见她们已死了,岂非…”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卫八太爷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失声道:“丁麟也得死?”   卫八太爷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门十三看着他,终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没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无论这件事是否发生,无论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来,就得死!非 死不可。   所以卫天鹏才会跟到这里来,那车夫当然也早已换了他门下的人。   西门十三看着他脸上冷静而残酷的表情,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性如烈火、胸无城 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间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比丁麟更彻底。   西门十三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就好像都有几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就 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很难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卫天鹏刀锋般的目光还是停在他脸上,淡淡道:“等死比死还痛苦,你若真的有怜香借 玉之心,就不如让她们快死来得快乐。”   西门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节凸起,以鹰喙拳击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 毕竟刚才还向他奉献出火一般的热情,他毕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着的姐妹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多了对形状 奇特碧光闪闪的弯刀。   她们本来温柔得就像是对鸽子,但现在的出手,却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   姐姐一翻身,脚已踢在他小腹上,子里的弯刀,已闪电般去割卫八太爷的咽喉。   西门十三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捧着小腹弯下腰时,妹妹已挥刀急斩他的左颈。   卫八太爷脸上竟全无表情,竟似早已算准了她们有这一着。   姐妹两人的刀刚挥出,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刀的刀锋部已被打断。   卫八太爷手里已忽然出现了根一尺三寸长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无光华,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悟眉、百炼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它一敲而断。   姐妹两人吃惊地看着手里的半截断刀,几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她们才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半截断刀都拿不稳了。   卫八大爷冷冷地看着她们,冷冷道:“你们的随身双宝,还有一件为什么不使出来?”   姐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卫天鹏道:“哼。”   姐姐道:“晚辈正是东海筷子岛,珍珠城,欧阳城主的门下,特来拜见卫八大爷的。”   她看来并没有惊惶恐惧的表情,只不过对卫八太爷这个人好像很是尊敬。   卫天鹏道:“你们是来拜访我的?”   姐姐道:“欧阳城主也早已久闻卫八太爷的大名。”   卫天鹏道:“是他叫你们来的?”   姐姐道:“正是。”   卫天鹏道:“你们躲在石家庄,就是为要等着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门禁森严,像我们姐妹这种人,想见到你老人家当然不是件容 易事。”   卫天鹏冷笑道:“所以你们就故意让我这好色胆小的登徒子看见你们,你们早就算准了 他迟早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姐姐的脸居然红了,红着脸笑道:“不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半夜里 去找我们的,他用的法子虽然不好,却很有效。”   卫大鹏突然大笑道:“久闻欧阳城主的门下,都是聪明美丽的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不 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们的护身双宝还有一件未使出来。   就在这时,姐妹两人已又同时出手,只听“铮”的一声,已有数十点寒星,从她们衣袖 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卫天鹏的胸膛。   卫天鹏笑声不绝,只不过将手里的短棍很快地画了个圆弧。   那数十点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投入了这圆弧,又是“叮 叮叮”一连串轻响后,这数十点寒光就已全部被这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苍蝇钉在一根铁柱 上。   姐妹两人又怔住。   卫天鹏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们若不将这一宝使出来,是绝不会罢手的。”   妹妹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他们都看错你了。”   卫天鹏道:“哦?”   妹妹道:“他们以为你已老了,以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但现 在以我看来,你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他们十个。”   她垂着头,用眼角偷偷地瞟着卫天鹏,眼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崇敬之色。   少女们只有在看着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时,才会有这种眼色。   卫八太爷看来也仿佛忽然年轻了许多,微笑着道:“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年轻人都应该 记着的。”   妹妹垂着头道:“我们刚才出手,实在是不得已的,我们姐妹都是可怜人,别人叫我们 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说着说着,眼泪似已将流下。   卫八太爷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叹息着道:“我不怪你们,欧阳城主对门下子弟的手 段,江湖中人人知道的。”   姐姐恨声道:“但除了你老人家这种大英雄外,可有谁会体谅我们的痛苦呢?”   卫八太爷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道:“只要你们说出你们的来意,我绝不会为难你们 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敢说谎。”   妹妹道:“你老人家当然也已知道,我们是为了叶开和上官小仙来的。”   卫天鹏道:“为了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姐姐道:“欧阳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要我们来看看,叶开究 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卫天鹏道:“你们很快就会看得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   姐姐道:“可是我们……”   卫天鹏微笑道:“你们已经可以走了,以后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用不着再躲在 石家庄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拜访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着道:“我们一定会去。”   姐妹两人甜甜地笑着,转身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出去,就像是一双刚飞出笼子的燕 子。   一直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西门十三,好像觉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卫八太爷会让她们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锥子 刺入肉里。   接着,他又听见两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呼。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人,正站在车厢外,用一条雪白手中擦 锥子上的血。   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发亮的锥子。   韩贞!   西门十三直到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车夫竞是韩贞。   韩贞的鼻子是歪着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脸上看来总 好像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   卫八大爷脸上却无表情,忽然道:“两个都死了?”   韩贞点点头。   卫八太爷淡淡道:“看来你实在不是怜香借玉的人。”   韩贞道:“我不是。”   卫八太爷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杀了她们,你的鼻子就更危险了。”   韩贞道:“他不会知道。”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会知道的。”   卫天鹏笑了,他喜欢别人学他说话的口气。   韩贞却又道:“他走的时候,只要我们等他一个时辰。”   卫天鹏道:“他当然已将时间算得很准。”   韩贞道:“什么事他都算得很准。”   卫天鹏冷冷道:“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韩贞道:“他永远不会走的。”   卫天鹏道:“为什么?”   韩贞道:“死人是不会走的。”   卫天鹏又笑了。   韩贞道:“现在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所以他只怕已永远不会回来了!”   韩贞点点头。   卫天鹏冷笑着缓缓道:“所以这个南海娘子,绝不会是假的。”   韩贞同意道:“能让丁麟留下的人并不多。”   卫天鹏的脸色忽又变得很阴沉,缓缓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欧阳,再加上南海 娘子……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们的了,但现在他们都已出手。”   韩贞道:“叶开若知道,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卫天鹏道:“愉快?”   韩贞道:“能够要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 个人还能引动他们到这里来l”卫天鹏沉默着,居然也已承认。   西门十三当然更不敢开口,但心里却更好奇。   他忽然发觉每个人提起叶开这名字时,都会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无论是敬佩,是憎 恶,还是畏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强烈。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这岂非令人不可恩议?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不是叶开,他忽然发觉做一个平凡庸俗的人,有时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卫天鹏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之前,我还没听见过叶开这名字。”   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已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韩贞道:“这个人崛起江湖,的确是个奇迹。”   卫天鹏道:“要造成奇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韩贞道:“绝不是。”   卫天鹏道:“他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韩贞道:“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不出手,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 深浅。”   卫天鹏道:“也许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   韩贞道:“但是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卫天鹏道:“什么刀?”   韩贞道:“飞刀!”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据说他的飞刀只要出手,也从未落 空过一次。”   卫天鹏的脸色也变了,他忽然想起一句活:“小李飞刀,刀不虚发!”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有种足以夺人魂魄的魔力。   数十年来,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有过丝毫怀疑,更没有任何人敢去试一试。   甚至连昔年咸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独上嵩山,竟将武林中从未有人敢轻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当做了 无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数百高手,竟没有一个敢出手的。   今日之叶开难道也有那样的威风、那样的豪气?   就算他也有那样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绝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 的。   卫天鹏缓缓道:“珍珠城远在天外,城主欧阳兄妹武功之奇绝,就连昔年的百晓生都莫 测高深,所以才没有将他们列在兵器谱上。”   韩贞道:“那也因为筷子岛上的弟子,都是同胞双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样,从 来分不开的,所以兵器谱上不列。”   卫天鹏点点头道:“兵器谱上不列魔都高手,但竟连百晓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若以杀 人制敌的武功而论,魔教中至少有七个人可排在兵器谱上的前二十人之内。”   韩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互相残杀,魔宫中的高手,据说早已快死光了!”   卫天鹏道:“但南海娘子千变万化,魔功秘技,绝不在魔教七大天王之下。”   韩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 一的天机棒比一比高下了!”   卫天鹏突然纵声大笑,道:“叶开若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敢来么?”   突然一个人悠然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非来不可。”   这声音优雅而神秘,说话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旁,又仿佛在很远。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脸色也变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那声音仿佛更近,却看不见人。   卫天鹏额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强笑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你真的想见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见。”   “好,你跟我来。”   那声音仿佛又已到了远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点灯光。   碧粼贼的灯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风中闪烁不停,却还是看不见人浴卫天鹏迟疑着,忽 然拍了拍韩贞的肩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西门十三总算坐了下来,心里却比刚才弯腰站着的时候还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卫八太爷是他的师傅,却带着那个多嘴的韩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还有他这么样一个 人在旁边。   