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 少年冷血 🥳
少年冷血
一、惊怖大将军   他领着七名结拜兄弟冲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的恩人一家大小都在用饭,全家人都错愕地望着他,对他突如其来的冲入显得不可理解,不能置信。   冷悔善,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上级,又是他的总盟主,更是他的结义老大,他带着诧色、起身相迎道:“你回来了也不先通知一声?来得可比大家都早哩!辛苦了!一起来吃顿团年饭吧……”   惊怖大将军疾道:“这饭是不能吃了。老大,案发了,快逃吧……”   冷悔善奇道:“案发了,什么案发了?”   惊怖大将军这时已疾行近冷悔善身前,像要告诉什么秘密地趋过身去,冷悔善凑前细听,遽然,他只觉腹胸之间忽然有一极凉极冷的灸热感觉,他猛吼一声,一掌推出,逼开大将军,人已向后疾退、陡升、弹起、飞跃,“砰”地一声,背撞墙上,一路翻跌下来,桌翻椅裂,杯盘皆落,石灰墙上留下了一抹怵目惊心的殷红。   一柄刀,自腹间倒插而入,几要在他咽喉突出。   冷毁善惨嘶道:“你……你……你……”   每一个“你”字,都吐一口血。   说到第三个字,他的血已像打翻了坛的酒,湿满了他五脏六腑鼻孔喉间。   ——这样一刀完全没入了他的身子里面,不但觉得痛,而且觉得痒!   ——这刀是淬了毒的!   ——而且还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厉毒!   冷悔善要强运玄气,但却连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在冷家大小惊呼与诧喊声中,惊怖大将军下令:“杀。”   然后他逼近冷悔善。   惊怖大将军带来的七名结拜兄弟,像庆祝一场狂欢般地出了手。   正在席间“吃团年饭”的冷家大小,老的有八十五岁,年纪最小的只刚出世三个月,这些完全来不及抵抗而且也全无抵抗之力的弱小,给这些身经百战如狼似虎的杀手,在惨暴与哀号声,屠杀得连撒翻在桌面上的卤鸡和烧猪还不如。   这时,惊怖大将军才向他的老大再度出手。   冷悔善,身为“大连盟”总盟主,外号“不死神龙”,身经六百一十五场小战,五十二场大战,曾经让人倒吊在树上鞭打了四天四夜而不死;曾经给人制住了穴道活剥皮剥了一半忽给他冲破了穴道;曾经以一人敌住敌方整支军队,身中三十一箭还有六道枪窟窿都能不死,而且还能在伤得不成人形之际反败为胜,起死回生,把要整治他的对手全部杀光了。这样一个人,他的斗志就是一把烧红的刀。   可是,他一照面就受了重伤;谁都不能在身体里嵌入一把四十一斤重的刀而且切断了他的血管经脉还能作战。   而且,他的刀伤虽然痛,给最信重的“老二”暗算这一个可怕的事实已伤尽了他的心。   伤心绝对要比伤身更伤。最可怖的是:他每交手一招,就听见他至少一名最亲密的家人传来濒死的惨呼。   这比他自己惨死还难受。   惊怖大将军已完全搞清楚他这位“结义大哥”的武功底子。   为了要顺利完成这个计划,他已准备、潜伏、留意了十三年。   十三年,够了。   可是伤得如此之重、要换作旁人早已死了十三次了的冷悔善,居然还能跟他交手十三招。   这令惊怖大将军甚为诧异。   不过,到了第十四招,当冷悔善乍闻那三个月大的孩子也给摔到地上时,终于忍不住怒吼道:“你竟对他也……”一失神间,便给惊怖大将军制住了脖子。   冷悔善从腹胸至喉管里搠入了刀尖,他一动,刀身所在处便一阵搐痛,惊怖大将军觑准了他这个弱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冷悔善惨吼,“我一向都待你不薄!”   “因为你挡着我的路!”惊怖大将军和善地说,“谁叫你是我的老大!”   说罢,他格勒一声,扭断了冷悔善的脖子。可是他还怕他没死尽死透,又拔出匕首,在他脑门上直插了进去,两把刀尖几乎就在冷悔善的咽喉里会师,然后惊怖大将军才满了意,放了手。   这时,他的七个结拜兄弟已把冷家廿一口大大小小全部了账。   惊怖大将军把最熟悉冷总盟主家小的两名弟子,张无须与宋无虚叫了进来,一一认清有没有杀错了人,有没有走漏了谁,他自己也亲自细加辨认。   经过仔细认证之后,他生恐那给摔在地上的三个月婴孩没死净死绝,临行时还要在他小腹上踩上一脚,忽然之间,耳际听得一声惨呼,不知是从远处还是近处,未来还是过去,亘古还是这一刹间传来。他恍惚了一下,心神一敛,发觉并没有那一声哀呼。这时,却忽见一人足不点地,急驰而至,人未近前,已低呼道: “大将军,将军夫人和内三堂、外三堂、五大分盟的头领都到了‘劝悔亭’,已往这边来了!”   “哦?”惊怖大将军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大连盟”的所有内外分堂,都会来向冷总盟主拜年。今年,大家都以为惊怖大将军不在这里,而是去攻打“孤寒盟”,所以,便由将军夫人引领一等堂主,先来团拜。明年,大家都不必来这里,而是向我拜年了吧?惊怖大将军想到这里,不禁得意地摸一摸他那光秃秃的发顶。他总是觉得自己绝顶聪明,才致聪明得“绝”了“顶”。他什么都争气,只有头发不大争气,每次一高兴,总是脱落得更加毫无周转余地。也罢,人逢喜事精神爽,光头秃顶又何妨!“放一把火,把这里都烧了——”   他大步而去,临行前忽又站住,吩咐刚才以绝顶轻功进入这里的汉子说:“盖虎蓝,你负责把这里烧个干净。”   那汉子躬身恭声道:“是。”   惊怖大将军再行几步,那七名结拜兄弟正要紧蹑而去,忽见惊怖大将军又陡然站住,霍然回身,徐疾有致地道:   “记住,不、能、留、一、个、活、口——那怕是小孩子,年纪越小的越要多砍两刀。你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吗?虽有灭门之祸,但有一小童却成漏网之鱼,他日练好武功,得报大仇。我、决、不、会、让、这、种、荒、唐、怪、诞、的、事、发、生!”   他说话时的话音与其说是人在说话,不如说象是一座魔像在诅咒。   盖虎蓝只觉耳际“嗡嗡”作响,好像有数十只蜜蜂自耳膜飞入了脑袋里。   他忙不迭地道,“是。”   “放火吧。”将军交待了这句话,就像是说“喝茶吧”一般稀松平常。   惊怖大将军这才走了。真的走了。他的部下紧跟大将军而去。一点痕迹也不留。   大将军一走,盖虎蓝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马上抱起那个婴儿。   ——这不足三个月的婴孩遭此猛烈的一摔,竟然还未死去,只是脸色铁青,半闭过气去,不哭也不闹,像知是大劫临头。   盖虎蓝一面抱着婴孩,一面又做了另一件跟这事是完全相反的事。   他放火。   他总共替惊怖大将军放过七十八次的火,不管是在“事(杀人)前”还是“事(杀人)后”,对地上总有好些给劫、杀、奸、伤的人他早已司空见惯,无动于衷了。 有这如许丰富的经验,他早在十五年前已成为放火的好手。   火,很快便烧起来了。冲天的火光。火光冲天。   ——那一间大宅,着火的时候,不像是一间屋子,而像是一头凶恶的猛兽,在火光中发出不愿化作飞灰的哀鸣。   盖虎蓝自火光中敏捷地闪了出来。   他怀里还抱着那给火光照映得脸色紫金的婴孩。   没有人会想,一个刚放这一把大火烧掉整个庄子的人,低首去逗那小孩的样貌竟会那么和霭慈祥。   他跟那孩子喃喃的在说话,醒醒恐恐燃着的火光,好像是伴者他念经般的低语,一如木鱼的呢喃:“你挺着吧,孩子,在劫难逃,很快都会过去……”   突然,他整个人跳了起来。   再落下来的时候,只见火光映着他背部的一蓬针。   一蓬钢针,一百二十七根,全打在他背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成一个小小的圆型,约莫碗口般大。   这针见肉即钻,见血即行,马上攻入心脏;可是这一百二十七支针只插入肌里,并没有潜入肺腑里,因为就在盖虎蓝中针的刹那,已经运内力,逼住了钢针。   “你们……”盖虎蓝全身颤抖了起来,声音也嘶哑了。   “啧啧啧,含饴弄孙,其乐融融。”一个声音道,“大将军真没看错你,他着我们留下来,好好看看你如何收拾场面,果然!”   这人手上拿着一把刀。   盖虎蓝知道这个人最可怕的不是刀法。   而是他那柄刀。   ——这柄刀,不是用来斫杀的,而是在这一把刀里,可以发出至少六十四种常见的、淬毒的、绝门的、独家的、大至一蓬烟花、小如一只蚤子、爆炸力如一道惊雷、杀伤力足以夷平一支军队的暗器。   因为这是川中唐门高手:唐大宗。   ——惊怖大将军除七名拜把小兄弟之外,还有十四名心腹大将:唐大宗排行第四,而且是十分得力的一个。   另外一人,还不曾出手。   他有点跛,一张脸像一只乌苏里江畔的猎犬。   盖虎蓝怕他,要比怕唐大宗还怕得多了。   ——唐大宗的兴趣是暗算人。   ——李阁下的兴趣却是在杀人。   听说他一向不爱看女人,只喜欢看死人的脸——尤其是为他那一张张死在他手下的脸。他常把死在他手上的人整张脸都剥了下来拿去挂在墙上“纪念”。   “……我不是要叛逆大将军,我只是觉得,总盟主对我们都那么好,我们很应该留下他一点香火。保住他的一名后裔……”盖虎蓝不知因痛苦还是恐惧,脸肌抽搐、扭曲着,“……你们误会了……请替我禀报大将军,求他明察秋毫!盖虎蓝绝无叛意,留着小孩,日后也决不会告诉他今天的事,求二位高抬贵手……”   唐大宗呆了一呆,心忖:他是真的只这个用意吗?假如不告诉这小孩今天的血海深仇,其实也不算留下祸根吧?盖虎蓝一向对大将军都死尽忠心,大概也不至于背叛!总盟主一向待大家不薄,留他一点香火,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既已打了盖虎蓝一百廿七根针,要是放了他,难保日后他不会记仇记恨,万一……忽听李阁下在齿缝里迸出了一个字: “杀!”   二、山崖会动   “杀”字一起,盖虎蓝的身形陡升而起。   他不敢恋战。   他只能进。   他也只能进。   ——在惊怖大将军身边的一众高手里,除了大将军本身和他的爱将“小寒神”萧剑僧外,在轻功上没有人能胜得过他!   他飞身而起,全身躬缩得几乎首脚相接,把婴儿匡护腹间,不往前、不退后、不向左右,而急若星丸地投向火场中!   烈火狂焰中!   死地就是活路。   ——跟随惊怖大将军久了,盖虎蓝绝对知道在生死关头间得做些什么起死回生的事!   他冲出火场的另一面之际,全身都着了火。   但他仍觉得庆幸:   ——他已把紧追着他的唐大宗抛落在火场中!   他还来不及扑灭身上的火焰,突然他就听到一种声音。   “着!”   他听到剑风、感觉到剑锋的时候,胸前已中了一剑。   剑小。   小剑。   ——三寸三分三的小小小小的一把娇丽的剑。   “老李飞剑”!   盖虎蓝狂吼一声,带着火团,带着七处着火的衣衫,背着一百二十七支钢针的重创,紧抱那不知生死的婴孩,用尽他平生之力,强展他那绝世轻功,以雷的勇决电的速度风的无阻全力奔行,仿佛那就是他最后一点生存的力量,却足能使生者死去、使死者复生、使最后一点良知道义能从萤光化作千个太阳,比刚才那场烈火还灿亮!   他一口气奔到“罢了崖”。   唐大宗和李阁下依然紧钉不舍。   他们不敢追丢盖虎蓝。否则回去何以见将军!   以盖虎蓝的轻功,他们绝对追不上;但身受重伤的盖虎蓝,也决甩不掉他们两人。   从山下一路追到绝崖上。   风大得像迎面刮人的耳光。   月亮好近。   月色惨得像一块发不开的馒头。   盖虎蓝一怔,这才发现:   没有路了。   路已到尽头。   ——对崖象天涯那么远。   疾奔中的盖虎蓝,仿觉山崖会动。   就连狂追中的李阁下和唐大宗在恍惚间也有这种错觉:山崖似真的会动,迎着他们走来,像是要邀请他们赴一场天谴。   这种刹那间的诡异感觉,几令这两大杀手放弃追踪。   可是惊怖大将军的军令如山,还是要比这无力的天变还要不可违抗:今晚若是杀不了盖虎蓝和他怀中的孩子,他们这辈子就活到这里了。   他们在追杀别人时仿佛也给无形的力量追杀者。   这时,盖虎蓝已掠到崖沿。他已走投无路,走到无法逢生的绝处。   他陡然停步,猛回首,刚好就迎上“嘤”地一道剑光。   盖虎蓝来不及闪,来不及躲,剑入怀里,他不觉痛,亦不觉伤,只觉怀里的婴孩身子一震——大概是他中剑了吧?   盖虎蓝往怀里一看,映着月芒一看,只见那紧闭双目的孩子像一小尊悲愤的佛像。   盖虎蓝只有仰天长叹。   山崖是一个跨不过去的噩梦。   李阁下和唐大宗向他和他怀里的小生命步步逼近:盖虎篮忽然想到:将军夫人和各路堂主现在可能已发现了总堂全家遭劫的惨剧了吧?他们可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杀敌无数可是杀友更多于杀敌的大将军,正躲在软枕暖衾里偷笑?   将军夫人宋红男发现总堂全家惨死之后,哭得比谁都伤心,像一朵花折落一般,竟晕死了过去,茶饭不思,足足抱恙了两个月,才略见起色,但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整日窝在房里,愁色锁眉、笑颜不展。   这使惊怖大将军更有义正辞严、名正言顺的理由,以义愤填膺悲愤难平的激昂,号召“大连盟”中的五大分盟:金、木、水、火、土,来声讨誓师,矢志扫荡“九联盟”,以报总盟主全家灭门之祸的血海深仇!   当晚:天色破晓之时,李阁下与唐大宗已赶返“朝天山庄”向惊怖大将军急报:   “大将军猜得一点也不错,盖虎蓝叛徒是要救冷悔善最小的儿子冷凌弃。”   惊怖大将军一点也不动容:“哦?”   “不过,我们把他杀了。”   “孩子呢?”大将军居然以一种慈和的口吻问。   “杀了。”   大将军脸色一沉:“你们可真心狠手辣!”   唐大宗与李阁下脸色剧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这正是做大事的人材;”惊怖大将军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像看他牧场里的两匹上驷似的说,“我要的正是这种人。”   唐、李二人听了这句话,仿佛已可以望见自己前程是一条铺着澹澹黄金的大道。   一条惨金色的大道   这时的武林人材辈出,江湖上风云诡起,看来只要谁能混得出名堂来,谁就可以在这铺满黄金的武林大道上捞一笔。不过,在江湖上翻过风起过浪也给风刮过浪冲过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一条惨金色的大道,看去好似金银珠宝,上了阵却只流血流汗。   杀了“大连盟”总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全家之后七十八天,原副总盟主兼刑堂堂主的惊怖大将军,就顺理成章的给一致公推为总盟主。   身为总盟主的惊怖大将军,第一件事就是全身着白衫、外披麻戴孝,额系红巾,虎目红睛的矢誓要为已故总盟主报仇,聚合“大连盟”各路同道,消灭害死冷老大一家老幼三十二口的“九联盟”!   当时武林中各门各派的精英与实力,尽在“七帮八会九联盟”中。“九联盟”后来各盟意见分歧,冲突日频,其中金、木、水、火、土五盟,在冷悔善号召之下,归辖于“大连盟”,对抗“九联盟”。   “九联盟”缺了五盟,很快地又补立了江湖上五支新兴势力,即是:“蛇盟”、“鸽盟”、“燕盟”、“龟盟”、“鹤盟”,联同原来的“鹰盟”、“龙盟”、“豹盟”、“虎盟”,再度联手合称“九联盟”,坚持不让“大连盟”成为“七帮八会九联盟”中之一员。   他们联合抵制“大连盟”,以制裁“大连盟”各盟当日的脱离与叛变。“大连盟”当然不甘就范,于是跟“九联盟”明争暗斗,各不相让。   至于“七帮”、”八会”也乐得隔山观虎斗,坐视不插手。   “大连盟”与“九联盟”正是寸土必争,打击对方不遗余力,于是独立于“大连盟”与“九联盟”之外的“孤寒盟”、“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自成一派”、“斩经堂”、“采花帮”、“暴行族”、“天朝门”、“万劫盟”等组织势力,全成了各家各路力争的对象。   近日,“孤寒盟”有明显向“九联盟”靠拢的现象,要成为“九联盟”之外的第十个“联盟”、这当然令“大连盟”的人大为恼怒,冷悔善虽一向不喜欢两盟械斗,因为流血只有削减彼此的实力,但也只好同意惊怖大将军的“兵谏之策”。   ——要以武力对付“孤寒盟”,兵临城下,不怕他们不惧,给他们一个教训,这叫“杀鸡儆猴”,以防人人俱向“九联盟”归心。   可是,惊怖大将军整军包围“孤寒盟”,战果未见,冷悔善已遭灭门之祸:“大连盟”内变频生,直至三个月后,惊怖大将军稳坐“总盟主”宝座,第一件令人怵目的事,便是“孤寒盟”加盟于“大连盟”,与“大连盟”结为兄弟盟,站在同一阵线。   惊怖大将军早年出道,结仇大多,树敌太强,遭“七帮”中的“生癣帮”和“八会”中的“多老会”座下的高手追杀,走投无路,幸得“大连盟”总盟主”冷悔善识重,罗致他加入“大连盟”。   进入“大连盟”之后,他屡建殊功,五年后便给加封为“大将军”。   他作战时气魄奇大、气势逼人,对敌时气焰高涨、气壮山河,敌人往往为他气概所折,或为其压力所逼,不战而败,战而惨死,故人皆称之为“惊怖大将军”。   这外号称多了,人对他的名字也逐渐淡忘了,而他对这绰号也十分得意——就算在他荣膺“大连盟”总盟主之后,他仍保留这个称讳。   一直到了他入盟十三年后,终得“大连盟”总盟主赏识,义结金兰,极为重用,在“大连盟”中,绝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冷悔善对他推心置腹,事实上,连一人之下也名不副实。   “大连盟”中有许多子弟,只知有惊怖大将军,不知有冷总盟主。   但他还是杀了冷悔善,并且利用替总盟主复仇的名义,联络并收攒了“大连盟”旗下各路好汉,一举歼灭了“豹盟”、“生癣帮”和“多老会”,其余“六帮七会八联盟”,不是给他打得回不了手,就是说什么都不敢招惹“大连盟”。   “大连盟”日渐坐大,营辖范围日扩,门徒日多,骎骎然以“小朝廷”自恃。惊怖大将军大权在握,势力日定,“天朝门”再与他私下建立的“朝天山庄”结而为一,到了这个地步,惊怖大将军的势力,实力都到了登峰造极了。   事实上,惊怖大将军亦早已以强大的实力和财力,与朝廷上的佞臣奸官暗通勾结,一切作为,早已为朝廷默许,且对他加官晋爵,诏封为“镇边大将军”,任其胡作非为,以练军保疆、外拒寇侵为由,招兵买马,独霸一方,横行三省四十一县,咤叱一时。   眼下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三年之内,惊怖大将军要好好地去做一件事了。   他加入“龙盟”十八年,创“大连盟”共十五年,可是这件事,在三十三年前就极想做了。   但他一直忍到今天。   ——到底是什么事,能令一味霸悍、目无余子的惊怖大将军,忍心耐性地等到今天?   岁月是英雄最大的敌人。   ——不管对英雄好汉还是凡夫俗子,岁月的掠夺总是一视同仁。   且不管惊怖大将军算不算是个英雄——至少惊怖大将军本身绝对当自己是个英雄。   ——不论自己是不是英雄,但一个人能把自己当作英雄总比当狗熊来得好过多了。   ——但真正的英雄,只是拿来牺牲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明知牺牲也愿意牺牲:牺牲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完成。充英雄的狗熊则不然:他们英雄其外,狗熊其中;有福同享,有难你当;两肋插刀,有所不为;赴汤蹈火,在所必辞;锄弱扶强,除良安暴;锦上添花,不遗余力,落井下石,义不容辞。所以他们多能无灾无祸,长命富贵,不理千古万古,家喻户笑。只不过,狗熊也好,英雄也好,大将军年纪慢慢大了,死亡渐渐近了,有很多事,得要在乎了。   大将军狂怒的时候,双手足以撕开一头狮子,他盛怒的时候,一声大喝足以把他身边几个天才震成了白痴;他暴怒的时候,曾一口咬掉了他宠妾的一双正好在他面前的挟肴的玉手。   可是大将军比谁都明智。   ——在这条武林中人趋之若渴求之若饥惨金色的大道上,一举手一投足,乃至悲怒嘻笑、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甚至以气功拥抱、以内力下棋,以胆气豪赌,以血气痛饮,都只是上了台就要演的戏!   除了武功好,还要会演戏。   ——有时,会做人要比会做事更重要。   大将军深谙这些道理。   ——象求“不死药”这种事,只有秦始皇这种笨蛋才干。   他明知不能不死,他只求慢一些死和活得比任何人都痛快一些。   他一向都是火气极猛的人。在未得志之前,他当然也懂得吞声忍气;在得志之后,他只对上级和面对大事时沉得住气。到了现在,他谁的气都不必再受,谁在他面前都得屏住了气!   随着年纪愈大、年岁愈老,他的火气似乎也随发脱落。他的发脱如经剃渡,他更象是一名高僧了。   可是等到他已扫除一切障碍、独步天下之时候,他的气焰返朴归真,回复到当年情境。   ——忍了好久的事,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了。   大将军要干的到底是什么事?   四、一个给打烂了的人   其实他也不要干什么。   他只不过要“收拾”一下而已。   ——这“收拾”也可以是“清理”的意思。房间乱了,不“收拾、收拾”就不好收拾了,门户脏了,不“清理、清理”就不好清理。要让沟渠流畅,一定要把淤泥刮掉;权力要有保障,就得要把其他可以行使权力的人干掉。   ——更重要的是,谁比他声誉好、有人望,他就得先把那人干掉,这样,他就是最有人望、声誉最好的人了!   如此而已。   做这种事对惊怖大将军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只不过要小心谨慎地做。   无论他的气焰如何高涨,气概如何狂炽,但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斗争的要诀在于不能用一支竹竿在同一时间内打翻一船的人,而是可以用一根竹竿在不同的时间内打翻一船的人。   因为前者会促使所有的人一齐联手把你踢下船去,后者会使大家动手把别的人推下船去,最后只剩下你在船上。   斗争其实就是只让你自己乘凤破浪的过了对岸,而把其他的人留在波涛汹涌的狂流里的手段。   为了要好好的“收拾”一下身边的“东西”,这十数年来,他已特别地训练了四个人,来执行这项任务。   他们是“鸟弓兔狗”四将。   他们的名字很奇特。   他们练的武功更奇怪。   武林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   连“大连盟”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   他们只为惊怖大将军效命。   他们是“大劈棺”唐小鸟、“射日大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师、“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们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任务。   他们等了十五年,终于接到了任务。   一连串的任务。   ——没想到是这种任务!   他们一向反应敏捷,听过的话、看过的书,只要是重要的,他们立即可以连字带句地倒背如流。可是他们听了这些简单的任务,几乎要请惊怖大将军再说一次。   惊怖大将军认为机会只有一次。你今天不杀了他,他日他未必会饶了你。他年纪大了,额如铜镜,光可鉴人,每逢风雨之夜他过去所有的负伤都会痛哭给全身的骨骼听。他要为日后打算,他的儿子还小,女儿更幼,发妻又只懂妇人之仁。他相信成功的要诀是不怕成功,可是成功之后得要除掉一切别人可以成功的途径,自己才可以一直成功下去。再强大的敌人,还是会有弱点;找到敌人的弱点,便轻易可以将之击败——而敌人的弱点亦多藏在他优点中,只要仔细观察多可寻得。他既然可以在“大连盟”里壮大,可以杀得了总盟主而代之,他就决不能让别人,强大得可以杀得了他!   是以他飞檄急邀”孤寒盟”盟主蔡戈汉前来密议。   蔡戈汉带了三名手下大将:“鬼发”、“鬼脚”、“鬼角”前来“朝天山庄”。   他们两人在“三叛斋”里关起门来谈话。   “我有一件机密要告诉你。”   “你说。”   “我们‘大联盟’的副盟主要杀你。”   “曾谁雄?”蔡戈汉咆哮了起来:“他有这个胆子?他敢这样对我?”   “在我们之间,杀人不需要胆量,”大将军说:“只需要力量。”   他一拍掌,部下即拖出了一个人。   这人已不像是一个人。   他全身都是烂的,他的手指甚至已烂得只剩下了指根。   但最烂的还是他的脸。   蔡戈汉身经七百五十一战,一眼便看了出来:那人全身上下,是给人活生生“打烂”的——烂得几乎就跟一只落地的瓷碗没什么两样。   “他是谁?”蔡戈汉问,“干什么?”   惊怖大将军笑了。   他难得一笑。   他不笑的时候令人惊怖,笑的时候更令人惊怖。   “……是……曾副总盟主……要……我……杀……你……”这全身给“打烂”的人一见大将军笑,全身就像烂到了心肺,大小便一齐失控泻了出来,“……大将……军……抓……到了……我……”   惊怖大将军一挥手,手下就把这人押了下去。   蔡戈汉暴跳如雷:“曾谁雄这小子!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   “好,你杀了他,副总盟主便由你或由你任命的人来干,”惊怖大将军充满倦意地道:“我累了,需要有人来接班。”   蔡戈汉没料有这样的好事,像一个不请自来的艳遇一般地遇上了他。   这些年来,他想打入“大连盟”的权力中心,还当甚是费煞思量,仍不得其门而入。   “你先去布署一下吧,”惊怖大将军用一种信任的眼神,端详了这个“老战友”好一阵子,使这个咤叱三十年的“孤寒盟”盟主也有点不自然了起来,然后才道:”如果我会相术,一定会说你走桃花运了。”   桃花是不是运?   ——还是劫?   要是劫,为何人人都希望命带桃花?要是运,为何桃花总是在艳中带煞?   跟三名得力部下布署了”杀曾行动”,蔡戈汉真的倦了。   他从十九多岁开始,领导“三十星霜”,创立“孤寒盟”。在几次跟别的帮派斗争之中,他丧失了不少人手,使他不得不附攀“大连盟”为倚,但他的地位,始终屹立不倒,因为他确有过人之能。   他的“伤寒拳”,独步天下。在江湖上,人称“百步杀人,千步伤人,万步制人”,跟他交手的人,有的还没看清楚他就受制、受伤、受死。   他拼着七伤八毒,练成了绝门绝技“伤寒拳”,一面严格自律,他不喜色、不好酒、不嗜美食、不爱玩乐,是以“孤寒盟”的“孤”、“寒”之义,也确有形容他“孤僻”、“孤高”、“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另外一个意思,许是因为蔡戈汉是粤人,“孤寒”亦有“啬吝”之意。他外号”一毛不拔”,一向俭朴得十分离谱,家人吃饭碗里不许剩一颗白饭。连过年过节的“丰肴”,也只不过仅可杀一只鸡,连鸡头、鸡啄、鸡屁股(就差鸡毛——不过鸡毛另有用途,可叫六婶粘在硬藤上当扫子),他一“口”包办,足足吃了六天才放手。平时上街办事,常常还要手下掏腰包请客(当然也包括请他)。就连他结婚那天,贺仪照收如仪,但菜肴十分寒酸,草草了事。贺客都饿得要在半路上吃面才能回家——偏是来贺的人十分之多,是以凡有蔡盟主设宴摆筵之日,必有知机小贩赶去附近街边摆卖,多能捞个满盘满钵。   他也是不喜手下奢侈,他怕他们替他乱花钱。   可是今晚的情形却不一样。   一切筵宴花费,均由惊怖大将军负责。   ——花别人的钱和自己的钱毕竟是两回事。   ——一个人俭省自己的钱不见得也替别人的钱囊节省。   蔡戈汉果然不是这种人。   惊怖大将军见他倦了,就请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莱,直喝、吃、闹得他不倦不累的时候,就看见了最好的女人:   一个瘦小、伶仃、英气里带点无依,乍看以为她是小男孩,但细看却见她是个凄艳的小女子。   蔡戈汉看见了她,心里就念:我不好色,不好酒,不好美食,不爱玩乐,不……可是他奶奶的花别人的钱去喝酒大吃玩女人又是另一回事!   当他醉了七分的时候,明明是三个手下心腹扶着他走,但到了房中,却是那一张凄艳的小脸。   ——她看去那么瘦小,像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但那种诱惑力,竟比成熟的女人还可怕千百倍!   蔡戈汉顿时只觉有一股大树般的力量自丹田陡然升起,这刹那间,他觉得当一只野兽比做一个人快意。   那女子婉转承欢,容让他的如狼似虎。   当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场称心快意的桃花艳遇,正恣意狂欢之际,那女子“嘤”的一声,亲住他的嘴;这狂热的动作使他好评如潮,乃至痉挛起来。她是那么用力,像一条跳到岩石上的鱼,终于咬破了他的舌尖。   蔡戈汉得意地笑了起来。没有男人会因为女人在他身上得到满足而不欢不快。他用宽厚的肉掌拍拍小女子瘦不伶仃的背,正说到:“……你好久没男人了吧……”   陡地,下面语音,就跟一头象或是一只鹅差不多一样。   那女子霍地跳了起来。   她的脸色发绿,就像她薄薄的粉脸里都种满了绿色的藻。   她极快地穿上了衣服。   她穿好了衣服的时候,蔡戈汉从舌尖到鼠蹊,至少有十一处地方在迅速溃烂,其腐烂的速度比月蚀还快。   “……想杀曾副总盟主?”她凑上脸去,在灯下艳若桃李,语音却冷若冰霜,“你还差得远哩!”   说罢她闪身就不见了。   蔡戈汉喊不出、叫不得,竟连声音都“腐烂”掉了。   他勉力爬下床榻,撞在桌脚上,一阵乒乒乓乓,桌上的东西趺落一地,这才听到浩荡的人声,他的三个爱将——鬼发、鬼脚、鬼角在叱喝声中冲了进来!   “——曾谁雄!”   说完这三个字,称雄半世的蔡戈汉声音嗄然而绝,人也断了气。   “三鬼”几乎来不及把他抬出房间,他的身体已烂得象一锅打翻了的黑糯米粥一样!   五、一个惨金色的大盗   “孤寒盟”的“三鬼”联合“三十星霜”,要声讨“神一魁”曾谁雄。   曾谁雄十分恐惧。他一向因比惊怖大将军温厚,故甚受部下爱戴,这次的事,令他声望大落,惶惑异常。   他汗流浃背地去请示惊怖大将军。   见到这个头光如一颗巨蛋的总盟主,他总是觉得失败向他凯旋般地冲来。   “我该怎么办?”他诚惶诚恐地问。   惊怖大将军的笑声如一阵呛咳,然后摸摸光头。   “兄弟,他们是要找你的麻烦。”他说,“对找碴的人,你会怎么办?”   “我杀了他们。”曾谁雄觉得自己已没有退路了。   “好吧,”惊怖大将军用一种比石头还硬的语气说,“我支持你。”   有了他这句语,没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曾谁雄以感激的眼神,把所有的谢意和泪水都想在刹那间倾涌而出,但他还是下定决心,要去解决了敌人才向惊怖大将军叩谢。惊怖大将军为了要鼓舞他,甚至还纡尊降贵地做了一个鬼脸。   他快要走到“三叛斋”的门口,惊怖大将军忽然问他,“到底你有没有杀蔡戈汉?”   曾谁雄即道:“没有。”   惊怖大将军长叹一声,道:“我信得过你。”   他一开门,七十三支急矢、六十六种暗器、十二柄长矛、十五支长枪、还有三根长戟,一齐刺、钉、戮在他的身上。   然后,惊怖大将军缓步而出,抄来一支大斫刀,一刀砍下了怒目滚睛兀自不倒的曾谁雄那一颗人头。   人头还瞪着眼,骨碌碌撞上了地主神牌灵位才肯停住,眼珠还转了一转,看看自己脖子给切断的地方。   然后,大家第一次看到这位热血的、侠气的、大义灭亲的总盟主、大将军跪下来,对着上天,哀哀地哭了起来:   “天啊,我为了替蔡二哥报仇,却杀了自己一手培植的曾二弟!上天,你应该这样折磨我!”   当时在场的人,包括“三鬼”在内,确都听到雷声隆隆,他们以为这是上天感动之余,勒令“孤寒盟”上下,应为惊怖大将军谢罪的意思。   据说人在好运的时候,面上会出现一种“明黄之气”,那一点淡淡的微黄,跟烛火映在信戋上,旭阳映在曦云边上的亮光差不多。大将军最近在脸上出现的,就是这种气色,很好看。他的头颅本来就是一颗巨大的蛋,映着阳光一照,看去好像壳里的蛋黄特别多、大、饱满一样。   有个相师看了惊怖大将军的气色后,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今中外,空前绝后”,表示有龙腾之象,至于他自己,替人观相二十年,终于遇着了这么一副好相,他就从此不看相了。这番话是当众说的,说完就砸了相铺,扬长而去,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直至一个月后,有人发现他浮尸江畔,不知因何而死,后来有位捕快查到这人曾二度加入过“大连盟”。以前曾当过大将军的部下,但并不出色,不大为人所知,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因为那位捕快也摔死在九丈岩。这件案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之后还有一位名医,替惊怖大将军治理微恙之际,观出他不但脸上呈黄色祥光,在额上“百会”也放出一股淡黄外气,且渐由黄转青,有逐渐变灰的可能。   他认为这有“极盛而衰”的危机。   惊怖大将军笑问他:“可有解救之法?”   医师想了老半天,只说“少造杀孽吧。”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几乎没让一群大将军的拥护者刮肿了脸。   惊怖大将军却赏以重金,说:“我们允许任何人的善意批评——尽管他们可能已给人恶意收买了。”并请人领他离开了“朝天山庄”。   三个月之后,离朝天山庄足有一百四十八里的“小诉江”上,这位医师肚皮朝天,肿胀如怀胎十月,肩上包袱早已不见,人皆说是山贼谋杀害命,杀人劫财,推他下江,装作自溺。   反正,惊怖大将军脸色仍是黄晕晕的,很是好看。象他那么煞气腾腾的样子,要是庙堂里一坐,焚几柱香,隔着烟雾看去,倒跟神祗似的。   这段时候,外人已不大容易见得着他,连他过去的六名结拜兄弟(盖虎蓝已“失踪”,惊怖大将军为了纪念他,还特别留下他原来的排名,谁也不许侵占了他的“名位”。大将军对部下恩深义重,长情厚道,自是人人称颂感念),也不大容易见得着他。   当然,大将军实在是太忙了。他日理万机,洞透天机,而且他还要领养身后一群跟着他去碰机会的人渡过许许多多在身前埋伏的危机。   同在这段时候,这六名结拜兄弟就比较多与“天朝门”的门主“盖世王”柳锐奇接触。   柳锐奇绝对是个妙人。他歌舞声色、赌酒财气、琴棋诗书、韬略战阵,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深得惊怖大将军信宠,象是个生来就是大将军的心腹。   他一生以受挫折为乐,百折不挠,不改其志。   他不喜欢那个人,管他是谁,他都会当面痛斥怒骂,(当然,对大将军绝对是例外),一点也不留情面。可是,他只要当你是朋友,赴汤蹈火,他也只当汤是拿来解喝的,火是拿来取暖的办,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久而久之,大家了解了他的为人,都喜欢和他深交下去,大家都很敬爱他。   直至有一天——   这个人“不见了”。   直似在空气中消失了。   那天在“八逆厅”吃饭喝汤,惊怖大将军出来主持场面。   这六位拜把子兄弟顿感振奋:事实上,惊怖大将军已很久没接见过他们了。   今天大将军出现,一定会有重大任务交付。他们心中都是这样忖思,私底下磨拳擦掌。象他们这种人,决不怕好刀砍拆,只怕宝刀锈蚀——这对他们而言,比静立着来等待青苔长满了脸还难以忍耐。   这六位结拜兄弟,都是惊怖大将军未成大事前交下来的生死之交。   “过天皇”唐伯凤他跟惊怖大将军打过四十一场战役,每役皆伤,但都只伤不死,很多人都说:没有他的伤,恐怕大将军早就难免一死了。   “过天晓”唐伯马替惊怖大将军进行过三十二次任务,从没失败过一次,他眇了一目,左手只剩三只手指,右腿跛了,左耳只剩一小片耳根,脸上三道伤疤,但他对惊怖大将军所交托的任务,却从未失败过。   “老铛铛”吴盐。他的皮肤雪白,但一早就满脸皱纹。他跟随惊怖大将军最久,在大将军未扬名立万之前,他已跟着他,一共跟了三十五年。他救过大将军两次,在七年前,大夫已诊断出他已身罹六种绝症。但他到今日仍活得好好的,虎猛龙精。   “老张飞”石南虫。众人之中,他火气最猛,脾气最烈,他是那种可以为大将军一句话去死但大将军只要有一句话不令他顺耳他也会顶撞回去的人。   “小千变”朱北牛。这些人中,他长得最是英武俊貌。他精擅化妆术,轻功极佳,江湖人面极熟,大将军就是仗凭了他,成功地作过四次逃亡。   “搂山虎”胡花和“山猎鹰”胡笑,跟唐伯凤和唐伯马一样,也是兄弟两人,他们五次离开“大连盟”,又五度加盟。这五度离开,他们是受大将军之命,在旁门别派当“卧底”,五次毁掉了五批相当浩荡的人马。   这些人在惊怖大将军麾下都出过力,立过大功,在武林中也绝对是有份量的大人物。   大将军对他们也很客气。   “请用餐。”   他们好久没跟惊怖大将军同桌吃饭了。   ——这使他们想到过去的生死相依、意气风发。   (还能再来一次吗?再过一次那快意长歌、风动云涌、笑傲顾盼,横峙天下的日子!)   他们都说大将军的气色实在好,黄黄的、亮亮的。象一座佛。有人却说,象一只桃子。有人骂他,怎么拿将军比桃子?骂的人抓破了头皮终于譬喻为鹿的眼睛,这又给人一轮抢白。终于有人脱口比喻为一泡尿……的颜色。大家忍不住都呛笑了起来。   惊怖大将军没有生气。   他也笑了。   