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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老虎
第一章 惊天动地的寂寞着   太白山为秦岭最高峰,摩云插天,冰雪不消,像一个亘古的巨人,顶天立地,皓首做立于天地间。   寂天寞地,而且还惊天动地的寂寞着,这是铁手一进入武功县遥见太白山的感觉。   铁手经过吁陌地之时,金风细细,田间掠起了一阵曲折的稻浪,比海绿,更比浪柔。   铁手因为这人间栽种出来的美,而怔住了一阵子。   三五成群的小孩,拍手唱歌,有的手里捏着只正吱吱叫鸣的蝉,有的用绳于套住只会咽咽鸣响的青蛙,还有的瘪闹地赶着头眸畔呻吟炭色的大水牛,欢呼而热闹地走过。   没有比这更美的图画。   人间的景象要比画中的仙境更美。   仙境只是画者的梦,人间却是梦者的画。   铁手忽然把视线移到远处,原来那山还是在山外山处,远远的白着头,俯视着大地,既高做而深寒,但又与天地连为一体。   铁手看着那寂寞的山,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意念:   ——那山,真在召唤着他;且带着一股诡奇的杀意。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终会进入那座山去。   这时,一男一女迎面走来,有说有笑,正走过这段吁陌小径。   男的清俊随和,看去倒只有近三十岁吧,但从他眼神里流露的沧桑。表情间流露的倦意,还有双鬓间的微霜,便可知道,他实际上已四十余岁了,而且从他眉字问的起伏就让敏感的人觉得他是个不许自己变老的人。   铁手再去看那女子,第一个感觉是“小鸟依人”,第二个印象是“恬美”.但还未曾细看她的容貌之前,铁手突然觉得那男子似乎一震。   这一震,只是对方身体一种轻微但不寻常的震动,寻常人就算望定对方,甚至能触摸着对方的手,也未必能观察得到,但铁手却感觉出来了。   这使他改而去注意那个男子。   可是那对男女这时已经过了他的身侧。   铁手回头望的时候,那男子也正好回头。   然后那男子脸上,浮升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整个身上像被利针扎了一记似的,神色却像是一朵花以极快的速度绽放了开来。   “是你!”   奇怪的是,一向沉着稳重的铁手,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是你!”   两人一齐发出大呼。那男子忽然涨红了脸,冲近,一抬腿,就踢向铁手。   任何人——就算是武林高手——出腿攻击的时候,上身。尤其是双肩,总是要微微一晃,或稍稍一沉,但这人出腿,毫无征兆,当对方发现他出脚的时候,往往已被踢个正着。   铁手几乎也避不过。   他及时沉肘,双手一交,架对了对方一踢,闪电般变招,要抄住对方的脚。   但那男子已然收腿,就像压根几没有动过脚一般。   他一击不着,立即后退。   很快,可是铁手更快。   铁手的手已快按到他胸膛。   那男子忽然回身。   在这生死关头,他竟把背门卖给对方!   就在铁手的手快要拍中他的背部之际,他的腿像鬼影一般,已到了铁手的腹际!   那女子失惊而呼,“啊……”   可是铁手那一掌,并没有拍实下去。   那男子的一腿也没有真的撑出去。   两人都陡然顿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女子兀自惊魂未定。   忽尔,两个男子大笑起来。   “是你。”   “是你。”   还是这两句一见面时爆出来的话。   两人兴高采烈的摇着对方的肩膀。   “好个庄怀飞!腿功煞是要得!”铁手衷心地道:“腿伤还没全好吧?”   我这路‘扫兴回风腿法’有瑕疵,还是瞒不了你!”男子笑着大力拍铁手宽厚的肩膊: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中第一把硬汉子,也到这穷乡僻壤,上山下乡,吃蚁喂蚊来了!”   “快别说这些闲扯淡!你出脚前还是爱扬一扬眉毛,没变!”铁手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嘛;总不会老!你看我……”   “你怎样?”男子呵呵笑道:“我还是老样子,你却是名动八方,上达天听了!”   “怎么这么多混话!”铁手佯作不悦地道:“你在武功县任事……?”   “不比你老哥威风,但总算挣回个县行副总捕头当当。”   男子向他挤挤眼睛道:“我胆子小!但比你会计算,‘说句实在话,我虽然妒忌你,但要我像你这般为朝廷官衙拼老命,我可不干!”   “你知道,我这不是为官老爷……”铁手苦笑着分辩。   “我当然知道,你上有诸葛先生撑后台、而且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法纪,除暴安良。”男子半讽带笑的说:“咱们相交十几年、还有连这点都不知道的吗?堂堂大捕头这回驾临武功县,大概又是为了天大的公事了!”   “还不止我来呢,知审刑的杜渐。陕西总刑捕上风云都得往这里跑,没想到却在这儿让我碰到你,”铁手道,”我还要到楣县去呢。”   “劳动你老哥到这儿山野来,连‘铁面无私’的杜渐也惊动了,还会是小得了的事体么!”男子道:“总算,让咱们又会面了!”   “咱们又会上了!”铁手仍有点激动,不禁望向那女子。   “这位姑娘是你的……”   那女子目中还有一丝丝惧意。   很小家碧玉,也很娇柔的一个女孩子;看得出来是家世很好,娇生惯养,但又心地善良,并无小姐脾气的好女子。   “是谢姑娘,我叫她恋恋,”男子庄怀飞介绍身旁的女子的时候,有一种很满足,也很自豪的神情,“我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希望你迟点破案,就可以先喝我们这一杯再走。”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铁手为朋友高兴,”我都吃定你们这一杯喜酒了。”   “好!”庄怀飞满怀喜悦忍不住要溢出来,对铁手道:   “她是邵知县谢梦山谢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位很难得的女子……我真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   “你呀!”因为听到自己喜欢的人当面赞美,谢恋恋红着脸,她的声音听起来懦懦的,很好听,“一见面就打架,我给你们吓死了。”   ------一个小捕头居然能得到知县大人的女儿的青睐,的确是不容易啊。   铁手这样想着,想到这叹别多年浪子般的好友,沧桑了半辈子之后,有了这么如意的红颜,心中也为他们祝福。   “确是很难得的了……”他感慨中却带了点罕有的神秘。   半笑着道:“原来是谢知县的千金……你放心,这回儿。大家往来机会可多着呢!”   两个人别重逢的男子叙着旧,话题特别来劲,但也没忽略中间那让人珍惜呵护的女子。   他们一起在长长的路上走着,后来铁手要去城里报到,大家约了会晤时地,铁手就说我一定会来找你,庄怀飞也表示就等他来,两人暂且各自分手,各取其道。   庄怀飞和谢恋恋很亲密,也很恩爱地走着,他们一面走,一面有着幸福的憧憬。   在这条烟缘道上,他们一度几乎不能携手并行,因为知县谢梦山当然不赞成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随时都会“因公殉职”的捅头。   偏生谢梦山的权力,又大得刚好可以约束庄怀飞的举措。   直到庄怀飞逐渐有钱为止。   庄怀飞知道要娶谢恋恋,就必须要有钱,而且还得要非常有钱,有钱得可以不再吃捕役这一行饭,才不必受制于谢知县,如此才有望分庭抗礼,受到尊重。   庄怀飞在镇上开到第三家店铺和买了七块地皮之后,谢知县就对他完全变了态度。   尤其在知道他将要辞去衙捕班头的职位,他才放心让女儿跟庄怀飞一起赶街子、逛热闹,并表示庄怀飞是他的“得意门生”,他非常信任。   关于这一点,谢恋恋和庄怀飞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否则,庄怀飞就要劝谢恋恋跟他私奔,而谢恋恋也准备不顾一切地跟着庄怀飞,不管到天涯海角。   他们是真的相爱。   他们是真心相爱。   “他到底是谁?”谢恋恋对武林中事并不太懂。   “他是铁手,很有名气的捕头,列为‘大下四大名捕’之一;”庄怀飞答:“这小子实在要得!当日我们一起闯江湖,在六扇门闯出名堂来的,就数他最好汉!”   “铁手?”谢恋恋秀眉微皱,她想不通怎么有人会姓‘铁”名“手”,“四大名捕?”   “对。‘四大名捕’即是冷血。追命、铁手、无情;”庄怀飞解释,“他们原名是冷凌弃、崔略商、铁游夏、成崖余,可是他们的外号太有名了,使得知道他们原来姓名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四个江湖中人给他们起的绰号,倒很合乎他们的性情武艺。”   谢恋恋偏着头说:“那么这位铁大哥一定是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了?”   “才不是,”庄怀飞见她可爱,用手拧了拧她的脸颊,笑道,“这外号只是形容他那一双无坚不摧的手,和深厚无比的内力。他在‘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二,江湖人多称他为二哥或二爷。”   谢恋恋笑得像一朵娇柔的花,“我明白了,正如大家都叫你做‘打神腿’一样。”   “聪明!”庄怀飞摸摸她的秀发。近的山,远的雪,稻麦青青,忽尔生起一种与伊生死相依的感觉,“那山真美。”   “我们改天到山上看看。”   “看......?”   “看花呀,蝴蝶呀,兔子呀,还有雪啊……”谢恋恋发现他似没有细聆,娇缜地道:   “你在想什么啊,你?”   “我在想……”庄怀飞有点怔仲地道:“要不是大案子,他便不会来这儿……”   “可不是吧?他刚才还说,这儿他人生路不熟,还要你多多帮忙他呢厂谢恋恋依在他臂弯说,“可是,这又关你何事?”   “对,关我啥事!我一天当捕快,这儿的事就没少得了我的!”庄怀飞笑了起来,“不过,说实在的,这人追捕起犯人来,没有什么熟不熟的,总逃不出他的掌下……”   “他来了,”谢恋恋抬起美眸看他,看他英气的眉字。英伟的脸庞、英朗的鼻梁。英秀的唇。英挺的气概,“这不就省了你的事吗?”   “有他在,我可轻松了,”庄怀飞笑着说,眼里己流露出一种难为人所察觉的隐忧,“可是,我还是去见一见红猫他们的好。”   