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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老的传说
一   据说天上有一颗彗星,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   每次出现都会为人间带来灾害。   今年又到了她出现的时候了。 二   关东万马堂。   多么风光,多么辉煌,多么令人羡慕的万马堂。   曾几何时,万马堂已成了人们遗忘的记忆?已成了岁月的战胜品?已成了尘埃的停息之 处?   一道木栅,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从草原的这一头延伸至遥远的另一头, 木栅内的屋宇,更是如夜空里的星群般数也数不清。   曾几何时,这道绵绵不断的木栅已被杂草淹没了。   栅内的屋字更是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屋角处蟋伏着一条本来应该 是白色的,现在却已成了黑灰色的狗。   它的眼神已失去了原有的机敏和灵巧,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狗了。   这条狗大概是万马堂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叶开不禁摇头叹息。   ——饥饿岂非是结束生命的方法之一?   然而却不是最残忍的一种。   自远古以来最残忍、最有效、最可怕、最原始的结束生命,岂非是人类?   人杀人,人杀万物,岂非是最迅速的一种?   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说话如名的公孙断,为了复仇不惜委身仇人枕畔的沈三娘,情 仇交织的马芳铃……还有大多大多的人,岂非都因叶开和傅红雪而结束?   十年。   十年了!   十年来多少人崛起江湖?多少人因名而死,多少的月移星沉?多少的凤花雪月在叶开谈 笑间而流逝呢?   傅红雪?   十年来,他是否已变了?   变得更消沉,更孤傲?   还是变得更淡泊名利,更不解人情?   抑或是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   夜空清澈,星辰闪烁,一轮明月斜挂在天边。   今夜寂寂,天地间一片祥和,就连那最喜欢哇哇乱叫的夏蛙都仿佛也已睡着了。   叶开坐在地上,靠着拱门旁的那根刁斗旗杆,双眼凝注着纯净的夜空,看他的神色,仿 佛是在等待什么。   在等人?   有谁会到这已荒漠不堪的地方来和他碰面呢?   微风轻柔,柔得就仿佛情人的手般轻抚着叶开那线条分明的脸额。   墙角蟋伏着的狗,仿佛也让夜风轻抚着侧过身子,高举双腿在那里享受着。   看着小狗的举动,叶开不由轻笑,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北方的夜空中突然 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   叶开立即张开双眼,转头看向北方。   那团光芒从北方夜空的深处里闪出后,逐渐增强光芒,拖着一条长长灿烂的尾巴,划过 天际,奔向元边无尽的南方。   彗星!   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终于出现了。   她的光芒,没有任何一颗流星可以相比拟。   她的灿烂辉煌虽然短暂,却足已照亮了永恒。   她虽然很快地消失于南方夜空深处,可是她美丽的震撼,却还留在叶开的心里。   “美丽。”叶开喃喃自语:“这种奇观又岂是美丽两字所能形容的。”   在这同时,离万马堂不远小镇的一个小楼上,也有一个人坐在窗前,推着骨牌在看这难 得一见的景象。 三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风刮向天边。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他沿着长街,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向长街唯一的一家酒楼。   一朵残花不知从何处被风吹来,仿佛也是来自天边,它随着满天黄沙在风中打滚,叶开 一伸手就抄住了这朵残花。   花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栖恋在枯萎的花梗上。   叶开看看手中的残花,笑了笑,然后拍拍身上那一套早已应该送到垃圾堆里去的衣裳, 将那朵残花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已打扮整整齐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 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就满意地笑了,昂起头,挺起胸,大步地走向酒楼。推开了门,他立刻就看见了 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   ——苍白岂非也接近死亡?   刀在手上。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依旧苍白,一双眼睛依旧带着种神秘的黑。   亮丽、纯净的神秘黑色。   看见傅红雪,叶开又笑了,他大笑走过去,走到傅红雪的对面,坐下。   傅红雪在吃饭。   叶开依旧记得十年前在同样地方第一次遇见傅红雪时,他也是在吃饭。   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   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下过这柄刀。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他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就算有八十名剑客拿着八十把锋利的剑指着他,他大概也不会停下来。   如果换成八十个女人呢?八十个美丽漂亮而又脱光的女人呢? 四   叶开看着傅红雪,忽然又笑了,笑着说:“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他慢慢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才抬 头,才看着叶开。   叶开的笑,就像是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阳光。   傅红雪脸上的表情,却宛如残冬里的寒霜,他看着叶开,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说: “我不喝酒。”   “你不喝,能不能请我喝两杯?”   “你自己有钱,为什么还要我请?”   “不要钱的酒,通常都是比较好喝一点。”叶开笑着说:“尤其是让你请的话,更是难 得。”   “我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请人喝酒。”   傅红雪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不愿说错一个字。   这一点叶开当然知道,所以他只好笑笑:“看来我这辈子是喝不到你请的酒了?”   傅红雪和叶开虽然已算是很老的老朋友了,但两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 离,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但你如果说他们两个人是陌生人,他们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傅红雪看着叶开,又看了很久,才开口:“不一定,或许有机会喝到我请的酒。”   “什么机会?”   “喜酒。”   “喜酒?”叶开仿佛吓了一大跳:“你的喜酒?和谁?翠浓?”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叶开就后悔了,甚至骂自己是个大混蛋,因为他又看到了傅红雪眼 中的那一抹痛苦。   都已十年了,他居然还忘不了她?   忘得了吗?   第一个女人,第一次用情,又有谁能忘得了?   或许有人能,但傅红雪绝对不能。   并不是他太傻,太痴情,而是他的情已用得太深了。   情用得越深,痛苦也就越深远。   爱得越深,伤害也就越重。   为什么人彼此相爱,而又彼此伤害呢?   傅红雪的头已缓缓低下,目光却无定点地茫茫然游离着,眼中深处那抹痛苦越来越浓 了。   看见他这个样子,叶开很想作出潇洒的样子,很想说一两句笑话,可是他实在不知从何 说起。   幸好这时有人替他解围了。   “你为什么总是要别人请你喝酒?”这个声音来自楼梯口:“难道你忘了有时请请别人 喝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不用回头,叶开也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他立即笑着说:“萧别离,萧别离,你居然 还活着?” 五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有赌,却不是赌场,这里有酒,却又不是酒楼。这里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 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里是小镇上,也是附近几百里之内唯一的一家“可以玩乐”的地方。   