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个人若已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 他西门十三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炔地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 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自己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 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以前更慢。西门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 下子跌入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 韩贞锥下的那个姐姐。   她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渍, 在黑暗中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十三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 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单单 的,没有人陪伴。”   那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服泪流下。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愤。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   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没有把你当做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使我就这么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 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十三握紧双拳,慢慢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 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能杀了韩贞和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从此以后,绝没有 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飘忽,渐渐走远。   “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 在凄迷的冷雾中。   然后她的人就倒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十三突然冲出去,握起她的手。   她的手早已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 光的短刀。   西门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死人一样。   他握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凄迷的冷雾,迷漫着大地。   风更冷了。   但他却已完全不觉得寒冷,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用这柄刀去杀了卫天鹏!”   无风无雪,却有一阵阵暗香浮动,香沁人心。   一片片粼粼的鬼火在风中闪烁,卫天鹏和韩贞走在积雪的小径上。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到了应该闭着嘴的时候,应该闭嘴的时候,他们绝不开口。   路很滑,雪已结成冰,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小径从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积着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了一点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部 消失。   卫天鹏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檐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   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进去。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又 响起了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   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   地上铺满了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幅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 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   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 樱花。   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 几,几上的青锡烛台,烛暗火低,屋里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   正中的一张长几,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柳,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雪的绝色丽人,垂肩敛目,肃立在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 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她们当然就是铁姑和心姑。   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脸上仍然全无表情,目光仍似凝视在远方。   他们的人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   现在还不是应该说话的时候。   卫天鹏也在草席上盘膝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非常英俊的锦衣少 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了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 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字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竟似完全没有将屋子里这些人 看在眼里。   卫天鹏和韩贞对望了一眼,心里已都知道,这两个少年人一定是从珍珠城来的。   又沉默了很久,这兄弟两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突然问道:“南海夫人究竟在哪里?既 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又突然响了起来。   “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   声音竞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铁姑和心姑,连嘴唇都没有动。   兄弟两人脸色又变了变,一个冷冷道:“我们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泥雕偶像 的。”   “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两人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了过去。   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的剑法迅急轻灵,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如花雨缤纷,突又 “啸”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也就 在这一瞬间,那凤华绝代的中年美妇,已突然出手!   只听“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夹在掌心,接着又是“蹦”的一响,那剑锋竟硬 生生被她打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震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危不乱,脚步一滑, 已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   他们应变虽快,但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   因为他们已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这女子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种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道:“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   珍珠兄弟现在已只有听着。   南海娘子道:“就凭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他们兄弟两人,虽然只有一个人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道:“不错,叶开也是个人,但却绝不是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南海娘子淡淡他说道:“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兄弟第一个先要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卫天鹏倏然动容,就连墨白冷淡如死人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奇怪 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们到达里来的时候,他的马车,也驶入了冷香园。”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若不来,他又怎么会来?”   原来叶开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来的。   珍珠兄弟道:“她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着时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着叶开?”   南海娘子道:“因为阿飞将她交给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道:“这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关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儿红颜薄命,晚年潦倒,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就 是阿飞,所以临终时,就叫她的女儿去找阿飞。”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她当然有很好的法子证明,否则阿飞又怎么会相信?”   她忽又问道:“你们兄弟对这件事知道的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知道城主要我们来将上官小仙带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们就要将她带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现在既已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说话,突然凌空翻身,掠过屏风,一霎眼就不见了。   卫天鹏脱口而赞:“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很冷淡,冷冷他说道:“送两口棺材到飘香别院去,为他们 兄弟准备后事。”   珍珠兄弟的剑锋虽然被折断,可是那出手一剑的变化,剑风破空的力量,和他们身法之 轻灵,配合之佳妙,无疑已是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   尤其是那一着双剑合壁,飞虹贯日,其威力之强,就连卫天鹏也未必有把握能抵挡。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来,好像他们只要去找叶开交手,就已经是两个死人了。   南海娘子当然绝不会看错。   大厅中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大家竟似都在等待着别人将珍珠兄弟的尸体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横之时,神刀党还未崛起,现在神 刀党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纪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声音道:“她算来至少已应该有二十多了。”   卫天鹏道:“二十多岁的女人,难道一直没有成亲?”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会要叶开来保护她。”   卫天鹏道:“林仙儿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儿也应该长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间少有的美人。”   卫天鹏道:“既然是个美人,为什么还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虽然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却连七八岁的孩子都比 不上。”   卫天鹏皱眉道:“这么样的一个美人,难道竟是个白痴?”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个天生的低能儿,据说只不过是因为她在六岁的时候,受了一 次重伤,脑力受损,所以智慧一直停顿在七岁。”   卫天鹏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丽,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天妒红颜,造化弄人,看未她的命运,竟似比她的母亲还要悲 惨。”   南海娘子道:“这么样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骗玩 弄。”   卫天鹏道:“所以,林仙儿临死时,她还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飞剑容来保护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飞一生流浪,到现在还没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见叶开时,就将这 副担子交给了叶开。”   卫天鹏道:“他难道也能像林仙儿信任他一样信任叶开?”   南海娘子道:“无论谁都可以信任叶开的,这个人洒脱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朋友托他 的事,他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墨白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儿!好汉子!”   南海娘子道:“就为了他答应照顾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灵琳才会跟他吵翻,一怒而 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丁家这位幺姑娘,是个醋坛子。”南海娘子叹道:“世 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直到现在,她说话才像是个女人,才有了些人类的感情。   卫天鹏沉吟着,又道:“昔年金钱帮威霸天下,南七北六十二省,全部在他们控制之 下,帮中的财富,富可敌国,但上官金虹本身却是个很节俭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节俭,只不过世上所有的奢华享受,都不能让他动心而已。”   除了权力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让上官金虹真的动心。   就连林仙儿那样的绝代美人,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卫天鹏道:“据说上官金虹生前,已将金钱帮的财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个 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确久已有了这种传说。”   