庄怀飞是经验丰富的捕头。   像他这种人,自然懂得把隐忧藏在心底最深处,就算做梦的时候,也不会触及。   庄怀飞尤其精于此点。   可是谢恋恋还是看得出来。   她没有追问下去。   第二章 铁打荆州   她问的倒是他和铁手的交往。   ——她看得出来:庄怀飞跟铁手是有着深厚的交情。   “你们是怎样相识的呢?”   一向在闺中,对刺绣。女红。厨艺、琴棋诗书画无有不相的谢恋恋,向往的却是江湖上的风云轶事。男儿汉义气相交的铁血传奇。   “我们?”庄怀飞倒是想起了往事,笑得也非常神思逸飞的,“我们真的是不打不相识!”   ——其实,他和铁手,倒不算是深交,但却很有情义:   因为他们共过生死。   共过患难。   江湖上的男女。其实最注重也最微妙的感觉,就是注重这个:   共生死。   同患难。   ——而且也共富贵,同进退。   这点很重要。   ——只有共历过这些,大家才是一家子,不然,只是猪朋狗友,凑热闹的脚色而已,醒时共交欢,醉后各分散,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罢了!   只有在有难时同当,有敌时联手,有事时不离不弃,不危时不舍不负,你遇上问题时他第一个赶到,他得到喜讯时第一个就是通知你,别人骂他你比他还生气,你失恋时他比你更不平,只剩一两银子他让你用一半,你有百万家财对不会忘了他,这才是江湖上真正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如果你已有这样的朋友,恭喜你,夫复何求?如果还没有,赶快去至少找一个,让自己无枉此生。   当然,庄怀飞跟铁手的交谊,还没那么深。   不过,他们也曾是患难之交,而且是化敌为友。   他们相识时正面对一大堆敌人。   分别时却只剩下了他俩是朋友。   那是发生在十二年前,荆州的落马地一带。   铁手在荆州遇上一场晚雪。   庄怀飞则在落马地赶上一场杀戮。   所以他们同在漫天风雪的“三周庄”中作出一场殊死战。   ——铁打荆州,雷打不入三周。   “铁打荆州”,人所皆知,荆州天险地利,固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闻名天下,但所谓“雷打不入三周”,指的便是盘踞在荆州落马地一带的“周氏三兄弟”的“老巢”。   ——“三周”便是”单手棍”周丙,“双手金镖”周旋,以及“三手大劈棺”周东得三兄弟。   这三兄弟因恃着是朝中当权得势的大官王翻的远亲,加上他们一身武功,呼啸劫掠于荆州一带,号召了四十四名荆州绿林好汉为他们卖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白道中人不敢惹他,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   不过,后来州里来了位知州大人轩辕一失,此人清正严明,“三周”的日子就过得没那么惬意了。   轩辕一失虽有意铲除这等巨恶狂寇,可是,苦无人可以制伏“三周”一党人马。就算有人手可用,周氏兄弟一见轩辕一斗有意严办他们,他们便暂敛猖狂,力避锋头,还以三周庄名义捐款赈灾,赊米行善,若没有真凭实据或在犯案时逮个正着,或在他们居所取得赃物劫款,轩辕大人是无法动用军令,处治这于匪人。   可是,就连进入“三周庄”搜查一事;因周氏兄弟背后靠山权倾朝野,也无人敢执行一——旦周氏三兄弟将劫来的财物珠宝藏得够机密,抓不到辫子,搞不好就给这三头豺狼倒打一耙,告上朝廷,触怒王椭,那时丢官事小,还吃不了兜着走,走不了横着躺了!   但轩辕一失还是处心积虑要为民除害,要“动”三周。   他一面请救兵于京里的请葛先生,一面借重两位由他物色过来的江湖人物:   一个是已半退隐江湖的捕房大老,人称“翻案十三妖”之一的”老虎狗”暴老跌。   这是一个怪人。所谓怪人,是指他脾气坏,也脾气怪,他行事风格怪异,上茅坑每一去一两个时辰,十分享受。喜欢与不善饮的人比喝酒,若是遇上能饮不醉者,他就比灌粥,要是对方比他能吃粥,他就比吞饭——总之,一定要赢。   此人擅于易容,亦善于替人翻案,而且,只要一进入搜索范围,不管物赃还是人质,都决逃不过他的法眼,一定给他翻查出来。   他为人行事作风虽然古怪,但极有才干,办事决不怯场,翻案不遗余力,作为“翻案十三妖”之一,他亦受之不疑,当之无愧。大家说他作风近似追命,他也很喜欢。   另一人便是庄怀飞。   庄怀飞那时仍未届中年。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的他,样子都十分年青俊朗。   他的腿法极佳,但脾气犟,从不屈附阿谏,办案办事勇。悍而精明,所以侦破的案子很多,但供职却不高,迁升得慢,,不过,却能得到知州吴大人的看重,把他保荐给轩辕一失,并且受到知材善任的轩辕一失之重视和起用。   当时的庄怀飞,外号“打神腿”,江湖中又号之为“神打无影脚”,他跟“四大名捕”   中的老三追命,在武林并称为“六扇门中的四条名腿”,一时瑜亮。   轩辕一失当时的计划是:他想——清除地方上的恶霸,所以,得要铲除“三周庄”的恶势力。   但他的顾虑是:“三周”有高官撑腰,若无罪证,难以入罪,反易自招罪于朝廷,不得不慎。而且:“三周兄弟”虽然估恶不悔,但也时布施粮食,三兄弟至少其中有一个是乐善好施之上,甚得一般乡民好感,万一打草惊蛇,杀错良民,只怕除恶不成反为患。   所以他的方法是:希望内外呼应,先派入做卧底,在“三周庄”找出铁证,再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轩辕本意是派庄怀飞混进去,他一向精于寻物觅人,但暴老跌擅易睿术,结果还是他去了,暴老跌虽未马上得到周氏的量用,但还是当他是一个外围的强授,一直未能进入核正好,那时,周氏三雄终于沉不住气了,乘夜洗劫了“东方世家”。   “东方世家”富可敌国,而且炫财耀富,难免遭匪垂涎,难逃此劫。   可是,三周庄的凶徒也够心狠手辣,不但手起刀落,诛杀了“东方世家”男丁十六人,还掳劫了妇女八人,席卷返回“三周庄”。   轩辕一收到消息,立即怀疑是“三周庄”干的好事,马上派暴老跌去探个虚实。   也就是说,打铁趁热,只要暴老跌发现庄内有劫回来的金银珠宝和遭掳的妇女,或仅有其一,都可以发出讯号,轩辕便可以派兵直接围剿三周庄了。   暴老跌义不容辞,立马便赴三周庄。   他们约定了,暴老跌人庄一个时辰之内,一定发出旗花烟火讯号为记,他们就适时冲人庄内,人赃并获。   暴老跌还夸下海口,开了一个玩笑说:“这事易办,要是一个时辰内还没我的讯号,那我就是要先横着躺下了,要不然,就一手提三颗人头一手扛着赃款来见大人和飞老弟,大家坐地平分了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时,也有“唾手可得”。“应付得了”的那种气概。   不过,轩辕还是有点担心,他一面派庄怀飞在三周庄外布防,但千叮万瞩著无号令,没足够把握找到凭证,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另一方面,他飞马请人自州府找来了刚抵涉的名捕铁手。   铁手一得悉此紧急情况,即赶赴落马地。他已尽一切所能,飞快赶去,抵达时已逾一个时辰,三周庄的变故已生。   原来自暴老跌人庄后,足足一个时辰,完全没有讯息。   其时恰当有风雪。   风渐大。   且狂。   雪下了。   渐大。   庄怀飞和军士们在外面等得沉不住气了。士兵是困寒冻而憋不住气。庄怀飞则是急着要救人。   他向轩辕请示:要领队杀人庄去!   雪很白,他却看红了眼。   轩辕一失也急。   但不准妄动。   他怕万一失手,扑了个空,反让“三周”有口实向王脯诬告自己滥用兵权。另外.他也担心贸然闯庄,引致暴老跌置身险境,而人质也性命不保。   轩辕素有决断之能,可是值此风雪之中,一时也不知如何取决是好。   他年轻时曾在杭州任官,图有作为,有日得悉朱励父于以纳“花石纲”为张目.侵占劫掠商贾罗勃高之家,还强污罗妇,轩辕即率部众急援,因遭朱门羽翼之拒而起冲突,轩辕杀其爪牙而入,但罗勃高因受胁于朱耐,更恐招怨于删在朝廷的有力支持者蔡京,只好哑忍偷生,不敢揭发朱励父子的罪行。轩辕此举,反而遭祸,几乎抄家,幸得一手扶植他而又在皇上面前说得了几句话的哥舒懒残,为他开脱,他才得以侥悻,只流放在边远的僻壤任闲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度过一段漫长时日.屡立奇功,也无法升迁。   幸而他也藉此潜修了一身本领,交了不少朋友。   他曾有过这种经历,故尔在处事的时候,不免会有阴影。   现在他就是遇上踌躇的时候。   雪下得很大,情况也很急,不进攻就得撤兵,不然,纵不冻死人,亦己斗志全消,还会给三周庄的人耻笑。   ——可是,如果撤兵,三周往内的暴老跌和八名妇女人质怎么办?   ——如果强攻,三周庄如此有恃无恐,强攻进去会不会是一个陷饼?又是另一场的“杭州之失”?   雪大如毛。   白似鹅毛。   ——但在轩辕眼中看来,连雪花也是灰色的。   他难以取决。   ——不能取决就不能取信于部属,若迟下决断可能置自身与属下于万劫不复之地。   智者千虑,必有一矢;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他是轩辕一失。   他好不容易才再度官升要职,重获重任,他可不想失。   可是人生总是有得必有失的,而得也往往从失处来,正如取与舍一样,能舍才有得,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可不是吗?   第三章 铁子斗三周   在轩辕委决难下之际,突然接到朱励逼使荆湖军监华德流下令要轩辕一失终止行动,撤兵回营。前后急令七道,传令者接踵于道。最后一道命令是由副监司雷俞亲自送达的。   轩辕不敢违抗军令。   庄怀飞可不管。   他只身闯入三周庄。   轩辕当然不忍见他孤身涉险。   “那你要眼白白的看着暴老跌孤立无援?”   轩辕道,“但你一个人人庄,形同自杀——个人牺牲总比两个人一齐死好。”   “我不一定死。”庄怀飞执意地道:“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和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说罢,他不管轩辕一失是否准许,他已披风冒雨,独自打入三周庄。   是打进去。   真的“打进去”。   ——打倒一个又一个阻拦者,一层又一层的“打”了进“有人闯庄。”三周一听,立即应变,”且下令制之,不惜格杀毋论。   所以,庄怀飞是击倒了十一名敌人,才进得了“三周序”的“庄周堂”。   