大厅中摆了十六张桌子,无论你选择那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   大厅后面有道很高的楼梯,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去过,因为无论你 想要些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终年摆着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很少有人看见他做别的事,也很少有 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就摆在他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 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正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他就叫萧别离。   这个地方就叫“相聚楼”。   叶开笑着回头,一转眼就看见坐在楼梯口的萧别离,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没有什么 变,只是两鬓斑白又增多了,脸上的皱纹也加深加多了。   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仿佛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多少元奈,但 他的一双手却依然柔细如少女。   他的穿着依旧华丽,依旧华丽奢侈,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 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个八卦,一边摆,一边冲着叶开笑。   叶开当然还是在笑,他笑着说:“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的一回 事。”   “对。”萧别离说:“那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请。”叶开说:“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只可惜这屋子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萧别离叹了口气:“只可惜你仿佛又忘了一件 事。”   这屋子里现在的确只有三个而已,但叶开又忘了什么呢?叶开不明白,所以他当然要 问,不问又怎能对得起自己呢?   “我忘了什么?”   “你好像忘了请人喝酒是要银子的。”   “银子?”叶开说:“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你不像。”萧别离笑着说:“你简直就像是十个穷光蛋的组合体。”   “幸好请客并不一定要用银子。”叶开悠然他说。   “不用银子,用什么?”   “挂帐。”叶开笑了:“你难道忘了我在这里是可以挂帐的?”   “挂帐?”萧别离说:“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次挂,二次也是挂,一年挂,十年也是挂。”叶开笑着说:“况且我也没有倒过 帐,欠帐就付,算是好客,既然是好客,就应该多让他挂些帐,对不对,萧老板?”   这是什么歪理?这种歪理也只有叶开先生说得出来。   碰到这种人,你说萧别离怎么办?   只有苦笑。   除了苦笑外,萧别离还能怎么样呢?   这时一直沉默在痛苦深渊里的傅红雪忽然开口了。   “我说请喝的喜酒,并不是指我的喜酒。”   “我们知道。”   这四个字,叶开和萧别离几乎是同时说出的,他们说完后,都互望会心一笑,然后萧别 离才又说:“你所说的喜酒是指叶开和丁灵琳的。”萧别离说:“只要叶开和丁灵琳结婚, 他们的喜酒,你请。”   “是的。”傅红雪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对叶开说:“我一生中从不请人喝酒,但是只要 你结婚,我一定请。”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喝过酒,他喝过,在一个靠皮肉生活的女孩子家里连醉了四五天。   那一次他会喝、会醉,当然是为了情。   也唯独情,才令他那么痛苦。   但从那一次喝醉后,他就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   他一直认为酒固然能麻醉人的痛苦,但清醒后,痛苦却依然存在,而且更深了。   宿酒未醒,愁已醒。   ——只要喝过酒的人,大概都会有过这种情形吧? 六   酒在杯中,杯在叶开的手中,他一边喝酒,一边看萧别离在排骨牌。   萧别离缓缓地将骨牌一张一张地排成八卦,双眼有神地盯着骨牌,他那张清癯、瘦削、 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他才仰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看出了什么事?”叶开忍不住地问:“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是的。”   “那么你今天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没有马上回答,他端起了金杯,缓缓地喝着,目光透过了墙壁,而落在遥远的地 方,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杯子,才开口:“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灾祸?”叶开不解:“什么灾祸?”   “天灾。”萧别离将目光收回,停在叶开脸上:“天灾难测!”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知不知道天上有一种流星拖着一条很长很长的尾巴?”   “知道。”叶开说:“这种流星就叫彗星。”   “彗星。”萧别离说:“她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时,都会给人间带来很大 的灾害。”   “彗星一出现,就会带来灾害?”叶开说:“什么样的灾害?”   “不知道。”萧别离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灾害,都将是人间的不幸。”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昨夜看到了那颗彗星。”   “我也看到了。”萧别离说:“她那灿烂的光芒,真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   这次将目光停留在远方的是叶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一次不知道这颗彗星会给 人间带来什么样的灾害?”   “不管是什么样的灾害,都与我元关。”傅红雪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错了。”萧别离看着傅红雪说:“骨牌的迹象,正显示着这次灾害与阁下有关。”   “和我有关?”傅红雪冷笑一下,满脸不信的神情:“骨牌如果真的那么灵,这么准, 你为什么不替自己——”   傅红雪忽然将话停住了,他的眼睛直盯着大门,叶开也在看着大门。   门口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一个穿着劲装的人,他看了看叶开和 傅红雪一眼,然后上前了一步,开口说:“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两位是不是傅公子和叶公 子?”   “我是叶开。”叶开说:“有事吗?”   “在下主人想请两位今夜移驾过去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   “三老板。”穿着劲装的人微笑着:“万马堂的三老板。”   “万马堂的三老板?”叶开微愣了一下。   万马堂不是已荒废了吗?怎么又会跑出一个万马堂的三老板?   “请问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叶开说。   劲装的人一怔,看看叶开,然后又笑了,这次他是真的笑了,看他的神情就仿佛每个人 都应该知道万马堂的三老板是谁。   “三老板就是马空群。”他笑着说。   此话一出,不要说是叶开,就连傅红雪都愣住了。   马空群?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死在万马堂里,死在叶开眼前,现在又怎么可能出现呢?   难道是另外一个马空群?   萧别离也感到奇怪,他开口问穿着劲装的人:   “是哪个马空群?”   “萧老板怎么大白天的就喝醉了?”劲装的人笑了笑:“当然就是你的好友马空群,我 家三老板的千金还时常到这里来找你聊天。”   越说越令叶开吓一跳,他张大了眼睛问:“三老板的千金是不是叫马芳铃?”   站在门口的人又笑了:“是的。”   这是怎么一回亭?   明明都已死掉的人,怎么可能会请客呢? 七   “回去告诉三老板,我们准时赴约。”叶开对着劲装的人说。   “谢谢。”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时,叶开脸上的惊愕还未退尽,傅红雪也是一样。   萧别离却面带沉思的凝望远方。   叶开猛然喝了一杯酒后,才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萧别离也喝了一杯酒:“看来这次的灾难,果然和两位有关。 正如骨牌所显示。”   “你认为这就是这次彗星所带来的灾害?”叶开又恢复了笑容。   “希望不是。”萧别离淡淡他说。