卫天鹏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能找到这笔宝藏。’南 海娘子道:“的确从没找到。”   卫天鹏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但这宝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没有人知道。”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知道这秘密的,只有荆无命,但他也是个对任何事都绝不动心的人,所以 多年来,从未对这笔宝藏有过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卫天鹏道:“他剑法狠毒,出手无情,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况他的行踪也一向飘 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已死在他剑下。”   卫天鹏道:“他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肉!”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卫天鹏道:“不错,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现在不但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世上最 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无论谁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 下,而且必将纵横武林,这诱惑实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卫天鹏道:“所以无论谁要保护这么样一个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卫天鹏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别人不能叶开能!”   卫天鹏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绝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无敌于天下,但只凭他一 个人,难道就能抵抗得了天下武林中的数十高手?”   南海娘子说道:“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卫天鹏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杀了他,夺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为了昔日的恩义,决 定要全力保护他的人,也有好几个。”   卫天鹏道:“昔日的恩义?”   南海娘子道:“莫忘记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传人,昔年受过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 少。”   卫天鹏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纵然还没有死,只怕已将他的恩情忘了,恩情总是 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未曾忘记!”   工天鹏道:“谁?”   南海娘子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不禁全部耸然动容。   南海娘子道:“你们若以为我也想来图谋上官小仙的话,你们就错了。”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你找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打消这个主意。”   卫天鹏道:“你要我们放过叶开。”   南海娘子道:“是的。”   卫天鹏道:“我若不答应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们就不但是叶开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今日你们若想活着 走出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道:“你要我们打消这主意只不过想一个人独吞而已,你故意 将叶开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你想必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声音也变了,突然道:“卫八,你看着我。”   卫天鹏却已转过头,去看门口的屏凤,冷冷道:“你要是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摄心大法来 对付我,你就找错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过你一次。”   卫天鹏道:“不,三十年前,我几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时你发下重誓,只要我再看到你,我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绝不违背, 否则就宁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声音突又变得阴森而可怖,冷冷地接着道:“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卫天鹏道:“我当然记得,不过……”   南海娘子道:“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这些话我是对南海娘子说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于。”   卫天鹏道:“你不是!”   他嘴角带着种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着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为我还不知 道?”   这句话说出来,连墨白也不禁动容!   卫天鹏道:“在后面那草寮中,你问我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那时我就已知道,你绝不 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则我又怎么敢来。”   那神秘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会知道?”   卫天鹏道:“因为你不该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出她说话的声音,我虽然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从来也没有 听见她说过一个字。”   卫天鹏笑得很奇怪,接着又道:“你虽然知道我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还能活着的人,却 一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声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秘密,天下绝没有别人会知道的秘密。”   这老人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还充满了梦想的少 年时,然后他就说出了一段奇异而美丽的故事,美丽得就像说神话:“三十年前,我还是个 喜欢惹是生非的年轻人,有一次在苗疆闯了祸,逃窜入深山,却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处都可能遇到毒蛇猛兽,而且瘴气极重,我为了躲避每天黄昏时都会出 现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杀条狐狸,烤来充饥,就为了去追这条狐狸,我才遇见了那件 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   他刀锋般的眼睛也已变得非常温柔,然后他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将那条狐狸一直追到 山洞最深处,才发现后面的山壁下,还有条秘密的出路。”   “我拨开枯藤走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听见一阵阵流水声,沿着水声再往前走,天光豁 然开朗,外面竟是个世外桃源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来,竞是滚热的。”   “然后我就忽然发现那温泉水池中,竟有个美丽的少女在沐浴。”   说到这里,大家当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少女是什么人了。   卫天鹏目光温柔地凝注在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锦绣的山谷,那沐浴在温泉中的美人。   “那时她也很年轻,乌黑发光的头发,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缎子一样,尤其是她的 眼睛,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我就像是个呆于般地看着她,已完全看得痴了。”   “她起先好像觉得很惊惶,很愤怒,但后来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地上所有 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过去,竞忘了前面是个水池,也忘了身上还穿着衣裳鞋子,我简 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过去抱住她……”   听到这时,每个人脸上都不禁露出温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着那一刻的温馨和甜蜜。   又过了很久,卫天鹏才叹息着,慢慢他说下去。   “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问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   “所有一切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这么样 两个人,在这地方见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的头发租盖下划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标志,我惊讶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我脱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人突然变了,温柔美丽的眼睛,突然出现了杀机,竟向我施出魔 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将我的心摘出来。”   “我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那时我的确觉得,能死在她手里,已是件非常幸福的 事。”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又可感觉到她的手已插入我的胸膛, 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像是忽然变成一柄锋利的刀,我甚至已闭上眼睛,准备死 了。”   “但是她却忽然将手缩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她的人已不见了。”   “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秀丽,但她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   “我就好像刚做了场梦似的,若不是胸膛上还在流着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件真的 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来,再让我见她一面,但我心里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 了。”   “所以,我又发誓,只要再见到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永远再也没有见着她,永远也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变成了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个美丽、凄凉,而且充满了梦幻的神秘的故事。   这故事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你只要看见铁姑和卫天鹏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故事每个字都 是真的。   铁姑美丽而冷漠的脸,竞似已因悲痛和震惊而变形。   心姑的神色也变了。只有那木雕的观音神像,还是手拈着杨柳枝,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 含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恢复镇静,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 魔教中有种神秘的腹语术,你们利用这木偶就想把我吓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错,那些话都是我借观音神像的嘴说的,可是我说的话也一样有 效。”   卫天鹏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还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卫八自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还没有为 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们?”   卫天鹏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将这碗饭分给大家吃,莫要一个独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门祖师爷的那一点情份,我现在可以让你活着走出 去。”   卫天鹏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这间屋子,从此就是我南海门的对头,你最好就赶快去准备后 事,因为你随时都说不定会死的。”   卫天鹏道:“你们若一定跟我作对,也未必还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着,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们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笔 勾销,从现在起,你我是友是敌,也就看你了。”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五章 飞狐杨天>>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五章 飞狐杨天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风更冷。   卫天鹏迎着风长长吸了口气,忽然道:“韩贞。”   韩贞已跟过来,道:“在。”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飘香别院在哪里?”   韩贞道:“我们现在就去?”   卫天鹏道:“先下手的为强,这句恬你该听说过的。”   韩贞道:“可是那叶开……”   卫天鹏道:“叶开怎么样?”   韩贞道:“叶开现在必定已有防备,我们现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场,不论谁胜谁负,双方 都难免要有伤损,岂非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卫天鹏道:“谁说我们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韩贞:“不是?”   卫天鹏道:“当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悠然道:“我们是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是跟他交朋 友去的。”   韩贞的眼睛亮了,微笑着道:“因为小李探花昔日也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次来并不是为 了要算计他,而是为了报恩。”   卫天鹏道:“一点也不错。”   韩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别的人已不足为虑,我们一定要劝他乘这个好机会,先 下手把那些对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卫天鹏道:“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   韩贞道:“何况他还有我们做他的后盾,他无论要杀什么人,我们都可以帮他提刀。”   卫天鹏大笑道:“好,你果然越来越懂事了,也不在我对你一番苦心。”   他们已走入了梅林,一阵阵春风吹过,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人影。   卫天鹏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   这人垂着头走来,竟是西门十三。   