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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星传 🥳
第一章
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是岁末,保定城出奇的冷,连城外那一道护城河,都结了层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 毫不费事地赶着大车从上面驶过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却为大地带来了更大的寒冷,天上当然没有星,更不会有月了。   是以,大地显得格外地黑暗,就连雪,你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保定城里,行人也还不如往常地多,除了达官贵人的豪华大轿外,谁肯冒着这么大的寒 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几辆大车,车上的帘布也是放得严严的,只剩下赶车的车把式,缩着头 颤抖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喃喃地抱怨着天气的寒冷。   但是通往南城的南大街上,此时突然骑来一匹全黑色的健马,马上是个嘴上微微留着些 短髭的中年汉子,头上戴着顶关外常见,此地却是罕见的皮帽,连耳朵都盖住了。   因此,你根本无法在这种光线下看出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马上 的身躯仍是挺得直直的,仿佛对这种刺骨寒冷,并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并不太大的酒铺,此刻却是高朋满座。有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突然从里面走了 出来,被门外的凤一吹,机伶伶打了寒战,抱怨着说:“好冷!”退了两步将身子留在门 里,伸头在外面,“呸”地一声,吐了回浓浓的痰。   一抬头,却正好望见马上的奇怪汉子,眉毛微微一皱,暗自低语道:“奇怪,他怎地会 在这里?”头一缩,又钻回门里。   马上的汉子缓缓放着马,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手一按,将戴着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伪香气,从厚重的棉门帘里透了出来,马上的人闻见了这种气味,嘴一抿,像是极力 地压制住想进去喝两杯的欲望。   马蹄敲在已经结冰块的雪上,发出一种非常悦耳的铮铮之声,像是金器相击时所发出的 那种特别的声音。   马也是匹骏马,这一对马和人,让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终于,带着那种悦耳的铮铮之声,这一对马和人逐渐远去。   绕过文庙,就是南门。守门的卒子倚着红缨枪站在城内避风的阴影里,也看到这一人一 马缓缓骑出城去,看着马上的骑士的英姿,不禁低头赞美道:“这小子可真棒!”   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个在这种天气里赶路的人应有的速度,沿 着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马竟停了下来,在一株枯了的老杨树下微微踢着脚。   马上的骑士,似乎若有所待,面上的神色,阴沉得很。   在他来说,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轻轻用马鞭的后柄 击着手掌,自语道:“怎地还不来?”   又过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烦,又想往前走,四顾一眼,看到他立马所在地,四周渺无人 迹,想了想,又勒住马缰,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头。   夜静得怕人,只有风刮着枯树枝,不时地发出那种“刷刷”的声音,是这个无星无月的 寒夜里唯一让人们听得见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神情越发不耐,跳下马,伏在地上,用耳朵贴着满是冰雪的地面听了半晌, 突然脸上露出喜色,跃了起来,冰雪沾得他一脸都是,他也不在乎,随手抹去了,也不觉得 冷。   他掏出了一个极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相称,但是他却将这块 手帕蒙在脸上,只有一双炯炯发着亮的眼睛。   在皮帽和手中之间的空隙里,全神凝视着远方。   没有多久,大路上果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老江湖从这种蹄声里,立刻可以判断得 出,这一定是有人因着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而且赶路的人还不止一个。   蹄声越宋越近,这个以手帕蒙昔脸的汉子立刻以最敏捷的身法又跳下马,将络微微向左 一带,是以马身便恰好横在路上。   路的那边,飞快地弛来两匹健马,这么冷的天,头上还不断冒着热气,马上的人一色青 布短袄,外面罩着一件风氅,这是当时赶路的旅人最常见的打扮,原本一点也引不起别人家 的注意,只是马上的这两人俱是一脸的精明之色,两双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让人见了,有 一种不凡的感觉罢了。   这两匹飞奔着的马上的骑士,远远也看到有一匹马横在路上,其中有一人颔下已有微 须,年龄仿佛甚大,见状皱眉道:“前面的像就是那活儿?”语音中河南味极重。   另一人道:“我们将马放慢一些吧。”但是为了爱惜马,这两人都不肯太用力地去勒疆 绳,让马又跑了一段。   这样,这两匹马停的时候,距离那蒙面的骑士,已经没有多远了。   年长的汉子见了这蒙着脸的骑士,脸上神情猛变,心头也在砰然打鼓,但是他闯荡江湖 多年,在刀口上翻滚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此时虽然有些惊异,但还是从容他说道:“老 哥借光,让个道给我们走。”   话说得客气得很。   蒙面骑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一瞬间,空气像是凝结了。   那两匹马上的骑士,莫测高深,又心怀畏惧,愕然望着他。   蒙面骑士的笑声又是那么突然地顿住了,换了一种毫无笑意的声音,冷然说道:“两位 敢情就是两河闻名的‘枪剑无故’裴氏双杰吧?”说话的态度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那较为年长的一个考虑了半晌,方想答话,那年轻的一个已说道:“朋友好厉害的眼 光,不错,在下就是弧形剑裴元,这就是家兄钩镰枪裴扬。”他冷笑数声,又道,“朋友深 夜在此相候,莫非对我兄弟有什么指教吗?”   蒙面骑士朗声笑道:“我听说裴二侠性情豪爽,如今一见,果然是快人快语。”他笑声 一住,随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虽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后脸上肌肉的变化,但是从他的目 光里,你仍可以发现他的这种慑人的寒意。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面前,也不必说暗话,今日来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 用意,只不过是想向两位讨一样东西罢了。”   “要向我兄弟要东西,还不简单得很。”“弧形剑”裴元冷笑道,“只要朋友也该亮个 万儿,要知道,我兄弟的东西,不是随便要得的呢。”   他话可说得极为不客气,像是早已知道这蒙面骑士对自己非但绝无好意,而且还有着极 坏的图谋。   可是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并没有引起蒙面骑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别的。”他用手将面上的面帕更向上提了提,说:“就是贵 兄弟头上的脑袋,和两位怀中的玩意。‘”弧形剑“裴元怒极而笑,笑声高亢人云,显见得 内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那蒙面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冷 冷说道:“裴二侠为着什么事这样好笑?”   “弧形剑”裴元笑声顿住,道:“我裴家兄弟出来闯荡江湖十余年,还没有人敢在我哥 儿俩面前说过难听的话。朋友,你凭着些什么,就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这样卖狂,你敢情也是 活得不耐烦了吧?”   钩镰枪裴扬虽是涵养功深,此时也不觉微微有些怒火了,厉喝道:“朋友!咱们废话少 说,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那蒙面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双杰果然都是好汉,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们, 从此武林中就是没有兄弟这号人物。”   “弧形剑”裴元重重哼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阁下这号藏头露尾的鼠辈之能称得上是 ‘人物’的话,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还说什 么以后不以后呢!   那蒙面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语未发,双腿微夹马身,那马便缓缓走到路边的荒地 上。   然后他回转身,冷然道:“两位请过来吧,这里清清静静,用来做两位的葬身之地,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这种语气,就是根本将这两河闻名的。枪剑双绝、看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简直没有 一丝能胜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双杰久走江湖,此时虽是怒火高涨,但见了这人这种超人的自信,心里也不禁微微 打鼓,知道此人决非善与之辈,但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又怎能说出了不算?   于是他们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提高了警觉,双双一带马,也相继走到那片荒地之上。   四野苍茫,他们彼此都不能看到对方的脸色,寒气侵人,三匹马冻得有些不耐,不安地 踢音腿,发着低低的嘶鸣。   那豪面人刷地翻身落了马,这份轻灵和敏捷,使得裴氏双杰也不禁暗赞一声:“好身 手!”   因为你甚至无法看清他从马上下来时所用的是哪一种身法,只觉得他本是坐在马上的身 躯,霎眼之间,已站在地上了。~…   “钩镰枪”突然发话道:“朋友端的好身手,我姓裴的走遍大江南北,可是像朋友这样 的身手,我姓裴的倒真还少见,想必朋友也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好汉,我姓裴的这次保的 镖,朋友既然知道了,也该知道未路,我姓裴的万万担不起这个责任,朋友若看得起我姓裴 的,亮个万儿,高高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我姓裴的总有报答朋友之处!”   他语气中已有明显地露出怯敌之意,这倒不是说他是个懦人,世上的人,又有谁不明不 自地以生命作赌注来和人家比试,而武林中的规矩,双方在交手之前,无论如何也该亮个万 儿。   但是那蒙面人却像是完全不懂这一套,两条腿不丁不八,气定神凝地站在雪地上,像是 谁也无法来撼动他似的。   他这种骄做的神态,使得本来性情就较暴躁的“弧形剑”裴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暴喝 道:“大哥,和这种鼠辈废话干什么?”双腿离鞍,也飘身下了马,随手一挥,那马就徐徐 踱了开去,远远地停下了,显见这马是受过训练的良驹。   “钩镰枪”裴扬暗暗叹息了一声,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斗,自己若是胜了, 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自己若然败了,那么自己兄弟的两条命就算全葬送在这保定道上 了。   这是全然不公平的,但是他也知道别无选择的余地,以裴氏双杰的身份,势不能一逃了 之,何况也未必能逃得掉呢?   于是他也只得下了马,凝神站在地上,这时三人所立的地位,成了一个三角之势,三人 全都凝神戒备着,谁也不敢有一丝疏忽。   裴扬行走江湖,一生谨慎,此刻绝不先发难,而且他兄弟两人己有默契,此时此地,他 们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准备只要对方一发动,自己就联手而攻,绝不单打独斗。   那蒙面人眼珠一转,冷声说道:“贵兄弟还是一起上吧,省得我一个个地动手费事。”   “弧形剑”裴元也冷笑说道:“当然,我兄弟和鼠辈动手,从来不讲武林规矩,因为你 不配。”   蒙面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声未住,身形倏然而动,飒然袭向“弧形剑” 裴元。   “弧形剑”裴元猛然旋身错步,哪知蒙面人突然一转折,改变了方向,身形闪电般击向 裴扬。   这种身法和速度果然是惊人的,到了这时候,各人功夫的深浅立刻就可以判断得出来 了。   “钩镰枪”裴扬不愧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溜了开去, 手腕一翻,已将一条晶光问烁的钩镰枪撤在手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弧形剑”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问,“立劈华岳”,划向蒙面 人的后背。   蒙面人双掌一错,的溜溜地一转身,裴元的弧形剑刚好递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剑, 一:招两式,疾如闪电,端地惊人。   “钩镰枪”裴扬干腕一抖,掌中钩镰枪竟当做大枪使带起碗大的枪花,竟施展出“岳家 枪法”里的煞手,刺向蒙面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面人暗自点头,暗忖这“枪剑无敌”裴氏双杰武功的确不弱,须知钩镰枪远比大枪 短,在裴扬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枪花,功力之深,那蒙面人焉有不识货的道理。   当下他也不敢太过轻敌,轻啸一声,运掌如凤,忽又化掌为拳,化拳为爪,竟将“少 林”的“罗汉拳”,“武当”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 鹤掌”运用在一处了。   这几路招式本是江湖习见的,但能将这几路招式融而为一体,江湖中却绝无仅有,甚至 连听都浚有听过。   这蒙面人不但能将这几路招式溶而为一,配合佳妙,更是妙到毫颠。裴氏双杰称雄两河 多年,掌中的两件外门兵刃所用的,又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但在这蒙面人的一双空手之 下,非但没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应付得很吃力。   蒙面人掌风虎虎,每出一招,都是向致人死命之处下手,黑暗之中认穴之准,时间拿捏 之稳,临敌经验之丰,实在都骇人听闻。裴扬暗忖:“武林中,哪里出来这么个好手?”   须知裴扬在江湖中交游颇广,武林中的高手,他也大都有个认识,是以他兄弟“兄弟镖 局”走镖十余年,从来未曾失风。   但是这蒙面人的来路,饶是裴扬极力思索,可也猜想不透。   依这蒙而人的口音,该是河北一带的人物,看这蒙而人的身法,却又像身兼中原武林几 大宗派之长。   裴氏双杰成名于两河,两河武林中的高手,他兄弟可说是了如指掌,可是他们却也无法 揣测得到这蒙面人究竟是谁。   他两人心中虽然极力揣测,手下可不敢有半丝疏忽,以他两人的武功,合力尚且不行, 那蒙面人武功之高,可以想见,而以这蒙面人的年龄和武功,在武林本该久负盛名,但裴氏 双杰却无法猜破人家的来历,岂非有些奇怪了吗?   夜更深,风雪又起,雪花纷飞,那三匹马冻得发抖,可是却并未跑远。   雪花飘到三人动手之处,被三人所发出的真力一激,远远飘了开去,“弧形剑”裴元掌 中兵刃长不及三尺,全是进手招数,正是兵经所说的:“一寸短,一寸险。”“弧形画”裴 元心中愤怒,招招欺身直入,简直有些像是在拼命了。   蒙面人虽然已占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也无法伤得对方,像是有些不耐,倏然一声 清啸,身形飘然而起。   裴氏双杰方自一惊,那蒙面人在空中竟变了身形,微一转折间,头上脚下,双掌带着凌 厉而惊人的风声,劈向弧形剑的头顶。   他这种身法一使出,裴氏双杰不禁大惊,脱口而呼:“是你!”“弧形剑”裴元掌中兵 刃由下而上,“霸王举鼎”,身形斜转。   哪知蒙面人突然在空中一挫腰,上身猛然升起尺许,左腿却横扫而出,着着实实踹在钩 镰枪裴扬背上。   这一招的奇诡变化,直是匪夷所思,这一脚的力道何止千斤,裴扬惨呼一声,胸口一 甜,鲜迎尚未及喷出,已然气绝了。   蒙面人身形也飘落下来,曼妙已极,孤形剑裴元双目赤红,厉呼道:“我兄弟和你有什 么仇怨?你竟下了如此辣手!”   身形形如疯虎,朝蒙面人扑了上去。   蒙面人微微冷笑,裴氏双杰已去其一,他更是胜算在握,裴元虽然不要命地猛攻,但他 技高一着从容化解开了。   “弧形剑”裴元这种拼命的招式,最是耗费真力,何消十数个照面,他已经气喘咻咻 了。   蒙面人气定神闲,突然双手翼张,胸前空门大张,“弧形剑”裴元可没想到人家为什么 突然在身法上有这么大的破绽。   这也许是当局者迷,裴元欺身直进,弧形剑直刺蒙面人的胸腹。   蒙面人长笑间,猛一吸气,胸膛倏然缩后尺许,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功夫,“弧形剑” 裴元掌中兵刃,刚好够不上部位。   他久经大敌,此招落空,便知要糟,身形猛往后撤,但蒙面人此时再也不给他喘气的机 会,左右双掌齐出,形同问电,一起切在裴元的肩头上,这两掌是何等功力,裴元双肩俱 碎,狂叫一声,两条腿被这一击之下,竟陷下雪地几达半尺,哪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依然在下着雪,大地苍然——“枪剑无敌”裴氏兄弟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雪地上,他兄 弟的那两匹马,似乎懂得人意,又似乎是不耐寒冷,昂首一声长嘶,竞跑走了。   蒙面人凝立未动,眼中神采更见夺人,走到裴扬的尸首旁,缓缓弯下腰去,在裴扬的尸 体上搜索了半天,并无所得,又走到裴元尸畔搜索了一会,眼中流露喜色,自裴元怀中取出 一物,极谨慎地收了起来。   然后他略微拂了拂身上的雪花,朝四周再一打量,四野仍然无人,缓缓踱到马旁,从容 上马,扬鞭而去。   这荒地上脚步的印痕零乱,裴氏双杰的尸身,就躺在这零乱的脚印上。   裴氏双杰死了,他们所得的异宝碧玉蟾蜍也失了踪,这消息瞬即传遍武林,但杀死裴氏 双杰的凶手是谁?江湖上谁也不知。   但是大家心中都惴惴不安,因此他们知道此人既能以一人之力杀了两河武林中有名的高 手裴氏双杰,那么此人的功力,岂非不可思议了吗?   于是两河的每一间镖局部开始警戒了,但是因为此时镖局间竞争非常激烈,谁也不肯将 自己警戒的力量去和别的镖局结合。   于是这更给了那神秘的蒙面人以后许多次机会。   不出三个月,两河的十六家镖局的十六位总镖头,竟被这神秘的蒙面人击毙了十三个。   这十三个武林好手,有的是走镖在路上,被蒙面人击毙;有的根本是在家里,被这蒙面 人诱出宅外,甲重手法击毙。   这蒙面人永远是单人独骑,既没有帮手,也不带兵刃,但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 手下逃出活命的。   于是不但两河武林大为震恐,就连整个中原武林,也为这事掀起巨波,武林中人纷纷猜 测着这蒙面人的来路,但活在这世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看到神秘的蒙面人的真实面目。   总镖头一死,镖局群龙元首,同时再也没有人肯出来担当这事,镖局自然关了门,剩下 的四个镖局中的河北“鸿远镖局”,河南的“银鞭镖局”里的两位总镖头八卦刀李标,银鞭 司徒明,年事已高,武功也弱,在这种情况下,吓得赶紧洗手,再也不干这刀头舔血的勾 当,隐居起来了。   于是偌大的两河地方,就只剩下了河南的“雄风镖局”,和河北京城里的“飞龙镖局” 了。   原来两河地方最大的两家镖局,就是这“雄风镖局”和“飞龙镖局”。   “雄风镖局”的总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已经快七十岁了,但姜是越老越辣,掌中剑 得有点苍心法,他浸淫于此数十年,功力更见惊人。此刻两河武林虽然风声鹤唳,但这个老 头子禀性倔强,声言要以掌中剑来和这蒙面人周旋周旋。   “飞龙镖局”的总镖头却更是大大有名,“龙形八掌”檀明初出江湖时,才二十余岁, 便以一双肉掌遍会群雄。   他武功虽高,却也从不给人家难堪,交手时点到为止,无论对方武功高下,永远是战个 平手。   武林中人眼睛雪亮,腹中也有数,对这年轻好手不仅更为钦佩,十年来“龙形八掌”檀 明在两河武林中人望之佳,更是无出其右者。   而且武林中人谁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就连中州一剑那种从不服人的个性,说及檀 明时,也会暗暗伸起大拇指来。   此次两河镖局十三家被毁,“龙形八掌”更做了件大大的义举,那就是他将这十四个总 镖头的遗孤,全收养了下来。   须知这些武林好汉,大多是一掷千金,无怪吝的慷慨汉子,平日得来的钱财,到手即 散,哪里会留下什么积蓄。   于是他们的遗孤,生活自然就会生出问题,尤其是有的年龄还小,更是可怜,“龙形八 掌”此一义举,直可称得上是功德无量,两河武林中提起“龙形八掌”来,更是佩服得五体 投地了。   但“龙形八掌”却绝无骄矜之色,这三个月来他时常患病,也不大出来走镖,对于那神 秘的蒙面人,也不作任何评论,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也只是微微含笑,却也不发一 言。   于是大家对他的武功起了更大的信念,都希望他能为武林除去这蒙面人,这就是沉默的 好处,你不说话有时往往比说话能收到更大的效果。   严冬已过,春日已临,北京城里又恢复了生气,前门楼子的茶馆里,突然来了两人。   这两人一走迸茶馆,喝茶的人十个倒有九个站了起来,躬身招呼着,显见对这两人甚是 尊敬。   这两人一个年纪较长,已有七十上下了,但精神却仍极为健朗,手里握着两个铁胆,当 当作响,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点也未显老态。   年轻的一个只有三十多岁,双目炯炯,鹰鼻阔口,神态极为威猛,茶馆里喝茶的人们恭 敬招呼的对象,也是此人。   不认识他的人也有,暗自奇怪:“这人是谁?”但见了这等气派,心里也在暗地赞佩。   那老者选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朝那威猛的汉子说道:“北京城里果然是人杰地灵,今天 我老头子总算开了眼啦。”   说话时声若洪钟,一口道地的川黔口音。那汉子微微一笑,道:“欧阳前辈稍为歇息一 下,等会儿晚辈再陪您到别处逛逛。”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檀老弟快别这样称呼,可把我老头折煞了。”口中虽然这么 说,心中对他的恭敬高兴得很。   那汉子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远来,晚辈真惭愧得很,本来晚辈早该去拜访您的— —”那老音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道:“这有啥子关系,我也是顺便到北京城来耍子的, 那小子这儿个月虽然搞得天翻地覆,可也还不值得我老头子巴巴地从河南跑来。”   茶馆里的人却竖起耳朵来听着,有的熟悉武林中事的,便已猜出这老头大概就是河南雄 风镖局的中州一剑欧阳平之。   “但是他是河南豪杰,怎他说话却是这种口音呢?”有些人在奇怪:“也许不是他 吧?”   但这老者却正是“中州一剑”欧阳平之,他自幼生长在云南,又在点苍学剑,壮年才移 到河南的,说话自然是川黔一带的口音了。   另一个中年汉子,不言可知就是威震河朔的“龙形八掌”檀明了。   原来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为着那神秘的蒙面人赶来北京和龙形八掌商讨应付的方法,只 是他禀性刚强,嘴里不肯承认,硬说他是来北京城逛逛的。   他两人神交已久,见了面相谈亦欢,于是“龙形八掌”便尽地主之谊,陪着老当益壮的 “中州一剑”欧阳平之逛起北京城来了。   “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兴致颇高,连逛了两天,还意犹未尽。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神秘的蒙面人却已光临到飞龙镖局里来了。   欧阳平之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日来逛累了,也睡得熟些,但这个几十年的老江湖,仍 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他睡梦中蓦然惊醒了,听到屋顶上有夜行人零乱的脚步声。   他极为迅速地穿好了衣裳,几十年的训练,使得他在一段常人无法思议的极炔时间里结 束好了一切,悄然推开窗户。   他心里有些奇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跑到飞龙镖局里来生事,但是他习性使然,遇上这 种事,他绝不会袖手不管的。   于是他纵一纵身,狸猫般地掠出了窗户,四顾之下,果然发现屋顶上有一条人影。   他撤下了剑,这就是他的谨慎之处,能在江湖中享有如许多年盛名的人物,自然是行动 谨慎的。   然后他一长身,嗖然窜上了房顶,却听到那夜行人微微一声冷笑,极快地向屋后掠去。   于是他也毫不迟疑地追了下去,一面暗笑檀明:“这小子到底是年轻了些,居然睡得那 么死,连有人光顾他,他都不知道。”   院子里又恢复寂静,许久,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跑出院子,站在墙角撒尿,忽然看到人影 一晃,吓得一哆嚏,尿都差点撒在裤子上了。   但是他胆子像是比别的孩子大,一声不响,躲在墙角里,看到一条人影以极快的速度闪 入屋中。   这孩子虽然不大,头脑却极灵敏,自幼也学了些武功,只苦于未得明师而已,此刻那人 影虽然只是一闪即没,但他已看出这人影像是檀明,不禁奇怪着:“檀大叔怎地这么晚才回 来?”   但那人影却又极快地闪身而出,一窜而至屋顶,速度更是惊人,令人根本无法看清他是 谁。   这孩子对自己方才的判断,又觉得不大确定了,暗忖:“这大概不是檀大叔,怎会刚回 来马上就出去?”   他午夜梦回,头脑可是昏昏地,也不去多思索了,又走回房里。   第二天北京城里可沸腾起来了。   原来自河南赶来的名镖头“中州一剑”欧阳平之竟在荒郊毙命,胸肋间中了对方一掌, 连胸骨都完全碎了。   但是这位老镖头毕竟超人一等,临死前还为武林除去一害,原来他的对手也被他一拳击 中面门,将脑袋打得稀烂,而他的对手,却就是武林中人人欲得而诛之的神秘蒙面容。   那是从他的装束、身材,以及虽然已被击烂,但仍看得出的那块蒙在面上的面中推断而 出他就是那蒙面的人。   至于他的面目,却已完全无法辨认了。   蒙面人虽死,但他的身份、来路,仍被江湖中人不断猜测着,至于那蒙面人究竟是谁, 却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中州一剑”这一死,龙形八掌竟引为自咎,不断地谴责着自己,为中州一剑安排了极 隆重的葬礼,北京城里来参加这葬礼,就有几千人,再加上远方赶来的武林豪杰,人数更为 惊人了。   “中州一剑”一生叱咤江湖,死后亦备极哀荣,他虽然没有儿孙,但两河武林道的魁首 “龙形八掌”竟当着天下豪杰,为他披麻戴孝,做起孝子来了。   “中州一剑”虽死,他的声名反而比生前更响,而“龙形八掌”这种风度,也搏得江湖 中人一致的称赞。   于是“龙形八掌”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就更崇高了,他“飞龙镖局”所保的镖,由南到 北,只要“飞龙镖旗”一到,再也不会有人敢望半眼,就连武林中其他的纠纷,见了“飞龙 镖旗”,也是立时便解决了。   两河武林中,竟有十四个高手丧在这蒙面人手里,这蒙面人像是和镖局结了什么仇恨, 因为除了镖局中人之外,任何他人却一个也未曾遭他的毒手。   这些身故的镖头的后人,男女不同,年龄亦有差别,“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全收留在身 畔,还悉心教他们的武功,武林中人交口赞誉,都说龙形八掌仁义为先,是个了不得的好 汉。   时日匆匆,又是许多年了。   人们对几年前所发生的事,都已渐渐淡忘,昔年江湖侧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 面容,此时尸骨已寒,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连昔日声名显赫的“中州一剑”,也已不再存留在人们心中了。   只有“龙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却随着时日的变迁、而日益升高,“飞龙镖 局”不但在两河首屈一指,远至江南,塞外,都设有分号,江湖上自有镖局以来,从没有任 何一家镖局享名如此盛的。   “龙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镖了,因为这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马,是以他终日 无事,就安闲地在家里纳福。   当年被蒙面人所杀的那些镖客的后人,现在全部长大,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龙形八 掌”无事时,也教教他们武功。   “龙形八掌”自己的独生女儿,此时也有十五岁了,“龙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对江湖 上的勾当,似乎已不太感兴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么化解不开的纠纷,还是不远千里而 来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兴起了不少高手,但无论武功,声望,却没有一个比得上“龙形八 掌”檀明的,那些镖客的后人,不知是否天资太差,连“龙形八掌”十成功夫里的一成都未 曾学去。   又是春天,这已是“中州一剑”死后的第六个春天了。   晓色方开,“飞龙镖局”里练武场里,已有人在练拳了,那是个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少 年,眉长而秀,两只眼睛神采明朗,身躯虽不高,但发展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可称得上 是“美男子”。   这少年沉腰坐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处,拳法也一丝不乱,可惜的只是这套拳 法仅是武林中极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这“大洪拳”招式呆板,只能强身,却不能防身 的,更谈不上攻敌了,然而这少年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练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额面上 已微微见汗了,显见内功也毫无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沿着围墙缓缓踱着,脸上虽是满脸聪明伶俐的样子,但神色却显得 十分忧郁。   这少年就是当年“枪剑双绝”中‘钩镰枪“裴扬的独子裴珏,这几年来他刻苦自励,勤 练着武功,但练了这么久,他仍是毫无进展,连镖局里寻常的一个趟子手都打不过,他不禁 很灰心,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笨,每逢”龙形八掌“亲自教武功的时候,他更留心去学,但 学未学去,却仍是那几套功夫,檀明平常说他们太笨,这样练法一辈子也无法练好。于是他 开始有些怀疑”龙形八掌“不肯教他们真功力,但”龙形八掌“对他们并不坏,他也不敢对 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么怀疑。但奇怪的是别的镖师在练武时,”龙形八掌“也不准他们去 看,说是怕乱了他们的心思,裴珏天性极强,人家不愿意他做的事,他就决不做,但武功对 他的诱惑又极大,是以他终日心情忧郁,将他原来的聪明活泼都消磨殆尽了。每天早上天还 未亮的时候,他就悄然爬起来练拳,本来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丸个人,都是镖局的后人, 但是”龙形八掌“却将他们分开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说是让他们出去历 练,只留下裴珏和另一个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里的镖局里。那个小女孩子叫袁沪珍,是断 魂镖袁一梁的后人,年纪虽小,人却聪明得很,两只大眼睛一转一转的,像是看出你的心 事。裴珏很喜欢她,常常携着她的手到镖局外面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常拉着她 聊天,其实他们都还小,忧郁还嫌太早了些。”钩镰枪“裴扬的妻子在生下裴珏后就去世 了,裴珏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又奇人篱下,他心高气做,时刻想自谋出路。但是他身无一技 之长,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谋生,何况龙形八掌也时常安慰他,叫他好好耽在家里。还有一 点是他心中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龙形八掌的独生女儿檀文瑛,不过他将这秘密深深埋藏在 心底,并且时常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类的心理却又那么奇怪,你越是压制的事,往 往却更容易爆发的。他沿着墙角转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脚,望着东边初到的朝 霞,愣了许久,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蓦地,一粒石子飞来,击中他的头,他一惊,回过 头去,却看到一个穿着紫缎挟袄的少女,正倚着放兵器的架子在冲他憨笑。石子发出的力道 虽然不重,但还是击得他脑袋隐隐发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那少女娇笑道:“怪不得我 爹爹说你笨,你瞧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夫,有人在后面暗算你,你都不知道,这幸好是石 头,要不,你脑袋不开花才怪。”   这少女正是“龙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娇笑如花,吐语如珠,笑起来两边颊上露出 两个深深的酒涡,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觉。   裴珏一笑,平日间这种话他也听多了,也就慢慢地习惯,这飞龙镖局里面的人个个说他 笨,他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是笨的,平日尽量的少说话,因为他知道说多了话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姗姗走了过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道:“你拳练完了没有?”裴珏点点 头。   檀文琪一跺脚,娇嗔道:“你呀!真气死人,人家跟你说话,你总像哑吧似的。”   裴珏仍然不作声,檀文琪气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们不配跟你说话,只有 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说话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脚,转过身去,一面说道:“以后你不要 理我好了。”   裴珏脸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极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两步,回过头悄俏 来望他,他心里一动,道:“琪妹——”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只觉心里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脚步,得意地娇笑着说:“真讨厌,谁教你理我的?”回过头来,连 两只大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裴珏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暗忖:“我该怎生是好?她年纪还轻,对男女之情,只模模糊 糊有个概念,知道得并不清楚,见不着檀文琪时,我时时刻刻想看见她,可是若真正见了 她,又想马上走开,因为我仿佛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心中的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娇憨已惯,嘴里虽在骂着他笨,心里可没有这 种想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就高兴得很,可是他脾气像是有些阴阳怪气的,她也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沪珍在一起时就有说有笑的,心里就生气,下次见了他时,就故意逗他生 气,可是他若真的生气了,她心里又后悔。   裴珏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阳光升起,照得他脸上红红的。   檀文琪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上上下下地抛着,阳光照得那东 西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鸡毛做成的毽子。   裴珏的眼光随着那毽子一上一落,心里叫苦:“又来了。”   檀文琪侧着脸望着他娇笑,说道:“谁要和我踢毽子?”   裴珏不敢答腔,檀文瑛嘴一嘟,拿着毽子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娇嗔道:“你跟不跟我 踢毽子?”一个俏生生的面孔,几乎贴到裴珏脸上。   裴珏鼻内,满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连声道:“踢!踢!”檀文琪一笑拍 了拍他肩膀,道:“这才乖。”裴珏心里跳得更厉害,望着她的酒涡,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抛,那毽子疾地落下来,她脚一招,毽子竟平平稳稳在她脚面 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珏一笑,脚再一抬,毽子飞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几个,突然微微一侧身,跳了起来,右脚从左脚后面穿出, 却踢那毽子,一面道:“喂,你怎么不帮我数呀?”   婀娜而娇小的身躯,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   裴珏嘴里数着:“十、十一——”眼里随着她打转。   檀文琪越踢越高兴,眼角一瞬,望见裴珏呆呆地望着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 来。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远远被踢走了,她身躯一扭,像是飞翔着的燕子,跟了过去, 身法的轻灵美妙,是难以形容的。   裴珏心里暗暗难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样的身法该有多好?可惜,唉!我难道真的那 么笨。”   檀文琪秀发飘飘,衣袂微扬,望之直如凌波仙子,突地轻巧地一转身,双腿连环踢出, 将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扬,接在手里。   她这几个动作,完全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丝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 形。   她微微有些娇喘,但那更添了她的妩媚。   “两百个踢完了,该轮到你啦!”她走到裴珏身旁,将毽子递给他,说道:“要是你踢 不到两百个,看我今天可饶你。”   裴珏脸上突然掠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   檀文琪“噗嗤”一笑,脑海中泛起了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种笨拙的样子,连十个都没有踢 到。   于是她笑着说:“唷,敢情你还能踢两百个呀!”她面手叉着腰,面孔红红的,又道: “好,你踢到两百个随便怎样都行。”   “随便怎样都行?”裴珏随口问道。   擅文琪脸一红,娇骂道:“你坏死了!”心中却奇怪地泛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描述的 感觉。   裴珏瞬即也了解了她为什么在骂自己,脸红得比檀文琪更厉害,低着头,接过了毽子, 也在地上开始踢了起来。   檀文瑛兴高采烈地数着:“一、二、三——”但是她数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像是 连数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裴珏身法虽然没有她轻灵,姿势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却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 直下,绝不往别的地方跑。   是以裴珏只要一抬脚,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脚上,又飞了上去。   晃眼之间,裴珏又踢了一百多个了。   檀文琪心里既奇怪,又着急,奇怪的是他怎么突然踢得这么好?   着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两百个,自己就要输了。   她哪里知道裴珏禀性倔强,上次踢毽子时,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涂,心里不舒服,偷偷 去做了个毽子,每天晚上连觉都不睡,跑到院子里去踢毽子,发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何况他本极聪明,只是从小被抑制, 自己心里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练了没多久,他踢起毽子来已能得心应手了,他也不说,只闷在心里,暗忖道:“等到 你找我踢毽子时,我要好好让你吃一惊。”   现在她果然惊奇了,在旁边嚷道:“好,你真坏,偷偷地去学了是不是?也不告诉我, 让我上当。”   裴珏也不理她,脸上却难免得意地笑了起来,口里一面大声叫道:“一九三,一九四— —”檀文琪突然跳了过去,一把抢过毽子,娇声不依道:“你坏,你坏!”   裴珏大笑:“你输了,还赖。”数年来他心情从未如此好过,他好胜之心最强,但却处 处被人压制,平日自然是郁郁寡欢了。   檀文琪一个身子已几乎倚在他怀里,娇笑道:“好,我输了,你要怎样?”裴珏心中一 荡。   此刻阳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恋最盛之际,初升的阳光照得檀文琪脸上的毫毛,变成了 一种梦般的金黄色。   她娇喘依依,却吐在裴珏脸上,裴珏心跳加速,再难把握,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地在 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当他的嘴唇接触到檀文琪面颊上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宛如触电,全身都麻木了,此时 纵然天崩地裂,他们也全不在意了,两人但觉天地万物,都不过是为他两人这一吻而生的罢 了。   蓦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两人大惊,立刻分了开来,一望之下,更是吓得魂 不附体,原来在他们俩身侧站着的,正是面如寒冰的龙形八掌。   檀文琪纵然平时撒娇放刁,此时却是心头鹿撞,吓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再也 不敢抬起来。   裴珏更是手足失措,面孔红得像茄子一样,不安地扭动着双手,生像这两只手不知该如 何放法才好。   “龙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们脸上,突然一转头,厉声道:“琪儿,回房去。”大 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他一眼,此时她一颗少女 芳心,已不自觉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珏愕在那里,檀文琪的回头一顾,令他终身难忘,尤其是她眼中满盈着泪水,更使他 难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转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认为我太笨,不配他 的女儿,所以生大气,唉!谁叫我自己这么不成材,要是我能聪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吗?”   他又愕了许久,低下头凝视着地上,却看到一只蚂蚁,在笨拙地搬运着一块体积比它还 大的昆虫的尸体,辛苦而蹒跚地在爬行着。   他凝视着这蚂蚁,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他从未想到的感觉。   “我虽然笨些,但我也该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终日困在别人的家里吃闲饭,我还算个什 么男子汉,这样下去,我又怎对得住我死去的双亲,怎对得住琪妹,又怎对得住我自己 呢?”   他握紧拳头,意气突然豪发,暗忖:“我要出去闯闯,去碰碰运气,假如我成功了,我 就可以光彩地回到这里来,那时候檀大叔也不会再认为我没出息,也许就肯让琪妹和我在一 起了。”   一念至此,他猛然觉得浑身活泼泼地充满了生气,生像一刻也无法在此地耽下去,至于 他孤身外闯,举目无亲,将要受到怎么样的痛苦,却非这年轻气盛的裴珏此时所想得到的 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会难过死了。”他又想起了袁沪珍,但他瞬即转念忖道: “可是我以后光彩地回来,她岂非要更高兴十倍?”   他性格极为倔强,心中决定的事,也从不更改。   他不再考虑一切,以后任何失败,任何挫折,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一种更强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里,他不愿意他的计划受到任何阻碍,他微 微抬起头,望着那围墙。   他知道围墙外面就不属于飞龙镖局了。   于是他跑到墙边,努力地向上一纵身,想自墙头跃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够,轻功根本毫无根基,哪里跃得上这丈许高的围墙,砰地一响,重重摔 在地上,跌得屁股隐隐发痛。   他毫不气馁地站了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不拍一下,又纵身上跃。   这一下,他双手已攀上了墙头,于是他紧抓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围墙。   围墙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此时正有个菜贩子,挑着担子从下面走了过去,抬起头惊异地 望了他一眼,也并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墙头距离地面虽然还有许多距离,但他却也不管,双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 去。   裴珏凭着一时意气,丝毫没有考虑到后果,竟从飞龙镖局里越墙而出。   他闭着眼自墙头跳到地上,砰地一声,震得全身隐隐发痛,但总算还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巷子,两端却伸延得很长,裴珏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飞龙镖局 的大门,于是他就朝长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兴奋的,对未来虽是茫无所知,但却充满了幻想,因为这时现实的问题还 未曾困扰过他。   走出长巷,是一条较宽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无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过 去。   此时天时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顶绿呢官轿走过来,前面有八个隶卒,扛着 “肃静”、“回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来的京官,他远远就避在路旁,让官轿走过去。   官轿的窗帘深垂,他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好奇地猜想:“里面坐的人此刻在想 着什么呢?”   最后,他替自己下了个结论:“那总不外是‘名’与‘利’吧!”   他晒然一笑,觉得自己远比坐在官轿里的那人快乐得多,因为至少,自己是完全自由 的,没有任何的拘束。   他的心像是长了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了。   