第二章 时光倒流
一   已死了十年的马空群怎么可能具名出面请客呢?   或者这个马空群是另外一个马空群?   请客地点是在“万马堂”,已成破瓦残壁的万马堂是宴客的场所吗?   种种的问题,只有等到了晚上,到了万马堂才能解开。   万道彩霞从西方迸射出,万马堂就在落日处,叶开遥视着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既是如此,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又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的名利呢?   争如何?不争又如何?   叶开感慨地叹了口气,正想迈步时,忽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条人影缓缓地朝他走了 过来。   傅红雪再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 走得很艰苦。   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傅红雪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   前面真的是死亡?   叶开凝望着傅红雪,他忽然发现傅红雪走路时,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如果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为什么如此冷漠?   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伦。   已经事隔多年了,他为什么还不能忘怀呢?   夕阳西下。   人在夕阳下。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人也一样。   傅红雪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傅红雪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眼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处?   落日马场万马堂!   傅红雪在看着远处的万马堂,叶开也在看。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万马堂轮廓。   万马堂真的是死亡吗?   叶开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样的山路上,同样的要去万马堂,只不过那次是坐车,这次 是走路而已。   在当时,叶开坐在马车上,荒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位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万马堂已隐没在元边无际的黑暗里。   已经过了十年了,可是那凄恻悲厉的歌声仿佛还在夜风里回荡。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叶开望着风沙中的远方,笑了笑,笑着说:“昔日万马 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不知今日的万马堂是否也有佳酿?”   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傅红雪?又仿佛是叶开在喃喃自语?   傅红雪不但听见,而且也回答了。   “我只知道马空群已死了,十年前就已死了。”傅红雪淡淡他说:“今夜我们本不必去 的。”   “但是我们会去。”叶开笑着说:“因为我们要看看今日的马空群是谁?是死而复活? 还是另有其人?”   叶开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他笑了笑,又说:“既有马空群,不知云在天、公孙 断、花满天,还有那位三无先生乐乐山,是否也都健在?”   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叶开为什么还说他们是否健在呢?   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   夜风在呼啸。   风中有黄沙,有远山的木叶芬芳,还有一阵车辚马嘶声。   听见这阵马蹄声,叶开笑得更愉快了。   “对,这才有万马堂的气派。”叶开说:“没有车马接客,这万马堂就未免显得太小气 了。”   话声刚完,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已从夜色中出现尼停在叶开、傅红雪面前。   同样的马车,和十年前接叶开时的马车一模一样,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马,都仿佛未曾老 过,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旗上依然绣着五个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在看着这面旗时,车上的门已打开,已走下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   看见这个人,叶开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双眼惊愕地看着这个人。   傅红雪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的表情也变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一身衣白如雪的 中年人。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他的出现会令叶开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这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马车,立即长揖笑着说:   “在下云在天,因事来晚一步,盼两位见谅。”   这个人居然是云在天。   怎么可能?   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又会出现?   这个云在天是人?是鬼?   他的样子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还是令人觉得很可 亲,年纪依旧是四十岁左右。   就算十年前他没有死,现在也该有五十岁了,样子也该变了,就算他保养得法,那岁月 的风霜,多多少少也会留在他脸上。   可是没有,他的脸依旧光滑如镜,依旧白白胖胖的。   叶开不是吓呆了,而是傻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又摆在叶开眼前。   夜风袭过,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在此时此刻,在叶开眼中看来,云在天就仿佛是寒 夜里出现的幽灵,令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傅红雪看着云在天,忽然上前一步,忽然问:“你是云在天?”   “是的。”   “那么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谁?”   云在天一愣,一脸不解的样子,他疑惑地看着傅红雪:“我死了,十年前已经死了?”   “云在天十年前已经死了。”傅红雪一字一字他说。   “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里?”云在天问:“是死在你刀下吗?”   “不是。”傅红雪说:“死在马空群剑下。”   “三老板马空群?”云在天忽然笑了起来:“傅公子真会说笑话,在下差点让阁下唬住 了。”   傅红雪还想开口,叶开忽然也大笑了起来,笑着拍拍云在天的肩膀。   “你接客来迟,这是傅兄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叶开笑着说:“云兄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呢?”云在天说:“接客来迟,本就该罚。”   明明是事实,叶开为什么要隐瞒?   云在天望着叶开,笑着又说:“阁下一定是叶开叶公子。”   “你认得我?”叶开注视着云在天脸上的神情。   “还未识荆。”云在天神色平静他说。   ——十年前已经见过了,为什么说不认识呢?   “既不认得,怎知我就是叶开?”   “阁下年纪虽轻,却以一人之力揭发了上官小仙的秘密,破了金钱帮,这种事情又有哪 个不知?哪个不晓?”云在天笑着说。   这些事发生在几年前,也就是马空群他们死后才发生的事,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又 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但是他明明已死了。   可是现在这云在天一点也不像是个死人,也不像是别人易容装扮的。   