笑得象一阵旱雨打在干柴上。   他使大家都觉得轻松,就象是回到了当年闯荡江湖的日子里。   “喝汤吧。”仆童端来了一大锅汤,大将军用力摸摸光头说:“这是好汤,特别为你们熬的。”   大家正是兴高采烈,更不敢拂大将军的美意,各捧着喝了数大碗,还吃了不少汤里的佐料和肉,味道一直攒进脾胃里,越喝越想喝,越喝越口渴,口渴得上了瘾,更是想喝。   “这是什么汤?”一个问。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微笑着。佛祖俯视苍生,天帝俯视刍狗,大概也是这种慈悲的眼神吧?   “好喝,好喝。”   “再未一碗。”   他们为表不辜负大将军心意,也表示他们既能大吃猛喝,就是精力功力不减当年,绝对还可以胜任任何重任。   直至有一人捞出一只眼珠。   “这是人的眼珠嘛!”   他叫了起来。   “鬼话!”笑骂他的人不旋踵又掏出了一只耳朵。   ——这次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人的耳朵!   然后又有人挑出一只睾丸、一只臼齿和一只戒指!   有人认出了那枚戒指!   “天!”他大叫道,“这是什么汤?!”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这样说。   “用什么熬的!?”   “都是好的药材:莱服子、玉竹、石斛、人参、田七、杞子、五味子、生地、茯苓、熟地、羌活……还有一种肉。”   “肉!那是甚么肉!?”   “肉?”大将军诡异得象一座会笑的雕象,“为你们熬的汤,当然是你们几位的好朋友:‘盖世王’柳锐奇的了。”   七人惊震,纷纷离席而起,才发现四肢百骸,全脱了力,而且有一种勾魂夺魄的啮噬,直自他们的丹田开始,象有一条巨大的毒蛇,正在逐寸地吞噬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这样做,也许有一天,你们便会对我这样做了。”惊怖大将军的语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然后他悲天悯人地扬声说了一个字:   “杀!”   语音仍柔和得象跟情人的一声招呼。   进行了杀戮的是兔大师和狗道人。   血肉纷飞,这些英雄的肠子已分不清谁是谁的,这些战士的血肉也分不开谁是谁的——他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任由这两个对杀戮比对情人更深情的“后进”,任意细加“宰割”,直把他们切割得一块块、一片片、一条条、一丝丝的,就算他们仍能活着,也保证分不出那一块肉是别人的、那一块肉是自己身上的。   他们不死于战场,却死在饭桌上。   惊饰大将军却一面亲自监视着他们动手,一面在桌上用饭,正吃得津津有味,这饭菜当然都经过他的两名心腹:张无须和宋无虚严密检验后送来的。   “你们跟了我数十年,早已坐大,日后我一个不防,我的家小妻儿,哪是你们的对手?不杀,是不行的。”大将军用力揩了揩光秃秃亮油油的额顶,啐了一句:“你们明知‘盖世王’居然在我‘大将军’在位之时也敢用‘王’字为号,竟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真是该杀!”   他肯定地再说一句“该杀!”   兔大师和狗道人乍听这句话,手上的“切割”工作不由停了一停。   他们以为又有什么新的任务,交托他们让他们一逞所快、一展所长。   大将军行出密室的时候,血腥味早已随风传出一里开外,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臭味。   这使他觉得很是有点不自在。   他去池边洗手。   这池水清得可以看见池底摇晃着身子的蚯蚓,连锦鲤都过来吻他的手。   这使他愉快的想到他的小女儿。   可是他洗手的水声却惊动了正在池边卿卿我我的两个人。   这两个伸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却瞧见了他。   两人都慌忙地站起身来。   “大将军。”   那男的唤,他腰畔随随便便插着一把无鞘的刀。   惊怖大将军也没说什么,只跟他们风趣的聊了几句便回到他的“三叛斋”去了。   一路上,他在想刚才遇见的青年少女。青年是他一力培植、聪敏忠心的“小寒神”萧剑僧。他宠护萧剑僧,已到了连他那七名刚亡魂丧命的结拜兄弟都为之眼红的地步,不过萧剑僧也确没让他失望。他交付给他的任务,不必多说一句话,他也不多问一个字,准能够替他办好,还比他期想中更好一成——不多不少,刚好一成;要是好上太多又会侮辱了大将军的才干——萧剑僧长得太秀气了,所以在执行任务时(通常是狙击或杀戮),常常要戴上妖魔狞狰的面具,才能进行。   至于那小女孩,大概只十六、七岁多吧?只看了她一眼,刚大吃大喝过的大将军就有饥渴的感觉。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美的女子?连映照她的脸的溪水都变得浊了。她仿佛比空气还轻。她唇上还涂着几乎看不出来的姻脂吧?大概就是为那小子而涂上的吧?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浅!这么想的时候,午阳自他额顶照下来,踩在他脚下的影子似乎也特别短。大将军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苍老。   她是谁家的女孩?也许这点并不重要,从她白晰的肤色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有教养,没经历,听话但想叛逆。再从她凄楚但多情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她当她自己是蔓葛,萧剑僧就是她的大树。大树,哼,大树。在狂风暴雨面前,没有谁是大树。是了,萧剑僧不是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吗?但大将军一直不知道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来历。大将军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等部下向他坦白——要是部下不坦白,他就情愿“没有了”这个部下。可是萧剑僧也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哼嘿,这棵大树!   吃过了喝饱了的惊怖大将军,忽然生起了一种懊热难当的感觉。怎么刚才没吃饱么?这灵机一闪使他省觉:既然他可以向七名结拜兄弟下毒,就算最信任的张无须和宋无虚也一样有可能会向他下毒,他应当象注意一条枕边的毒蛇一样注意这件事。   可是这样想并没能忘掉刚才的一幕:那对金童玉女匆匆起来,整衽向他拜见。他们有没有衣衫不整?他们脸上可有窘意?嘿嘿,她带点张惶的眼色还是很好奇,还在谨见时偷偷看他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真是年轻到骨髓里去,也美入骨子里去。她的脸靥真是玉骨冰肌,刚刚成长的风情还带有一种尚未长成的媚意——这样的女子,经验丰富的惊怖大将军几乎把他的指骨拗断,把光头搓热了地想:衣服里的一切必定甚为可观吧?   从这一点他又跳想到刚才在桌畔那一堆堆一团团经宰割了的肉。   “该死!”他的脸肌抽动了一下,象给马蜂叮了一下似的,突如其来地咒骂道:“太阳怎么这样热!”   其实院子里的日光不象是照下来:而是象失足跌死在那里。   这时候,那小姑娘正在问她所醉心的“大树”:“他就是你说的大将军啊?”   萧剑僧点头。   他的五官轮廓,就象用凿子把多余地方凿了一般有力。   “他怎么那么臭?”小姑娘说。   萧剑僧几乎没跳了起来。   他急得一面“嘘”了一声一面用手去掩住那小姑娘的口。   ——周围没有人,只有池水里鱼儿的吐泡声,还有阳光寂寂,却不象是洒下来,而是象一早就埋伏在那里。   等到放了手,那从京城来的小姑娘还是咕哝着小声道:“怎么我看一点都不象是个大将军?他脸色惨惨金金的,倒象个书里戏里的大盗。”   六、我竟这样杀害自己的老友   “收拾”的行动加速进行。   “清理”已闹得如火如荼。   夏天,竟有一场百密一疏的风雪来袭,而且比鸡蛋还大的冰雹,就只打落在“大连盟”总部的“朝天山庄”。   未久,山庄的家丁们又发现一只比老鼠还巨大的蟑螂,带领着成千上万的蚤子,占领了厨房。   “我想‘大连盟’出了叛徒。”惊怖大将军镇静地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警示。”   他说完这句话后三天,惊怖大将军暴毙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大家又惊又骇、既喜既疑。很多人都说,大将军死前,身上已有掩饰不了的死尸臭味,所以死得合情合理。   他给人毒杀在他一向为自己准备停当的棺材旁,由爱将萧剑僧亲手收殓。听说从他伏尸之处搬到灵枢之中,只要搬上来放下去就完事了。   ——据说他的尸身臭得非要在棺边铺了足以种满一座花园的茉莉。   可是茉莉的香味仍是冲不淡来凭吊的人欲呕的感觉。   这时候,负责检查大将军的膳食和“朝天山庄”的保卫安全的张无须、宋无虚,一个吓得马上服鸠求死——岂料一时还死不去,痛苦之中,只有切脉自尽——但也还是一时死不了,结果是切断了手腕,还要割断自己的咽喉才能气绝。另外一个只好拼命逃亡,终于给戴上魔像面具的萧剑僧追杀于离朝天山庄一百九十里之外。   大祭的当天晚上,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带着疲乏兴奋的心情,开始在‘八逆厅”开始开闭门会议,讨论谁才是新任总盟主。   群龙无首,大家七嘴八舌,拍桌子摔椅子,还是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话题已转到:“要是我当了盟主,一定要更换什么‘三叛斋’、“八连厅”这些不吉祥的名字”这种无聊的对答去了。   有人又闻到那熟悉的臭味了。   “莫非是大将军回魂了?”   有人打趣他说。   “大将军大概是杀人太多了,所以死了之后才会这样臭!”   “谁说!他活的时候已经很臭了!”   有人踢到桌底下一些“东西”。   一个大箩筐。   “什么东西?”   几个人因为闻到相当熟悉的臭味,所以都不安地凑过头来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爆炸发生了。   炸药就在箩筐里。   炸力极强。   ——更可怕的不是爆炸力,而是炸药埋伏好了三千五百二十七支“九天十地、鬼刺神针”、还有二十九颗“雷震子”也一齐引爆了开来!   ——这是雷大弓苦熬了十年才熬出来的绝门暗器、火药和毒力!   “木盟”盟主“木人”,他一身功力,已练成了“入木三分”、“行将就木”的境界,刀剑刺之,他以“腐尸功”倒吸,宛着木石。   但“木人”终究也是人。   强大的炸力炸了他两只手。   “土盟”盟主“土人”,对敌之际,可以全身埋入土里,自下而上向人攻袭,令人除非不落地面,否则只有挨打的份儿。   可是,土人也是人。   他还未得遁入土里,已中了一支针——三千五百二十七针里,他只着了一枚。   不过这一枚针,已在中针的同时要了他的命。   “金盟”的盟主“金人”,他是五大分盟中最富有的一盟,他的“金玉其外”比“十三太保横练”、“先天一煞”、“金刚不坏神功”还要强悍,什么“金钟罩”、“铁布衫”、“铁甲归元”,在他而言,都不值一屑。   五盟中的首领,都知道江湖上先求生后求胜的道理,先练个“刀枪不入”,已立不败之境;但五人之内,真正练到了“无坚不摧、无坚可入”的,还是金人一人而已。   他全身就是一块金。   不过金却怕火。   二十九颗沾着即永不熄灭的“雷震子”,把他整个人都“融”了。   “水盟”的“水人”却“以水克火”,他给炸伤了十七处,但他还是在爆炸发生的一刹那,几乎像流水一般自紧封的密室门缝里“流”了出去。   如果不是遇上了萧剑僧,他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萧剑僧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就用他那系在腰畔充满铁锈的刀。   “火盟”盟主“火人”,以火制火,可是他的耳朵震聋了。   他没有听到断了双手的木人在惨号。   密室烟雾漫天,忽然大门洞开,一群“大连盟”的子弟涌了进来,如狼似虎,快刀把木人砍成了一团血肉。   火人听不见,但他看见。   他一面狂喷着火,一面杀出重围,直杀到“朝天山庄”的大厅,遽然,灵柩格勒勒一阵连响,棺盖震飞,惊怖大将军弹坐而起,随手抄起桌上奠祭的一支筷子,刺入正目定口呆的火盟盟主的眉心里。   三十年后,有盗墓人掘出了他们的尸体,那只跑出两只老鼠的骷髅头里,头壳正面仍插着一支筷子。   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尽在斯役中死个一干二净。   “我不能不杀你们,因为我有老婆、家业、儿女。你们斗不过我,因为你们不够我制敌机先,不及我手辣心狠。”他对心腹手下“收集”回来零零碎碎的头颅、五官、四肢、肠肚……这样低语,“我做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你们死了也是白死,活着也是活该!”   可是对一众“大连盟”的子弟和前来哀悼的武林人士,他当然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个有妻室、家业,子女的人,看到我的盟友们这样死法,我也是很难过。可是,他们这样残杀我的兄弟们,而且意图毒死我,瓜分大家的事业,使我不得不为他们报仇……”他把那七名结拜兄弟的碎肉末都“摆”上了桌子,充满感伤他说:”我也不想这么做……这,也许是他们的报应吧?虽然我是为正义而战,可是啊,我竟这样子残害自己的好友!”   闻者几为之泪落。   七、我姓冷   快要“收拾”完毕这段日子里,惊怖大将军身上的味道已越来越臭,别人几乎在老远已闻其臭而知其人,但他自己却越来越闻不到。   有人甚至怀疑他的嗅觉已失灵了。   可是这就错了。   这段日子里,他曾三次遇上行刺。(还未接近或向惊饰大将军出手的当然不算,否则要算也算不清了。)   一次是他在半夜如厕的时候。   他一进茅房,忽然觉得茅房顶上有人,可是他的鼻子告诉他,茅坑下有人的臭气,所以他立即飞腾而上,同一时间双掌击飞了伏在茅房顶的人也避去了藏在茅坑底下的杀手一击。   另一次是在元宵观花灯时。   他在人群中受“大连盟”的徒众们簇拥前行,一路览谜赏灯,心舒神闲。忽闻在人群中一小女孩嫩声地问她娘亲:“这是什么?怎么洞洞里有些银亮亮的灯灯?”   惊怖大将军忽然感觉到杀气。   他急速回首,只见一人把一管萧放到马边,萧尾正朝着他的脖子。   他急一偏首,一点寒芒,没入在他身伴的高手咽喉里。   他立即下令:“无论如何,死的活的都要拿下他。”   结果,那一次元宵夜,无辜行人死了十一人,伤了三十七人,包括三名孕妇、六个小童。(小童里又包括了那叫破萧中藏有暗器的小女童。)   ——那刺客还是给萧剑僧斫杀当堂。   萧剑僧的刀法,一向只知杀人,不知如何伤人的。   第三次是惊怖大将军到佛祖庙去上香的时候。   香火渺绕,他刚求得一支签,就仿佛听见,那在神殿前带笑拈花的大佛,呻吟了一声。   他当机立断,竹签从手指上飞弹而出,穿过佛相的脐眼,射入匿在佛像后杀手的喉咙。   他把那支带血的签对号之后去提签诗,才知是“逢凶化吉”的上签。   他当然很高兴,要在庙里的和尚、香客还有他的部属流传出去:   “谁都杀不了惊怖大将军,他有老婆、子女、家业、势力,还有菩萨保佑。”   这些人都“清理”干净了之后,他每见阳光,都想起那个嫩嫩的、清清的、紧紧的、刚刚开始她的美丽的小女孩。   ——小女孩叫做殷动儿。   ——是从京城里来的女子。   ——她是萧剑僧最疼的人。   惊怖大将军叫李阁下和唐大宗去打探那个女孩子,他们就探到了这些。   够了。   ——大将军已迫不及待,想到殷动儿年轻得发光发热的身子,他仿佛就落发重生一样。   他有数量庞大的妾侍。除了夫人宋纪男是明媒正娶之外,其他全是他看到漂亮就要了过来,当然,他只玩了而不要的还不算在内。   有一次,他的一个比他年轻四十五岁的宠妾偷汉子,他不动声色,直至当场逮着。他要这对“奸夫淫妇”,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要那妾侍含着那汉子的活儿,然后,才下令用石头砸死,除非是那男的肯当众鞭死那个女的。   那汉子为了活命,果然就这样做了,那女子给活活鞭死。   当然,那汉子也没能活命。   这次,他下令雷大弓、兔和尚和狗道人,把萧剑僧先抓起来。   “射日天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师、“一死百了”狗道人,尽管不动声色,却暗算不了萧剑僧。   他们一靠近萧剑僧,萧剑僧的刀已握在手里:“你们有杀气。”   然后他还闻到臭气。   惊怖大将军果然走了进来,他像一只熊一般走了进来。   “我并不指望‘鸟、弓、兔、狗’可以治得了你。”他说话的时候,双目清明,仿佛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坏事,还未能影响到他的视线,“除非你不打算抵抗。”   “如果你要除掉我,”萧剑僧说,“我就只好拼死抵抗。”   “你不会抵抗我的。抵抗我,都没有好下场。跟我妥协最聪明,你劳苦功高,我不会为难你的。”   “多少人比我更劳苦功高,结果不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萧剑僧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连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让他们三人吸住你的注意力,”惊怖大将军说,“殷动儿已落到我手里。”   唐小鸟就在这时出现了。   ——殷动儿就在他手里,软弱无依,不知所措。   萧剑僧的下唇已咬出血来。   “怎样?”惊怖大将军扬起一只眉毛道,“你降了,我放了她。”   殷动儿叫了起来:“不可以!你不可以答应他!只要你给他拿下了,他也一定会杀了我!他是个老混蛋。”   惊怖大将军一手抓住殷动儿的咽喉,轻轻一用力,就“格”地一响,萧剑僧狂呼道:“慢!”   惊怖大将军停手,问他:“怎么样?”   萧剑僧的手在抖。   惊怖大将军猝然拔出匕首,在殷动儿动人的颊上划了一刀:殷红的血珠映着雪白的脸靥,淌落下来。   “要快些了,”惊怖大将军说,“我一向都没什么耐性。”   萧剑僧心如刀割,牙齿咬得格登作响,“你是大将军,竟用这种伎俩……”   惊怖大将军刀一扬,又拟在殷动儿脸上划落。   “住手!”萧剑僧惨叫一声。   “嗯?”惊怖大将军的刀是在半空止住了,但左手仍捏住殷动儿的喉咙。   “我降也可以,”萧剑僧喘气着道:“但我有条件。”   “你说。”   “一,不许你杀殷动儿,”萧剑僧弹精竭智要使自己输得较有利,“也不许伤她。”   “可以!第二呢?”   “二是不能杀我,”萧剑僧说,“我可以跟动儿远走高飞,决不惹怒你。”   “好!”惊怖大将军道:“我只不许你跟我作对。”   “你有什么保证?”萧剑僧不相信他。   “你要我用什么保证?”   ”你要当天立下重誓,”萧剑僧说,“我不相信你的话,空口无凭。”   “好,我决不杀萧剑僧伤殷动儿,皇天在上,我如违此誓,愿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一家大小,不得好死。这你可满意了吧?”惊怖大将军沉住气道,“你可别惹火了我!你要是不降,我就先杀动儿,再亲手格杀你,你也飞不上天去!”   到此地步,萧剑僧只好颓然弃刀。   刀一脱手,狗道人和兔和尚便立即制住了他,封死了他的穴道。   殷动儿哀呼。   萧剑僧一声不吭。   狗道人和兔和尚用一种特殊的、大将军亲授的方法来揍他,才不过是片刻,刚才那雄姿英发、英武迫人、钢铁一般的汉子已经完全变了形,不但不像条汉子,而且完全不象个人。   ——现在,就算解了他的穴道他也不能再站起来了,因为他已没有一条骨骼是完整的。   殷动儿哀呼:“你……食言!”   “我没有食言。”惊怖大将军用松开了殷动儿的手摸了摸他的光头,“我没杀他,也没伤他,是我的手下干的——你没看见吗?是他们干的,我完全没有动手。就算他们杀了他,也与我无关。对你也一样。”   殷动儿扑向萧剑僧,哀愤而六神无主地淌着泪:“……卑鄙!”   萧剑僧强撑一口气道:“……快……走……”   “走?”惊怖大将军笑着道:“我更卑鄙的事还没做,怎走得了?”   “……你!你说过要……放……她……的!”萧剑僧睚眦皆欲裂。“……你……会……有……报……应……的……”   “对,我是要放她的,但不是现在。”惊怖大将军不住地用手交换着磨擦他的光头,象要擦出火花来似的,“等我做完了更卑鄙的事后,我一定放。至于报应,向来都是神保佑我,鬼维护我,我还怕谁?”   “鸟、弓、兔、狗”四人就像宠物一般的知情地、识趣地走了出去。   他们在门口等待。   ——在里面传来殷动儿的尖叫哀号连这四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也有点听不下去。   他们还听见惊怖大将军像一头甚么野兽似的喘着气,一直重覆地问:“怎样?还老不老混蛋?混不混蛋?你看见了,不是我伤她,是她不懂得享受——我是在杀她么?不是的,我是在干她,我可没发誓我不干她……”   其他的话更不堪入耳。   惊怖大将军再走出来的时候,脚步似乎有点踉跄。他们看着他硕大无朋的背影,可以想像到他加诸于那小女孩身上时的苦痛。   他们再走入石室“清理场地”、“料理后事”的时候,发现那全身都是血的小女孩正裸着身子披着散发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偶而听懂一个字都会悚然的话。   嚼舌自尽的反而是一向倔强如岩石的萧剑僧。   从惊怖大将军杀死冷悔善夺得总盟主之位,到他稳住大局、打得其他帮会盟派全无还手之力,至他勾结官商、独步天下,再来“清理门户”、“肃清异己”,直至连十一岁就开始跟他合创“大连盟”的萧剑僧也“铲除”之时,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岁月,可以让红颜变老、芽成巨树、黑发成霜。   这期间也有不少“动乱”,矛头是直指惊怖大将军本身的。   这一回,有各地书院的太学生和书生痛陈国是,怒慎佞凤,其中针对惊怖大将军弄权恃势、横行霸道更比比皆是。   惊怖大将军权倾一方,他见惯武林的大风大浪,对这些小动乱,“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指示府尹厉选胜,都监张判去把几个闹得凶的“头领”下在牢里折磨得只剩两分人形算数。   可是这样一闹,使太学生一肚子酸脾气和一身硬骨头都激起了书生本色,拼死无大碍,命就有一条。一方面,他们由甚有人望的苏秋坊带头,决意到府衙技场上求见府尹陈情,要是府尹拒见,他们就赖在技场上不去;另一方面,由文武双全的张书生引领十七位太学生、文人、名士、书生,赴京呈递血书,望朝廷能为京民申张正义。   于是“兵”分两路。张书生一行人已浩浩荡荡出发,百姓喜彼等为他们出头,夹道欢呼相送:苏秋坊引领三百三十一人,到衙府告状投书,果不获见,便趁“青牛官”的“神仙会”期,在市肆大声疾呼,声讨恶霸、力斥劣绅——无论恶霸还是劣绅,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谁人,于是更是出钱出力、呼喝助势、挚意支持。   这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传到惊怖大将军耳中。   他不惊不怖,站到城墙上俯瞰,只见一众蚁民,熙熙攘攘,舍死忘生的在干不知死活的事。在这之前,他也听说各县有不少太学生上京告他,他早已命人杀了好几批了;而且,他也闻说老渠镇等地有乱民暴动,他也派了人予以镇压。对这些事,他经验老道,一向指挥若定。   这时,府尹见事体闹大了,派尉校曾红军问计于惊怖大将军。   “这只是琐碎事情。太简单了。上京的那一批人,我早已派人混了进去,路上把他们一概砍杀,当是山贼强盗干的好事,更留下密柬,让地方官差发现他们上京勾结奸巨,意图谋反,顺便可以使朝廷里的友好一清宿敌,一举两得,得其所哉!”惊怖大将军舒闲从容地道:“在这里混搞事的一批,更加好办。他们就在下面穷嚷嚷,咱们派几个靠边的家伙混进去,一觑着时机就拔刀子惹事,让他们闹个流血流泪,咱们正好可以堂堂之师,派衙捕把这些伤人暴民全逮起来、给他个煽动造反大罪,名正言顺,一网打尽,诚美事也。这些书生,能成甚么大器!”   曾红军听得服得几乎没五体“投”地,说:“我回去回禀大人,大人一定甚喜。却不知大将军要派些甚么人闹事?”   “会滋事的人多不胜数,但这种事目的是闹得愈大愈好,要闹得大而又不出事的……”惊怖大将军略作沉吟:“自是‘丫头子’陈三五郎最为恰当不过。”   果尔,一系人群沸沸荡荡,闹到近暮,还未散去,而且人群众合更多,群情更为浩荡。他们只求正道,不欲多生枝节。   惊怖大将军这时居高临下,俯瞰大局,指挥大局;一众官差衙役也在曾红军的布阵之下,严阵以待,整军待发。   他们见惊怖大将军就在城墙上,更为激动,大声指斥。惊怖大将军不愠不怒,只说:“这是绝妙时机。”便着人在城西悄悄升起了一面五爪旗。   旗一升起,混在人群里的陈三五郎就立时得令,他假意挨近正忙着指挥群众、照应大局的苏秋坊,忽然一撞,差点没把贺静波撞跌下平台来。   这时,靠近贺静波的几名学子门生,都护住贺静波喝问起来。   “干什么!?”   “打人啊!”   陈三五郎的几名手下也马上迎了上去,挑衅动武,一开打,队伍就乱了,一时逃的逃,叫的叫、乱的乱。苏秋坊和几名头领一齐高呼:“不要打!”“我们不要上当!”“不能打,一打就坏事了!”   陈三五郎却悄悄地拔出刀子,决定要先捅死几个,使场面更乱得不可收拾,   他下定决心,一刀冲向苏秋坊。   蓦然,他的手给另一只手扣住,就像熔铸在铁岩里,完全动弹不得。   这时惊怖大将军的左眉忽似黑色蚱蜢的一跳,脸肌也搐了一搐,失声道:“咦!”   他本胸有成竹,一旦有人流血,马上就下令平乱,却见人群中的陈三五郎正要动刀,流出第一滴血后即可血流长街,不料立即就有人把住了他的手;大将军半起着身子,要看那人是谁——这人却忽然抬起头,用两指把深笠顶上几分,冷电般跟他对望了一眼。   惊怖大将军心头一震。   那人也不打话,一跃而起,直上城头,手上还扣住了陈三五郎和他手里的刀子。   城下民众,全都哗然哄叫一声,然后陡静了下来,在暮色四合,火光猎猎中鸦雀无声。 这么多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刚才还是喧声震天,现在骤然静了下来,呼息不闻,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惊怖大将军跟那人对望了一眼之后,忽然有眼睛受伤了的感觉。   这人一掠身,已到了惊怖大将军身前的一方城堞上,似是微微跄踉了一下,随即站稳在“所处之地”,比惊怖大将军还高了一级。   大将军的眼睛当然并没有真的受伤,可是,他却觉得这少年像极了一个人。   ——但到底像谁,他一时又说不出来,只觉这人不但似曾相识,而且冥冥里还是性命攸关!   他像谁呢?   ——到底像谁?   这时,众兵以为刺客,要一拥而上。   惊怖大将军知道善者不来。他伸手一拦,问:“你是谁?”   这少年道:“我姓冷。”   然后又淡谈、冷冷地加了一句:“人们管叫我做冷血。”   第二章     八、一棵树,一片云,一条大河   “这个人的血一定是冷的”。   ——这就是他十八岁以前五名“教练”对他的评语。   他只当这四人是“教练”,而不是“师父”。   ——“教练”是对方教,他练;有一天对方不教了或教不了了,他就可以不练或练他自己的了。就算是强仇大敌,只要能让他学得着东西的人,他都当他们是“教练”。 师父则不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个人的血一定是冷的”是他那五个进他击败的教练对他的评语。 他的“师父”却只有一个。   他师父并没有对他作出评价。   ——“师父”一向很少去评估什么人,可是,让他得以既为捕快而又能同时当杀手的,完全是“师父”的力荐。   他甚至也不清楚师父的名号。   他只知道他复姓“诸葛”。   ——人人叫他做“诸葛先生”。   他是谁呢?   ——这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每次,他都好想去问他的师父。   ——不过他却很清楚师父的脾性,到了适当的时机,师父自然会告诉他;要是还没有到时候,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我是谁呢?   他也常常这样问自己。   他只知道师父发现自己的时候,自己是在一处断崖下的狼窟里。   “你那时候大概只有一岁大吧,在黑暗的洞里望进去,眼睛是绿色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野兽;”师父跟他说:“后来,我还发现你吮狼乳,才推断你是因母狼哺养而活下来的。” “后来那头狼呢?”   “给猎人杀死了。我因生怕要你骤离狼群,会一时不适应,便多次到狼穴里探你,着乳娘让你哺食,让你逐渐习惯下来。那头狼初以为我们要加害你,拼命要攻击我们,但我制伏了它,它看我们并无恶意,后来也对我们没恶意了。”诸葛先生说:“如是者过了一年,有一次,它带七只小狼去觅食,刚好附近有一位将军,要抓一些狼回去咬食给他关起来的叛徒,他的手下刚好遇上了这头母狼,于是杀了小狼,把母狼抓回去了,只剩下了你,独留在狼穴里;这时我已别无他法,便拟把你收养。”   “……可是,我却记得,我好像一直都是在野外长大似的……”   “你记得一点也不错。”诸葛道,“后来,我发现你十分不适应人间的生活,越渐消瘦下去——也许是天性如此吧,我便把你留在原野和森林里,只派人常常来看顾你……不过,你一到了野地林间,反而像一只脱出樊笼的野兽,活泼快乐,欣喜无限。” (听来我真像一头兽多于像一个人了!)   (难怪大家都说我的血是冷的!)   (——所以都叫我做“冷血”!)   冷血有五个“教练”。   这五个“教练”都是诸葛先生为他千挑万选的。   ——这五人,要不是在武林中很有名,就是在朝廷中很有地位,或者是很有江湖经验;要不然,他们是实战的好手,或是武术理论的宗师。   要不是诸葛先生的金面,谁想拜这五人中任何一人为师,只怕比面圣还难。 第一位“教练”叫“狠将”陈金枪。   那时冷血才七岁半。   陈金枪十九岁。   ——但在陈金枪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击败青溪“左手神枪”石见,重创商河“银枪老侯爷”及“金枪小霸王”,格杀翼城巨盗“邪神枪”王令行,连“大眼神枪”罗有意和“双枪过三关”仇友三全都在比他们年轻至少二十岁的除金枪门下拜师。   陈金枪的先人曾受过诸葛先生的恩惠,陈金枪为了报恩,所以才答允诸葛先生所托,特别前来这荒野之地教冷血习武。   他身着华服,仆从如云,珠光贵气,傲慢自恃,教冷血这样的毛头野小子,对他而言,确有说不尽的委屈。   等他摆开阵仗,金刀大马要冷血行拜师入门之礼的时候,冷血问他: “你是什么门派的?”   “金枪门。”   “我不喜欢这名字。我不入门。”   “什么?我是你师父,你竟敢……”   “我不拜师。你至多只配当我教练。”   “什么?”   “要我拜师?可以,”冷血冷冷地道:“除非先打败我。”   “什……什……么!?”   (不教训教训这小子我陈金枪还成什么大器!?)   他要空手把这野小子好好揍一顿。   冷血却抄了他的金枪就跑。   ——他的金枪甚重,但冷血抄着飞奔,左窜右冲的,竟不觉负累!陈金枪猛追冷血,冷血逃入密林,利用地形,一下子埋身在落叶堆里,一下子又匿身在乱草丛中,陈金枪竟抓他不住。   陈金枪暴跳如雷,追了半天,满头大汗,衣衫尽湿,什么威仪都丢到前生来世去了,一面穷追冷血,一面大呼: “死杂种,有本事还我枪来,跟我一拼!”   冷血忽然自树后转身出来,神色冷然。   他把高过他两倍的金枪扔给陈金枪。   “来吧。”   冷血神色坚决。   陈金枪问他:“你的兵器呢?”   冷血拔出一把“剑”。   竹剑。   ——这剑是他自己砍竹子削成的。   陈金枪把心一狠,怒笑道:“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不杀这小子难平心头之忿。)   陈金枪冲向前去,一枪搠出,忽然脚底一软,已陷入泥泞之中。   他越想拔足出来,越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一下子已及胸际。   他高呼救命,忽然,咽喉给一物顶着。   竹剑。   冷血用金枪把陈金枪拖拔出来之后,陈金枪成了泥人。   想怕这是他生平至大的一次挫败。   他正抹去脸上和身上的泥泞。脸上的泥团抹去之后,他的脸色并不比泥垢覆盖时好上多少。   冷血也用小手替他刮去泥块。   “不是我要打你,”冷血说,“是你一副什么都比别人强的样子,也不问问别人是不是比你更强。”   陈金枪自后拔出匕首,一手已箍住冷血,狞笑道:“你想打垮我?小杂种,还差远呢!”   这时,其他的人都在树林外面,陈金枪恶向胆边生,一刀扎向冷血。 他的刀被打飞。   诸葛先生一脚把他踹翻。   “难为你还是故人之子!”诸葛先生愤然道:“竟作这种下三滥的伎俩!” 冷血倒是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的陈金枪深深一揖,还拱手为礼。   陈金枪楞在那儿,不明所以。   诸葛先生捋髯问:“为什么?”   冷血说:“他教会了我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因为我打败了他,他才能打胜我。”   “对。一个人只要还没死,败了一样可以取胜;反过来说,得胜之际往往就是日后落败的契机。”诸葛先生微笑道,“所以他还是教了你一招。”   “不过,他只配当我的教练,”冷血仍拗执他说,“不能当我师父。” 诸葛先生颇感兴趣地问:“什么人才配当你师父?”   冷血用小小的手搔了半天小小的脑袋,然后,他指了一指上面,指了一指下面,又指了一指前面。   前面有树林。   下面有地。   上面有天。   “一棵树,一片云,一条大河,”冷血说,“还有你。”   九、剑主浮沉   可是诸葛先生太忙了。   朝廷上的党同伐异,新旧之争,已让他殚精竭智、疲于奔命。   他并不常来看冷血。   他却为冷血请了另一个“师父”。   ——“白首书生”辜空帷。   辜空帷很有学问。   他教冷血识字、念书。   冷血开始也学得很有心、很用心。   他天未亮就在田野间奔行,然后回去读书。他一大清早就去追野兔,然后回到小木屋去念书。他大正午去伐木渡河,然后在树荫下拿着一本书猛啃,他在入暮时分用过了饭,藉着星月的微芒看书。他在深夜虫豸四响的天籁间,抱着一本书进入他不时打出一拳踢出一脚的梦乡。   这样念书念了四年多,辜空帷再叫冷血背诵读过的书时,这少年就不怎么听话了: “我为什么要背?”   “背才能熟。”   “熟有什么用?”   “熟能生巧!”   “砍柴、烧饭的功夫才熟能生巧,读书、练剑只要对基本上有认识,能够活用和有所悟就是道理,死啃死背反而悟不出所以然来。”   “哎,你这样说,真是羞煞圣贤!你自己懒,不肯好好花功夫在背书,就诸般藉口!” “谁说我不会背?”冷血立即把刚看过的整篇文章,一字不漏的全背诵出来:“你看,背又有何难?能悟才难!”   辜空帷张口结舌。   “可是读尽圣贤书,上不能替天行道,下不能主持正义,外不能除暴扶弱,里不能自立自强,空念万卷书,不过是书生万声嗟哦,又有何益?”   辜空帷气得几乎没把书砸在冷血脸上:“……你……你这冥顽不灵的……的家伙!” 这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一个山贼,扶持着一个在道上强掳过来的官家小姐,因避差役追踪,逃匿到这儿来。 他冲进来的时候像一座会走动的大山。   他向辜空帷大喝一声,晃晃鬼头大刀,辜空帷早已吓得七魂去了六魄,“臭书主,你!去弄吃的来!小家伙,快去生火!我……”他指着自己那像一团烧塌了的蜡烛的鼻子,“老子先跟小姑娘乐一乐。”   那女子早已衣不蔽体,给他吓得只会饮泣,既不敢挣扎,也忘了挣扎。 辜空帷想要以夫子大道,来劝诫大盗,大盗一巴掌就把他刮飞八尺,把大刀在他面前地上一插,狠虎虎地说: “你再不烧点吃的来,老子饿了,先把你烤了再说!”   冷血扒过去向辜空帷悄声道:“读书?还是解决不了一切事的。”   那大盗根本没把这十一岁的小孩子看在眼里,只咕噜道:“还嚼什么舌根!老子饿死了!”   当下飞起一脚,要把冷血踹倒。   冷血突然翻身滚地倏然抓住地上那把刀的刀柄,猛然用力把刀拔出,陡然骤然血光暴现!   那大盗的左脚便在倏然之间断了。   冷血飞身把大盗蹴倒,双手握刀,刀光指着大盗的咽喉,盯住大盗,眼也不眨,既不回首,也不转身,只吩咐道: “辜夫子,你去横柜上第三架子那儿找金创药和麻葛出来,替这人包扎伤口;小姑娘,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房子朝西——就是猪栏那儿高呼救命,我听到有官兵已搜到西面半里开外的地方。”   