卫天鹏沉下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西门十三颔首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你老人家。”   卫天鹏道:“什么事?”   西门十三走近几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叶开……”   他声音实在太低,卫天鹏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别人杀他,但此时他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宠 爱的这个徒弟手里,竟有把准备刺人他胸膛的刀。   两个人身子已凑在一起。   卫天鹏道:“有什么话炔说。”   西门十三道:“我要你死。”   听到这个“死”字,卫天鹏才吃了一惊,但闪避已来不及了。   他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觉到死的滋 味。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西门十三突然惨呼着倒下。   他手里那柄杀人的刀,在夜色中闪着碧光,刀锋上已沾着血迹。   是卫天鹏的血。卫天鹏身子这才开始发抖,才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慌。   西门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突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时有鲜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卫天鹏转头去看韩贞,韩贞也已吓得呆住。   西门十三显然不是被他杀了的。   究竟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卫天鹏这条命?   工天鹏已没空再想了,这梅林冷雾中,处处都仿佛隐藏着杀机。   他跺了跺脚,低声道:“快退出去。”   突听一人道:“你站着不能动,否则刀毒一发,就必死无疑了。”   声著清脆妩媚,一个人幽灵般地在雾中出现,赫然竞是铁姑。   卫天鹏愕然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铁姑点点头。   卫天鹏道:“叫他来杀我的也是你?”   铁姑又点点头。   只有被她摄心大法所迷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工天鹏道:“你既然叫他来杀我,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铁姑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谁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为什 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看着卫天鹏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很强烈的表情。   她本不是容易动感情的。   她几乎已没有感情。   卫天鹏看着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种无法描叙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 儿?”   铁姑点了点头。   卫天鹏倒退了两步,道:“那么你……你……你难道也是我的……”   “女儿”这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好像不敢说出来。   可是他不必说出来,别人也知道的。   铁姑居然并没有否认,目中的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忽然道:“她这一生中,只有你一个 男人。”   卫天鹏后退了两步,身子突然又开始发抖。   ——南海娘子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是惊讶,还是悲伤。   铁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泪光,道:“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当然不能。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眼见着自己父亲死在别人刀下的。   ——难道她竟真的是我的亲生女儿?   卫天鹏几乎不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谁知到了垂暮的晚年,竟忽然有了个女儿。   如此美丽,如此值得骄做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叫人去杀了她韵。   血浓于水。   就连野兽也有亲情,何况是人!   卫天鹏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这时,梅林外忽然又有个人冲了进来,吃惊地看着他。   心姑也来了。   铁姑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心姑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该来……他既然是你的父亲,就是我的 祖父,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   卫天鹏又怔住。   原来他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孙女。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闪电般点了他胸前七处穴道。   韩贞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遇见这种事,他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看见心姑出手时,他想救已来不及了,谁知心姑竟又扶住了卫天鹏,道:“刀上已见了 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来。”   原来她出手是为了救人,韩贞叹了口气,今天他看见的和听见的这些事,他知道自己这 辈子都永远忘不了的。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秘的事。   佛堂里燃着香,香烟缭绕,仿佛梅林中的冷雾一样。   韩贞将卫天鹏放了下来,放在一张软榻上。   神案前摆着的几个蒲团上,坐着个云鬓高髻的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敛目,盘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这么多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居然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但韩贞却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着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连看都不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贞总算还是个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这少女很像一个人,像丁麟。   纵横江湖的“风郎君”,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女人?   韩贞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事,但越看越像,这少妇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铁姑她们杀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地坐在这里?   韩贞并不是个很好奇的人,一向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现在他实在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难免有点好奇心的。   韩贞毕竟还是个人。   铁姑和心姑已在为卫天鹏治伤疗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韩贞忍不住慢慢走过去,俏俏唤道:“丁麟。”   锦衣少女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摇了摇头道:“我 不是丁麟。”   韩贞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女道:“我是丁灵琳。”   丁灵琳!   这名字韩贞是听见过的……丁灵琳岂非就是叶开的情人?   她长得怎么会跟丁麟一模一样?她跟丁麟又有什么关系?   这锦衣少女又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了。   铁姑却在看着他。   韩贞一回头,就触及了铁姑的目光。   比刀光还亮的目光。   韩贞强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脱险了吧?”   铁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丁麟,还是丁灵琳?”   韩贞道:“我看不出。”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确看不出,也分不出。   铁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无论谁都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韩贞道:“他现在的确是个女人,”铁姑道:“以前难道不是?”   韩贞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丁麟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铁姑道:“你很关心他?”   韩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铁姑道:“你想报复?”   韩贞道:“没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铁姑道:“他能不能死?”   韩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会死的人。”   铁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韩贞道:“你是说,丁麟已死了?”   铁姑道:“不错。”   韩贞道:“但丁灵琳还活着。”   铁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来?”   韩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来的。”   铁姑道:“你还猜出了什么?”   韩贞道:“叶开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是对自己的老情人,总不会有什么戒备的。”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暗算叶开,再将上官小仙从他手里抢过来,那么这 个人一定就是丁灵琳。”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只可惜丁灵琳是绝不会暗算叶开的,所以……)r铁姑道:“所以怎么 样?”   韩贞道:“假如有个人长得跟丁灵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灵琳,那么这个人岂非就正是 对付叶开的最好武器。”   铁姑道:“这个人若是男的呢?”   韩贞微笑道:“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铁姑道:“哦?”   韩贞道:“据说南海娘子不但易容术妙绝天下,而且还有种手法能控制别人咽喉的肌 肉,使他的声音也改变。”   铁姑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韩贞道:“这个人若是不听话,没关系,因为南海门还有种能控制别人心灵的摄魂大 法。”   铁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据说江湖中人都叫你锥子。”   韩贞道:“不敢。”   铁姑道:“据说别人无论有多硬的壳,你都能把它锥开。”   韩贞道:“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铁姑道:“可是这传说看来好像并不假。”   韩贞道:“我纵然还有点名堂,也是卫八太爷一手教出来的。”   铁姑冷笑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亲信的人。”   韩贞松了口气,道:“只要夫人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铁姑道:“我既然让你到这里来,就没有再打算瞒着你。”   韩贞道:“多谢。”   铁姑道:“这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韩贞道:“还有几点不明白。”   铁姑道:“你说。”   韩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准了丁麟要到这里来?”   铁姑道:“不错,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   韩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会来?”   铁姑道:“有人告诉了我。”   韩贞道:“这个人是隆?”   铁姑道:“是个朋友。”   韩贞道:“是丁麟的朋友,还是夫人的朋友?”   铁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韩贞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他忽又问道:“夫人以前见过丁灵琳没有?”   铁姑道:“没有。”   韩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长得很像?”   铁姑道:“据说他们本是双生兄妹。”   韩贞道:“哦!”   铁姑道:“他们那边的习俗,双胞胎生下来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个就一定要送到外面 去养。”   韩贞道:“这种习俗我们那边也有。”   铁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不知道,丁麟也是他们丁家的后代。”   韩贞道:“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铁姑道:“是个朋友告诉我的。”   韩贞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朋友?”   铁姑道:“不错。”   韩贞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铁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韩贞道:“是。”   铁姑道:“为什么?”   韩贞淡淡地一笑,道:“因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铁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   韩贞道:“而且是个锥子。”   铁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锥子。”   韩贞道:“鼻子虽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还很灵。”   铁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你肯去?”   韩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一样会去的。”   铁姑叹了口气,道:“难怪卫八太爷信任你,看来你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   韩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奖,韩贞死而无怨。”   铁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过要你到飘香别院去。韩贞道:“顺便 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岁大的大美人。”   飘香别院飘着花香。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见珍珠兄弟。   雪地上却有柄折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珍珠兄弟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天 真。   她本身看来就像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个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发射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 的诱惑,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诱惑。   要保护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实在不容易。   她身后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   叶开显然也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较远。   