如果是易容的,一定逃不过叶开和傅红雪的眼睛。   “请上车。”云在天说。   叶开微笑着答礼,欲上车前,忽然回头看着傅红雪说:“你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走着 路去?”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用动作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 地跟上去,他又用那怪异而奇特的步法走向夜色里。   “他不坐车?”云在天问。   “他喜欢走路。”叶开笑着回答。   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云在天说:“他的腿好像有点毛病?”   “那是腿部麻痹症,从小就有了。”叶开说:“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现在却只有叶开和云在天两人。   “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客人?”叶开双手当枕地靠在车壁上。   “应该还有三位。”云在天说:“不知道花堂主请到了没有?”   “花堂主?”叶开眼里亮起了光芒:“花满天花堂主。”   “你认识他?”   “本应该认识的。”叶开笑了笑:“只可惜我晚来了十年。”   “这话怎讲?”   “如果我早来了十年,不就认识了吗?”叶开笑眯眯地看着他。   “该认识的总会见面。”云在天说:“早晚都一样。”   “对,这句话说对一大半。”叶开说:“不知这辆车上是否备有美酒?”   “有,当然有。”云在天笑着说:“有如此佳客,又怎能无酒?”   云在天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仿佛是竹叶青酒。   一拔开瓶盖,酒香立即四溢,叶开深深吸了口气,满足他说:“这是四十年陈的竹叶 青。”   “闻气已知年份,好,看来叶公子一定是酒中高手。”云在天一边倒酒,一边说。   “爱喝倒是真,高手恐怕未必。”叶开说。   接过酒杯,叶开并没有立即喝,他先将杯口靠近鼻子闻了闻,等酒香入喉后,才一口喝 光杯中酒。   这是标准酒鬼的喝法。也是标准的喝烈酒方法之一。   先让酒中辣味顺鼻人喉,等喉咙习惯了酒味时,再一口干尽,就不会被酒的辣味所呛到 了。   夜色已深,马蹄声如奔雷般,冲破了无边寂静。   看着车窗外飞过的景象,叶开忽然叹了口气:“今夜不知是否也会有人来吟歌助兴?”   “吟歌助兴?”云在天说:“原来叶兄也好此道,在下可为叶兄安排。”   “多谢云兄。”叶开说:“只可惜我想听的并不是云兄所说的那种。”   “叶兄想听的是何种?”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忽然抬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听到这里,云在天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在笑着,叶开却仿佛没看见,他又继续 轻吟: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云在天的脸色已渐渐在变了,叶开仍然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他等歌声消失在夜色 中后,才笑着问云在天:   “这支歌,不知云兄以前是否听过?”   “如此妙词佳曲,除了叶兄外,别人恐怕——”   “只可惜此词不是我填,此曲也不是我作的。”叶开笑着说:“我只不过翻版唱一次而 已。”   “哦?”云在天说:“不知这位兄台是谁?”   “死了。”叶开说。   “死了?”   “是的,十年前就已死了。”叶开说:“人既已死,既往不咎,云兄大概也不会怪在下 重新唱出吧?”   “难得一闻叶兄清喉,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怪罪?”云在天说:“至于歌词吗,万马 堂所受的流言,又何止此而已。”   “云兄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叶开微笑着说。   云在天淡淡一笑,正想开口时,叶开忽然又问:“不知今夜三老板是否在迎宾处请客? 能否告知?”   “叶兄怎么会知道呢?”云在天一脸惊疑。   “万马堂自东往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叶开 说:“万马堂若没有迎宾处,三老板莫非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   “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就连轻微细事都料算如神,在下实在佩服。”云 在天说。   “哪里。”叶开喃喃自语:“我只不过十年前已来过一次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开立即笑着说:“我说迎宾处大概已快到了吧?”   “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四   昨夜的万马堂是一片荒芜,破瓦残壁,杂草横生。   今夜呢?   在一夕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   叶开实在想不出待会儿见到的万马堂会是什么状况。   连人都……   这算是死而复活吗?   叶开苦笑了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诡秘、奇异,甚至于 有点恐怖的事。   马嘶之声,隐隐地从四面八方传进了车内,叶开探首窗外,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他 已发现无尽的黑夜里有一片灯火在闪烁。   他记得万马堂迎宾处,就在灯火辉煌处,他更记得万马堂昨夜连一点鬼火都没有,可是 他刚刚却看见了一片灯海。   万马堂显然已和昨夜不同了。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了下来,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已升起了一面万 马堂的旗帜。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马车一停,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纵目四顾,不由地长长吸了口气,万马堂果然也在一夜之间变了。   变得和十年前叶开来时一模一样,昨夜的荒芜、凄凉已不复存在了。   放眼之下,仍是干净、整洁、雄健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已荒废了十年的样子。   云在天下车,也跟着走近叶开身旁,一脸得意之色。   “阁下觉得此间如何?”云在天微笑而说。   ——十年前,叶开第一次到了这里,云在天第一句话,也是这么问的,看来十年前的 事,又要重新来一次了。   当年叶开的回答是这样子的:“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 负此生了。”   叶开现在却不想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看来三老板一定有非人之处,否则 又怎能拥有此奇迹呢?”   “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云在天说:“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这又何止容易两字可以形容的?”叶开叹了口气。   若非亲眼目睹,又有谁相信叶开所遇到的事。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他忽然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回身走向正在低着头擦汗的车 夫,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马上陪笑说:“这本是小人份内应该做的事。”   “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内的。”叶开说:“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大笑着摘下头上的斗笠。   “好,好服力,佩服佩服。”   “阁下能在车驰之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穴道,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 事之周到,当真不愧为‘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叶开说。   车夫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叶开说。   ——又是一个应该已死的,现在却还莫名其妙活着的人。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 揖,说:“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阁下能来,已是赏光。”云在天含笑说:“请,两位请。”   