次日,辜夫子“也不干了”。   少年冷血的第三个“教练”是“剑主浮沉”贺静波。   贺静波是京师的剑法高手、剑术宗师。   他一生比剑四十七次,未尝一败。   败在手上的却无不是剑法名家、剑术高手,其中包括了号称“京师第一剑”曾永远和“独尊剑王”顾有我。   他教冷血品弹一把剑的优劣,教他如何练剑,教他如何破解对方的剑招。 他教了冷血十一套剑法、十四种剑招、让冷血使过天下十八柄名剑。 ——只花了两年时间。   不是教得快。   他自己不愿教得那么快。   ——教得愈快,自己所长越快变成对方所强,而自己所短的越易让对方发现。 是冷血学得快。   太快了。   冷血对剑有天份——连贺静波也只能这样承认。   他教的剑招,冷血一下子学会,学会了就没什么兴趣再练?   他只好授予绝招。   ——所谓“绝招”,冷血也一阵子就摸清楚了窍门,于是“绝招”就不“绝”了。 “没有什么所谓绝招,”有次那小子居然还那么说:“能打败对手的招式都是绝招。要击败人,就得要快、准、狠,只要能把握契机予以对方致命的一击,就是绝招。对敌的时候,瞬息万变,所以应变得当的招式就是绝招,要不是有什么秘传的绝招,只要练了它就可以无敌天下!”   贺静波受不了。   ——突然教训起“师父”来了!   ——这野杂种!   “你连好剑也没一把,”贺静渡手上有一把名剑,叫做“主”。贺静波得此剑二十年,不能用之,未明其利,一直到有一次,他几为“京师第一剑”所败,为曾永远的强大剑势压得全无还手之力、甚至也没招架之能、信心全失、沮颓万分之际,此剑转而“御人”、成了“主人”,剑意大盛,结果轻易重创“京师第一剑”曾永远,获得胜利,“还配论什么剑!”   冷血年少狂妄,贺静波决意要挫挫这小孩子的锐气。   冷血却说:“没有好剑就不配论剑,那么,岂不是剑用人,而不是人用剑?” 这句话正好说中了贺静波的弱点。   他气得拔出他随身十六把剑,要冷血选一把。   “干什么?”   “我要教你:没有好剑就没有好剑手。剑手的剑主掌他的浮沉。”   贺静波拔出“主”。   他的神色变了:充满了敬畏、恭谨、谦卑,那把剑却发出了惊人的华彩。 “确是好剑,”冷血还是说,“但我不喜欢喧宾夺主!”   “夺主?”贺静波怒笑,“主还能夺你的命哪!”他放下了剑鞘,准备放手一战。 冷血一哂:“试试看。”   贺静波叱道:“拔你的剑。”   冷血忽然抄起了门旁的扫帚。   “什么?”贺静波气得像一头栽进了粪坑里:“你用这个?”   冷血双手持着扫帚,肃然道:“它就是我的剑。”   “找死!”   贺静波使出了“从善神剑”。   他的剑就像流水一样。   他用剑就像一艘急流快舟,乘风破浪。   冷血的扫帚很快便削断。   冷血随手又抄起船桨。   贺静波愤恨极了:他觉得把手上的宝剑削在这种烂木头上是对剑的轻侮。 这种想法使他“从善如流”的剑法施展不开来。   久战无功,贺静波忽然转使“主流剑法”,木桨又给削断。   冷血忽然环臂一撼,拔下一条十三尺的横梁,变作巨剑,攻向贺静波。 每一次木头与剑大力碰撞,贺静波就心疼得发出咒骂。   他杀性已起,终于使出了仗以成名的“浮沉十三剑”。   他只使了五剑,冷血手上的木梁连断五次,手上只剩下五寸不到的一截。 冷血悠然退出了屋外。   “看你能逃到那里!”   剑光忽急追冷血,冷血到了屋外,忽然拔了一根尺三长的茅草,就以草使剑,攻向贺静波的眼!   贺静波的“主剑”可削铁如泥,断金切石,削在空中风中这一条柔弱无依的草,也一样得心应手,但贺静波的右眼皮也给茅草叶子划了一道血痕。   冷血忽然又掠回了屋里。   贺静波急追而入。   冷血遽然返身出剑。   贺静波最不怕的就是剑比剑。   ——因为谁也比不过“主”。   ——比较“主”,其他的剑都不过是”仆”。   他立即还了一剑。   这一剑,却刺入冷血递出的剑鞘里。   冷血沉腕一扳,贺静波剑便已脱手,冷血立即拔剑。   “主”剑在冷血手里,剑华大盛,贺静波一见是“主”,一时不知如何招架闪躲,剑便抵着他的咽喉,人和剑都顿时凝住了。   “你是我的好教练,但不是师父。”冷血挚诚他说,“因为你教会我许多剑法和辨别许多好剑,然后又教会我一件事:所有有名的剑法到头来都不如一套适合你自己的剑法,真正的剑手不是能使一把好剑或是名剑,而是能把天地万物无一不可作剑。” “谢了。”最后,冷血仍恭敬地对他的”手下败将”致谢。   十、刀仗起落   第四名“教练”,是位名刀法家。   ——“求败刀”牛寄娇。   “我不喜欢刀,我要练剑。”冷血还有着少年人的执拗,这时他十四岁了。“你学的是刀法,跟我无关。”   “未知生,焉知死?你不学刀,如何练剑?”牛寄娇说,“你错了。” “为什么?”   “一张纸有空白,才有画。诗多从非诗中寻得。一个得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可贵。阳是因为阴才显露出特性。火要遇上水才成对比。”牛寄娇说,“你要练好剑,就得学好刀。从剑知剑只是坐井观天,真正的剑手,需从不是剑中悟剑之道。”   冷血登时亮了眼,专注得象少听一句都遗憾终生似的。   “刀客的刀主掌了他一生命运的起伏;”牛寄娇说,“当刀手使刀的时候,手足是刀的部属,心神是刀的指挥,身体是刀的庶民,也就是说,全神贯注、四肢百体,尽在刀中。” “这样岂不也为刀所役吗?”冷血听过另一位“教练”类似的说法。 “当然不是。”牛寄娇说,“我只主张人与刀合而为一。”   此后,牛寄娇便教冷血刀法理论。   开始的一段日子里,冷血心悦诚服。   可是不久便发现牛寄娇只讲刀法论,从不使刀法。   他也没见牛寄娇使过刀。   他反而用使刀的手来画画。   他在画布上画刀。   刀是最难画的,一如流水,但他画来就象画布上有一把真刀。   有时他也写字。   他在宣纸上写刀字。   刀字直落破纸飞去。   甚至他也刺绣。   他绣的仍是刀。   那就象活着的刀!   “你不是要教我刀法吗?”有次吃饭的时候,冷血忍不住问。   “我已经教了。”   “可是我从未见你握过刀。”   “刀法一定要握着刀才能教吗?必须要有剑才能成为剑客吗?你当年不是用木栓、船桨、茅草击败过贺静波的‘主流之剑’吗?”   “可是……”   “你仔细想想,其实我天天都在练刀。”   冷血忽然明白了。   “你在纸上谈刀。”   ——纸上的字,刀气纵横。   牛寄娇微笑。   “你在绢上练刀。”   ——绢上绣刀,刀意绵密。   牛寄娇捋髯。   “你在布上出刀。”   ——布上绘刀,刀就是道。   “对了,刀不离道,道不离刀。”牛寄娇嘉许的说:“真正的刀,头头是刀,头头是道。一个人能在某事能有所成,一定因在那事上竭尽所能,才能激发出古今未有之才能,旷绝天下的才华。难其如此,纵有才分,也必要比他人勤奋才能有大成。故要得道,取刀之道,必须得时时练刀,以致一举手一投足,绘画写字绣花,无不是在练刀才行。” “所以你在写字时,无一字不与刀字交锋。在绘画时,高山流水人物,无不是与刀交手。在绣花时,花鸟虫鱼,无一不以刀之叛姿出现。所以天地蜉蝣,莫不是刀?” “也莫不是道。”牛寄娇加了一句。“唯其专情,才能得道。所以我是个从不动刀,只在画布上画刀的刀客。”   冷血长吸一口气,眼里又绽出一种比求生更烈,比求死更浓的神色来。 “我都明白了。”   “很好。”   “不过我还不服。”   “哦?”   一切武道的道理,对真正的武术,都有助益;”冷血说:“可是正如世间,书上许多大道理未必可行一样,刀道有成,不代表刀法有成。”   “——所以我要试一试。”   他一说完,立即出“刀”。   ——桌上的筷子就是他此际的“刀”!   筷尖停在牛寄娇眉心上。   牛寄娇也不知是没有避,还是避不了。   “好,你用的筷子,使的是刀意,用的是剑法,正见已完全悟了道。”牛寄娇神色很有点落莫,“坦白说,我也是求道者结果为道所弃。这些年来,我终日埋首刀论,虽然有成,但却完全忽略了实战。所以,我的刀法只有虚壳,并不实在。今天,你却为我印证了我的刀法理论。好!”   “我没有资格当你师父。”牛寄娇舒了舒身子,开始收拾他来时挽过来的包袱,“但我还是竭尽所能,把我懂的教给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你悟得好快!”   冷血又恭恭敬敬的向他深深一揖:“你虽然不是我的师父,但你教了我许多东西,足使我一生都受用不尽。”   他虔诚地道:“你是我的教练。”   他的“最后一位”教练是“杀手楼”的刘扭扭。这人杀人的手法一向诡异,所练的武功也十分诡秘。   刘扭扭一见面,就跟十五岁的冷血说:“你不服我,是不是?”   冷血说:“是。”   “这样好了。我们来试一试,你杀我,我也杀你。要是你杀得了我,我当然不配当你的师父。要是我杀得了你,那你就当我一辈子徒弟,不管我愿不愿意把武功传授予你,你都得尽一辈子弟子之责服侍我,直到我死为止。如何?”   “好!”   冷血充满斗志的路上,看不出一点犹豫。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连一向办事直截了当的刘扭扭,也为之迷惘了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于是他们走到四里开外一个叫“天地眼”的地方。   这是一个只要是高手都看得出来:那是可以好好干上一场的地方!   本来微雨。雨势渐大。   那杀手站在那儿,看冷血的眼神就象是等待他快快交待遗言。   冷血站在那儿,却似在看雨。   雨季横扫天下,他冷眼看冷雨,连心都是冷的。   杀手刘扭扭拔剑。   剑离鞘,鞘是黑沉沉的,剑白得清亮。   剑光猝映冷血。   强光下,冷血的眼陡绽出两点绿芒,一点也不受影响。   杀手微微一栗,问:“你不是空手吧?”   冷血静了下来。   完全的静了下来。   象一头黑夜里的伏兽。   杀手刘扭扭忽然有一种感觉: ——如果他现在不马上出手,恐怕就不再会有勇气向这少年出手了。 他平生只杀过十六个人。但这十六个入之难杀,恐怕要比杀一千六百个人还甚。这些人全是巨寇大恶,官府朝廷,都不愿再期望能活捉他们来受刑伏法,所以就交给他去“提头来见”。这些人都是极难杀、极不易对付之人——唯其难杀,他越是要杀;对方越强,斗志越炽。   死中求活的活才是痛快,死里求生的生才算过瘾。没料这次遇上一个野兽般的少年人,他竟有些心悸。   所以他立即出手。   真正的杀手和真正的高手都一样,杀人的时候和出手的时候,越快解决越好。 他们身上的装备,也越少越好——足够应付便好了。   刘扭扭一出手,就丢掉了剑——不是剑鞘。   剑鞘才是他的剑!   这一剑直取冷血咽喉,如果是剑,绝对发不出那么巨大的动力,以致剑鞘还远离冷血的咽喉,可是已有一股力道,使冷血的喉核几乎要激裂!   冷血就在这刹那间捡起杀手所扔的剑。   他以对方的剑来挡住对方的剑鞘。   杀手变招。   冷血反攻。   两人交手三招。   忽然杀手一笑。   阴阴一笑。   冷血只觉手心一寒。   他低首一看,只见自己手中所握的剑,竟有一只眼,向自己眨了一眨。 就在这瞬间,杀手已挥剑鞘,斜戮冷血左太阳穴。   突然之间,他也觉自己手心麻了一麻。   他心中一惊,连忙撤招一看,自己手心里竟也有一只眼!   ——这只眼居然也对他眨了一眨!   他大吃何止一惊。   这刹那之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只手是属于他的!   就在这时,他又觉得脚底一寒。   ——一股寒气似从足心透入,直攻他的五脏。   他俯首竟见地上有一只眼!   怪叫声中,刘扭扭急纵而起,人到半空,已然顿悟: 他刚才欲以“转嫁大法”震摄对手心弦,以俾顺利得手,但显然对方意志力奇高、斗志坚定,把他的“转嫁大法”转嫁”了过来,所以他让对方看见剑上有眼,但却反而使自己乍见手心有眼、地上有眼!   ——小小年纪,定力与斗志何等惊人!   不仅够定够胆、够强够悍,而且出手还够快够准够狠。   因为刘扭扭人在半空,已感觉到剑风已指着他的右耳耳侧。   待他再急落地面时,剑尖已抵着他的人中穴。   刘扭扭情急生智,一张口,用牙咬住了剑尖。   冷血一笑。   他神情一向冷峻,小小年纪,已难得一笑,可是这一笑,却似云开见月,这笑容仿佛把他整个脸容熔化了重新再塑。   他弃剑。   刘扭扭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久久才敢松齿,任由长剑玎然落地。   “……你……为什么……”   “你真的相信用牙齿就可以咬住一柄有力的利剑吗?”冷血低头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坚定、修长、有力,指节突露。“用这种方式,的确需要勇气,我佩服你。” “坦白说,我也不相信能用牙齿咬得住剑,除非使剑的是废人,我知道你只要一运劲就可以在我嘴里刺出个血洞来,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他长叹,“诸葛先生也跟我说过,我未必是你之敌。我就是不信,嘿……”   “我只是够胆够定,别的可没赢你。”冷血尊敬的说:“你仍是我的教练,但我需要的是一个师父。”   “象你这种人,除了诸葛先生能教你之外,”刘扭扭拾起地上的剑,还入鞘中,掉头而去,“还有谁能教你呢!”   十一、折断   诸葛先生终于来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   他的样子好象打从一开始起就苍老到了底,所以这十五年来他根本没有再老。 他一见到冷血,就抚着长髯,负着双手,眯着针眼,微笑说道:“其实,你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了。”   冷血说:“可是,我还没有一个称心满意的师父。”   “世间最好的师父,莫过于自己;”诸葛先生说:“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怎么去练。”   “但我没有一种完全属于白己的武功。”   “对。一个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础。各种武功,练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难越好。不过,到头来,要集中练一样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么武功,至少得有一样是自己得心、应手,能承、能使,可创可悟的绝招。”   “我应该练什么绝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诚恳的问。   看到这少年冷峻的脸,挚热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为何这么迟才来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亲授你武艺的原因?”   “你不愿收我这个顽劣的徒弟。”   “当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为我笨。”   “不能来是因为抽身不开。坦白说,我是当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党之争,得权多是佞臣庸材,内外勾结,表里为奸,加上当今皇上好大喜功,滥额苛敛冗官无数,瞒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钱,忠臣尽遭罢黜,民不聊生,官遏民反,盗寇四起,内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诬落职。不过,大势所趋,民心所向,这数百年来的基业江山,元气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颠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对我数度起用,以扼制嚣横权吏,并练军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显贵,而是那一点民族正义,那一点天道良知。所以每交章议劾,直谏申议,不许奸恶娇横、姿意妄为。所以,不能来看你。除你之外,我还收有三名徒弟,也没时间常督促他们学艺。”   冷血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这些事,他倒在史书里一再谈到。   “既然这么烦,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么,小人当道,坏人得势,天下就再无正义可言了。” “那你这么不喜欢他们,为何不杀了他们?”   “如果不喜欢的人就杀,天下还有王法吗?”   “可是他们对忠臣贤士,也一样赶尽杀绝,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杀不是办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迟早要大乱,一杀施后患,到头来后患无穷。他们既要打击好人,我就打击坏人,来比一比道消魔长、还是魔消道长!”   “如果你当权得势,会不会也象他们一样腐败贪婪?”   “我得过势,当过权,要不是要抑裁奸恶,我早已弃隐山林,什么政事宦业,对我不过浮云。如果他日我能尽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恶,那么,到时候你务必要把我格杀剪除。”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厉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后又问:“既然你那么忙,今天何故却又来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长大,悟性奇高,聪颖过人。他们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兴得几乎没跳起丈八高。   “在江湖上,没有帮不帮的事,只有强不强的人。谁都得学会遇挫不折,通悲不伤。只要够魄力,够胆识,够运气,绝对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负初衷。在朝廷里也一样。既上了阵就得有身败名裂的打算,万一侥幸胜了,也只不过功成身退是好下场。”诸葛先生的话清晰得象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冷血心头上。   “在这儿的规律是:你越强,别人便越不敢打击你,你只要强到不怕人打击,便是一个成功的人了。”   然后诸葛先生问他:“你特别想练什么武功?”   冷血说话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纪所应有的凝重,仿佛这出口的字足以定夺他的一生似的: “剑。”   诸葛先生看他,好象看进他的内里去。   “为什么?”   “因为剑象我。”   “你的性子?”   “我觉得我象一头追杀中的怒豹,不能退后,只能追击。”   “好!”诸葛先生落地掷金声的说:“就练剑。”   诸葛先生给了他几个名字:哥舒懒残、大石公、清瘦上人,“你要去找他们,告诉他们是我叫你来的,他们会教你一些生存下去的法子和人情世故的经验,这些都是书本里学不到的;可是缺少了这些,要在世上活下去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难了。”诸葛先生又说:“他们还会教你一些追踪、侦查、办案的程序和方法。”   他还教了他一路剑法。   ——“越路剑法”。   “越路剑法有八十二招。什么是越路剑法?那就是,在你面前,已没有路了,所以,要另外创出一条路来,如此,绝路也是活路。这就跟对敌的道理一样。”   “你要对敌,因为敌人正挡在你前进的路上,或者,他令你没有路了,你要继续前行,得从他倒下的身躯上跨过去,所以称作越路剑法。”   “我教你越路剑法,还有一把‘越道剑’。我的门派有一个规矩,武功一旦授于门徒,便不许自己再用,而且,这种武功的功力也会很快的自行消失的。所以,我每教一位子弟,功力便消失一些;每教一种武功,便失去一种武功。我以前教了一个不寄名的弟子‘无鞘刀法’,现在,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套什么样的刀法了。”   “另外,我们‘自在门’又有一古怪规矩,你入我门下,不必称我为师,只要叫我做‘世叔’便可。你还有三位师兄,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六天内,冷血已完全掌握了诸葛先生所授“越路剑法”的口诀。   诸葛先生与冷血相处十天,很快便离开了。   京城正是风云际会,也风云色变,还有太多的事,需要诸葛先生回去折衷周旋,斗争牵制。冠盖满京华,就算看得开的人,未必就能放得开;就算放得开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开。到一切都已放开看开的时候,已是可怜白发生,可叹万骨枯了!   半年后,诸葛先生再来看冷血。   “越路剑法’练得如何?”   “我没练。”   “你的‘越道剑’呢?”   “折断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的剑法,它不象我。所以,我就用你教我的剑法,另外创了一套剑法,把八十二招减少了几乎一半,没有名字,但那是我的剑法。另外,我怕我会象贺教练一样,太过注重好剑,而练不成好剑法,所以我把剑折断了,去创一种把不是好剑都能变成好剑的剑法。”   “你是说,你不练我教的剑法,而且还折断了我赠予你的好剑?”   “是的。”冷血在等待责罚。“可是那把断剑,我还保留着,它是你赠的,我舍不得丢弃。它给我许多启悟。”   诸葛先生大笑。   他以一种嘉许的眼神望向冷血:“这就对了。你折断了我的剑,创了另一种剑法,这才是真正的‘越路剑法’、真正的‘越道之剑’。没有前人的路,或者,前人的路不适合走,就创出一条自己的路来。真正超越大道的剑法,一定是要自己创出来的。常理就是大道,天理就是人道,侠道就是剑道——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他一字一句的道:“伤折断得好!”   “不断,就不会有续。”诸葛先生的口气,当他是一位朋友知交、一个亲生骨肉:“练成了武,你想干什么?”   “行侠。”冷血回答甚为干脆,“仗义。”   “以你的个性,行侠和仗义只有两种方式。”诸葛先生说,“一是跟我回京师,我会荐任你办几件大案子,一旦有功,便请奏天子,求赐彻封为‘神捕’,然后你以捕快之职,除暴安良,执法行侠,助我打击强权,以树正义!你还没去跟大石公、哥舒懒残、清瘦上人学艺吧?”   “去了。而且还受益非浅。”冷血答了又问:“可是,当捕快有什么好处?” 诸葛先生道:“如果是一个好的捕快,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名义,去做锄强抉弱、除暴安良的事。”   冷血又问:“假如是坏的捕快呢?”   诸葛先生道:“那么就假公济私、助纣为虐、鱼肉百姓。”   冷血想了想,又问:“捕快凭什么可以辨忠定奸,去恶卫道?”   “法。”诸葛先生说:“谁触犯律法,谁就得伏法。”   “要是犯法的是高官大将呢?”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为,武断专横,你还帮不帮他?护不护他?” “问的好!”诸葛先生长吸一口气,银髯无风自动,那种眼神,足可在黑夜里发亮,晨曦中发光的。“我在朝中任事,志不在功名,心不图富贵,只为可尽一己之力,助天子以安天下。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劝谏。劝不听,我就罢隐。若是皇帝误国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样逆之弃之!说我叛逆,我就叛逆!说我造反,我就造反!无道无理,天子当屁!”   他略为一顿,才接下去说:“今天我愿为当今天子尽效死力,是因国昌可期,只要皇上励精图强,立贤有方,国必富庶,民必富强,那我就万死不悔了!我不是保皇罔民,也并非为升官发财。下民易危,上天难欺,我只求保境安民,整肃贪污,扫荡恶霸;不怕引人訾议,只求于心绝无愧辞。如果你跟着我,你也要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也贪脏枉法,我也会拿下你;如果他日我也腐败弄权,你也一样可以把我绳之于法,如果法治不了我,你也可以把我一剑杀了。”   “不过,这是你和我的话,除我俩之外,你的三位师兄,也知道我的心意。”诸葛先生慎重的说,“这种话,不是知己者,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先给人栽个大逆不道、谋叛图反的罪名,那就大志未酬,反而连累了别人,此非成大事之人也!”   冷血听了这一番话,想了半天,锐:“另外一个选择呢?”   “你去当杀手吧,我不理你。”诸葛先生说,“但你别杀错了好人,落在我手里。” “杀手?”冷血瞪着清目,“杀手又凭什么杀人?”   “凭良知。”诸葛先生说,“为逞私利私欲而杀人,那是没有良心的凶手。为民除害,为国除暴,这种杀手才有意义。不过,良知很容易混淆的,一旦判断错误,错杀了良善,伤害了好人,那就作孽了。”   “当捕快就不能杀人吗?”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对方不肯伏法,而他活着又会残害更多的人时,也可以杀。有时,不杀对方就得为对方所杀,那也可以开开杀戒。”   “听来,当杀手比当捕快更无禁意。”   “所以当杀手易,做捕快难。上要与狗官权贵周旋抗争,下要跟恶霸强梁拼命搏战,既要保护善良百姓,但也易会受人误会轻侮,当捕快,其实不好当,也不易当得好。”诸葛先生说,“我也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以你的个性,比较适合当杀手。”   冷血却兴致勃勃的道:“可是,我喜欢做难做的事。”   诸葛先生说:“依杀性太强。”   “不如,”冷血异想天开的说,“先让我做杀手,把坏人杀过了瘾,再回来当一个好捕快,好不?”   诸葛先生笑了。   ——一种对自己的孩子,才会见到的笑意。   “你的杀戮太重;”诸葛先生负手沉吟踱步的时候,十分好看,可以想象他年轻时有多英朗潇洒。他最好看的时候一定是他在寻思的时候,连冷血也是这样想。“不管你当杀手还是捕快,你还得先经过一些考验,杀几个该杀的敌人——或者,是你死在他们手上。” 一听到“敌人”,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象一对可以点燃得起来的太阳。   “那当然不是我个人的敌人,而是公敌。”诸葛先生眼里似横了两支针,“他们与天道为敌,故亦为天敌……”   他的语音沉重得象肩了座千斤闸:“凡是天敌,都有非常本领,虽然十分该杀,但都极不易收拾……”   冷血马上就说:“让我试试看!”   十二、十一个暗示句子   “你要对付张十一。”   “张十一极其可怕,而且官府已通辑了十一年,官方至少折损了三十八名一流的捕快,但仍逮不着张十一。”   “张十一第一个杀的是自己的父亲,第一个奸辱的是自己的妹妹,第一件案子是火焚自己的园庄和乡镇,并洗劫一空。出道十六年来,张十一做案,无一不令人发指。对付张十一,你要小心——不过遇上这种人,小心也没有用了。”   “——不过你还是得要小心。”   诸葛先生忍不住还是说了这么一句。小心。   这就是冷血第一项任务。   ——抓张十一。   ——要是抓不到,那就杀了!   他找到了张十一,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猎物”本身,并没有逃避。   张十一根本不怕。   “他们”巴不得有人来抓“他们”。   ——“张十一”原来不是一个人。   ——而是十一个人。   十一名高手。   张一、张二、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十、张十一! 不错,总共是十一个人!   他们拿的武器也各自不同:雁翅刀、跨虎蓝、独脚铜人、六点半棍、三叉戟、篙阳铁剑、铁板铜琶、绊仙索、日月双钩、大扫刀、九节鞭。   他们所练的武功门派也全然不同。   样貌、个性、高矮也各不相同。   他们的武功,就象十一个难明的句子,充满了暗示,可是只要你看不懂,便无从招架。 他们看到冷血,惊讶如在自己的鞋子里发现了一条鱼。   “你……一个人?”   “哈哈哈……诸葛老儿没有人可指望了不成?竟派一个小孩子来!” “喂,小杂种,你叫什么名字?”   冷血心里也在埋怨一件事: ——诸葛先生怎么没告诉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一个人!   这是他正式对敌的第一仗!   岂知敌人不是一个,也不止是两个,而是十一个!   ——第一次应敌,就要对付十一个敌人!   ——十一名如狼似虎的劲敌!   他心里是这样想,可是等到那些“张十一”对他说了那几句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话之后,他完全不想其他的了。   他只想一件事: 如何一个对十一个!   ——那就是把十一个当成一个!   一个敌人是敌人,十一个敌人也是敌人,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怕什么敌人?敌人再多又怎么样?打一个也是打,杀十个也是杀,不打杀千人百人,又如何成就万人莫敌之气慨! “我姓冷。”   所以冷血这样说。   说完这三个字,他已象一头被追杀中的狂马,且不能退后,更要追击。 他的衣襟立即染了血。   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剑,却是他自己的:一把无名的、无鞘的、无情的剑。   剑是冷的。   人呢?   冷血迎着“张十一”冲过来杀气最盛之处冲杀了过去。   他冲进去,就象把十一个看不明白的句子全部拆散,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排。 他的剑刺中了张八的咽喉。他的剑刺中张六的腰。他中了一刀。他返身刺倒了张三、又刺着了张十。他吃了一棍。他飞刺中张九,反手刺着背后的张二。他摔在地上。落地的同时,刺中张十一的下阴。翻身跃起之时,刺中张七的左目。在给独脚铜人砸中背部的同一刹那间,他刺着了张四。然后在他吐血的同时,他刺中了张五的脸。   他徐徐起身。   他的对手只剩下了张一。   他刺倒了十人,只费了不到四次眨眼的功夫,人人都在血泊中,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血人。   玎琅一声,张一的雁钢刀落地。   ——他已吓得失去了战斗能力。   冷血的第一次真正的对敌,就是一个对十一个。   ——他也全不客气毫不犹豫的一个打胜了十一个。   “七七头要比张十一更可怕。”   “我不告诉你张十一有十一个人,那是因为你不可能每一次都有人告诉你敌人的虚实,而且,就算你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如果你要了解敌人的实力,就得下功夫自己去打听,要不然,得要自行过滤。要是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只有加强自己的实力了。” “可是七七头绝对有实力。张十一有十一个兄弟,加起来武功很高,分开来并不如何,一下子便给你冲进去杀过去打散了,逐个击败。七七头则不然。他一个人,比张十一十一个人的武功合起来都高。我可以不告诉你张十一的武功来路,但却不能不事先通知你;七七头有七种不同的绝招,每种绝招又可以用七种不同的手法施用,一种比一种厉害,一样比一样难防。”   “迄今为止,七七头奸杀了三十一名女子,未查出来的还不算在内。” “——你杀不了七七头,便不要勉强。”   末了一句,显示出诸葛先生为冷血的安危而担忧。   这是冷血的第二项任务。   也是他平生第“二”个要对付的“大敌”。   他很快就找到了七七头,过程并不曲折。   ——那是因为他天生有野兽的本能和本领,能嗅出猎物在哪里。   他在一棵长满桃子的树下找到了七七头。   他没想到七七头居然是那样的人!   ——小孩子的手,小孩子的脚,小孩子的身材,小孩子的语音,小孩子的脸,脸上却尽是纵横交错如枯叶之茎的皱纹!   七七头看见他,倒很好奇。   “就是你,解决了张十一?”   冷血点头。   “就是你,一个人打败了张家十一人?”   冷血静静的望着他,眼神里透露出“下一个就是你”的味道。   七七头重新端详他。   从头、脸,看到了他腰畔无鞘的剑。   然后他啧啧有声的道:“可惜你的剑太差!”   冷血道:“剑无好坏,能杀得了人就是好剑。”   七七头扬起了一片只长了一半的眉毛:“哦?那你有什么绝招?”   冷血道:“没有。能打败敌人的就是绝招。”   “你没有,”七七头笑时展出了一口黑牙,“我可有。”   然后他看上面。   上面有天,可是望不见。   因为桃树茂密,满树桃子,怕有千数之多,七七头问:“你可知道树上有几颗桃子?” 冷血摇头。   “一千五百六十一颗。”七七头又咧出了黑牙,“你可知道真正成熟的桃子有几颗?” 冷血望着他。   ——从七七头谈桃子的话题开始,他仍然只看人,不看桃子。   “一颗。”七七头很满意的说,“只有一颗。”   然后他说:“一颗就够了。我只要吃已熟了的这一颗桃,其余的都不关我事。” 于是他走过去,用他短小笨拙的双手,环着树干抱了一抱。   树不动。   叶不摇。   满树桃子也没掉。   ——“嗖”的一声,只落下一颗熟桃子,就落在七七头怀里。   他笑了。   笑得象个孩子。   ——一个满脸皱纹的孩子。   然后他津津有味的吃起桃子来,每吃一口,就发出清脆的“卜”地一声。 冷血注意到有两个异象: 一,桃树(结着千数个桃子)一下子象给抽干了水分似的,完全枯瘪下去。 二,七七头每吃一口,身体就似长了一块肉,那块新长的肉,充满了劲和力,他脸上的皱纹也正在迅速消褪中。   七七头吃完了桃子,拍了拍手,挺满意似的道:“你也听说了吧?我有七种绝技,但我也需要元气,每吃一样东西,就可以使一样绝技。不过,我倒不挑食,连石头我都照样爱吃。”   他竟然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大啃起来。   可是、就在、他要、大吃、石头、之际、冷血、已然、出手——出招——出剑! 他一剑刺出。   不刺七七头。   刺桃树。   剑刺中树身。   剑脱手。   桃子急抖而下。   桃子向七七头打落。   七七头震起千掌万手,震开桃子,那一剑已连柄穿过树身,钉中他的右胁,直刺没柄! 七七头怪叫一声:“你……”   冷血的神情象刚好完成了一幅近作,用放下毛笔的神情拔出嵌在七七头体内的剑: “我没有耐心。你有七种绝技,我的绝技只有一种——让你一样绝技也来不及使的剑!”   十三、恶斗恶斗恶   “你能打胜七七头和张十一,不能说你就可以收拾得了‘白发金刀’。” “你要是这样想,那么,我恐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七七头有七种绝技,这人没有。张十一有十一个人,他只一个。可是,这人比他们都年轻,都厉害,但谁也说不上来他的武功是什么路数。他满头白发,一脸暗疮,面对再强的敌人,只在第一轮冲杀,就把对方解决掉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武功,谁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招式,只知道他手上一把熠熠发光的金刀,以锐不可挡、坚莫能摧、沛无可御、悍无可抵之势,把敌人在第一回合的第一个照面里摧毁了。” “他喜欢劫镖。越是高手押的镖,他越爱劫。所以,与其说他志在劫镖,不如说他嗜杀为乐、好杀为乐。”   “你如果能抵挡或避开他第一轮冲杀,或许就能取胜。如果你不能,或没具备这样的实力,你就必败无疑。”   “在他手上,败就是死。”   “他刀下很少活人。”   “记住:一定要避开他第一次急攻。他只要一击不中,就是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千万、千万不要跟他一开始就硬碰。”   冷血很轻易就找到了“白发金刀”。   ——那是“白发金刀”自己找上他的。   “白发金刀”,满头白发,姓金名刀。   他除了白发苍苍,还一脸暗疮。   ——他是个年轻人,冷诮、孤独,而且傲慢。   “当捕快的都是狗胆子。”他冷傲的说。   “你说什么?”   “都是一丘之貉。”   “我们之中也有好人。”   “你?”   “其中一个。”   “大言不惭。”   “舍我其谁?”   “我看未必!”   “如果没有我们维持治安,人人都象你这样,想干就干,要劫就劫,爱杀就杀,为所欲为,天下岂不大乱?”冷血道:“你有种就去对付奸臣狗官,却来抢劫镖车,这算什么侠行?我今天就要拿下你,绳之于法!”   “法?有权就有法!”