韩贞虽然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上官小仙手里抱着泥娃娃,嘴里轻轻地哼着首儿歌,声音也甜得很。   只听叶开道:“外面风很冷,你为什么还不关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噘得更高,道:“宝宝太闷了,实在想透透风。”   叶开叹了口气,道:“宝宝已经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他偏偏不肯睡,宝宝精神还好得很。”   叶开苦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宝宝是个坏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来:“宝宝不是坏孩子,宝宝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泥娃娃,柔声道:“宝宝不要哭,他才是个 坏人,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韩贞远远地看着,心已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却忽然赶过去,“砰”地关起了窗子。   只听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地笑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尽了。   卫八太爷闭着眼躺在软榻上,脸色很红润,似已睡着。   铁姑听韩贞说完了,才说道:“窗子关上,你就回来了?”   韩贞苦笑道:“我总不能也进去抢着吃奶。”   铁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来你好像很羡慕叶开。”   韩贞叹了口气,道:“我也很同情他。”   铁姑道:“你同情他?”   韩贞道:“整天陪着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韩贞偷偷瞟了她一眼,道:“还算过得去。”   这不是老实话,但却是聪明话。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听着男人在自己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听说白痴都长得很美的。”   韩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痴。”   她自己当然也是个美人,非常美。   铁姑忽又问道:“在飘香别院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好像没有别的人。”   铁姑道:“是好像没有,还是的确没有?”   韩贞想了想道:“的确没有。”   铁姑道:“也许有别的人已睡了呢?”   韩贞道:“别的屋子里都没有起火,这么冷的天,谁也不会在一个没有起火的屋子睡觉 的。”   铁姑终于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细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点。”   铁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给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铁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说八道的,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韩贞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这种可能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不敢想而已。   她们是不是又想出个难题让他做了。   铁姑果然又在问他:“你武功是不是跟卫八太爷学的?”   韩贞道:“不是。”   他并不是卫天鹏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   铁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锥子?”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还没听说过江湖中有人用锥子做兵刃的。”   韩贞笑道:“那本是我随便找来用的。”   铁姑道:“锥子也有独门招式?”   韩贞道:“没有,但无论哪种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锥子使出来。”   铁姑道:“听你这么说,你会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韩贞道:“只可惜杂而不精。”   心姑又“噗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也会假客气。”   韩贞的心跳得又快了。   铁姑道:“你跟着卫八太爷没有几年,就已成了他门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 错。”   韩贞只有承认:“还算过得去。”   铁姑道:“所以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这件事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想现在就要丁灵琳去动手。”   韩贞沉思着,道:“却不知叶开会不会认出她来?”   铁姑道:“绝不会的,就算她还有点破绽,在灯光下也看不出来。”   韩贞道:“但他们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几眼,也许就……”   铁姑道:“我们怎么会给机会让他看清楚,只要他一让丁灵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 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来就很快的,否则又怎能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韩贞只有苦笑,心里却是甜的。   铁姑道:“只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所以我想要你陪着他去。”   韩贞怔了怔,道:“我怎么能陪他去?”   铁姑道:“为什么不能?”   韩贞道:“我……算什么人呢?”   铁姑道:“算这里的管事,带他去找叶开,因为这地方丁灵琳没来过,当然不认得 路。”   韩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铁姑道:“若是想不周到,又怎么敢出手动叶开?”   韩贞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了。”   铁姑道:“担心什么?”   韩贞道:“担心叶开的飞刀。”   铁姑道:“你怕?”   韩贞苦笑道:“我只怕这位丁灵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制他的死命,只所他还有机会出 手。”   铁姑冷冷道:“莫忘记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没有人还能活得了。”   她忽然挥手,一柄刀“叮”的落在丁麟的面前。   一柄碧粼粼的刀。   丁麟立刻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柄刀。   铁姑道:“捡起这柄刀来,藏在衣袖里。”   丁麟果然就捡起刀,藏入袖套。   铁姑道:“现在你抬起头看看这个人。”   她指着韩贞。   丁麟就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贞。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   铁姑道:“叶开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见他,就要 用这柄刀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丁麟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现在就去。”   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无知,又仿佛很痛苦。   铁姑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里虽然说去,却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功。   心姑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对叶开真不错,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忍心去杀他。”   铁姑冷笑道:“他会去的。”   她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愿意的事,他的 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她早已有了准备。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边的一扇门竟立刻无风自开,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件狐皮袍子,外面还套着件蓝布罩衫,看来就像是个 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飞狐杨天!   丁麟的脸忽然间已因恐惧而扭曲,身子也开始不停地发抖。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胸口上竟赫然插着把刀,衣服上还带着血 迹。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么?”   丁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恐惧。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丧失。   铁姑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铁姑道:“他本来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却杀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杀的。”   ,铁姑道:“现在我要你去杀叶开,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姑道:“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你去。”   丁麟道:“我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我去,我一定要杀了叶开。”   等他走出门,铁姑才对韩贞笑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谁了吧?”   韩贞只有看着杨天苦笑。   铁姑道:“你不认得他?”   杨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认得我,他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却只有刀柄。   只听“噗”的一声,一截刀锋自刀柄里弹了出来,用指尖一按,刀锋就又退入刀柄。   原来竟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韩贞叹了口气,道:“世上既然有这种刀,就难怪会有你这种朋友了。”   铁姑道:“可是你最好记住,这种朋友,并不是没有用处的。”   穿过几百株梅花,又来到飘香别院。   丁麟一直静静地跟在韩贞身后,韩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韩贞忽然停下来。   丁麟也停了下来。   韩贞回过头,盯着他道:“你的朋友西门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门十三已死了?”   韩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韩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你说一句话,他就跟你说一遍,但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韩贞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受人控制,我简直不相信。”   他用眼角瞟着丁麟,丁麟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贞又叹了口气,道:“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飘香别院。”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韩贞道:“其实你本来不必真杀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韩贞道:“你可以抱住他,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动不了。”   韩贞又道:“那时我就会把那个坏女人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丁麟道:“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韩贞道:“那么你以后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他看着丁麟,丁麟迷惘的眼 睛里,果然像是发出了光。   韩贞道:“我说的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后我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韩贞道:“不错,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以后永远再也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道:“可是我杀了杨天,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的。”   韩贞微笑道:“你并没有杀死他,他井没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杀了他。”   韩贞拿出了那柄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刀,道:“你是用这把刀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但这柄刀却是杀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着,反手将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刚才他轻轻一按,刀锋就缩了回去。   但现在刀锋竟不肯回去了。   他轻轻一刺,刀锋竟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得虽不深,却已见了血。   “见血封喉,必死无救。”   韩贞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心口一直冷到了脚底。突听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着不 要动,毒气一动就发,你就死定了。”   韩贞当然站着不敢动,他已听出了这是心姑的声音。   心姑果然已从梅林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杨天。   韩贞连腿都软了,勉强笑一笑,却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把刀是魔刀,虽然杀不死别人,却杀得死你。”   杨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这种人,就有这种刀。”   心姑嫣然道:“一点也不错,这种刀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这种人的。”   韩贞咳声道:“我……我只不过……”   心姑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想出卖我们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韩贞道:“但望姑娘看在卫八太爷面上,放过我这一次。”   心姑道:“你还想活下去?”   韩贞点点头,冷汗已滚滚而下。   心姑道:“那么你就乖乖地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连头都不能点,等我高兴的时 候,也许会来救你的。”   韩贞苦着脸道:“却不知姑娘什么时候会高兴?”   心姑悠然道:“这就难说了,通常我总是很高兴,可是一看见你这种人,我说不定又会 忽然变得很生气。”   韩贞咬着牙,只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只可惜他就算真有这种本事,他也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动。   心姑忽然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本想嫁给你的,可惜你竟连一点考 验都经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叹了口气,在韩贞脸上拧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十来个耳刮子。韩贞简直已忍不 住要吐血,却又只有忍受着。   心姑好像这才觉得满意了,回过头对杨天一笑,道:“现在你已可带这位丁姑娘走 了。”   杨天道:“是。”   心姑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决不会像他这么没良心的,是不是?”   杨天道:“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笨。”   