他穿着是一套水湖色的短衫,脚下登着一双薄底快靴,这是他练武时的装束,走起路 来,轻便得很。   转出这条路,是一个不小的市场,此刻已是早市,人们拥挤在里面,发出杂乱的嘈声。   他施然信步而走,心情轻松得很,但走了不久,肚子却饿了。   这是第一个有关现实的问题困扰他,市场里的东西很多,北京城里著名的“糖葫芦”、 “甜山楂”、“枣儿糕”,都是他平日爱吃的,此刻见了,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马上要些 来吃。   但他口袋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他只能眼看着,这时候,他第一次了解到“金钱”的力 量,也了解到了它的可贵。   从这个问题开始,各种的现实问题都向他交相而攻了。   生活,这是人们最重要的问题,而生活中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金钱”,因为“金 钱”几乎可以代表了一切。   “该怎么样生活呢?”裴珏困惑了,首先,他连今日的午饭都无法解决,那更不须再谈 到其他的了,于是他也惶恐了起来。   卖吃食的摊贩见到他衣着不错,都抢着向他兜生意,他都摇头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 买些吃食,只是力有不逮罢了。   随着腹中饥饿的程度,他内心的惶恐也在增加:“今天中午不吃,晚上也要吃呀,就是 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吃,但明天呢?”他长叹了口气,除了会一些不中用的本事之外,谋生的 方法,他一窍不通。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但是他既定决心,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宁可死去,也不再改变 自己主意。”傻劲儿,他是有的。   他随着人潮走动着,心中的思潮,却比人潮还要混乱数倍。   突地——   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茫然回过身,一个猥琐的汉子正望着他笑,奇怪的他此 时像是身不由己,居然跟着那人跑了。   那人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他也就慢慢走,他潜在意识虽不清醒的,但身 躯却像是已不听自己命令。   那猥琐的汉子走出市场,七转八转,走往一条更狭窄的巷子,那巷子两旁的房子建得很 低,但却是楼房,再加上巷子太窄,对面当窗放着的东西,从这里窗户伸手过去都几乎可以 拿到了。   走到巷子的最后几家,那汉子走进一个小门,裴珏已是着魔,也跟着走了进去。房子里 又臭又小,有几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楼下,高声笑骂着,完全没有一丝女人的味道。   那些女人一看见那汉子带了裴珏进来,一涌向前,围在裴珏身旁,七手八脚地在他身上 摸来,有的说:“这货色真不坏。”有的一面摸着他的脸,一面笑道:“你们看,这货色的 皮肤真嫩,脸色儿像吹弹得破似的,打扮起来,包管像是女的。”   裴珏迷迷糊糊地有些生气,但他脑海里混饨一片,连这生气的感觉都不太明确。   那汉子听了得意得很,推开那里越看越别扭的“女人”,说道:“我上楼去替他打扮打 扮。”裂开嘴一笑,嘴里的牙齿都变成土黄色了。   那汉子上了楼,裴珏也跟着上了楼,走进一间房,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就什么也没 有了。   然后他从床底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取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服,在裴珏身上比了比,选了 件大红的,放在床上,将其余的又收回箱子里。   他又替裴珏换上了这件红衣服,砰地,将裴珏推在床上,走了出去,关上房门,还像是 已经下了锁。   裴珏此刻完全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什么也不能反抗,脑海里也是迷糊的,只隐 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实在太奇怪了。   就是这被推在床上时的姿态,动也未动,也不知等了多久。   最后,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胖子,朝裴珏看了看,又伸出头去,和外面的人讲了 几旬话,砰地,又将门关上。   胖子瞒珊地走到床前,酒气熏熏,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原来此地是个“像姑团子”。 那猥琐汉子,以江湖下九流的“拍花手法”,将裴珏拍了来,这也怪裴珏生得太清秀了些。   可是对这些,裴珏却一点也不懂,他虽然神智不清,但已微微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可是 他四肢无力,根本无法反抗。   那胖子是个“老玩家”,他细看了看裴珏,又蹒跚地跑出门外,拿了杯清水回来,含在 嘴里,噗地,喷得裴珏一头一脸。原来这胖子一看便知裴珏被迷。他却嫌被迷了的不过瘾, 想以清水来将裴珏弄醒才玩,哪知却救了裴珏。“裴珏被水一喷,神智立刻清醒了,水,本 是”拍花“的唯一解药。那胖子又想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裴珏此刻力气也恢复了,虽然不 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必定不是好事。、这胖子酒意醺然,一面笑着说:“小乖 乖,不用怕,来——”、裴珏大怒,双时一用力,从床上翻了起来,那胖子嘻开大嘴笑道: “小乖乖,你要干什么?”话未讲完,被裴珏砰地一拳,打在鼻梁上,痛得哎哟一声,连眼 泪都流了出来。   那胖子大声骂道:“小臭货,你疯了。”裴珏更怒,又朝胖子面上打了一拳,他成功虽 不佳,但练了这么多年武功的人,身躯自然比别人强些,力气也自然比常人大些,这一拳那 胖子怎会再挨得住?   裴珏怒极,又朝那胖子打了几拳,打得那胖子叫苦连天,痛得高声大喊:“快救命 呀!”   接着,一阵零乱的楼梯声,跑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想是此地的打手,听到搂上的声音, 跑了上来。   哪知裴珏那房间的门,被那胖子在里面扣上了,是以那两个打寻,在外面空自着急,却 进不来。   裴珏出拳如雨,将那胖子打得杀猪般乱叫。但叫声越来越微弱,想是眼见不行了,那两 个打手越听越不对,再顾不得什么,两人一起用力,想这种房子,怎禁得两人一推,哗啦一 声,房门竟被推散了,那两个打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此时裴珏正骑在胖子身上,打得那胖子已经只有人气没有出气了,打手们怒骂道:“小 兔崽子,敢情你活得有点不耐烦了!”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裴珏的领子,就往下 拖。   想裴珏年纪尚轻,武功又没有得过真传,再加上身材并不高大,怎是这两个牯牛般的大 汉的对手,被他们拖得直飞了起来。   房间大小,两个大汉在房里根本施展不开手脚,于是他们拖了裴珏出门,张开手掌,就 要去扇裴珏的耳光,一面骂道:“小兔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在这儿作 死!”   裴珏被这两个汉子抓住,动也动不了,但他究竟是练家子,情急之下,手肘往外猛撞, 砰地,在这两个大汉肋下击了重重的一下,那两个大汉痛极而叫,手也不禁松了开来。   裴珏夺路就想往下逃,那两个打手怎肯放过他,骂道:“今天大爷非好好治治你。”   裴珏心知不是这两个汉子的对手,暗叫要糟,目光四扫,却看到廊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在他没有清醒以前,他所经历过的事,他全然朦胧一片,只有些淡淡的轮廓,他当然也 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   于是他暗忖:“拼着挨这两个汉子一拳,往窗口跳出去才说。”   这时那两个汉子又向他冲了过来,他左手一挡,右拳伸出去打那汉子的胸膛,那汉子方 才着了他一记时拳,挨得不轻,此刻倒也不敢大意,也是左手一挡,右拳砰地打在裴珏肩 上。   哪知裴珏心里早有打算,肩头虽然挨了一记,他也不理,头一低,从那汉子的左臂弯下 钻了出来,用力一跳,跳在窗台上,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朝下望一眼,纵身就往下跳。   幸好这楼不高,但即是这样,当他脚接触到地面时,他浑身一震,再也稳不住身形,屁 股着着实实地跌到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不轻,但他此刻除了一心想逃离此地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了起来, 也不辨方向,就拔足而奔。   这条巷子大是藏污纳垢之处,此时两边小楼的门口,零零敬散地坐着一些打扮得男不 男,女不女的“像姑”,看见有人从楼上跳下来跑走,心里都有数,既不惊慌,也不去阻拦 他。   这就是潜在于人性里的同情之心,这些人虽然在于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心里又何 尝愿意,只不过是被环境所逼而已。   裴珏两眼发黑,夺路而逃,他们竟暗暗让出一条路来。   裴珏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人都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是个“女疯子”,但北京 城里人性淳朴,都也不愿多事。   他跑了许久,实在跑不动了,留意去听后面,知道没有人追赶,就慢慢停了下来,喘着 几口气,刚才所发生的事,此时想来真像一场荒唐而离奇的恶梦,他年轻纯洁,怎么会知道 这到底是什么勾当。   他开始再向前走,渐渐定过神来,四肢有些发软,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大饿了。   扫目四望,才看见这里竟是北京城郊最低级的所在,四周都是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房子 里住的也俱多是些北京城里最低层的人物。   裴珏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女子衣衫,脚下却穿了 一双男子用的蒲底快靴。   这打扮的确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此刻没有镜子,他无法知道自己面上的形状,但狼狈 之态,可想而知。   有些站在门口的妇孺指着他窃笑,他脸一红,低着头就往荒僻之处走,想逃开这些嘲笑 的目光。   这是人之常情,当自己觉得自己见不得人时,就想去无人之处。   裴珏越走人越少,此刻早已人夜,春天的晚风仍有料峭之意,春草渐生,春虫夜鸣,他 微微觉得有些冷,心中的思潮,像潮水一样奔腾而生。   人海茫茫,他竟无依归之处,他此时若是稍微软弱一些,就会立刻回到飞龙镖局里去, 因为那里至少是安全的。   但是天赋的倔强性格,却使他宁愿挨冷,受饿,也蹈蹈而行,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竟然 快流眼泪了,他连忙压制住自己想哭的意念,因为他认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突然,他听到背后仿佛有窃窃私语之声,赶紧回头去看,夜色淡茫中,只看到有几条人 影跟在他后面,也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此刻他竟成了惊弓之鸟,对什么都怀有畏惧之心,于是他走得 快了些。   哪知那几条人影也跟着他越走越快,他暗地叫苦:“怎么我老碰到这些倒霉事?”脚下 一不留心,碰着一块石子,跌倒了。   那几人影一阵哄笑,涌了上来,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年纪都很轻,头上斜戴着 瓜皮小帽,袖子挽得高高的。   那些人按住裴珏,有的就在他身上脸上乱摸,笑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含着色情的意 味。   裴珏心中一动,恍然了解到他们的用意,暗忖道:“原来他们将我当成了女人。”里不 禁又气,又好笑,又着急,手脚拼命地挣扎着,怎奈那几个小子亦是年轻力壮,再加上人又 多,他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但是也没有用。   那几个地痞笑声越来越大,有的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一面说:“这几天正没钱,又闷得 慌,这小姐真是天上送来的宝货。”   裴珏着急得叫了起来,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难怪他着急,这时,他又不禁暗怪自己的 笨:“假如我武功练好了,又有谁敢来欺负我?”   脚一踢,虽将一人踢倒了,但另一人却又压了上来。   暮地,远远有蹄声传来,在静夜里显然分外刺耳,那几个地痞互相道:“有人来了。” 都停住了手,留意去听。   裴珏暗称侥幸,又怕那人不到这边来,扯开喉咙又叫了几声,却被一个汉子将口掩住 了,一面说:“你再叫大爷就宰了你。”   那蹄声竟越行越远,从旁边走过去了,这些无赖汉子又开始行动,裴珏急得不知怎么 办,手脚再用力,也无办法挣开。   哪知蹄声突然加急,而且是朝这个方向奔来的,无赖们都略显惊慌,但他们仗着人多, 也不怕,狠声道:“有人闯来,大爷们就一块儿作翻了他。”话声未绝,已有一骑奔来,那 速度仿佛是和蹄声一起到来的,确实惊人。   那马通体纯白,到了他们面前,打了个盘旋,马上的骑士厉声道:“你们是谁?在这里 干什么?”裴珏大喜,总有人来救他了。   那些无赖喝道:“你小子是什么玩意儿,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趁早夹着尾巴——”语 声未了,刷地一声,说话的那人头上已着了一鞭,打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些无赖顿时大乱,骂道:“好小子,你敢打人。”七手八脚地围了上去,想将马上的 骑士揪下马来。   马上人一声怒叱,马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最怪的是那条小小的马鞭上竟像有着上百 斤力气,抽在身上,奇痛彻骨。   裴珏坐了起来,借着星光一看,马上人隐绰绰地可看得出是一个书生,年纪也不大,这 从他的口音上可以听出来,但是坐在马上,鞭挥群小,却像天神一样,裴珏暗中羡慕,知道 此人一定有高深的武功。   那些汉子果真无赖,被打在地上,还不肯走,骂道:“好,你打,你打。”滚在地上去 抱马脚,哪知那马非凡物,脚一扬,将那人踢得闭过气去,马上人也大怒,马鞭忽地改挥为 点,软软的马鞭到了他手上竟像是棍子似的,随手一点,风声飓然,竞点向一人的“肩井 穴”。   这种以软兵刃点穴的手法,已是武林罕睹的了,何况他所使的只是条马鞭。那些无赖几 时遇到过这种绝顶的身手,晃眼之间,已被他点倒两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些无赖这才大骇,高喊道:“杀人啦。”落荒而逃。   裴珏武功虽不好,但他生长在武林世家。平日耳暄目染,却识货得很,此刻见了马上骑 士的手法,大惊忖道:“这人武功真高!”   马上的骑士望着那股人的背影,微微冷笑。裴珏站了起来,想去谢谢人家,抬头一望, 看见那人遍体纯白,目如朗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再低头一看自己,自卑之感,又油然而 生。   那人也低着头,仔细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的家在哪里?”   裴珏一愕,千愁万感,齐地兜上心头,暗忖:人家年龄和我差不多,武功却不知比我强 多少倍,唉,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神色,不禁非常黯然。   那人见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家吗,怎地不说话?”裴珏点了点头, 忽地深深弯了腰去,兜头一揖,掉头便走。   此刻他心里的难受,绝非任何言词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里像是堵塞着什么东西,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望着他的背影,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像流露出一丝怜 悯的神色。   他用马鞭的柄敲着马鞍,心里像是非常烦躁,突地,他高声叫道:“喂,女孩子,快回 来。”   裴珏停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愿意解释,因为 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人家若问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来,让他怎生去分说,他好胜之心绝强, 对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对别的人耻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马前,那人低下头来看了他半晌,脸上似乎有惊奇之 色。   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既然没有家,要不要跟着我走?”他仰天长叹了口气,接着说 道:“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说得又快。   但声音却也含着凄凉的味道,裴珏听了,相怜之心大起,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又道: “我还可以传些武功给你,让你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 了。”   言下大有自己武功深不可测,别人连学都无法学完之意。   裴珏这一喜,真是出于意望之外,但是他转念一想,怯怯他说道:“可是我太笨,学来 学去总是学不好?”   那人略现惊奇之容,道:“你学过武功?”裴珏点了点头。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你笨?你以前跟谁学过武功的?”裴珏垣:“龙形八掌檀 明。”   “他满以为自己所说的这名一定会使这人吃一惊,哪知人家听了,鼻孔里冷冷哼了一 声,道:“他算什么东西!”裴珏不觉大奇,须知龙形八掌此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说是非 同小可,此人听了,却大有鄙视之意,那么此人是何来路?   “难道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还高?”裴珏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这人年纪轻轻的样子, 却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气似甚暴躁,不耐烦他说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裴珏暗忖:“无论如 何,我也要跟这人去学学看,假如真能学好了——”下面他不敢再去想,因为那就是他整个 的幻梦。   于是他又点点头,那人也不说话,马鞭一挥,那马一扬蹄,往前走了两步,马上人一弯 腰,用手去抄裴珏的腰。   裴珏只觉得腰一紧,整个人腾空了起来,然后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纪太轻,有许 多事都没有考虑到,他若仔细一想,以他的打扮和当时的情况,这人一定会认为他是女的, 但却要他和自己一起走,又将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对“他”怀有野心呢?   裴珏坐在前面,那马跑起来像腾云驾雾似的,这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不禁觉 得甚为兴奋。   须知“速度”也是人们一种享受,尤其是爱好刺激的人们。   裴珏闭起眼来领略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觉,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却是从 身后的那人身上发出的。   他心里奇怪:“这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像女人一样?”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 “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   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 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   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他说道:“我一--”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 好听,但语声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 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 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 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 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垦。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 却是这么软呢?”   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久居北国,自然也会骑马,也跟着 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有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 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 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他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   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   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 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 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 亮的人物。”   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采,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 一根玉拄,笔直通向上额,竟比裴珏还要漂亮三分。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 怪。”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陪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 净。”他眼睛雪亮;已觉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么样巴结 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浅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 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 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 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   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且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 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 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有关系了。”   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郊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 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 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人,你岂不是 又要倒霉了吗?”   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 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 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 会相信呢?”   裴珏一拾头,只觉“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 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   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躁?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 么?”   “冷大一大叔。”裴珏结结巴巴他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   “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   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 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 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   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 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 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 子。”   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 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我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 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中失去踪 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 微得罪了她,就是不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 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 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之神色,他生性如 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 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 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 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看,她发现了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的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 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 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唯 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的纯真情感,也唯有“纯真”,才能感动了别人,这是自 古不变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弹,不知怎地,像是能够随意变幻方向,竟拍在裴珏脑后的“玉枕 骨”上。   裴珏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好意,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裴珏虽然明知自己被点中了穴道,但却并不知道自己险死还生,在这种情况下,能在 “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来,实在是异数了。   在穴道被解后,他愣了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间所经历过的事,都说了出 来。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却是个极富情感的女 人,只是她这种情感,不轻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许多人,遭遇还远比裴珏凄惨得多,艾青也从未过问,也从未关心,此刻听了裴 珏的话,情况却大为不同了。   人类的情感,往往会随着对象而变迁,一件同样的事,但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那 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会迥然而异的。   裴珏并不善于言词,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所以他说得很简短,但是很扼要,很动 人。   寡言者的说话,往往都是扼要动人的。   这时候,方才存在他们之间的羞愧、尴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却是彼此之 间的了解和同情。   虽然艾青并未曾将诡秘而多彩的一生说出来,但是她轻叹着说:“你别难受,我的身世 也和你差不多,你并不笨,只要肯用心,将来武功也许比我还好,这以后慢慢再说吧。”   就是这一句话,在裴珏心中,已胜过千言万语,他对这年纪比他大了将近一倍的女子, 心中此刻虽无情欲之念,但却有另一种难言的情感。   那几乎是一种与“母爱”相似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珏心中出现过 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勿匆北来,实在是为着逃避一个极为厉害的对头,一路 上马不停蹄,受尽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还要继续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眼惺忪,娇慵他说:“快睡吧。”话一出口,又不禁满面生出红 霞,蓦然想起,无论如何,对方总是个男人呀。   艾青忽地一掠至门口,掩上衣襟,倏然拉开房门,门外悄然无人,就连门外那一条长长 走廊的两端,此刻也渺无人迹。   有风吹动,她衣袂一飘,连忙用手拉住,脸上又不禁一红,回头去望裴珏,眼光瞬处, 又蓦地一惊。   此刻裴珏也走了过来,低声道:“冷——冷大叔,你累了,还是先睡吧,我到门外站 站,反正天快亮了。”   艾青低头沉思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恨声道:“原来是你们,敢情你们活得真 不耐烦了。”   裴珏一惊,茫然望着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艾青也自发觉,看着他那茫然 的神色,不禁微微现出一丝笑容,指着门框轻声说道:“你看看这个。”   裴珏一看,也大吃一惊,原来门框上,整整齐齐地用白粉画了个星形的图形。他久居镖 局,平日听人闲谈,江湖上的勾当,他也知道不少,此刻一见,便已知道这是江湖盗党做案 前的预告。   这意思也就等于说:“这货色已被我们定下了,别人休来插手。”   裴珏忙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艾青微一点头,指着那星形道:“你留意看,这颗星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裴珏连忙留意一下,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多年来的抑制,虽然他已失去了自信之心, 但本性却仍未消失,这正如一粒明珠,仍在椟中,未经人发现,他仍然还会发出光彩的。   此刻他一见,便道:“普通的星只有五角,但这颗星却有七个角。而且六个角较小,其 中只有一角较大。”   艾青赞许地一笑,暗忖道:“这少年的观察力倒敏锐得很。”立刻轻轻拴上房门,说 道:“对了、这就是江湖上声名最恶的七个人所留下的标记,哼,他们找到我,也是他们霉 运到了。”   裴珏问道:“他们是谁?”   艾青道:“他们是义结兄弟七人,自称为‘北斗七煞’,平日无恶不作,武功想也不 坏,别的事不说,这七煞里的老三和老七,是最好色——”说到这里,她脸又是一红。   裴珏留意地倾听着,却未察觉到她的面赤。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刚刚犹看那图形, 较大的一角,是由从上往下数的第——”她突然又顿住话,向裴珏问道:“你记得第几个角 较大吗?”   裴珏毫不思索答道:“正是第三个。”   艾青又一笑,暗忖道:“以他的天份,学武功怎会无成,想那龙形八掌在江湖上亦是以 武功成名的人物,他在龙形八掌处耽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功如此弱呀?”   她疑念大起,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再忖道:“何况他天资之高,已属绝顶,那龙形八 掌为何又一直说他笨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真相如何,她也不敢妄加臆测,暗忖 道:“以后这一定要查个明白。”   裴珏见她久未说话,他究竟少年心情,好奇之心大起,道:“这图形所示,是不是就是 说这来的就是七煞中的老三呢?”   艾青点首道:“正是。”她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他来了,恐怕就再也走不掉 了。”   裴珏道:“他留下了记号,是不是就一定会来呢?”此时他对艾青的武功,已有信心, 倒希望那“北斗七煞”全来,让自己看看热闹。   他哪里知道北斗七煞,在江湖亦非易与之辈,若真的全来了,冷月仙子一人,恐怕还不 好应付呢。   艾青一笑,道:“来是一定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她又叹道:“别 的不说,今夜我看来觉是无法睡的了。”   低着头,微出了回神,突然看到自己穿着的只是件文士长衫,此刻下襟散开,里面的肤 色如玉,她连忙一望裴珏,却见他倚着桌子,像是已经睡着了,灯光之下,望之真如女子。   她又一笑,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解衣时的情景,脸又不禁一红。   她平日孤芳独傲,等闲谁也见不着她的一笑,此刻不知怎地,心情却像是起了很大的变 化,这是她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事。   她悄悄站了起来,想穿上衣裳,免得等会动手时不便,哪知轻轻一动,裴珏已睁开眼 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睡着。   他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已经来了?”   艾青摇了摇头,道:“你背过身去,我……”   裴珏眼珠一动,已知她的心意,忙将身子一转,双眼紧紧盯在墙上,哪知灯光反射,却 又将艾青解衣时的身影映到墙上了。   此刻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内心真犹如大海翻腾,但是他终于忍住了,紧紧闭起眼睛,再 也不想。   霎时,艾青已结束好了,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非常轻微,裴珏 一丝也没有察觉到,艾青却面色一变。   她微一挥手,桌上的灯便倏然而灭。   她的这动作像是轻易而漫不经心地,但若不是功力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又怎能致此?   裴珏顿觉眼前一黑,灯光已灭,他方想出声,但瞬即想到可能是那人已经来了,连忙收 住,借着窗纸中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瞬也不瞬望着窗前。   突然,他觉得身畔一阵温馨,一转头,这种温馨的气息更是强烈,原来不知什么时候, 艾青已来到他身侧,低声道:“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已经快来了。”吐气如兰,嗅之醉 人。   裴珏越发屏住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但不知怎地,心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艾青都听 到了,悄声问道:“你怕吗?”   裴珏脸一红,他自己可知道自己心跳的原因,但是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突地,窗户无风自开,一条人影在窗口一问,略一迟疑,便摸了进来,分明是自侍身 手,没有将房里的人看在眼里。   这人影身材甚高,身手也极为敏捷,落在地上,全然不顾忌,武功当然有过人之处,否 则,他怎么敢这样地放肆呢?   “冷月仙子”鼻孔里暗哼一声,那人影是个老江湖,就是这鼻孔里所发出的那一丝极为 微小的声息,已使他有了警觉,眼光四扫,发觉房里坐着两条黑黑的人影,微微一惊。   在这种情形下,可显出人家虽然狂妄,但真遇上了事,可有精确的判断。   他微一撤手,手里似已撤下兵刃,沉声道:“房里的可是道上同源,兄弟莫西,是合 字,也请亮个万儿。”   “冷月仙子”一拉裴珏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莫西又道:“朋友是何方神圣,再不开 口,可别怪兄弟要不客气了。”须知他久经大敌,方才虽然贸然闯入,但那却因为将房里的 人看得太过轻易。   这当然是他的疏忽之处,原来他也住在这间栈房里,方才冷月仙子艾青与裴珏投店的时 候,他已望见艾青,这种人的眼光可多厉害,一眼便看出艾青是女扮男装的,他好色闻名, 手下不知坏了多少个良家妇女,此刻一见艾青那种成熟而妩媚的妇人风致,虽是穿着男装, 已使莫西色与魂授了。   他不敢多望,怕打草惊蛇,悄悄蹑在后面,对裴珏,倒没有望一眼,只影绰绰地知道另 外还有一个女子而已。   他色胆包天,再加上武功实有过人之处,再也料想不到他眼中的对象竟是“冷月仙 子”,等不到三更,就闯入了人家的房里。   可是艾青那轻微的一哼,可使他惊觉了。   他立刻想到:“这女人虽女扮男装,说不定手下有武功也未可知。”脑海一转,对武林 中几个喜欢穿男装的女子想了一遍,心中大定,因为她们的武功都不及自己,声名也不及自 己高。   可是他挂万漏一,却忘了“冷月仙子”,这也是因为冷月仙子声名高,他再也估不到这 娇怯怯的女子竟是江湖中闻之色变的女煞星。   “冷月仙子”一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姑奶奶的名字。”手微扬,竟硬生生将桌 子捏下一角,当做暗器使。   莫西可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么暗器,只党风声飕然,手法的惊人,竟是自己前所未见 的。   他当下哪里还敢怠慢,疾忙一转身,身形疾侧,那暗器擦胸而过,“夺”地,击在墙 上。   莫西可算是久经大敌了,见了这发暗器的手法,已经知道人家武功的深妙,竟是自己生 平未睹,心中大骇,暗忖:“这人是谁?”   念头也来不及转完,双腿一顿,身形疾地从窗口窜了出去。   “冷月仙子”冷冷一笑,回头向裴珏道:“你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裴珏方自答应,眼前一花,冷月仙子已失去踪迹了。   裴珏暗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人家那样的武功?”觉得很疲倦,又觉得很饿。   尤其是“饿”,更令他难受,须知他已一日未曾进食了,但此刻夜深人静,又能到哪里 找东西吃呢?   莫西身形猛然几个起落,也掠出了数丈远近,“北斗七煞”中,以他轻功最高,在武林 中,三煞莫西的轻功,是颇有名气的。   是以他全力而赴,暗忖总可以逃脱人家的掌握了,他人甚机灵,见机而作,反应最快, 只要稍有不对,便立刻逃走,是以虽然作恶多端,但自出道以来,却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他以为今日也是一样,虽然未曾得手,但总算也没有吃亏。   哪知背后倏地一声冷笑,笑声就像在他背后发出的,他大惊之下,连身都不敢回转去看 一看,脚尖猛点,人已向左前方窜了出去。   哪知冷笑之声,连连不绝,也始终附在他身后,饶他用尽身法,那冷笑之声,仍然跟在 他后面。   他魂不附体,汗珠涔涔而落,知道人家轻功高出自己甚多,猛一咬牙,身形疾转,掌中 判官双笔泼开后打,情急而拼命了。   哪知他这一转身,所受到的惊骇,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原来身后空空,除了远方的屋顶,被星光的照射,微微有些白光之外,眼中所见,只是 一片空荡而已,哪有人影。   他再一转身,那冷笑之声竟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背后笑了出来。   莫西双腿发软,这种惊骇,的确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   须知在这种情况下,那无异说自己的性命已悬在人家手中,只要人家高兴,将自己的脑 袋摘下,也是容易得很。   莫西情急之下,却被他想出一法来,这当然也是他久经大敌,临敌经验已丰,是以在惊 骇之中,仍未曾失去自救的本能。   他猛然身子往下一倒,肘、膝、肩头、脚腿,一起用力,竟在瓦面上施展出“燕青十八 翻”的小巧功夫,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种功夫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古龙《孤星传》 第二章   他算盘打得虽好,哪知他脚尖方一沾地,背后又是其寒澈骨的一声冷笑,他情急之下, 反臂一刀抡去,风声虎虎,倒也有几分功力。   但他也知道这一刀绝对砍不着人家,脚尖微错,青蓝的刀光划了个半圆,猛地向上斜 挑,刀花乱颤,“玉带围墒”,“梅花错落”,刷刷两招,狠、毒、快、准,兼而有之。   他刀刀狠辣,却也刀刀落空,刀光缤纷中,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像鬼魅似的在他身侧 掠动,他手掌的冷汗将缚在刀柄上的绸布都渗得湿透了,却越发不敢停手,将一柄折铁快刀 舞得滴水不透。   “冷月仙子”冷笑着,在他身侧绕动,双手垂在肩下,却不还手,莫西用尽了“五虎断 门刀”里所有精妙的招数,却连她的衣裳部碰不到一点,他们动手之处本是那家客栈后院, 当时难免惊动了住店的旅客,出门人哪个愿意多事,都把窗子关得紧紧的,连看都不敢看一 眼。   春寒陡峭,夜凤袭人,三煞莫西额上的汗珠,却涔涔乱落,渐渐,他真力越发不继, 刷、刷、刷,拼着最后之力,接连进手三刀,身形一矮,嗖地,向后倒窜,将身躯贴在墙壁 上。   他手里举着刀,望着冷月仙子气喘咻咻他说道:“我姓莫的招子不亮,不知道朋友是高 人,今天认栽了,朋友念在同是武林一派,亮个万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不转路转, 以后见着面,我姓莫的兄弟七人,总有补报朋友之处。”   他话说得不亢不卑,虽然认栽,但仍交待得场面已极,果然是老江湖的口吻,哪知冷月 仙子艾青一向软硬不吃,饶你说下个大天来,她也仍是无动于衷,冷笑望着莫西,一步步地 朝他走过来。   她仍然穿着男用的文士衣衫,衣袂飘飘,衣衫里成熟的躯体,被晚风一吹,更为动人, 可是平日好色如命的莫西,此刻再也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婀娜的体态了,颤声说道:“朋友, 你未免也太不讲江湖过节了,我姓莫的连毛都没有碰着你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语调 中,已明显地露出怯意。   艾青仍然冷笑着,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这也怪三煞莫西平日恶名太著,才惹得这位 老魔头动了杀机,而她杀机一动,再无更改的了。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却像是都踩在莫西心上,莫西长叹一声,道:“朋友你看 看,该怎么办吧!”当地一声,将手中折铁快刀抛在地上,突地手一扬,十数点寒星自他袖 中电射而出,正是他成名绝技之一,“七星神弩”。   七星神弩名虽为“弯”,却是毒针,平日安装袖管中,机苫一动,便电射而出,一筒七 针,莫西左右双手都安着一筒,不到危急时绝不轻施,一经施出,对手却很少有能避开的。   此刻他双手齐扬,十四口毒针倏地射出,方圆两丈之内,都在他毒针的笼罩之下,冷月 仙子和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眼看就将丧在他这歹毒的暗器之下,莫西开始冷笑,在他暗器出 手的那一刹那里,他已经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了。   莫西经过的大小战斗,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个武林的成名英雄,伤在他这小小 的十四口毒针之下。   “冷月仙子”冷笑未绝,玉手轻招,那十四口急如骤雨般的飞针,竟如泥牛入海,霎眼 间失去踪影,三煞莫西面色顿时惨白,惊呼道:“千手书生!”虚软地靠在墙上,连挣扎的 力气都没有了。   须知艾青若以内家劈空掌力震飞这些毒针,或是以绝顶轻功避开,莫西虽也会惊异,却 不会吓得如此厉害,而艾青此时所用的手法,正是千手书生的独门功夫“万流归宗”,也就 是数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奇人——仇先生,独步天下的绝技。   莫西久走江湖,这种手法他虽未得见,却听得已久了,普天之下,能将他“七星神弩” 这种暗器收去的,也只有“万流归宗”这种手法,而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能够得这绝顶内 功传授的,也只有千手书生夫妇两人。   莫西骇惊而呼,他嘴里虽叫着“千手书生”,心里可想到了对手就是“冷月仙子”,艾 青又缓缓向他走近了两步,他暮地一声厉吼,双手十指箕张,纵身扑了上去,无招无式,居 然烂打了。   艾青一声冷笑,玉掌挥处,也是十四点寒星电射而出,两筒“七星神弩”竟原物奉回, 莫西一声惨呼,十四口毒针全射在他身上。   “冷月仙子”娇娜的身躯一动,转身掠起。对莫西看也未再看一眼,白色的人影一闪, 只留下濒临气绝的莫西躺在地上哀呼。   艾青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顶上巡视了一转,认清自己的房间,窗户仍是开着的,她毫不踌 躇地掠了进去,裴珏仍穿着那件大红女子衣裳,伏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艾青一笑,轻轻问道:“喂!你睡着了吗?”裴珏仍然伏在床上,动也未动一下,艾青 打了个哈欠,真有些乏了,轻轻和衣躺在床角,但却不知怎地,眼睛虽合上了,人也疲倦得 很,但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房里无灯,但窗外有星月之光射进来,是以光线并不十分黑暗,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一 丝寒意,朦胧之间,觉得裴珏似乎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一看,从窗子里照进月光,刚好照 在躺在她旁边的那人的脸上,她竟哎呀一声,惊叫了出来。   那人竟不是裴珏,阴恻恻地冷笑一下。艾青面色如土,双时一起用力,腰一挺,想掠起 来,那人右时支在床上,左手微伸,那么恰到好处地点在艾青腰上,生像是艾青的腰自己送 上来被他点的一样,艾青腰一软,吧地又倒在床上。   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身形一动,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他似的,虚飘飘地从床上掠 了起来,将身上的那件火红缎子女衣脱了,露出里面手工极其精致,质料也异常高贵的短衫 裤来。   他转到床后,望了被他点中穴道,躺在地上的裴珏一眼,嘴角泛起一个狠毒的笑容,将 挂在床后的一件灰色长衫取来穿上,身形显得极为凄苍,走回床前对艾青道:“想不到我来 了吧?”语调中带着三分讥诮和七分怨恨的意味。   “更想不到的,总算让我抓着了你。”他眼中闪动着鹰隼一样的光芒,冷笑着道:“你 还有什么话说?”伸手抓起了艾青,也就像鹰隼攫起小鸡那么样轻易和安祥,脚尖一点,掠 到窗口,忽又冷笑一声,掠到床后,骄指如剑,在裴珏身上疾点了两下,身形一转,从后窗 掠了出去。   他身形是那么轻灵而曼妙,像道轻烟似的,倒躺在床后阴暗角落后的裴珏,心里觉得说 不出来的委屈,对于这一切,他都觉得有些茫然。   