边城夜风强劲有力,月光却和江南一样轻柔明亮,甚至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月光将云在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叶开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小 时候听老年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有影子的一定不是鬼,那么云在天就不可能是鬼了。   不是鬼是什么?   僵尸?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他一生从不信邪,不信人死后会变鬼,可是今天他所遇见的事,却 又令他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十年前已死的人,一个个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一件件重演在他 面前。   是时光倒流?   抑或是……   穿过一个很大院子,尽头处是一个有两扇白木板的大门。   门虽然是关着的,叶开相信待会儿一定会打开,门口一定会站着一个如天神般的人。   这个人满脸虬髯,也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通常都斜插着把银 鞘乌柄的奇形弯刀。   这个人说话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断”的,这个人就叫公孙断。   叶开追忆着十年前他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是“客人们全来了吗?”   叶开还记得他的声音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来到大门,本来关着的白木板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柔和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出 来,衬出一个人影当门而立。   这个人果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身材不像天神般高大,满脸也没有虬髯,腰上更没有插着 把银鞘乌柄的奇形的弯刀。   这个人不是公孙断,这个人是花满天。 五   看见花满天,叶开微怔了一下,事情和十年前并不完全一样,显然的并不是时光倒流。   这些人都已是该死了十年的人,现在虽然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现在叶开眼前,重演 着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可是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和十年前一样。   不管今夜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叶开已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叶开的笑容刚露出时,云在天已笑着问花满天:“三老板呢?”   “在大厅。”   叶开忽然笑着问:“客人全来了吗?”   “连你们在内,来了四位。”花满天说:“只差一位。”   “差的这一位,大概是和我一起到小镇的怪人吧?”叶开说。   “兄台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花满天笑着说。   “说得有理。”叶开大笑:“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该罚三大杯。”   “酒菜和三老板都已在大厅相候。”花满天侧身让步:“请。”   “谢谢。”   叶开举步走了两步,忽然停止,回头问云在天:“听说人万马堂是不准带任何兵器的, 不知阁下是否要先搜一搜身子?”   “这话是谁说的叶云在天说:“万马堂成立至今已有四十年了,经过的大小战役已不知 有多少,难道还怕人带兵刃入万马堂吗?”   “又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叶开笑了:“看来今夜我非醉死万马堂不可。”   叶开大笑,重新迈步,走了进去。   人门就是一大道屏风,转过屏凤,就是大厅了。   大厅还是老样子,还是长得令人无法想象,叶开虽然已在十年前来过了,但现在走人, 还是不免被这雄伟的大厅吸引住。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画中的马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 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的墙上,当然还是写着三个比人还要高的大字,每个字都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这三个字当然是——“万马堂。”   大厅的中央,依旧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桌子两旁至少有四百张白木 椅。   现在这些白木椅已坐着两个人。   两个叶开在十年前就已见过的人——慕容明珠、“三元先生”乐乐山。   长桌的尽头处,有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叶开知道他还是会坐得规规矩矩的,椅子后虽然有靠背, 他的腰杆一定是挺得笔直笔直。   这个人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距离死呢?   叶开远远看过去,虽然看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了他的孤独和寂寞。   这个人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他现在似在沉思,却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抑或 是在……   这个人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马空群。 八   马空群。   神情依旧,容貌依旧,就连眼中的那一抹痛楚依然存在,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却仿佛 跟每个人都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花满天一进入大厅,立即大步地走了过去,轻轻地走到马空群的身旁,弯下腰,轻轻他 说了两句话。   这时马空群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即长身而起,抱拳说:“各位请,请坐。”   等每个人都人座后,马空群才又笑着说:“今夜将各位请来,实在是——”   “是为了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这个声音响自门口:“白天羽的儿子来找你报仇的 事?”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向门口,叶开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在说话了。   除了傅红雪外,有谁会这么说话?   叶开不禁又苦笑,但目光仍盯着马空群,他想看看马空群遇到了这种事,脸上会有什么 样表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马空群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他只是用那带有萧索之意的眼睛,看着门口,看 着傅红雪。   花满天猛然站起,怒眼逼视着站在门口的傅红雪:“你是谁?怎敢在万马堂如此说 话?”   云在天拍桌而起:“玩笑可一不可二,傅红雪你未免太放肆了!”   对于云在天和花满天的怒眼及骂声,傅红雪仿佛都没有听见和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 马空群。   傅红雪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马空群,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虽然是个肢子,走路的样子仿佛很笨拙、缓慢,但是现在大厅里的每个人却看不见他 腿的缺陷,因为他身上某样东西的光芒已掩盖了他的缺陷。   每个人只看见他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苍白得就如死亡。   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傅红雪手中的刀。大家都相信在这柄刀下所带来的,只有死亡。   这柄刀没有亮丽的刀鞘,也没有惹眼的装饰。刀鞘是用两片千年竹片夹成的,刀柄更是 用简单的木头做成。   整把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小孩的玩具,但是每个人一定都明白,这是一把很不好玩 的玩具。   ——这把刀取万物生命,一定是在瞬间,鬼呢?   这把刀是否也能取鬼的魂魄于瞬间?   凝视着马空群,脚步笨拙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傅红雪握刀的左手,青筋若隐若现。   