韩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笨,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丁麟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表 情也没有。   杨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来。”   丁麟就跟着他走了。   杨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两个人很快地就已走出梅林。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歌声, 正是孩子们唱来哄娃娃的那种歌声。   雾更浓了。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杨天敲门。   “谁?”   “在下杨轩,是这里的管事的。”   “杨管事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无论谁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都不会太客气的。   杨天道:“在下也知道时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着要来见叶公子。”   “要来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灵琳姑娘。”   “开门的一定就是叶开。”杨天已告诉丁麟,丁麟正站在门口。   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他身上,一个穿着很随便、长得却很好看的年轻人刚拉开 门,就怔往,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头道:“真的是我。”   叶开大笑,大笑着跳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气了?”   他也抱住了叶开,他的手已点上了叶开脑后的“太枕穴”。叶开惊呼,放手,吃惊地瞪 着丁麟。   丁麟道:“你不该为了那个坏女人离开我的。”   叶开叹了口气,倒下。 第六章 七岁美人>> 古龙《九月鹰飞》 第六章 七岁美人   叶开倒在地上。   这个大家认为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动也动不了。   忽然间,这件事就已结束。   杨天在旁边看着,也显得很吃惊,他好像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结束得如此容易。   看来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么紧张的。   丁麟垂首看着地上的叶开,脸上带着种迷惘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一个非常美的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   她看到了地上的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惊讶,忽然大叫:“你们打死了他, 他是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杨天忍不住问道:“你就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点点头:“你打死了他,你一定是个坏人。”   丁麟忽然大叫:“你才是坏女人……”   他大叫着扑过去,仿佛要去掐断这女人的咽喉。   可是他的手却被拉住……被铁姑拉住。   “你的事已做完了,现在一定很累,为什么不去躺下睡一觉?”   声音还是那么神秘而优雅。   丁麟眼睛又发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他竟真的躺了下去,就躺在门外的雪地上,就好像躺在张最舒服的床上一样。   上官小仙又吃惊地看着他,忽又大叫:“我不是坏女人,我是个乖孩子,你才是坏女 人,所以你现在死了。”   铁姑柔声道:“不错,他才是个坏女人,叶开也是个坏男人。”   上官小仙道:“叶开是好人。”   铁姑道:“他不是好人,他一直不肯让你喂奶给宝宝吃,对不对?”   上官小仙想了想,道:“对,他一直不肯让我喂奶给宝宝吃。”   铁姑盯着她的眼睛道:“宝宝现在一定饿得要命。”   上官小仙道:“对,宝宝早就饿了,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坚挺雪白的乳房。   杨天呼吸立刻停止,心跳却加快了三倍。   铁姑叹了口气,目中却有了笑意,道:“看来她简直连七岁部不到。”   心姑冷笑道:“那得看你看的是什么地方了。”   铁姑笑了”心姑道:“你看她对胸脯,我就不信她还没有碰过男人。”   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嫉妒。   无论哪个女人,看见上官小仙的胸膛,都一定会嫉妒的。   铁姑已走到上官小仙身旁,搂住了她的肩,道:“你的宝宝好漂亮。”   上官小仙脸上立刻露出纯真甜美的笑容,道:“他本来就是个乖宝宝。”   铁姑道:“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你一定要小心点,不能抱得太紧,宝室怕疼。”   铁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有个宝宝。”   上官小仙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将泥娃娃交给了她。   铁姑接过泥娃娃,忽然转身就跑。   上官小仙立刻大叫:“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宝宝……你是个坏女人。”   铁姑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跑出去了。杨天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惊奇,又好像很 同情。   心姑蹬了她一眼,冷冷道:“喂奶的大姑娘已走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杨天勉强笑了笑,道:“我……我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好像太简单了。”   心姑道:“无论多用难的事,你只要事先计划好,动手时都会很简单的。”   杨天叹了口气,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计划得实在很好。”   心姑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胸脯比她还好看得多,你信不信?”   杨天怔了怔,脸已涨红了,吃吃道:“我……我……”   心姑媚笑道:“以后我会让你看看的,那时你就相信了。”   杨天心跳得更快。   心姑道:“现在你先把这姓叶的弄回去。”   杨天道:“这丁……丁姑娘呢?”   心姑道:“他会跟我走的。”   她用力踢了丁麟一脚,又回头向杨天一笑,柔声道,“只要你肯做个乖孩子,妈妈以后 也会喂奶给你吃。”   铁姑跑进了佛堂。   上官小仙也跟着追了进来:“把宝宝还给我,快还给我。”   铁姑道:“你乖乖地地坐下来,我就还给你。”   上官小仙立刻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铁姑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也要乖乖跟我说。”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小仙。”   铁姑道:“你爸爸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我爸爸是个神仙,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姑道:“你妈妈呢?”   上官小仙道:“妈妈在睡觉。”   铁姑道:“在什么地方睡觉?”   上官小仙道:“在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里睡觉,已睡了很久很久了。”   她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道:“她说她很快就会醒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醒。”   铁姑道:“你妈妈睡着了后,你就跟着谁了?”   上官小仙道:“我就跟一个会飞的叔叔,妈妈要我叫他飞叔叔。”   铁姑道:“然后呢?”   上官小仙道:“后来飞叔叔就去找叶开,叫我跟着他。”   铁姑目中露出满意之色,道:“那个飞叔叔一定对你很好。”   上官小仙道:“他很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很好。”   铁姑道:“他是不是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他替我买新衣服穿,又替我买好东西吃哩。”   铁姑道:“还有一只手的叔叔呢,是不是也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皱眉道:“一只手的叔叔?”   铁姑道:“你难道不记得他了?他身上穿着件黄衣服,样子看起来很凶的。”   上官小仙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找飞叔叔,看见了我,还带我去捉 蝴蝶。”   铁姑道:“他没有送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没有。”   铁姑沉下了脸,道:“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真的。”   铁姑目光闪动,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话?”   上官小仙道:“有。”   铁姑立刻追问道:“他告诉你什么?”   上官小仙道:“他说有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要我长大了去拿。”   铁姑的眼睛又亮了,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地方在哪里?”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记住了么?”   上官小仙道:“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遍,一定要我记住。”   铁姑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只要你把他说的话告诉 我,我就把宝宝还给你。”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个叔叔说,叫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的。”   铁姑道:“你告诉我没关系,我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会怪你的。”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他说,只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妈妈就永远不会醒 了。”   铁姑又沉下脸,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宝宝摔死。”   上官小仙的脸色变了,大叫道:“你不能摔死我的宝宝,他是个乖宝宝。”   铁姑冷冷道:“我知道他又乖又听话,可是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 了,也没有人陪你玩了。”   上官小仙已经快哭了出来,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   铁姑道:“求我也没有用的,除非你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上官小仙道:“只要我告诉你,你就把宝宝还给我?”   铁姑道:“而且还帮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穿,好多好多东西吃,”上官小仙道:“好, 我告诉你,那地方就在……”   她还没有说出来,铁姑突又大声道:“等一等再说。”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铁姑冷笑,道:“因为这件事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   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杨天已抱着叶开走进来。   心姑也同时走了进来,丁麟跟在后面。   铁姑沉着脸,厉声道:“谁叫你把他们带回来的?”   心姑道:“不带回来怎么办?”   铁姑道:“你难道不会杀了他们?”   心姑道:“两个人都杀?”   铁姑道:“你还想留下谁?”   心姑道:“现在就杀?”   铁姑道:“现在就杀!”   叶开蜷曲在地上,看来已经像是个死人,丁麟虽然还能站着,可是两眼发直,别人说要 杀他,他却好像听不见。   心姑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看的男人,我实在舍不得下手。”   杨天冷冷道:“我舍得。”   心姑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在吃醋。”   心姑道:“好,我给你刀。”   “当”的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上。   杨天弯腰捡了起来,看着丁麟,冷笑道:“你杀了我一次,现在我也要杀你一次、这笔 帐现在就可以结清了,用不着等到后来。”   丁麟看着他手里的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杨天目中露出杀机,一刀刺了过去。   突听一人大喝道:“等一等。”   杨天缩回手,皱着眉回过头,才发现叫他等一等的人是卫天鹏。   卫天鹏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从软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铁姑皱眉道:“你为什么要他等一等?”   工天鹏道:“这两人你一定要杀?”   铁姑道:“非杀不可。”   卫夭鹏道:“就在这里杀?”   铁姑道:“就在这里。”   工天鹏道:“佛堂里也能杀人?”   铁姑道:“我们供的佛,本就是杀人的佛。”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留下叶开的,可是这姓丁叭……”   铁姑道:“你想留下他?”   卫天鹏道:“现在他已无异是个废人,又何必还要他的命。”   杨天冷冷道:“卫八太爷莫非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想回去收房再养个儿子?”   卫天鹏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杨天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声,也免得你失望。”   卫天鹏道:“失望?”   杨天道,“这位丁姑娘是不会养儿子的。”   卫天鹏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杨天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的命?”   卫天鹏道:“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会知道,能不杀的人,还是不杀的好。”   他叹息着,慢慢道:“少年时杀人大多,等到老年时,就难免要后悔了。”   杨天冷笑道:“卫八太爷的心,几时变得这么较的?”   卫天鹏道:“刚才。”   杨天道:“刚才?”   卫天鹏叹道:“一个人知道自己有了儿女时,心情就会跟以前不同了。”   铁姑突然冷笑,道:“你有了儿女,你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   卫天鹏愕然道:“你不是?”   铁姑冷笑道:“南海娘子这一生中,男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个,儿女却偏偏连半个也没 有。”   卫天鹏道:“你呢?”   铁姑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女儿。”   工天鹏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姑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卫天鹏突然变色,道:“你是魔教门下?”   心姑悠然道:“好叫卫八爷得知,她就是四大公主中的三公主。”   卫天鹏面上已无血色,连话都已说不出了。   铁姑道:“南海娘子是本教的叛徒,自认为已可与本教教主分庭抗礼,所以我就故意入 她门下,先学她的魔功,用她教给我的功夫杀了她。”   心姑道:“这是本教中的‘以牙还牙,神龙无相大法’。”   卫天鹏脸如死灰,喃喃道:“原来你不是我的女儿……原来我没有女儿……”   他反反复复他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变得痴呆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比砍他一刀 还要令他痛苦。   心姑却又道:“我们刚才故意救你,只不过因为那时杀了你,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铁姑道:“但现在韩贞已知道我是你的女儿,父亲死了,家财自然是由女儿继承的。”   铁姑又道:“本教近年来人材辈出,重振雄风、唯我独尊的时候,也又快到了,所缺少 的只不过是一些财力而已。”   心姑道:“但有了你和上官金虹的财富后,我们就已万事具备了。”   卫天鹏嘴里还是在反反复复他说着那两句话,突然大喝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铁姑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冷冷道:“杨天,现在你还不动手??”   杨天也已面无人色,魔教的可怕,他以前只不过听说而已,现在却已亲身体会到。