白发金刀愤愤地道,“我劫的都是官的。官饷都是养肥了狗官!既然为上不正,我就是要罔视法纪!”   “官饷就是百姓们的血汗钱,”冷血吨道,“你这样做害苦了老百姓!” “我管不了那么多!”白发金刀拔出金色的刀,整脸的暗疮都通红了起来,“听说你要来抓我,我先把你斫成八段再说!”   金刀薄而亮。   刀未出招,刀风已侵入。   冷血开始后退。   白发金刀满头白发,一齐激扬。   他已凝势出刀。   冷血正在后退。   白发金刀大喝一声——这一声喝,仿佛也喝出了他的元气、精华和生命。 然后他出刀。   这一刀之势,足以泣天地、惊鬼神、震苍生、裂乾坤。   蓦然、陟然、倏然、霍然、猛然,冷血不退反进,冲入刀光急流里拔剑出剑刺剑!   “你令我很惊讶。你一开始就从错误出发。”   “没有错的就没有对的。”   “你对付的是向以第一轮攻击锐不可攫的‘白发金刀’,可是你竟然在第一回合就硬拼,而不是退避。”   “如果我一开始就退,那么,胆就先怯了,这场仗,也不必再打下去了。” “所以白发金刀遇上劲敌了。”   “他倒了下去。”   “你也受了重伤。”   “不受伤就获得胜利,那不是胜利,只是遇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敌手。” “你知道白发金刀怎么说你吗?他说在他已祭起那样的刀势下,你仍然不要命的冲杀过去——你的血敢情是冰镇过。”   “有时候,不拼命就没有命,不冒死反而会死。”   “对任何胜利都是得要付出代价的。明哲保身,纵然保得了身也成不了大事。你够强去接受任何打击,就是够强去打击你的敌人。而且,你更令我震诧的是另一件事。” “师父的意思是……”   “活口。三次激战你都留下了敌人的性命,也就是说,活抓了犯人。我本来以为你性太好杀,可是,你都能在极不容易的情形下留下了敌人的性命,达点很是难得。”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杀人。可是,如果他不死我死,而他错我对,我就杀了再说。”冷血还带着伤,可是他的神情仿佛这些伤就是他的奖赏一样:“世叔,你看我能不能当一个好捕快?”   “我看你象杀手多于捕头。”诸葛先生说:“偏偏这两件事是不能并存的。” “为什么不能呢?对险诈之徒,若事事依法行事,只怕制裁不了他,反而掣肘了自己!”冷血坦言无忌,“我既想当除暴的杀手,又想做执法的捕快。”   “当一个好的捕役,不是光靠武功高强就行的。”诸葛先生说;“至少,你还得要接受一个考验。”   “什么考验?”   诸葛先生的话点亮了冷血眼里的光。   “一项任务。”   “抓人?”   诸葛先生颔首。“不过,这次的人,大奸大恶,既不好抓,也不好杀,老实说,对他,连我也投鼠忌器,不便动手。你有什么看法?”   “越不容易抓的人,才越有意思。”冷血说:“在森林里为生,野地里求活,我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让人十丈!如果对方凶,我更凶;人家恶,我更恶?我借肩膀给你垫高,不碍事;但他上去还当头踩我一脚,我就摔死他!谁踩我脚趾,我砍他尾巴!我天生怕好人,天性喜欢收拾恶人。你恶过我,我实行恶斗恶,我要打的,就是恶斗恶的恶斗!” “世叔,”然后他热切的向诸葛先生道:“告诉我他是谁吧!”   诸葛先生负手、蹙眉,来回踱步了好一阵子,才象下了重大决心和作了重大决定似的说:“这人比你以前所对付的人,都可怕太多太多了。他权力极盛,功力极高,实力极强,而且靠山极稳。不止是你,你的三位师兄,追命、铁手、无情,也都在跟他们这些鼻息相通、官官相护的家伙,作顽强、长期、绝不屈服的殊死战。”   “他是谁?”   “惊怖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仗着朝廷有蔡党的人支持,横征暴虐,胡作非为,恃势行凶,把暴敛所获,贿赂宰相蔡京父子,然后得蔡党信宠,更为嚣张,残民以快,巩固权势,更自行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耆蔡京等权臣当走狗,残杀忠良。如此周而复始,狼狈为奸,所以声势日壮,而祸民日甚。”   “世叔既在君侧,为何不自谏弹劾,以治蔡京、惊怖大将军等人之罪?” “没有用。当今天子,侈摩荒怠,不理朝政,宰臣窃政,混乱是非。蔡京祸心最大,苛敛尤甚。君臣相偕为恶,偏又好大喜功,借开疆辟土以夸耀威风。朝臣庶民,无不受害至深,加以童贯、朱勔这些人,借故发兵,趁机敛财,以致盗贼四起,民不聊生。我几次疏请辞职,但不忍见天下大乱,宵小专断,所以才又出来尽一己之力。”   “皇帝这么昏懦,何不杀之……”   “此际内忧外患,国祚不宁。昏君虽昧,愚庸易惑,但对蔡氏父子尚有主宰之能,万一天子不测,蔡氏必定上下勾结,表里为奸,另立天子,更加专恣。所以,我们只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形下,与蔡党奸佞暗下决战。不过,蔡京手下走狗,自然替主人肃清异己,不少忠良贤士,已遭毒手。我等见贪污日猖,专恣日妄,故与两学之士,七度上书,力谏君王,劝止以来花石为由,使江南百姓虽然动荡,也不惜以蚊负山,力劾痛陈四相罪状:韩忠彦庸味、曾布婪赃、赵挺之蠢愚、蔡京跋扈。”   “结果呢?”   “我们生恐只京师一处,联名请奏,只怕仍虽起公论,不得天子虚听、宰相俯信、天下倾心。是以联合四方万里,各大城府,两学之士,地方吏民,联署上书,速整朝纲。这下果尔四方响应。人人不顾自身安危,只求全天下之计,士气峥嵘,人心沸腾,只为天下先,不甘天下后。本来正民心可用,可是,蔡京党羽,到处截杀上书学子,诬称这些上书学士为乱党叛逆,意图纠众造反,栽以重罪;明里派军队镇压,暗下使绿林截杀——其中格杀最力者,就是惊怖大将军!”   冷血听到这里,已听本下去,坐不下去、站不下去、忍不下去,跳起来,挂了剑,就说:“我去。”   “你去也好。不过,惊怖大将军座下有的是好手。听说他手上已收揽了海派、风派、托派、跌派、扑派、京派、卧派、服派、扭派、拈派、顶派、捧派、潜派、浸派、仆派等十五派好手,而且,他身边也有十四名心腹高手暗中保护,还暗底里有金人支持。” “且不管他什么派,我去让他落得个惨败?”   “有志气。他虽然手下高手如云,但他残杀过不少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好手、部下、兄弟。所以,很多人对他都暗里怀恨,但因惧于他的威势,不得不俯首听命而已。” “这叫自遭其败。”   “不过他还没有败,而你也还没有胜。你要小心,别落在他手上。你的身分特殊,万一有事,我亦无法救你。我给你一方‘平乱玦’,这是先帝御赐的信物,功同‘上方宝剑’,持之四海,除奸锄暴,各方官吏应予以协助,必要关头,还可以先斩后奏。这玉玦天下只有五面,你要善用之。要是用它胡作非为,我必斩杀你,哪怕你在千里之外!” 冷血凛然道:“是。世叔的话,冷血自当谨记。”   诸葛先生这才微微一笑,负手,皱眉,然后才满怀心事的道: “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我一桩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   “到时你自然就会明白。这是极不好办的差事,如果要办得成,非要有勇有谋不可。你现在是去跟天底下第一等大恶人斗一斗,一个良善的人,本领再高,而不知道策略的运用,技巧的方法,手腕的灵活,进退的智慧,那是决不能胜任的。你要是没有把握,可以不去。”   “我不怕。”冷血仿佛听到他自己体内血液急促运行的声音。这使他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且以痛为醒。“我有胆子。我有决心。我有世叔的支持。”   “我对善人善,对恶人恶。”冷血用一种九死不悔、百折不还的语气说:“我够恶!世叔一定知道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面对这样的盖世魔王,”诸葛先生扪髯微笑,他从他对面的年轻人看到他往昔的豪情胜慨,“你治得了他么?”   “你放心。我要奉献我毕生之力,让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我可以尽力做到这点的,因为……”冷血拍了拍他腰间的剑,好象拍的是他多年弟兄的肩: “我有剑。”   诸葛先生负手笑了; “你的毛病就是……”他眨着眼,象对一段历史下一个注脚: “血太热了。 第三章     十四、美丽是她   冷血在炎阳下的路边啃馍馍。   午阳热得农村的狗伸长了舌头。也许是因为伸得太长了,那头懒狗突然觉得那条花斑斑的舌头会掉出来似的,“飕”得又把它收卷回参差不起的牙缝里去了。   冷血自小在野外长大,对飞禽走兽特别有兴趣。   所以他没注意到那个女子。   那女子很美丽。   ——在一起插秧的农妇里,她是特别美的;就算她在京华金粉群劳竞艳里,也一样有别出心裁的艳。   稻田旁是鱼塘,阡陌依依,特别美丽。   那女子忽然放下了手边一束秧苗,然后,用插秧用的小钩镰刀在自己左手腕脆口上一划,之后,就滴着血,直直走到泥塘里,待她的同伴们弄清楚她的意图,惊叫出声之时,她只剩下泥泞里咕噜一声浮起的几个浓稠泡沫而已。   大太阳底下,竟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   流着汗的冷血,觉得一阵悚然。   ——越接近惊怖大将军所辖之处,越多见这样的怪事!   冷血注意到:那美妇滴在水畦田里的血,一缕缕的飘荡着,犹未肯与塘水融合成一体。   当那妇人给捞上来的时候,样子全变了。   她割腕兼加自溺,乃求必死。   ——是什么事,使她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在场意图救治她的人发现死者是怀有身孕的。   于是人人神色张惶,象遇着了邪、撞着了魔。   冷血以他过人的耳力,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阿玉她怎么会大肚子呢?她……”(以下声音太细,听不清楚。) “……唉,作孽,真是作孽!”   “……谁教……她给看上了……这孩子……也真……可怜……”   不久,就有一个粗壮结实的佃农奔来,跪在那农妇尸体之前,哭得象一只号啕的狗——但远远听去,仿佛还有许多冤情,哭不出。   冷血忍不住上前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没有人回答。   大家都疑虑的打量他。   冷血不得要领,又问:“她为什么要寻死?”   大家都怀敌意的看着他。   就连哭声都停了。   ——哭在这里好象是一种不赦之罪似的,连哀悼死者也不能给人知道。 冷血忍不住说:“我是捕投,我要知道……”   他不道明身分还好,一说,全都走光了。   有人一面走,一面脸如死灰,如临大祸。   有人比较大胆,疾走时一面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好象夹带了一句骂人祖先的话。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冷血急了,硬拦住了一名庄稼汉,劈面就问:“你们是怎么搞的?”   “没搞,”那庄稼汉黑脸圆鼻,一脸慌惶,摇手不迭,摇首不已,“我什么也没搞。” 冷血见他慌张,不忍吓唬他,只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   “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事?事例是没事,没有事。”   “那么人呢?”冷血听出了一点蹊跷,“是不是这儿有什么不寻常的人?” “人……”那农稼汉说:“人……”   “快说!”冷血叱道:“别怕,有我在!”   “我说、我说。”庄稼汉苦着脸道:“就……就是你嘛……”   “什么?”冷血为之气结,“废话!”   “还……还有……”庄稼汉怕眼前的人翻脸,忙说:“……还有……一个……” 冷血立即就问:“谁?”   庄稼汉用手一指:“她。”   冷血猛然回首,动作过急,鼻端一香,鼻头已撞在后面的人的鼻尖上,胸膛也抵住了那人的胸脯。   冷血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大跳。   冷血向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也向后一跳。   冷血定睛看时,脸红耳赤,吓得一颗心更在他两肋间暴动——因为他撞着的人原来是一个女子。   那人定过神来,也脸红耳赤、杏腮含嗔。   ——因为她是女子!   她是个女子。   她是个美丽女子。   她是个清清亮亮、漂漂亮亮、柔柔亮亮甚至让人感觉到她金金亮亮的女子。 ——仿佛一切“亮丽”的事物都跟她有密切的关系;而她是从皓月丽日中浸出来、渗出来的女子。   冷血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当他看到这亮丽女子,他怕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拙、很鲁莽、很冒犯,手大脚大的不知往那儿摆是好。) 所以他只好离去。   “喂,”那女子很有点气忿,“你这野人,撞着人也不道歉一声,忒也无礼。” 冷血想说对不起。   可是说不出口。   ——有一种人,随时都可以说:“对不起”、“谢谢你”、“承让承让”、“过奖过奖”、“多亏了你”、“都为了你”……说来如眨眼般轻松。   ——但有一种人却恰好相反,要他们说这类稀松平常但又全没诚意的话语,真是比连壳吞蛋还难。   “喂,喂!”   她叫。   语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急,可是在冷血听来,也一次比一次好听。 他多想停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所以他只好一副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其实也没人要送的一径去了。   走得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很远了,冷血看到掠过林梢的鸟儿,徜徉变幻的云,崖边的花,一条美艳至极的蜈蚣,一只优美飞翔的红身蜻蜓,他都觉得极美,美得让他想起她。   仿佛她就是美丽。   美丽是她。   这时候,那个亮丽的女子正在到处探查一些乡民:“近日这儿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问了半天,乡民只好说:“有。”   “谁?”她眼睛一亮,象映出了雪光。   “一个年轻人,腰畔有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果然是他。”   少女以一种完全跟她的外貌不吻合的江湖口吻自言自语的说。   十五、聪明的你   越来越接近惊怖大将军的大本营危城了。   他已到了老渠——据武林相传、江湖流言,“老渠镇”里人人都是会家子,从三岁小童到八十岁老翁,全会几下子武艺。   越近危城,怪异的案子,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越多。   他走到县城近郊的老渠乡前驿,就看到—群人,有男有女,嚣嚣张张、跋跋扈扈,就差没吹吹打打的押着两个人,迤逦而至,直往县里行去。远远的地方,还有些看热闹的人。 那两个受押的人,两臂横张,都给木锤子夹架着,十指给木钉子紧拶着,商人都衣槛尽裂,袒裸大半身子,女的下身更溃烂不堪,鲜血脓水齐冒,走一步惨呼半声,惨不忍睹。这女犯乱发披脸,早已给人打得头穿额裂,脸上也给抓破了十数处,但这样看去,还可隐见她平时必然甚美。   冷血看第一眼,就看不过去了。   他拦在人前,问,“你们干什么?”   走在前面一个鱼目鱼唇的汉子龇牙裂嘴的道:“你是什么人?”   冷血道:“过路人而已。”   鱼唇汉子一伸手推开他:“滚!”   这一推,冷血并没有动。   鱼唇汉子的感觉是:那一下他象是推到了峭壁上。   他定睛再看时,冷血依然站在那里。   他心里啐了一声:邪门!可是动作也审慎了起来。   “你没看到我是公差吗!”他向冷血吼道。   冷血早已注意他的衣着,当下只说:“干吗要这样对待人犯?”   那官差冷笑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身边一个马脸婆娘接口道:“他们呀,奸夫淫妇!男的还是我丈夫!怎么,你不服气?到大将军还是县太爷那儿告状去!”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冷血脸上。   另一个长着一对老鼠耳的汉子忽地钻出来,说:“我也是衙差。你要多管闲事,大爷连你一齐逮了。”   冷血往左让开一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过去,不时传来那干人在人犯身上踹一脚摸一把的狎笑和哀呼。   冷血本只打算经过这里。   他的目标是惊怖大将军。   他找的是大将军。   可是他所目击的一切却让他忍不住。   他去问危城乡的乡民。   这乡镇不算太小,人也很多。   可是却没人敢说什么。   ——越是不敢说,冷血越觉得奇怪。   (犯了法,给官差逮去,有什么不可说的?)   所以他动了牛脾气,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用什么法子呢?)   ——给钱,他没有钱。   ——打人,他不能打。   (怎么办呢?)   他觉得很懊恼,烦闷之下,一拳打在墙上。“平”的一声,离他打击之处上面三尺余的一枚钉子,飞脱倒射而出!   这一来,正在让他查问的人看傻了眼。   这位额头和下巴全长得微微兜向前,就象初七月亮的两端的乡民,结结巴巴的问:“这……这……这是你你你……你打的吗?”   冷血一时还没会过意来,“是啊,”他说,“这又有何难!”   说着,一拳打在石上。   石没有裂。   更没有碎。   ——但石上清晰地留下四个拳骨的窟窿。   “我……我……说了……”那乡民看得目定口呆,当会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说了些重要的话:“你何不……问问问……老庙的‘五……五……五人帮’!”   冷血明白了。   ——实力。   实力就是一种最能唬人的东西。   所以他扬着拳头,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他的拳头很痒、很痒、很痒似的,淡淡的问: “五人帮?”   “……对对对……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他们………五人。”   冷血肯定这人有口吃。   而且已不堪再吓。   所以他眉一聚拢,问:“老庙?”   “……在在……在乡西长安三路左拐……过了竹林……就是老庙庙庙……” (好,就去老庙看看吧!)   老庙当真名不虚传,是一间很老的庙,供奉的大概是龙神,神像亦已残破不堪,但破落的龙像在坛上依然气派凛然。   庙又破又烂,但在斑剥残垣中仍隐可见出当年也曾香火鼎盛、辉煌鹬皇。 庙前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有三个人。   庙里布满蛛网的石板地上,有两个人。   五个人长相完全不一样。   人本来有眼睛、鼻子、耳朵、手脚四肢,大体上都差不多一样。   可是这五人却令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有的极高,有的极矮,有的极胖,有的极瘦,有个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有人眼睛深陷,眉骨高耸;有人一口金牙,肤黑如炭;有人四平八稳,象一口铁箱子;有人一脸聪明,满脸黄髯;有人长着一对狗眼,整个人看去象一堆破布多于象一个人。 这么样的五个人,看去似来自世上五个最极端的部落。   五个人都很丑——尤其冷血见过那美丽女子之后,看到这五人,就觉得分外触目惊心的丑!   但这五个人要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他们很匹配、很谐和。   因为他们都有一点相似。   那就是神情。   他们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事可为也无可不可的样子。   谁都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五人眉宇间都流露出一点稚气和志气。   但在神情上,这绝对是: 五个懒人。   冷血一向很勤奋。   他朝也练武,晚也练武。   ——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在于天分和勤奋。   这时候的他,当然是不知道幸运的重要。   可是他并不讨厌懒人。   他倒觉得做人很有福气。   ——一个勤奋的人根本就懒不下来,但一个天生的懒人,却可以在一些变动、逼迫小刺激下,说不定有一天会勤奋起来。   他一向都很羡慕懒人。   ——他自己就懒不下来。   他正要走过去,就听到这五人中其中一个象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然后说了一句: “狗腿子来了。”   于是,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有人吐唾沫,有人去撒尿,有人在放屁。 ——狗腿子?   (谁是狗腿子?)   (——难道是我!)   冷血忙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明明是一双人脚。   “你们好。”   没有人理他。   “你们早。”   有人低声嘀咕:“现在还早?”   冷血也知道这时候还说“早”,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旨在有人回应他。   ——有人应他就好问话。   “敢问……”   话未说完,那一脸聪明的人又猛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狗腿子!有什么好问的!这儿都给你们搜刮清光了,好人全给你们搞到夭寿了,闺女全给你们糟塌了,你还待怎地?”   冷血没料一上来就给他喷了一脸,怔了一怔,还未发话,那个长着狗眼的瘦子走过来,向他团团的嗅了嗅,嗅了又嗅,才肯定的说:“我闻出来了,你确是狗腿子。” 冷血剑眉一轩。   那眼陷眉高的矮子马上就说:“可动怒了?来吧,干上一场,最好不过,咱们不怕!” 他说话象说对联,每两个字一顿,语音卷滑溜丢,但发腔却似唱耍调一样,甚为古怪。 冷血强抑住了气:“什么是狗腿子?”   那有一双狗眼的人翻着眼望了他一会儿,又端详了他一番,再打量了他一阵,才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那一脸聪明相的人已抢着答:“当然是假的。不信你自己去问问他。” 狗眼瘦子凑前去,又嗅了嗅冷血的衣襟,几乎还要把鼻子凑到冷血腰畔的剑去闻闻,然后退了一步,问:“你是公差?”   冷血坦言无讳:“是。”   狗眼汉子又猛退一步,一脸聪明的人已叫了起来:“那你还不承认自已是狗腿子!” 冷血这才恍悟。   “原来官差就是狗腿子啊!”他忙说,“我快要是了,但还要办成一件案子才是——现在还不是。”   有双狗眼的汉子还是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道?”   “有什么真的假的?”冷血反问:“你们很恨官差吧?为什么要叫做狗腿子?”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残民恣欲、狂征暴敛、欺善怕恶、作威作福……”那黑脸金牙的汉子悲愤的道,“这种人不叫狗腿子,能叫什么!”   那满脸聪明的汉子又答了他:“可以叫爪牙、鹰犬、奴才、走狗、乌龟王八蛋!” 这时,那四平八稳的人忽然说话了。   他一说话,其他四人都静了下来。   他的人象一座铁馒头。   他的声音也象是金铁交鸣,掷地有声,句甸有力。   “你是来这里办案的?”   “是。”   “什么案?”   冷血一时不知要不要回答。   ——他们是敌是友?   ——他有任务在身,该不该透露?   ——他本是过来查问的,结果,此际却似是给人审问。   那一脸聪明的汉于又嘀咕道:“一定又是弄个什么名目,来挖点油水进贡大将军了。” 那铁镌般的汉子横目瞪了他一眼。   那聪明相的汉子连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大将军?”冷血颇为震动,“你们有大将军的消息?”   但见五条汉子,互觑一眼。   那眼睛深陷眉骨壁耸的汉子说:“是吧?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人!” 那黑脸金牙汉满脸敌意的说:“依是来投靠大将军的吧?”   “投靠?”冷血冷笑:“你们说的大将军是惊怖大将军吧?”   那四四方方,四平八稳的汉子长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连冷血都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只听这铁镌般的汉子一个字一个字审慎的、沉重的、有力的、认真的问:“你是大将军的什么人?”   冷血看着他们各自徐徐立起,从散漫不羁但逐渐转而凝重戒备的脸色,一股豪气上冲,一时之间,再没有什么顾虑,就算惊怖大将军在他面前,他也尽说无碍: “我是他什么人?告诉你,我就是来拿他归案的人!”   “真的?”黑脸金牙汉子立即态度全然不同。   “你的话可当真?”狗眼汉子也有一张狗脸,此际他的眼神已温驯多了。 “你?就凭你?”陷目高眉汉子仍是不信,“你会是他的对手?”   然后三个人都问那四平八稳十六定的汉子:“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四平八稳的铁汉隔了好久,也看了冷血好久好久,又皱着没有眉毛的双眉好久好久好久,才沉声道:“我看是真的。”   “是不是!我早就说了,我一看他就不象是坏人,你们早先都不信!”那一脸聪明的汉子紧接着忙不迭的说:“喂,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你来老庙干什么?你怎么听说咱们‘五人帮’的鼎鼎大名的?”   冷血忍笑反问他:“聪明的你,还用得着问我吗?”   这“聪明的你”四字,可把这一脸聪明的汉子登时说得敌意全消、威风大振,高兴得重逾泰山、开心得轻若鸿毛。   十六、残狠若此   “果然,果然!”满脸聪敏的汉子道,“他果然是好人!咱们‘五人帮’这般出名,神鬼皆知!他只不过是人,当然早就如雷贯耳,慕名而来了。”   那位精铁打造般的人比较实事求是;问:“你要抓大将军?”   冷血昂然道:“如果他真的犯罪,给我查到证据,我就要抓。”   陷目空眉的人间:“你是什么身分?就凭区区一个公差,能拿惊怖大将军?” 冷血伸手自衣襟想掏出“平乱玦”,却发现襟内的玉玦不翼而飞!   冷血此惊非同小可。   却见那狗眼汉子悠悠然、施施然的掏出一扬,用两根手指拎着红线幔着玉玦摇啊摇的,又用鼻子嗅嗅,闻闻,然后反过来,荡过去,看了半晌,边说:“你找的是这个?” 冷血怒道:“还来!”   狗眼汉子说:“这东西在我手里,谁说是你的!”   冷血愤然道:“你用这种下三滥的偷盗术,卑鄙!”   狗眼汉子连黄色胡子都激动得扬了起来:“什么卑鄙!我能把你贴身的事物不知不觉的取走,这就是我的本领,你的失败!‘下三滥’有什么不好?‘下三滥’的手法,我光明正大的用,做的是光明磊落的事,当的是光宗耀祖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可?” 冷血忽然记起清瘦上人告诉过他的话,江湖上有一个门派就叫做“下三滥”何家,鸡鸣狗盗、偷窃骗盗、跳梁越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他们这门的人,技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为人倒是正派,决不可因他们只擅小技而小觑之。   冷血当下长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狗眼汉子鼻子一搐,道:“我叫阿里,我远从西南流落此地,不关何家的事,你想恁地?”   冷血坦然道:“你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取走我身上之物,这点,我是败了,毫无怨言。”   狗目汉子这才展了笑颜,得意洋洋的道:“小子,算你从善如流,怕了大爷!” 冷血摇头:“对你的盗技,我佩服;但我不怕你。这玉玦对我很重要,请还来。” 铁般的大汉道:“你刚才就是说……凭这玉玦,可抓拿大将军?”   冷血道:“不错。”   空眉陷目的汉子道:“我倒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冷血道:“这是御赐‘平乱玦’,可先斩后奏,自行除奸去恶。”   此语一出,人人都“哦”了一声,都凄过去看那在狗目汉子手中摇摇荡荡的平乱玦。七嘴八舌的道:“看不出来还挺管用的哦!”   冷血不耐烦了起来:“还来。”   狗目汉子倒对这玉玦大为好奇了起来,道:“急什么?一会儿再还不行么?” 冷血道:“你能轻易取走我身上之物,但我也能夺回你手中之物。” 达句话使在场五人都笑了起来。   狗目汉子阿里笑得象一头用腿掸蚤子的狗:“哇!你敢跟我们‘下三滥’的人比偷技,真是大开我耳界……”   话未说完,剑光一闪。   剑光穿过深目空眉汉子,掠过黑肤金牙汉子,擦过一脸聪明的汉子,经过如铁桶一般的汉子身侧,然后定在阿里的咽喉上。   阿里象是给人点了穴道般的定在那里。   剑尖所渗透出来的寒意已使他喉头间冒起了鸡皮。   然后冷血伸手。   伸出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   在他手里拿回了平乱玦。   “啸”的一声,剑不见了。   剑已到冷血腰畔。   那剑看去仍似一柄废铁,使你不敢相信刚才是它发出来夺目惊世的光芒。   阿里摸摸咽喉,正想说些什么,挽回点面子,忽然一阵昏眩,天摇地动,幸好那黑面金牙的汉子及时扶住了他,那犬眼汉子却夸张地“啊”了一声。   那一脸聪明的汉子说:“他晕过去了。”   那铁山般的大汉向冷血道:“贵姓大名?”   冷血道:“我姓冷。”   铁汉说:“你抓大将军应去危城,来老渠干什么?”   “对,”黑面金牙汉也说:“你来老庙找我们做什么?”   “我是想向你们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在前驿看见一男一女,给人架着出城,身上大半袒裸,伤痕累累,这倒底是怎么回事?这儿的执吏乡团,可以随便滥用私刑么?”   五人面面相顾,那铁汉道:“你倒是问着了大将军的好事!”   那聪明汉子也说:“你倒是问对了人。”   这时阿里也已苏醒过来了,铁汉把冷血请入庙里,并一一介绍连他自己在内的五人: 狗目汉子是阿里,从母姓何。   一脸聪明相的人是二转子。   陷目凸眉的叫侬指乙。   黑肤金齿的是但巴旺。   这铁镌般的大汉叫耶律银冲。   “幸会幸会。”冷血坦言,“名字都有点怪。”   但巴旺说:“我们都是不同地方的人,分别来自徭族、回疆、大辽、女真、京师,有的是还在襁褓时就来了,有的是上一代迁居过来,有的是才来没几年,但臭味相投,一样潦倒,所以都窝在这里,成了好朋友。”   二转子问其他四人:“蓉嫂和鸡叔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侬指乙没意见。   但巴旺和阿里都说:“无碍。”   耶律银冲道:“说吧。”   “我看他也不是坏人。大将军的糗事,我巴不得向天下人都说!”二转子转向冷血:“告诉你吧,那年轻女子是蓉嫂,老汉是鸡叔。鸡叔是卖鸡的,年纪大了,待蓉嫂就象他的女儿。以前鸡叔病倒的时候,蓉嫂曾经服侍照料过他。蓉嫂就住在鸡叔隔壁。蓉嫂是年轻的小寡妇,颇有姿色,人也很好,就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有一次,她上老渠卖莱,就这样惹了大祸,真去他妈那个巴子的!”   二转子突然咒骂了起来,气忿得一时说不下去。   冷血不明白这蓉嫂和鸡叔有何不妥。   侬指乙替二转子接了下去:“是这样的,蓉嫂上老渠,不巧也不幸的让惊怖大将军遇上了,也看上了,要她当他第三十七个妾侍。蓉嫂说什么都不肯。大将军着地保符老近跟专给大将军找门路的淫媒霍闪婆向她说亲去,蓉嫂却不贪恋富贵,誓死不从。她说:‘我决不嫁人!’符老近百劝不听,早已动了气,霍闪婆却嘲笑她说:‘我就不信你三贞九烈!’蓉嫂很气,鸡叔刚好来找她,就把符老近轰走。”   冷血忽然问:“符老近是不是有着鱼一般的嘴唇?”   “是。”但巴旺和阿里都说:“你见过他?”   二转子已依复正常,把话说下去:“不久,蓉嫂就病倒了。鸡叔好心,过去替她煮粥、煎药。不料,符老近和霍闪婆等一涌而入,把鸡叔扎个结实,毒打一番,霍闪婆找几条汉子尽情凌辱蓉嫂,用指甲刮抓她的险,一面说:‘我看你三贞九烈!你有本事不吃大将军的敬酒,就挨罚到底吧!’符老近说:‘抓奸要捉光屁股的!’那几个没长人性的家伙,就三扒两扒如狼似虎的剥鸡叔和蓉搜的裤子……”   说到这里,二转子又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侬指乙又只好替他接话:“蓉嫂拼命挣扎,打断了三根肋骨,直是咯血,也不让人扒开裤子。霍闪婆恶向胆边生,把灶上一锅沸粥,往蓉嫂下身一泼,趁蓉嫂痛得满地惨叫打滚,便着人连皮带肉的撕去她的裤子,这时,蓉嫂已满腿燎泡,皮肉皆烂,霍闪婆还把一煲冒着热气的药,灌入她的私处……”说到这里,连侬指乙也说不下去了。   二转子悲愤的道:“鸡叔拼命挣扎,想救蓉嫂,结果连睾丸也给人踢爆了,还给人灌热粥,让他痖了声音。两人给折磨了几天,今天才押到危城去判罪。”   说了这段话之后,大家都静默了下来。   冷血听到自己体内血液煮沸的声音。   他心里正操渲着一支复仇大军。   他睚眦欲裂的问:“危城人不算少,地不算小,就没一个人出来救救他俩?” 五人都垂下了头。   冷血咬牙切齿道:“他们残狠若此,偌大的危城,就没一个人出来说话?” 好一会儿,侬指乙才尖声道:“弥知不知道,谁得罪惊怖大将军,都没好下场?” 冷血火遮了眼:“我就不信他能只手遮天!这样的案子呈上去,难道县衙不会查个清楚?”   “老弟,”耶律银冲轻咳一声,缓缓的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象这种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在这里,一个月怕有个十七八宗。这地头也当然有人趋炎附势,跟他们声息相应。这里算是好的了,过去,早阳村和搏虎镇,就因为人们起来反抗他,他一个请奏圣上,说是暴民动乱、造反叛变,朝廷立即派人助他屠村,血洗干净,抢掳一空,他权大势大,你能奈他何?在这儿,大家都忍惯了,受惯了,也没办法。那天,他们一下子就把鸡叔和蓉嫂整治得死去活来,待我们知道的时候,他们俩已给押到危城衙里,难道我们还胆敢去劫牢不成?那可是滔天大罪啊!”   “这事是当场一个本要助纣为虐的小兄弟传出来的。”侬指乙补充,“他当时看,好难过,但又能做什么?他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们听了也气愤,可是能做什么?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阿里又在抓痒了,就象一条狗的动作一样:“象我们这种人,能干什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干的!不如聚在一起,打发光阴还鬼愿好了。”   冷血忽自齿缝里一字一句的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有什么真的假的,”二转子用鼻子嗤道,“惊怖大将军好事多为,欲盖昭彰?难矣!在这儿是妇孺皆知,他也仗势掌权,照样明目张胆、胡作妄为——如此猖狂,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冷血霍然而起:“好!我找他查证去。”   耶律银冲道:“我劝你不要去。”   阿里也说:“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   但巴旺亦道:“你不要去。”   冷血说道:“为什么?”   耶律银冲道:“敌我悬殊,实力相距太远,惊怖大将军党羽遍市朝野,你犯不着惹他。”   阿里说:“对对对,你太年轻,不要冲动。”   但巴旺说:“多少人惹过他,都没好下场,我不想你是下一个。”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说:“你以为我们‘五人帮’就不想为民除害吗?