方才羡慕地看着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饿,低头看到自己身上仍穿着那件大红女 衫,觉得又羞、又愧,站起来,方想脱掉,他出来才一日,但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却比他一 生中其他日子的总和仿佛还多些,他有些难受,却又很兴奋。   突地,他觉得像是有些声音,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瘦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身 前,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穿着灰色的文士长衫,裴珏看不清他的面貌,壮青胆子问道:“你是谁?”那人冷 冷一笑,问道:“你是谁?”   裴珏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寒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冷冷一笑,身躯稍微移动了 一下,问道:“艾青呢?”   有光从窗外射进来,那人一侧脸,裴珏看到那人的侧影,宽额鹰鼻,线条极其突出,那 人走上一步,紧紧追问道:“艾青呢?”   裴珏下意识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转,裴珏只觉得身形像风一样 卷了过来,自己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语着道:“怪不得我找不着她,原来她找着了汉子。”   低头又看了裴珏一眼,呸了一口,骂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 崽子。”   裴珏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他后面的那句话,他倒有些会意,觉得 一肚子的冤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砰地将裴珏抛在床后,裴珏只觉得四腰发软,软中又带着麻痹,一动也不能动地躺 在地上。此刻那人抓着他,临走的时候,还在他前胸、颚下疾地点了一下。他也会些武功, 对穴道却是一点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点在自己哪一个穴道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然而他却觉得像一年般那么长,他耳朵本是贴在地 上,此刻听到房中有些声音,他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喉中不禁低低发出呻吟的声音。   接着,他觉得眼前又是一花,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赫然来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动, 也无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着,那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一动,朝他腰眼踢了两脚,他觉得周身大痛,却仍然不能 动,那人似乎极为惊异地“咦”了一声,低语道:“原来是他的独门点穴。”搬起裴珏的身 子,在裴珏后心极快地拍了十几掌。   裴珏觉得周身的骨节像是散了一样,猛地吐出一口浓痰,身子虽然有病,但却可以动弹 了,慢慢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人,带着一脸轻蔑之色,站在他面前,颔 下微微蓄着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珏看起来,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 感,又不觉而生。   此刻已经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珏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珏的脸,眉头 一皱,似是非常不屑。   裴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低下头去,他觉得此刻像是特别安静,耳畔竟什么声音也听 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觉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动了几下,他却一点声 音也听不见,心里不禁升起了极大的恐惧,张口想呐喊,哪知却只能发出极低微的“呀、 呀”之声,他着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几十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 来。   那人垂着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没有一丝怜悯,对于世上一切值得怜悯的事,他却施之以 轻蔑,一手抓起了裴珏的头发,端详了几眼,倏然松手,低语道:“这厮的手段,果然狠毒 已到极处。”望了裴珏一眼,又道:“只能怪你没出息。”脚步一错,悄然溜开了数尺,衣 衫一飘,银波磷磷,裴珏眼光随着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还快,霎眼之 间,他已失去了踪迹。   裴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但聋,而且也哑了,那银衫的中年人嘴里讲的话 他虽然听不到,可是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裴珏却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高气做,却处处受着 压制,处处被人欺负,遇到冷月仙子,刚刚有了一些学成武功的希望,哪知又出了这种事, 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自己也变成一个既聋且哑的残废,他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恨不得立 时死去。   这世界,这生命,对他说来,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 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暗。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人,将这问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光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珏呆呆的望着,问着自己:“为什 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   但他瞬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 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为萧素,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 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   蓦地,门外有店伙的叫声:“客官,天亮了,要赶路的该起来了。”   声音虽然宏亮,但裴珏却一丝也听不到,窗外阳光更盛,他的心情,却和窗外的天气相 反:“无亮了,我该走了,但是我走到哪里去呢?”虽然强忍着,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眼 帘。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的。”他咬着牙,环顾这斗室一次,蓦地看到 冷月仙子有个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虑着,该不该去拿走:“别人的东西,我能拿 吗?”他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蓦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该付店钱的。”于是他走过 去,将那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有一整锭元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他连忙拿了一些,将那包袱又 扎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裤,走出房去。   昨夜的剧斗,使得店伙对裴珏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虽然在奇怪昨夜进来了两人,今天 却只出来一个,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却变了男的,但是他却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说 不定这也是江洋大盗,你要多事,人家也许就会给你一刀。”   于是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裴珏给了他一些银子,一挥手,表示说:“多的你拿去 吧!”店伙一看,非但不多,还少了一点,但是也不敢多说,将艾青的马牵了出来,陪着笑 道:“客官多光顾。”心里却在咒着裴珏的祖宗:“住店不给钱,还要铁青着脸充大爷,看 你这样子,八成是个兔二爷。”   但裴珏连他口中讲的话都听不到,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了,接着马缰,心里有些 高兴:“有了马,我就可以到处跑了。”当然,他这一丝高兴比起他的忧郁来,还差得太 远。   牵着马走了两步,这失去视听之觉的孤苦的年轻人,在思忖着自己的去路,突地,两个 披着长衫手里拿着铁球的汉子朝他笔直地走了过来,一个微拱着背,太阳穴上贴着块膏药的 汉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匹马是哪里偷来的?”   裴珏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汉子一扬铁尺,厉声道:“快跟太爷到衙门里 去!”路人听了忖道:“原来是公差抓贼。”却不知这两个是在衙门里吃闲饭的角色,昨夜 赌了通宵牌九,将一个月弄来的银子都输光了,一早跑出来,到处想触人家的霉头,裴珏这 一不说话,他越发得意,喝道:“这人一定是贼,你看他穿得这个样子,手里却牵着这么一 匹好马。”   他伸手就去夺马缰,裴珏吃惊地抓着,心里想说话,口中却说不出来,那公差“吧” 地,打了他一耳光,骂道:“妈拉个巴子,你这个小贼还耍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裴珏又气又怒,跳上去劈面一拳打去,那公差现在精神全来了,口中喝道:“小贼还敢 还手!”左手一领裴珏的眼神,右腿起处,将裴珏踹在地上,赶过去又是两脚。裴珏跟着 “龙形八掌”学了那么久的武功,此刻竟被这公门里最起码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滚,连还手 的力量都没有。   “打小贼”原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那人一面踢,一面喝骂着。另一个眯着眼,颈子缩 在衣服里,鼻涕都快流出来了的瘦子打着哈欠道:“老张,算了,把脏物带回去就算了,这 小贼怪可怜的,就马马虎虎放了他吧!”   贴着太阳膏的“公差”眼珠一转,瞟了那匹马一眼,那足足抵回他们昨夜输的钱还有 多,气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珏啐了一口,牵着马刚想走,那瘦子却又道:“这小贼 身上的那个包袱,说不定还有什么脏物,你拿来看看。”   于是裴珏死命抓着的包袱又被他抢去,那“公差”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拿了去,却将那包 袱扔到地上,竟扬长去了。   裴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放在这倔强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却 因受了这种委屈和侮辱,几乎要爆炸了。   他无言地望着苍天:“为什么这些人要欺负我,难道我生成就是该受人家的欺凌与侮辱 的吗?”他愤恨那两个强抢去了那本属于他的东西,他恨满街的路人眼看着这不平的事,非 但没有一个人管,而且都还用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但愤恨永远是于事无补的,他踉跄地捡起了那“包袱”,希望在里面还能找到一分碎银 来买些烧饼充饥,但是他失望了,那个包袱里面,此刻所剩的,只有两本薄薄的书。书是用 黑桑皮纸做的封面,上面没有写字,而他现在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饿得越 发难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远也不会做,也不愿做。   他在路上踯躅着,一个卖烧饼的胖子看着他,觉得有些可怜,拿了两块饼给他,脸上还 带着笑容,裴珏感激得喉头都便塞住,接着那他有生以来所接受到的最珍贵的赠与,将那胖 子的面容,即时记在心里:“你有三颗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会忘记 你,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那胖子在做着别的生意,拿着破旧的纸包烧饼给人,裴珏嘴里嚼着烧饼,心里却一动, 将包袱里的那两本薄书拿出来,交给那胖子,意思是说:“我吃了你的烧饼,现在还你两本 书,让你包烧饼。”他竟不愿意白得别人一丝好处。   那胖子将那两本书翻了翻,又回给裴珏,摇了摇手,意思是说:“我不要看。”却又拿 了个烧饼给裴珏。   裴珏拿了那两本书,转头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为还要吃烧饼,他感觉到被屈辱了 的悲哀,跑着跑着,眼睛又潮湿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一个天生做骨的人,却偏偏在受到别人委屈的时候,既无法反 抗,也无法辨明再值得悲哀的了。裴珏像一颗未经琢磨,也未曾发出光彩的钻石,混在路旁 的碎石里被人们践踏着,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价值,这颗钻石的命运是永远被人践踏,还有 能发出光彩的一天吗?   这天晚上,客栈门口多了个洗马的小厮,他洗的马比任何人都干净,但拿的钱却比任何 人都少,这还是本未在客栈门口洗马的那一群无赖中的“老大”可怜他,才将一些他们看来 没有什么“油水”的客人让给他。   他,自然就是裴珏,他认为靠劳力吃饭,并不是屈辱,因此他竟也安于这种卑贱的生 活,晚上就在客栈的房檐下一睡,用那两本破书做枕头,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也是唯一没有 别人抢他的东西。   料峭的春寒有时使他半夜惊醒,他就起来打一趟他也知道毫无用处的“大洪拳”,一面 安慰着自己:“夏天就要到了。”   但夏天还没有来的时候,这小镇却来了个卖把式的老头子,带着一匹疲弱的老马和一个 十六八岁的小姑娘。   他们在客栈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打起锣,那小姑娘耍着花刀,裴珏看得眼睛都直了。 觉得她耍得真好,那老头子咳着嗽,叫着江湖的场面话,但使了半天,看的人虽多,给钱的 人却少。   那老头失望了,弯着腰,咳着嗽收拾着场子,那小姑娘叹着气,在旁边帮忙。天黑了, 他们牵着那匹老马来到客栈门口,店小二爱理不理地招呼着,裴珏却去牵那匹老马,比着手 式,意思是要替他们刷一刷,那老者摇了摇头,裴珏却在地上划了“不要钱”三个字,那老 头一笑,就将马交给他。裴珏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那小姑娘的大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   “这是一对多么漂亮的眼晴呀?”但是他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现在甚至连檀文琪 都不敢想,因为一想她,他就会觉得更难受。   晚上,他又枕着那两本破书睡了,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又被春寒惊醒,可是今夜 当他在星空下使着拳的时候,除了满天的星星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望着,那就是那耍把式 的老头子。   那老头从客栈里走出来,拿了块白粉在地上写道:“你学过武?”   裴珏点了点头,那老头想了会,又写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去闯江湖,虽然有时也会 挨饿,但总比你在这里刷马要强得多,少年人也该在江湖上闯闯呀!”   裴珏大喜,连连点着头,那老头子满布皱纹的脸上,也露出喜色,他到底老了,古铜色 的皮肤,现在也渐渐松弛,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他忙,总是件好事,何况他对这小伙子 还颇具好感。   于是第二天,裴珏就由刷马的小厮变成了走江湖的小伙计,他随着老头子在江南的一些 小镇里飘泊着,白天,他打着锣,拿着家伙,有时也使一趟拳,晚上,他拿着那捆兵刃,和 老头子睡在一起,夏天来了,可是他却又觉得热了。   以往他的幻想,此刻已被现实折磨得几乎已没有了影子,但夜深人静,他还没有睡着的 时候,他也会幻想自己学成了惊人的武功,使檀明大吃一惊后,娶了他的女儿。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冷月仙子,想到她映在墙上的那个美丽的影子。   但是白天,当他看到那一双明媚而带着笑意的眼睛的孙锦平,却对裴珏有着亲人般的慈 爱,这对自幼失去了亲人的裴珏来说,已足够使他满足了,何况那双大眼睛望着他时,还带 着甜蜜的笑意呢。   他们离江陵越来越远,这天到了龙潭,天正在下着雨。   下雨对江湖卖艺的人们往来,是一种无法补救的磨难,花刀孙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晚上,裴珏中夜而醒,他梦到檀明拿着一把刀要杀他,擅文琪在旁边拉着她爹爹的手, 所以他醒来时,那极恐怖的感觉仍使他惊栗,他一转脸,看到孙斌也不在床上,于是他就从 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爬起来,挑亮了油灯,穿上鞋子,走出这间茅草搭成的小客栈里的小客 房,出去透透气。   雨已经止了,这么凉快的晚上,裴珏很少在夏天遇到过,他走到小院子里,仍然没有孙 斌的人影,他不禁开始奇怪:“孙老爹这么晚了,会跑到哪里去了?”爬到那矮墙上一望— —墙外那片荒地上的景相,却吓得他差点从墙上翻下来。   原来墙外此刻喝叱连声,刀光飞舞,“花刀孙斌”掌中青钢刀涌起一片光影,竟以名垂 江湖的“五虎断魂刀法”对敌着对手的一枝丧门剑和两管判官笔,刀风虎虎,招沉力猛,显 见得在这柄刀上,至少有着四十年的功力,哪里还是他在耍把式,使的那种刀法,裴珏的眼 睛都看直了。   使丧门剑的是个精瘦汉子,左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使判官笔的短小精悍,招式狠 辣,尽往孙斌身上可以致命的地方招呼。   “花刀孙斌”雪白的胡发在夜风里带着刀光飘舞,那使判官笔的双笔抢出,一点“期 门”,一点“乳泉”,刷地一塌腰,双笔直上挑出,竟点向孙斌的咽头,招式快如闪电!   孙斌冷笑一声,微一错步,刀光一闪,震得那自上斜削而下的丧门剑发出:‘呛然“声 长吟,左腿虚虚踢出,右腿倏然飞起,”鸳鸯双飞腿“,踢得那矮小汉子不得不赶紧撤招后 退。使丧门剑的瘦长汉子冷笑叱道:“十年来姓孙的功夫倒还没有搁下,可是今天我姓程的 不叫你血洒此间,从此江湖上就算没有我们‘淮阳三煞’这块字号。”刷刷两剑,剑光带着 青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利明。   那使判官笔的此刻眼睛都红了,也是边打边喝道:“想你断魂刀在武林中还算叫得起万 儿的人物,杀了人竟想一躲,那可办不到,今天没别的说,赔我二哥的命来吧!”   孙斌一声不响,“五虎断魂刀”使得风雨不透,力敌这名震江湖的绿林巨盗:‘淮阳三 煞“中的小丧门程瑛,和夺命三郎郑昆炎的三件兵刃,却也奈何他不得。伏在矮墙上的裴珏 虽然听不到他们的话,可是他脑中立刻将这件事猜出了九分。”这大概是有人向孙老爹寻 仇,这孙老爹以前一定也是个成名英雄,为了躲避仇家,就借卖艺来隐藏身份,可是今夜, 还是让人家找着了!“他暗叹一声,又忖道:“可惜我大不中用,竟连一点忙也帮不上,人 家怎么来的,怎么动上手的我都不知道,我是个笨蛋,又是个残废。”   他的心更疼了起来,头一抬,忽然看到几点寒星,似电般地向和“孙老爹”动着手的两 个人身上袭去,他知道这是暗器,朝着旁边一看,孙锦平手里也提着刀,暗器就是从她手上 发出的。   小丧门剑一领,夺命三郎掌中判官笔翻飞泼打,将袭来的铁莲子击飞了,口中大怒喝 道:“什么人敢暗算大爷?”   语声方了,孙锦平已像燕子般的掠了过来,手中使的是柳叶刀,刀光一闪,“风虎云 龙”,上削呕咽,下剁双足,走的也是“五虎断魂刀”的路子,但是轻灵巧炔,和她爷爷的 刀沉力猛却又截然不同,小丧门冷笑一声:“小媳妇也出来了!”剑势一转,刷刷两剑,刺 向孙锦平。   裴珏看得冷汗直冒,他想不到孙锦平也有这么好的功夫,对自己的无用,也越发惭愧难 受。   这几人一动手,这龙潭郊外小乡村的狗都吠了起来,小丧门有些心虚,低喝道:“老三 卯上劲,快了结这两个点子。”   夺命三郎闷哼了一声,判官双笔直欺进孙斌怀里去,这种短兵器,讲究的就是“一寸 短,一寸险”,另外还得加上快,夺命三郎能扬名江北绿林,这一对判官笔上,确实有过人 的功夫,就连孙斌那么老辣的刀法,却被迫得后退了两步。   但十数个照面一过,夺命三郎手上的判官双笔就不得不缓下来,孙斌掌中的刀,却一招 快似一招,很快地占了上凤。   那边孙锦平掌中的柳叶刀,却抵敌不住小丧门掌中的三才剑法,一团刀光,渐渐已被裹 在小丧门轻灵巧炔的剑招里。   裴珏自家武功虽不行,但总算还懂得不少,此刻心中着急,忖道:“看样子他们一个时 辰里,还分不出胜负来,若惊动了别人,怎生是好?”他却不知道,此时早已惊动别人了, 只是大家部躲在房里,谁肯出来招惹这种事。   孙斌早年闯荡江湖,见过的大凤大浪,不知道多少,此刻眼角动处,已看出他女儿情况 的不妙,蹬、蹬、蹬倒退三步,刷地,又窜上来,竟施展出“五虎断魂刀”里的“进步连环 夺命三招”来,顿时将夺命三郎的身形,压在自己刀光之下。   夺命三郎判官双笔,蹦、点、架,将孙斌的“进步撩阴”,“连削带砍”,狠辣的两招 避了开去,孙斌冷笑一声,刀光忽地一圈,夺命三郎右手判官笔一架,左手方动,却被孙斌 刷地一腿,踢在手腕上,一只纯钢打造的判官笔脱手飞去。   他惊呼一声,塌腰错步,孙斌却怎会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刀光如雪,专找他左面的空 门,夺命三郎一枝判官笔才架得两招,一声惨呼,左肩上可着了一刀,痛得连右手的判官笔 都丢了。孙斌面寒如水,成心将这江北巨盗废在自己刀下,刷地,又是一刀,夺命三郎痛得 冷汗直冒,仍未忘了逃命,扑地,躺了下去,“懒驴打滚”,招式虽无赖,但却总算躲开了 此招。   那边小丧门一声厉呼,喝道:“姓孙的,光棍不打躺下的,好朋友未免太狠了吧!”抽 身想赶过去,但孙锦平的刀却不要命的缠着他,他心越急,掌中的剑招也就越乱,猛听得又 是一声惨呼,他知道夺命三郎八成儿是完了。   念头尚未转完,孙斌已掠了过来,刀光一领,直剁小丧门的上三路,口中却喝道:“平 儿退下去,用暗青子喂他。”   小丧门长剑越发不济,瞬眼之间,肩头、腰下,又中了两颗铁莲子,掌中剑一招“啸雨 转风”刚使到一半,就痛得连剑招都使不完,眼前刀光一花,左腿上又着了一刀。   这种流血的场面,裴珏是第一次见到,他兴奋得全身发抖,恨不得那运刀如风,身形如 豹不是孙老爹,而是自己才对心思。   孙斌自己知道劈在小丧门身上的一刀,已用了八成劲,已足够叫他去见阎王了,用鞋底 抹了抹刀口上的血,低低说道:“把地上的铁莲子拾起来,乘着天没亮,赶紧离开这里。”   孙锦平嗯了一声,晃起火折子,在地上拾回铁莲子——那唯一可能露了他们身份的东 西。   裴珏高兴得从矮墙上跳了下来,孙斌望着他一笑,丝毫没有因为他窥破秘密而有不满, 这当然是因为已将他没有看做外人的缘故。   三人回到房里,孙斌就开始检点行装,裴珏知道是要走了,在旁边捆着兵器,方才的 事,孙斌一字不提,裴珏虽然心里好奇,却也不问,有时不过偷偷去窥望孙锦平的眼色。   他们的行李,当然不会太麻烦,片刻之间,就收拾好了,每当收拾行李的时候,裴珏就 会非常兴奋,因为他们又要出发到另一个新的环境,这种天涯飘泊的生活,是每个年轻人都 乐于尝试的。   他此刻也不例外地有着这兴奋的心情,甚而比往常更要兴奋些,因为他又经历了一件他 以前所未曾经历过的事。   孙锦平低着头在收拾东西,忽地看到裴珏的两本书,她毫未在意地抛在裴珏身前,裴珏 也毫未在意地将它插在兵器担下。   他们连夜速行,天亮的时候,就赶到一座小山的山脚。   那是京镇山地里一个比丘陵略为大些的小山,但满山青绿,分外觉得玲球可爱,因为这 是镇江与江陵两府之间的通道,四季行人颇多,因此在山脚下,依山架搭着茶亭和面馆,又 因为有好几家在一起,因此就有了竞争,每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倒像是这时突然多了一个 小镇的样子。   虽是凌晨,但这些做行旅生意的客家,都已开张了,孙斌看了累得咻咻喘气的裴珏一 眼,也走进一家小面馆去打个尖。   这小铺子四面都是栏杆,饭碗粗细的毛竹编的,桌椅也是竹制,看上去既清爽,又干 净,裴珏坐在椅上喘气,暗暗感激有这极好去处。   堂倌送上些吃食,也无非是热汤面、包子一类的东西,裴珏和孙锦平却吃得津津有味, 孙斌则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   这时茶棚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就别无其他的客人,蓦地,道上尘土大起,奔来两匹健 马,倏然在这间茶棚前停住了,刷地下了马,望里嚷道:“喂!店家,快来儿碗面,爷们吃 了上路。”   说话的这人细高挑身材,满脸上却带着病容,两只眼睛陷下去老深,眉骨高高耸起,再 加上两边鼓起好高的太阳穴,不问可知,是具内功的练家子。另一人却正好相反,一身胖肉 随着他走进来的脚步不住颤动着,但腰畔的大皮囊,却又告诉别人这是位使暗器的行家,当 然也是武林中人了。   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一走进来就用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孙斌他们,孙斌赶紧低下头去吃 面,仿佛甚为不愿意招惹他们。   裴珏转过了头去望人家,觉得人家的眼睛里仿佛有电光似的,也赶紧转过头,不敢再去 打量人家,慌张之下,手肘一碰,却把靠在桌子旁边的那捆兵器碰倒了,发出哗然一声巨 响。   方才他捆兵器的时候,心有些慌,意有些乱,根本没有捆好,此刻被他一撞,红缨枪, 折铁刀,齐眉棍,散得一地。   而那两本用黑桑皮纸做封面的破书,也落在这些兵器中。   那两个刚刚走进来的汉子,目光一落到这两本书上,脸色好像都骤然变了一下,两人互 视了一眼,又望了坐在那里低头吃面的孙老爹和已站起来准备帮助裴珏拾兵器的孙锦平一 眼,目光最后落在那蹲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地拾着兵刃的裴珏身上。   裴珏当然不知道人家的两双电目正利箭似的瞪在自己身上,正自愧恼着自己的莽撞,哪 知眼前一花,突然看到了一个人也蹲了下来,竟帮着自己将散落在最远的一杆花枪拾了过 来。   他感激地一笑,一拾头,看到这帮着自己拾兵刃的人竟然就是方才走进来,那个眼睛里 仿佛有电光闪动的胖子。   他又望到这胖子也是一脸笑容,那么臃肿的身材,蹲在地上就像是个球似的,这时候, 这胖子正准备去拾那两本黑桑皮面的书——但是这两本书距离裴珏较近,裴珏一伸手,就将 那两本书先拾到手里了,并且对那帮自己忙的胖子微笑了一下,心下颇有些好感,因为这世 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并不大多。   哪知道那胖子脸上的肥肉却不知怎地抽动了一下,张口说了一句活,说的是什么,裴珏 根本听不到,但是孙锦平却听到了。   那胖子说的是:“小哥,你这两本书可不可以借给我看看?”但裴珏仍瞪着大眼睛,含 笑望着他,他正有些莫测高深的感觉。   哪知那坐在桌上的小姑娘却说道:“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巴,你和 他说话他也听不见。”   这胖子“哦”了一一声,像是颇为惊异地站了起来,眼珠转了两转,突然脸上掠起一个 诡异的笑容,指着那两本书向孙锦平道:“姑娘,这两本书卖不卖的?”   孙锦平一皱眉,微嗔道,“不卖,不卖,我们是卖把式的,可不是卖书的,你看书,卖 书的铺子多得很——”那胖子哈哈一笑,眉梢眼角泛起一种生像是捡着宝贝的神色,眼角俏 悄一瞟那始终沉着脸站在旁边的瘦长汉子一眼,又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卖书,但是我 看着这两本书的面子很好看,就想买下来,化个十两、八两银子,我都不在乎。”   这一下孙锦平可吃了惊,须知“十两、八两”银子,在当时可是一笔颇为惊人的数目, 孙锦平他们劳苦奔波几个月,也可能没有这种收入,她自然会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化这么多银 子来买这两本非但不起眼,而且简直已经破烂了的书。   她吃惊而怀疑地打量了这胖子几眼,坐在那里吃面的“孙老爹”更是满脸异容,因为他 昔年也是武林中颇有些“万儿”的人物,闯荡江湖已有多年,因之他一眼便猜出这一胖一瘦 两人是谁了。   原来这胖子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多臂人熊邱怀仁,而那个黄面的瘦长汉子,却竟是名 满武林的独行巨盗、金面韦陀叶之辉。   是以“孙老爹”所惊异的,并不是他女儿所惊异的,而是这两个在江湖中久著凶名的人 物,怎会客客气气地向个女孩子买两本书?   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本书的价值——在一个刷马的残废孩子身上的书,有 谁会去注意到它的价值。   他们也不知道:这两本书竟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曾在江湖中惹出无数风波,又使得千 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为之反目,冷月仙子也因之吃尽苦头,还险些丧生于此的武林秘笈。   这两本书,竟是百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异人,大名至今传诵不息的海天孤燕所遗留的秘 笈,海天孤燕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就全记载在这上面。   那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颇具眼力,他们一眼看到在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孩子这里,竟有着 和传说中的“海天秘笈”极相似的书,惊异之下,自然也难免奇怪,却自然也有些怀疑。   因之多臂人熊就故意蹲下来帮忙,想看看这两本书是否就是他们所料中的,他虽然没有 拿着这两本书,但是裴珏拿书的时候,书页散开了一下,已被这老江湖一眼瞥见里面果然像 是有着些练功的图形。   但是他并不敢立时伸手去抢,试想这么一本书,怎会在一个武功平常的人身上——就是 武功平常的人,得了这两本书后,武功也不会再平常了呀!这本是极合理的料想。   因之这身形似肥猪,狡猾却如狐狸的老江湖,就用言语试探着,孙锦平这么一答话,他 脸上的假笑就变做真笑了。   他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足有十两重,拿在手中一晃,一面又带着诡笑说 道:“我最喜欢收藏封面好看的书了,你卖给我,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一面说着,他还一面向裴珏打着手式,他和孙锦平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多臂人熊脸上的笑容愈见开朗,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秘笈,眼看就要落到他的手 上,那么不要三年,邱怀仁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将要来得更其响亮,他的肥脸上,绽开了花 朵。   裴珏还蹲在地上,孙锦平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征求她爹爹的意见,是不是该将这两本 “破书”卖给这个“疯子”。   “孙老爹”则于暗中思忖着,该如何应付这局面,他到底也是久闯江湖,此刻已猜出这 个“刷马残废孩子”身上的这两本书必不寻常,只是他为避强仇,隐迹多年,武林中的事他 也久已隔膜,是以此刻他还未想出这两本书,就是“海天秘笈”来!   可是,他虽已知道这两本书必非寻常,他当然也不愿意被这多臂人熊以十两银子买去, 但是他却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拒绝。   因为这两人在江湖中都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反目便能杀人,“孙老爹”自忖武功,无论 如何也不会是这两人的敌手。   他心里正动着念头,多臂人熊的眼睛却盯在孙锦平脸上,他自也早有打算,这女孩一点 头,他自然不会在乎十两银子,这女孩一摇头,那他就要不客气地以暴力来抢了。   哪知那始终未发一言的金面韦陀叶之辉此刻突地冷冷道:“小姑娘,你这本书卖给我, 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孙锦平又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在这两个“疯子”脸上一扫。   那多臂人熊此刻面上的神色,已是难看已极,强笑着侧目道:“叶老哥,你这又是何 必,你买和我买,还不是一样吗?”   金面韦陀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一笑,做然说道:“你买得难道我就买不得 吗?”   多臂人熊面色惨变,连声道:“好,好……”突地一转头,咬牙向孙锦平说道:“小姑 娘,我出二百两银子。”一面又伸手,掏出一叠银票来,抽了一张,在孙锦平的脸上一扬, 接着又说道:“这张票子是‘源裕’的,普天之下,任什么地方都能兑现。”   这两个武林中的凶人,平日间相处,颇为臭味相投,还曾经联手上过线,开过扒,一搭 一当,很做了几件恶事。   但此刻这两个互夸“义气无先”的角色,书还没有得到,却已闹起内哄来,而这么一 来,两人互有顾忌,谁也不敢伸手强抢了。   但是孙锦平可越来越糊涂了,那端着一只盘子站在旁边的店伙,正是目定口呆,恨不得 自己也有这么本书,一两银子就卖了。   他忍不住插口道:“二百两银子,‘源裕”的银票!……姑娘,你就卖了吧。“他又侧 过头,朝孙斌不胜羡慕地道:“老爹,二百两银子呀——”金面韦陀恨恨地朝他一瞪眼睛, 吓得他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孙老爹”干咳了一声,站了起来,缓缓说道:“这两本书 是这个孩子的,我们也做不得主,其实两位又何必花这多银子,来买——”多臂人熊突然朗 声大笑了起来,指着“孙老爹”连连笑道:“呀,呀,我邱怀仁眼睛越来越差了,直到现在 才认出你来,你不是五虎断魂刀孙斌吗?想不到,想不到———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道: “既然是你,那这件事可好办了,我邱怀仁跟你可是老朋友了,素来没有什么难过,昔年 ‘三煞五霸’都要找你的麻烦,我还替你说过话,今天——哈,你总得卖我个面子吧。”   “孙老爹”这时不禁面色惨变,他知二人家已认出自己来,自己再想不认帐也不行了, 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金面韦陀身形一动,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冷冷道:“作买卖可不准讲交情,孙朋友, 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脾气,现在找出五百两银子买你这两本书,‘三煞五霸’跟你结仇的梁 子,我叶之辉也全替你包揽过来,你说,你卖给谁吧?”   多臂人熊一拧身,右手已伸进他身畔的皮囊里,也自冷笑道:“姓叶的,我邱某人跟你 总算还有三分交情,你要真这么不讲义气,别人怕你的金刚掌,我邱某人可不含糊你的。”   金面韦陀深沉的双目一凛,刀也似地瞪住邱怀仁,冷冷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你就 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怎么办你就看着办吧。”又一侧睨孙斌一眼,横着眼睛说道:“你卖还 是不卖,你要卖给谁?你可得快说,要不然你银子拿不到,命却送掉了,哼!那你就不像是 光棍了!”   语声方落,蓦地——竟又响起一阵冷笑的声音,一个生冷已极的声音说道:“两个全不 卖,你们两个飞快给我滚吧!”   众人部骤然一惊,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更是面目大变,刷地,两人同时一拧腰,一左一 右,向外跃开好几尺去。   两人这才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文士,穿着一领银灰色的长衫,却带着一股轻蔑的笑 容,站在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后面。   这茶棚外面是一条官道,茶棚外面都是空荡荡的,一眼望出去,可以望着老远,但是这 银衫文士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竟没有一人知道,而这些还都是颇具武功的练家子。   但是,最吃惊的还是裴珏,他一直捧着那两本书蹲在地上,这些人说的话,他一字也没 有听到,但是他却猜出这些人说话的内容都是为着自己手里的这两本他一直没有注意的书。   但是,此刻他心念转动下,不禁暗忖道:“这两本书本来是在那‘冷大叔’的包袱里 的,‘冷大叔’的武功,高深无比,现在这两个汉子,也那么注意这两本书,难道这两本书 上面,有着什么秘密?唉!我以前为什么不看看呢?”   须知裴珏本是聪明绝顶的人,以前他一直心神交瘁,为生活而挣扎,是以没有想到这上 面来,此刻心念动处,却已猜着几分。   但是他心里正在为这件事砰砰跳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双穿着粉底步履的脚,出现在 他眼前,而这双脚竟是这么熟悉。   于是一一--   那小镇客栈,自己被点中穴道后,蜷伏在床角的那一幕,便又电也似的闪过他的心头。   他禁不住悄悄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一袭银灰色的长衫,和那张颔下微微带着些短髭, 既清俊,又高傲,又满含轻蔑的脸。   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这人就是那曾经替自己解开过穴道的人,目光一转,他 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的脸上,也是满露惊惶的颜色,他心中不禁又转了转,为自己打 着主意。   孙斌父女、金面韦陀、多臂人熊,几双眼睛都带着惊惶望着这银衫文士,但他却丝毫也 没有为之动容,目光冷然望着天上。   这人的突然出现,使每个人都惊异于他轻功的神奇,但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都也是“万 儿”铮锵作响的人物,却不是就此可以吓跑的,尤其是这两本武林秘笈,还像是一块肥肉, 在他们嘴前面摇来摇去的时候,就是刀架的脖子上,他们也会为他拼一拼的。   多臂人熊强笑了一声,道:“朋友是何方高人——”哪知这银衫文士似乎根本不愿意多 废话,冷叱一声,截住他话道:“你们滚不滚?”   金面韦陀面寒如水,双眉微挑,也厉叱道:“朋友,你卖的那门子狂,你凭什么敢在我 金面韦陀面前说这种狂话-----”那多臂人熊一听金面韦陀如此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 道:“他们卖东西,我们买东西,你管得着吗?”   那银衫文士突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越而高亢——多臂人熊心中一骇,他识货得很,冲 人家这笑声看来,就知道这人内功之深,已是不可思议,绝对在自己之上。   这时他双眉暗皱,目光中突然露出杀机来,突地双手齐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肥胖 的身躯快如流星,掠向蹲在地上的裴珏。   那银衫文士笑声未住,对这以暗器的歹毒闻名天下的多臂人熊发来的十几点寒星,似乎 连眼角都没有瞟一下。   孙斌父女却不禁惊得唤出声来,金面韦陀目光闪动处,却掠向那准备先将“海天秘笈” 抢到手里的多臂人熊。“裴珏大惊之下,抱着两本书往地下一滚,他武功虽不高、但身手到 底比常人敏捷得多,刚刚滚到桌下。那边”砰然“一声,接着”多臂人熊“闷哼了一声,原 来他和金面韦陀已对了一掌,他却不是这以掌力见长的金面韦陀的敌手,两掌相交之下,他 禁不住被震得向后连退出好远,喉头一甜,胸中一热,他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这多臂人熊 蓦地发出暗器,金面韦陀冷叱挥掌,孙斌惊骇之下,肾到他两人对掌之后,两条人影便倏然 分出。他这时才想起多臂人熊发出的暗器,才赶紧去看那银衫的青年文士,只见他竟仍是做 然卓立在原地,一付潇洒的样子,多臂人熊蓄力而发的十几件暗器,竟无影无踪,不知到哪 里去了。这种手法,简直骇人听闻,多臂人熊百忙之中愉眼一瞥,也看到这种情形了,他这 种老江湖立刻就发觉出自己的情形不妙。这银衫文士的武功,竟是不可思议,再加上已经和 自己反脸成仇的金面韦陀,更何况自己此刻已受了极重的震伤。多臂人熊闪电之间,已推断 出自己此刻唯一可走的路,便是趁早溜之大吉,留在这里,书是得不到,命还得赔上。他在 江湖中翻滚这么多年,结了这么多仇家,还能不死,由此可知他临事的判断,自有过人之 处,正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心念一动之下,他再不迟疑,猛一拧步,双足一顿,刷地斜窜出 去,朝这茶棚后面的荒野掠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久闯江湖的巨盗,竟然在身形展动时,还 反手一挥,电也似地打出十数点寒星来,分袭各人,这份老到、狠辣、奸狡,的确不愧是在 武林中久著凶名的人物。自从他发暗器,夺秘笈,和金面韦陀对掌,受伤一直到此刻,笔下 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却仅是在人们霎眼之中完成的,远远站在旁边的那面如死灰的店伙, 甚至根本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来。但是那做然卓立的银衫文士,冷笑声中,身形倏然而 动,就像一条银龙似的,在空中微一盘旋——多臂人熊临危逃命,情急之下,分向发出借以 保身的十几道暗器,竟在他这微一盘旋之下,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这武功深不可测的 银衫文士,长袖挥动处,倏然又是一声轻啸,转折空中的身躯,竟突叉凭空拔起数尺,然后 当头朝金面韦陀击下。这时素来狂傲的金面韦陀,也被这银衫文士的惊人身法,骇得面如土 色,正待也学多臂人熊一样,趁早溜之大吉。哪知但闻一声轻啸,那条银色的人影,已带着 一种自己从没经历过的强劲掌风,当时朝自己压了下来——漫天掌风之中,他根本无法分辨 出人家向自己出招的部位,而且自己被这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掌风一压,竟好像气都透 不过来。这素称”硬手“的凶人,此刻非但不能还手,竞连躲都没有办法躲,只觉眼前一 黑,当胸已着了一掌。目瞪口呆的孙斌父女,只觉得漫天银衫飞舞间,一声轻啸,一声惨 呼,那条银龙般的人影,已向多臂人熊逃走的方向电射而去。再一看,那方才架做不可一世 的金面韦陀,此刻已倒在地上,不用细看,孙斌就已知道这横行一时的独行巨盗此刻已经丧 命。这银衫文士的身手,若非亲目所见,简直就今人难以置信。五虎断魂刀孙斌,昔年本是 个颇为干练的镖客,武功虽不怎的出色,但眼皮之杂,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 算开了眼界,知道芸芸武林之中,真地有着这种异人。他长叹一生,愕了半晌,脑海之中乱 纷纷的,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孙锦平自也花容失色,浑身战栗,那店伙更几乎不相信自己 的眼睛,连叫都叫不出声来。这其中到底孙斌是老江湖,此情此景,地上倒着一具死尸,这 家茶棚还是在官道上,此刻天已大亮,行人马上就要来得多了。这时,他也想起裴珏和那两 本已使两个武林巨盗丧命的书来。于是他向他女儿低叱一声:“平儿,收拾东西,快走。” 而这时裴珏已从桌下钻了出来,手里的那两本书,已经翻了开来。   而他面上此刻竟然满露喜色,孙斌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就知道这孩了必已发现了此书的 秘密。   原来裴珏既聋且哑,一钻到桌下后,竟任事不管,先将这两本书翻了一本,他骇然发 现,这两本书上所写的何然全是武功修为的方法。   孙斌双眉紧皱,知道此时自己非走不可,但是往何处去呢?   他心中又极快地转了两转,知道那银衫文士将这两个巨盗击毙的目的,无异也在这两本 秘笈身上,以他这种身手,片刻间便可以将多臂人熊击毙,而那时他势必会返回来取这两本 异书。   他一伸手,从裴珏手上接过这两本书来,“海天秘笈”四字,便赫然映入他眼中,他心 中猛地一一阵巨跳,竟禁不住贪心大起。   五虎断魂刀昔年走镖时,曾将江南帮匪“三煞五霸”中的二煞伤在手下,从此他就为这 份仇恨而匿起来,东逃西躲,就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天光的耗子,在黑暗中逃窜着。   而此刻,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可以使这些完全改观过来,只要他得着这书上所记载 的,他就可以永远不再畏惧任何人。   他嘴角绽开一丝笑容,心下再不迟疑,一面喝道:“平儿,快走!”一面拉着裴珏,奔 出这茶棚,跳上方才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骑来的两匹健马,先在他女儿所骑的马腹上,刷地 打了一鞭,然后自己一夹马腹,两匹马便绝尘而去。   这一未,可大大出了裴珏的意料之外,他被这五虎断魂刀孙斌半挟半抱地横戈在马前, 望着这“孙老爹”已将那两本现在他已知道价值的奇书,用另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怀里。   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却问不出来,他暗暗怒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却要让人家来 摆布,自己甚至连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纵然已经习惯了被屈辱,但此刻心胸仍不禁悲沧哽堵。   此刻天虽大亮,但官道上仍少行人,这两匹马放辔急奔,马蹄后扬起的沙尘,有如一条 灰龙。   孙锦平本甚善骑,方才所骑之马被其父劈了一掌,此刻这匹马仍负痛急窜,她根本无法 控制,虽仍不时扭头回望,但马行太急,虽尽力扭,却也看不出什么来,险些自己也因之坠 马。   这两匹马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虽经长程奔来,但一点也显不出疲劳,健蹄翻飞,马行 如龙,片刻之间,已奔出老远。   五虎断魂刀孙斌也不时扭头回望,看到背后根本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喜,两条腿到底跑 不过四条腿的。用左手抚了抚怀中的两本“海天秘笈”,看了看右手所掖持着的裴珏,贪念 一生,良心便泯。   何况他起初收留裴珏,虽也有些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自己已需要这么一个只做事不拿 钱的帮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   此刻他念头数转,嘴角微微狞笑一下,望了奔在前面的孙锦平一眼,倏地将右手往外一 推——孙锦平本多多少少猜着一些她爹爹的用意,但是她却绝未想到自己的爹爹连一个孤苦 伶仃的残废少年都容不得。   蹄声纷沓之中,她只听到后面似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头去看,但是自己所乘的马后,却又被劈了一掌,这匹马旧痛未愈,新伤又 起,仰首一声长嘶,奋蹄前奔,其急如火。   但是孙锦平却已看到她爹爹的马上已没有裴珏的影子了。   那么,她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只是,这匹马却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肯为这可怜,无助,芳心已寸断的少女停留一 刻,甚至比先前奔驰得更快了。   这条笔直的官道在前面略有曲折,这两匹马也挫眼失去了踪迹。   太阳,也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但却有着一定的规律升上来,照上了树梢,照上了官 道。   方才他被孙斌从急驰着的马上甩下来,“砰”地,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又翻了两个 筋斗,落在道旁的丛生草石里,才停下来,而这历尽惨劫的孤星,自也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张目但觉阳光刺目,下意识他想伸手揉着眼睛,但四脚却 像已被摔散了似的,一动弹就发痛。   他只得勉强扭头,避开由上面照到他脸上的阳光,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 饨,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都不愿想。   自从他有知识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他所遭受的,似乎却只有不幸,但是他却并不怨 天恨地,更不怨恨别人,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却做不到,于是他又怨恨自己的 愚蠢,对于别人所施于他的屈辱和不平,他却只是默默地去承受着,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 看得起。   