但他身上也挂了六道彩。   他进得了大堂时,厅里己没有留下任何人证物证,让他得以制裁这穷凶极恶的三兄弟。   厅里只剩下他,还有厚厚的高墙、汹汹的人墙,暴老跌不在其间。   其中最温和的老大周丙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逮捕你们的。”庄怀飞理直气壮的说:“你们杀人放火,掳劫横行,我要将你们绳之于法。”   其中最阴险的老二周旋笑了,“那是妒嫉我们兄弟有钱有势的人所放的流言——你可有什么证据?当官的爱抓使抓,要杀便杀,那跟当强盗的有什么分别?”   庄怀飞一时语塞,只不过他的热血仍在流,体内身外皆如是。   其中最凶暴的周东得则狠狠的道:“好,我们且让你放肆,尽管在这儿里里外外好好的搜一搜,要是有唁凭证,咱兄弟任你缚绑回衙,要不然……我们将你就地碎尸万段,休想活出三周庄!”   庄怀飞的回答居然是。   “好!”   他这一声承诺,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都知道他死定了。   因为他是死定了。   ——别说没有证据,光是周丙的“单手棍”、周旋的“双手金镖”。周东得的“三手大劈棺”,还加上二十多名荆州“杀马快斩手”,区区一个捕头领班庄怀飞,又岂是对手!?   何况他根本就找不到罪证。   ——三周兄弟心里知道,罪证在,但却不可能结发现的!   而且,就算找到也没有用。   因为堂内都是“三周庄”的人,他们就算说过的话不算数,也谁都奈不了他们的何。   错。   错的原因是有一个人正大步而入。   这人方脸、额宽。态度谦冲。坚定而温和,但予人一体正直。敦厚。能负重责的感觉。   这人冒着大风大雪大寒和大险而来,但来得从容不迫。   说话也坚定有力。   雪霜正在他方正的脸上逐渐融化,使他的眉目有点湿,却更见浓眉星目.担当有力。   他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击倒了七名守庄的高手而进入这里的。   ——“山东响马,山西太平;荆州杀马,辰州鞭尸”,这号称“荆州杀马四十四”名刀口讯血的煞星,一上来,才一照面。已前后给庄怀飞和这汉子撂倒了十八人。   这人一到,信步走人剑拔音张。一触即发的“庄周堂”,好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般自然,并且斩钉截铁的说:“你们最好不要食言。”   “为什么!?”   三周在讶异中怒笑了起来。   “因为我不准。”   “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那汉子道:“我姓铁,名游夏。”   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铁游夏就是名捕铁手。   铁手来了!   铁手赶到了。   轩辕一失依然很不放心,虽然领军撤返,但在路上截住了正赶赴的铁手,告诉他庄怀飞已独闯三周庄的事。   然后他问铁手怎么办?   铁手只道:“我赶去。”   ——只两个人,行么!?   铁手淡淡地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于是他就去了。   风大雪大。   他胆大。   他跟庄怀飞站在一道。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   在危机中见面。   ——、面对的,全是敌人;只有他们两人并肩作战。   因为听说来的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周氏三兄弟的态度才有些慎重:   “你凭什么这样说话?”   “人人都应该言而有信,”铁手但然道:“何况我是捕头,这事我管定了。”   “你能拿得出证据?”   “我不能。”铁手摇摇头,望向庄怀飞,“可是他能。”   “你们是朋友,你这样为朋友也太冒险了吧?你的上司我认得,我们不如也交个朋友吧!我们保证让你得利可肥厚多了!”   “朋友?”铁手笑着看看庄怀飞:“我们现在才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周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见面你就为他冒这趟浑水!?”   “他能冒险救人。抓人,”铁手笑道:“我为什么不能?”   他笑笑又道:“何况,我相信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抓罪犯’的庄神腿,没有他找不到的罪证!”   周旋怒叱道:“他没有罪证,却伤了我们的人;你为了他,也闯了进来,伤了我们的护院——你们若是不交代清楚,管你是谁,都休想活出庄门!”   “对,”铁手向庄怀飞问:“你手上可掌握了罪证?”   “现在还没有!”   “还没有?”铁手不禁皱起了眉头,嘟咬了一句:“现在?”   “待会儿可能就有了。”   庄怀飞补充了一句。   “待会?”铁手听不懂。   庄怀飞道:“等我借到一样东西便可以了。”   “什么东西?”铁手问。   庄怀飞笑而不答。   “谁的东西?”铁手再问。   庄怀飞含笑看他。   “我的东西?”铁手又问,“什么东西?”   “你的手。”   庄怀飞说。   态度尊重。   铁手的手。   ——他那一双名动天下称绝江湖贼人闻风丧胆恶人为之披靡的手!   铁手!   然后庄怀飞细声在铁手耳边说了一句话,铁手点了点头。   然后剧战几乎是突然的。突如其来、突兀且突变式的发生了:   铁手突然一出手。   墙就倒了。   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的确是铁手出手之后,墙才给击毁、倒塌。   只不过在这两件事的困果之间,还穿插了许多冲突、许多变化。   铁手听了庄怀飞的话之后便出手,他淬然发难,先震开了堵在墙前的七八名“荆州杀马”.但周东得、周丙,周旋立即向他围攻。庄怀飞也立即解围、反击。他把主要的攻击全硬接上了,为的是让铁手有机会震倒那栋墙。   墙是倒了。   ——任何围墙,都会有倒塌的时候。   墙是种阻隔,一种划地自限、一种包围,也是一种安全的依靠。   至少,对“三周”而言,这墙使他们置身于安全之地。   而今墙倒了。   墙里的东西随着碎砖。裂垢,赫然呈露于大众面前。   骤然看到墙内的情境,连见惯血腥场面的铁手与庄怀飞,都倒吸了一口气。   墙塌了,在砖泥堆里,有一大堆的骷髅。白骨与死尸。   其中有七八名妇女,赤裸裸的给嵌埋于墙内,死状恐怖,死前大概都受到奸污。折磨,死去也不多时。   仅有一个男子,眶毗欲裂、张口欲呼的死在里面。   他就是暴老跌。   谁也没有想到“罪证”就在墙里边:   ——至少,那都是杀人的证据。   “三周”已没有话可以辩说了。   周丙却问:“你是怎么知道有死人在里边的?”   铁游夏看着那些妇女和暴老跌的尸体,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我不知道,他叫我推墙,我想一定有道理,便出手了。”   周旋忍不住又问庄怀飞,“你从哪儿得知墙里边有死人?”   他总是觉得“卧底”不只是暴老跌一个。   ——他们也是受到入的通凤报讯,才能及时除掉这奸细的。   庄怀飞道:“我也不知道。”   周旋更不解:“不知道你又叫他推墙?”   庄怀飞答:“我只是猜。”   “猜?”   “我鼻子好,闻到气味。那是死气。另外.墙有裂缝。   且黏土未干,我就想试一试。但凭一个人之力,对忖得你们,便推不倒墙——幸好你来得合时。”   最后一句话,庄怀飞是对铁手说的。   至于其他,已不用多说了。   要说,也是不用嘴巴说。   而是用拳头。   或腿。   铁手的话已不能用别的方式说了。   因为周丙、周东得和周旋一并找上了他,用他们的棍。   镖和大劈拴刀。   周丙的棍很可怕。   他的熟铜棍逾百斤重,但他发棍,只凭单手之力,另一只手,却随时出掌。出拳。出招,乃至发放暗器,这更教人防不胜防。   周旋的镖很可怖。   他不止是以一手放镖,甚至可以双手连放,一轮打完。   又发出另一轮,有时,他的镖可以连在一起,成了金鞭,时舒时卷,能放能收,更迅似游龙,疾如毒蛇,既是暗器,又是武器,能软能硬,可刚可柔,令人无法防范、但还是周东得的“三手大劈棺”最恐怖。   他用的是一柄大劈挂刀。   刀很薄,刀柄很长。   刀锋风快且利。   他每一刀发出,均用双手抱刀,外加一阵扫动刀杆子。   使得这轻薄快利的大刀,每一刀析出时,蕴发了极大极矩的力道,而又没有大刀的沉重。累赘、转动变招不易,叫人更无法招架。   铁手空手。   他没有兵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以一双空手独战“三周”。   第四章 全不知死,永不言倦   庄怀飞这时候却冲进那“荆州杀马”二十六名绿林大盗中,跟他们作出殊死战。   这个时候的局面,就似是庄怀飞和铁游夏各自为政,一人专心做好一件事:   铁手负责打倒“三周”。   庄怀飞对付剩下来那二十六名剧盗和十三四名“三周庄”的家丁恶奴。   骤尔看来,两人各揽上一群人在恶斗,彼此并不相干。   其实不然。   庄怀飞看来拣多的,但其实反而不是强手,他要速速把敌人解决了之后,再来相帮铁手。   铁手也一样。   他选了几个恶啃的,但人数却少多了-----他想迅速解决这几个元凶,再全力助庄怀飞一臂之力。   不过事到头来,却是谁也不必助谁了。   原因?   因为当铁手一拳打死了周东得、一掌打烂了周旋,而周丙已趁乱逃了出去之时,庄怀飞已解决了。   解决了什么?   敌人都给他解决了。   -----二十几名“杀马客”,十三名爪牙,合共三十九人。   全丧命在他一双“打神飓”下!   所以推也不必帮谁。   看到这样的战力,铁手也不禁为之瞠目,震动。   庄怀飞也没想到铁手能那么快就收拾了这几名匪首——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料到,所以周丙逃遁时一度掠过他身边,他也未及阻止;他原以为能迅疾打杀得了周东得和周旋的铁手,一定也不会让周丙活出“三周庄”。   不过,事实上,“单手棍”周丙是逃得了活命。   把敌人都打垮了之后,铁手和庄怀飞这才互道招呼:   “你好。”   “你好。”   “素仰。”   “久仰。”   “听过你的大名,再想结识,苦无机缘。”铁手道,“没想到一见面就跟你一齐办案,一遇上就有丰目睹你一人面对众敌而不惧的英风。”   “我?我只是全不知死而已。”