众人的呼吸声,随着傅红雪的脚步而越来越混浊,忽然间,每个人都吐了口长长的气, 脸色也松懈了下来,因为这时傅红雪的脚步已停下来。   并不是他已走到马空群面前,而是在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奇形而略带弯弯的刀。   公孙断。   公孙断终于出现了。   这个本应该出现在门口,本应该在门口拦住带剑人万马堂的公孙断,终于带着他那把银 鞘乌柄奇形弯刀出现了,他的左手依然握着金杯。   傅红雪没有看公孙断的人,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拦在面前的弯刀。   公孙断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傅红雪的刀。   “没有人能带剑人万马堂。”公孙断沉声说:“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从没有人?”   “没有。”   “你呢?”傅红雪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把弯刀上:“你是不是人?”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全身青筋都已突起。   这时坐在交椅上的马空群忽然仰首大笑:“好,问得好。”   公孙断左手的金杯,己逐渐扁了,杯中的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 他的脸色也已因愤怒而扭曲。   “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马空群的笑声己转为微笑:“这位可是一人一刀揭穿公 子羽秘密的傅红雪傅公子?”   ——傅红雪力战公子羽的事,是在十年前破了万马堂之后才发生的事。   ——如果十年前马空群已死了,又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傅红雪的目光又落在马空群的脸上。   “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坐,请坐。”马空群笑着说。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他的刀?”   “我只看见他的人,看不见他的刀。”马空群淡淡他说。   话中含意之深,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 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块块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一声,刀已入 鞘,人已坐到了椅子上。   一直伏在桌上,似己沉醉不醒的乐乐山,此刻突然一拍桌子,豪声大笑他说:“好!说 得好。”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已醉?或是醒?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摸索着,口中又喃喃 说着:“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呢?”   马空群终于又大笑了:“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   “是不是不醉不归?”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松地看着马空群。   “正是。”   “若是醉了,能不能归去?”   “当然。”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但口中仍喃喃他说:“酒 呢?万马堂难道只听得见酒字,而看不见酒,也喝不到酒?”   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也笑了起来,笑着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阁下若是 一个人喝,岂非要被醉死。”   “这点叶兄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花满天笑着说:“就连在下也能 陪着喝几杯。”   “真的?”叶开故意睁大了眼睛,道:“万马堂果真是高手如云,看来我今夜非死不可 了。”   “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花满天的笑容仿佛有些僵硬。   “他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乐乐山又忽然开口说:“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 我不醉死才怪?”   “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各位的风采。”云在天总算开口了:“纵然令 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各位之理。”   “但我还是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们不来灌醉我。”
第三章 叶开有妹妹
一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酒已上桌,菜更是名贵。   第一个动筷子的是慕容明珠,第一个喝酒的却不是乐乐山,而是公孙断。   酒一上桌,公孙断就猛灌了十一二杯,刚才的怒气无处发,只好找酒来发泄,一口一 杯,越喝脸色越难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好是谁都别惹他,否则就跟火药库爆炸一样。   傅红雪一口酒也没有喝,筷子动也没动过,他的左手依然紧握着刀,一双仿佛远山里的 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马空群。   叶开的嘴和手可都没有停过,一口菜,一杯酒,吃喝得不亦乐乎。就连眼睛都荡漾着愉 快的神情,就仿佛在参加一个至亲好友的喜宴般。   他边吃边喝边看着,视线从乐乐山,移向花满天,再转向慕容明珠,一个一个地观察下 去,最后停留在马空群脸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马空群的目光也正好望向叶开,两人目光突然相遇, 就宛如流星相击,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叶开觉得仿佛笑得很勉强,又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一 样。   但马空群只笑了一笑而已,立即借故喝酒而将目光移开,就仿佛深怕让叶开看出什么秘 密来。   他在怕什么呢?   叶开觉得有趣了,照理讲,怕的应该是叶开,看见一群明明应该已死了十年的人,居然 还能吃喝,活蹦乱跳的,就算不吓死,也差不多了。   可是现在怕的人居然是马空群,这种事叶开当然觉得有趣极了。   十年前,在同样的夜晚,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聚在一起,马空群为的是找出白天羽 的儿子。   今夜呢?   事件在重演,难道也是为了找出白天羽的儿子?   如果事情真的如十年前一般的话,接下来应该是慕容明珠唱出那首“……刀断刃,人断 肠……”的歌。   可是看现在慕容明珠的样子,一点唱歌的迹象都没有。   事情要重演,情节又为什么并不全一样呢?   叶开将目光又望向乐乐山,这位“三无先生”居然喝了两杯后,又已倒在桌上,又已鼾 声大作。   再看花满天、云在天和飞天蜘蛛这三个人脸上虽然都有笑容,但这种笑容比不笑时还更 难看。   叶开苦笑了一下,看来今夜这场酒,一定是闷得很,就在这个念头刚从叶开脑海升起 时,马空群忽然说话了。   “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来了,来了,总算点到了主题,叶开调整了坐姿,准备迎接再来的话题。   “神刀门,万马堂纵横边城,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飞天蜘蛛笑着说:“老板您说 笑了。”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马空群长长叹了口气:“自从神刀门门主白天羽仙逝后, 二十年来,神刀门已成了历史的名词了。”   “白老前辈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是慕容明珠问的,本来叶开也想问,因为他想听听马空群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马空群忽然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又长长叹了口气:“人类最无奈的事,莫过于生老 病死。”   他喝了杯酒,让酒缓缓地顺喉流入肚子里,又说:“我这位白兄弟一生从未做过亏心 事,虽然算是‘英年早逝’,但也死得安乐,一点痛苦都没有。”   不对,江湖中的人都知道白天羽是死在马空群的阴谋下,如今他为什么又有如此说法 呢?   所以叶开当然要问:“听说白老前辈好像是死在别人的阴谋下。”   “江湖传言,就如风中落叶,谁也捉摸不定。”马空群淡淡他说:“若真死在阴谋下, 这二十年来,我会无动于衷?我会默默不理?”   