报复,仇恨,这些字在他来说都是那么生疏,他只要别人不来损害自己,便已心满意 足,对于他自己,却绝不想去损害别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磨折,这么多次凄惨的遭遇,他渐渐已知道了些人心险恶,但是 他仍然热爱着世人,也希望别人能热爱自己。   对那“孙老爹”,裴珏当然已知道他将自己推在路旁,是为了那两本书——他并不是笨 人,了解得也许比别人都多。   但是他却不愿意去记住这些,他只愿意记住人家对他好的地方,只愿意记住“孙老爹” 曾经收留过他,带他经历过一段他从未经历的生活,使他享受了一段有亲情的生活——那一 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甚至还感激人家不将自己杀死,而仅是将自己推落而已,因为人家假如要想杀他,那 也是一样地非常容易。   此刻他静静地倒卧在草地上,有马蹄的声音从官道上奔过,从地底传过来,但是他却一 点也听不到。   同时他觉得非常宁静,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属世人,世人更不属他,天地虽大,但却仿 佛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无人理会。   这是一种多么寂寞的感觉,他不禁暗暗感激上苍,还赐给他一双眼睛,让他能看到大 地,因为,直到此刻,他仍然热爱着生命——对于一个勇敢的人说来,生命是永远可爱的。   草石间有一条蚯蚓,从地下钻出来,蠕动着身躯,有一只蚂蚁爬到他的身上,竟在他身 上停留了下来。   裴珏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他知道只要这条蚯蚓翻个身,那只蚂蚁便得立刻被他甩落,甚 至被他压在下面,裴珏不禁问自己。   “这条蚯蚓是不愿翻身,抑或是不能翻身,还是已经麻木到不知道这只蚂蚁的存在。”   可是在他这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那条蚯蚓又钻回地下去,那只蚂蚁却还停留在 地面上,但是,突然——就像一阵风来时那样突然,一只脚突然压到那只蚂蚁的身上——那 是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随着那银灰长衫的下摆赫然又进入裴珏的眼帘,裴珏不用看,就 知道这双脚是属于什么人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 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一拉,使得本已因 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   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份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 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 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而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虽然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 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箭的目光, 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于像是突然轻了很 多,那银衫人一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 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无所 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 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狠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 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冷大叔”立刻便能将 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黯和生活的困苦——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 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 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 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衙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 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 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 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 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 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冰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   “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 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   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 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多好的天气——”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 了开去,飞到远远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时的日子本该多么可爱,然 而裴珏……   远处蓦地想了嘹亮的呼喊声!   “龙飞,威扬一--龙飞——”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 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 湖上首屈一指,无可比敌的“龙飞镖局”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的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辚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 上的骑士一带经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 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 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中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 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的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 者架梁生事,决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两位请将跨下的 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决定将这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   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愣。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 局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 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 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 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 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 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裴珏垂着头,根本听 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时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 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 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 躯便同时弹开三尺。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朋友,我讲的 话,你听到没有?“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 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 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 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 把裴老弟送回去吧!”   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水,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 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 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起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   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 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   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 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 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 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 又笑道:“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着不多,盏盏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词色之 中,自也已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这是给我的吗?”   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 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柳兄,昨天夜里 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吧。”   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 了个人似的,心时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 “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   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面道:“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 拜领了。”   话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 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以闻所未 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 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 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机伶伶打了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 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 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 车!”   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 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 锭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竞把那只断 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 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徙银子从这银杉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 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了,就像 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 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 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 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 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上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 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地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 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于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马。   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 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 “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 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 他置之于死地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 东西见赐呢?”   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 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 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从命。”   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 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 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 友,可要留意些。”   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 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平山外的集贤山 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也都是 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 手书生说出的话,就从未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 此刻怎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 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地已落在马上, 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 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 下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 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寸透出一口气, 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未没有骑过马,此 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 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 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 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他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却 的确是大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 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 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半,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 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从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 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 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 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 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 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跨下的马横在裴珏所 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闪,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 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杉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 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 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 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 到他身上,流入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第三章>> 古龙《孤星传》 第三章   这一瞬间,大地都仿佛一起变了颜色,那两本书的黑桑皮纸封面上,也似乎都沾满了斑 斑的血迹,那些都是曾经爱过裴珏,也曾经为裴珏爱过的人血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似已不 再爱裴珏,而裴珏却是始终爱着他们的。   其实他所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的情感变得冷酷一些,但不知是他比 别人都聪明些抑或是都笨些,这些挫折,非但未能消磨去他生命的勇气,也未能冷却他热 情,生命虽然坎坷,人们虽然冷酷,他却是仍然热爱着他们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必须非常努力地支持着自己,才不致从马上跌下来。   有风吹过,吹得他对面的千手书生身上的银灰色衣袂飘飘扬起,也吹得千手书生托在掌 心的那两本书的册页飘飘扬起。   裴珏的目光从这两本已为他带来许多灾祸的书,呆滞地移到那在他眼中似乎高不可攀的 银衫人身上,却见千手书生严峻的面孔,此刻竟像是泛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温暖”,是裴珏多么急切地渴望着的东西呀,于是他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这冷酷的 银衫人,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得冷酷的人目光中原来也是有着人类的情感的。只是,他 却无法了解这种情感究竟是在表示着什么意义而已。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听得见,说得出,因为此刻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立刻便能得到 解答,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两本书,但是,他却无法比出一个能代表他心中意念的手式 来。三他方自整顿着自己紊乱的思绪,哪知一阵无比强劲的劲风,蓦地自道旁右侧的树木中 穿出,“呼”地一声,竟将千手书生托在掌心的那两本书,远远吹到地上,坐在马上的裴 珏,身形摇了两摇,便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噗”地,竟从马鞍上跌了下来。   就在裴珏身形落地的那一刹那,道旁左侧的林木中,倏然掠出一条人影,电也似地窜到 马前,伸手一抄,将刚刚落在地上的书抄在手上,身形一弓,倏然自马腹下穿过,掠入右侧 林木里。   值得遗憾的是:人们永远无法将在电闪而过的那一刹那里同时发生的事,用同样的速度 描述出来,此刻这强风出林,书册落地,裴珏坠马,人影掠来,便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 的。   裴珏眼前人影方自一花,那千手书生面容也为之骤变,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掠起,凌空 一个翻身,便也箭也似地掠入林中。   裴珏的目光虽快,却竟也跟不及此刻的变化,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四扫,只 见林木依然,枝叶微簸,人影却渺,林木掩映中的楼阁,也仍然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这变 化虽然来得突然而巨大,然而大地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微微抚摸一下身上被跌痛的地方,心中茫然一片,对于世间的一切变放,他既不知从 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而去,这些变故纵然都深切地影响了他,甚至严重的损害了他,但他除 了默默地忍受之外,就似乎再无别的办法可想。   重重的疑团,在他心胸中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块,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将这石块 取出来,远远抛到一边去。   他记得在他年纪极幼的时候,他爹爹曾经对他说过,聪明的人永远不要眷恋过去,期望 将来,而轻轻放过现在。   此刻他虽不眷恋过去,因为他一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事。   而将来的事却也是茫然一片,但“现在”,现在他不也是空空荡荡的吗?世间可有什么 事是他能够改变的,是他能够创造的呢?   于是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茫然爬上了马,他确信自己,只要有一个目标是他能够追寻 的,他就会毕生尽全力去追寻它。纵然吃尽了千辛万苦,受尽种种折磨,他都不会皱一皱眉 头。   “父仇”,在他心中虽然仍很深刻,但却已是非常遥远的了,因为,他知道他的杀父仇 人,已死在中州一剑的掌下,但是那份久被人们屈辱和轻贱的感觉,却在他心中变成了无比 沉重的负担,他对自己的期望,檀文琪的娇笑,孙锦平的眼波,使得他这份负担更沉重了 些。   然而这一切事都似乎都不是他此刻能够企及的,那么,他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些呢?   除了对生命的信念之外,这孤苦的少年就再无其他的东西了。   策马出林,茫然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沿着大道走了一会儿,他 又回到方才那三岔路口,望着分歧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他暗中一咬牙,想笔直地向前走。   但他坐下的马,却似不听他的使唤,马首一偏,竟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珏只觉心胸之 中,怒火上冲,猛地一拉缰绳,想将马拉到一条他自己想走的路上。   哪知那匹健马昂首一声长嘶,却将裴珏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放蹄奔去,裴珏翻身爬了起 来,拾起一块石头,手臂“呼”地一抡,掷向那匹马,但歪马却早已走得远了,干燥仅能到 马后扬起得沙尘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他对命运的反抗,第一次得到胜 利,虽然他的对手仅是一匹马而已。   骄阳隐没在西方的群山之后,大地由黄昏转入黑夜。   苍苍暮霭之中,裴珏蹭蹭独行,饥饿、疲劳,使得他两条腿弯得有如千钧般沉重,但 是,他却并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骑在那匹马上,这正如他从不后悔自己从那可获丰衣足食的 飞龙镖局逃出一样。   城廓的影子近了,裴珏的脚步也快了,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上面依稀写着“镇江” 两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人城去。   夜市将收,他虽然昂首而行,其实眼前已经饿得发黑,耳畔忽然“当”地一声轻响,走 在他前面的汉子,落下一个像是显为沉重的钱袋来,他赶前两步,将钱包拾在手上,追上 去,还给了那大意的行人,哪知那人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劈手将钱袋夺了过去,嘴皮动了 两动。   掉首不顾而去。   裴珏怔了怔,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但是他心胸之间,却仍然因有此事有了 些许愉快,因为他已帮助了别人,已享受到助人的愉快,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并不放在他 的心上。   他似乎从未想到,假如他将那钱袋放进自己怀里,那么他至少不必再因饥饿而痛苦了 呀。   经过几条街,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蜷伏了起来,渐渐,他知道他的疲劳还在饥饿之 上,因为他很快就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嚣哗的市声,他虽无法听到,但拥挤的人群,他却可看 见,原来他昨夜存身之地,竟是一个市集,此刻早市已升,摊贩柿比,有的贩卖菜蔬,有的 贩卖布帛,有的用竹枝在地上围了圈子,贩卖鸡鸭牛羊。   裴珏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回下的人群,突然看到对面一块空地上,正坐着一个和自己年 纪仿佛,衣衫也一样楼褴的少年。正小心地从身侧一个极大的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砖头,谨 慎地放到地上,搭成一个小灶,这些砖头已被烟火熏得发黑,然而那少年却极为小心地搬弄 着它,像是生怕碰坏一些似的。   裴珏心里奇怪,眼睁睁地望着这少年,却见这少年抬起头来,也望了一眼,并且微笑一 下,两人目光相遇,裴珏只觉这少年衣衫褴楼,但一双眼睛,却炯然发着亮光,使得他看起 来没有一丝猥琐的样子。   裴珏翻身坐起来,更加留意地望着他,却见他又从布袋里面,取出一些干柴枯枝,在那 砖头搭成的小灶里面生起火来。   过了一会,火生着了,他取出一口极大的铁锅,架在灶上,又拿了个小水桶,跑去弄了 一桶水,倒在铁锅里。   这时不但裴珏好奇地望着他,一些提着菜篮的老妪、妇人,甚至一些爱管闲事的汉子, 也在他身旁停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弄着什么把戏,他却像是视若无睹,轻轻地叹了 口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小包来。   裴珏不禁也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只见这少年极为小心而谨慎地打开那蓝布小包,里 面包的竟是一只铜制的手镯。   人们不禁开始低语起来,猜测着这少年究竟在于什么,裴珏更是心里奇怪,几乎将自己 的饥饿都忘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只铜镯上。   只见这少年用两根手指捏起铜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缓缓放在锅里,水面 起了个漩涡,铜镯瞬即沉到锅底,那少年眼望在锅里,根本望也不望围在他身前的人群一 眼。   一个肥硕健壮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喂”了一声,问道:“少年人,你这 是在于什么呀?”   那少年目光一抬,嘴角做了个非常轻蔑的表情,冷冷道:“煮汤。”   妇人的眼上都瞪圆了,接口道:“煮汤?”她用那只肥厚的手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再向铁锅瞪了两眼,惊诧地接着道:“用这只铜镯煮汤?”   那少年削薄的嘴唇往下一撇,似乎再也不屑回答她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闭起眼来。   于是,围观的人群更惊讶了,都要看这个铜镯能煮出什么汤来。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心里的好奇心,反而更盛了,越发舍不得离开。   过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了,那少年睁开眼来,往灶里添了几段枯枝,然后又从布袋里 取了个汤匙出来,用衣襟擦了擦,舀了匙锡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闭起眼睛,轻轻叹 了口气,自语道:“要是有些葱姜就好了,不过——没有也没有关系。”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姑娘,羞涩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些葱姜,一言不发地放在这少年 身侧的地上,脸已羞得红了,掉头走了开去。   那少年目光一转,眼中泛过一丝笑意,拿起葱姜,放在锅里,那肥硕的妇人已忍不住跑 了出来,期艾着道:“我想……我不知道……再放一点青菜是不是好吃些?”手里拿着一把 青菜,送到那少年的面前,像是唯恐人家不要的样子。   那少年一脸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像是不高兴有人来打扰他,冷冷道:“无所谓。”缓 缓接过那把青菜,十分不情愿地放到锅里。   青菜之后,好奇的人接连将豆腐、萝卜,甚至鸡蛋、猪肝,送到这少年的面前,他既不 请求,也不拒绝,脸上带着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这些东西一起放进那口大铁锅里。   不用片刻,浓郁的香气从锅里冒了出来。   于是好奇的人们好奇心满足了,一面惊叹地传语道:“你闻闻,这味道多香,你知不知 道,这是铜镯煮出来的汤。”一面满足地走了开去。   于是裴珏笑了,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了解到了一些道理。   那就是世间有些东西,你若是去要求,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但若你不去要求,反而拒 绝——至少装出拒绝的样子,那么你要求不到的东西,就可能送到你的手中。   须知裴珏是绝顶聪明之人,有些事他并非不能了解,只是不愿意了解而已。   那少年也笑了,两人含笑互视,彼此心中,都有一种可以互相传递的情感,而这种情 感,却是裴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   那少年向裴珏招招手,笑道:“你要不要来尝尝我这锅铜镯煮成的汤,保险比老母鸡煮 的汤还好吃。”   裴珏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茫然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他似乎有一种感 觉,那就是他在这少年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来,而用不着羞涩也不会不安。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在奇怪着面前这英俊少年,怎会是个又聋又哑的残废, 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长身站了起来,走到裴珏身前,望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拉着了他的臂 膀,走到那锅香气四溢的热汤旁边,你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伸手指了指裴珏的嘴,再指了 指那锅热汤,又是一笑。   裴珏和这少年虽是初次谋面,但却对他大有好感,此刻见了他对自己的神情,既非轻 蔑,亦非怜悯,却像是一种极愿和自己交朋友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感动,却不禁微微一 笑,点了点头。那少年面上露出喜色,方想把裴珏一起拖到地上去坐。   哪知裴珏又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市场上嚣嚷的人群,那少年聪明绝顶,目光一转,已 知道了他的用意,朗声一笑,道:“原来兄台不愿在这么多俗人面前,和——”话方说到一 半,蓦地想到对方是个聋子,话声便自倏然顿住,回目望着裴珏。   两人目光相对,裴珏只觉那少年目光之中,似乎流露出一种自疚的神情,像是生怕他方 才又说出话来,因而刺痛自己,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反手一把,紧紧握住那少年的手掌。   须知裴珏一生之中,颠沛孤苦,别人对他不是轻蔑,就是侮辱,纵然遇着几个对他好的 人,但那也仅是出于怜悯而已。   此刻见了这少年的神态,都是完全将自己以朋友相待,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只要别人 对他稍微好些,他纵然以死报答,亦是在所不借,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眼中竟感动得流下 泪来。   却不知道那少年也是生性奇特之人,一见裴珏,也不知怎地从心底升出一份好感,此刻 两人双手紧握,目光相对,虽是初次谋面,一语未通,但心里却各自有着一份说不出的舒服 快活的感觉,就像是离别经年的老友,一旦异乡重逢似的。   两人相对凝注,那少年突地轩眉一笑,松开握住裴珏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地上的 汤匙杂物,又都抛入布袋,然后左手抄起袋子,却将那盛满一锅沸汤铁锅,用右手的拇、 食、中三指挟住锅边,一把提了起来,望着裴珏笑一笑,迈开大步,向市集外面走去,连地 上的那几块砖头也不要了。   市集上的人们虽是流动不息,但那些贩卖菜蔬果肉什物的摊贩,对这衣衫褴褛的少年, 本就抱着一份好奇,此刻见他竟以三指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 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 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 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 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 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 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 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 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 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 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 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 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 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 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 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 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 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 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 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 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 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 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 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 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 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 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 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 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 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 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 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 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 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 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 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 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 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 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 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 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 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 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 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 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 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 有些奇怪,但这两个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首 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膝陇亮光,而人穿过院落,走进大 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字竟 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 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大多,一 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 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 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 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入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 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四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上,而 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 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一片片散了开来,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 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 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张红木椅子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 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 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 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 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拇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转,果 然发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 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里面找了半晌,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 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 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 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 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 白白花些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达问颓败的大厅的 角落里,竟挂着一幅画图,和四下显得极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 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 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 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坠 人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 子亦是一付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 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 上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 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 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 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 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 注,在画上画了一千、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 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 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 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发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 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屋顶满布蛛网尘埃,看不见半条人影,但那尖 锐而高亢的哨声,却仍未中止。   他大惊之下,将手中的蜡烛立在地上,双臂一张,方待腾身而起,到屋顶上去看个究 竟,哪知——外面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那笑声起处仿佛还有甚远,但笑声未绝,那少 年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多了一条人影。   门外星光如烛,门内烛光如星,在这星烛之光交映之下,只见此人身材魁伟,背阔三 停,却穿着一件宝蓝丝袍,一手摇着一把素面折扇,一手捋着颔下浓须,缓缓走了进来,目 光四下一扫,其利有如闪电。   