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柄碧绿碧绿的魔刀,第二次刺了出去。   丁麟动也不动地站着,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闪避。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声惨呼,凄厉的叫声,竟似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又像是无数 条饿狼同时被人割断了咽喉,凄厉的呼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   杨天的手一松,似已连刀都拿不稳了,心姑暮地转身,拉开了门。   一个白衣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雪白的长袍上,溅满了梅花般的鲜血。背后背着卷草 席,手里拿着根短棍。   墨白来了。   心姑非但面不改色,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站在门口呢?快请进来 坐。”   墨白道:“站着就很好。”   心姑道:“你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门的?”   墨白道:“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上官小仙。”   心姑道:“真的不是?”   墨白道:“不是。”   心姑道:“听说在青城山里那地方,开销也很大,也很缺钱用。”   墨白道:“我们有来路。”   心姑眨了眨眼,媚笑道:“那么,难道是为了我来的?”   她本来一直冷如秋霜,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现在却已变了,变成了任何男人都 想侵犯一下的女人。   谁知墨白却是无动于衷,冷冷道:“我不是为了女人来的。”   心姑笑道:“不是为了女人,你……你喜欢男人?”   墨白道:“我是为了叶开来的。”   心姑道:“你喜欢他?”   墨白道:“我喜欢杀了他。”   心姑道:“你跟他有仇?”   墨白道:“有。”   心姑道,“他杀了你老子?还是抢了你老婆?”   墨自沉下脸,道:“我只希望你们能把他交给我带回去。”   心姑道:“我们本来就要杀了他的,你要动手,也无所谓,只不过……”   墨白道:“只不过怎样?”   心姑道:“我又怎知你是要杀他?说不定你是想救他呢?”   墨白沉吟着,道:“我可以当你们的面杀了他。”   铁姑道:“好,给他刀,让他下手。”   杨天一挥手,抛出手里的刀,“叮”的一声,落在墨白脚下。   墨白用脚尖勾起,伸手抄住,慢慢地走了进未,眼睛盯着地上的叶开,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好快。   但这一刀却不是刺向叶开的,刀尖闪电般向铁姑刺了过去,铁站仿佛完全想不到他这一 着,竞来不及闪避,墨白刀已刺上她心口,铁姑的脸色没有变,他的脸色反而变了。   他已感觉到这柄刀锋竟是活的,一刀刺中,刀锋竟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刀柄里竟射出三点寒星,打在墨白自己胸膛上。   他身子一震,眼珠子却似已凸了出来,冷冰冰的一张脸也已因惊讶恐惧而扭曲变形。   铁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是柄魔刀,魔刀不杀主人。”   原来刀丢在地上时,那“叮”的一声响,刀柄中的机簧已变了。   墨白的脸由白变红,忽然又变成死灰色,咬着牙道:“你杀了我无妨,我主人不会放过 你的。”   铁姑皱眉道:“你还有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墨白喉咙里格格发响,却已说不出话来,忽然狂吼一声,向铁姑扑了过去。   铁姑动也不动。   墨自的手已掐上了她的咽喉,可是他自己却已先倒了下去。   铁姑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人好像快要死光了吧?”   心姑道:“只剩下叶开和丁灵琳两个。”   杨天道:“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作一对同命鸳鸯?”心姑道:“你出手快些,他们现在 也不能再活着受罪了。”   杨天忽然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柄刀,一刀向叶开刺出:“这次我先杀他。”   突然间,又有一个人喝道:“等一等。”   这次叫他等一等的人,竟是铁姑。   杨天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还要等一等?”   铁姑道:“墨白是为了他而来的,而且不惜冒着生命之险,要带他回去。”   心姑道:“他若真的跟叶开有仇,本来是可以在这里动手的。”   铁姑道:“只不过,看来他好像一定要将叶开带回去。”   心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铁姑道:“墨白不是呆子,他这样做当然有用意。”   心姑眼珠子转动着,道:“莫非叶开身上有什么秘密?”   铁姑道:“很可能。”   心姑笑道:“好,我先来搜一搜他。”   杨天道:“他是个男人,不如还是让我来动手的好。”   心姑瞪眼道:“男人为什么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欢搜男人的身,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杨又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心姑又笑了笑,道:“你若吃醋,等会儿我也可以搜一搜你。”   她媚笑着,蹲下身,伸手去解叶开的衣襟。   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突然惊呼了一声,缩回了手,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铁姑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从来没碰过男人?”   心姑满面惊讶之色,道:“但他却是个女人。”   铁姑动容道:“女人?你说叶开是个女人?”   心姑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胸脯好像比上官小仙还大。”   铁姑目光闪动,冷笑道:“丁灵琳是个男人,叶开反而是个女人,这件事情真有趣。”   心姑道:“简直越来越有趣了。”   铁姑沉着脸,道:“不管他是男是女先砍下他两只手再说。”   心姑一把夺过杨天手里的刀,一刀砍下。 第七章 要命娃娃>> 古龙《九月鹰飞》 第七章 要命娃娃   这把刀寒光四射,显然很锋利,要砍下一个人的手来,实在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连动也不能动的叶开,突然翻身,一脚踢向心姑的肚子。   心姑大惊,后退,恰好退在杨天面前。   杨天早已等着她了,右手闪电般点了她背后五处穴道,左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   铁姑的脸色变了。   杨天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就先杀了你这宝贝女儿。”   铁姑没有动。   她当然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   这时叶开已笑嘻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得又美又甜。   铁姑忍不住道:“……你真的是个女人?”   叶开嫣然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   铁姑道:“你不是叶开?”   这个“叶开”笑道:“叶开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男人,我怎么会是叶开。”   铁姑道:“你是谁?”   “丁灵琳。”   铁姑愕然道:“你是丁灵琳?”   “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丁灵琳。”   铁姑怔住。   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忽然被人咬了一口。   那个丁灵琳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丁灵琳过去看他,笑道:“你一点也不像我嘛,我总要比你漂亮多了。”   她们实在一点也不像。   铁姑忍不住问道:“你若是丁灵琳,叶开呢?”   丁灵琳道:“叶开早就来了。”   铁姑愕然道:“他早就来了?”   丁灵琳道:“不但早就来了,而且一直都在你面前。”   铁姑道:“莫非是杨天?”   杨天笑道:“杨天就是杨天,不是叶开。”   铁姑几乎要疯了,忍不住大叫道:“叶开究竟是谁?”   只听一个人悠然道:“是我。”   “究竟谁是叶开?”   丁麟道:“是我,我就是叶开。”   他脸上那种迷惘痴呆的表情,忽然完全不见了,眼睛也不再发直。   忽然间,他已完全变了个人。   铁姑看着他,脸上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她整个人都已发硬,硬得像是块木头……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块木头。   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丁灵琳吃吃地笑着,从怀里掏块雪白的丝巾,抛给叶开,道:“快把你脸上这些胭脂擦 干净,免得我看着恶心。”   叶开微笑道:“你恶心?但却偏偏有很多人认为我美极了。”   丁灵琳道:“美个屁。”   叶开道:“若是不美,怎么会有人认为我像丁灵琳。”   丁灵琳忍不住笑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叶开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   丁灵琳挺起胸道:“我这样又有哪点不好。”   叶开道:“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胸挺得太高了些,所以才会被人家看破。”   丁灵琳的脸红了,忽然伸手去解心姑的衣襟。   心姑本来一直垂着头,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此刻才忍不住大叫道:“你想干什么?”   丁灵琳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要搜我的身,我现在也要搜搜你的身,我这 人一向不吃亏的。”   杨天道:“要搜也该轮到我搜了。”   丁灵琳道:“但她是个女人。”   杨天道:“女人为什么我就拽不得,我就喜欢搜女人的身,尤其是漂亮女人。”   丁灵琳大笑,杨天也大笑。   他们有资格笑,因为他们做的这件事,实在是精彩绝伦。   铁姑看来却似已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上官小仙已从她手里抢回了泥娃娃:“宝宝乖,乖宝宝,妈妈再也不会让坏人抢走你 了。”   这泥娃娃才是她关心的,别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管,她也不能管。   孩子们岂非总以为自己的幻想是真实的。   但铁姑的幻想却已成了泡影。   她本来以为所有的人都已人了她的圈套里,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自己一直都在叶开的圈套 里,她的幻想岂非也正如这白痴手里的泥娃娃一样?   她看着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相信了。”   叶开道:“相信了什么?”   铁姑苦笑道:“相信你是天下最难缠、最可怕的一个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我的确不能算是个君子。”   铁姑道:“能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叶开道:“肯自己认输更不容易。”   铁姑道:“你早已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在这里等着你了?”   叶开点点头。   铁姑道:“所以你就跟杨天商量好,叫他故意来投靠我,让我以为丁麟就是丁灵琳的兄 弟,再帮着我出主意,要我将丁麟扮成丁灵琳?”   叶开笑道:“这本来就是个好主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   铁姑道:“然后你再以丁麟的身份出现,故意让我抓住你?”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丁麟。”   铁姑不懂,道:“你究竟是叶开?还是丁麟?”   叶开道:“叶开也就是丁麟。”   铁姑更不懂了。   叶开道:“丁麟只不过是我以前闯江湖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名字。”   铁姑终于懂了,苦笑道:“你一共究竟用过几个名字?”   叶开道:“不多。”   铁姑道:“你用过的名字,全都出名。”   叶开笑道:“我运气一向不错。”   铁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实在不该选中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做对手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选错了,我却没有选错。”   她看着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尊敬。   铁姑道:“你难道根本就没有跟他吵翻?”   丁灵琳道:“谁说我没有,我跟他不知吵翻过多少次。”   她红着脸一笑,又道:“可是我们每次吵翻之后,不出三天,我就又想去找他了。”   铁姑叹道:“我本核早就想到的。”   丁灵琳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真的不理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着他,不让别人来打他的主意。”   她的笑容看来也变得有点像狐狸了。   铁姑又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扮成叶开。”   丁灵琳道:“叶开既然不在,总得有个人保护小仙的,用我来保护她,岂非再安全也没 有了。”   她悠然接着道:“由你看着她,非但别人动不了她,叶开也动不了了。”   丁灵琳道:“叶开根本就不会打她的主意。”   铁姑道:“你好像很自信?”   丁灵琳道:“我一直都有自信,所以谁也休想来挑拨离间。”   铁姑只有苦笑着转向叶开:“我也想不到我的摄魂大法,对你好像连一点用也没有。”   叶开道:“的确用处不大。”、铁姑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   叶开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听说你的母亲,以前也是本教中的人,可是为了一个姓白的,二十年前就已 叛教了。”   叶开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显然不愿听别人提起这回事。   所以铁姑就偏偏要提:“魔教中有四大天王,四大公主,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是 其中之一,所以你本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叶开沉着脸,道:“你们要杀我,这当然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铁姑也沉下脸,道:“我不否认,本教的叛徒,没有一个能逃脱门规处治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不但她本身要受门规处分,她的后代也一样,”叶开道:“我只希望你明白 一件事。”   铁姑道:“你说。”   叶开道:“家母早已不是你们魔教中人,和你们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铁姑冷冷道:“无论谁只要入了本教一天,就终生都是本教的人,这种关系永远也斩不 断的。”   叶开淡淡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说这种话的。”   铁姑道:“为什么?”   叶开道:“现在你好像只有等着我来处治你。”   铁姑道:“我说这些话不过要你明白,你的血里也有我们的血,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 随时都欢迎你。”   叶开道:“我会记着的。”   丁灵琳道:“可是他绝不会回去的。”   铁姑道:“那么你们两个人都要后悔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本教这次在神山绝顶,重立宗王,再开教门,四大天王和四大公主的三项决 议中,其中有一样就是要处治叛徒。”   叶开道:“所以你要我小心些?”   铁姑冷冷道:“五十年来,本教一共只有五个叛徒,如今已死了四个。”   叶开道:“再加上我就是五个。”   铁姑道:“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我好像已死了。”   铁姑道:“你逃过了第一次,未必还能逃过第二次,就算又逃过了第二次,还有第三 次、第四次,只要你不死,你就得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所以你就算活着也休想过一天安稳的 日子。”   叶开道:“我知道了。”   秩姑道:“你不在乎?”   叶开道:“我很在乎,也很怕。”   铁姑道:“那么你现在就带着上官小仙跟我回去,将功抵罪。”   叶开笑了。   铁姑道:“我说的话并不好笑。”   叶开微笑着,道:“我也很怕狗咬我,难道我就该跟着狗去吃屎?”   丁灵琳吃吃地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铁姑的脸色却已铁青。   叶开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来对付我了,可是我这么样,却不是为了要对付你们。”   铁姑道:“哦?”   叶开淡淡笑道:“若是为了对付你们,我根本就不必费这么多事。”   铁姑冷笑道:“你当然知道卫天鹏和墨白也对付你,所以你故意先让我们得手,好教他 们跟我火拼,等我们先自相残杀,你才好暗算于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是为对付卫天鹏和墨白,我更不必费这么大的事了。”   