庄怀飞道:“‘四大名捕’为民除害,不看狗官脸色,不理朝廷包庇,不爱钱,不要权,百姓个个喝彩,我们同行的人人称羡,而今得见‘四大名捕’中最敢担当也最以温厚称道的铁二哥,这一趟三周之行真打死也不枉了!”   “我们只求尽力,永不言倦,庄兄过誉了。”铁手道:   “我们能办的事,庄兄一样可以办到,且能办得更出色,我们的二哥追命,对阁下‘打神腿法’,就推许得很。”   庄怀飞苦笑了一下:“我们毕竟不同,你们成就高,根基厚,名动天下,有大人物罩着,行事方便,办事便宜。我们?尽再大努力,也得看人嘴脸,过多则招怨,过甚易招怒,过度也会惹杀身之祸,只能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尽可能做些该做的事而已!像我这等性子,要不是有轩辕大人。   柔翅居士为我开脱、美言,这门公家饭早已啃不下去了。”   铁手击节地道:“能做些该做的事,减己是大丈夫所为矣!庄兄身在江湖,办案必受掣时,仍能坚持职志,为民请命,锄强扶弱,这才是披荆斩棘难能可贵之处,我们身在庙棠。   看来当得了事,其实挤兑更大,招祸更易,动辄得咎,牵制极多,随时祸亡无日哩!惟与我兄共勉之,亦共挽之,日后相见,再数举平生快事了!”   庄怀飞也展颜笑道:“快事就是义所当为之事也!”   两人步出三周庄,风雪中,却见副监司“九索飞环”雷俞跟二十六刀枪手就守在庄外,一见二人步近,雷俞持索环迎出,问:   “元凶可都伏诛了?”   庄怀飞心知这些命官的把戏,跟凶徒搏战,必走开一边,隐身不见,俟打出了结果之后,这些人才会——现身领功,这是“例牌”举措,每次冲锋陷阵,平息匪党之后。   必有这种人来收拾场面。当丁就敷衍的遁。   “都解决了。”   雷俞义问:“赃物呢?”   “还没寻着。”庄怀飞答:“大概还在庄里,暴老跌他却……”   雷俞显然一点也不关心,责道,“没有赃物;算什么罪证!?”   铁手忍不住插口道:“他们杀厂不少人,都是无辜的,把尸体砌在墙内,给庄兄搜出来了。”   “哦,这样是吗……”雷俞见铁手也开了口,这才不想追究下去,只点头道:“两位过来有事待议。”   二人左右走近,雷俞亲切且神秘地道:“二位办这件案,都在州府里下令终止侵进三周庄,下了谕示要撤兵之后的事。两位如此冒进,未免也太令下官为难了吧………”   铁手和庄怀飞久在江湖,见惯这种朝廷命官嘴脸,便道:“哦,这桩案子,我们只在雷大人英明领导下才凑巧插上一手,这破案之功、当然与我等沾下上关系了……”   本来二人正要推功予雷俞,淬然,雷俞左手一翻,右手一抽,钦手只觉双腿一绊,已给铁索套住祉空;庄怀飞一失神间,即发现自己双手已给钢环扣住。   两人各自力挣,不脱。   雷俞哈哈大笑,抽身退开,道:“你们完蛋了,暴老跌给揭发身份,正是我告的密。三周庄每幼一笔财富,都定必往州监处纳交,你们这是绝我们财路。你们现在一给废了双手一被毁了双脚,看你们还能飞到哪里去?——给我杀!”   那三十六刀枪手立即一拥而上,要把庄怀飞与铁游夏乱刀急枪分尸,立毙当堂。   铁手见情急,勉力立起,对庄怀飞疾道:“看来,要借你的双脚了。”   庄怀飞也毫不犹豫的道:”没有你的手,今日我也得认栽。”   两人全力,协力并且猛烈的反击。   大风。   大雪。   铁手与庄怀飞在狂风舞雪中奋战。   雪花未飘落地之前还是白皑皑的雪花,待落到了地上,已成了血花。   风不再只是呼啸。   风在哀号。   雷俞一开始就成功了。   ——旦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并不代表另一半也一定成功。   后半段对雷俞而言,非但不成功,简直是非常失败。   早知道是这样、会那样,雷俞动手暗算的时候,会先扣住铁手的一双手。庄怀飞的一对脚了!   他原以为铁手的手大过霸道,而庄怀飞的脚法神乎其技,他担心万一锁羁他们不住,自己得首当其冲。   他又不能一举格杀这两人——因为财物还未有下落,他怕万一人都死了,富可敌国的赃物却寻不回来,那就太遗憾他是想活捉铁手和庄怀飞。   但弄巧反拙。   ——若果他先扣起铁手的手、庄怀飞的脚,是否就可以计划得逞呢?   这也很难说。   ——要锁住庄怀飞的神腿。铁手的铁手,真有那么容易得手吗?   就是因为这疑虑,雷俞才致要舍难行易。   结果,铁手跟庄怀飞同心协力,庄怀飞借了铁手的手,替他出手御敌。   铁手奢了庄怀飞的脚,为他立稳步桩,反攻敌手。   两人同心拒敌,互为照应的结果是:他们比原来的一个铁手或庄怀飞更强大、武功更高、更难应付。   所以雷俞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而在雷俞还没来得及后悔之前,庄怀飞和铁手也几乎立刻就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   他们的问题就是他们的敌人。   第五章 遇险时请让我同行   “杀人是不是必要的?”   “不,我是迫不得已才杀人。”   “杀人是不是一件乐事?”   “不。绝对不。”铁手痛苦的回答:“没有比杀人更讨厌的事了。”   《武林纪事》的作者温百闲曾经有问于铁游夏。   铁手曾作过以上的回答。   “杀人会不会成了习惯?”   “当然不会。每一次杀人,我都想起自己为人所杀的滋味。”   “杀人是否一件趣事?”   “怎么会!?”庄怀飞啼笑皆非的说:“杀人如杀己,自己给人杀戮的滋味怎会有趣!”   制作《武林纪事》的“知不足生”温百闲也曾走访过庄怀飞,庄怀飞亦作过如此回答。   不过,“知不足生”没有问过铁手或庄怀飞:杀死雷俞的滋味又是如何?   如果问了,回答便是。   “那是少见的愉快。”   或者:   “他是个该死的人。能由我杀他,简直是替天行道。”   “因为杀了他,我交了个好友,所以杀他成了一次愉快的回忆。”   雷俞死了。   风雪漫天,铁手替庄怀飞拗断了铜环,庄怀飞跟铁手踩断了铁索。两人一面应战,一面为对方解了围、脱了困。   俩人曾并肩作战。他曾作为对方的手,对方则成为他的脚。他们一起力抗强敌。   风雪漫天飞。   庄怀飞笑道:“和你并肩作战,真是件愉快的事。”   血在他们的身上、衣上,手上,腿上。   雪在融化。   血在凝结。   他们弹去身上的雪,拭抹身上的血,有时,也伸出手来,为对方挥揩去雪和血。   铁手也眼睛发亮,心头发热,“但愿能常常和你一齐应敌——他日漫漫江湖路,如果遇险,请让我与君同行。”   庄怀飞心中也一热,不知怎的,像一股烧刀于和着冰雪强吞入喉头里夫了。“江湖风险多,君子多珍重。”   铁手望着他,以一种男子汉的感情,大大夫的热血,说下一句。   “为国保重。”   也不知怎的,两人在这一次分手的时候,除了相知相惜之外.却都有点异样的感觉:   ——幸好是友,如果是敌,那就很遗憾,甚至极遗恨了......-----会不会有一天大家形同陌路,如同强仇,大家在拳脚上见真章呢?   为什么会生起这种想法?   不知道。   有时候,人会在高兴的时候想到快乐易逝,会在看到一条绳子的时候想起自己长了尾巴,会在跟心爱的人缠绵时想到野店里的老板娘,会在吃饭的时候想到伺屎,会在大风中想到一个哑巴……   谁也不明白力何会忽然想起这些。   风雪风雪。   漫天漫地。   铁手跟庄怀飞分了手。   风风雪雪狂。   漫慢天地间。   日后。在江湖道上,铁手曾遇上过庄怀飞;在办案过程里,庄怀飞也遇上过铁手。   他们俩还是跟对方站在同一阵线上。   他们仍并肩与敌手作出殊死战,相互惜重,互为奥援,相交莫逆,而武林中对这一对名捕色常常相提并论,人称之为“佛手神腿,降魔伏妖”。   他们也日渐熟捻,见面时,有时也会突递出一掌,踹出一腿,跟对方开开小玩笑,也是双方相知愈深的一种亲切举措。   不过,铁手名声日噪,地位愈显,庄怀飞年岁渐大,又因为上司轩辕一失屡遭调度,在宦海上浮沉不已,而渐行渐远,两人因江湖路远,少在一起,渐渐也少见面,少信息,也渐无音书了。   而今,他们却在山道上重逢。   那座山美得像一个梦。   山意有点寒。   所以梦也有点冷。   但他们的血仍是热的。   他们彼此仍有一股热诚和关爱,以致两人招呼过后各往前走,前行了许多路还回忆起过去一起杀敌、饮酒狂歌当哭。满怀理想的日子。   一时间,这情怀恍似走回当日行过的山道,寂径无人行,却越发令人想起昔日立愿要冬天上山巅的豪情和梦。   山梦。   庄怀飞一面追缅,一面断断续续择要的跟谢恋恋叙述了一些有关与铁手往日相交的事。   谢恋恋听得十分向往。   其实,那个纷争中的风雨江湖,跟恋恋在武功县里每天都过着平凡。平淡,安逸而安乐的日子,不啻有天渊之别。   所以恋恋很醉心于那种做剑狂歌、鲜衣怒马、快意恩仇。闯荡江湖的生活。   因此她很倾慕他爹手上的这号红人:庄怀飞。   因为他正代表了种种武林中波诡云橘的传奇,江湖上侠影萍踪的传说。他的过去是江湖的传说。他的背景是江湖的架构。他的说话是江湖的切口。他的眼色是江湖的沧桑。连他的伤痕也是可代表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以及它的波澜起伏也波澜壮阔。   所以他是她的江湖梦。江湖情。   很多人都嫌他年纪太大,而且官位不高,就连奶妈“姑姑”,还有手帕交沙浪诗也这么认为,还说他年纪己接近她爹爹了。   不过,她可不赞同,也不喜欢。   相反的,他如果宫位高显,那就一定像爹一样,身不由己,阿附权贵,任由朝廷摆布,一天到晚只能周旋于筵宴酬酥间,那多没趣啊!   他就是因为年纪大,所以才历尽江湖风霜,洞透世情,还保持了孩童的心,常逗她欢笑,让她了解许多她本来不解的世道人心。   ——他才没老!   ——他还精壮,体魄过人,那是一种成熟的赃力,她喜欢。   现在连沙浪诗和姑姑也不了解她,不再支持她了。   幸好,最近却来了一位稀客。   那是她最好的知交。   那是最善解人意的朋友。   在恋恋的心中,只怕没有人比她的身世更可怜了。   但也没有人比她更冰雪聪明了。   她好喜欢她。   她一定会支持她的。   不过,她近日也有点担心。   因为庄怀飞老是神思恍椒,满怀心事似的。   她常听庄怀飞向红猫和何尔蒙打听:“他来了没有?“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红猫”摆明了是庄怀飞的“大跟班”,至于何尔蒙,外号“忍人磨子”,本来曾因盗窃、通奸,伤人、劫掠等不同罪状先后下过十次以上的牢狱,但都给庄怀飞保释开脱,得以全身,故对庄怀飞十分感激,留在他身边效忠心。   “他”或“她”还是“他们”,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恋恋担心的倒是前些时候几乎每年都来一两次的“贵宾”。   