那少年心中暗惊:“此人好快的身手。”抬目望去,却见此人亦正凝目望着自己,突又 声若洪钟般地大笑起来。笑得那少年耳侧“嗡嗡”作响,他不禁又为之一惊:“此人好深的 功力。”   只有裴珏,他却仍然全神凝注在那幅画上,根本没有听见这笑声,也根本没有看到此 人,他心里只在想着:“要是我能将天下濒于绝境的人,都一一救回来,那该有多好。”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画上那腰佩长剑的潇潇少年,一剑在手,快意江湖。   那高大威猛老者,缓步走进厅来,朗声笑中,突他说道:“老夫战飞,不知兄台高姓, 能否见告?”那少年一怔,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此人就是神手战飞。”目光抬处,却见 这战飞笑声突敛,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到裴珏身上,再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方才问自己的 话都再也无须回答了。   只见战飞一摇折扇,又复大笑起来,却走向裴珏身侧,大笑道:“原来是阁下,好极, 好极,先前我还以为是贵友哩。”语声一顿,目光闪电般在那幅画上一扫,不住点起头来。   他语声虽洪亮,裴珏却仍然听不到。那少年心念转处,突地一个箭步,掠到裴珏身前, 哪知衣袂带风,却将地上的蜡火弄灭了。   大厅内骤然一暗,等到他再拿出火折,点亮蜡烛的时候,大厅门口,竟又多了四条人 影,并肩走了进来,面上各自带着奇异的神色。   裴珏此刻亦从凝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只见门外走进的四人,一个身材颀长,面目瘦 削,目光如鹰,一手缓缓抚弄着腰间的剑柄,满面俱是阴森深沉的样子。   另一人生像和他无异,只是年纪较为轻些,腰间也没有佩剑。   走在他们身侧的,却是个瘦小枯干的矮子,腰间挂着一个豹皮佩囊,几乎占了他身躯的 一半,只是他面目亦是深沉无比,使他看来本甚滑稽的样子,变得半点也无可笑之意。   裴珏目光再转到最右一人的手上,心中一动,大为恍然:“怪不得方才只有七只脚印, 想必就是这四人留下的了。”原来此人竟是个跛子,左肋撑着一只铁拐,但走起路来,却仍 安稳得很。   这四人的八只眼睛,有如八道厉电,一起望在裴珏身上,裴珏不禁一侧目,却见另一个 高大威猛的老人,目光亦在望着自己。   裴珏不觉惊吓交集,不知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望着自己,却见那四人越走越近,一起站在 自己面前,又侧目去望那墙上的画。   这四人裴珏虽不认得,那少年却认得两个,身形一展,挡在裴珏身前,哈哈笑道:“我 当是谁,原来是阁下兄弟,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那两个身躯颀长的汉子,目光一转,不禁暗中一皱眉头,生像是上不愿意见到这少年, 却又不得不发笑,道:“原来是吴少侠,哈,真是巧遇,想不到吴少侠也有兴趣跑到江南 来。”   那瘦小枯瘦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五年以前,就已 名传河朔的七巧童子吴鸣世吴少侠吧?小弟早闻大名,常盼一见,想不到却在此处遇着 了。”他暗里虽在向那少年“吴鸣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屋顶,一手扶在那豹皮佩囊上, 大有目无余子之概。   那衣衫槛楼的少年,果真就是“七巧童子”吴鸣世,数百年来,武林中人成名最早的, 也就是此人,他十二岁出江湖,十五岁就名满天下,江湖上若论精灵跳脱,就没一人比得上 这“七巧童子”的,只是裴珏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他竟是武林名人而已。   此刻他不禁一挑剑眉,冷冷向那瘦小枯干的汉子说道:“好说,好说,小可正是吴鸣 世,阁下——”语犹未了,那颀长的汉子却已连声笑道:“这位就是‘七巧追魂,那飞虹, 江湖人称南北双巧,遇上不了,就是说的你们两个,哈,两位真该亲近亲近。”那飞虹鼻孔 里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其实‘七巧’两字,只有吴少侠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至 于小可么——却万万担当不起。”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那么阁下就换个名字好了。”   此话一出,大家俱都一怔,那飞虹更是面容骤变,吴鸣世面上虽是笑容满面,其实在未 说话前,早已戒备,须知他这话正是犯了武林大忌,他也早就知道那飞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知那飞虹望了站在吴呜世身后的裴珏一眼,竟将怒容敛了下去,吴鸣世目眺瞬处,心 里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武林高手,竟能使‘七巧追魂’畏惧于他?”   吴鸣世目光动处,只见这些叱咤江南武林的草泽豪士,此刻竟都向裴珏躬身行礼,不禁 又为之一怔,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却也弄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而裴珏呢,他根本从 头到尾都听不懂这些人的话,此刻自更为茫然。   神手战飞一连问了两句,却见面前这少年仍然一言不发,浓眉一皱,道:“阁下怎地— —”吴鸣世却已接口笑道:“这位是敝友裴珏,战大侠有何见教,跟小弟说也是一样。”   “七巧追魂”双眉一轩,突地大喝一声,震得吴鸣世耳旁又是“嗡,然一声,哪知那飞 虹一喝过后,已冷笑道:“原来贵友是个聋子,战大侠,看来你我日前之约,此刻算不得 了。”语气之中,极为得意,但吴鸣世却又不禁一怔。   却见神手战飞冷笑一声,厉声道:“谁说算不得!”走到那始终无动于衷的裴珏面前, 仔细一望,突地竟也大喝一声,有如霹雳,吴鸣世浑身一震,连退三步,那飞虹、莫南、莫 北、向一啼,亦是面容大变,只有裴珏,却仍是目光茫然,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他心里奇怪,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弄什么花样,又为什么向自己躬身行礼,不禁暗叹一 声,暗恨自己听不到别人的话,目光求助地一兰那少年——吴鸣世,却见他竟也和自己一 样,面目茫然,目光中满是惊讶之色,生像是也坠入五里雾里。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笑道:“战兄再吼也没有用,此人果真是个聋子,难道战兄要 找个聋子来担当如此大事吗?”   那身躯颀长的汉子正是“北斗七煞”中的“二煞”莫南,此刻一手仍自抚着剑柄,沉声 道:“我看战兄还是不必如此固执吧,其实你我都是武林同源,有什么事不好说的。”目光 一转,又道:“向兄,你说可是?”   那“金鸡”向一啼一抖手中铁拐,厉声道:“别的事我姓向的都不管,只是叫我姓向的 听命于你战飞,那可不成。”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难道叫我战飞听命于你这个残废不成。”   向一啼大喝一声,独脚微点,身形已掠了过去,右手微抄,竟将右肋挟着的铁拐“呼” 地抡了起来,“立劈华岳”,当头向战飞抡了下去。   神手战飞望着这有如山岳般压下的拐影,嘴角隐含冷笑,身形却动也不动,眼看这势如 千钧的铁拐,已堪堪压到他头上,哪知旁边突然飞起一溜青光,朝铁拐头上一点,但闻 “挣”地一声,那铁拐势头一偏,便从战飞身侧擦了过去,眼前一黯,烛火又灭。   向一啼大喝一声道:“莫兄,你这是干什么?”   二煞莫南微微一笑,左手沿着右手所持的长剑剑脊一抹,又将长剑插入鞘里,缓缓笑 道:“向兄且莫动怒,此事既然不是动手可以解决的,平白花些力气作什么?”   裴珏微一躬身,从地上将那段蜡烛拿了起来,吴鸣世伸手一晃,叉扇着了火折子,点上 火,两人目光相对,各带疑问,裴珏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说:“我们还是走 吧。”   吴鸣世微一颔首,从正在瞪目望着莫氏兄弟及金鸡向一啼的神手战飞身侧绕了过去,伸 手拿起那口大布袋子,一面笑道:“各位既然有事商量,小可们就告辞了。”裴珏跟在后 面,正待往厅外走去,哪知眼前一花,却见那“神手”战飞手摇折扇,又自当门而立,挡在 自己面前,竟不让自己出去。   裴珏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遭遇,越来越奇,心里想问问面前这高大威猛的老者,对自 己究竟有何用意,却又问不出来,一时之间,呆呆地站在那里,又自暗恨着自己,为什么如 此无用,对一切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不但无法反抗,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吴鸣世侧目一望,亦自望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果的神情,不禁暗叹一声,忖道:“古人 说无妒红颜,红颜薄命,这裴珏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造化弄人,怎地一至于斯,明明 造了个聪明俊秀钟于一身的人物,却又偏偏要令他受许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唉—— 此刻他竟连我们所说的话都无法听到,心里的感觉,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了。”   一念至此,但觉脑中充满不平之气,跨前一步,大声叱道。   “小可久闻‘神手’战飞行道江南,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只是今日一见,却叫在下失望 得很。”   他故意顿住自己的话声,只见那神手战飞面容果然为之一变,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像似要将心中的怒火扇下去。   那“金鸡”向一啼却在旁冷冷笑道:“吴兄今日才知道呀——嘿嘿,在下却早就知道 了。”   “神手”战飞瞪目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金鸡向一啼兀自嘿嘿冷笑,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吴鸣世心中一动,忖道:“这 ‘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那飞虹,莫氏兄弟,俱是江南武林中雄踞一方,赫赫 的草泽豪士,此刻都聚在这里来,想必都是为着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而照此刻的情况看来, 他们虽经过一番剧斗,此事却仍未解决——但此事却绝不会与裴珏有关,那么他们为何对他 如此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虽然仍无法了解此事的真相,但却已想出对策,该如何应 付当下这种复杂离奇的局面。   他干咳一声,放下手中的布袋,微微一指裴珏,朗声道:“阁下想必早已看出敝友裴珏 是个身罹残废的聋哑之人,何况与阁下素无纠葛,不知阁下拦住他的去路,究是何意?”   那“神手”战飞微微一怔,手中的折扇,越摇越缓,想是在寻思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哪 知“金鸡”向一啼又冷笑道:“正是,在下正是要请贵友来做我等的总瓢把子。”一手又摇 起折扇,扇风吹得仍然持在裴珏手中的蜡烛,火焰摇摇。   吴鸣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却仍不禁一头雾水,却听“笃,笃”两声,那“金鸡” 向一啼拄着铁拐,走到近前,冷笑道:“此刻凉风习习,褥暑全消,正是大好良宵,吴兄如 不嫌弃,在下倒要说个极有趣味的故事给吴兄听听。”   吴鸣世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小可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早闻江南‘金鸡帮’的仁义大 哥‘金鸡’向一啼向大哥的声名,只恨无缘拜识而已,向大哥既然要对小可说故事,小可自 然洗耳恭听。”   “金鸡”向一啼朗声一笑,目光斜脱战飞一眼,笑道:“好说,好说,武林神童的大 名,在下亦是听得久了,不过,吴兄。你可知道,今日武林中名符其实的人固然很多,欺世 盗名之辈,却也不少哩。”他语声一顿,故意再也不望战飞一眼,接着道:“从前有位仁 兄,就是这种浪得虚声的角色,他在江湖中混了数十年,武功虽不坏,人缘却不好,但这位 仁兄却有点不自量力,居然想做江湖中好些成名立万的朋友的总瓢把子,吴兄,你想想看, 他心里想得虽如意,可是人家怎会答应呢?”   吴鸣世哈哈一笑,目光直注到“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手臂摇着折扇,一面道:“好 热,好热。”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生像这“金鸡”向一啼所说的故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那“金鸡”向一啼更是眼角也不膘他一眼,兀自笑道:“但是那位仁兄还不死心,故意 找了个借口,将一些武林中最有势力,声名也最响的朋友,找到一个荒宅里去,想用武功来 胁迫那些朋友承认他是江南武林群豪的总瓢把子,哪知他如意算盘打得蛮好,到了那时他才 发现那些成名立万的朋友,武功虽没有他高,但大家一联手,他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无法 奈人家的何。”   “神手”战飞“嘿嘿”地冷笑一声,转过头来,望着院中的星光,吴呜世心中暗笑,一 一面暗付:“原来这‘神手’战飞想做江南强盗头子,所以才将这向一硬摘硬拿的‘金鸡 帮’的老大‘金鸡’向一啼,专门靠蒙汗药,追魂香起家的飞贼帮的总瓢把子‘七巧追魂’ 那飞虹,和江南黑道中手把子最硬的‘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四都找到这里来,呀,这姓 战的野心可真不小。”   却听那“金鸡”接着又道:“不过我姓向的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要花招,那位 仁兄手底下也的确有两下子,尤其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种像是‘先天真气’一类的功 夫,那些素来在武林中凭着真本事成名立万的朋友,虽然四个联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大 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应无事了,嘿,吴兄,你猜那位仁兄怎地?”   他语声一顿,吴鸣世知道自己若不帮上两句腔,这向一啼的话就无法说下去了,方想摇 头道:“猜不到。”哪知那“金鸡”向一啼性子急得很,根本未等他说话,右掌拍大腿,就 又接着道:“这位仁兄居然异想天开,又弄了匪夷所思的主意出来。”   吴鸣世“哦”了一声,赶紧接口问道:“什么主意?”   “金鸡”向一啼哈哈一笑,道:“我姓向的虽然是个粗汉子,可是以前却也读过两天 书,知道以前有些好官奸臣自己想做皇帝做不上,或许是不敢做的时候,就弄个小孩子,或 者是糊涂虫未挂个皇帝的名,其实真正的皇帝,却还是他自己。”   他话声一顿,屈着一只手指,说道:“譬如说曹操,就是这种角色,他虽然一辈子没有 当皇帝,但却弄得让皇帝听他的话,吴兄,你说,这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吴鸣世微一颔首,心下已自恍然,忖道:“原来这‘神手’战飞自己当不成江南黑道群 雄的‘总瓢把子’,就想随便弄个人出来当,再叫这个人受自己的挟持,‘挟天予以令诸 侯’,哈,这姓战的想得到还真不错——”念头尚未转完,却听那“金鸡”向一啼冷笑一 声,果然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位仁兄,居然也想学曹操,眼见自己当总瓢把子已是无望, 就说:‘今日江南武林,理应同心一致,一定要有个统筹一切的人物,各位既然不让在下来 做这事,那么该谁来做呢?’“这”金鸡“向一啼一面说着话,一面将右手摇来摇去,吴鸣 世望着他的样子,再一想那”神手“战飞摇折扇说话的神态,不禁”噗嗤“一声,失声笑了 出来。”神手“战飞面寒如水,兀自望着门外,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面上也没有笑 容,只有那向一啼见到吴鸣世的这一笑,心下仿佛颇为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往下说 道:“他话虽是如此说,可是人家既然不让他当总瓢把子,他当然也不会让人家来当,就又 说道:‘依在下之意,这事最好让个与你我无关的人来做。’大家就问他:“谁呢?‘他故 意想了半天,突然找了一副笔墨来,画了一幅画——”他语声一顿,随手一指挂在墙角的那 幅画,又道:“就是那幅,吴兄想必也看到了,大家看他突然画了幅画出来,心里都感到奇 怪,以为他又要卖弄自己的才华。”   他语声突叉一顿,但随即又道:“哦,吴兄,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仁兄不但武功不 错,而且还风雅得很,平日还喜欢写两笔字,画两幅画,下两盘棋,他自己就得意得不得 了,常常说自己的一双手比神仙还灵。”   吴鸣世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恍然,却听向一啼又道:“于是大家就问:‘此画何意?’ 他放下画笔故意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说:‘今日江南武林上线开扒的朋友,就好像画 上的这个瞎子一样,只知听到的笛声美妙得很,就自己以为自己的耳福不错,却想不到自己 已经一脚踏空,若没有人即时赶来拉上一把,就马上要掉到万丈绝壑里去了。“”他说了这 话,就把这幅画挂到墙上去,大家还是不明了他的意思,哪知他又说道:‘现在我这幅画挂 在这里,把这副笔墨放在旁边,要是有谁能把这画上的瞎子救上一救,在这幅画上加上几 笔,那他就是我们的总瓢把子。’“”大家一听,都忍不住提出反对的意思来,哪知他却有 一套解释的花言巧语,他说:‘这座荒宅是有名的鬼宅,平常根本没有人来,要是有人凑巧 来替这幅画加上些东西,那就是无意,是老天让他来做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的。’“”他还 说:‘而且这个人既然敢到鬼宅来,一定胆子很大,他看到这幅画,能够想出一个救这画上 瞎子的办法来,那这个不但胆子大,还一定是个既聪明、又仁慈的人,这样的人来做我们的 总瓢把子,那么是再好也没有了,就算他不会武功,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只要动动脑 筋,发发号令就行了,也不要他真的自己动手。’“说到这里,”金鸡“向一啼长长喘了口 气,而本来如坠五里雾中的吴呜世,此刻却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了然,只是他却仍然 有些奇怪,暗中寻思道:“这‘神手’战飞果然是个枭雄之才,能想出这些千奇百怪,闻所 未闻的理由来,达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可是这莫氏兄弟,那飞虹等人却也不 是呆子,他们既然猜出这,神手‘战飞的用意,却又怎会答应他这提议呢?”却听向一啼一 清喉咙,又道:“他这话说得虽似极有道理,但大家早就看破他的用心,本应还是不答应, 哪知在这些人里,却已有人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思,也想自己玩玩曹操的把戏,是以三言两语 之后,竟然就将此事击掌敲定了。”   他一面说话,眼角斜瞟莫氏兄弟一眼。   于是吴鸣世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便也恍然。   “金鸡”向一啼目光转变,冷哼一声,又自接着说道:“那位仁兄见到大家都无异议, 自然高兴得很,须知这些人都是江南绿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只要他们答应了,别的人就再也 不成问题,而且他们只要活一出口,便不会更改的。”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大大不以为然,只是他见大家都答应,自己便也无法反 对,这时候那位一心想效法曹操的朋友突地一拍双掌,那座荒宅外面,竟蓦地掠进七八个劲 装佩剑的汉子来,原来这人早已计划得周周详详,竟然先留下后手。”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只怕这些人都不会仅仅是孤身而来的吧?”却见向一啼又 道:“这些人进来之后,那位仁兄就找了一人,躲在那房子的承梁上面,告诉他只要有人在 那幅画上画加上几笔就立刻以哨声通知大家——”他冷笑一声,目光中满含讥嘲之意,又 道:“哪知那位仁兄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一着,他再也想不到,来在那幅画上动笔的人, 竟是个——哼,吴兄,你看这故事可还有趣。”   语声方落,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缓缓扭回头,目光凛然望着向一啼,朗 笑之声便也变为冷笑道:“老夫一向只知道‘金鸡’向一啼向大侠手中一根寒铁拐有着惊人 的招数,却不知道向兄舌头上的招数,却更是厉害哩。”   向一啼微微冷笑道:“岂敢,岂敢,比起阁下来——嘿嘿,只怕还差得远哩。”   哪知“神手”战飞掉转头去,根本不理他,向吴鸣世一笑,道:“阁下方才听这位向帮 主说了个故事,可有兴趣再听在下说个故事吗?”   吴鸣世一笑道:“自然洗耳恭听。”他嘴里虽在说着话,心里却在暗中思忖:“如此看 来,我这裴兄是兔不了要当上几天江南黑道的盟主了,这事倒的确有趣得很。”回目一望裴 珏,只见他两眼望着天花板,仍然是一副如痴如呆的样子,像是又陷于沉思里。   那“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喇”地,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道:“朋友面前不说暗 话,在下在阁下这等聪明人面前,也不必学那种小人,将心里要说的话,要驾的人,都遮遮 掩掩,拐弯袜角他说出来——”“金鸡”向一啼冷笑一声,接口道:“若不是在吴兄这等聪 明人面前,说起话来,想必就是遮遮掩掩,拐弯抹角的了。”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哼了一声,头也不侧,接着说道:“阁下虽然久在河朔,对江南 武林情况,较为生疏,想必也会知道,今日江南武林中,也正像河朔一样,几乎全变成了 ‘飞龙镖局’的天下,那龙形八掌檀明,近年来虽少在江湖中走动,但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 的二十三家‘飞龙镖局’的分局,却处处有几个平面子宽,手把子硬的扎手人物。”   他语声微顿,吴鸣世不禁侧目一望裴珏,心中暗地思忖:“不知我这裴兄听到此话,心 中该有如何感觉?”但裴珏却根本听不到,他呆呆地望着黝黑的屋顶,心中思潮反覆,却不 知自己的命运,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要有个重大的改变了。   “神手”战飞一手捋着长须,哈哈又是一阵狂笑,接道:“不是我战飞说句狂话,这些 飞龙镖师们,手把子虽硬,但若说单打独斗,这些人还真无一人在我姓战的眼下——”他话 声微顿,斜瞟那“金鸡”向一啼一眼,接着又道:“就算他们三五个联手一起上,我姓战的 也不会含糊他们,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是以‘飞龙镖局’便在江湖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力 量。”   “数十年前,江湖上奇人辈出,那时曾有人替武林中黑白两道部划下道来,开山立寨的 绿林朋友,不劫孤旅,不劫明镖,不上路的银子,就算是成千成万的往你眼前送,你却连一 分一厘都不能动,可是镖局里也不能保贪官,不能保暗镖,也不能保不义之财,这规矩数十 年,可从未有人犯过。”   “只是这‘飞龙镖局’却全不管这一套,这么一来,弄得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绿林道 几乎连口饭都吃不成。”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难道你不做绿林生涯不成吗?”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未说 出米,却听那“神手”战飞又道:“武林情况,一致如是,我战飞忝为武林一派,又未能坐 视,是以才将那帮主、向帮主、和莫氏双侠约到这里来,也无非是想将绿林中分散已久的力 量,聚在一处,也免得绿林朋友终日受那‘飞龙镖局’的欺负。”   他目光直视吴鸣世,这“七巧童子”玲珑剔透,哈哈一笑,道:“战老前辈雄才大略, 确非常人能及。”   那“金鸡”向一啼亦哈哈一笑,冷然道:“想当年天下三分,独魏最强,那曹操又何尝 不是雄才大略,常人不及,呵呵——”他干笑数声,又道:“吴兄,你这话的确说得妙极 了。”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还是不望他一眼,一捋长须,接道:“哪知老夫这一番好意, 却被人看做恶意,老夫在如此情况下,才说出那意见来,莫大侠先便立刻赞成了,那帮主也 不反对,是以便与老夫击掌为约,此事全然是大家同意,又不是老夫以强要胁的。”   “吴兄,你我走动江湖,讲究的是一诺千斤,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说贵友裴 珏仅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而已,就算他是个瞎子、白痴,此约也是万万不能改的。何况裴 兄虽然聋哑,但却相貌堂堂,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自信两眼不瞎,还能视人,一眼望去, 便知这位裴兄必定天姿英发,超于常人,否则像吴兄这等人,也绝不会折节下交的了。”   这“神手”战飞滔滔而言,声若洪钟,双目的的,神光照人,此刻一展手中折扇,又自 朗声大笑起来,吴鸣世心中一动,付道:“这‘神手’战飞久已享誉江湖,而且有名的心智 深沉,心机过人,此刻定要我这裴兄来做总瓢把子,想必有着深意--一”心念一转,恍然又 忖道:“是了,想必他看裴兄身罹残废,将来定好利用些。”当下心念又自数转:“裴兄久 遭困苦、欺凌,此刻有了这种机会,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裴兄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也不在 他和我交友一场。”   这“七巧童子”吴鸣世,自髫龄闯荡江湖,即凭过人的心机,闯下一份“万儿”,他面 上看来虽是飞扬跳脱,笑面迎人,其实却是面和心冷,多年来独来独往,非但没有朋友,就 连他的师承来历,武林中却从未有人知道。   但不知怎地,他一见裴珏,便觉投缘,这种心智深沉、素性淡薄之人,不交友则己,一 交友亦是全心全意,不会半点虚假。   此刻他心念转来转去,便都是为着裴珏着想,目光一抬,只见那“神手”战飞正和“金 鸡”向一啼互相瞪视,看来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掌打死才对心思,暗中一笑,朗声说道: “战老前辈高知卓见,小可自是心折不已,但向帮主方才所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可年轻 识浅,又是局外人,本无插言之余地,但各位既然看得起小可,那裴兄又是小可之至交,小 可虽然拙愚,却也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神手”战飞暗中一伸大拇指,忖道:“久闻这吴鸣世是武林神童,此刻一见,果然是 口才便捷,言语得体,奇怪的是,不知他怎会和这聋哑残疾有着深交——”却听“金鸡”向 一啼大声道:“吴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是。”他对“七巧童子”此刻已大生好感,一 心以为他定会帮着自己说上两句话的。   哪知吴鸣世微微一笑,却道:“若单以此事而言,小可是站在战老前辈这边的--一”他 此话一出,那“金鸡”向一啼不禁面容骤变,“神手”战飞却是喜动颜色,道:“吴兄尽管 说下去,若有人阻拦,我姓战的先把他宰了。”   吴鸣世一笑又道:“此事既成定局,又经击掌,按情按理,都万万反悔不得,何况我这 裴兄天资超人,胸怀大度,做事一定极为公正,他这残疾,也是遭人暗算,被点了‘聋哑’ 重穴而已,并非天聋天哑不治之症。”   “神手”战飞一捋长须,道:“吴兄亦是高手,对点穴一道,想必是十分精通的了,怎 地不替贵友将此穴解开呢?”   吴鸣世的眉一皱,道:“战老前辈有所不知,点中这裴兄穴道的,实是非常之人,所用 的也是独门手法,小可虽有心,却是无能为力。”   “神手”战飞捋须笑道:“歧黄之道,老夫自信尚有三分把握,贵友之疾,老夫日后定 要设法帮他治上一治,只是——”他哈哈一笑,又道:“吴兄方才既如此说,那么此约更是 定要遵行的了?此事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老夫明日清晨就要撤下武林帖,传语江湖,共贺 此举——”他语犹未了,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将手中铁拐一顿,怪叫道:“此事尚待考 虑,”回首望着莫氏兄弟,“万万不能如此草率。”   莫氏兄弟对望一眼,目光各各一动,却未答话,那“七巧追魂”面上忽阴忽晴,想是在 思考着什么,也没有发言。   此刻天虽未亮,但远处已有鸡啼,“神手”战飞突地冷哼一声,倒窜而起,凌空一个翻 身,向院外如飞掠了出去。   他身法既是快如闪电,此举又是突然而来,等到莫南急问:“战老哪里去?”他高大的 身影,却已消失在黑暗里了。   厅中群豪面面相觑,心中各是一怔,不知道这“神手”战飞此举究竟是什么用意。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晴,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 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的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始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   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   “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哪知话犹未了,那“神 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 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 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入大厅,日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你我畅淡甚欢,这些鸡却 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一”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若还有 鸡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 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 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驾,目光转 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部扁了, 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 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 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 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 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 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驾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 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既然无人反对,此事便成定局,我战飞此 刻就先参贝未、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 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 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妈全 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 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沪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 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又开始想起孙锦平:“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 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 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 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 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 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牢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 着,一面部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于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 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迫魂“及莫氏兄弟 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 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 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他故意一 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 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只是战兄却忘了 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与这裴兄 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 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 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 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 得字吗?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 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蜜的往事中 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倾刻便成相知的朋友, 正在指手划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式。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式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 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 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 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 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式,只要裴珏一 点头,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珏也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 中暗忖:“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 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我是在——”哪知 却见裴珏又突然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 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 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 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儿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 了。“”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 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 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 着念头:“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 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 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借劲抡 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井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 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之间仿佛都为 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黯。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 “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 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 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 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 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   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 头上的尘上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飞”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和世间所有的奴才见 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须新苦着脸,呐呐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 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 身发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 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双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都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竞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呆了一天,快去 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那 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抬起那堆死鸡,感激涕零 地去了。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 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 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他思索半晌,连连冷 笑道:“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 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   “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 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 若是救待了那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   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 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 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也不在阁下之下哩。”   “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 呢?”语气之中,冷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 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   “神飞”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 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 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 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 只听“拍、拍、拍”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 即淡淡道:“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就凭那姓奠的兄弟两人,却绝 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冶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 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 —哼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式,一面又道:“就想 法把他宰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 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衰, 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这姓战 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 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   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 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 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首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 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入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晕迷着的裴珏,吴鸣 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首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 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 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 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 按,又自皱眉道:“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三步,回头一 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 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他说道。   “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   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抹着门框,俏生生 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自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 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 第四章>> 古龙《孤星传》 第四章   这女子虽然身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 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隐含着一 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惊,手也不禁一颤,手中 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到地上的油灯抄在手里,灯 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来,灯火又复荧 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这当门面 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电般地凝注在“神 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身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身上一扫,朗声道:“姑娘 又是谁?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干?”目光动处,斜斜向那莫氏 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禁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 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出,却无异已将谁是‘北斗七煞’中 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 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身份,自 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 色,心念微转,哈哈一笑,轻描淡写他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 找之人,也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 湖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 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中却又不禁又为奇 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找于我,为的什么?”   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莫南双眉微皱,胸膛一 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何事?”