他既然要这么说,叶开只有再听下去了,看看他还会说出什么样的一朵花来?   “幸好白兄弟英雄有后,总算留下了一个女儿。”马空群微笑着说。   “留下了一个女儿?”这下连傅红雪都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问。   “是的。”   “不知白老前辈的这个女儿,如今多大了?”叶开问。   “不大不小,正好二十。”他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才说:“自古以来,有嫁鸡随 鸡、嫁狗随狗的说法在,子女冠夫姓,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么一来……”   “白老前辈就断后了。”慕容明珠说。   “是的。”马空群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又怎么忍心让这种事发生呢?所以才…… 才……”   “三老板的意思是,要替白老前辈的这个女儿找个女婿?”慕容明珠说。   “兄弟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马空群说:“可是经年的住在边城,很少外出,再说 一个女人家,又不便抛头露面的……幸好……幸好今日——”   “幸善今日刚好有我们这几位来到了边城。”叶开笑着说:“所以三老板就函请我们今 夜来此一聚,为的就是替老前辈找个赘婿?”   “是的。”   ——白天羽有女儿?   十年前,是为了要找出白天羽的独子,而将他们聚集在万马堂。   十年后,却是为了要替白天羽的独女找个丈夫,再次将他们找来。   叶开不禁在心里头发笑,据他了解,自己并没有什么同胞姊妹,这个妹妹是从哪里跑出 来呢?她又叫什么名字呢?   “她的芳名?”叶开问。   “白依伶。”   慕容明珠将杯中酒干掉,然后才抬头看着马空群:“入赘,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太愿意被 招赘。”   “所以她的陪嫁东西也比较不一样点。”马空群笑着说。   “怎么个比较不一样点?”慕容明珠仿佛很有兴趣。   “万马堂的一半事业。”马空群淡淡他说:“还有白天羽的神刀秘笈。”   万马堂的一半事业已经够令人垂涎三尺了,再加上白天羽的神刀秘发,大概没有一个男 人会拒绝的,叶开不禁叉暗自地笑着,他已经看见慕容明珠的眼里发出了贪婪的光芒。   就连那已入土一半的乐乐山,都不禁地酒已醒了大半,嘴角也漾出了渴望之意。   飞天蜘蛛的反应,虽然没有他们两人那么明显,但目光中也发出了异样的神情。   ——这么好的陪嫁,人如果再长得美如天仙的话,那实在是一件很“棒”的事!   这几个人大概都已想到这个问题,但头一个发问的,却是叶开。   “条件这么好,不知人长得怎么样?”叶开看着马空群说。   “虽不是人间绝色,但也会令你们目瞪口呆的。”马空群笑着说。   “不知三老板这次招赘,是以何为标准?”慕容明珠说。   “终生大事,并非儿戏。”马空群说:“决定权当然在于她本人了。”   “她人呢?”叶开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位行情很俏的小姐呢?”   马空群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里,苍穹的远方有一颗星在眨眼,有一朵浮云在 流动,马空群的眼睛也如星辰般闪烁,他的声音也如浮云般从口中流出:“夜深了,各位今 夜早点休息。”马空群说:“我相信明天一早,白依伶将会赶回来。”   一阵凤吹过,吹走了遮住半轮冷月的浮云。   夜更深,月色膝陇,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眠?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没有睡,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硬 块,这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小李飞刀”本就是要用食指和拇指,以及心中那一股“正气”发出的。   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中了?   傅红雪的人就躺在床上。   他没有睡,他的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把漆黑的刀。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将他脸的轮廓更明显地刻划出来。   他那双明亮、却又带着无尽寂寞的眼睛,正在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爬着,傅红雪的目光就随着这只小虫来回地移动着。   门突然“吱哑”一声的打开了,叶开笑眯眯地走入。   “你没睡?”叶开笑着说。   “你进入别人的房间,难道从来不敲门?”傅红雪冷冷他说。   “我知道你没睡。”叶开找了个椅子坐下:“而且你也不是那种有秘密怕别人知道的 人,所以我当然就很大方地进来了。”   叶开并不是空手来的,他还带了酒和杯子来,他倒了一杯酒,轻轻地闻了一下,轻轻地 啜了一口,然后才看着傅红雪,说:“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哪件事?”傅红雪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虫身上,就仿佛小虫比叶开好看多了。   “马空群、花满天,万马堂的一切事。”叶开说:“你对于今夜所碰到的事,有何意 见?”   “恭喜你。”傅红雪忽然说了这句话。   他说的很轻松,叶开却差一点给酒呛死了,他抹了抹溅在嘴边的酒,张大了眼睛看着傅 红雪。   “你说什么?”叶开说:“能不能再说一遍?”   “恭喜你。”   “恭喜我?”叶开微怔:“我有什么喜事值得你祝贺?”   “你多了个妹妹。”傅红雪总算将目光移向叶开了:“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叶开怔了半天,最后才苦笑着将半杯酒喝下。   “这么说,你认为今夜所发生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叶开苦笑:“就好像十年前我们并 没有来到万马堂,马空群这些人也没有死?”   傅红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在小虫的身上。   “那么你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带着刀带着恨,来复仇的?”叶开说:“我当然还是多管 闲事的浪子。”   听见这话,傅红雪的眼角仿佛抽搐了一下,但他的嘴还是动也不动的。   “如果十年前的事要再重新来过的话,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你的了,”叶开笑着说: “那么应该是我恭喜你才对。”   傅红雪的嘴角也仿佛抽搐了一下,但叶开却没有看见,因为这时他己听见了一声凄厉的 惨叫声。   惨叫声还未消失,叶开的人已如箭般的从窗子掠出,窗子一开,立即飘进了一阵令人作 呕的血腥气。   傅红雪皱了皱眉头,然后才慢慢地坐起,慢慢地下床,慢慢地从门走出。   他一走出门口,就见到慕容明珠和乐乐山也走出房门,没有飞天蜘蛛,他的房门还是关 着的。   “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惨叫?”慕容明珠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不语,他只是看着发出惨叫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乐乐山的酒仿佛还未退。   “去看看就知道了。”   慕容明珠边说边朝傅红雪看的方向奔去,乐乐山也跟着。   等他们走远了以后,傅红雪才用他那笨拙、奇特的步法慢慢跟上去。   他到现在还没有改掉那不喜欢走在别人前头的脾气,他永远都是默默地走在后面。   这是不是他怕别人从后面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虽然在听到惨叫声,就立即赶了过来,但是叶开却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人。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四个人在了,一个死人,三个活人。   花满天、公孙断、云在天,六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地上的尸体,三个人的脸上都充满 了疑惑、恐怖的表情。   他们三个人并不是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要说一具尸体,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就已 不知有多少了,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尸体露出这种表情呢?   叶开的来到,他们三个人知道,但目光却依然看着尸体。   叶开觉得奇怪地走近一看,然后他的眼神也如那三个人一样地盯着尸体。   死的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令他们如此反应呢?   并不是死的人,令他们感到惊奇,而是死的样子,令他们吃惊。   冷月上弦,斜挂在天边。   月色清清,映着飞天蜘蛛的脸。   