每一遭,庄怀飞都竭尽心力的接待他们。   那是一对父女。   ——他们似乎有点神神秘秘,但举止间堂皇贵气,连爹看到他们也札仪有加。   她倒不担忧那当父亲的,他看来是个精明、有权威、但善于内敛的人。   她担心的却是那女子。   她那种美不是她可以拥有的。   那女子哪怕一次微笑带媚,也七情上面,不可方物,那一种郑重的惹火,足以慎重的勾引所有男人,甚至连女子也一样心动,但又不致惹火了正在妒忌她的人。   她的艳很宽容。   像一座山的梦。   梦中的山。   她看到那女子也觉神驰。   那女子姓吴。   她连媚也是单纯的。   她怕她的男人会把持不住。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不禁有点微徽的激越。   庄怀飞马上就感觉到了。   那仿佛是在他们红绵的时候,她那矜持的反应。   ——尽管很欢快,但还是很含蓄。   所以他问:“怎么了?”   恋恋马上答:“没什么。”   庄怀飞因为在深思其他的问题。因而也就没追问下去。   -----   扫描校对!   第二部 大人有难     第一章 不是最好的我不要   路上,铁手也是怀想着昔日跟庄怀飞一起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日子。   他记得那场他们初遇时的风雪。   他也深深记取他们首次见面就第一次联手的一役。   他更记得他一步人“庄周堂”,就看见那个年纪应比自己大多了;但在神色间却刻意表现出一种比年青人更年轻的剽悍与傲岸来的汉子,正横眉冷对。孤身无惧的面对那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恶人。   ——他的无所畏惧里似乎还有一点无奈的孤愤。   那也是一种既时不我与便适世而独立的傲慢吧?   而今,那傲慢已经因为富贵而变得温和。自得多了。但那种孤芳愤世的味道却仍是仍未去尽了。   好像还更浓烈了。   后来,他们还常常联手办案,一齐破案,他始终不得志,但不改其志,依然自强不息,奋斗不屈。   直至他被朝廷指派,一再调离。   他犹记得他们在风雪中的期许:   “和你并肩作战,真是件愉快的事。”   “江湖风险多,君子多珍重。”   那时候,血在他们身上、衣上、发上,犹自未干,雪花却在他们眉上、脸上。肩上融化了。   原来他己给调到陕西来了,至少,在这里当上了大都头,不至像以前那么郁郁不得志了吧。   看来,他也终于找到了红粉知音,而且好事将近了。   想到这里,铁手也不禁为战友欣心,高兴了起来。   他几度听说过他交上了女友,有几位他也见过,大抵上都聪敏。漂亮,年轻。可爱,且对庄怀飞都很崇仰、依赖。   可是,可惜,都不得“善终”。   到头来,都分手了。   庄怀飞当然也表示了无奈与遗憾:   “我脾气大,年纪大,也穷。”他没有忿忿不平,只郁郁寡欢,“到头来,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没出息但又随时可能殉职、被祸的公差、捕快?”   但另一方面,他又表达了了他的傲慢与自许:   “没有好女子那就算了。不是最好的我不要。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到头来总得要真心对待才能过世。”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庄怀飞年岁渐大,身边美女频换,渐多是美丽而非正经人家的女子,始终未成家立室。   他的说法已变成了:“我枯干的心情只怕已不能与花相遇。”   铁手也没多问。庄怀飞也就不多说了。铁手却知道庄怀飞曾经伤过了心。   他当然不会去问人家的伤心史。只在暗里为这样一个好汉同僚期许,祝福。   直至今天,在这通往太白山的古道上,他又遇见了庄怀飞。   -----别来无恙否?   却见在绿水白山间,故友挽了个腼腆女子同行,女子面目娇好,无限娇羞,也无限相依。两人走在一起,如丝络依于乔木,女的年轻而含蓄,男的成熟而热诚,正好匹配。   铁手遇上他们之后,一路步向即县,都堪称心情愉快。   这使他想起了小珍。   他有了小珍之后,看到任何人能够成双成对,恩爱相依,他都无由地高兴起来。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为他们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有了小珍之后,一切都值得他高高兴兴。   小珍是那种冰雪聪明但去善于把自己的感受埋藏(必要时,甚至埋葬)的女子。在冬天你只要搓搓手,她就会为你设下一盆烧火旺的炭炉,在夏日里你只要轻咳一两声,她就会为你端上一碗冰镇的雪耳莲子清甜汤,还附带一个清浅得令人深深忆记的笑容。   有一段时候,他甚至以为跟她在一起是无望的事了。   因为与她相识的时候,她是习少庄主习秋崖的未婚妻子。   习秋崖是贵族公子,英俊漂亮,虽然曾经历家门惨祸,但历劫后的习秋崖,仗着一把家传的“碎梦刀”,终于坚定而坚强的闯出名堂来了。   小珍本来应该去依附他的,名正言顺的嫁入习家门户的——何况,铁手也看得出来,习秋崖是真心爱着小珍的。   他应该退出的。   不该使这样一对江湖好件侣为难或增添麻烦。   不过,可能是一同历过难吧,铁手总是觉得:小珍好像对他有话要说。   虽说是有话要对他说,但说的时候会变成别的了,譬如在暮色来临之际,小珍会说:   “二爷,我的窗边黯了,可否为我点上一盏灯?”   能,当然能。还有什么吩咐小珍你只管说,别说一盏两盏,纵叫我点亮全天下的灯我都愿意,而且还愿意至极。   可是小珍没有说。   到冬雪凛人的时候,小珍在灯下看着冰冻的指尖,似优似怨的说过一句话,像一记呢喃: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手钻进你的口袋里取暖呢?”   铁手”嗯”了一声。他真的没听清楚,或是还没真的意会过来。   小珍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有次铁手愁眉苦脸,苦思破案之策时,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看见师弟冷血与爱娇爱嗅的习玫红调笑。嬉闹时,又不禁叹了一声。小珍在旁就说了一句:   “二哥,我常不懂你的忧虑,但我只会为你优枪而忧伤。”   听了小珍这一句话,铁手心一动,而且心有点痛。   他再也不敢在小珍身边乱叹息了。而且,每次想起小珍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就心甜。   他喜欢小珍的专心。   他更喜欢跟她在一起时如同拍案惊奇。耐人寻味的复杂心情。   可是他能怎么办?   ——始终,小珍都是习秋崖的未婚妻啊。他是铁游夏。   他是名捕铁手。总不能厚颜无耻去夺人之所好吧,抢人之所爱吧。   如果小珍没有进一步给他或明或晴的示意,他可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以师弟冷血的战场来说,不进惟有退;以师父诸葛先生在宦海中的斗争而言,不进便只好败;以他自己的情场上来讲,不进就是退。   退。   悄悄退出这恼人关系。   偏偏他又依依不舍。   就这一点,他在有意无意间向冷血及习玫红透露了。   幸好透露了。   因为他给习玫红狠狠的大骂一场,纵使不致狗血淋头。   至少,那也算是冷。热。沸水一齐浇背吧!   “小珍姊是一个女子,你能要她怎么样?你要是真对她好,就放胆、放下一切去追她呀!名捕又怎样!”习玫红骂起人来是很凶的,“你站在她的位子想想,她是青楼艺妓出身的女子,在与你遇见之前己受二哥的爱护和援手,何况,她遭遇可怜,红颜多劫,又曾遭大哥的当众凌辱-----你是名捕,她也一样会自卑不配,就算不是吧。她得面对礼教、流言。   恩义之苦,一个女儿家又如何向铁二爷你表达情愫!?”   习玫红气虎虎的下结论道:“我认为她已向你表达得很勇敢也很清楚了,你不敢摆明追求她的态度是你不对。”   然后她加一句“结论”:“你没有用。”   之后她还嫌不足:“你没有勇气。”   岂知说到这里,“结论”还没“结”又有新论:“你虚伪,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眼看她还要数落下去,冷血忙劝止,顾左右而言他,没料反而给习玫红一并儿骂在里头:   “你呀你也一样,自私自利,不为人想,只嫌不足,‘四大名捕’,呸!”   冷血只有苦笑。   铁手倒是听了进去,当头问了一句:“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我来说!”习玫红冷笑、怂恿:“追她去啊!”   “好,你对,我错。”铁手道:“我追她。”   第二章 假如我是假的   铁手这回断金碎玉式的态度反令习玫红诧异不已,“你,你是说……”   “谢谢你教我,开导我。”铁手一诺千金地道:“别无事,我就卯足了,去追求她。”   有一天,他真的跑去放胆跟小珍“表”了“态”。   虽然,一向说话落地作金声,谈笑同足能面对千夫指。   面对于军万马而凛然不惧,隐有群龙之首、领袖群伦的他。   就这么样想跟小珍表示爱意的几句话,还真说得乱七八槽,头大舌大,几乎还嚼舌自尽、脸红红脸,脖子也粗了。   小珍抿嘴笑了。   她这笑也叫做犹怜。   至少,她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是芳心如鹿撞,且也惊喜、窃喜不已。   可是她忍不住幽幽的问:“二爷。”   遂欲言又止。   铁手几乎没把整个心、满怀热血。还有奇经百脉都灌注在小珍的话语里,没想到她只开了个头又不说下去,一下子,像上吊也像半天吊,急得只“嗯,嗯?嗯!?”了几声。   小珍悠悠他说:“也许,二爷只是说着玩的,逗小珍来的。”   铁手这回可急了。   要是极难办的案子,他会从头开始,每一条草根、每一片叶子。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的去搜寻线索和证据;如果是极可怕的对手,他会正面对敌,遇强愈强,遇敌破敌,有难克难,有险冒险,见招破招,见式拆式,没有他不敢或不能面对的事。   可是现在不同。   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的诚意和心意是好。   他连舌头都大了。   “假如我是假的……”他激动地要指大发誓,“我,我,我就——”他一连“我我我我我”了几个“我”,小珍笑了,才不让他“我”下去,笑挽了他一下,呢目白了他一眼,“人家信了,信了就是了,才没要你去个破天大誓。”   