五煞莫 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 油灯之事,心里不觉羞愧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 干干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兀那你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 来找我干什么?要知道……”   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声名 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便馁,下面的话便 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不妨说 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 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身上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 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那飞虹、吴鸣世,面色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 走,日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内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些不便,何况…… 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平,这两位兄台,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 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   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知吴鸣世 却已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兄,你说可是?”   那飞虹神色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刻出去, ‘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吴鸣世哈哈一笑,道:“正 是,正是。”   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 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间斗室中的人, 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 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俱是江南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 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必定会和那莫氏兄 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 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了之,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干系,此刻见了这种情 况,心下不禁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   “这女子身法诧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好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 何苦来趟这淌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半分关系都没 有。”   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脱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哈哈,此 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丢得起这个人,当头 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 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于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 他,我岂非终生有愧。”   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身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高,难怪这些家伙 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唉!事已 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日后传说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 名扫地?”   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刻竟就和 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子,哼哼,我却偏 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日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 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   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到桌上, 回首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   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成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去的好, 反正此地地方大小,身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莫南亦自 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来,也许……”   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色,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除去你们 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   五煞莫北一展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扬,身形 却电也似的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星、闪电般自眼前 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身,掠出门外,反手、挥,银星电射,这“北斗七 煞”他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虽有先后,但众人 眼前只觉得银光百搂,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那绝美女子柳眉一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 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身手。”目光动处,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丰歇,此刻 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身上。   他大惊之下,脱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 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得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这数十点银星一 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齐地打在裴珏身上,裴珏纵然功力绝世,也 无法禁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针若是击在他身 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呜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哪知那 女子目光动处,脸色亦是一变,脱口叫道:“原来是你。”身形已在这一叫声之中,倏然一 折,后退着的身形,竞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 也突地转变了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身形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身上,心 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脱,灵巧机变,却是 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身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 一愣,耳畔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   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并肩 而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满布惊讶之色,而那绝美女子却呆呆地立在床头, 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身上,面上竟也满布惊讶之色。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高手的动作反应,俱是 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当 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是在呆呆地望着 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半晌,不约而同地轻唱一声,齐地跨前一步,道: “阁下可是冷月仙子?”   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唱一声,低语道。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禁又齐地一愣,却见这绝美 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你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为 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 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身上。   吴鸣世定晴望去,只见这身怀武林之中无上内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吸铁”的 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满含关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这裴珏兄虽然 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满天下 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裴珏以笔代口,向他自叙身世之时,井未将自己和冷 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不 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这真是大 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那绝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语道。   “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战飞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头去,望 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来,被武 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中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击毙 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范之心,哪知她身 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一人, 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穴道,带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却也无可 奈何。   等到那人解开她穴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 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日逃避,连抵抗都无法抵 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色,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 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伏夜出, 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怨地暗问自己: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法答复,只是暗暗祷告苍 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今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 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 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 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 到如此下场,怎地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   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问茅舍的柳木 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 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是‘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 “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的手上。”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 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 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竞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身 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 了。”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 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筋骨之伤,还有 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   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 微唱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到处受人欺 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   她语声微顿,又自转首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 底有着什么奇遇?”   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 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有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 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的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 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   “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的却跑回来作甚, 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兄,你和裴大先生 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 “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   语声方落,门外突叉人影一花,众人一起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问电般掠 了进来,面上竟然满带惊惶之色,娇躯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一挥,风声一凛, 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他说 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扶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 我还会找不着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只听得房门“砰”地一 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 房中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自心中,还是思潮倏 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干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确老了, 目力已非昔日可比,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身形吗?”   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自己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 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明亮了。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 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木,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 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人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 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 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 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他说道: “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下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 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你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 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星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 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畔兀自搅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 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奥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 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道,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 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吟着:“他已醒了……他已醒 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 成一声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神手”战飞一摇折 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地就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之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 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然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 击,虽将裴珏击成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 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两人能以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 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   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 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 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吧。”   “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极是,极 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 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问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 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 大哥久久负伤的。”   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 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   “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 自是先得将裴大哥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 道,让大家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   “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 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 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 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   “神手”战飞哈哈笑道。   “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 道:“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人家兄弟得 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   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 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 哩!”   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 小弟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得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作一天涯游 客,啸做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   “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 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   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 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 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啸做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 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 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 便望能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 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晴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身 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 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 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 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手一背,站在床前,再也不发 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入切 骨,回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得很。”   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本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 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 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 “吧”的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 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凤袅袅而起,久久 方自傲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 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所能及的了。”   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 外已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 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首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 异常。   吴呜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禁 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的。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 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 确不是幸致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 赶来哩!”   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这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嘎然而止,显见 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 英雄豪杰落入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 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所累,片刻之前,这 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 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色黑衣, 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突地齐声哈喝一 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 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 “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远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 做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膘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   “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 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做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 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   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 光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 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 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 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畔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 “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驾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 理。“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 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 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 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剽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 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的寂静的时候, 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 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 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 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畔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 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 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 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地晕迷中醒过的人说来,该是一种 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阖起来,而让这张 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 的什么,但他的心,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 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 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 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 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 着,但甚至在感激着叫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 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 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   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他说道:“吴 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 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 两种情感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 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沽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自云:无限感激他说:“世间 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   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他 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   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震击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 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畔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 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 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搂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 啼。”   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 事。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来,当 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子,咱们又得热闹 热闹了。”   “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色,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你知不 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   “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的么,兄 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甫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这倒是 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雄呀?”   “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两位姓裴 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说是全都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 ‘枪剑无故’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的蒙面人那趟子事 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   “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们江南来 当总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咱们 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   “嘿,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遣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您到战 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为的就是对付那 条孽龙——”“喂,老哥,你还是不要说长道短吧,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 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场盛会, 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黄嫩绿,清 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倘佯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的青草, 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受着旅途中的片刻 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闲逸的气氛,甚至连这 儿个劲装大汉,都半闭着眼睛,连身旁放着的,那带着金黄色的香瓜,都懒得再伸手拿起来 吃一口。   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马蹄飞 健,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问道:“是谁?”   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的卢” 呼,健马长嘶一声,嘎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头的一骑,上面坐着一个身 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扬,一副志得意满 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高颧深腮,目光如鹰,满面精悍之色,左手带着缰绳,右手 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跨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女,一身 淡青色的紧身衣裤,满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中一起包着,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 微扫,群山失色,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 可侵犯的高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身躯微扫,“刷”的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身前,带着满脸笑容,问 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   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不用了,你把那黄金 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一口纯粹京片子。 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身,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吧“的 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   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龚三叔还是这样的脾 气。”   她身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青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土木然没 有任何表情,日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生像 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色却不禁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眼,各自 垂下头去,取了身旁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膘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口浓须的 彪形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里已经有人来咧, 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位,我 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   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 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小妞儿,却 不知是谁?”   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儿匹健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们八成就是 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唉!我真不知道 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 怪!”   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我看你 小子真是胆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组绳,翻身跃了上去,又道:“飞龙镖 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吧!”双腿一夹,扬鞭而 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身影,呆呆地出了 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汉没有看到他此刻 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而黄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杰,一拨接着一拨,一个个俱是满 面精悍之色,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侧首望着坐在身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不妥,此 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能担当起这么 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双眉不禁为之一皱,接 着又道:“何况我身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 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大多了,要我 这么个笨,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   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他之所以 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 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道会生出这些麻烦, 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从我穴道被那厮 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的确是件 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面对裴珏朗声接道。”