可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事,我们不干。”   二转子也说:“算了吧,冷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冷血道:“谢谢你们。”   他很少说“谢”,而今却说了,说来分外生涩,象哽住了一样。   “你明白就好。”   “逞强是没用的。象我们这种人,能做些什么?唉!”   “罢了,年轻人,习惯就好。”   “我们以前也跟你一样冲动。”   “恶人总有天收的,要报应的,咱们要珍惜自己,好好等着瞧吧。” 冷血忽然以一种出奇的沉稳、出奇的冷静、出奇的自信、出奇的痛心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等天收拾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等他有一天有报应?就算世上真有报应,我们等得到那一天么?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还要让他害多少人?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造路无尸骸。等天来干,不如我们自己来!你们就是忍他、等他、由他胡作非为,他才敢那么无法无天!大家就是不声、不响、不动手,他才能如此作成作福!天助自助人,名天爷实在太忙了,咱们不靠天,就靠自己,做给天看,看天帮谁!对这种败类,我拼着不当捕快,豁了这条命,就算杀不了他,也要他食不安、寝不乐!”   他以一种定要杀人的信念,说完了他的话,然后,他说: “要做,从我做起。”   这时,忽听庙外有一个男人清朗但激动的语音道: “不,我不相信,大将军不是这种人!”   冷血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已刷地掠出了庙门!   语音在庙外的,却没料一个苗条的身形正急掠进来!   冷血立即顿住身形。   那人也想马上立住步桩。   可是两人一照面,都“哎”了一声,一阵昏眩,一时收不住身形,虽没撞个正着,但鼻尖对着鼻尖,胸膛对着胸脯,仍是碰了一碰,两人又“哎”了一声,各自退了七八步。   十七、温柔如我   冷血只见那人又是前村所见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又从脸颊红到耳根,耳根红到手心去。 那女子除了脸上飞起两朵彤云之外,仍白皙亮丽得如阳光下的一片雪。 阿里笑道:“他故意的,他故意的!居心不良,嘻嘻,居心不良!” 除他以外,二转子、侬指乙、但巴旺和耶律银冲都没有笑。   笑不出来。   ——刚才冷血那一番严辞厉句,还留在他们脑里心中。   那女子很气,把红红的唇抿得一片白:“你……”   冷血觉得自己这次不但手大脚大,还头大舌大:“我……”   那女子仍是很气。   气得大力抿着唇。   “你故意的……下流!”   阿里因为冷血刚才骂过他“卑鄙”,现在听人骂冷血“下流”,开心得嘎嘎大笑,乐不可支。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树顶上的阳光很亮、很热、很烈。   树叶在上空把阳光切成一片片,又把洒在地上的阳光切成一丝红。   阳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暗的光的,都在她那张美脸上柔和得泛了花。 冷血忽然想:她的唇一定是甜的。   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很幸福。胸膛更是幸运。   那女子仿佛也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美。   她就站在那儿,院子里,阶前,树下。   冷血象着了魔似的站在那里——如果那女子愿意这样对着他在那里,看来他是愿意在那里站一辈子的。   “你们胆敢污蔑大将军!”原先那发话的声音又用出自肺腑的语音叱了一句,然后还冲近冷血面前,隔开那亮丽的女子。   那是一个浓眉秀目的青年男子,眉骨和鼻骨都特别高耸,但唇薄而红,象樱桃一样,就是他的眼和唇使他粗豪的男子气概柔和了一半。   “你想干什么?”那青年气愤的问:“你这无赖!”   冷血一见到那女子,就说不出话来,斗志也不剩多少,所以不大介意那青年的话。 ——见到那女子原来有个男子伴着来,他反而是难过多于生气。   侬指乙看不过去,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老庙做什么?你们是将军的什么人?” 那浓眉秀目的青年倒给这突眉陷目的侬指乙问得一怔,有点期艾,女的却展现了一个美丽的笑颜。   “我叫小刀。”她说:“他叫小骨。”   “啊?”阿里夸张的叫了一声,表情更是夸张:“女孩子叫做‘小刀’啊!” “因为我太温柔了,”那女子大大方方得象阳光下的风,“温柔如我,不叫辛辣一点的名字,是不能行走江湖的。”   “温柔如你者,其实根本不必行走江湖了。”二转子讨好的说,“因为谁都不忍欺负你,谁都要保护你。”   侬指乙见二转子要在美女前抢他的风头,忙又拦在小刀的面前,忙不迭的截住二转子的话头,带着开心和警诫的口吻说:“小心,别看他长得一脸聪明样,但从来都对这长相转作不灵。”   二转子一把扯开他,变得又站在侬指乙身前了:“别信他。他来自落后的地方,成天不洗澡,娶十几二十个老婆……”   侬指乙转到前面来一把揪起了二转子:“你可以污蔑我,不可以污蔑我的族人,否则,我让你好看!”   阿里哗啦啦的笑了起来:“好看好看,狗咬狗骨。”   侬指乙和二转子一同霍然回身,面对阿里,目露凶光,齐声问:“你说什么?” 阿里连忙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只说,“没、没什么,我只是跟狗说话而已。” 侬指乙向那女子指着阿里骂道:“小刀姑娘,你更别信这无赖。他有着狼犬的个性,而且还有一对看似温驯的狗眼——你千万别为他眼睛所骗!”   二转子也附和说:“对对对,小刀,我们之中,最卑鄙的就是他,他自己也承认他是下三滥……”他昵称那女子为“小刀”,比侬指乙少了“姑娘”两个字,自觉是一大胜利,沾沾自喜。   阿里也翻了脸:“你说是说,别涉及我的门派,我可是以‘下三滥’为荣!” 那青年小骨也趁机说:“你们背后骂惊怖大将军,谁都不是好东西!” 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全停止斗口,望向小骨。   阿里问:“不是我们要说大将军的坏话,而是大将军实在太差太差,太坏太坏,太没人性太不正道了。说他好话的就不是好人!”   “不是不是好人,而是不是人!”侬指乙道:“邻村小秀才十二岁,才去当大将军府小丫环,没两天,给抬出来,下体就流血不止而死!小刀姑娘在这里,我还没脸多说呢!我呸!”   “兵马都监孟怒安不是人人称戴,平民感颂的好官吗?可是这九年来,他没露过面,却一改往昔为民请命、克勤克俭的作风,作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好人,判了多少冤案!”二转子道,“到头来,才弄清楚,原来孟二将军早已死了四年,头颅早给割了下来,抛在城西大粪坑里,已浸成了蛆虫的安乐窝。他的脚早已给大将军的狼犬啃光了,双手和脊椎骨给大将军造了一种兵器,听说就叫做‘青龙白骨鞭’。他的肚肠听说还卖给市场的肉商,下令他们得当作是猪牛的内脏,卖给百姓作肴。他既然死了四年,那么,那些伤天害理的命令是谁以他的名义下的呢?象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不骂,还能骂谁!”   小刀脸色惨白,阳光一下子在她脸上淡褪了色:“……有这种事,天!” 小骨的眼瞪得越大,唇就紧抿得越小:“……怎么这些……我都不知道的!” “我呸!”侬指乙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大将军的老爸不成?那种老狐狸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你这些雏儿知悉才怪呢!”   他还是针对小骨来骂。   对小刀还算口下留了情。   “是好是坏,骗得一时,骗不了永远!是善是恶,骗得了一小撮人,骗不了大家!大将军老说他为了大部分老百姓的利益,出兵平乱,‘东零村’是这样变成寸草不生的废墟了,‘乌金壁’的好汉义盗,也给斩草除根,”阿里气忿难平的说:“就你们这些公子少爷不知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当然什么都懵然不知!”二转子也忿然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以为已尽掩天下人之耳目,但大家心里明白,今天他当权有权,大家忍辱偷生、忍气吞声,可是历史会记下他那一笔的。”   他们三人常在一起,早有默契,一旦骂战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紧密快急而有力,小骨全无还口之能。   倒是冷血冷冷的加了一句:“与其坐等历史还个公道,莫如我们今天就向他讨个公道来!”   只要一谈起锄奸去暴、行侠仗义的事,他的话又有力有劲、敢作敢当起来。 小刀竟气得眼中有泪花泛漾,“我不信,你们没有证据。”   一见她想哭的样子,阿里也扁了嘴,想哭:“我们说的都是真的。” 侬指乙说:“你一定是刚出来闯天下的了,大将军是百姓们的公敌,谁都知道的呀!” 二转子道:“唉,你为他那种人伤心干吗?白费了姑娘珍珠似的眼泪了。” 他居然也会“怜香惜玉”。   一直没说话的但巴旺忽道:“她要证据,还不容易!这几天,两省十七县有十一起秀才书生,赴京上书,陈诉黎民疾苦,奸佞当道,但据我们所知,已给大将军派人杀了六起,有一起人,便是由著名太学生张书生为首,一行十六人,因生怕途中遭人杀戳,由忠义之士‘大寒公’梁大中亲自押阵,大概入暮前就会经过老渠,我算定惊怖大将军决不会让人到京里去告发他,一定会在这一两天内半途杀这一十七人……你们要是不信,且拭目以待好了。”   冷血双眉一轩,道:“一路来,我也听说有三起太学生、书院同学给山贼拦路劫杀了,原来是……”   小刀恨声道:“我不信!”   小骨高声道:“我更不信!”   耶律银冲忽道:“什么信与不信,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刀说:“好!”   小骨道:“求之不得!一定是有歹人拦杀太学生,嫁祸大将军!”   侬指乙眯着眼,使他的深目更凹凹的陷了进去:“你们是将军府的人?” 小刀嫣然道:“我们是京里来的。闻说大将军盛名遐尔,不知竟会有这等事!” 然后遥向冷血一指道:“我们一路上都听到骇人的血案,又见此人行踪诡秘,所以就跟来查个究竟,不意却听到了这些……”   耶律银冲道:“且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来,因何而来的,让你们知道真相也好。” 冷血忽然问:“你们既知大将军如此凶狠,残杀大学生,为何不阻止救助?” “救?救得了几个?”侬指乙说:“我们早就习惯了。”   “救?我们早已饿坏了,银子都给苛税刮光了。”阿里说,“我们还等人救呢!” “救?救他们我们就得给说成是乱党暴民了。”二转子道,“我们现在也只带你们去看个真相,而不是救,不过是要让你们清醒清醒。我们就躲在老庙,不闻不问,看也不看。” 小刀说:“人人都象你们这样独善其身,天下人就要苦了,这算什么‘五人帮’!” “我们连独善其身也有所不能,还说什么兼济天下?”但巴旺也说话了,“住在老渠的人,最是自量,最有自知之明。朝廷的事管不了,最好填饱我们自己的肚皮!有什么办法?哪儿有我们效力之处?我们担心的倒是……”   他叽叽的笑着,象一匹黑色的马,涎着脸向小刀阿谀的说: “我倒是担心温柔如小刀姑娘的,一旦见着这种场面,我怕会……” “众人见他也一样讨好美人心,全嘘叫起来,把但巴旺下面的话喝住了。   十八、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他们一行人: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庙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学生一行人却杳无影迹。侬指乙说: “他们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还何必作虎山行?”   这时,天气渐凉,夕阳西下,暮色将至,牛粪和草根在这微凉的初晚里发出清新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遥,垂手可撷。   冷血觉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还亮。   “说不定他们已平安过去了呢!”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们还荷着锄,带着农具,有人还搬着犁头,拖着疲乏的身躯,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农佃,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不上书,都种田去了?”二转子等人都猜疑了起来。   侬指乙、阿里和二转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这十七名学生早在下午已经过老渠,见农人忙于耕地,为首的张书生说:“反正我们也来不及赶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时间,帮帮庄稼老哥们的忙吧!”   他们就真的掀袖敛袴的,脱了布鞋就下来帮忙耕作,连农佃们婉拒坚拒都不理。 这些农户们赞口不绝,“这些太学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当然不如他们,连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头子就一径的说,“他们真了不得,还要替大家赴京上书,为咱们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问起这干太学生会留宿在哪里。   “我要招待他们住在我家,”镇长老瘦惘怅得什么也似的道:“他们说,绝不敢扰民呢,还是住到大安客栈去了。哎,我家的猫猫,可又见不着张书生、梁兄弟那种人才了。” 另一个镇上的老福却嘲笑他:“你啊!就是到处找人把大闺女推出去,不如就让我家的穿穿将就一坐,要了你家的猫猫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猫猫配个脚板低!”   “哇哈!你算什么?嫌起我家穿穿来了!我家穿穿有什么不好……”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   ——看来,这两人也吵骂了十几年了,吵得习以为常,一时不吵反而不习惯哩。 耶律银冲等人也不理会,径自赶去大安客栈,在门前又一次遇见这风尘扑扑、疲惫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学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们原来比较少晒太阳的白皮肤象都披上了一层灰纱。 小骨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语言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都平安无恙!谁敢在惊怖大将军的地头惹事!”   但巴旺驳斥他:“长路漫馒,今晚不下手,谁知道明天动不动手?” 小刀不想让两人起冲突:“没事就好嘛。”   冷血却问耶律银冲说:“要不要通知他们,该提防一下?”   耶律银冲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过去,趁他们正在分派房号之际,跟为首一名清瘦的书生说:“你们是上京告状的太学生吧?”   这些人文质彬彬,显然未走惯江湖,闻言俱是一怔。   为首的书生道:“不能说是告谁的状,只是书生之见,合疏建谏危机,弹劾奸宦,望能上动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这回轮到侬指乙一怔,回首问冷血:“他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耶律银冲忽道:“回去。”   那十几人均为大诧。   一名精悍汉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礼的道:“不知老兄此语何解?”   “回去。”耶律银冲依然道,“不然,一定会有人来杀你们的。”   那十七人均一晒。   ——他们听有杀身之危就象在听别人的故事,死亡对他们而言似只是一个哲思。 “谢谢。”那悍汉道,“我们知道了。”   耶律银冲问:“你们不走?”   “我们知晓有这样的下场才来的,大势危殆,小人当道,君子见弃,国之将亡,谁能不理?”那为首的书生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太顾虑自己的安危的。”   说完,他就笑笑,继续跟那悍汉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发呆。   那店掌柜见小刀、小骨衣着光鲜,前来兜话儿:“客官,喝酒吃饭吧?我这儿有美酒好菜呢!哪,让我来数数,有热火小炒……”   小骨没精打彩,不耐烦的叱道:“不饿不饿,不吃不吃!”   小刀却掏出一块碎银,把掌拒的弄得称谢不已,再不过来烦扰。   侬指乙咕噜道:“这算什么?”   阿里伸伸舌头:“碰一鼻子灰了。”   二转子搔搔头皮,他的头皮也真如云如雪、飘飘而下,两肩白了一层,把小刀吓得暗中退了一步。   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点。   冷血只觉鼻端一香,这次学精了,连忙退了一步;刚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后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这次没“撞”上,他心中不无遗憾。   过了半晌,但巴旺涩声说:“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意思了。”   耶律银冲叹道:“当真是书生之见,就是不听劝……”   话未说完,忽闻雷声。   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一齐骤响起紧密的雷声。   不是雷声。   而是蹄声。   ——马蹄遽响!   “来了!”   但巴旺是在乍闻蹄声之际说了这句话。   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东、南、西、北四面的木板墙,猝然破裂,各有七骑神骏,破板冲了进来,并一齐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学生围在木梯之下、客栈中心。 这二十八骑神骏,说止便止,气势惊人,连人带马,不发一声,平时训练精严,由此可见。   侬指乙又咕噜道:“哎,单就这四下一冲,毁坏民居的银两就够这店家白干一年半载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跃了一跃,他的右手无名指,也动了一动。 可是他人却安如磐石。   没动。   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马上一名满腮虬髯的巨汉。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汉子是穿缨盔铠甲的——其余的人都是扎巾劲装打扮,象山贼多于官兵。   这二十八人杀气腾腾,手上不是拿剑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举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条条会发光而挣扎着的蛇。   这些人连人带马一冲进来,人人都抱着头、变了脸,但见这二十八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舒了小半口气。   那虬髯巨汉叱道:“闲事的呆子,就是你们了吧?”   那为首的书生神色宁定,但若仔细看去,当会发现他眼神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 “有何见教?”他抱拳揖道。   “承认就好,你们大概也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了吧?”虬髯巨汉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们还是受死吧!”   说罢,一抡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须汉却似有心保全这些人,作势一拦,道;“你们还是快交出那封勾结逆党的通敌函件吧,这样七将军或可免你们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书生气淡神闲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锅中,我死又有何叹?”   那鼠须瘦汉“赫”了一声,喝道:“你们这些穷秀才也真酸不可闻、迂不可耐!” “酸就酸吧,迁就迂吧,如果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们的书也就白读了。”白面书生洛然道:“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们朝廷,昏慵无能,贪佞腐败,国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们这几条命算什么?只要能尽一已之力,试挽狂澜,就怕没有好刀来光顾我的头颅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书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身后十几名同窗和弟子,脸上都出现一种敢死无惧、命丧不悔的凛然正气。   那鼠须瘦汉的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汉却大笑,环顾在场众人道:“好!我就看你这臭书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着了,大爷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就照例说是‘瘦金峡’的土匪们干的!谁要是多说半句,全家、鸡犬、不留!过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后,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钺,随手一舞“呼”的一声,转得象小木棒一样,直向白面书生头上斫落。   忽听有人低喝了一声:“住手!”   虬髯巨汉威风惯了,上级叫他住手,未开口前他就体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别人胆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这次他陡然住手,当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那听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里,很有点刺痛。   “谁!”   他怒问。   一个青年踏前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胯下的马已遽蹄惊立!   十九、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他好不容易才把受惊的马勒止,脑里只有一个明确的印象: 那就是那青年象剑一般坚决的神情。   “你是谁?”   “冷血。”   “你胆敢来防碍本将军办案?”   “我也是从京城来的捕役。”   “那好!”虬髯巨汉傲然道:“那你总听说过‘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吧?见了上司,还不依礼叩拜!”   “你胡作非为,残民以快,不配当我上级!”   “什么?”   “滚回去!”冷血冷玲地道:“否则,我在这儿先杀了你,再向大理寺禀告。” “你是什么东西!”莫富大吼了起来,巨钺映着火光炸出厉芒,“活得不耐须了?我先宰了你!”   那鼠须瘦汉忙道:“小兄弟,你初出茅芦,不知莫七将军的威名吧?还是回京去吧,少惹是非!我是为了你好。”   冷血看了他几眼:“你是他的副将?”   “我叫傅从,人称‘三间鼠’。你拿着我们的名字,回京里去问问我们的来头吧,省得枉送性命。”鼠须瘦汉苦口婆心的道,“我也是为你好。”   冷血反问他:“听你说话,还有点人味,为何却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三间鼠”傅从涩笑道:“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脚色而已!你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是快快走吧!”   冷血在一日之内,连听两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终于忍无可忍,以一种极其坚定的声音说“ “大家都习惯沉默、不敢反抗,所以才会受人欺压,任人鱼肉。身处高位的人,抓住权力不放,视百姓为奴仆,视万民为刍狗,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没有人们的支持,他连一根草都不如!得民心才能得天下。一个真正拿得起、放得下,有原则、有良知、够定力、够胆识的人,是不会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借口的!”   话才说完,只听有人喝了一声:“好!”   其实是一男一女一齐喝彩,但图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所以听来只有一声。 男的是小骨。   女的是小刀, 火光映耀中,男的英气,女的爽飒。   “三间鼠”傅从低下头去,好象在看跃动在马鞍上的一只苍蝇。   “好哇!”“砍头将军”莫富大怪叫道,“原来不止一名叛逆,而是一群乱党!来人啊,把这里的人统统拿下!把这些造反书生全部就地处决!”   除了“三间鼠”傅从之外,其他二十六名大汉,皆自马上一跃而下,如狼似虎般杀人的杀人,抓人的抓人,一看便知是此道好手,抓惯了人,也杀惯了人。   他们还要动手,忽呀“挣”的一声。   因为听见声音,所以他们看见了剑。   看到了剑,才发现剑尖已掂在“砍头将军”的喉咙上。   冷血用剑尖挑了挑,剑锋微微割破下巴的感党,使得莫富大声音也颤了起来。 他明明防着冷血。   他明明看到冷血出剑。   他明明自恃有这么多手下。   他明明有一身武功。   ——可是他就是避不过去。   ——可是那一剑就已抵眷他的咽喉!   “你……你要怎样?”   “叫他们撤,我要绑你回京受审。”冷血冷冷地道。   “你……你知不知道……这……这样做……”莫富大不知因为喉咙不方便移动,还是因为害怕之故,每个字都象给寒风自齿裂里吹送出来似的,“……威……胁朝朝……朝廷命官……罪大……大恶极……你们……你们…胆敢……”   冷血的剑略挑了一挑,莫富大的话便说不下去了,噎住了。   傅从急道:“你这可是以下犯上、带头作乱啊!还好你只是孤身一人,冷兄弟,回头是岸,我们有事好商量,从轻发落,否则你又怎能跟我们这么多人对抗?”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但巴旺忽然急声道:“他只是一个人吗?这件事没我们的份儿吗?”   阿里也悠哉游哉的说:“我们只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们不是人吗?” 二转子顺口溜般接了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早给这冷东西骂了一次,现在又骂了一顿!”   侬指乙当然也不甘寂寞:“骂两次,总该醒了吧!没听那书生说吗,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也来问一句:问天下侠客弃家之耻忘未!”   小骨说:“当然未忘。”听他口气,他早把自己当成侠客了。   小刀婉然中带着凛然:“所以,别漏了还有我们俩!”   最后到耶律银冲说话了。   他们五人,素有默契,平时吵吵闹闹,到重要关头时,总是心意相通,大家心里的话,一人接说一段,如臂使指,如一人说。   耶律银冲干咳一声:“冷兄。”   冷血对耶律银冲也很尊敬,忙道:“叫我冷血就是了。有何吩咐?” “你做的事,就是咱们要做的事,也等于是咱们做的事。”耶律银冲说一个字象打下了一口钉子: “咱们一人做事,八人齐当!”   小骨、小刀一齐叫了一声: “好!”   冷血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   ——没有人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坚忍如花岗岩石的脸上,因为一个笑容,可以产生那么巨大的变化,直如风吹花开。   但就在他笑容甫现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件事—— 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急电不及闭目!   “三间鼠”傅从忽然自他手上的长戟里抽出一把剑。那剑长达丈余,细若小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长针,这长针急刺冷血。长针到了冷血肩头不到三分处,陡然止住,不再前刺。   这几个动作是分解过的,然而在傅从手上只不过用了半瞬间完成——也就是说,你只要想眨眼,而还没眨眼之际,他已把一切动作完成了。   然后他完全变了模样。   垂头丧气变成狞挣嘴脸。   “放下你的剑。”他声音尖锐刺耳得象磨在刀锋上,“你们这干反贼,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二十、反扑   局面是这样的: 冷血的剑,指着“砍头七将军”莫富大的下颔。   “三间鼠”傅从的针剑,则指着冷血的后头。   局面完全凝住。   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及小刀、小骨,全皆震住,不敢出手,生怕一动就害死了冷血。   他们甚至可以感觉得到汗水如何突破了毛孔的防线。   静。   只有火焰在烧的声响,象有人在刮指甲。   原来傅从是一个最貌不惊人但却最可怕的敌人。   冷血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快剑制住了莫富大。   傅从却用急电不及闭目之手法制住了冷血。   傅从用一只眼监视“五人帮”和小刀、小骨。   用另一只眼盯住冷血的后背。   冷血觉得后背给人的目光刺痛了。   ——傅从目光之利,尤甚于他的针剑!   “慢慢来,你的命在我手里。”傅从用一种稳操胜券才有的语音道,“你把剑放下来。我不希望你一惊慌,失手伤了七将军。”   冷血当然仍背向傅从,“你叫谁放剑?”   傅从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冷血居然问:“我为什么要弃剑?”   傅从大讶:“你的命就捏在我手里啊!”   冷血淡淡地道:“是吗?”   傅从闻言,心里一凛。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一,冷血回身。   二,出剑。   三,剑刺中傅从的手腕。   四,傅从手受伤剑落地。   五,冷血的剑尖变成抵在傅从的下颔上。   六,他同时飞起后腿蹴飞了莫富大。   六个动作,一气呵成,完美无瑕,无瑕可袭。   傅从当然不是死人。   他更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   ——他七岁的时候,五名同门,一齐放掉各人手上的两只鸟,他可以一口气(在鸟未及振翅高飞之前)刺杀十只鸟,而且剑还是从另一同门腰畔那儿夺过来的。 可是,当冷血做那些动作的时候,他的针剑明明还指在对方的后颈上,可是偏偏就来不及刺出(只差三分就刺及),冷血使已做完了一切他要做的动作。   这—来,局面完全改现。   ——变成冷血的剑抵着他的喉管。   一切的变化,对傅从而言,完全失控。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一个字: 快!   他没料到冷血会反扑。   ——竟敢这样反扑!   ——竟会这样反扑!   “你错在太高估自己,”冷血的目光连着剑光象三道箭射向他,使他从眼里、喉里冷到心底里去了,“而太低估了敌人的力量了。”   “假如没有反扑的信心,”冷血嘴角现出一丝坚忍的微笑,“我会让你用剑抵住我的后颈吗?”   傅从这回是听到自己的汗浸湿衣衫的声音了。   “回去,”冷血霍然收剑,“告诉惊怖大将军,少迫害好人——否则,我的剑第一个就不饶他!”   可是傅从并没有真的“回去”。   冷血一旦收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 反扑。   ——全面的反攻!   二十六人,刀、剑、枪。   那二十六人家刀的拿刀握剑的握剑挺枪的挺枪全攻向冷血。   刀破空。   剑急啸。   枪绽出杀人的花: 枪花!   刀光剑芒枪花,都不如那丈三长的斧钺——斧钺一动,所有的刀风剑风枪风,全给淹没了。斧钺一闪,所有的刀光剑光检光,也给掩盖了。   莫富大一斧砍向冷血。   他恨极了冷血!   ——这一斧,他不是要砍冷血的头,而是要把他自脊椎骨劈成两半,而且这还只是他劈冷血的第一斧!   他要把冷血斩尸万段!   这班人所有的攻袭都集中在冷血的身上。   只有一个人例外。   傅从。   他在自己二十七名同胞攻向冷血之际,他腾身过去做一件事。   做的只是一件事,杀的却是好多人。   其实他才是这班人真正的头领。   他的任务是杀掉那十八名书生。   ——杀十八个人要多久?   (比喝一杯水快吧!何况这些兔崽子只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傅从的针剑,就象一条银蛇的信,直刺这干太学生的头领: 张书生!   剑刺张书生!   张书生张大了口,看似并不知道如何去闪避!   ——果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傅从本来有点好奇,这样正义凛然的书生,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不会惊怕?怕得要死?抱头鼠窜?还是……   看来,张书生的样子也没有两样……   两样!   突然,张书生的样子变了样!   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张英伟坚忍的脸!   ——张书生竟变成了冷血!   当傅从省觉冷血已拦在张书生面前接他一剑之际,一切已来不及了。 冷血一剑刺在他的剑上。他的剑断。剑裂。剑碎。冷血的剑直刺入他的手心里,一直搠入了他的臂骨并宜入肩骨。然后冷血抽剑。傅从只觉鲜血和骨髓一齐给他抽了出来。整个人一软倒地。   (在倒地之前的刹那,他还在想:我不是二十七人攻冷血吗?怎么他们没攻杀他……) 想到这里,傅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他不知道不是他们没攻杀他。   而是根本拦不住冷血。   冷血压根儿不想跟他们交手。   二十七件兵器击了个空,待他们回首时,冷血已重创了他们的头领“三间虎”(当然不是“鼠”)傅从傅五将军!   “回去!”冷血再次吩咐,“告诉大将军,要他好好等着,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会拿他归案的。”   这次谁都不敢抗命。   