这晚之后,小珍就叫铁手为“二哥”,不再唤作“二爷”这一次之后。铁手逢人都说习家小姐有脑袋。有计谋。   有胆略,由于习玫红从来都没听说过人家这样高度歌颂她的——倒是赞美她如何美、如何漂亮、如何千娇百媚的,她听腻了——所以居然难得有点扭妮不安起来。   她受之有愧呢。   不过,她又耀武扬成似的跟冷血挑一挑眼皮、翘一翘唇,没说,但言下之意是:   你瞧,你二师兄比你懂得欣赏习大小姐呢!   这之后,小珍就明白铁手的意向了。   铁手也明白小珍的意思了。   可是他们都不想大刺激习秋崖。   习秋崖刚刚才当上“习家庄”庄主之职未久,他仍对小珍很痴情,而且,他刚试兄之事未了,着实不好太刺激他。   他们也不是刻意要隐瞒,但总是觉得不应该伤害习秋崖,并且应该给他多一些时间。   有一次,十月初十的晚上,铁手找个藉口,去见小珍。   习秋崖刚离去。铁手知道了,明知小珍不会对不起他,不知怎的,心中也竟有些不快。   他自己也觉纳闷:一向江湖人称“四大名捕:无情的心计,铁手的胸襟,追命的谐谚,冷血的坚忍,四大特色”。   而今,这算啥胸襟?简直连风度都欠缺了。   他心中惭愧,但仍是揪然不乐。   小珍也感觉到了,就提议:“不如我先离开习家庄。”   铁手听了,一阵眩,就呐呐地道:“你……你要走了?”   小珍道:“我先到武功县去,那几我有好友恋恋姑娘,我到那儿暂住。听说她快要成亲了,我正好在她婚前伴一伴她。”   铁手仍未恢复过来,只是说:“你要走?你……你真的要走了?”   小珍嫣然一笑,“二哥不是说近日要到邱县大白山那一带去兜截吴铁翼的吗?那好像唤作‘捕鼠行动’吧?你不是告诉过我的吗?你也快要到那儿办事了。可不是吗?”   铁手居然犹未意会,只漫声道,“是啊。吴铁翼作恶多端,作了几件灭门血案,我和三师弟、四师弟都逮他不住。   让他逃了,冷老四和崔老三还当众立誓,要在六十天之内提他归案呢!”   小珍笑说:“这便是了。你都快要起程了,我还留在这儿,不太妥当,不如就先到武功县去,那儿正与邵县比邻。   要是见面……不也方便多了吗?”   铁手这才恍悟过来,又惊又喜,且喜出望外,只喜不自禁的说:   “你那儿……有熟人吗?恋恋姑娘是……谁?”   小珍说:“恋恋姑娘姓谢,是县大爷谢梦山的女儿,也是我的好友。谢大人似与习家庄上一代人有渊源,谢知县有时路经跨虎江,常人庄小叙,秋崖二公子曾为我引介,故而识得恋恋姑娘,相谈投契,进而深交。恋恋姑娘是个好女子,贤慧善良,知书识礼,而且漂亮。   ——二哥要是见到她,定也入迷了。你正好一面办案,一面跟谢姑娘交交朋友了。多惬意啊。”   说着噗嗤笑了出来。   铁手给她笑得有点讪讪然的,只好扯开话题:   “我那桩案子不好办。吴铁翼私种霸王花事败,丧了赵燕侠,害死了‘神剑’萧亮,他的女儿离离姑娘也伤了三师弟的心。他弃官离位,残杀旧部,一手策划八门血案、飞来桥的伏杀,还劫掠富贵之家,一举杀害俞镇澜、谢自居。张大树与郭伤熊等,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善恶到头终有报,给老三、老四一举把害人的花海烧了。吴铁翼逃出大蚊里之后,我们三师兄会叙,商计详析之后,觉得吴铁翼现今已举目茫茫,退路大约只有三条——”小珍接着他的话意间,“一路是到武功县、邵县一带?”   “是的”。铁手道:“那儿有他以前一手提拔的旧部,而且,他平时也常上大白山,他所夺得来的财富,极可能就藏在那儿,找忠于他的人看守着,像吴铁翼这种人,就算是逃亡隐居,也决舍不得这笔庞大的财富,一定会先回去,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   小珍会意:“所以,你便到鄙县截击他去?”   铁手道:“便是。”   “可是,”小珍担心,“吴铁翼如果敢到太白山,那儿定必有他许多忠心党羽、座下高手在伺机报复的了。你只有一个……”   “这倒不担心。这件事闹大了,知审刑部派了‘铁面无私’杜渐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陕西刑捕上风云,十年破千案,他也给惊动了。另外,我还有个好友,是邻近七县的总捕头。叫庄怀飞,也是位不得了的好汉子……有他们之助,区区吴铁翼,还真不怕-----何况,他也不是一定会选这条路走。”铁手不知怎的,对小珍说起事情的时候,不管公私,都没有保留,也许是因为小珍聆听时候的专神与专心之故吧.铁手对她,没有隐瞒,只觉得说的开心,说了高兴。”   小珍也高高兴兴的听着。   铁手高兴她那样高兴。   第三章 无法纵控但不必按捺的情怀   小珍现在却是担忧多于高兴。   她也不是不高兴,她只是担心。   “你不是说冷四哥和崔三哥也一道去捉拿吴铁翼的吗?”   小珍问:“怎么他们不跟你一起?敢情他们到另外两路截击去了?”   小珍总是觉得人多会安全些——她巴不得办案的时候,不管冷血、追命还是无情,最好连同诸葛先生,都能跟铁手在一块儿。   “是的,但也不全对,”铁手乐意为她解说:“另外两路,我们推算是:一,他一向是受上将军童贯支持的。我们猜想他若走投无路,很可能使会以手上巨资利诱童贯派人保护他,交换他安全返京。要知道童贯是皇上殿前红人,又得蔡京,梁师成器重,一旦让他们勾结一起,后果可不堪设想,所以,这一路得由在京师调动得了人手。圣上面前说得话的人来阻截,这人选自然是——”小珍道:“无情大哥?”   “对。”铁手真心赞赏道:“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耳。   且大师兄可直接联系世叔,万一有变,世叔也有应付办法,担待得起。”   小珍却觉得有些不公道,“那么,另一路则由三哥。四哥联手对付他了?”   “也不是。另一路可是凶险得很哪!”铁手忙为他的师弟们辩说,“江湖上有一大杀手,形貌不知,叫做王飞。这人武功高,出手毒,我们四师兄弟抓他抓了六年,仍没头没绪。据查,吴铁翼曾重金聘用他杀人,无有不利的。这杀手人称‘飞月’,近日人多在山西出没。我们怀疑吴铁翼准备孤注一掷,前去投靠他。有他在,只怕抓不了元凶,还有性命之虞。这是我们都公认近六年来最难对付的杀手。是以冷血在山西道上截击吴铁翼,至少,不许他有机会会合王飞。”   “难怪近日玫红姑娘也嚷着赴山西去了,”小珍这才明白,“那么三哥呢?不是跟四哥一道吗?”   她还是巴不得多些好手来与铁手一道应敌。   “老三不是任何一路的,而是每一路他都声援。兼顾。”   铁手笑道:“追命脚快,哪一路示警,哪一路告急,他便首先赶过去增援,也够他忙的了。”   小珍这时已明白四大名捕的部署了,“看来,这吴铁翼很不好对付……”   “他倒没什么。问题是:他的女儿离离很能帮他父亲脱厄。而且,吴铁翼这些年来也的确交了些好朋友,这些同党里有不少是武林高手,江湖好手。”铁手娓娓道来,“何况,他手上有的是钱。有钱,有时的确可以买到许多好手和高手来帮手的。我们四人合力剿灭吴铁翼的势力,以免他有朝一日坐大了,就更不好对付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是大老虎。既是大盗,也是元凶,更是罪魁祸首,而且,曾身任朝廷命官,居然藉势做尽丧尽天良的事,我朝若要做些振奋人心。百姓叫好的事,首先便得要把他这种监守自盗。作奸犯科的狗官治罪才行。若要有一个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廉洁的朝廷风气,首先我们要打的是大老虎。”   小珍看到铁手说得豪气干云的,便抿嘴笑说:“你看你,说到为国效力,便杀气腾腾了。这行动是打大老虎嘛,为啥不叫作‘打老虎’的呢?”   “不。”   铁手答。   小珍不解。   “叫打老虎太抬举吴铁翼了。”铁手仍虎虎生风的道。   “我们四师兄弟都特意称此次行动为‘捕老鼠’-----吴铁翼已东窗事发,亡命天涯,正是惶惶然如过街老鼠,只不过是濒死反扑罢了。如果我们号称‘打老虎’.反而是壮了他人声势。”   “捕老鼠?”小珍嘻嘻笑道:“这可好玩。”   铁手看到小珍的笑,心中爱怜,一时竟不知如何疼之惜之,反而没了语言。   小珍见铁干又傻痴的望着她,芳心如鹿撞,知这是难以纵控但其实也不必按捺的情怀激越。   大家静了一会。   屋内烛光剪影,朵朵如梦。   外面满大星光。   月光很恬。   好一会,小珍见铁手没有说话,也无举措,便说:   “那我先去武功县。”   铁手忽然明白小珍的意思了。   他心口一热,很感动。   他粗厚的大手,不禁按在小珍的柔荑上。   小珍的手一颤,桌上的烛焰也一颤。   但小珍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她只低着头说:“我等你。”   我等你。   就这么一句话。   “我等你。”   铁手要听的就是那么一句话。   爱听的就是这一句话。   所以他说,说得每一个字都像重逾八十八斤八十八两:   “你等我。”   你等我。   小珍面上也飞红了一片。   “你等我。”   言有尽而意无穷。   她明白了。   知道了。   她等。   今生今世,她都会等他的。   因为这句话。   她等这个男人。   是以铁手一路赶来太白山下,第一件事,就是要跟这里一早已联系好了的官方。白道上以及六扇门里的硬手、好手联系上,再议定如何捉拿吴铁翼之策。   那是“捕老鼠行动”。   他们首次聚议的地点是在椰县的县大爷府邪,那儿的知县大人是高阳一得,跟轩辕一失正是同科出身的迸士。   知审刑的杜渐。七县总捕头上风云等人,都会聚在邵县,连同邻县的谢梦山,军监唐天海,都会出席这秘密会议。   吴铁翼任官近三十年,这一次,他犯下弥天大罪,四大名捕准备凝聚武林中,江湖上和官场里的实力,一举扫荡他及以他为首的党羽。   这些维护朝廷法纪的侠义之上,都要“打老虎”,更要“捕老鼠”。   这回,可真的是“大人有难”了。   铁手遇着庄怀飞的时候,很高兴,也很振奋,他知道在对抗吴铁翼势力中又添强助:论实力,庄怀飞办理此案可能比自己更适合,而且环境上他也较为熟悉。不过,铁手却没即时通知庄怀飞这次“捕老鼠行动”秘议的事,团为他不知道主持这次会议的高阳一得会不会、是不是也通知了庄怀飞。他原以为一定会,因为与昔日“荆州一失”齐名的“商州一得”高阳知府,一向知人善任,决不会错过这号能员的臂助。可是,看来,高阳一得并没有通知庄怀飞,要不然,庄神腿也不会选在此时与爱侣赶返武功——敢情是武功县的两号干员:谢梦山和唐大海均赶赴邵县,武功便需要庄怀飞这种担当得起的人物来镇守。   也许,庄怀飞是另有重任吧。   铁手一时也不好通知他这件事。   