。   丁灵琳笑道:“他情愿扮成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铁姑忍不住道:“你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要对付谁?”   叶开道:“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可怕得多。”   铁姑不住冷笑。   叶开道:“我们要到这里来,你们本来不会知道的。”   这一点铁姑倒不能不承认。   叶开道:“可是这个人却知道了,所以他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到这里来找 我。”   铁姑道:“他也想让我们先跟你拼一场,他才渔翁得利。”   叶开道:“不错。!”   铁姑显然也已被打动,沉吟着道:“好几个月前,我们的确曾经接到一封无头信,信上 说的,是你跟上官小仙的秘密,若不是这封信,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来打你的主意。”   叶开道:“你们接到了这么样一封信,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铁姑道:“因为他在那信上说,他是你的仇人,寄这封信给我们,为的只不过是要借我 们的手,替他报仇。”   叶开叹道:“这倒也不能算不合理。”   铁姑道:“经过我们查证后,发现他说的并不假,所以我们才决定动手。”   叶开道:“墨白、卫八太爷和欧阳城主,想必也因为接到了一封同样的信,所以才出手 的。”   铁姑道:“现在我才想到,他写这封信,为的可能真是要利用我们来先跟你拼一场,然 后他再来捡便宜。”   叶开苦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铁姑道:“你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封信?”   叶开道:“我连猜都猜不出。”   铁姑道:“你们的行动,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你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他可怕。”   铁姑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么说来,我们也实在很想见见他了。”   叶开道:“我本来已算准你们得手之后,他一定就会出现的。”   铁姑道:“所以你一直在等着。”   叶开道:“我也很想看看他。”   铁姑道:“只可惜我们竟在无意中揭穿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也等不下去了。”   叶开叹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肯来了?”   铁姑道:“看来是这样。”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不愿当面见我,否则又何必等到现在。”   铁姑道:“所以你现在就算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叶开承认。铁姑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叶开道:“迟早我总会走的。”   铁姑道:“你最好快走。”   叶开道:“哦!”   铁姑道:“带着你的两个女人一起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你们。”   叶开也笑了,道:“你难道就叫我这么样一走了之?”   铁姑冷笑道:“你不走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我?”   叶开微笑道:“魔教中的人,是不是杀不得的?”   铁姑冷笑道:“你若一定要和本教作对,我也并无所谓,只不过我也可以保证,无论谁 和本教作对,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这倒不假。”   铁姑道:“你若杀了本教中的一个人,我保证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日 子。”   叶开道:“我若放了你呢?”   铁姑道:“我刚才已答应过你,从此以后,你们无论到哪里去,本教中的人都绝不会再 去找你。”   叶开沉吟着,道:“这条件好像还不坏。”   铁姑道:“所以你应该考虑考虑。”   叶开道:“可是你刚才还要我们跟着你回去的。”   铁姑道:“现在我已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你的主意既然随时都会改变,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铁姑道:“你只好相信。”   叶开又笑了。   铁姑道:“我提醒你,连李寻欢都不愿和本教作对,何况你。”   她冷笑着,又道:“莫忘记你还带着个只有七岁大的孩子,就算你能照顾自己,她若万 一有个什么意外,你也一样不好交待的。”   叶开忍不住看了上官小仙一眼。   上官小仙正在轻轻抱着怀里的泥娃娃,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宝宝已睡觉 了,刚才你救了他,现在我可以让你抱他一下。”   叶开眨了眨眼,道:“他会不会把尿撒在我身上?”   上官小仙笑道:“宝宝不会的,宝宝又乖又听话。”   她竟然真的走过来,将泥娃娃交给了叶开。   叶开只有接过来,苦笑道:“我只抱一下就够了,我一向很容易知足。”   上官小仙拉迄了丁灵琳的手,笑道:“等他抱过了,你也可以抱一下。”   丁灵琳赶紧摇头,道:“我昨天已经抱过他了,这么开心的事,不能天天做的,就像吃 糖一样,若是天天吃,就……”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已变了,吃惊地瞪着上官小仙,失声道:“你……”   一个“你”刚说出来,她人已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那泥娃娃肚子里“波”的一响,叶开的脸色也变了,突然弯下腰去,就 像是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的手已松开,手里泥娃娃跌在地上,“噗”的一声,跌得粉碎。   一件亮亮的东西从粉碎的泥娃娃肚子里滚出来,竟是个打造得极精巧的机簧暗器钢筒。   叶开双手接着肚子,满脸冷汗滚滚而落,想说话,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噘着小嘴道:“你看你,摔破了我的宝宝,难怪你肚子要痛了。”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突然大吼一声:“你……”   这个字没说完,他人也已倒下。   铁姑的脸色也变了,这变化实在连她都觉得大吃一惊。   只有杨天却还是面带着微笑,用一只手搂着心姑的腰。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娇媚,脸上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   铁姑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上官小仙娇笑道:“连你也想不到。”   铁姑道,“我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也佩服我。”   铁姑苦笑道:“看来我想不佩服都很难。”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想不到居然也有人佩服我,我简直开心死了。”   铁姑道:“叶开一定更佩服你。”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他一心一意地保护你,想不到你根本竟用不着他来保护,他一心想找出那个 主谋要害你的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叶开呀叶开,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人家 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上官小仙笑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的女儿?”   铁姑笑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她的确早就该想到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又怎么会是个自痴。   曙色刚刚降临,灯光已暗淡下来。   上官小仙的眼睛却更亮,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白痴。   铁姑道:“他们都以为你是呆子,是白痴,却不知真正的臼痴并不是你,在你眼睛里看 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痴。”   上官小仙道:“不是白痴的男人还不多。”   铁姑道:“杨天不是。”   上官小仙道:“他当然不是。”   铁姑道:“只有他知道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用眼瞟着杨天,媚笑道:“一个女人至少总得找一个能使她依靠的男人,否则 她岂不太寂寞了。”   铁姑冷笑道:“看来你并没有找错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   上官小仙笑得更甜,道:“我的眼光一向都不错。”   铁姑道:“那封信是你写的?还是他写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是他,他写的字比我漂亮多了。”   铁姑道:“你要我们到这里来,为了你找叶开拼命,等我们两败俱伤,你才好坐享其 成。”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太挤了,多死几个也没关系。”   铁姑叹道:“看来你这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神出鬼没,难怪叶开上了你的当。”   上官小仙道:“要他上当,的确并不是件容易事。”   铁姑突然冷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锗了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铁姑冷冷道:“你不该把我们也拉进这圈浑水里的。”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我说过,无论谁要跟本教作对,都绝没有什么好处,你也不例外。”   上官小仙瞪着眼,道:“谁说我要跟你们作对的?我根本就没有这意思。”   铁姑道:“你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没有。”   铁姑道:“可是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魔教最近跟一个人有了密约?”   铁姑的脸色又变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却想不出上官小仙怎么会知道的,这本是个极大的秘密。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又道:“你知不知道跟你们魔教订约的那个人是谁?”   铁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个人难道就是你?”   上官小仙嫣然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   铁姑苦笑道:“我还是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至少总该知道,你们的魔教四大天王是多精明、多厉害的人。”   铁姑承认。   上官小仙道:“不是我们早已有了密约,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一封无头信而劳师动众!”   铁姑道:“他们难道早已知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上官小仙正色道:“这件事正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铁姑也笑了,道:“你做的事,好像每件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我若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的魔教又怎么肯跟我订攻守同盟的密 约。”   心姑忍不住道:“我们既然是朋友,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上官小仙笑道:“你看我,竟差点把你忘了。”   心姑也笑道:“只要你现在能想起来,就好。”   上官小仙道:“杨天,你为什么还不拍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杨夭道:“是。”   他微笑着,一掌拍了下去。   心姑突然一声惨呼,一口鲜血随着惊呼声喷了出来。   身子突然软软地弯了下来,脊椎竟已被他一掌生生地拍断。   上官小仙皱眉道:“我只不过要你拍开她的穴道,谁叫你用这么大力气的。”   杨天道:“我岂非已经拍开了她的穴道?”   上官小仙道:“可是她也被你拍死了。”   杨天淡淡道:“我只管拍开她的穴道,她是死是活,我管不着。”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这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铁姑突然凌空翻身,想冲出去。   可是她的去路已被上官小仙挡住。   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下了自己的头发,抬腕抽出柄弯刀。刀光一闪,竟不是刺向上官小 仙,反而向她自己的肩头刺了下去。   谁知上官小仙的衣袖里也飞出了条缎带,忽然间就像毒蛇般缠住了她的手。   “我想死也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可以死,但我却不想死在你手里。”   铁姑道:“我并没有要杀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想用神刀化血、魔血大法来对付我而已,你的血 泼出来,我只要沾上一点,还不如被你一刀杀了反而痛快些。”   铁姑变色道:“你也知道魔血大法?”   上官小仙道:“你们魔教的十大神功,我不知道的倒还不多。”   铁姑突然张嘴,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她的下巴忽然也被缠住。   上官小仙的出手,竟仿佛比她的思想动得还快。   铁姑的全身都已冷透。   上官小仙叹道:“我说过,你们的十大魔功,在我面前是连一点用都没有的,我甚至可 以表演一两种给你看看。”   她忽然放开了铁姑的下巴,夺下了那柄弯刀,送到自己嘴里,竟像是吃甘蔗一样,将这 柄刀一截截咬断,吞了下去。   她又微笑着道:“你看,你们的嚼铁大法,我岂非也一样能用。”   铁姑连眼珠子都似已因恐惧而凸出,惊声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铁姑道:“你既然是魔教的盟友,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   上官小仙柔声道:“就因为我是魔教的盟友,所以才想不到我会对你们下毒手,所以我 才可以放心杀了你们。”   她微笑着又道:“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事,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突然出手,手里的半截弯刀,已刺入了铁姑的咽喉。   铁姑眼珠子立刻凸出,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就已倒下。   上官小仙看着她倒下去,轻轻叹息道:“我从来也不觉得杀人是件愉快的事,为什么偏 偏有很多人喜欢杀人呢?”   杨天微笑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已大多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看来这世上也只有你才是我的知己。”   杨天道:“我本来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上官小仙笑道:“这外号起得倒真不错。”   杨天道:“一个人的名字会起错,外号却是绝不会错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兄弟两个人却并不像珍珠,最多也只不过像两个土豆而已。”   杨天大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他们人呢?”   杨天道:“刚才他们要我带他们到飘香别院去,我就将他们带进了棺材。”   上官小仙叹道:“可惜了两口棺材。”   杨天道:“然后我就把他们的断剑,放在飘香别院外的雪地上,故意让韩贞看见,别人 才会认为他们是被叶开杀了的。”   上官小仙又笑道:“你果然是条狐狸。”杨天道:“他们若是真到了飘香别院,硬逼着 冒牌叶开、丁灵琳出手,把戏岂非早就揭穿了?”   上官小仙道:“你千万莫小看了这位丁姑娘,她的功夫很不错。”   杨天笑了笑,道:“我从来也不敢小看任何女人的。”   上官小仙又问:“韩贞呢?”   杨天道:“他想必还站在那梅林里,等着心姑去救他。”   上官小仙道:“他想必已等得急死了。”   杨天笑道:“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雪地里,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道:“你为什么还不去解除他的痛苦?”   杨天道:“用不着我去,他自己迟早会替自己解决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让他少受点罪呢?一个人总该再做一两件好事的。”   杨天道:“你要我去?”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要你去,我喜欢常常做好事的人。”   杨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规定自己,一天最多只杀一个人的,今天看样子却要破例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