当他们如斗败的公鸡要上马蹬靴,还要扶伤重的傅从气急败坏的离去之际,冷血忽又叫住他们: “记得我是谁?”   这二十七人一时也不知道说记得好,还是说不记得妥当。   “我叫冷血。”冷血说,“记住了。”   没料到背后却接二连三响起了此起彼落的声音: “我叫侬指乙。”   “嘻嘻,我是阿里,你爸爸。”   “还有我但巴旺。”   “千万别忘了大人物二转子。”   “小骨。”   “小刀。”   “还有……我们‘五人帮’的老大耶律银冲。”二转子多加一句。   “现在这是‘五人帮’吗?”但巴旺认真的问,“又多了三个人也!” “叫‘八公帮’好了。”侬指乙自觉脑筋动得比较快,抢着说:“江湖上酬酢答礼时,称人为‘公’是尊敬之意,咱们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德高望重,威风八面,恩同再造,义薄云天,金睛火眼,红男绿女,大红大紫,大吉利是,正合‘八公’之意!” “为什么要叫‘公’!”小刀抗议,“你们以为我温柔可欺么!”   “是啊,对啊,照啊!”二转子一副重色轻友的样子,附和不已:“不如就改成‘八婆帮’……”   胡闹中,那一干败将早已匆匆而去。   忽听小刀“哎”了一声。   但巴旺、他指乙,二转子全冲过来关照小刀。   小刀却以玉葱船的食指,指向冷血,关切地道: “血……你受伤了?”   二十一、失民心失天下   血,正自冷血背胁间渗了出来,白色的衣衫很快便漂起了一团殷红的地图。 冷血道:“不打紧的……他的剑离我背后实在太近了,他的剑锋仍是划伤了我。不过,为了要重挫他们的锐气,还是先把他们唬走再说。”   小刀很关切的问:“你……伤得重不重?”   她还过去,扒开冷血背后的衣衫,一看伤口,又“啊”了一声,问:“谁有不要的布?”一面掏出金创药,在伤口上轻轻涂抹。   二转子、但巴旺、侬指乙都抢着道:“我有!”都忙着要撕掉身上的衣袖。 小刀摇首:“不要。脏呢!”   却见张书生叫学生们在包袱里找一件比较干净的薄纱,小刀莞然道:“这就合用。” 小骨却不屑的道:“这种人,一个谢字也不说,给他疗什么伤!”   小刀嘴儿一撇,“我给人疗伤,关你什么事!”小刀就算在驳斥人的时候,样子仍一般纯真、明朗、可喜,象阳光在水波上一亮再亮。   小骨嘿声道:“她就是这样,一见别人的伤口,就象她自己的伤一样,对谁都是这样!有次街边有个乞丐生脓疮,她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这样对答的时候,侬指乙、但巴旺和二转子,都觉得非常羡慕。 小刀忽然看见冷血双肩起伏,呼吸急促,以为他痛,忙问:“痛吗?痛吧?很痛吧?”敷药之际,更是轻柔。   惨在冷血答不出、不能答。   他不痛。   痛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斗志。   他是紧张。   小刀一跟他说话,他便脸又红、气又喘,小刀扒开他衣服替他搽药包扎之际,他更害羞、紧张、奋亢、开心,激动得全身都抖了起来。   小刀只以为他在忍痛。   冷血不吭声,阿里却找小骨的碴。   “你们不信,你可亲眼瞧见了。”他兴高采烈的说:“惊怖大将军残狠无道,有目共睹!”   “胡说!”小骨怒斥,“那只是‘砍头将军’作恶,怎能算入大将军的帐!” “这么说,”阿里忿忿地道,“你是不相信这是大将军所作的好事了?” “当然不信!”   两人眼看又冲突起来,那张书生却上前来,带着十五名学生和梁大中,一一拜谢过在场八人。张书生说:“豺狼当道,无法无天。我们上京进疏,结果给视为逆反,十一起人中,已有七至九起,据说已全遭毒手。我的好友苏秋坊,有鉴于此,故意在危城里发动老百姓拦道申诉,好吸引大将军的注意力,不料还是摆脱不了这些刽子手。”   耶律银冲问:“不知各位今后打算怎样?”   “也管不了如许多了,”张书生坚毅的道,“赴京还是一定得走这一趟的。要是怕死就不敢去,奸佞更是猖獗无忌了。”   “就算你上得了京又怎样?”耶律银冲说:“朝廷有的是贪官污吏,他们不见得会理你们的事。”   张书生一点也不动摇的道:“朝廷总有些好官正吏,象诸葛先生便是一个。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会合京师的太学生,大家竭力争取,闹起来让大家知道,才有希望得到改善。” “闹一闹?”一向尖酸的侬指乙接道,“这一闹可能连小命都给丢了。”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张书生哂然道,“纵连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竟不敢为,那么,我们的书岂不白读了吗?”   侬指乙的嘴巴立时象给人缝了起来。   “你这样想,”二转子眼珠子转了转,“大家可都是这样想吗?”   话才说完,那十五名书生都异口同声的说: “我们来时,已置个人死生于度外。”   “我头可得,我节不可夺。”   “众唯唯,我等难之;众诺诺,我等谏之。这是我等义所当为之事。” “滴泪沾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名本意是保护这一干书生的悍汉梁大中道:“救命之恩,铭感五中,望他日能有万一以报。不过,诸位要是劝我们走回头路,那是万万不行的。我们为的是黎民百姓有个安居乐业的日子,要是为这个而捐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我们的光荣。你们的大恩大德,谢了。你们还是请吧。”   阿里吐舌道:“厉害厉害,还狗咬吕洞宾起来了。”   耶律银冲沉吟道:“不过,我倒担心,以惊怖大将军行事作风,只怕不多时便会卷土重来,不杀人灭口是决不甘休的。”   张书生淡淡的道:“灭我等之口,只十七条性命,容易。若要掩天下人之口,难矣。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则失天下,今为政者,这都不惜,吾等大好头颅,只好溅血掷醒他们了。”   二转子喃喃地道:“只怕你头断了,血流干了,却枉断白流了……” 忽见那掌柜笑态可掬的走了过来,热烈地道:“各位贤士、侠客,你们都是为国为民,锄暴安良的人物,我们没什么可以报答的,既住在小店里,就薄备水酒便饭,请诸位一道饮用如何?”   原来店里这一会儿已把刚才掀翻的桌面凳椅重新摆好,并煮了酒、烧了菜要招待大家。那掌柜又盛意拳拳的道:“我叫廖油碴子。无他,以前也是个江湖人。一入江湖,永不超生,转古了还是个江湖人。我最佩服的是江湖上有肩膀的好汉,能不能打,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有骨气。”   他顿了顿,又口沫横飞哗啦啦的道:“依我看,你们不但有铁肩膀,还有铁造的胆子——就跟我廖油碴子一样!来来来,咱们一见如故,来了我大安客栈,就是我的朋友!咱们喝一杯再说。”   他对店面给搅得七军八落,倒全不在意,反而一力要交个朋友,可见豪情。 众人只道盛情难却,便在掌柜的和一众伙计殷勤劝食敬酒下,大快朵颐起来。酒酣耳热,众人也交成了好友。只二转子、侬指乙和但巴旺,还象苍蝇一样老在小刀姑娘身边打转。   他们没话找话说,老是问:“小刀姑娘,我看你挺温柔的,为何叫‘小刀’这名字呢?”   小刀笑道:“你要是惹着了我,就知道‘小刀’的滋味了。”   然后她去问冷血:“还痛不痛?”   冷血本正要喝酒——廖油碴子正向他敬酒。   忽闻小刀凑上一张艳若桃花清胜水仙的美脸,如此问他,他的心神一荡,手一震,“乓”的一声,酒杯落了下来,酒和肉汁溅了一身。   冷血连忙站起来,却见肉汁也溅着了小刀绯色的袖子上,一时不知替她揩抹好,还是不揩抹的好,只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象个木头人。   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抢着要给小刀抹拭,小刀却大大方方的接过小骨递过来的巾子,轻轻指抹。   这时,耶律银冲忽道:“有人来了。”   确有人来。   不止一个。   而是很多。   极多。   二十二、疯狂反扑   来的有四五十个人。   但巴旺怒道:“好,来了就拚吧!”   二转子却道:“慢着。”   侬指乙道:“是那干乡民。”   来的是镇长老瘦,带着二三十人,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扛着尖竹,呼叫着赶了过来。 张书生大为诧异,忙问:“镇长,什么事啊?”   老瘦气喘咻咻的说:“我刚才听城里的牌头拐子老何说,这儿出现乱党,正报厢兵调防。至于驻守在此地的乡兵土丁,已有百数十人,赶来剿匪。”   老福也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听来,狗官又在捏造借口,以便趁火打劫、趁势暴敛;看来,所谓乱党,就是你们!”   张书生马上会意,整衽一一谢过在场诸人:“我们都晓得了。走吧。” 老头子顿足道:“你要去哪里?”   “我们离开此地,以免拖累大家。”张书生诚挚的道:“诸位盛情,我等心领了。” “不许走!”老瘦怒叱道:“你别小看我们!我们这镇里的人,都是会家子,岂是胆小之徒!朝廷派童贯、朱勉这等人来,蚁聚贪敛,总是借故欺压良民,形同强盗,草寇尚不及此!我们早已恨之入骨,诗张怒詈,鸟不堪听!他们说你们是‘乱党’想必你们就不是‘乱党’!他们若说是好人,我们反而不屑不信!你们既然来了,天色已黑,出去是死路一条,我们怎能让你们说走就走!”   老福也接口道:“听说你们一众秀才,联名上书弹劾,要皇帝老子废奸臣、除贪官,这就好!他们要杀你们,咱们就要他们的命!”   老头子也道:“你既来到老渠,身负重任,咱们老渠里也有血性汉子,说什么也要护着你们!”   一时间张书生、梁大中等都泣然说不出话来。   阿里又吐吐舌头,道:“我也好象是老渠的一分子。”   但巴旺叱道:“管你从哪来的,既来了老渠,就是老渠的人!”   二转子道:“老渠上下一条心,能翻江河通大海!”   侬指乙道:“看来,不该把那两个王八蛋——傅从和莫富大放走的,放虎归山啊,他们不是疯狂反扑了吗?”   耶律银冲沉吟道:“看来他们是势在必行,也志在必杀。否则的话,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调动厢军壮丁过来的。”   二转子不忘去“刺激”小骨:“这你可信了吧?不是惊怖大将军搞的鬼,谁能立即调度大军?”   小骨不服气:“除了大将军,在县里省里,至少还有七八人有这样的权力!” 阿里又吐吐舌头:“哗,听来你好象是个总兵似的!”   二转子冷笑:“你还是不信,这是惊怖大将军干的好事?”   小骨坚决的道:“不信!”   掌柜的廖油碴子急问:“乡兵都来了没有?”   “接近村口了,”老头子道,“正在整军编队,看来马上就要入镇了。” “孩儿们!”廖油碴子一翻手,抽出一把雁翎刀,跳上桌子,踢下碗碟,一声大叱,登时店里伙计食客,四方响应,“跟我出去,抵住他们,莫让正义成白骨!” 一众人均抄起木条,拔出怀刃,抄起剁肉刀子,浩浩荡荡的跟随廖油碴子出去。 老头子也自言自语:“乡兵壮丁,多是子弟,我也去劝劝他们,他们没准能给我这老不死的几分薄面。”   说罢,也领一众乡民去了,临定时还交代吩咐:“你们这些读书人,别担心,天大的事,有咱们顶着!”   阿里偏又问了一句:“要是顶不了呢?”   老头子年纪虽大,但火气更大,当下一句喝了回去: “顶不了,便揽着一起死!”   只把阿里吓得吐舌不已。   众人都走了之后,只剩下老福和两名家丁在大安客栈里。   但巴旺问:“大家都走了,那咱们干什么?”   阿里问:“咱们还有什么可干的?”   “多着呢!”小刀秀眉一扬,象两道亮丽的剑。天色愈黯下去,她的颜靥却愈象一个亮丽的梦般逐渐清晰,“他们要尽力一拼,我们也要尽一分力!”   侬指乙却老实不客气的问老福:“人人都去拼命,你却留在这里干吗?” “我怕死。”老福居然也很老实的答,“因为我有钱。”   二转子“哈”了一声,“有钱你就贪生怕死不做事了?”   “我是贪生怕死,但不是不做事。”老福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一旦跟军兵开战,咱们这村子就算完了。我们不愿如此,你们也不愿见此,可是,事到临头,有一点良心,有一点血性的,都会做些事。我留下两名壮丁,跟我去打开仓库,提出储粮,让大家不致饿着肚皮,去打这一仗!”   “咱们各做各的事。”老福又说,“他们上阵,我做后援,大家都尽力把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做好就是了。”   说罢,他也匆匆去了。   阿里嘘了一口气,道:“就剩下咱们了。”   小刀站了起来,迅速的用丝巾在秀发上打了一个结,手势极其优美,道:“我可不要留在这里。”   小骨霍然道:“我们也去。”   两人正要往外走去,冷血忽问:“你们要去哪里?”   两人身形一凝。   小骨道:“当然去跟乡民御敌啊!难道窝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不成?” 幸亏是小骨回答,冷血语言顿时硬了起来。   冷血道:“那么,你们可熟悉这儿的路向?知道官兵会在哪条路进村?你们知道来的有多少官兵?几路官兵?你们这样贸然出去,会不会给乡民误以为是官兵派来的‘针’,结果误打一场?”   小骨望望小刀。   小刀望望小骨。   “那你打算怎样?”小刀问。   小刀一问,冷血的语音柔了起来:“我想……我看……我觉得……五位老哥都在,不如问问他们的意见……可好?”   小刀丽目流盼,只见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都巴不得她问的是他。 小骨却抢着道:“你以为他们五人会为此事插手么!”语意甚是不屑。 冷血觉得很有点伤心。   因为他觉得小刀姑娘和小骨并肩走在一起,天生一对,金风玉露,在火光中要比在阳光下更绝妙搭配。   这一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对小骨更是火大了:“那你就错了。他们‘五人帮’,看来嘻皮笑脸,漫不经心,可是他们心高气昂,志比谁都烈!”   阿里忙道:“对对对……你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   侬指乙也道:“他最聪明就是这次了。”然后转向耶律银冲,问:“老大,咱们也别闲着吧?”   耶律银冲摊了摊手,长叹道:“咱们忍了这许久,这会儿都得千年道行一朝丧了!以为遁迹山林,不管闲事,到头来,心仍热,心不死!这下可是杀到眼前,不大干一番是枉自为人了!”   “好!”侬指乙、但巴旺、二转子见首领答允出动,全部磨拳擦掌,大为奋亢。 “说干就干!”阿里第一个飞踪而出,就象一颗射出去的弹丸,快得惊人,一溜烟的已不见影踪,还抛下了一句话:“要去就去!”   耶律银冲解释道:“阿里的妈妈也住在村里。他娘亲的性子可比她儿子更烈,一直以为她的孩子是世上最好最乖最聪明最完美的人。阿里一向跟从母姓。那个帮着我们的牌头拐子老何,就是何大婶的弟弟,阿里的叔父。老何和县衙里当小官小吏的,都瞧不惯朝廷腐败,私心向着乡民,时来通风报讯。我们五人中,除了阿里,就是二转子还有老爹在乡里。” 小骨没耐烦的道:“咱们要去抵抗军队,叙谈家事不是时候吧!”   “错了,”冷血道,“就是因为要去共同作战,耶律老大才要跟我们说清楚一些利害!”   “冷兄说得对!”但巴旺大声道:“因为待会儿说不定你们就会遇上何大婶!” “冷兄弟说的一点也不错!”侬指乙更大声的说,“遇上何大婶你们就得待阿里好一些,否则先得跟何大婶打上一场架!”   “冷小哥说得对极了!”二转子以更大更宏亮的声音说:“你们见着我老爸,最好不要提我仍在‘五人帮’里,因为他会老泪纵横的要求我跟这干游手好闲的家伙绝交!” 他们三人,因为都看小骨不顺眼,更看不得小骨和小刀在一起,状甚亲昵,所以更加偏帮冷血,偏袒得出了头。   局面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开始只是两百乡兵。   可是到了亥时之后,已遽增到一千两百名乡兵。   ——一千两百多名乡兵,连同土丁、拿手、义兵,重重包围了老渠。 他们派那么多人来干什么?   ——是为了拿下二十来名“逆贼”?   出动那么多人,连拐子马、飞镰枪、机动队都出动了,连从京师来护送太学生上京的梁大中,也为之震动。   “看来,你们这次行动一定击着了他们的要害!”耶律银冲的话一向很有分量,“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劳师动众,势在必得了。”   小骨不禁问:“可是,他们上书圣上的内容,官兵又怎会知晓?”   这句话一问,就给人骂。   “你没听说这封上书是万人联署的么?”二转子斥道:“人一多,就会有叛徒。” “狗官们有的是爪牙,才可以张牙舞爪!”侬指乙骂道,“这些人早已装成跟太学生们同声共气,实则是来捣乱他们的。”   “你连这些常识都不懂,”但巴旺说话更不客气,“一定没闯过江湖,没见过世面!” 他就差没说出“回家去抱奶奶吧”这种话来,不过这一点保留还是冲着小刀的面子。 “哇!”阿里倒没有骂人,不过他一向夸张惯了,见大家骂得不亦乐乎,他也煽风点火的叫一声。   冷血见人人攻击小骨,他倒不想多加一个声音,只向梁大中道:“上书既是要求黜免朝中大官,凡有牵连的,定必会力阻这封文案落到皇帝手上。”   耶律银冲道:“你们弹劾的是什么人?”   梁大中慨然道:“王黼误国,童贵骄恣,朱勉贪污,蔡京揽权,惊怖大将军残暴,我们都一一在疏中痛陈,请诛奸邪。”   “那就是了。”耶律银冲叹道:“一下子想除掉那么多佞臣,结果只会把他们联结起来,合力先除掉你们。他们哪一个倒,其他的都站不住阵脚了,谁都会在后面撑着他的。这一来,甚至这皇帝也没威信了。人们会说,怎么他跟前那么多小人,全都是朝中重臣?要对付这些奸诈之徒,得要用其人之道还洽其身才行。他们对付忠良之际,都小心得很,得寸才进尺,砍草必除根。千万别冲入狼穴里杀狼,做好陷阱,待它们出一个杀一个才是万全之策。”   “你说的对。可是,你看宋祚衰微,饿孚遍野,军无斗志,咱们还能等么!”梁大中惨笑道:“何况,咱们这次志不在猎狼,而是打虎,所以才明知山有虎,偏作虎山行!” “有志气!”耶律银冲道,“不过,这次他们倾巢而出,作出疯狂大反扑,便是因此之故!他们也叫你们逼疯了。”   他们能打。   善战。   ——可是面对一千二百名敌手,该怎么打?如何战?怎样面对?   二十三、民心可用   局面如此,可是局势发展,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没有打起来的原因是因为打不起来。   那是因为民众过去堵截。   他们劝阻了这些要强冲入村的士兵。   ——这些士兵,有些是来自附近这几个村子的壮丁、土丁、强役,就算是上面下来了命令,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父老兄弟,他们也确实做不到。   ——有些军兵来自其他地方,但见这些乡民自告奋勇,前来阻截,声泪俱下,晓以大义,要他们强攻入村,也实在狠不下心。   其实,要他们来打老百姓,他们也实不愿为。   是以,这一千多名士兵,全在村外给堵了回来。   冷血眼见这些纯朴村民,扶老携幼,奔走呼告,空群而出,四处堵截入村军队,心中大是感动。就连七、八岁的机伶小童,还有八十来岁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惜挺身出来,为保家国一点良心命脉。冷血看在眼里,觉得民心如此,只要日子稍微可以过得去一些,已如此感恩报德、满足起来,只要有外侮,他们就会奋不顾身、舍己为人,团结起来,为国效力,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侠者。   为政者竟不能对这些老百姓们好一些,信任他们一些,也真该问:天理何在! 冷血看得热血沸腾,只觉自己这一生,有了奉献之处!   “民心可用。”在旁的耶律银冲道:“可是朝廷就是不懂得用。”   “难得他们都能了解局势安危,去维护一批自外地来的读书人。”小刀感动得热泪盈眶,道:“这点实在不容易啊。”   “我以前也算是个读书人,只是读了书,发现一不能安邦定国,二不能发财夺权,反而增多了迂气,添多了晦气,眼见上下勾结,串通一气,一气之下,抛下书本,到这儿耕田为生,跟纯朴爽直的庄稼人在一起,不存心机,反而快活自在。”   老福见已稳住来袭的士兵,歇一口气,走过来向冷血等人报喜,听小刀这样提出来,便作了这般解说,并道:“老瘦也一样,他的学问也高着呢!我们都是过来人,所以分外体惜读书人啊。”   粱大中长叹道:“我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以为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早已给迫害殆尽,要不然,就是骨头软掉了,岂知深山大泽、田园小里,有的是前辈贤士!失敬,失敬。”   “客气了!”老福笑道:“阁下仗义千里护忠良,更是难得。”   小骨忍不住道:“奇怪?”   阿里又去逗他:“奇怪什么?”   小骨道:“怎么每次奸官当道,首先要加害的都是读书人呢?”   梁大中哈哈一笑,激声道:“都是因为历来读书人有学识,不易受骗;有良知,不易受惑之故。如果胡作妄为,首先要把这种读过书的人收买,但有风骨的读书人又偏生不受这套,只好除去。读书人有影响力,但向无实力,这就是他们的致命伤。要看一个朝代是否腐化,只要看为政者如何对待读书人便可知晓!”   “无论如何,你看,民众的力量有多大!”小刀羡艳的道:“就算军队也进不来!” 老福笑道:“那是因为士兵也是人啊。他们也有良心的呀!当然也有人昧着良心,但大都是迫于无奈。”   “别说了。”小刀笑吟吟地道:“不然冷少侠又要骂人老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借口了。”   眼看不战而屈之兵,老百姓们齐心戮力,这一场仗是不必打了。   可是不然。   惨呼声起。   传自村口。   老福脸色一变。   村前壮丁气急败坏,急奔来报: “来了一队军士,怕有二千人,不是扎辩,就是光头,完全不听劝说,见人就打;马拦坡上,已给他们杀伤了二三十人。”   话未说完,村后壮丁又急来报:“村后来了二千军马,凶蛮无理,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本驻屯在那儿的士兵想替我们抵挡,但给带队将军喝止:‘谁敢倒戈袒护逆贼,一并同诛!’村民已给他们杀伤百数十人!”   冷血一听,心头火起:平民百姓,当然不是这些如狼似虎的军队之敌。 粱大中也倏然色变:“不好!这些一定是朱勉和童贯这两大恶贼的强人弓手。他们见乡兵惜民,不肯强行侵进,便征调这些原用作征伐的蕃兵来攻。这些蕃兵跟朱、童二人抢掠烧杀,凶悍绝纶,最善攻城掠杀,他们来了,老渠要遭劫了!”   冷血怒道:“这儿形势如何?军队来自何处?”   老瘦气急败坏的道:“东南西三面均有路入村,北边是绝路,谁也不可能从那儿出入。听来,蕃兵已把前后二路封死了。”   耶律银冲即道:“那么,西路也不要出去,料必有诈!”   冷血道:“好,我去。”   粱大中间:“你去哪里?”   冷血道:“我去前村。”   梁大中道:“我去后村。”   冷血道:“你截后,我抵前。”   两人相望一眼,各有一种打死不后退的决心和信任。   梁大中返身奔去,小骨道:“我们帮他去!”竟拖了小刀的手就走。 小刀临走前回阵,看了一眼,不胜关切。   冷血让这一句千言万语的无声,仿佛化为一记重逾千钧的轻拳,迎面击中,怔立当堂。 但巴旺却说:“她……她在看我!”   侬指乙楞楞地道:“错了,她在看我!”   二转子傻呼呼地道:“不对,她看的是我!”   三人正又要吵起来,却见冷血已在老瘦及七八名壮丁引领下,赶赴前村。 阿里长呼一口气道:“‘八婆帮’没了,咱们又是‘五人帮’了。” 二转子向耶律银冲道:“小刀姑娘可能有险,咱们……”   话未说完,但巴旺和侬指乙都异口同声的说:“当然不能先去后村,不然,咱们就会只顾着争风,而忽略了正经事了。”   二转子也正色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耶律银冲道:“好,那咱们就先赴前村!”   到了前村村口,耶律银冲等五人就发现大势已无望: 村口黑压压的都是蕃兵,有的策马,有的搭箭,举刀提枪,杀气腾腾,看过去要比一群择人而噬的猛兽还可怖。   村前已倒下了五六十名乡民,大概是给抢救过这边来的,两队人马,自竹栅栏处分了开来,站在中间的是一个人。   寒星冷月下,一个神情冷酷的青年人。   ——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冷血已把两方厮杀着的人马硬生生分了开来,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什么力量!   二十四、全面疯狂大反扑   耶律银冲、阿里、但巴旺、二转子、侬指乙见冷血以一人对抗整支军队,都不由十分担心,都想冲上前去。   老瘦却挥手作拦,并低声道:“这位冷兄弟说,人多上阵,死伤必巨,不如让他来试试以一人夺千军之魄。”   阿里奇道:“什么是一人夺千军之魄?”   老瘦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是个瞎子。”   阿里哗然:“谁说我是瞎的!”   老瘦道:“假如你不是瞎子,自己不会用点神看,还来问我!”   阿里为之语塞,定睛看去,只见清月寒星下一冷血。   他忽然觉得在竹栏栅前的少年人是强大的: ——强大如一支军队。   也是孤寂的: ——因为他是绝对孤独的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   ——以一人,敌一军。   他不退,却反扑。   ——一个人反扑一支军队,那是疯狂的,也是骄狂的。   冷血冷冷的道:“你们回去吧!你们是为国家打仗的军队,不是来欺杀良民的强盗。”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但数千军士,无一不清晰入耳。   只听一人长啸道:“你是什么东西?滚!”   冷血猛一抬目,目如电射。   那人坐下骏骑,忽然长啸人立。   冷血道:“你是领兵的指挥吧?叫他们回去,免伤百姓。”   那人金面赤须,披帜竖甲,状甚威武:“你就是伤了傅副使的家伙吧?我‘金甲将军’石岗是专来收拾你的!顺便杀几个反贼,石将军我是从来不理杀错良民的!” 冷血笑了:“这话,可是你说的。那好。”   这句话说得很奇怪。   阿里等人也曾见过冷血笑。   可是那笑容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的笑容,如风吹花开。   现在却令人在夏夜里不寒而栗。   然后冷血说:“我就先收拾你。”   他面对的敌人,至少有两千人。   两千个挺着利器、杀人为乐、冲锋陷阵等闲事耳的蕃兵。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如同那石岗只一个人一般,而且还是个废人。 所以他这句话是个笑话。   身经百战的石岗闻言,哈哈长笑。   他准备笑完之后就下令: 乱刀分尸这小子!   可是冷血并没有等他笑完。   他拔剑。   剑,在他腰间。   但他并没有拔腰间的剑。   他拔篱上的竹子。   然后他做了一件事: 冲入大军。   “金甲将军”石岗,在重重大军的掩护下,任何人要接近他,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冷血直奔他而来。   他冲过去的时候,至少有两百支箭弩,向他射来。   他没有退。   也没有挡。   他闪躲箭矢的身法很奇怪,有时飞跃,有时急颤,有时完全不闪不躲,全身激起一股骇人的冲力,把箭震飞。   他一冲就没停止过。有时他踩在士兵的肩上,脸上,弹起,落下,迅若星火;有时他用竹剑刺中敌人的手腕、脚踝上,使对方踣倒或兵器落地,他已闪身掠了过去。 所有人呼吆着,要拦住冷血。   可是冷血在金甲将军未笑完之前已到了他面前。   石岗脸色大变,陡然止声。   他这一敛容,却发现嘴里已含着一支竹杆。   那野兽一般的年轻人已用野兽一般的眼,象浸过寒冰的白刃一般盯住他。 这下金甲将军可真的是哭笑不得。   “退兵。”   冷血以一种冷冷的声音和冷冷的神情冷冷的说出这两个冷冷的字。   ——除了退兵,“金甲将军”石岗还能做什么?   冷血并没有放掉石岗。   他把石岗交给老瘦,即道:“请带我去后村。”   这时,五人帮才省觉过来。同时耳际也听到了后村传来: 喊杀冲天。 第四章     二十五、人心不死   冷血狂热 血在烧。   ——他狂奔的时候,就象一头追杀中的怒豹,且不能退后,且要追击。 在背后紧蹑他而急驰的“五人帮”,五个人的感觉都是一样。   因为他们发现冷血背胁的血渍,是愈来愈扩大了。   但谁都没有叫住他。   因为不敢。   而且也一定叫不住。   ——一只受了伤并给激怒了的豹子,你如何能拦住它的出击!   在后村的土坝旁,战况十分惨烈。   倒下去的乡民已有七八十个了,其他乡民忙着抢救,把他们移到道旁。 倒下去的士兵也有七八十个。   ——不是因为势均力敌,而是因为小骨,小刀和梁大中。   五人帮一到,就看到他们三个人。   就是因为他们三人,所以暂时把军队敌住,让乡民得以扶伤抱殁者仓皇退却。 不管在情在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当然都是小刀姑娘。   在微微的晨曦中,小刀之美,如一个将醒未醒而不愿醒的梦。   小刀的头巾已经掉了下来。   一头乌发,在残月微曦中映得脸颊分外的白。   她动手的时候,风姿极美。   每一出手,均叱一声。   声音很清。   也很响。   ——一个清丽如此的女子,能喝出这样大的声音,自会令跟她交手的人都吃上一惊。 更令人吃惊的是: 她的兵器。   她的“兵器”竟是一块大石。   ——这大石大概是在土墩上随手拾起来的吧,有一方桌面那么大。   可是她举重若轻。   而且完全没有影响她灵动的风姿。   ——仿佛,她手上所使的,是一面羽扇。   不过,遇上她这支“羽扇”的敌人,全都纷纷倒了下去。   这位五人帮都看直了眼:好个温柔的女子!   其实,小骨一点也不逊色于小刀。   他所有的武功都是:一冲近二贴身三出击——然后便是对方倒下。   面对长矛,他依然是冲近贴身出击;面对大刀,他仍然是冲近贴身出击;面对短刃,他还是冲近贴身出击;就算面对七八名敌手,他一样是冲、贴、击!所以无论什么敌人,几乎交手一招,便给他击倒。   只不过,五人帮都有点偏心,多注意小刀,少注意他而已。   可是,如果说抵住了最多敌人的,绝对不是小刀,也不是小骨。   而是梁大中。   他手上有一把十彩迷幻的剑。   战得越狂,剑招发挥得越是绝妙,梁大中越是如痴如醉,那把剑的光彩就越是耀目。 五色流转,十彩缤纷,遇上这把剑,只怕不让剑刺倒,也会给剑迷倒。 不过,现在小刀、小骨、梁大中三人,都叫一个人缠住了。   这人居然赤手空拳!   小刀、小骨、梁大中一旦让这人缠住,乡民便撑不住那近二千名军土排山倒海的猛攻砍杀。   冷血陡然停了下来,问了一句:“他是谁?”   他一停,耶律银冲急掠之势,刚好到了他的身后,当下全力把掠势急止。 冷血的背后就似长有眼睛一般。   “这人是‘封刀挂剑’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好手,叫做雷暴,他一向跟在朱勉帐下,很是得力!”   冷血拔剑。   这回他是真的拔剑。   他走了过去。   这次他的战略跟上回完全不一样。   他仍是走向主帅——雷暴。   不过,但凡拦他的,就溅血。   他就这样一路杀到雷暴的身前。   ——这时他至少已重创了七十二名军士。   从他一开始跨步,没有人能挡住他一步。   ——他本来就是那种一开步便永不停留的人。   可是他一个人都没杀。   只伤不杀——这比杀伤更不易!   直至他杀到雷暴面前的时候,还未出手,雷暴忽然返身就走。   他虽仍力敌小刀、小骨、梁大中三名大敌,可是他仍把周遭一切看在眼里。 ——来者不可敌!   ——既不能敌,便不可恋战。   所以雷暴连攻三招狠着,逼退三人,猝然急逃。   小刀急于截阻,左肩吃了他一掌,哎的一声,退了下去,小骨连忙护住。 他是主帅,急闪而逃,逃到哪里,都有护着他的士兵。   可是冷血决不放过他。   雷暴猛逃。   冷血穷追。   ——凡阻拦他的,都伤在他的剑下。   当有二十八名军士中剑受伤之后,雷暴背后还是挨了冷血一剑。   冷血见了血,才收剑。   ——骁勇善战的主将如此亡命而逃,军心早溃,所以一众军队全跟着雷暴,落荒而逃。   黎明已至,来围攻老渠的两队人马,已完全给击溃。   可是冷血的神情却很凝肃。   ——比刚才的决战还要凝肃。   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才向小刀问了一句: “你痛不痛?”   然后才象做了什么天大错事,脸红颈赤的还没等小刀回答就埋首全力去救护受伤的乡民去了。   一整个白天,他们除了替伤者疗伤之外,就是讨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撤离。”粱大中说,“这时候再要不撤,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再作更全面的疯狂的大反扑。”   他的话无疑很有道理。   ——可是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家园?   “固守。”老瘦主张不走,“看那些兔崽子用什么办法来占领老渠,我老瘦就跟他拼掉这一身老骨头!”   “对!”   “我们不走!”   “我们跟他们拼了!”   “撤离他们也一样追杀,不如在此地跟他们拼命!”   果然,乡民们都不愿离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不管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死于斯。 果然,入夜,军队又来了。   探哨的赶回来报:这次来的恐怕不止七千兵马,整队森严,如临大敌,而且,主帅看来就是名动天下的: 蔷薇将军!   ——一个所向披靡、爱穿粉红衣衫、不肯戴上藤盔铠甲的搏斗高手!   军队调集来得如此之快,可见这是一场疯狂的全力反扑,而且是志在必得! 老渠已给包围。   重重包围。   可是老渠的乡民斗志都很旺盛。   张书生等人提出,要自缚出去,希望不牵累乡民,可是所有的人都一致反对: “不是你们累了我们,是我们早已憋不下达口气了,今番借你们来出一口乌气!” “要累的已经累了,你们这样出去也无济于事!你以为抓杀了你们他们就会甘休吗?这反而让人说老渠的乡民没义气,不够意思!”   老福和老瘦都说张书生的提议,是瞧不起老渠的乡民。   “到了此时此境,大家已同在一条船上了,怎么你们还是老说要走要走的!这样食古不化,去死好了!”但巴旺翻了脸,破口大骂,张书生等人这才不敢再提“走”字了。 不降的话,只剩下一条路: 人心不死!   力抗到底!   二十六、维护正义,唯有刺杀   军队开始叫人出来喊话,喊话的内容,无非是要乡民交出“人犯”,让镇内“匪寇”投降,若协助抓拿“钦犯”者,必有重赏;对受迫助寇者,若肯“弃暗投明”,定必“宽大处理”,诸如此类,人云亦云。   老渠乡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好象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充耳不闻,当作放屁。 军队看喊话不能收效,使调集兵马,筑好防事,排好阵仗,看来立刻就要进攻。 老渠的人,也在梁大中、耶律银冲、冷血、老瘦、老福等人指挥之下,准备好长期抗御的布局。   其中张书生虽看似是文弱书生,但精通阵法韬略,奇门遁甲,对布阵埋伏,大有裨助。 小刀则是冰雪聪明,很多绝妙而安全的防事,都是由她想出来的。   除了北面绝崖之外,军队已实行三面包围,插翅难飞。   阿里、但巴旺、侬指乙也不闲昔,各负责东、西、南三面的警报前哨。 二转子轻功最佳,常去深入敌阵,探听消息。   当天晚上,所探得的情况是:军队非常安静,已定班戍守,没有异动。 梁大中问:“有没有留意军队扎营的方式?”   二转子诧道:“怎么?这还有古怪么!”   “有。”梁大中不愧精通文才、武略,他曾随军抗金,但因奸宦贪功气狭,不能容他,他才罢官而去,所以对军事极有识见,“如果不打算久留,营帐必不甚耐久,搬架子入土亦不稳固。他们要留多久,一看便晓。”   二转子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已不象适才那么气定神闲了,反而还伤了两处,手脚都是草泥。   “怎样了?”梁大中问。   二转子喘气咻咻:“好厉害,差点回不来。”   并向梁大中大力点头,眼中已流露出钦佩之意,“营帐扎得甚浅,而且,我还听说,拂晓卯初,他们就要大举在村西出袭,准备荡平老渠!”   大家都有点震惊,看来蔷薇将军真是用兵不测。   “这蔷薇将军于春童是惊怖大将军近年来手上第一号猛将。上次,他带兵去剿灭布袋岭的单名黑一股流匪,单名黑这一股人马还以为军队在山腰的隘道上不来之际,蔷薇将军却已似天降神兵,杀了进来,一下子如风卷残云,猝不及防之下,单名黑一股人马,无一不给格杀当堂。这个人,确不好对付。”