不过,他私心希望庄怀飞能够参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庄怀飞是个真正的好捕头。   他的战斗力比任何人都高。   ——铁手这么肯定,因为他曾与庄怀飞并肩作战,共同御敌过。   他也衷心祈望庄怀飞在逮缉吴铁翼这事件上能尽一分力。   因为“捕老鼠”行动,牵涉太大,成效亦显,一旦能逮捕元凶首脑,起回赃物,足有连建数城的货宝,已上动天听,朝廷注视。   如果庄怀飞也能出力协成此事,铁手就可以藉此案向朝廷汇报进言,推功于庄怀飞,加上诸葛先生在朝廷协调,大石公和舒无戏等有影响力的“大老”及“大人物”美言,必能将庄怀飞调升高职,重赏荣勋,以表他为民除害。为国治安之功。   ——其实朝廷一早就该那么做了。   只不过,朝政多让短见误国、朋比为奸之辈把持,才将庄怀飞等能才一直摒之于野,怀才未遇。   实在是太可惜了。   要为国惜才啊。   ——当日不是互相期许过要为国保重吗?   铁手心底里是这么盘算着。   也计划着。   铁手一面这样揣想着,怀着必定再遇庄怀飞的心情(就算他不参与此案,也必定因要见小珍而到武功县去,到时再给庄怀飞一个惊喜未迟),走过平原,走过高山,走过河,走过蒿坪,走出齐家寨,眉县己在望,抬头只见太乙峰顶,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顿悟古人谓:   “武功大白,玄天三白。”   所言非虚。   他看着想起李太白,使酒舞剑,独行千山万水问,阴云漫天,雪霜未降,他在山色黛意中想起喜欢酯叮大醉。游戏人间的三师弟追命,觉得促忽人间,倒向少有逸志闲情,四师兄弟好好的游山玩水一番——三师弟追命倒是应该到太白山一行,就算如风怒吼,积雪封山,追命也依样斗酒三百,凭吊诗酒二仙并誉于世的李青莲去也。   ——老三总是比较放得开。   他说过:“受伤多了,就麻木了,像冷血的伤口,一旦痛成了习惯,不痛反而不习惯了。”   自己呢?   铁手想着不禁有些惆怅,并且思念起小珍来。   -----   扫描校对! 第三部 踏遍青山人未老     第一章 善人莫欺   庄怀飞与谢恋恋游罢太白山,一路回到武功县,将恋恋送回“梦山小筑”,奶妈“姑站”通知谢姑娘:“她们都来了。”   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是那些人来了。幸好还不是。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梦山小筑”是知县大人的府邪别称,雅致广阔,集亭园之美,可是,今日谢梦山和他极信重的司军监唐天侮,都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里。   庄怀飞探听了一下,据“红猫”说:高阳一得有请,县太爷跟唐军监匆匆赶之鄙县密议去了。   庄怀飞皱了一皱眉头。   他虽不清楚谢梦山赶去邻县何事,但却肯定是重要的大事,至于来访恋恋的人,庄怀飞却并不陌生。   一个是沙浪诗。她是七县大户巨贾沙东的掌上明珠。她常来“梦山小筑”与恋恋交往,每次来,送礼厚,排场大。   定必惊动市肆四邻,别的不说,光是抬轿的、吹打的,奉礼的,服侍她的丫环、奴仆,老妈子,蹭蹭咧咧的就有二三十人,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出闺门,气派不同,排场总有唬人处。   她父亲沙东,因有意要攀附县太爷谢梦山,自是鼓励女儿与恋恋交往,他也常藉故结纳谢梦山,一年里送了不少大礼。   谢梦山对礼既不拒,对他也只相交但无深交。他是从京师转任的地方官,深请官场之道。   原本,沙东很有意思让独生子沙本能迎娶谢恋恋,一再托沙浪诗为其兄说媒,一方面屡送名贵古董厚礼意图打动谢梦山。惜谢恋恋对沙大少向无意思,谢梦山本来有点意动,但后来庄怀飞逐渐取得他的信任。欢心,他便任由女儿意属了。   谢恋恋钟情的当然是庄怀飞。   谢梦山也不反对。   沙浪诗这“媒人”作不成,但跟恋恋往来倒没受影响,庄怀飞总是觉得,恋恋跟这种大宫之家的女子过往后,居然可以对他的爱不大受影响,的确是个意外,诚为难能可贵。   由是,他更珍惜恋恋。   对她恋恋不舍。   至于今天来访的人,叫做小珍。   小珍由于住得较远,来访恋恋的机会很少,上几次,她若不是随着习家庄二少爷来武功县,便是陪习家小姐习玫红入住“梦山小筑”,庄怀飞倒是在座上。筵中、见过小珍二三次,对她印象,出奇的好。   小珍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要不,就伴着同来的人,一点也没意思要刻意表现自己—   —甚至是巴不得别人莫要留意她的好。   庄怀飞却特别留意她,除了她分外美丽、动人之外,一旦要面对或应付事情的时候,小珍就表现得十分得体、可人。   据他所知,小珍跟沙浪诗对他的“评价”全然不同:   沙浪诗嫌庄怀飞“出身市井,难登殿阁”。“既无功名,又无出息”、“粗鲁不文,用脚作手”。有一次,他递给沙浪诗一杯茶,事后沙浪诗嫌他“手有血腥味”。   她曾力劝恋恋不要嫁给他。说她受了他的迷惑。当然,不管在公在私,为了她自己还是她的兄长,她自然都不会在恋恋面前说庄怀飞的好话。   小珍则不同。   不一样。   她认为庄怀飞:“是个不开心的男子,但却尽一切努力来使恋恋开心”,又说他“若能展布才情,成就至少要高过目前十倍”,还笑吟吟加了一句:“还不止呢!”又说他“际遇不好,抱负却高:才干虽佳,惟待时势。曾经几许风雨,可托丝萝之身;有朝滤畅幽愤,大可指点江山”云云。   庄怀飞觉得很中听。   觉得这小姑娘很了解他。   那时候,他就曾打听过这位姑娘,知道习家二公子已成为她的密友,只怕迎娶这位冰雪聪敏的小姑娘也是不日之事耳。   由于他对这姑娘有好感,所以他也有点关心她,担心她受人欺负;本来善良的人都不该受人欺的,更何况是这么善良而又那么漂亮的姑娘。   他也希望她能嫁得头好亲事,有个好归宿。   但他却不看好习秋崖:这些富家公子少爷们,没经过风霜没历过难,明明是花心,却说是风流,像小珍那样柔顺多情的女子。跟这种纨绔子弟在一起,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却自恋恋传来的消息:小珍已经不跟习二公子在一起了。   那好。   庄怀飞也为小珍舒了一口气。   不过恋恋也表示:小珍芳心已另有所属:那是一个顶天立地了不起的大丈夫。   ——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庄怀飞不禁有点好奇;除了好奇之外,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他曾们心自问:   ——要是自已还未曾得恋恋的青睐,会不会也去追求这善解人意。紊绕人心的小姑娘呢?   不知道。   ——如果这小姑娘还未有意中人,自己便会不会去亲近她呢?   也许……   庄怀飞没有想下去。   他已经四十几岁了,过了风雨半生了,只要能得到恋恋,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踏遍青山人未老。但心老。   这次他又看到了小珍。   她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哪里。如何不一样呢?   他可一时也讲下上来。   说不出来。   “庄爷。”小珍对他笑,“忙咧?”   他那种令人珍珍而惜惜的笑,仿佛如落花化成蝴蝶,回到枝上叶间。   至少也让人心中一甜。   “小珍姑娘。”庄怀飞也招呼道:“不忙,不忙,你跟恋恋好生聚聚。”   女儿家总有许多絮絮不休的话要谈。   恋恋。小珍、姑姑还有沙浪诗都在房里,沙大小姐背后,还有一位近身护院,也是保镶,叫做沙河粉,是个壮硕妇人,所以庄怀飞便知趣的行了出去,跟“红猫”一道。   他本来也跟“红猫”有要事商量。   他才一走出去,沙浪诗就趁姑姑正与小珍问短长的时候。向恋恋嚼舌的道,“你看你看,这男人,进来了只跟小珍招呼着,忘了我们啦,我看他眼中,只怕连你都没有了……”   恋恋笑说:“没有的事。”   “你看哪,还没嫁结他便郎心如铁的样子。”沙浪诗穷紧张,为恋恋肉痛的说,“嫁过去了还了得?”   小珍忽问:“什么那么不得了?”   沙浪诗格格笑了起来,像一只小母鸡,“我说哪,恋恋要嫁的男人,才不得了,谢大人是个严厉的人,最讲究门当户对,但庄捕头三两下就把他说服了,可真有本领呀——可不是吗?”   小珍温柔的握住恋恋的手,说:“我真为你高兴。庄爷是个好汉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恋恋很高兴的反执着小珍的手,兴致致的问:“你哪位呢?”   第二章 小人无胆   “红猫”原名夏一跳,他是班房里直属于庄怀飞部下,极为得力,也极得信任。至于他为何外号“红猫”,已经很少人知晓。   现在红猫来了,就垂手立于庄怀飞身边。   庄怀飞一离开恋恋与闺中密友相叙的“指顾问”,”红猫”就在月洞门附近守候着,一见庄怀飞出来,就叫了一声:“头儿”。   庄怀飞沉声问:“人来了没有?”   红猫答:“来了。”   庄怀飞皱了皱眉。每一次他的眉一皱即展,不过,皱眉之际留下的痕印却是一时未消,“男的还是女的?”   红猫回答:“男的。女的没来。”   庄怀飞,“几人?”   红猫:“三个。”   庄:“——其他两人是谁?”   猫:“一个是婢女,一个是保镖。”庄:“人在哪里?”   猫:“就在头儿的‘有作为坊’中候着。”   “有作为坊”附属于“梦山小筑”西南隅,有五六间房,与恋恋闺房”指顾间”遥遥相对。谢梦山为了表示信重及拉拢庄怀飞,知其孝顺,便将他们母子接来“‘梦山小筑”居住,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庄怀飞调度、叙议之处,自定名为“有作为坊”喻意是“有所作为才对得起谢大人的推爱’他向爱读书,收藏了不少古籍,约有七八千册,书愈读愈多,房便愈来愈窄,可见他的持志不懈。奋发图强之心。人笑他说:“快给书挤得无立锥之地了。”他自笑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于是,也有称他那几问藏书室为“黄金屋”。   而今,庄怀飞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沉重。   只有他在办理重大案件时才有的神色。   ——不。以前就算是处理极棘手的案情,庄怀飞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可是他近日常陷于沉思、苦虑之中,甚至明显的不能自拔。   