叶开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脸上有那么多的恐惧,尤其是一个死人。   飞天蜘蛛的脸已因恐惧而扭在一起,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宛如寒冬里的雪花。   叶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死人会苍白得接近透明,更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皮肤会像飞天蜘蛛 这样。   飞天蜘蛛靠的是轻功出名,他的一身肌肉就如健马般的有弹性,皮肤因长久在阳光照射 下,而呈现出古铜色的光泽。   但是现在他的肌肉已如一堆松懈的肥肉般瘫在地上,皮肤就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囊般干 瘪瘪地附在肉上。   他整个人竟似已被抽干了血。   叶开注视着飞天蜘蛛,世上有哪种武功能将人的血全部吸光呢?   “这种死状,你以前见过吗?”花满天喃喃地问。   “没有。”公孙断说。   “他全身一点伤痕都没有。”云在天说:“我想他是被吓死的。”   他们在对话时,叶开已蹲下,仔仔细细地查看尸体,最后终于在飞天蜘蛛的左腔上发现 了伤痕。   两个圆圆的、如豆般大小的伤口,血迹还未干,却已凝结在伤口的四周。   “这是什么伤痕?”   花满天他们也看见了,四个人蹲下,目光全落在那两个伤口上。   “看样子他的血,好像全从这两个伤口被吸光的。”云在天说。   “武林中有什么武器,会造成这种伤口?”公孙断说。   一直沉默着查看的叶开,忽然开口说:“这是齿痕。”   “齿痕?”   “这是被牙齿咬着所造成的伤口。”叶开说。   “牙齿?”花满天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被吸……”   “对,吸血鬼。”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古老相传,人死了在“七七”时,尸体如果遭到黑猫跳过,那么就会起“尸变”。   这种“尸变”的尸体,就叫“僵尸”。   还有一种,就是人死了,刚好埋在“狼穴”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尸体就会吸取日月 的精华,过了百日后,尸体再次复活,会破棺而出。   在月色明亮的夜晚里,这个破棺而出的“尸体人”会寻找人类,用它那两颗特别长的虎 牙,咬住人胫上的血脉,而吸取人血。   这种“尸体人”,就叫“吸血鬼”。   据说“吸血鬼”是任何武器杀不死的,只有用桃花木,削成尖尖的木桩,然后插入“吸 血鬼”的心脏,这样才能杀死“吸血鬼”。   一片乌云飘来,正好遮住了月,一阵风从北方吹了过来,吹过叶开他们。   花满天和云在天仿佛在风中颤抖了一下,他们的嘴,紧紧地闭着,不知是因为寒冷?或 是害怕?   “这只不过是个民间传说的老故事。”公孙断说:“怎么可能是真的?”   “目前只能相信这样。”叶开说:“否则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不信。”   这句话是傅红雪说的,他虽然走在慕容明珠他们后面,却是一起到达的。   “哦?”叶开笑了笑:“你不信飞天蜘蛛是让吸血鬼杀死的?”   “我不信这世上有吸血鬼。”傅红雪盯着飞天蜘蛛胫子上的两个血洞。   “那么这种伤口,是何种武器所造成的?”花满天问。   “不知道。”傅红雪说。 四   边城的夜风,寒如圣母峰上的千年不化之冰雪,月色却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乐乐山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用微徽发抖的声音说:“据说被吸血鬼咬死的人,在第二 天晚上也会变成吸血鬼,也会起来吸人的血……”   “而且会受咬他的那个吸血鬼所控制。”云在天说。   “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叶开笑着说:“看来我们只有等到明天晚上,就知道有没有 吸血鬼了。”   “万一是真的有……”乐乐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着:“怎么办?”   “凉拌。”叶开说:“如果真有吸血鬼,我们只有跑了,听说吸血鬼是杀不死的。”   乐乐山不再开口,但是每个人都听得见他的牙齿在打架的声音。   “据我所知,用桃花木削成木桩,插入吸血鬼的心脏,是吸血鬼唯一致死的方法。”慕 容明珠说。   “那么明天我们每个人就准备一根削好的桃花木吧!”叶开又笑了。   这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飞天蜘蛛的尸体很快地就被送进万马堂地窖。   每个人也都精疲力竭地各自回房休息,叶开却还是睡不着,他的眼睛又瞪得大大的看着 窗外。   他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每当他遇到的问题需要思考时,他的眉头都会皱起来。   叶开的眼睛虽然张得大大的,可是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中,人已睡着了。   这时,窗外忽然飘进了一阵浓雾,刹那问就迷漫了整个房间。   浓雾中,慢慢地现出一个人影,一个身材修长,长发披肩的女子。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濛濛、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 刚刚从浓雾中凝结而出的。   这个人虽然比冰雪更寒冷,却又像雾一般空濛虚幻飘渺。   这个人虽然看得出是个女人,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雾,整个脸如雾般朦 胧。   雾中人仿佛在看着床上的叶开,过了一会儿,从雾里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如果叶开此时是清醒的,他一定会为了这声叹息而心碎。   没有人能形容这声叹息是多么的哀怨,可是每个人都一定可以听得出这声叹息中,带着 那么多的千言万语,那么多的思念,那么多的的埋怨。   雾中人轻轻叹了口气后,又用她那哀怨的声音轻轻他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 所能想象得到的。”   她停了一会,又继续说:“你一定要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股人力办不到的神秘力量存 在,而且千万不要去和这股神秘力量斗,你一定要记住。”   雾是灰白色的,雾中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雾中人也同样迷迷濛濛,若有若无。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傅红雪醒的时候,冷漠、孤做,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是他睡着时呢?   侧身、曲腿、弯着腰,满脸仿佛孩童受委屈般的元奈,和带着一丝丝惊吓,在他紧闭的 眼睛上,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抹渴望。   他渴望什么?   亲情?   友情?   抑或是爱情?   这个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绝对不会说的,更不会承认。   傅红雪那满布风霜倦容的脸,依稀还可以找到淡淡的孩稚气,看他现在睡觉的样子,就 仿佛一个顽皮小孩玩累了,一下子就进入熟睡中,就算天打雷,也绝对打不醒他的。   快黎明时的夜风最为寒冷,也仿佛很强劲,一下子就将窗子吹开了。   窗帘飘扬中,隐隐地传来了一阵仿佛来自地狱的歌声,又仿佛来自虚无飘渺的山之巅的 回声。   “天涯路,未归人……   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刚响,未歇时,傅红雪的眼睛已如闪电般地睁开,握刀的左手上,青筋更加突起。   “花未调,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歇声再次响起时,傅红雪的眉头已微微皱起,这歌词很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 般。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歌声还未落时,傅红雪的眼睛已亮了起来,他已想到这歌是谁唱的了。   燕南飞。   那被公子羽训练为傀儡的燕南飞。   刚松开的眉头,很快地又皱了起来,而且皱的更深些,因为傅红雪还没有忘记一件事。   傅红雪还没有忘记燕南飞是死在他的刀下。   这阵歌声如果不是燕南飞唱的,那么又是谁在唱呢?   谁会唱这首歌?   又为什么要到这边城来唱?   这阵歌声仿佛就是专程来边城唱给傅红雪听的?   这些种种的问题,唯有见着这个夜半歌声的人才知道。   顺着歌声,傅红雪很快地就走出了万马堂,歌声仿佛是来自树林中。   等走入树林,傅红雪才发觉这片树林竟然深不可测,放眼看去,尽是一棵棵长得很高的 巨树。   树根盘结错杂,林中还不时传来野兽的低鸣声,歌声仿佛是在这片原始森林的最深处。   傅红雪调整了一下身体,然后才一步步地走向黑暗处,越走,歌声就越清晰了。   歌声果然是来自这片森林中,可是唱的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