裴 兄,我与你相交时日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裴珏微唱一声,接 口道:“除了兄台之外,芸芸天下,也再无一人真的视我为友了。”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 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 可。”   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   吴鸣世道:“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你以前虽 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日子,自从你随那神手战飞来到此地 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丈大的行径了。”   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又何尝不 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   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裴兄,你之天资,远在我之上 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份的。谦虚里,那就 太可惜了。”   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机会,他 却又不禁有些胆怯。   因为大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本从未给 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 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变成一只刚强 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   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来,一面暗中告诉自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想想 办法吧,在这春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子呢?”   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禁感觉到 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满 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着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爱春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他还是热 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飞似乎有 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问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于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满径的碎石, 都问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中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禁暗自感 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泛滥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禁为之猛 烈跳动一下,几乎脱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装大汉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身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右手紧紧 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这两人面目之上, 满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春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人栗惊的 寒意,望着这两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身,想跑回房子里。   哪知——   方一转身,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并肩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身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飘动不 已,头上乌眷高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闪 电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光一垂, 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   哪知——   目光动处,身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簪高髻, 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 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身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 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没有任 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身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牵 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门之上, 伸出手掌,在门上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巨大铁锁,竟在他这只干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捏 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   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   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丸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觉一 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汉子中间, 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种置 身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寻思道:“这两人 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 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 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婉蜒向东流去,水声潺 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身侧。裴珏耳中所闻,真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连 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就是将任江南绿林总 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高低,竟然毫无变化,此时听来, 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怎地这两人也知道我的名 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枯瘦汉子两道摄 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满含恶毒之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寒,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 念一转,又自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日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 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 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膛,昂首朗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 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 才那种畏缩之态,此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男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冷的笑 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大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他 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然满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贺喜的意 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语,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冷老大,你还不来 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远走在自己身后的 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身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道:“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 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 道:“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甫绿林的总瓢把子。”   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重说了一遍,裴珏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 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却见这“冷老大”目光又自缓缓转到自己面上,又道:“不瞒阁 下说,我兄弟两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位压倒江南所有武林豪士的总瓢把于,究 竟是何等人物?”   另一枯瘦汉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见,阁下果然是英姿焕发,人中龙凤。”这两人说起 话来,无论话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维,语气却全然是冷冰冰地没有一丝变化,是以他 们无论说什么话,人家听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难言的寒意。   裴珏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对这两人的来意,却也不禁为之茫然,也根本不知道该 如何回答人家的话。   那“冷老大”嘴角挂着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敛,面色越发阴沉他说道:“不过,我冷枯 木——”他故意将话声微微一顿,目光一瞟裴珏,却见裴珏面上,并未因“冷枯木”三字而 生出惊吓之意,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还是他真的身怀绝技,是 以便不畏惧于我?”口中使又接着说道:“我冷枯木却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 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的?”他此刻已被裴珏那种夷然无畏的样子所 动,是以说话之语气,便也远较和缓的多,他却不知道裴珏初入江湖,又何曾听到“冷枯 木”三字,是以对这江湖中人闻而色变的名字,便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裴珏为之一呆,却听另一枯瘦汉子亦自一敛嘴角笑容,冷冷说道:“我冷寒竹亦有一事 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那么是阁下的一 身艺业,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庸征求他们的同意?‘裴珏 暗中长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同意此事。”口中呐呐地,竟自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冷枯木与冷寒竹两人,齐地冷笑一声,双手一背,微一抬头,目光俱都望在天 上,口中却冷然说道:“我兄弟所问之话,请阁下快些答复,也好让我弟兄么……嘿嘿,快 些参拜阁下。”   一阵风吹过,裴珏只觉自己面颊之上,热烘烘地,像是发起烧来,手足却是一片冰凉, 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吴鸣世此刻站在自己身畔,替自己来口答这两人的话,又暗 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时之间,不觉心中充满羞惭之意,忖道:“裴珏呀裴珏,你技不惊人, 又无声名,你是凭着什么要来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怪得了人家会来盘问于你。”   他本是生性极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实在不该来做这总瓢把子,却未 想到这两人凭着什么质问自己,是以心中但觉羞愧,却无恼怒之意,暗中长叹一声,才待说 话,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阁下既然不愿回答我兄弟二人的话,想必是 因为我弟兄两人配不上和未来的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说话了。”   冷寒竹亦自缓缓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实阁下也不必自视太高,我兄弟二人,虽然既 非武林魁首,亦非强盗头子,但却比阁下这种乳臭未干,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却又要厚着脸 皮,并起房门,自封为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无知稚子而略胜一筹。”   裴珏剑眉一轩,但觉心中怒火大作,大声道:“这个什么总瓢把子的位子,你们看得十 分稀罕,我却根本未见得想做,你却为何如此辱骂于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不 成?”   冷寒竹呆呆地望着他,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突地转过头去,道:冷老大,你可 听见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狂徒,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冷枯木垂下头去,故作沉思状地 沉吟半晌,道:“他像是在质问你,方才为何对他说出那般无礼的话来。”   冷寒竹目光一转,凛然望向裴珏,道:“阁下是否对在下方才所说的话,仍为不满,那 么——阁下想必是要惩戒惩戒在下了。”   裴珏虽觉自己本就不应来做这总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贱辱骂,此 刻不禁怒火高张,轩眉怒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深夜之中,将我引至此地,如此戏 弄于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哼哼,你们虽然无聊,我却犯不着和无聊之人说话。”身躯一 转,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脚步方自移动半步,眼前一花,这枯瘦如柴,名符其实的冷枯木、冷寒竹,竟又 并肩挡住他的去路,身形之快,有如飘风闪电,竞不知他们的身形是如何而动的。   裴珏脚步顿处,怒道:“你们年纪有了一把,做起事来,却有如顽童一般,既不说出来 意,此刻却挡住我的去路,你们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就请——”冷寒竹冷笑一声,截断了他 的话,道:“我兄弟方才问你的话,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怕阁下又要高升一级了。”   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皱眉头,问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再升一级, 却升做什么?”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级,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当阎王了。”这枯木、寒竹两 人,一母孪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说起话来,一唱一答,如在唱双簧一般,有时说话冷峻 无比,有时却又宛如儿戏,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裴珏若是久走江湖的,他便会知道这兄弟 二人之行事之难测,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捉起“冷谷双木”来,谁不暗暗大皱 眉头,只是裴珏初入江湖,又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觉得这两人可厌已 极,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两个魔头,性命已如悬卵。   他剑眉怒轩,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人家也没 有推选我来做这总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却偏偏有人非要请我来做不可,你两 人要是看着眼红,不妨叫——”冷寒竹又自阴凄凄一声冷笑,再度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 道:“阁下既然如此说,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顿话声,转首道:“冷老大,你也是 江南武林中人,你赞不赞成这位‘裴大先生’来做咱们的总瓢把子呢?”   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有点不大愿意。”冷寒竹道:“那么叉该 怎么办呢?”冷枯木又摇了摇头道:“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丝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却又有人非要 他做不可,这事确是有些难办,我看——冷老大,我们只有把他弄死算了。”语气平静,声 调也仍然全无高低顿挫,口中虽在说着有关另一人的生死之事,口气却像是在说着家常一 样,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生像是没有任问价值。   裴珏心中一凛,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摇起手来,说道:“这样有些不妥。”冷寒竹 道:“怎地?”冷枯木道:“人家年纪轻轻,你就将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了些吗?”冷寒 竹道:那么又当怎地?“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他说道:“裴大先生,我这兄弟想弄死 你,你看该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趁早走了算了,你要不当那总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会要 弄死你了。”   裴珏心中虽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战飞利用,来当这总瓢把子,但此刻听了这冷枯木的话, 却一挺胸膛,大声喝道:“你不说此话,我本非一定要来当这总瓢把子,但你说了这话,我 今日却是非当不可了。”双臂一分,想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哪知触手之处,冰凉坚 硬,竟然有如精钢。他心中暗吃一惊,缩手退步,却听那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阁下 若能将我兄弟二人的身形推开半步,那么我弟兄二人不但立刻让阁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阁 下正式充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时候,我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来道贺,否则——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这“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不愧为久享盛名 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珏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这少年武功平常,甚至毫无武功, 心中虽在奇怪,此人怎会做起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来,但心中却已再无方才那种对这少年 的武功莫测高深的感觉,是以他此刻方自说出这种话来,因为他已明知裴珏绝无推动自己的 身形的可能。   裴珏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若想推开这两人,简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 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认输,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当下剑眉轩处,口中大喝一声,疾伸 双掌,向这冷氏兄弟椎去。   手掌触处,心下不禁又为一惊,原来他此番竟然觉得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躯,不再坚如 精钢,反而软绵绵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却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自己虽已将全身的力气,都贯 注到双掌上,但这股力气用到人家身上,却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回应都没有。抬目一望, 只见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无表情,也没有半分显出费力的样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缩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身躯的这一刹那,冷氏双木的身 上,突地传出一股热力,竟将裴珏的一双手掌吸住。   裴珏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热力,霎眼之间,便又加强数倍,裴珏但觉自己的一双手臂,竟然有若置于洪 炉,热辣辣地烧人心里,自己的全身气力,竟也随着这股逐渐加强的热力,一分一分地在无 形中消去。   热力越强,他力气越弱,甚至连双腿都变得虚飘飘地,连站都无法站稳,右臂之上,更 是其痛彻骨,生像是有无数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针,插在自己的身上。   须知他右臂的伤势,本来痊愈,方才虽因惊恐和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 他一有感觉,便觉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无动于衷地在他面上一转,冷冷说道:“怎地即将荣任江南绿林魁 首的裴大先生,连我兄弟二人站着的身形都无法推动,哼哼,我看你这总瓢把子,不当也 罢。”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见到裴珏面目之上,满是痛昔之色,知道自己的“两极玄 功”,已使这少年受到无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虽然脾气较为坏些,我冷枯木 却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见阁下如此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唉一一其实阁下只要发誓再不存 当那总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阁下回去,唉——这种火烧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他一连叹气两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裴珏听在耳里,却有如万剑钻心一般。   但他却仍然咬紧牙根,绝不呻吟半晌。让这倔强的少年说句求饶的话,真比杀死他还要 困难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冷老大怕你热得难受,我冷老二又何苦来做恶人,还是让你凉 快凉快吧。”话声未了,裴珏便觉得自己双手触处,倏然烘铁变为玄冰,自己的全身,也像 是置身冰窖。   斗然之间,一冷一热,冷热之间,相去万倍,裴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全身骨节交接之 处,都仿佛被人插上一技冰针,直比世上任何酷刑,还要痛苦千万倍,但他却仍然咬牙忍受 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额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全身开始不住地颤抖,牙齿也为之打 起战来,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毫不畏惧地瞪庄这冷氏兄弟的脸上,生像是在告诉他们:“你 纵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句 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那冷谷双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 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内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当头向他 压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 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这倔强的少年,并不畏惧死 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 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前似乎又 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难忘,但那些曾经 迫害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借过生命的短促,和惦念 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哪知——   他身后蓦地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他说道:“冷大叔,冷 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称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跑到 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 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 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 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   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嘀呱呱他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迷的神 智,听了这声音,却不禁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一目光动处,只见身后俏然站着一个青 纱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春夜的晚风,吹得她纤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 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这娇美的身影,一映入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连 身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东 流,闪烁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别 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也 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指,退开三步。口中说道:“文琪,你认得 他?”   但是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裴珏但觉周身压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节,也像是全部松散,几乎再 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了这一对 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欺凌、 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黄金,轻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 裴珏,嘴里轻轻说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轻柔,两滴晶莹的 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庞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大多的喜悦吗?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缓缓移动 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这虽然是因为方 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内力,使得他体内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 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身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令他自己都儿子不能置信的喜悦和 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抖起来。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笼 盖的地方越来越大。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颜,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 颜,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 怀抱。但是,他却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他,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 一下身形,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 是远远天畔飘涌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风,也像往常一样地吹 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猎猎的声响。衫 角扬起,襟拎飞舞”然而他们的身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 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颜,移向裴珏的眼睛,又从裴珏的面颜移向擅文琪的眼 睛。 第五章>> 古龙《孤星传》 第五章   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 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来?难道……”目 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一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 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 近,他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 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里,这销 魂蚀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一--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 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间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 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上,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 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   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 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 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 都没有,更遑论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烧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 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 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 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 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 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等到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 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 么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琪儿,走开些。”   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 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转日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 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自己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 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冷枯木接口道:“这 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的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 动,说不定就真要呜呼了。”   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自,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大 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 结,不住他说道:“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 叱一声,道:“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檀文琪秋波一 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 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实,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 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 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指,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 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 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这两人此刻 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 知和檀文琪一起长成,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 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 在他之下哩。   莫约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 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问,裴珏只觉自己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 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 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 声,一朵娇美的笑颜,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一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 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 力,来为裴珏散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 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局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丸,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敲开穴 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 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 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裾,使 得这卒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   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嘎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 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 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的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 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 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不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含蕴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 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 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 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 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 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   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筋。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 黑道的总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 “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 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一丝武功 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 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 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祥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 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 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许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无论如何,我 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恬,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 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林,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 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 快,自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 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 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 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晴都不愿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 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昧,却又完全不似,他虽然不知道方才那一番敲打, 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一这是他 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一一一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 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中上,三指微曲,捏着一 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 得挺直而秀逸,目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 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而人——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 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祥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俏然回过头,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 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靠近她些,然后轻轻他说道:“文琪…文琪,你 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信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 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他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后包头青中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我在想,人,真是奇 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 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 声,转过话题,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 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 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俏声问道:“我呢?”   