张书生本来鬃发微霜,现在好象连顶上的白发也增多了不少。   “不过,蔷薇将军的手段也很厉害。他攻打‘十天王’一伙,上面只下令他歼灭商略山的流寇‘十天王’,他却把附近的‘过天星’、‘混世王’、‘楼山虎’等四股山贼全一齐杀个鸡犬不留。那次,灵壁的‘横天一字龙’带同三乡贫民造反,蔷薇大将军也不用动一兵一卒,就把他们劝降了。事后,又全部坑杀于登雾谷中。”梁大中为之齿冷的道:“布袋岭剿单名黑一伙,之所以能够干得如此利落,主要还是因为他把山上山下山前山后的民众全说服了,都帮着军队,一口气把单名黑一伙给荡平了。他,可狠着呢,否则,也成不了惊怖大将军近日近身的大红人了。”   小骨道:“……这会不会是蔷薇将军自己的主意呢?”   “小老弟,看来你对惊怖大将军情有独钟,至今仍是不信。”耶律银冲转首向张书生、梁大中等道:“看来,出动到那样的大军,上层当道的奸官,对你们是势在必杀,志在必得的了!”   老瘦人瘦,气概倒是雄迈:“我们老渠有的是好汉,叫他得不偿失!” 拂晓时分,全部人赶援镇西,埋伏待命,不料,直至天色渐明,雾意渐浓,卸全无动静。   镇南的老福却着人飞骑来报,说那儿似有军队逼近,情况十万火急。 众皆大惊。粱大中却说,“冷少侠早已料到蔷薇将军善于用兵,极可能是声东击西,所以早已在那儿候着了。”   众人派出精锐能战之士,赶到镇甫,却见冷血也正赶扑镇西,一问之下,原来也发现镇南包围的军队只是虚张声势,以为镇西有急,连忙赶来援助。   两路人马一经印证,立时赶赴镇东,但那儿也无甚动静。   这时已天色大明。众人奔波了一夜,甚党困顿,但仍强振精神,分派人手,轮流戍守。 到了第二夜,又风闻军队会在拂晓前出袭,时传东面有事,时传西面告急,众人奔扑不已,但却并无战事,只是包围的军队,似乎愈渐增加,似逾万人了。   如此过了五六天。   ——老渠的乡民,心力交瘁,不但疲乏已极,而且也渐临断炊之危了。 总要想个法子解决。   “突围!”   ——决不可能。大军就在外面埋伏、部署,这样冲出去,伤亡必重,而且镇中妇孺,只怕都厄运难逃。   可是如果长期耗下去,老渠乡民,不战自败。   这时,冷血说话了。   “让我冲出去。”   “你一个人出去,有什么用?”   “有用的。现在这个时候,有理讲不清,解决得了这一批军队,也解决不了下一批。到这时候,为了维护正义,只有刺杀了。”   “刺杀?你要杀蔷薇将军!”   “杀他是没用的。要杀,就去危城,杀掉惊怖大将军。”   “你杀他!”   “他是人,只要是人,就杀得了。”   “你一个人去杀他?”   “杀人不是收割,并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事。”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   “在这里枯守和固守,更是危险。此去危城,我尽可能在两天两夜内完成任务——这儿,就要靠大家撑住了。”   “就算你要这么做……可是,又如何闯得出去?”   “不光是闯出去,还得要去得无声无息,不要让惊怖大将军有防范。所以,我打算取北路而去。”   “北路?那边是断崖啊!”   “不错!军队上不来,大家也走不下去。可是,只我一人,也许可以试一试。我勘察过地形了,是摔不死的。”   “为了老渠乡民,冷少侠……”   “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在这时候,黑白混淆,是非颠倒,要维持正义,主持公道,只有行刺,这虽是下策,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冷血很坚决。   “你真的要去?”   “是。”   “真的没别的路了7”   “当没有别的路的时候,绝路就是活路。”   “你有把握杀得了惊怖大将军吗7”   “没有。”   “没有你还要去?”   “凡是做大事,都不可能有绝对的把握;有绝对把握的事,谁做都可以。” 小骨不服气,带点嘲笑的说:“你去危城行刺大将军,无非是为了成名罢了!” “真正的英雄都是无名的。若论英雄,为求公道而在此地抛头颅洒热血心连心手连手奋战的乡民,才是真正的英雄。”   “依你看,”梁大令审慎地道:“你觉得这两天蔷薇将军不会发兵来攻吗?我们守得住吗?”   “不知道。不过,”冷血说,“取胜予敌,有三大要决。”   张书生和梁大中及耶律银冲都道:“正要请教。”   “第一,是要发挥自己的优点。”   张书生即道:“就象你对付‘金甲将军’石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们人多势众,最宜速战速决,但若论单人作战的实力,在场无人可及你,所以你就先发制人,一出手先夺大军之魂,夺主帅之魂,尽情的发挥了自己的长处,轻易击退了来敌。” 梁大中道:“我知道你是有意要给我们作个示范的……那么,第二要诀呢?” “示范不敢,或可作引玉之砖。”冷血道:“第二,就是要把握敌人的缺点。” 梁大中马上便道,“就象你对付雷暴?”   张书生道:“你先攫了他的声威,吓破了他的胆,他一怯,便不敢恋战,你就一鼓作气把他重创,对方自然完全溃败了。”   冷血点头:“第三,要掌握主动,不可给对方带动,要反过来带动对方,才能主掌战局。”他说,“这几天来,蔷薇将军虚张声势,战略无定,要等我们心力俱乏,筋疲力倦,他就是这种策略。”   张书生却道:“同样的,你破围而赴城去刺杀这件事的主谋人物,就是不甘为此局面所囿,另寻新局,要化被动为主动?”   冷血笑了。   ——他的笑容又似春风吹过凝着冰屑的枝头。   “如果我们太急于求胜,反而容易一败涂地。这几天,他们好整以暇,我们却疲于奔命。”冷血说,“如果反过来我们以逸待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不急,他们一定会急;一急,就会做错事,一旦做错事,我们就有机可趁。”   粱大中犹豫的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此死守?”   张书生也沉吟道:“……而你……却去刺杀元凶?”   冷血道:“险道之后,常有美景;峭壁之前,时有鲜花。既有布局,就有破局——是胜是败,全凭机遇,但机遇亦得要人去努力争取。”   小刀的双颊现出一种美丽而特异的绯红,就象刚才他的话是她的一帖猛药。她问: “你什么时候出发?”   “这事已十一万火急,”冷血因为要全力干一件他要干的事,脸上也呈现了一种似与人决斗的神情,反而浑忘了平时面对小刀时的腼腆: “事不宜迟,今晚就去!”   就是因为这个行动,因而在危城之中,当那个咤叱风云,踌躇满志,随时可以正义的罪名来处决反对他的人的大将军,正要因局面搅乱而趁机可以清除收拾掉这一群不知好歹,不自量力的读书人之际,终于、究竟、到底、最后,还是遇上了冷血。   就象光明终于遇上了黑暗,怎么都免不了一场对决。   二十七、目中无民   “我反对暗杀。暗杀只能终止人的性命,不能停止事情的发生。”   “我是捕快,我更不喜欢暗杀。遇上恶人,将之绳之以法,自是人心大快。可是遇上大奸大恶之人,法,就在他手上,他可以纵法枉法,他可以无法无天,而你就别无他法,唯有伏法——在这种时候,暗杀,就是一种主持公道,维护正义的手段了。” “杀了人不见得就可以解决事情。”   “但事情是人干出来的。”   “人杀你、你杀人,何时能了?”   “为了不让一个疯狂嗜杀的人继续杀害其他的人,杀了饱,不是杀人,而是终止杀人。你不杀他,他会来杀你。”   “一个真正的坏人,自有天来收他,我们何不等他遭报应?”   “中国人万事到头来,就等报应,宁可束手待毙,那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有些人,残害了多少人,早已万死不赎其辜,就算是他今天即死,也报不了什么应!他们的所作所为,纵即死亦不能赎其辜于万一。至于报应在他子孙的身上,那更是无辜之至,算什么报应!与其等报应,与其还要等天收他,不如人人都站起来,立即收拾了他。”   “以暴易暴,到头来,挣得了、赢取了,岂非失去得更多?”   “我在山中长大。面对凶猛的野兽,跟它讲道理,只会被它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子里去。宁可你以比它更强悍的力量擒下它后,拔其爪,去其牙,饶它不杀,那又是另一回事。不过,一只没有了爪牙的猛兽,就不成其为猛兽了。所以,猛兽一定要张其牙、舞其爪,来显示自己仍是—头猛兽。对恶人,就得要用恶的力量。我的原则就是:以善待善,以恶制恶。书生之见,有益于世道人心,但无利于际遇时局。妇人之仁,在乱世强权里,往往未见其利,先见其弊。”   “你……真的要杀他?”   “我试着去抓他。”   “要是抓不着呢?”   “杀。”   这就是冷血的答案。   ——对付惊怖大将军这种人,要是抓不了归案,就杀了除害。   这就是他跟小刀姑娘和太学生的领袖张书生的对话。   座中只有梁大中表示赞同。   他毕竞是历过艰辛,经过忧患的人。   他曾在朝廷当过官,因为不肯同流合污,且志图激浊扬清,所以反致无容身之地,被迫下野。   可是他并未心灰。   他仍想为国家做事,不管在朝在野。   梁大中说:“我们再这样困守下去,也不是办法。第一,储粮将尽,大军在境,无法耕作,没有饭吃,如何作战?第二,就算我们能抵得住军队,但军队不住增援,他仍可以在附近调集乡兵、蕃兵,也可以向朝廷请派禁军和厢军增援。我们守下去,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   老点子叫了起来:“他们凭什么请调禁军,咱们又不是造反!”   耶律银冲沉重的道:“问题是:咱们抗命,不许军队入村,达就是造反了。” 老点子仍是不服气:“咱们没有造反,没有造反!咱们只是看不过去,保护几个敢说真话的读书人而已!”   老福也说:“咱们真要造反,早就纠合前后几条村、几个县的乡里一起干了!惊怖大将军这样说,天下人都信了不成?”   老瘦也道:“召集煽动邻近各乡,那可真是造反了。造反咱们是万万不干的。咱们撑下去,只要惊动朝廷,上动天听,一定会派人来稽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咱们是无辜的,天下俱知,那就天下太平了。”   梁大中持平的说:“天下人怎么知道真相?皇帝又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权者向来当权力是宝,百姓是草,目中无民,心中无法,历来如是,循环不息。军队来了,铲平了老渠,禀上去又是平乱剿寇,大功一件。”   老瘦是老渠乡的乡长,身系乡民安危,现在开始有点着慌了:“那么,我们岂不是有败无胜?”   “不是胜败的问题。”耶律镊冲说:“现在,是生死的问题。如果不坚持下去,那就是死——不止一人死,而是整个老渠,恐怕都无幸存。就算你们现在要放弃了,交出这几个书生,可是,这些人不会忘记大家曾在这件事情上所持异议和对抗的,所以,结果还是会给赶尽杀绝。”   老瘦七担八忧的说:“那么,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是好?”   “我们现在都同在一条船上,船覆,则人亡。唯有齐心协力,把好舵,迎着激流向前行,或可渡过险滩。”耶律银冲道:“现在,尤其人心不能乱,一乱,则不是给逐个击破,就是遭一并打杀。我们越是坚定,越是可以渡过危艰。”   冷血道:“对,就象面对野兽一样。”   小刀笑道:“又是野兽!你这个人怎么总是野呀兽的,野兽个不停!” 冷血脸又红了。   小刀忽然央叫了一声。   大伙儿都紧张了起来。   ——原来是一只蜘蛛,掉落到小刀的玉颈上。   小刀手忙脚乱,大家也不知所措,那几个对小刀意乱情迷的汉子,全都互相监视,谁也不敢稍有“异动”。却让小骨手指一弹,把它弹出去,正要踩死,小刀却连忙制止:“别杀!它又没恶意。”小骨这才不下毒手。大家都觉得这外貌玉洁冰清的女子,内心也十分善良。   梁大中饶有兴味的问:“冷少侠,怎么说?”他对冷血的应敌之法一直都极表兴趣。这么多年来,不管在朝在野,梁大中一直仍声名不坠,主要是因为他对新奇事物一向保持了一种好学不倦的心态。   ——纵然冷血比他年轻得多,他仍要向对方虚心求教。   冷血道:“面对猛兽,饰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越怕它,它就越不怕你了——我想,对敌,或者面对问题,也是这样。”   老瘦还是很担心:“可是,这样说来,我们越熬下去,人就越少;对方越等下去,人就越多……长期下去,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但巴旺突发奇想:“我们可以突围啊!”   二转子即道,“突围?扶弱携小的,伤亡必巨!”   张书生叹道:“我看,还是我们自行出去,让他们拿下,那就不会殃及……” 老福却说:“张夫子,你这种话,再也莫要提了。这时候,血脉相连,唇亡齿寒。就算你去认了罪,也无济于事。他们不乘机来一次大整肃,是势不罢休的。” 耶律银冲点首道:“我们的阵脚,决不能乱。为今之计,除了冷少侠要杀出重围,直捣黄龙,先行收拾那个祸首之外,我们也应设法召集附近几个乡镇的百姓,联手反抗。” 老瘦哗然:“那岂不是变成了造反吗?”   侬指乙冷冷的道:“在他们心中,我们早已造了反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冷血道:“我要去危城之前,还得要先做一些事。”   小刀笑道:“我知道。”   小骨奇道:“你知道?”   “对,他这只野兽!”小刀嫣然笑道:“他一定去佯作攻击包围的军队,挫挫敌人的威风,使军队以为老渠斗志极盛,转守为攻之际,他再悄悄下山,赶赴危城,以俾军队不敢在他走后采取太猛烈攻势,进侵老渠。这叫虚张声势。”   然后她很得意的问冷血:“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   冷血觉得舌头有点大。   不知怎的,他见到小刀,就觉得害臊。   他一向的冷漠和豪情,一见小刀,荡气回肠都化作了绕指温柔。   冷血向来极少接触女子,何况是小刀那么美丽的女子——多年来,一直埋伏在心中的情丝爱欲,象决了堤般的涌了出来,使他既无法堵住,也无以应对,更不知如何是好。这使他比如临大敌还要凝肃,比如履薄冰还要无措。   梁大中是过来人。   过来人往往能一眼看出一切。   所以他岔开了话题:“不过,来的军队也很无辜,他们完全是服从上面的命令,如果杀戮太甚,也无异于自家人杀自家人,总是不大好。”   话未说完,忽听戍守的乡民赶来急报: “因为缺粮,十几个壮丁护五十几名妇女,到土围子附近去掘芋,不料却遭埋伏,给弓箭手射杀四十余人。”   “妇孺也杀,忒也残毒!”梁大中怒道。   老瘦、老福和老点子等更红了眼。   这时,忽又有探哨急报: “敌军正往东南路老庙那儿攻了进来,我们抵挡不住,伤亡已逾三十人!” 老点子变色道:“好哇!来真格的啦!”   冷血一声不哼,已掠出门外。   他一出门外,忽觉眼前一亮,眼下一黑,一人已在他身前掠了出去,快得连身形都一片模糊。   冷血不由在心里暗喝一声彩:“好轻功!”   ——轻功能好到这个地步的,当然是二转子无疑。   耶律银冲却忽然冲着小刀和小骨问:“我很奇怪?”   小骨满脸戒备的说:“奇怪什么?”   耶律银冲道:“从大军来攻开始,你们两位,就象压根儿从未紧张过似的。” 小骨似松了一口气:“有什么好紧张的?这种场面,见得多了!”   小刀笑嘻嘻的道:“我们是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嘛。”   耶律银冲微叹道:“反正,真正的原因,我不会问,你们也不会说。” 他也走出门口,去支援冷血等人跟军队对抗。   但巴旺立即跟随在他身边。   ——看来,但巴旺对耶律银冲,有一种死心塌地的忠诚。   阿里则在等侬指乙。   侬指乙也在等阿里。   “你不去吗?”   “去啊!”   “那还不走?”   “你呢?”   “我在等你啊!”   “你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   “嘿什么嘿!”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想等人都走了,好跟小刀姑娘独处,我才不上你的当!”   “你也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想留下来讨好小刀姑娘,你吃懵了吧!” “呸!我才不象你!”   “呸!我象你还不如一头撞死……”   骂着的时候,小刀已经不以为意的走了。   也向东南而去。   与小骨肩并肩,状甚亲昵而去。   看在眼里,怒在心里。   阿里说:“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   侬指乙说:“小骨。”   阿里说:“咱们得联起手来。”   侬指乙说:“对付共同的敌人!”   于是,两人不甘后人,也往东南方向急追而去。   他们身法很怪,但也很快,很快就到了远处;远远看去,他们一面走一面大声说话,倒有点象是两只狗在追咬对方和自己的尾巴。   二十八、悍而肆   冷血直趋老庙,待赶到时,军队已尽皆退去,一点人数,死了二十八人,伤了十五人,以妇孺居多。   其中还有六个稍具姿色的妇人,给军队掳去。   冷血怒极,见军队在村口布阵,严密防守,他长叹一口气,往村口行去。 二转子叫道:“慢着,你要干什么!”   冷血道:“他们这样不住的杀平民,老渠很快就不会有活人了。我要过去慑一慑他们。”   说罢,也不理会二转子的阻止,径自向大军孤身挺进。   二转子大急,这时,梁大中和老瘦等已率众赶至,二转子忙把情形告知。 耶律银冲道:“蔷薇将军是故意要我们疲于奔命的,冷少侠不该一个人出战。” 二转子却说:“没有他,我们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候,就要有他这么个英雄出来,为我们出一口气!”   侬指乙阴阳怪气的道:“不过英雄往往是用来牺牲的!先行一步的,容易先去!” 阿里嘿声道:“你这是诅咒人?”   小刀看见道旁死伤的民众,眉心蹙了起来:“怎么这样残忍!他们可不会武功,也不能对抗,怎么可以连老人小孩都伤害!”   但巴旺冷笑道:“这种事,还不稀罕。令人发指的事,常借仁义之名而行,在所多有。”   二转子连忙骂他:“人家小刀姑娘宅心仁厚,你却在这儿哼唧什么!” 小刀却未留意他们的对话,只见一名八十老妇,衣襟袒露,给斩了足有十二刀,当下煞白了脸:“太过分了!”   然后问:“冷血在哪里?”   二转子一指道:“过去了。”   小刀抬步就走。   小骨连忙拦阻:“你……不可以……怎可以忘了!”   小刀道:“我不管了。”   她生气的时候,有一抹英姿,化作千种风姿。   她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走向大军。   小骨见小刀不听他劝告,一顿足,只好跟了过去。   小刀一走,二转子、侬指乙、阿里都要跟着她闯。   三人争着过去: “你去干什么?保护小刀姑娘的事,该让我来。”   “你想干嘛?聪明的给我留守村口,要逞强只是送死!”   “你们这是算什么!论轻功谁比得上我。我不去谁去!”   结果,谁也不让谁,三人都去。   但巴旺气得嘴也歪了,直说:“胡闹!胡闹!”   “我们也一齐过去!”耶律银冲说:“这蔷薇将军恐怕是善者不来,不可让冷少侠涉险落单!”   “看来,这位冷少侠,善战而不善谋,我们得要早作准备才好。”粱大中则向张书生等人说:“我看这回蔷薇将军是有恃无恐,有备而来,咱们得先来布防埋伏,以防不测。” 当下,他便联同张书生等人,主持布阵调度,指挥老瘦和一众乡民,各自准备,以应强敌。   这时候,冷血已孤身一人,杀入敌阵。他把六名妇女抢救了回来,但也引发了敌军主力要把他“吃”掉。   这时候,东南面看来象严阵以待,其实西南、东北二方,各超过四千大军,已悄悄掩近乡民布防的要道。   这些军队所得到的命令是: 铲平老渠,活口不留!   当时,宋廷积弱,官官相卫,子过父隐,偏安奢逸,色厉内茬,是以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各方有志之土,眼见国运多舛,祸亡无日,以太学生为首,发起上相劝谏,痛陈时弊,贬佞臣,废恶吏,尝谓:“我头可得,我节不可夺。”   朝中权宦,和地方上鱼肉百姓的贪官早己勾结,怎能任出这些虽无实力但有影响力的读书人告状?所以,独霸一方的惊怖大将军。是决不容许有人在他管辖之地来造他的反! 惊怖大将军显然已感不耐烦。   ———追杀几名书生,居然出动了近万大军,而且还迟迟未见报捷,难怪惊怖大将军要勃然大怒了。   他已下了屠杀令。   血洗老渠。   冷血逼近军队,不徐,不疾。   一百尺。对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九十尺。他看见了军队的刀枪闪着妖异的光。八十尺。军队最前面,有两百八十人,共三排。七十尺。一排伏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六十尺。他们都张上弓搭上箭。五十尺。箭镞正在闪闪烁烁。四十尺。两百多支箭,对准了他。三十尺。他只有一个人。二十尺。一把剑。十尺。喝!   箭其实都在冷血从三十尺走近二十尺时发射。   这是个箭劲最强,也最易射中的距离。   冷血,一直是缓步逼近弓箭手。   可是,一进入三十尺的距离之际,他陡然拔出了剑,加快了步子。   加得极快。   极速。   所以,当箭射出之际,正好他全力冲了过来,其速度一正一反,等于骤然加快了两倍! 冷血的冲势,比箭势还快。   他冲到只剩十尺距离之际,就遇上了箭。   他发出了一声大喝。   他所冲发起的劲力,也益发到了极点。   他人剑合一,离地,疾掠。   全身凝成了一线。   他的目标变成了一个点。   剑,就在点的前面。   箭,绝大部分都射空。   射中的箭,得先射在剑上。   没有箭能阻止这一剑。   冷血简直是御剑飞行。   箭雨在他四周激飞。   霎瞬之间,他已仗剑掠入了军队之中!   那两百八十支箭,竟未能阻他一阻,拦他一拦。   这一剑,极悍。   极肆。   悍而肆之剑。   冷血一冲入军中,即叱:“挡我者死!”   他在迅速接近的同时,已瞥见这兵阵中有快刀手、钩镰手、火枪手和阵战队伍。 他知道这是一场以一人敌一军之战。   胜之不易。败却必亡。   他没料到的是: 他一掠入阵中,不但没有人向他动手,反而分开了一个大圈,士兵都在圆圈之外,手执兵器,团团围住。在这十数丈宽阔的偌大圈子之内,就只他一个人!   二十九、他在跟蚯蚓切磋   一个人,面对一群敌人。   ——身前、身后、左右、四周,都是敌人。   冷血只有一个人,一把剑,身旁还有一棵枯树,还有一个绝境。   ——既然还有剑,那就不是绝境。   一个人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时候。   因为这时候他已不依赖希望。   而是靠他自己。   ——如果没有绝顶的本领,绝顶的勇气,一个人怎能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除了本领和勇气,还要有信念。   ——当一个人觉得他是为天下百姓而面对强敌时,他的剑就是一把火,他的人就是光。 ——当天下人和正义都站在他一面的时候: 他还会怕死吗?   他还会怕黑暗吗?   军队包围着他。   他却觉得自己包围了军队。   ——一个人,包围了一支军队。   枯树上停着几只乌鸦,点着喙子在看那一个人和那一大群的人。   他笑了。   他很少笑。   他的笑只有三种,冷笑,讥诮鄙夷;欢笑,融冰消雪;傲笑,无畏无惧。 他现在是傲笑。   一面笑,一面负手,看天,看风,看夕阳,看夕阳下,自己东斜的灰影。 ——当遇上强大的敌对力量时,要求速胜,其实只是求败。   这是诸葛先生教他的道理。   他记住了。   而且也应用了。   ——记住为的是应用。   记住学理为的是应用。   记住感情为的是什么?   ——偏在此时,冷血却想起了小刀姑娘,和她那一截黏着灰色蜘蛛的粉颈。 冷血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   在这时候他竟有这种激动。   为了要宣泄这种悸动他拔剑……   就在这时候,他就看见一个人和一匹马。   人当然是在马上。   马是骏马。   人是俊人。   ——年纪很轻,玉肤红唇,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厚,仿佛在这令人喘息流汗的大夏里他却在过冬。   他的神情很讨人喜欢。   但他的状态就象是一匹等待鞭子的快马。   他拿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纯钢打造、驳柄三刃的大扫刀。   他轻若无物的提着它,就象拎起一支毛笔一样。   那匹马十分神骏,眼神也十分有感情。   冷血在看马。   他似乎忘了马上有人。   那人策着马,得得得得的靠近。   冷血仍在看着马,神情就象在看他的剑。   那人笑了。他穿着蔷薇色的袍子,举止优雅,笑起来还十分稚气。   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在想什么?”   冷血眼也不抬:“我在想:马蹄正得得得得的作响,马上的人自然威风;要是它失失失失的响,马上的人就会警惕了。”   那青年说:“这样听来,你象哲人多于战士,何不回家去作玄思玄想,为何来此地流血流汗?”   冷血淡淡地道:“读史常见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为什么?一是他们空有议论,腹有玄机,但手却无搏虎之力。二是他们顾忌太多,下不得重手,下不了毒手,便成不了大事。三是他们好尊学问,动辄就说学识不够,要多研读理学,才能贯通,才能做事——岂知现在当官的掌权的,才不管什么道理学问!什么学识道理可供他们纵控大局,他们便假借其名,以获其利。寒窗里抱书苫读,不如在这夕阳下试剑饮血。”   那人道:“好,有志气!你就是冷血吧?”   冷血道:“蔷薇不下马,惊怖不归天——你就是蔷薇将军于春童吧?” 蔷薇将军笑道:“那是江湖上人虚传了。大将军他老人家洪福齐天,我只是他手下一名小将而已。我来这里见你,是要拉你上马,一道去拜见大将军,凭你身手,高官厚禄,并不难得。”   “我会拜会大将军,但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冷血道:“我来这儿却是要拉你下马的。”   蔷薇将军一点也不动气,只笑道:“冷兄本来有的是大好前程,何必自弃!” 冷血道:“少将军也有大好身手,却甘于同流台污。”   蔷薇将军脸色变了一变,随即又回复了那无可无不可的笑容。   “听说你是诸葛先生派来颠覆造反的,别以为有诸葛老儿,我们就忌你三分!大将军的后台可硬得很!”   冷血笑了。   那是他第一种笑容。   冷笑。   “果然。”他说。   “果然什么?”蔷薇将军忍不住问。   “谈不拢,就来吓唬人了。”冷血道。   蔷薇将军仍不动气,只说,“吓不了人,那只好杀人了。反正,这个村子,我不拟留活人。”   冷血眉毛一剔,反问:“老人和小孩也杀?”   蔷薇将军道:“既要杀人,势必结仇;老人失去了小孩,小孩失去了老人,都一定会报这个血海深仇的——只有杀个干净,才能安枕无忧。”   冷血怒道:“你们敢做这种事!”   蔷薇将军在马上悠悠然的道:“我们是奉命执行任务。”   冷血怒道:“执行这种任务,跟匪冠何异?”   “有!”蔷薇将军斩钉截铁的答:“强盗是人所皆知的坏人,但我们却可假借正义之师来行同样的事。”   冷血长吁了一口气。   他望向蔷薇将军。   ——这真是一个好敌手!   ——至少这敌手敢面对他自己!   ——一个敢于面对自己的人,决不是简单的人。   ——人常常逃避的,其实就是自己。   ——蔷薇将军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要比只做不说,好话说尽、坏事做尽的人好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冷血说。   “作恶的人有两种:一种还以为他在做好事,那是无心的恶人,一种是明知故犯,因为不作恶别人就要造他的反了,所以只好恶下去。”蔷薇将军道:“其实,真正的恶人都是聪明人,只有所谓有志气的读书人最笨,明知道会砍头会杀身会结打入乱党之列,还是耍起嘴皮子没完!”   “其实他们不笨,不是不知道这会引祸上身;”冷血沉重的道:“可是,要是一个人还有点骨气,就该说几句真话,他们当对方是有雅量的人,能采纳他们的意见,才会为他进言,如果这样就得杀头抓人,以后哪还有真话可听!‘匹夫可杀,其志不可夺!’” 蔷薇将军在马上飘飘欲仙的笑了起来,笑得连胯下的马也长嘶一声。 然后他说,“这是废话。人都死了,志夺不夺,那又有什么关系?” 冷血冷冷地道:“我还没有死。”   蔷薇将军道:“就凭你?”   言下之意,不胜轻蔑。   冷血不说话了。   他低着头,就象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脚趾似的,又似看蔷薇将军这种人不如看脚下的泥。 蔷薇将军却说:“可知道我包围这儿多日,不下令猛攻,在等什么?” 冷血还是对泥比较有兴趣。   “我在查你的身世。”蔷薇将军说,“我发现你完全没有身世。”   冷血好象爱上了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蔷薇将军奖道,“我们毕竟还是查到了点事情,查出了几个人物。” 冷血连头都没有抬。   看他的样子,象是正跟泥地里的蚯蚓切磋交流,全神贯注,蔷薇将军的话,他似听不见,更似是根本没有听。   蔷薇将军也不动气。   他只说:“你只一个闯进来,也不过是为人家的事,何必?何苦!他们要是真顾虑你的安危,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冲过来了。”   冷血笑笑,象跟泥里蚯蚓的会谈有了结果。   蔷薇将军却径自把话说下去: “我们这儿却安排了几位老朋友,跟你会面。”   说罢拍掌。   人,自军队里步出。   五个人。   冷血有什么好朋友?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血蓦然抬头,乍见这五人,终于动容。   三十、他正与乌鸦聊天   这五人,全都是他的教练!   “狠将”陈金枪。   “白首书生”辜空帷。   “剑主浮沉”贺静波。   “求败刀”牛寄娇。   “杀手搂主”刘扭扭。   他们全都来了!   “我们打听不出你的身世来历,”蔷薇将军说。“却查出你有五个师父。所以把你的五位师父都请出来,让他们来收拾你。”   说完,他既策马行过一边去。   这儿好象没他的事了,他好象变成了旁观者,看那五个师父怎么收拾一个徒弟。 冷血向他们逐一拜见。   ——就算不能算是师父,也是他的“教练”。   刘扭扭说话的时候就象是在读遗嘱:“他们给我钱。很多的钱。我是杀手。我要杀你。”   牛寄娇的神色还是那么落寞、无奈:“我当了半生白丁,今回想捞个官儿当当。” 贺静波干干脆脆的说:“我己叛了诸葛先生。”   辜空帷惨笑道:“我家人还在他们手里。”   陈金枪则狠狠的说:“上次你击败我,这回你得付出代价!”   每个人都有弱点。   ——只要对准弱点下手,铁汉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为了自身的“弱点”,所以这五人全都来了。   一齐来对付冷血。   可是冷血也一样要面对自己的一个“弱点”: ——因为他们曾是他的“教练”!   他能不能凭自身一把剑,战胜这五个教过他武功或文功的人?   ——对他而言,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难以解决的是:他能不能只击退他们而不伤人?   他可不可以只伤他们而不杀?   ——向来,他的剑一旦出手,生死便不能自控。   牛寄娇撕下了一角袖子,那就是他的“刀”。   ——对这位“刀就是道”的“教练”,冷血一直都深心铭记着。   刘扭扭仍然黑鞘白剑,剑反是鞘,鞘才是剑。但他却忽然把剑放在地上,“空”着一双手。   ——对这位精通“转嫁大法”的杀手,他的敢战肯败,冷血也留有深刻印象。 贺静波拔出了他身上的十六把剑,都插在身前土中,冷血知道他最重视的一把剑:“主”,还系在腰间。   ——对这位“终生御剑,却为剑所御”的剑手,他也满怀敬意。   陈金枪已不用金枪。   他使双枪。   ——对这位一脸恨意的枪法名家,冷血当然记得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师父”,也是第一个让自己击败的“教练”。   辜空帷却握着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冷血知道他有满腹的学问。   ——要不是这位“教练”,冷血自知纵有搏千人之力、杀万人之敌,也不过是一个不明是非、不辨黑白的武夫而已。冷血更感激他。   现在这五个人,都各有不同的理由,站在他的对面。   面对这些人,他如何出手?   怎么下得了手?!   这就是冷血的难题。   这要比跟高手决一生死还令他踌躇。   忽听在军队包围的外边,冷血原来闯入的所在,有人高声说话:“他有五个师父,我们也正好有五人。”   另一人说:“如果我们打赢他的五个师父,岂不是比外冷内热的小家伙更厉害?” 又有人说:“所以这种既出风头又好玩的事,咱们当仁不让。”   又一人说:“不让?他们不让你进去才怪!”   另有一人说:“他们不让人进去咱们就进不去么!”   还有一个声音道:“光说有什么用!有本领的现在就闯进去瞧瞧!” “好!”最后一个是女音:“说闯就闯,看谁先闯过去!”   ——这明明是七个人的声音:六男一女。   但前面说话的那几人却认为他们是“五个人”,这么听来,至少有两个人被其他五人认为“不是自己人”了。   冷血熟悉这些语音。他当然知道来的是谁。   想到他们,他冷峻的脸上就现出了笑容。   第二种笑容。   ——那是融冰消雪的笑。   朋友。   ——这世上有谁是不需要朋友的?   而想到她的时候,他心里掠起一阵几乎连剑也捏不住的温柔。   小刀。   ——这世间确是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象风过严寒、陌上花开一样。   这时候,冷血发现了一些事。   首先是包围的军队,靠近村口那一面,忽然“飞”入了一只大蝙蝠——一个象大蝙蝠般的人!   他“飞”入的姿势无疑十分难看,单看他脸容五官的表情,就象一头老鼠在啜着一只大海螺一样。   虽然难看,但是极快。   ——实用不一定好看。   这人“扎手扎脚”的“飞”了起来,姿势笨拙,但无疑十分实用。   他掠起来的时候,手脚并用,士兵都用长枪、矛盾来戮他,但都给他十指上套着的尖棱铁环砸断,连他的短发短髭也似戟刺一样,刺着了人比针还锐利,俟他落下来,就正好落在场心,冷血身边!   他咧嘴一笑,闪烁着三只金牙。   这人就是但巴旺!   与此同时,冷血也看见泥地上忽然急速的蠢动着一件“事物”——极快的、甚速的、奇急的,“它”已钻过一众士兵的脚底,一直钻入场中,然后“噗”的一声,一个“泥人”弹了出来。   这泥人抖去身上的泥,眨了眨狗眼,还伸出了真和狗一般长(还带着几块花斑)的舌头,向冷血嘻嘻一笑。   这“泥人”就是阿里。   接着,冷血看到了一个“波分涛裂”的场面。   “裂开”的是在场包围的官兵。   人墙分左右裂开。   左边的是侬指乙。   他使得是一把弯刀。   ——一把弯弯的钩镰刀,挥舞的时候,它又会突然弹直,象一柄长刀。 刀锋所及,人人倒下。   逼近的官兵都伤在刀下。   侬指乙一面疾行,一面挥舞镰刀,很快的就杀出一条路来。   右边的是耶律银冲。   他完全没有动手,可是他每走一步,都把正要向他动手的人逼退。   他象一座走动的山。   山一样静,内蕴着力。   他昂然而行,敌人纷纷而退,未退的敌人,仿佛也给施了什么魔法,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是以,右边也荡出一条路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向他们两人动手。   是不敢?还是不便?   他们:侬指乙、阿里、耶律银冲、但巴旺,还有小刀和小骨,已迅速行到广场中心来。 他们就在冷血身边。   ——正好面对冷血的五名“师父”。   小骨皱皱眉,道:“好象还差一个没来。”   阿里笑了:“他?”   侬指乙说:“一定是二转子。”   但巴旺道:“他早来了。”   耶律银冲向上指了指,道:“他正与乌鸦聊天。”   大家仰首望去:冷血身旁有一棵树。   枯树。   树丫直伸入天空,勾勒出苍穹的孤寂。   树枝上伫着有十数只乌鸦。   它们扭着头伸着喙子在看树下的人,看去十分无聊的样子。   较大的一枝树丫,却停着一个人。   他蹲在那儿,象一只收了翅膀的鸟。   ——鸟人。   这“鸟人”当然就是二转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翱翔”到了树上,看他的样子,象是在跟乌鸦聊天。   蔷薇将军这回就象冷血乍见自己从前的五名“教练”,全一齐出现一样,微微有些色变。   显然的,这几名从容闯进阵来的人,都有一身非同小可的本领。   这种本领相当可骇。   ——一个冷血已足够头疼了,何况还有这些在众目睽睽下仍能不知不觉的“飘”到了树上还不惊走任一只乌鸦的人物!   不过,蔷薇将军脸上也掠过一种十分特异的神色。   ——那是在他看到小刀和小骨出现的时候。   那神情,就象一个骑士看到一匹好马。   ——那还是一匹原来就属于他牧场里逃出来的久违了的马。   爱马。   ——那眼神里有爱惜之意。   不过,无论怎么爱惜,那都只是他胯下的马。   ——如果这匹马不再是他所能纵控的坐骑呢?   他会更爱惜这匹属了自己的马?或是转而憎恶这匹别人的马?   恨一向比爱久远。   爱是软禁。   恨是吞噬。   人很少象记住仇恨一般深刻的记住爱。   ——到那时候,他会不会因恨而杀了自己所爱的马?   杀马!   三十一、光明与黑暗的一次对决   耶律银冲道:“我们这次来,讲的是武林规矩,你们出来一个,咱们也出来一个,决不群殴,也不围攻。这样做,可免连累无辜百姓士兵,以免伤亡过多。”   冷血一见他们几个人闯了进来,精神抖擞,觉得跟这班人相交虽浅,相知却深,有他们在一起并肩作战,就有一种死亦无枉的感觉。   “好极了!只有我们一个人对你们数个,没有我们数人打你们一人的!”冷血大声的道:“于春童,你要是真有本领,就不要让士兵枉自牺牲,不要让人们惨遭屠杀!就在这儿,你们人多,我们势单,咱们来一次对决。”   “好!”蔷薇将军答应得倒是利落:“我最喜欢爽快的人,咱们就照江湖规矩来行事!”   冷血眼神大亮,道:“有种!那我就留给你了!”   蔷薇将军于春童转目向阿里等五人,拱手道:“没想到你们五位真的就在老渠。想当年‘五人帮’在江湖上响当当,威风得很,名动朝野呢!”   职律银冲道:“这个不敢。我们倒几次有劳朝廷出动军队来征剿我们,殊感荣幸;我们有感于当今朝廷权贵:蔡京、粱师成、李彦、朱勉等‘四人帮’横虐称霸,故自称‘五人帮’,摆明了是别别苗头。后来‘四人帮’党羽越来越多,加上王黼、童贯,合称‘六贼’,我们见事已不可为,心灰意懒,且把肃奸除恶的事交给‘七大寇’沈虎禅他们去干吧,我们退隐老渠,隐居老庙——没想到还是让你们逼了出来。”   蔷薇将军笑道:“你们既已多年不出江湖,何必在此时此境出来趟这池混水?这些年来,朝政革新,形势一片大好,天下太平,上下一心,全没半句反对的声音了,你们又何必多事?既然各位已洗手不干,我们亦不想追往究昔,你们纵再逞一己之勇,对这新局已无法因应,又何苦自讨没趣,自取灭亡!”   二转子口快,马上就说:“没半点反对的声音?因为声音早就让你们压下去了,发不出半点声音,所以鸦雀无声。”他在跟他身边一只乌鸦说话。   有趣的是,那乌鸦也不怕他,还“哑”了一声,象是应和了他的话。 耶律银冲则道:“因应之法就是知已知彼、能守能攻,水来土掩、兵来路挡。我们对你们这班人,已‘知’到骨髓里去了。我们本没去惹你们,你们却杀到这儿来。我们也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以期你们天良发现,可是你们早已天良尽丧,颠倒是非,不动手主持公道是不行的了,不错,如果长期不面对敌人,就会失去面对它的能力,对变局也失去了应对之法——我们正好借这一战来重新起步,重出江湖了!”   蔷薇将军又飘飘然的笑了起来:“我可事先警告你们了,可怨不得人!我们的军队是来保护村民,抓拿几个反贼的。你们不听,我们总不能由得你们胡作非为而置之不理!” 但巴旺“呸”了一声。   二转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啾,这回倒是惊起了一树伫立的乌鸦,拍翅呀呀的簌簌没入渐暗的东天去。   原来暮色降临了。   难怪昏阳特别灿亮。   ——大概这就是濒殁前的怒光吧?   冷血忽然想到,这就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最后对决了,把这些凶残的人赶出老渠,或者,就战死在这里。   冷血还十分年轻。   ——他当然不知道:黑暗和光明的确会在此地进行一次对决,但不管谁胜谁败,都决不会是最后的一次,甚至也不会是最初的一次。   有时是魔消道长,有时是(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道消魔长。   这种对决还是会持续下去。   也一定要继续下去。   但巴旺却不再想骂下去。   “虚言伪语,乡说个屁!”他跳了出来,挑战:“站出来吧,你五个,我五个,一对一!什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样死了谁报仇!”   他这一跳出来,对方五个人都动了手。   向他动手。   这五人一动手,但巴旺的四名结拜兄弟也跃了出来,一个对一个,捉对儿动起手来。 一动手,两个人就倒了下去。   一个人却站了起来。   但巴旺叫嚣挑战,陈金枪最恨。   他平生最恨人对他不礼貌。   谁对他不礼貌他就要打倒谁。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这种激烈反应,不是来自自信,而是因为自卑。 他双枪一挺,急刺但巴旺。   这一霎间他已算定一切变化,包括但巴旺退他如何追击,但巴旺闪躲他如何截击,但巴旺反击他如何宰了他!   可是他一动,侬指乙就也动了。   侬指乙刀快、狠、急!   侬指乙的人也狠、急、快!   他的身法也是急、快、狠!   他冲过去的时候还没想到如何应付这批可怕而封绝人一切活路的枪。 所以他先中了一枪。   “哧”地枪尖没入肉里。   但在第二枪未刺中他以前,侬指乙的镰刀已掠起一道血虹。   ——对方已被他砍倒。   当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不过,他很快的又站了起来,还对仍倒在地上起不来的陈金枪说: “我看在这位冷老弟当过你徒弟的面子,这一刀才没砍掉你的头。” 听他的语气,那一枪虽然刺得他血肉飞绽,但只不过是刺出他的斗志来! 侬指乙和陈金枪倒地得快,胜负决定得亦快,但怎么快都快不过另外一对: “求败刀”牛寄娇和“五人帮”老大耶律银冲的决战。   冷血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牛寄娇不但“刀道”修养极高,连“刀法”也有极高修为。 他真的有点怀疑:以前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冒险取胜——到底是不是这位“牛教练”有意让他?   牛寄娇一上场,就出刀。   布刀。   一刀砍下去。   他选场中看来武功最高、实力最强、辈份最大的敌人: 耶律银冲。   ——这一刀,换作冷血自己,也情知避不过去。   换作是他,只有反击。   ——只能以攻代守!   牛寄娇一出手第一刀,就令人招架不住。   可是耶律银冲根本没有招架。   他也没有避。   ——是因为避不了?还是故意要挨这一刀?   冷血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刀,砍在耶律银冲头上,只不过是一下子,耶律银冲的头发完全湿了。 是给鲜血浸湿的。   然而牛寄娇却长叹一声。   他丢弃了“刀”。   ——那虽然只是一把“布刀”,但这一刀的“柔力”,要比任何“刚劲”更可怕! 然而他说:“我败了。”   然后他就走了。   到这时候,冷血又明白了一件事: 他了解牛寄娇的心情。   ——对方既不闪,也不接,硬吃了他一刀,可是仍砍他不倒,也就是说,以对方的实力,要是反击的话,牛寄娇早就倒了。   牛寄娇不是个无耻的人。   ——既不能胜,赖着缠战又有何益?   所以他立即就走。   是以牛寄娇和耶律银冲交手只一刀。   两人都没有倒。   只一伤。   一败。   杀手刘扭扭对上的却是但巴旺。   刘扭扭是个脾气诡秘的人, 他“授艺”于冷血,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就发现冷血对他不服,便要冷血和他“决战”,一较高下,以定“师徒”。   在那段“很短的时间”里,冷血觉得刘扭扭古怪得不可思议。例如,他不吃饭,也不喝水,只跟鱼一样,爱吃红虫。平常人只有二十四只牙齿,至多三十六只,他却有四十二只,而且上下两排牙齿,可以拿出来又放回口腔里去。他有一架四方的匣子,里面长出一条筷子般粗的“线”,时可拉长,时可缩短;匣子里时常忽然亮起一只发红的“眼”,然后匣子里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是人在说话,但说的语言完全不知所云,有时是人在唱歌,但唱的完全不知是什么。他坐过的地方都有蜗牛经过的留下的那种黏液,睡过的地方都有血渍。他的鼾声永远只在一只鼻孔发出来,另一只鼻孔却发出啸声。他喜欢在树上出恭,并爱在月下裸舞,见到麻疯病人一定过去拥抱,一看到小童,就十分痛苦。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诡异性情中的星星点点,不过也总算可见一斑。   他的剑法更是诡异。   冷血曾和他交过手,交手的时候,他的剑上突然出现了一只会眨的眼! 然而他虽诡异,但巴旺却更古怪。   他黑脸、金牙、白发斑斑、满脸雀斑,但凡看到绿色的事物,眼神就显出一种激动;就算看到路上的一只猫,他也会显出生死对决的戒备神色来。   他连轻功也比人古怪,飘上去似只蝙蝠,落下来的时候,就象一只刺猬。 现在,他也象是一只在戒备状态中的刺猬。   但巴旺敌视着刘扭扭。   刘扭扭也盯着但巴旺。   但巴旺:“请吧。”   刘扭扭:“请。”   但巴旺:“你是用剑的吧?”   刘扭扭:“是。”   但巴旺:“但你手上还没有剑。”   刘扭扭:“我手中无剑,心中却有剑。”   但巴旺:“这样老土的话你都好意思说得出!”   刘扭扭沉声道:“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然后,他猛然扒开了衣襟。 “嗖”的一声,他胸口里真的“伸出”了一支剑,以极快、极急、极诡的速度和角度,刺中了但巴旺。   他倒真的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给刺中一剑的但巴旺,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   然后他随剑锋回旋而上,一把扭、搂、揽、抱住了刘扭扭。   刘扭扭顿时觉得有三十只刺猬一齐吞入胃里去。   但两人骤分之际,身上都流着血。   不同的是,但巴旺的伤口只一个,喷着血泉。   刘扭扭的伤口有三百多个,全都冒着血珠。   两败俱伤。   这时,暮色已至,彩霞把天角一方打扮得妖娆多娇,又把另一方涂抹得阴晦灰黯。 这一边艳丽得几乎可以听得到燃烧的声音。   那一边却似昏睡千年,连雷声都冲不出来。   夜已开始挂上了窗帘。   ——一轮新月,却悄然挑了出来。   三十二、在两大高手之间的月亮   贺静波和辜空帷面对的敌手是二转子和阿里。   阿里伸了伸舌头,说:“我们还等什么?”   二转子摩拳擦掌的道:“开始吧!”   冷血忽喊:“慢。”   阿里愕然:“怎么?”   冷血很有点担心。因为据他所悉,“白首书生”辜空帷似乎并不会武功。他不想让这个真的教了他很多学识的“教练”或死或伤在他朋友手上。   辜空帷忽然道:“你担心我?”   冷血干咳道:“不如就由弟子先向辜先生求教……”   辜空帷笑了,忽然向贺静波厉声道:“怎么还不动手!”   贺静波呛然拔剑。   这剑一出手,握剑的人反成次要。   好一把喧宾夺主的剑:“主”!   却在这时,辜空帷一刀就插入贺静波背门里去!   贺静波大叫一声,一剑自后贯穿辜交帷。   ——这一战最是突然。   ——也最是惨烈。   两人都死。   “你别怪我为何要暗算你。”这句话辜空帷是向贺静波说的,“我是读书人,别的没有,气节我仍是有一些的。你出卖了诸葛先生,把一切机密,都告诉了蔡京,然后投靠惊怖大将军……象你这种人,我卑鄙的用暗算的手段,也要手刃你。”   “我的家人是落在惊怖大将军手里,”这句话辜空帷是对冷血说的,“但我知道,他们早就不能活了。我为诸葛而死,也为报仇而苟活到现在,所以……”   冷血立即沉痛、沉重、沉哀地说:“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辜空帷一直熬到听见了这句活,才死。   贺静波已早他一步而逝。   白天是那样的热。   夜晚部这般的清凉。   ——这使人们怀疑:这阵凉快是不是愈渐明媚的月色带来的?   “该我们了。”   蔷薇将军策马走近冷血。   他要动手了。   ——他“亮”出来的五个人,全都垮了。   他非出手不可。   可是他仍然在马上。   “下马。”冷血冷冷的道。   “为什么?”   “我不想伤你的马。”   “伤人先伤马,擒贼先擒王——你大可不必客气!”   “你该死,可是马不该死。”   “其实世上无论该不该死,到头来总免不了一死!”这句话说得意兴阑珊。 但话一说完,蔷薇将军就进击。   那是一匹健马。   也是一匹好马。   蔷薇将军的扫刀已不是刀。   如果是刀,为啥刀风未起,刀意已伤人!   如果是刀,为何刀锋未至,刀势已侵入!   如果是刀,为什么刀尖未亮,刀气已杀人!   刀是好刀。   刀法更好。   但对冷血而言,更可怕的,不是人,也不是刀,而是马!   刀的攻势只三分,马的攻势是七分!   蔷薇将军人并不高大,还相对的十分文弱,可是,他的骑术极佳,他的坐骑也是良驹! 他的马完全配合他的刀、他的攻势。   蔷薇将军使的是大扫刀,长而有力,厉而锋锐,居高临下,威力更盛! 他砍冷血易。   冷血攻他难。   剑毕竟太短。   马太高大。   这确是一匹神驹。   冷血不忍伤它。   ——他是在山野中长大,对动物是有情的。人要杀他,他就伤人,可是,动物是无辜的。   他不忍伤害这匹有灵性的马,所以他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匹马甚为灵动,而且似是完全通晓主人的意思,使冷血倍觉难以应付,左支右绌! 不杀马,就杀不了人。   杀不了敌人,就得被杀!   可是他是爱护这匹马的。   他不能枉杀一匹好马!   ——但局面却是:马若不死,他死!   冷血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电跃而起,迎着马头,剑刺蔷薇将军!   马向他疾奔而至,撞了一个空。   蔷薇将军一个急回刀——这时,在场众人(甚至连苍穹那轮明月)都看得出来:冷血在如此不伤马而依然抢攻的情形下,只要蔷薇将军一旦反击,冷血的下场只怕连伤都不可能,唯死而已!   扫刀力大!   刀先自保!   这一回刀,格在剑上,格登一声,剑折为二!   剑锋却巧妙的飞钉蔷薇将军!   蔷薇将军眼看一刀得手,心中正喜,忽见飞剑疾至,急中生智,忙向后一个大仰身,背贴马臀,避开那一抹飞剑!   但当他的身子拗弹回原位之际,却见冷血已端然坐在马颈上,断剑已冷然指着他的咽喉!   这一霎间,胜负已定。   小刀只见马上面对面坐着两人:冷血的剑正抵着蔷薇将军的咽喉,两人之间,还有远远天边一弯明月,冷冷,清情,不凄不惨不戚。   断剑也是剑!   ——有时,剑断就是绝世的剑招!   正如壮士断腕一样!   蔷薇将军一晃间,已为人所制,只呆了一呆,立刻低声道:“你在我右胁上划一口子,我就称败而去,便不再伤村中一人。留下伤痕,回去好向大将军交差!” 他语音极低,场中只有跟在贴近而坐的冷血听到。   冷血心忖:这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把剑一抹。   他要在蔷薇将军右胁拖一道口子!   他用力极轻。他无意使蔷薇将军受伤太重。   ——所以他自己要受害甚重!   蔷薇将军穿着厚厚的袍子,剑锋过处,袍裘裂开,嗤地射出数缕腥臭的液体! 冷血大叫一声,飞身而起;但身上已沾了一些。   冷血甫一掠起,蔷薇将军已回刀一斩!   要是这一刀是砍冷血,冷血还抵挡得住!   达一刀却是砍向马颈!   血光暴现。   马哀嘶。   马首断而为二。   冷血狂怒,一阵心痛,“你连马也……”马血已喷到了他身上。   饶是他躲得快,也溅上了好些马血!   蔷薇将军大笑,飞身而下,一刀向他砍来!   冷血恨极了。   他不退。   他要反击。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要……出……剑……   他一向快、准、狠。   可是现在已不快、不准、不狠。   那一剑,完全攻不出去。   甚至还不能动,完全不能动!   怎么我竟完全失去了气力!   怎么我肚里象有一只活的动物!   怎么我的头里似有人在用巨斧砍伐!   怎么……   那两种血,在冷血身上冒出了烟。   轻烟。   青色的烟!   这烟使月亮也映得惨青一片!   “五人帮”一齐飞掠前去,怒喝声中,要救冷血!   可是变生肘腋,他们已迟了一步。   蔷薇将军计赚冷血,施放双重毒血,早有预谋:这一刀来得既快,来势亦厉。 ——先斩马,后斩人!   马就是人!   “停手!”   忽地一声清叱,来自小刀姑娘。   “是!”一向傲悍的蔷薇将军陡然收刀,抱刀而立,向着在月华下一片清幽的小刀稽首为礼:“小将谨奉小姐之令——至于如何处置此人,尚请小姐指示!”   三十三、不管白狗黑狗,咬主人的就是衰狗   冷血一向能拚、善战、勇决、猛烈。遇上强敌,他比强敌更强;碰上问题,他比问题更大。   他一向只攻不守。   因为攻就是他的守。   他不必守。   他一向只知急流勇进,不知勇退;逆流而上,顾流也得飞纵百丈暴瀑。 这是他。   冷血。   可是这一回他却倒下了。   彻底的倒下了。   他不是战败,而是中计。   ——他中了两种毒。   “毒水”:从蔷薇将军身上喷出来的血,不是血,而是“黑血”。   从马颈上喷出来的血,是血,但却是加了“红鳞素”的“血”。   这两种毒药的名字,令“五人帮”一听,不是变脸,就是动容,在悲愤当中,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 ——哎,要失去这样年轻有为的一个朋友了!   因为边两种‘毒”都是岭南、老字号、温家的绝毒——除非是温家的人出手,否则,那是没得医的。   可是,要“老字号”温家的人出手解毒,恐怕比登天,只容易一点儿。 他们是从小刀姑娘口中得悉:冷血中的是这两种毒。   “于春童!你竟用‘红鳞素’和‘黑血’来暗算人!”小刀倏地抢出,身子拦在蔷薇将军与冷血之间,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抖,“这样比武,算什么英雄!”   蔷薇将军谦逊地笑了,仍执礼甚恭的道:“不管黑狗白狗,会抓贼的就是好狗。他是捕快,既不帮官抓贱,还一道造反,这怎了得!现在他倒了,我制住了他,我们是在战斗,不是比武,也不是在论英雄。”   “不管黑狗白狗,咬自己人的就是衰狗!”小骨突然说话了,“你的卑鄙手段,只怕连主人都照咬不误——你看准冷血不忍杀伤动物,便拿一匹无辜的马作牺牲,用计赚他!这匹马还是爹赠予你的‘雪鸦神骏’呢!实在太不象话了!”   阿里悄声向但巴旺说:“我发现现在我开始不那么讨厌那小子了——原来他也说人话。”   但巴旺却向二转子道:“我倒是担忧,小刀和小骨原来是来卧底的!” 二转子眼珠一转,向侬指乙道:“我看不是卧底,但他们是跟蔷薇将军一伙的!” 侬指乙没好气的说:“什么一伙!你没长耳朵吗?小刀和小骨就是惊怖大将军的宝贝女儿和儿子,不信你问老大!”   耶律银冲却向小刀沉声道:“小刀姑娘,请表明你的身分。”   小刀赧然的说:“我原是惊怖大将军的女儿,小骨是我的弟弟。”   阿里、二转子、但巴旺三人一齐长长的“哦”了一声,也不知是愕然,还是释然。 耶律银冲又问;“那你们两位,来到老渠又意欲为何?”他的语气已极表生疏之意,全不似先前对小刀和小骨的亲切诚恳。   小刀忙道:“耶律大哥,我们姊弟两人,全无恶意。那次,我在‘三叛斋’听得军师苏花公向爹爹提到,有个捕快自京师而至辅京,这几天就要入城,构陷爹爹,使之入罪,所以我和小骨就想过来截住这人,也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但这几天我们大家在一起,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至少,事情……不是我和小骨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蔷薇将军即道:“小刀姑娘,你万勿受这些不法之徒和闲杂人士的造谣生非。” “住口!”小刀的语音比冷月还冷:“是谁叫你来逼害良民的?”   “是大将军遣我来的。”蔷薇将军道:“这些都是暴民乱党,目的是要造反叛乱!” “你不许再有任何行动!”小刀气忿的说:“有什么事,我自会去跟爹说清楚。” “可是,大将军命我……”   “有什么事我负责!”小刀叱道:“我这就去找爹爹。”   然后,她在月下伸出了皓皓玉手、纤纤葱指: “拿来。”   蔷薇将军似是不解:“什么?”   小刀道:“解药。”   蔷薇格军道:“什么解药?”   小刀道:“你别装傻,能解‘黑血’和‘红鳞素’之毒,只有‘一元虫’。” “我没有‘一元虫’,就算我有,你也应当知道,‘老字号’温家的毒,只有‘老字号’温家子弟能解。”蔷薇将军表示遗憾;“对不起,我只能施毒,无法解毒。没有一元虫,没有人解毒,他绝对活不过三天。”   小刀气得跺跺脚:“那你的毒是谁授给你的?”   ——“老字号”温家的毒,一向管制森严,限量配给。如果身分不够高,功力不够厚,理由不够充分,就算是温家的人,也不可能分得到他们的“独门毒药”。有毒药的也未必就能有解药,能下毒的未必就能解毒。因此,“老字号”的毒,必得要由“老字号”的高人方能破解。   ——“老字号”里:制毒、藏毒、施毒、解毒,全是由四个完全不同的部门来负责。制毒的叫“小字号”,藏毒的叫“大字号”,施毒的叫“死字号”,解毒的叫“活字号”,全都由温家重将来负责,总名总称‘老字号”,门规森严,高手如云,有人觉得“老字号”直比蜀中川西暗器世家唐门还要难惹!   蔷薇将军笑道:“当然是大将军的义子,依的义兄温辣子了。”   小刀随即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蔷薇将军道:“他?他不是奉了大将军之命,回岭南去调其他温门好手北上吗!就算你找得着温辣子,一是他未必能解此毒,二是待你找着他时,中毒的人早已变成了一具毒尸了。”   小刀忿忿的摇了摇头,恨恨的说:“于春童,你太过分了,我不相信爹会着你做出这等事!”   蔷薇将军耸耸肩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可以去问你爹爹。”   小骨忽道:“姊。”   他们两人一直都隐瞒身分,自进入老渠之后,这才首次以姊弟相称。这使得阿里、二转子和但巴旺几天来闷在心里的“疑虑”和“妒恨”,都一扫而空,反而,对小骨有了好感。 小刀回顾道:“什么事?”   小骨道:“温辣子确已给爹派去岭南,但这儿附近的四房山,还住着一位姓温的高手。”   小刀喜道:“温老大?”   小骨点头:“温约红!”   小刀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对!听说‘三绝公子’就是‘活字号’解毒的高手,我怎么没想起他这个人!”   阿里的狗眼亮了亮,道:“对,是有他这个人!不过,听说他已退出江湖许久许久了。”   侬指乙插口道:“管他退不退出江湖,只叫他救人,又不是叫他重出江湖。” 二转子却酸酸的道:“还叫什么‘公子’,他如今早已成了‘老公子’了。自从‘唐方一战’之后,他就不理江湖事了。”   但巴旺也说:“他好酒如命;江湖上原称之为‘三缸公子’,每日饮酒三大缸,但因为他又有剑、毒、酒三绝,故又称为‘三绝公子’。一个既好酒又嗜毒的人,怎肯救冷血?” 耶律银冲也愁眉不展的道:“我也伯他不肯出手解冷血所中之毒。再说,四房山那四个怪物也不好对付得很。”   小刀忽问:“四房山?”   侬指乙道:“对,就是四房山那四个宝贝!”   小刀又重复了一句:“我有办法。”   二转子、但巴旺和阿里一齐都问:“什么办法?”   小刀满有把握的道:“只要他还有所好,我就有办法可想。”   看她的样子,胸有成竹,但似不愿当众说出。   这时,忽听冷血迸出了一句话: “不、要、管、我……护着老渠要紧!”   冷血给两种“毒血”喷着以来,一直还没有说过话。   他一中毒,立刻端然趺坐。   冷月下,他的脸色冷若紫金。   他试图以内力逼出毒力。   可是完全没有用。   一是他内力不算十分精湛,二是这两种毒力混合在一起,已成了一种完全不可解的毒力,根深柢固的潜伏在他体内。   这毒力十分奇特。   他并没有觉得特别难受。   他只是脱了力。   ——完全失去了力气。   他把剑插入土中,才趺坐调息,现在,他连自土中把剑拔出的力量也失去了,连再站起来也力有未逮。   他的神智也开始有点迷惚了。   不过他还很清醒。   ——没想到自己在诸葛先生所委派的第一件任务中就送了命。   ——自己死,不要紧,但大家一定要保住老渠百姓的命。   ——蔷薇将军能胜自己,不是靠实力,而是用计;可是,他和蔷薇将军这才是初会,何以他能算计得那么准?   这时,他体内遭几种逆流冲激,元气虚弱,血气倒行,整个人都似坠到冰窟里,全身的骨筋都似冰雕成的,冷得不可开交,人也迷迷惚惚,但这几个想法,一直在脑中盘旋不去。 “你怎么知道……”冷血吃力地道:“我不忍斩马?”   关键是在“斩马”。   ——要是他一早斩杀蔷薇将军的坐骑,情形就一定不会弄成这样子了! 蔷薇将军笑了。   他笑得很漂亮。   比女孩子还秀气。   他指了指地上一具尸体。   “他说的。”那尸首是贺静波。“一个好的敌手,通常都只有一种杀他的方法,就象写一首诗,只有-个最佳妙的表达技巧,当然,同一个题材的诗,也可以试用不用的方法来处理,可惜人只能死一次,通常都用不了多种方法。贺静波跟你相处时日虽不甚长,但已摸透了你。你号称冷血,外表血冷,但对动物却婆妈得很,而且,你喜充好汉……我这身裘袄着得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也太难看了吧?我认准你会听我的话;在我胁上划一道口子,其实只割破身上绑着的血囊,溅你一身‘黑血’,加上饮了‘红鳞素’的马血,就算有绝世本领,也动弹不得,而且,你再也不能受防,哪怕是只流一点一滴的血!你身上的血这回倒跟你的名字名副其实了。”   小刀骂道:“卑鄙!”   蔷薇将军象听到了一句赞语般笑了起来。   冷血还想说点什么,但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凝聚不起来了。   小骨说:“姊,咱们是不是要救冷血?”   蔷薇将军即道:“小刀姑娘,此事确是秉承令尊之意,望请三思。” “救!”小刀斩钉截铁的说:“为什么不救?”   小骨道:“好,给我两匹快马,我带他去找温约红。”   “你去恐怕还不行。我自有法子要温约红出手救人。”小刀说:“我也去。” 自从冷血中毒之后,小刀比谁都急。   但巴旺即道:“我也去。”   阿里马上接道:“我也一起去。”   二转子立刻就道:“有我在,会好一些。”   侬指乙怒道:“大家都走了,谁来守老渠!”   一时间,但巴旺、阿里、二转子都不敢作声。   冷血忽然汉说话了。   “我没有事。大家都不必争吵。我们跟老渠共存亡。”   他缓缓站了起来,并且,拔出了插在土中的剑。   他的人也象是出了土的剑,在冷月下,重新发出精锐的锋芒。   三十四、黑血   冷血这一站起来,小刀、小骨、五人帮本来横着的眼也差点没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黑血”和“红鳞素”的毒力,听说第一个制造出“黑血”的“小字号”高手温吞水,在制作成功之后,手指让碎瓷割开了一道比纸还薄比睫毛还短的小小伤口,那小小伤口上恰好沾了一丁点儿的“黑血”,立刻,他的伤口变成一个杯子那么大,那么深。他马上叫他的堂弟温大听去叫解毒高手“活字号”的温小听来。温小听刚好就在隔壁。大听、小听两人赶过来之时,温吞水的伤口已几乎比他的身体还大,早已返魂乏术了。 “黑血”毒性之烈,可想而知。   “红鳞素”原是“小字号”温哥华研造出来解毒的,没想到这种解毒之药也是一种比毒更毒的毒药,温哥华宅心仁厚,研造之后,发现自己已中奇毒,在未断气之前,把这“红鳞素”的药粉全撒入溪中。   没料,溪里的鱼,全中了毒。这毒就奇在下在动物身上,毒力并不立时发作,俟人跟中了毒的动物接触之时,就会给传染上。蔷薇将军在雪鸦神骏体内下了毒,中毒的反而是冷血,就是这个道理。鱼沾了毒,到了下游,给一名“大字号”的高手温次次吃了,吃的时候,正好打喷嚏,一个喷嚏,一只鼻子便飞掉了。   当时,一名施毒好手“死字号”的温沙刚好在场,他立即把那鼻子包好、分解,再把毒力还原,制造出毒力烈极强极但也妙极了的“红鳞素”来。   ——既然中的是这两种毒,冷血怎么还站得起来!   可是他站起来了。   直直地站了起来。   蔷薇将军也是“直”的——他的眼光。   他已没有了坐骑。   现在他是面对冷血而立。   “你……”他的神情就象看到一只有着七张口八张脸的鬼。   “你或是马上退兵,”冷血的中毒好象是前辈子的事了,他的语音又充满了斗志,“或是再和我决一死战。”   他的眼神又烧着斗志。   蔷薇将军的眼神却似给他烧痛了。   “你不是已……”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借此来把自己惊疑不定不敢置信的感觉切断,“你真要打么?你要知道,中了这两种毒,是再也不能受伤、见血的。”他说到这里,还诡秘的笑了笑,冷月下,牙齿白得森森然。   小飞蛾和小蚊蝇盘旋在众人头顶,象许多小纸片,在每人头顶上都制作了一轮光圈。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脸色比月色还冷。   小刀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冷血有冷峻而英俊的脸孔,有温厚而厚实的胸膛,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是连在一起似的,他的脸是胸膛的一种延续,其中包括了他的生命力、斗志和悍强。她觉得自已是认识这个人的,认识很久了很久了,久得就象是上辈子的事。她一向在闺阁里,因为会武,所以心中默许的是文人、名士、才子、骚人墨客,而从来都不是这样一个逼近原始的膘悍青年,就象一头狼。   这使她很有些迷惚的感觉。   她看着他的时候,好象看到一头野兽,站在她心灵里温柔的陌路上。 这时,冷血却对蔷薇将军说: “你不敢动手,我动。”   ——中了毒的他,竟敢说出这种话!   ——他到底有没有中毒?   他的剑已指向蔷薇将军。   于春童看着对方的断剑,好象看到自己即将被切断的生命,扫刀一绰,旋即刀尖垂地,苦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真要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连毒都毒不倒,我哪能跟你打!”   说着又皱着眉、歪着头、伸着脖子说,“你真的没有中毒吗?”   他人长得秀气好看,穿着臃肿,英武中偏又带着嘻皮笑脸,一副与人无伤,对人无尤的样子。   “你既然没有中毒,我就打不过你。”他意兴阑珊的径自说下去,“那么,还打来干什么?”   话才说到这里,他的刀已砍向冷血的脖子!   世上有的人穷凶,有的人极恶,当然也有好人善人,但最可怕的,莫过于外表大忠大善,内里大奸大恶的人了。   他们做一套,说一套。如果他们说是保护你,那就是来杀害你;要是他们说爱护你,就是来毁灭你;假如他们说要来维持秩序;就是来毁灭一切;若是他们坦白从宽,那就是要你认罪之后好来个名正言顾的千刀万剐。   他们这种人,要是对你说这一村子的人只有三个是坏人,那么,到头来,恐怕一村子活着的还不到三个人。   这一刀,认准了冷血的脖子,仿佛他就是它前世的归宿,狠狠的砍了下去。 狠得就象一记爱极了的吻。   冷血没有避。   他来不及避。   他根本不避。   “嗖”的一声,断剑叮向蔷薇将军的咽喉!   ——你要砍掉我的头,可以,可是我也会割断你的咽喉。   这就是武林的规律;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以剑尖等待刀锋。   以生命换取人头。   蔷薇将军变招。   他可不愿意跟冷血同归于尽。   “我们又没有十冤九仇,”他涎着笑脸道:“何必狠成这个样子……”话未说完,他又出刀。   一刀斜砍向冷血的左肩。   ——他这次不是要杀人。   ——而是要伤人。   冷血一直没有答话。   他没有说话,甚至也似完全没有听蔷薇将军说的话。   ——仿佛当这人说的已不是人话,已没有听的价值。   他一直只盯着对方的刀。   蔷薇将军的刀一动,他的剑又疾刺而出!   又是刺向对方的喉咙。   蔷薇将军的扫刀极长。   刀气又长于刀锋,力意更长于刀气。   冷血的剑短。   何况那是一把断了的剑。   眼看冷血的剑,未及蔷薇将军,蔷薇将军的刀,将要把冷血砍成两片! 可是,在场的人,只要看见冷血出剑的势子,都会了解,就算蔷薇将军能一刀把一个冷血斫成两个冷血,冷血的剑,还是会刺进他的喉管里——哪怕是一把断剑。 剑断、命断,可是杀势不断!   蔷薇将军只好又收刀。   他回刀挡过一剑。   星花四溅。   他当然不想以自身一命换取冷血一肩。   他绰刀转身就逃。   逃势方成,他的刀忽又向后搠出,急刺冷血右腿!   这一记,又是冷招;更明了的是:他的目的是伤人,而不是杀人。   ——他象是那么仁慈的人吗?   蔷薇将军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人,甚至也非不大慈悲,而是大不慈悲。 ——是什么令他招招对冷血只伤不杀?   小刀叫了出来:“中了黑血和红鳞素的人不可以受伤流血!小心,别给他……” 冷血并没有“给他”什么。   他一剑又嗖地掠起,仍是急刺蔷薇将军咽喉!   他的剑似已爱上了敌人的咽喉了。   蔷薇格军只有第三次收招。   收刀。   冷血的剑,三刺不中,但蔷薇将军忽然觉得,喉核处炸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而喉深之处,疼得象吞了一块小小的炭。   他未曾中剑,已有中剑的感觉。   他中的是剑意。   剑的杀意。   蔷薇将军摸着喉咙。   喉咙痛。   他已不敢再出刀,因为冷血招招都是拚命,而且不要命。   他可要命。   ——遇上这样的敌手,可真要命!   他看到那把断剑,仿佛这件东西迟早会“种”在他咽喉深处。   他只好退开,道:“我虽然杀不了你,也伤不了你,但你还是中了毒。” 小刀怒叱道:“于春童,你给我听着!不管是谁吩咐你这样做的,如今我不许你再踏入村里一步!把你的兵马都撤走!”   蔷薇将军苦笑道:“大小姐,你这可为难我了。军令如山,可是大将军下的啊!” 小刀说:“万事由我负责,你只管带你的兵马滚得远远的,否则,我先办了你。” 小骨也追加了一句:“再说,老渠也不是好惹的,你也不是冷血的对手!” 冷血冷着脸,迎着冷月,象一枚冻结的太阳。   蔷薇将军长叹一声,道:“好吧,退就退,大小姐,可是你说的哟,一切由你负责……”   倏地,他的刀脱手飞出!   这一刀掼向冷血!   这一刀太快,快得象在冷月下静止了。   众人知道蔷薇将军诡异多变,早巳提高戒备防范,但这一刀仍出乎意料,仿似预订了三十年的一道惊电,遽然当头劈落!   这一刀却掷了一个空。   一个大大的空。   好一个空!   冷血就在蔷薇将军扔刀而出之际,已急掠急扑急刺他的咽喉。   仍是那一剑。   那一个定点: 咽喉!   此际,蔷薇将军那秀气得象女子才有的颈项,几乎成了冷血手上断剑的鞘。 一如箭去爱情弓,风去爱情云,他的剑,就是爱上了他的咽喉。   就象仇家的恨、恨家的仇,仇花恨树,都要以鲜血灌溉。   冷血要的就是蔷薇将军的咽喉。   这回,蔷薇将军是真的走了。   他不得不走。   他手上连刀都没有了。   而冷血的剑老是盯着他的咽喉。   他不想让自己长着一个对穿颈前颈后的咽喉——所以他只有撤退。   他的军队都跟他一起撤。   蔷薇将军一撤,军队自然也跟着他撤。   小刀、小骨、五人帮都拍手欢呼。   他们都甚为惊诧,大为佩服。   “这世上中了‘黑血’的毒的人,还能不倒的,只怕只有你一个了。”小骨说,“何况你还沾了‘红鳞素’的毒!”   冷血忽然全身抖了起来。   ——象他体内有一座火山正要爆发。   阿里和二转子忙扶住了他,都惊叫了一声。   冷血冷似冰!   “不对,”耶律银冲变色道:“冷少侠仍是中了剧毒,他是强撑不倒,为的是要先把于春童吓退!”   冷血惨笑。   ——他内里仍有七八只魔手,正绞碎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刚才全凭一股斗志和战志,撑了起来,力退蔷薇将军。一俟于春童给吓退,他就又似坠入了冰窖,千年封冰万年困雪。 整个人都崩溃了。   小刀这才明白冷血何以招招取死、剑剑要跟蔷薇将军同归于尽之因。 “小心,千万不要让他受伤,不能让他流血。”小刀说,“中了这两种剧毒的人是不能有新创的。”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的飞来,终于停在冷血手背上,叮了一口。   小骨见了,一掌拍下。   啪的一声。   蚊尸留在冷血手背上。   还淌了一点血。   一点点血。   一点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