她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 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涟,他忘情地将掌中的 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害得人家怎样?”   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 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簸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 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 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点了点头:“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 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 道:“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 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   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 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   竹林里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 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他沉 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 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 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 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 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我的菌儿,和你的梅儿也能好好地找一个对象,那么我们死了 也放心了。”   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的许久的 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 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也不会知 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 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   冷枯木笑道:“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 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 见裴珏愣楞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霎眼之间,檀文琪淡青的人影,已掠至竹林,脚步微顿,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妞娇 躯,刷地飞上林梢。   冷枯木,冷寒竹此刻心中既惊且奇,将望一眼,袍袖微拂,也自笔直地拔上林梢,只听 竹枝“哗”然一响,檀文琪一惊回眸,却见他们已站在自己身侧,她不禁也为之一惊,脱口 道:“大叔,二叔,您还没走?”   冷枯木微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谈的好好的,突然却又走了。”枯瘦的身 躯,随着微颤的竹枝,不住地起伏着,檀文琪秋波一转,面颊红了起来,娇嗔着道:“不来 了,您偷看人家。”她轻功虽妙,但一吐气发言,身躯便生像是重了起来,柔弱的竹枝,猛 地往下一弯,她不得不暗中换了口气,轻折柳腰,横滑一步,明亮的眼睛,却乘机向后瞟了 一眼,却见裴珏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弹一下。   她口中哼了一声,樱唇一撤,像是在说:“谁稀罕你。”冷寒竹目光动处,亦自微微皱 眉道:“琪儿,告诉我,是不是那姓裴的小子欺负了你,哼!他若真的欺负了你……”他又 自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哼声之中,满含森冷之意,哪知檀文琪却又娇笑了起来,按 口道:“二叔,您发什么脾气,人家又没有欺负我。”言下之意,竟是你这脾气发错了。   冷寒竹不禁一愣,心中暗道:“我发这脾气还不是为了你,你却怪起我来了。”他虽是 阅历丰富:但对这少女的心事,终究还是弄不清楚,心中一面发愣,口中却道:“他若没有 欺负你,那么就是你这丫头疯了。”擅文琪“噗”一笑,道:“我是故意气气他,谁叫他总 是那个样子,过两夭,等我气消了,我再来我他,大叔二叔,我们走吧,还耽在这里干 吗?”   说话之间,她娇躯微转,便又掠去数尺,冷寒竹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暗中长叹一声,低 语冷枯木道:“想不到现在的女孩子,比三十年前还要刁蛮古怪。”伸手一拉冷枯木的衣 袖,亦自跟踪掠去,竹林微簸之间,人踪便已全杳,只剩下呆立在林外的裴珏,只自望着这 边出神。   人踪去了,林梢空了,月光从东方升起,现在已落到西方了。   他默默地垂下头,暗问自己:“她这是为了什么?怎地突然走了?唉——我连她落脚的 地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找她,相思一载,却换得匆匆拂袖而去,文琪,你到底怎么了呀?、 他惆怅地叹息着,站在月光下,甚至连脚步都不愿抬起。方才她温柔的言语,此刻仍在他耳 边荡漾着——”你走了之后,我哭了好几晚上,只望你很快地就会回来,哪知道一天、两 天、一个月、两个月,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终于忍不住,也偷偷地跑了出来,你知道 吗?我为你吃了多少昔,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我都会望着黑暗的 天,低低地念着你的名字,你可听见了?“于是他的心,便在这温柔的言语下,化做一池荡 漾的春水。他黯然伸出手,这只手方才还在她的掌握里,她抚摸着这只手,依依他说:“这 一年来你有没有想我呀?”他幸福地长叹了一声,不住点头,她又说:“喂,听说你要当总 瓢把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苦笑了,正待说出自己这一年的遭遇,却又突然想起那可爱的袁泸珍,就忍不住先问 她:“珍珍呢?她可好?我走了她有没有哭?”哪知她听了这话,就突然走了。   “唉!女孩子的心,真是难测,这些日子来,我只当她已远比以前温柔了,哪知她还是 以前那样子,既可爱,却又娇纵刁蛮,文琪,你不该对我这样呀?你该知道,你这样多伤我 的心。”   垂下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衣襟犹温,温香犹在——片刻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 抱里,然而此刻呢?却只剩了他自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咦一一   溪旁的地是平坦的,他孤零零地位立着,月光从他身后射来,这平坦的土地,却怎地有 两个长长的影子。   他的心,不禁为之猛地跳动一下,刹那之间,他心中所有的思潮,已变为惊惧,他来不 及再想别的,蓦然扭转身。   哪知——   他身形方转,眼前突地人影一花,竟有两条人影,从他身躯的两侧掠过,他只觉自己的 左右双臂,都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等他身形站稳的时候,眼前却又是空荡荡地,半条人影都 看不到了。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错,蓦然再一转身,口中厉声叱道:“是谁?”   身后一声冷笑,他眼前人影又自一花,又是两条人影,从他身躯西侧掠过,“吧、吧” 两响,他左右双肩又被拍了一下。   但是——   地,仍然是平坦的,地上的人影,仍然只有两条,一前,一后的,前面的影子是他自己 的,后面的影子是谁的呢?难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是没有影子的?他一捏掌心,掌心沁出冷汗 了。晚风吹到他身上,也开始有刺骨的寒意。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且惧,想起几时所听的故事:“人都有影子,只有鬼,才没有影 子的。”他不禁更为之栗然。   他惊栗地站着,动也不动,后面的影子究竟是谁?他想也不敢想,目光动处,只见地上 的两条影子,也没有丝毫动作,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哪知身后突叉传来一阵冷笑。   后面的那条影子,也开始往前移动起来,距离自己的影子,越来越近,他机伶伶打了个 寒嚷,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冷笑之声,更刺骨了。   抬首一望,天上仍然群星灿烂,距离天明,似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候,他于咳一声,暗 中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是个无用的懦夫,怎地如此胆小,后面纵然是个鬼魅,只 要你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一念至此,他胆子不禁一壮,故意理也不理那条影子,大步向庄院走去。   哪知背后冷笑之声突地一顿,一个细嫩柔脆的声音说道:“裴珏,站住。”   裴珏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心魂皆落:“他怎地知道我的名字?”   定了定神,大声道:“在下正是裴珏,阁下有何见教?”他虽然装作镇静,但语气之 中,却也不禁微带颤抖了。身后的语声森然一笑,道:“好极了,裴珏,我正要找你。”语 声粗壮,有如洪钟,哪里还是方才那种细嫩柔脆的声音。   裴珏又为之惊愕住了,口中慢慢说道。   “有何贵干?”心中却是疑云大起,俯首望去,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成笔直的一 条,仿佛连手脚都没有。   他心中一动:“难道我没有手脚吗?只是映在地上的影子分不清罢了。”一念至此,他 心中的惊惧,不禁大减,却听身后的语声,又换了方才那种细嫩而柔脆的声音说道:“你先 别问我找你作什么?我先问你,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他又自冷凄凄地冷笑数声,接 道:“你着回答不出,我就把你吃了。”   哪知裴珏却一挺胸膛,大声道:“你当然是人。”   身后的人影似乎惊异地轻唱了一声,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人?告诉你,我不是人, 人哪里会分成两个身体,两种声音,嘿嘿……你猜错了,我要把你的骨头都吃掉。”   他声音虽然说得更为惊人,但裴珏心中,此刻却已全无惧意,竟自哈哈一笑,大声道: “我非但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一起,地上当然只有一条影 子,哈哈,我方才都险些上了你们的当了。”   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方才动念之间,已自想到此一可能,仔细一想越觉自己猜测 绝不会错,此刻说了出来,想到自己方才的畏惧之意,只觉甚为可笑。   于是他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甚且笑得弯下腰去,一面道:“我方才真笨,怎么连这个 道理部想不出来,还只当你们其中肯个是鬼,根本没有影子的。”   笑声未歇,身后的人影竟也笑了起来,裴珏满耳俱是笑声,只觉得笑声从身后移至身 前,不禁抬目望去,哪知他目光动处,却又不禁惊得呆了。   此刻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一个身躯高大无比的女子,手脚粗壮,剑眉虎目,若不是她头 上云鬓高挽,裹着一件轻罗自衫中的腰身,也略有起伏,只怕任何人也不会将她看作是女 人。   裴珏一眼望去,再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粗壮女子,一呆之下,转目望去,不禁又为之 连退数步,笑声也为之倏然顿住了。   原来这白衫女子的前胸,交织着两条黄金色的带子,带子后面,绑注一个黄金色的藤 箩,藤箩之中,竞坐着一个满身金衫的男子,身躯特小,有如幼童,但却衣冠峨然,正自一 手接着颔上长须放声大笑着,笑声粗洪,有如铜钟,一双明亮的眼睛,亦自望在裴珏身上。   这一年之中,裴珏遍历江湖,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不知有多少,有的很胖,有的很瘦, 有的很高,有的很矮,但是他连做梦也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女子,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了。   这男女两人仰天而笑,那身躯高大的女子突的笑着说道:“裴珏,不怪人家说你聪明, 你果然聪明得很,我夫妇两人这样不知吓过多少人,想不到这次却吓不死你。”身躯虽粗 壮,声音却娇柔,相形之下,更觉奇异。   本已惊愕无比的裴珏,此刻不禁为之又一愕,日光从这高大粗壮的女子身上,转到她身 后背着的那侏儒般的男子身上。   “难道这两人竟是夫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这两人又是那么真切 站在自己面前,那么真切他说道:“……我夫妇两人……”   却听那男子笑声突地一顿,目光深然望着裴珏,缓缓说道,“你怎地笑不出来了,看着 我夫妇两人有些不大顺眼是不是?”   裴珏心中一惊,暗道:“裴珏呀裴珏,你怎地作出这种表情来,且夫妇俩的样子虽然可 惊可笑,但他们之间,必定包含着一个无比动人的故事,如其这样,才更显出这两人结合的 可佩,你自己也曾残废过,也曾了解残废之人的痛苦,此刻你怎地会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如 此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歉然,忙自一整面上的表情,长揖道:“小子无知,还请恕 罪。”   他并不替自己方才的行为解释和掩饰,只是但白地承认,而且立刻改过,那男子的目光 在他面上凝注半晌,裴珏只见他看来虽然可笑,但目光之中,却有种不可侵犯的神采,而且 面目之间,英挺俊逸,丝毫没有狼狈的样子。   那白衫女子更是眉目开阔,仔细一望,亦有三分妩媚之态,若不是女的身躯太过粗壮高 大,男的却又是侏儒,这一男一女,倒真的是对极好夫妇。   那侏儒男子凝目半晌,突又一笑道:“不欺不诈,不骄不馁,却又聪明绝顶,兀自难得 的很。”藤箩中伸山婴儿般的手臂,轻轻一拍那白衫女子的肩头,又道:“珊珊,我说她不 会看错人的。你看,我说的话可有错过?”一捋颔下柳须,仿佛甚为得意。   那白衫女子娇声一笑,点了点头,裴珏面上虽然恭谨,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 “先前我只当那粗豪的声音,必是发自一彪形大汉,柔脆的声音,则发自一个娇弱女子,哪 知却是恰恰相反。”   心念一转,又自忖道:“我与这两人从未谋面,但他们言词之中,却像对我颇为熟悉, 而且还是特地来此寻访于我的,这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他百思不解,又自长揖道:“两位前辈,来此寻访小可,像是有些吩咐,不知可否告诉 小可,如有差遣……”   那侏儒男子朗声一笑,道:“你这娃娃,倒有些像我幼时的性格,其实自己需人相助之 事极多,但却时时刻刻想去帮助别人,嗤——”他突地微叹一声,接道:“茫茫天下,像你 我之人,若是多上两个,也许天下就太平得多了。”   白衫女子“噗嗤”一笑,接道:“可是这些年来,你怎么总想杀人,而不想助人呢?”   那侏儒汉子伸出手掌,在箩边重重一击,轩眉怒道:“世上可杀之人大多,可助之人却 又太少,我遇着可杀之人,自然要杀,这难道又惜了不成?”   裴珏此刻已对这对男女二人,大起好感,此刻忍不住接口道:“前辈遇着可杀之人,若 地不杀,反而助他改去可杀之因,那岂非更好。”   却见这侏儒男子双眉间,微微一转,似乎怒气渐作,瞪了裴珏半晌,突又叹道:“你年 纪尚轻,自还不知世上可杀之人的可恨,等你年纪大些,只怕也会和我一样了。”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却听那白衫女子娇笑着道:“孺子果然可教,也不在我 夫妇二人千山万水跑来看你,你要是个不成材的,只怕我们这位先生又要把你一刀杀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你可知道,我们跑来找你,是为着什么吗?”   裴珏微一摇首,暗自忖道:“我自然不知道,否则我方才问你作什?”只是他心中虽如 此想,口中却未说出来而已。   裴珏呆呆地愕了半晌,只觉自己这半夜之中,所遇之人,无一不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之 外的,那“冷谷双木”的冷漠,固然已是世上少有,而这夫妇两人的形态,更是自己连做梦 都没有想到会看见的,他想来想去,也猜不透这两人怎会结成连理,然而他却猜出,这其中 必定又包涵着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   只听这白衫女子又自“噗嗤”一笑,秋波流转,含笑说道:“我们说了半天话,你可知 道我们是谁吗?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裴珏微一定神,昔声道:“小可正想请问,唯恐两位前辈见怪,所以迟迟未敢问出。”   白衫女子又自微微一笑,方待说话,那侏儒男子却已接口道:“你这娃娃什么都好,就 是说话做事,还嫌不够坦率,其实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老人家还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么?”   白衫女子回眸一笑,移过手去,轻轻握住这侏儒男子扶在藤箩边的手掌,轻轻笑道: “武林之中,稍为有点玩意的角色,谁不知道你是百十年来江湖之中最最聪明的人,这么多 年来,又有谁能在你面前玩过半点花样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得意自 傲,像是深深在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丈夫为荣似的。   裴珏望着他们紧紧互握着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望着他们久久还未分开的四道眼波, 心中只觉这男女两人,非但没有半分可笑,而且还极为可敬、可羡,这男女两人形态虽然极 不相称,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那么真挚纯净,而这种情感便也是裴珏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深 深企求着的。   良久,良久,那白衫女子方自口过头来,望着裴珏一笑道:“你看我们老夫老妻,还当 着你面亲热,是不是觉得有点好笑呀?”   裴珏连忙摇了摇头,还未及说出心中想说的话,那侏儒男子就已说道:“他心里倒没有 好笑的意思,但是他心里却一定在奇怪,我们两人怎会结成夫妇的。”他放声一笑,裴珏却 不禁暗吃一惊,忖道:“此人果然聪明绝顶,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了如指掌,我先前只 道那鸣世兄已是最聪明的人,哪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聪明十倍。”   他心中方自暗暗惊叹,却听那白衫女子已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中还没有闯荡多 久,自然不会知道你和他的故事,但是,等你年纪大些,你就自然会知道的。”   她语声微微一顿,目光又自凝注裴珏半晌,像是要对裴珏的生性为人看得更透彻些,一 时之间,裴珏竞被这男女两人的四道目光看得垂下头去,只觉这四道目光之中,仿佛含蕴着 一种惊人的光采,可以洞悉世上任何人的一切心事。   “但是这两人究竟是为着什么来寻找于我,又是为着什么如此看我呢?”他想了许久, 还是不能猜测,却听那白衫女子已自笑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为着什么来找你 的了。”裴珏心中大喜,连忙留意倾听,哪知这白衫女子神色突地一变,沉声道:“有人来 了。”伸手人怀,像是想掏出什么东西来,突又止住,接口道:“明天三更,你还是从那后 门里出来,我再告诉你。”那侏儒男子冷哼一声,道:“是什么家伙偏偏在此刻跑来。”白 衫女子回眸笑道:“你看你,脾气又发起来了。”身形微微一旋,裴珏只见一条淡淡的白 影,像是一道轻烟似地倏然掠去,霎眼之间,便已随风而逝。他不禁又自暗中惊叹一声,这 白衫女子身躯如此粗颀,但轻功却又如此高妙,若非自己眼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回首望 处,夜色深深,哪有半条人影,他心中又不禁疑惑,“难道她看错了?”   他迟疑地回转身,走了两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果自夹杂着潺潺流水声随风传来,接 着,前面的夜色之中,便现出五条人影,暗中对那白衫女子的耳目之力,又不禁大起敬服之 心。   却见前面的人影越行越近,竟突起轻唤一声:“前面的可是裴兄?”   这声音、裴珏之耳,他毋庸再看待此人的身形,便知道是吴鸣世来了,于是他立刻应 道:“是我!”大步走了过去。   吴鸣世脚尖轻点,倏然一个起落,掠到裴珏身前,沉声说道:“裴兄,这么晚了,你怎 的还耽在这里,倒教小弟担心。”语声之中,微带埋怨,但埋怨之中,却又充满关切之情。   裴珏歉然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胸之中,但觉友情之温暖可贵,吴鸣世一把抓着他 的臂膀,仔细在他面上端详半晌,只见他虽然疲倦,却仍掩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意,生像是已 经过一些极为兴奋的事似的,沉吟半晌,便又说道!   “你深夜留在这里,难道是遇着了什么事吗?”他虽是十分精灵脱跳之人,但对裴珏, 却是事事以诚待之,是以他此刻也并没有用任何技巧来套裴珏的话,只是将心中所疑,坦率 地问出来。   裴珏微微一怔,竟又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吴鸣世长叹一声,道:“我深夜转侧,难以成 眠,想再找你谈谈,哪知跑到你房间一看,你已不在,而院子里竟又倒毙了两具尸身,裴 兄,你我此刻的处境,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今夜之事,依我看来,定不寻常,你如以我为 知已,就当将它说出来,你我一起商量个应对之策,否则那”神手“战飞怎会任得自己的手 下死在自己的院子里,何况那两个人本是他用来暗中监视你的。”   他语声低沉,字字句句,都极为诚恳,与他平日对别人说话的态度截然不同,裴珏心里 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不禁对自己方才吞吐之态大起惭愧之意,觉得人家以诚待己,自己 竟不能以诚待人。   一念至此,他不禁亦自长叹一声,将自己这半夜之间所遇之事,详详细细他说出来,说 到那“冷谷双木”之时,吴鸣世神色已自一变,惊道:“这两人怎地也跑到这里来?”说到 他自己遇着檀文琪的时候,吴鸣世又不禁为之欣喜,说到檀文琪的走,吴呜世便摇头笑道: “看来这位姑娘,也是个娇纵成性的角色,不过那只管放心好了,不出三天,她又会千方百 计地来找你的。”随又皱眉道:“那‘神手’战飞若知道了你与‘龙形八掌,家族之间的关 系,只怕又要生出些麻烦了。”又奇道:“冷谷双木”一向冷做孤僻,独来独往,此刻竟会 对一个女孩子如此关注,倒也确是异数。“等到裴珏将那双奇异的夫妇说出来的时候,吴鸣 世竟自脱口惊呼道:“金童王女!”   裴珏微微一怔,道:“难道你认得他们?”他再也想不到那夫妇二人的名字,竟是“金 童玉女”,却见吴鸣世微微摇头道:“我哪里会认得他们,只不过我从你口中的描述,便知 道普天之下,除了‘金童玉女’之外,再无一人有此体形,有此武功而已。”   他缓缓垂下头去,沉思半晌,又道:“这‘金童玉女,隐迹江湖,已有许多年,你今天 晚上竟会遇着他们,那真比遇着’冷谷双木‘还要奇怪十倍。你知不知道,数十年来,武林 之中,虽然能人辈出,却从未有一人的声名能够比得上那武林中三对神仙眷属的。”他语声 一顿,伸出三根手指,又道:“其中一对,江湖人称‘妇唱夫随’,便是这‘金童玉女’夫 妇两人了。”裴珏心中一动,问道:“还有两对呢?”   吴鸣世屈下一根手指,道:“还有一对‘夫唱妇随’,这两人便是‘千手书生’与‘冷 月仙子’,另一对‘夫既不唱,妇也不唱’的夫妇侠侣——”他语来说完,裴珏正自惊叹一 声,叹道:“吴兄,你可知道这‘夫唱妇随’的一对神仙眷属,此刻却已劳燕分飞了呢?”   吴鸣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难怪那天‘冷月仙子’见到你时,会有那种表情,原 来你是认得他们的。”却见裴珏垂着头,正在沉思之中,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似的。   裴珏俯首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童玉女’两人,形态如此不称,却怎 会结为夫妇的吗?”他心中虽然是感慨极多,但仍不能遏止对此事的好奇之心,是以终于还 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月已西沉、夜色虽更远,但距离黎明,却已很近了,吴鸣世抬头望了望满缀穹苍的星 群,沉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江湖中颇有谣传,但真实情形,却是一段极为动人的 故事。”裴珏微微一笑,暗中忖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却听吴鸣世接道。   “此刻曙色将临,你我站在这里,若被战飞见了,总是不妥。”伸手一拉裴珏,向山庄 走去,一面接道:“你我边走边谈,走到房间的时候,这段故事也该说完了。”他心里慎 思,处处慎重,为友热肠,只望裴珏能够顺利地登上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王座,也好扬眉吐 气一番,而裴珏满心好奇,却只希望他快些将这段故事说出来,至于别的事,却根本没有放 在他的心上。   吴鸣世干咳一声,缓缓说道:“金童玉女这一对武林奇人,本是中表兄妹,生长在江南 的一个武林世家里,那时武林之中虽本极多事,但这个武林世家却既不保镖,亦不入六扇 门,却也不落黑道,江湖之中的恩怨仇杀,他们更不过问,只是在当地设场授徒而已。”   他话声微顿,便又接道:“这武林世家的家主,也就是那‘金童’的祖父,壮岁也曾闯 过江湖,以掌中一口紫金刀,以及家传的刀法,在江湖中博下一个不小的名头之后,便息影 家园,从此不问武林中事。这‘金童’自幼便是绝顶的聪明,又是老人的最幼孙儿,自然便 极得老人的宠爱。”   他缓缓道来,却尽是一些家常一事,裴珏心中大感不耐,插口道:“你还是说简单些的 好!”   吴鸣世微微一笑,忖道:“我只当他是个温吞水的脾气,哪知他也性急得很。”口中便 接道:“这‘金童’自幼娇纵,与他年幼仿佛的童子,他都不看在眼里,只有寄居在他家中 的一个远房表亲的幼女,最合他的脾胃,两人只要一天不见,他便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再 也露不出一丝笑容,这老人看在眼里,心疼幼孙,又见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温柔懂事, 便替他们两人订下亲事。”   裴珏暗中叹息一声,想到自己和檀文琪,若是自己也有个这样的祖父,那该多好,但自 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是那么愚蠢,连最普通的功夫都学不好,又怎能配得上家世显赫 的文琪。   一时之间,他心中只觉酸甜昔辣,交相纷沓而来,不觉又想得痴了,连地上的一块石子 都未看到,一脚踢在上面,几乎跌倒,吴鸣世斜斜瞟了他一眼,伸手一拍他的肩膀,方自接 道:“这两人虽然俱在髫龄,还不懂得男女间事,但听到家人说的话,知道自此两人可以终 生厮守在一起,心里自是高兴,两人越发得亲爱,越发地分不开来,只希望自己快些长大, 快些结为夫妇,别人有时取笑他们,他们也不放在心上。”   裴珏“噗嗤”失声一笑,道:“听你说来,就像你当时也在那里似的,竟连他们心里在 想什么,你都知道了。”   吴鸣世不觉亦微笑一下,但笑容未敛,却又长叹一声,接道:“哪知——唉!人间祸福 无常,这安适富足的一家人,正在为自己的快乐而得意的时候,却不知有一件大祸已将降临 到他们身上。”   裴珏心头一凛,连忙问道:“怎的?”他生具至性,只愿普天之下,人人都快乐无比, 只要听到人间的任何一件悲惨之事,他心中便觉不忍,至于他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却很少会 去自怨自艾,自悲自叹一下。   吴鸣世叹息又道:“那时正是春天,这一双男女当时只有九岁,两人在后园中捕捉一双 蝴蝶,眼看几乎已将捉到,哪知在快要到手的时候,却又飞掉,这‘金童’自幼倔强,发誓 非将这双蝴蝶捉到不可,眼看它们飞出墙外,便也开了院中的角门,追了出去,那女孩子虽 然胆子比较小些,但见他如此,自己也就跟了出去,蝴蝶越飞越远,他们也就越追越远, ‘玉女’几次三番地劝‘金童’回去,但那双蝴蝶竟生像故意引逗他们似的,又偏偏在前面 出现,——”裴珏越听越奇,忍不住又插口问道:“这一双武林前辈之事,你怎地知道得这 么详细,难道一”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 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恩道:“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 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 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 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 不觉又为之忖道:“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一念至此,便又 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   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 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 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大幼,心 里也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 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   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 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然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 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 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 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 气。”   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 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瞩隅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 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 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不同,但却 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 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核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 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 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 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 虽不好玩,但却是温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 ‘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得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 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双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 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的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 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恩,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 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 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 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 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口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 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 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样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机伶怜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 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 么可笑哩。   吴鸣世长叹一声,侧顾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又道:“那女孩声音越喊越大,脚步 也越跑越快,片刻之间,已由前院跑至厅堂,这武林世家本是举家居此,厅房建得甚是广 阔,厅前的台阶,就有十数级之多,这男孩与女孩两人大喊着跑到石阶前,四下仍然寂无应 声,心里都不禁发起慌来,三脚两步地跑了上去,推开厅门,往里一望一一”裴珏只觉心中 “砰砰”跳动,虽不想打断他的话,却仍禁不住脱口问道:“里面怎样?”转目望去,依稀 见得吴鸣世面日之上,亦自满是激动之色,双拳紧握,目光直视,接着缓缓又道:“此刻已 是清晨,晨光虽熹微,但十步之内,已可辨人面目,他们推门一望——唉!”他语声微顿, 竟又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莫说这两人仅是髫龄幼童,便是你我,见了那厅中的景象,只 怕也要--一”他说得本就极慢,再加上不时长叹,不时停顿,裴珏只觉自己心胸之间,像是 突地堵塞了一块大石头般地难受,心房中的“砰砰”跳动之声,却更加响了,目光凝注着吴 鸣世,只望他快些说出来。   哪知此刻吴鸣世语声一顿之后,脚步竟也随之停下,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长叹道: “那厅中的景象,不说也罢,总之——”裴珏心中一急,方待追问,但转念忖道:“世上悲 惨之事本已极多,我何苦要去多听一些。”他心知这厅中景象必定极多悲惨残酷,心中虽然 好奇,却仍能忍住不问。   只听吴鸣世接道:“这男女两位童子的一家大小数十口人,竟在他们迷途的一夜之中, 全数身遭惨死,这数十口具尸身,此刻竟全部堆在这间宽阔的厅房里,一线灰白的天光,自 门外射入,只见这些尸身上,血迹仍鲜,尸骨未寒,无论男女老幼,面上俱都带着惊恐之 色,显然是临死之际,遭受到极大的惊恐,而死后也不能安然瞑目。”   他虽未将厅中景象详细描述,但就只这寥寥数语,却已使得裴珏听来冷汗涔涔,心胸几 乎为之透不过气来。   他握拳一击,瞠目说道:“这是谁干的?难道这人竟没有半点人性?他纵然与这家人有 仇,何苦将这家中的妇孺也一起如此残酷地杀死呢?”心中悲愤交集,恨不得将杀死这些妇 孺的人,抓过来狠狠痛击数掌,又恨不得立刻跑到这一双幼童身侧,去安慰他们,眼前似乎 又泛起一幅图画。   一双髫龄幼童,痛哭着奔向这些尸身,奔向他们父母尸身的旁边,大声痈哭着,他们当 然无能力将这些尸身于是埋葬,更无能力替他们复仇,除了痛哭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渐渐,这幅图在他眼前模糊起来,他细细体会着这一双幼童当时的心情,越想越觉难 受,只恨不得放声痛哭一场。却见吴呜世亦自垂首默然良久,突他说道:“你的房间到 了。”裴珏抬目一望,自己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映在惨白的窗纸上,似乎 倍凄凉。   心情哀痛的人,眼中所见,无论是什么,都会增加他的哀痛之心,其实世上灯光本都昏 黄,窗纸亦都白色,又有什么凄凉之意呢!   他们默然走入房中,裴珏便自叹道:“想不到这两位前辈奇人的身世,竟是如此凄凉, 但是——那”金童“前辈后来怎会……”他本想问那金童后来身躯怎会变得如此畸小,但又 觉得如此问法,大为不敬,便倏然住口。却听吴鸣世已自缓缓叹道:“他们年幼力弱,陡然 陷入这种悲惨的状况中,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两人在那尸首边整整痛哭了一日,才有 个远在五里之外的猎户跑来——”他语声一顿,解释着道:“他们隐居之地,本在一处极为 僻静的山郊,四近都没有邻人,若非这些猎户偶然来此,听到里面的哭声,才走人一看,只 怕一个月后,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巨宅中发生惨案。”   裴珏心念一动,道:“依我看来,这家中之主,在早年闯荡江湖之际,必是结下不少仇 家,是以他才会选下这等所在来做隐居之地。”   吴鸣世微微颔首,随又接道:“这些猎户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禁为之一惊,但他们终年 伤生,胆子自比常人大些,心中虽惊不乱,就将这些尸身全部埋葬起来。”   裴珏长长透了口气,低声道:“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不到这些猎户倒都是善良之 人。”   他方自暗中为这一双幼童庆幸,哪知吴鸣世突地冷“哼”一声,道:“这些猎户一看这 样巨大的宅院中,除了两个幼童之外都是死人,仔细一问,又知道他们与外人都不相往来, 暗中早已起了恶念,将尸身埋葬之后,竟然雀巢鸠占,举家都迁入这栋巨宅中来,而且对这 幼童两人百般凌辱。这幼童两人家遭惨变,孤苦伶订,再遇着这班恶人,唉——”裴珏剑眉 怒扬,手掌紧握,在桌上重重打了一拳,他对人对事,虽然俱都存着九分宽恕之心,但此刻 心中亦不觉怒气大作,大声道:“这种狼心狗肺之人,真该刀刀斩尽,个个诛绝才对。”   吴鸣世目光转处,只见他满面俱是怒容,所说之话,亦是他从未说过的,不禁暗叹一 声,忖道:“此人宽于待人,严于待己,别人无论如何对待于他,他都生像是没有放在心 上,但听了别人的不平之事,却又如此气愤不平,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唉——交友如此,夫 复何憾。”   他心念微转,便又接道:“这一双幼童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无法再忍受得住,便偷偷跑 了出来,人海茫茫,天下虽大,但又有何地是他们容身之处?”   目光再次一转,却见裴珏面上此刻怒容已敛,却换了满脸的悲怆之色,他知道这情感丰 富的少年,又被自己这几句话勾起了心中的伤心之事,语声便为之顿住。   裴珏果然未出所料,心中正想到自己流浪的时候,所遭遇到的辛酸苦辣,所体会到的冷 暖人情,炎凉世态,而这一双幼童,年龄还不及自己大,在这茫茫人海里,其遭遇自更可叹 了。于是他又不禁长叹一声,垂目低声问道:“后来他们怎样了?”   吴鸣世沉吟半晌,忽地展颜一笑,道:“苦极之处必有甘来,悲极之境必有乐至。这一 双幼童可怜的遭遇,竟全然改观,他们流浪之中,竟遇着两个武林奇人,将他们分别带了回 去,传授给他们一身武功,使得他们两人,变成数十年来武林未有的盖世奇人。报复了自身 的血海深仇,将那班贪心的猎户,大大惩戒了一顿。裴兄,你可知道:一个人少年时的得 意,未必是福,而少年的折磨,却往往使得他日后能有更大的成就。一块美玉,不经琢磨, 不能成器,人之一生,不也像美玉一样的吗?”   他见了裴珏的悲怆之态,想到裴珏的身世,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免沉郁,便说出这番话 来,正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裴珏绝顶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感激地微笑一下,忽他说道:“但是……他们怎地会……会……”他一连说了两个 “会”字,却仍没有将心中想问的话说出来。   但吴鸣世却已了解他言下之意,便又道:“他们虽然人分两地,但心却常在一处,两人 刻苦练功之暇,他固然时时刻刻在想着她,她也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两人劫后馀生,常念家 仇,心中虽然多是悲苦,但彼此只有一想到对方心里定有自己,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甜意 来。”   而且,他们也知道传授自己武功的师傅,都是武林中顶尖的奇人,自己只要学成武功, 复仇必非无望,心里自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每天只希望自己武功能快些学成,自己能快些 长大,下山寻得仇人,报却深仇,和自己终年忆念的人相会,因之他们习武之勤,更是旦久 不断,那两个武林异人见到自己的弟子如此用功,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哪知吴鸣世语声 一顿,生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慨似的,竟又长叹一声,说道:“但是沧海桑田,世事变 幻,正如白云苍狗,却不是他们预料得到的,那女孩日渐长成,武功也日高,十年之后,她 武功大成,带着满腔的兴奋,去找她心中的恋人的时候,才发觉她的恋人,这十年之间,不 但丝毫没有长大,而且,……唉!他的身躯竟像是个七八岁的幼童。”   裴珏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的发生,必然是这样的结果,但此刻仍不禁为之一呆,想到他们 两人当时见面时的情形,心中亦不知是感慨,是同情,抑或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 问道:“这位前辈,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如此的呢?”   吴鸣世叹道:“他们当时自猎户家中逃走之后,流浪了一年,这一年之中,他们所遭受 的困苦,我不用说,裴兄想必也能知道。”   裴珏黯然额首。吴鸣世接道:“他们四处流浪,生活无着,那男孩只想自己是个男的, 应该处处保护那女孩,他年龄虽小,但力气却不小,便在码头、客栈等地,帮人家搬运些行 李,借以换几个钱吃饭。”   裴珏暗叹一声,想到自己在客栈门前为人刷马之时,不禁对这男孩,更生出同情之心, 沉吟半晌,沉声问道:“难道他们竟遇不着一两个好心的人,将他们收留吗?”   吴鸣世便接道:“世上好心之人并非完全没有,但这男孩生性倔强,绝不肯向人乞求, 更不肯受人恩惠,那女孩要帮他忙,他也不许,只以自己劳力所得,来养活这女孩,但这样 赚来的钱,又能有多少,所得的食物,两人都不够吃,这男孩便将自己的一份,也让女孩吃 了,推说自己已经吃过,其实他却暗中束紧腰带,唉——这样的日子,裴珏你可——”他话 未说完,裴珏已自垂首叹道:“这样的日子,我也生活过的。”   两人俱是曾经饥寒困苦之人,此刻各人心中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一段流浪的日子,不禁相 对啼嘘,默然良久,吴鸣世方又接道:“他年龄还不到九岁,骨还未长成,哪里禁得起如此 摧残,发育自然要因之受阻,到后来他刻苦习武,所习又是阴柔一类的功夫,再加上心情沉 郁,思索大多,唉——也许他生来体质之中,也有些缺陷,是以他身躯便永远无法长大 了。”   他稍为喘息,又道:“两人见面之下,彼此都说不出话来,那男孩心中更是大生羞愧之 心,愕了半晌,转身便走,那女孩大喊一声,追了上去,却未追到。”   “自后她便又四处流浪,去追寻那男孩,流浪之中,她自然不会忘却自己的深仇,天网 恢恢,但疏而不漏,她终于探出了自己的仇家是谁,于是她只得暂时放下寻找那男孩之事, 而去复仇。”   裴珏叹道:“人道此情深处,便是海枯石烂,也不能将之移动,这位前辈用情之深,实 是令人可敬得很。”他自己亦是至情至性之人,听到这种伟大的情感,便不禁大起赞佩之 心,便不禁又插口说了出来。   却听吴鸣世又道:“就在她去复仇的时候,却不想竟发现自己的仇人,已死了三个,最 后一个,正在强自挣着命,而将他们一起制死的,却正是自己寻找不到的恋人,于是她跑上 去,将最后一个仇人杀死,而且告诉那男孩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总是爱着他的,希望 和他永生厮守在一起。”   他目光眨动一下,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动,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这份痴情,直可惊 天地而动鬼神,那男孩也不禁为之感动,于是这一双历尽沧桑的男女,便终于成了眷属,他 们的外貌虽不相称,但是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们的坚定真诚呢,人 类的躯壳,在他们看来,是太渺小而不足道了,因为他们知道,人世间最可贵的东西,便是 彼此间真纯的情感,这份情感,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泪培养成的,他们便珍惜这份情感,至死 不渝。”   裴珏呆呆地听着他的话,直到他话已说完,目光仍未瞬动一下,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 夜色将尽,已有一些灰白的曙色了。   他心中反复思忖着:“外貌虽不相称,但放眼天下,又有哪一对夫妇的情感,比得上他 们的坚定真诚……唉!外貌相称,又有何用。”心念转处,不禁想到那千手书生与冷月仙 子,他们的外貌,不是极为相称吗?   他早已知道这“金童玉女”的结合,必定是一段极其动人的故事,便却想不到其中竟包 涵着这么多的曲折变化,这段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每一想起,犹自不禁为之低回不已。   从此,他也开始知道,不经磨练的情感,总是脆弱的,情感的花,是要用自己真实的血 泪栽培,才会结果的。   于是,他又落入深思中,一面又不禁思忖:“他们来找我,是为的什么事呢?”共贺江 南绿林盟主的大会会期已不远,但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一些于此无关的事,“文琪会不会真 的像他们所说,不出几天,又会来找我?”这些事占去了他心中的大部,使得他也没有空隙 去想别的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不久即将到来的盟主之会,对他说来,该是如何重要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