有人说宫人突然破产了跟穷人忽然掘到一箱珍宝,神色差不多是一样的。在红猫眼里看来,庄怀飞像在奉接皇帝天子封浩和刑典狱吏判死刑的神情问徘徊。   “谢大人和唐司监是在几时出门的?”   “今晨一大早。”   “到什么地方去?”   “鄙县。”   “据说邻近的公门好手现都聚集在邱县?”   “是的。上风云和杜渐都去了,高阳一得也在那儿。”这次,红猫顿了顿,才补充一句,“他们连何尔蒙也叫去了。”   听到了这一点,庄怀飞目光杀气乍现又敛。   “现在是谁守这儿的大本营?”“您。”   “除了我?”   “杜老子。”   “他在哪里?”   “衙里侯命。”   “消息有无错漏?”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庄怀飞脸上依然阴晴无定,“你知道的,这次事关重大。”   “消息都正确无比。”红猫毕恭毕敬的说:“头儿是知道的,小人错不起,错不得,为头儿办事,小人也无胆犯错。”   “好,”庄怀飞先想了想自己生平最痛快的事情之一,然后才挺胸。举步,抛下给红猫一句话:   “我这就去有作为坊。此处就交给你了。”   “是。”   “还有,”庄怀飞欲行忽止,返过头问:“你认为谢大人这一次为何宁可找了老何去,也不召我一道赴邱县与会?”   “小人不敢说。”   “你说。”   “小人认为……谢大人是十分倚重你。现在正值告急,多事之秋,若谢大人,唐司监都离县去了,头儿你不在这儿镇守大本营,大人怎放心走得下?”   “说下去。”   “……小人的意见就是这些了。”   “说。下。去。”   “真的要说?”   “噜苏!”   “小人………”   “尽说无妨!”   “小人以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谢大人和司监大人可能对头儿你……已经生疑。”   庄怀飞默然。   他敛定心神,又在回忆他比较开心,得意的一幕,然后才说:“好,我先进去,那船得备好了,随时听候,事关重大。”   “是。小人一定会好好打点一切。”   红猫仍然恭恭敬敬。   他“小人”前“小人”后的,是因为确知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本领、太好的运气。太高的武功,但只要他再这样恭恭又敬敬的恭敬下去,持续这般惟恭惟敬肃然起敬下去,他也许就有机会做一个“得志的”或是“有钱的”小人。   ——当“小人”其实有什么不好?当朝大傅梁师成,今朝宰相蔡京,乃至方今上将军童贯,莫不都是得志、得势,得权,又得到信宠的“小人”而已!   庄怀飞一步入“有作为坊”,就觉得很不对劲,也很不对路。   他先看见那个丫环。那丫环是个清水脸蛋儿的女子,本来长得一张芙蓉脸,梳了两道辫子,说话的时候,巧得连辫子仿佛也有表情。   他记得她开心的时候,让受苦的人看了也觉甜,受伤的人也会开心起来,连孤独的人也觉得有了乖巧柔顺的小女伴儿。——可是,如今,这女于却流露了一种忍哭的表情,大抵她受委屈多了也久了,以致她一看见庄怀飞的时候。想笑,却两行清泪流了出来,未流到脸边己在玉面上抹了两行灰。   他当然认得她。   她是离离姑娘的近身丫环。   小去。   另外一个壮汉,狮鼻阔口,尽管全身破破烂烂,到处是伤口,他也不管这个,就一身破破烂烂满身伤口但仍大刺刺的站在那儿。   他也认得这个汉子。   这是武将呼年也。   居中的是一个文土。   他留着小胡子,鬓发很有点凌乱,眉字间很有点风霜:   举止间很累,也很倦;神情很无奈,也很恫然,惟其流目顾盼之间,依然别有一种幽情思放,默默动人。   那怕是如今沧桑。高乱之中,诗书之气,风雅之姿,依然犹在。   那人一见庄怀飞,如释重负,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来了。”   虽然眼熟,可是庄怀飞却不认得他。   第三章 坏人有喜   对话持续。   铁手一到邱县,一进入高阳府,就觉得不对劲。   气氛不对。   杜渐是个知审刑部里有名的干员,外号“铁面无私”但他看去只是个平凡得有点平庸的男子,长相就像是个慈祥的老男人——他的确也是五个幼童的公公。别人嘲笑他未满五十,便已“四代同堂”,他就笑说,“我好命。”因为发生的案情重大,他也被调遣过来,助铁手办案。每次他与铁手齐办案,他也笑曰:“我好命。”盖因有铁手在,他便不必冒险犯难,而且准能破案。   上风云是省总捕头,外号“上穷碧落下黄昏,他要抓你走不掉”,很长,但很实际,因为说的是事实。听说他本来是一名飞贼,他当飞贼的时候,谁也抓不住他,到他任职衙差的时候,到哪里上任哪里便没飞贼。此刻,他神色凝重,使得本来就长得愁眉苦脸的他,更愁眉不展。满脸愁容。   高阳一得平时好戏谚,而今也显沉重。   军师详溪雨还是老样子:平常听人说话的时候,尽管反对,也一味点头,连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老把头点个不休。而今,他自己既没说话,而就算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径自在点头。   虽然他把首颔个不休,但以他的足智多谋,谁也不敢忽视他的分量——他的外号也正好叫做“足智多谋”。   谢梦山的长相很文雅,很秀气,但气态却不动如山。他一向衣饰光鲜,也一向正襟危坐。   随他而来的唐天海,是个臃肿肥大的胖子,只一双圆目,骨溜溜的,又乌亮又灵动,余则脸肉横生。   这几个人都是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门里,官场军方和县省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高手——   地位,声誉。武功上都名副其实,而今都聚于一堂。   铁手一来,他们便立时会议。   铁手知道这些人会参与这件事,但会那么投入和紧张,这并不寻常。   向来,他办的案子都不寻常。   ——当然,寻常事,又怎会让铁手名捕接办?   瞧溪雨开章明义就说:“皇上下了密旨,要上风云通知省里县里的办事人员:吴铁翼的案子要严办。”   ——难怪会这般阵仗了!   铁手向上风云道:“这件事是谁上呈的?”   ——原本,吴铁翼有大将军童贯撑腰,决不好办,一般地方官都不敢沾手,就算告状入京,只怕也呈不上去。   上风云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受害的家族,有两门是皇帝的外戚。”   ——难怪!   上风云补充道:“所以这桩案子不但要严办,而且还要急办!”   高阳一得接道:“所以,下官才把杜先生和铁二爷都请过来,也请梦山兄,天海贤弟共议。”   铁手道:”吴铁翼确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问题是:   他可逃往山西、折首返京,不一定便来此地。”   高阳一得笑而不答,望向他的师爷。   谁溪雨点点头,道:“他来了这里。”   铁手一句就问了下去:“你亲眼看见的?”   谯溪雨答:“不。”   说这个不的时候,他居然还点点头。   铁手的语气有点严厉,“此事非同小可。吴铁翼著走此路线,‘捕老鼠’行动则应集中全部人手在此地布署,怎可以相信未经证实的猜揣?”   谯溪雨仍然在点头:“我是没看见。”   然后一个声音又响又粗又沙哑的喊:“是我听到的。”   大家转过面去,发话的是客座的司军监唐天海。   他还在喊话:“也是我看到的。”他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谢梦山在刹间涨红了脸。   但他还是巍然端坐。   “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   他跟唐天海一道管辖武功县军政大事,既往来频密,一向也合作无间,两人之间亦情同手足,而今,这么大的事体儿,唐大海却不先通知他,竟先行密告邻县上级高阳一得和其他的人。   他当然不悦。   高阳一得即道,“他是有苦衷的——你看他,不是长得整个苦瓜模样么!”   纵是在这时际,高阳一得依然喜欢说笑。   不过大家都有点笑不出来。   唐天海苦着脸大声道:“我听到绝对可信的线报:吴铁翼已经在陕西出现。”   谢梦山冷笑:“世间没有绝对可信的情报的。”   他跟唐天海一块儿来,本来推心置腹,不料唐天海却早把第一千消息卖给其他人了,他的人却不像他气派上那么巍然不动。   他其实是个很容易光火的人,不过,他却在神情上保持喜怒不形于色。   唐天海说:“可是,我消息的来源,却一定无误。”   他说每一句话,都像喊出来一样,他自己也喊得颇为声嘶力竭,额上已隐见汗珠。   铁手问:“为什么?”   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为案情非同小可,这“大老鼠”也是非逮着不可,于是,消息是否可信,就变得非常重要。   “因为我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人!”唐天海直着嗓子喊道。   “试想,我家族的人可会骗我么?”   大家都怔住了。   唐天海当然姓“唐”。不过谁也役想到他会是蜀中唐家堡的人,而且谁也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喊破——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对。谁说“蜀中唐门”的子弟就不能当宫?   与案的人。也大都明白吴铁翼与四川唐门的纠葛与关系。   本来,吴铁翼干下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灭门血案,有不少是由于蜀中唐家的指使与参与,其中“习家庄”跨虎江的血案,还是直接由唐门高手唐失惊来纵控,而曾与铁手,冷血连场大战的高手,也有随身保护吴铁翼的唐铁萧,唐们跟“吴铁翼案”.本来就脱不了关系。   当然,蜀中唐家这么大,于弟众多,旁支外系,不可胜数,其中当然也有清正之士,不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不过,俟吴铁翼事败逃亡后,川西蜀中唐家跟他的关系,可就完全颠倒了:   吴铁翼挟款而逃,蜀中唐门利益落空,他们也要跟官府追捕这只”过街老鼠”,追索回那一笔富可敌国的赃款。   在这方面,川西唐门如今立场,跟刑捕宫府,竟是一致的。   他们对吴铁翼恨得牙嘶嘶的,也是合理的。   可以这样说,为了追讨失去的利益,而今曾蒙受欺骗的奇耻大辱,只怕四川唐家于弟要比各路刑捕更欲得之而后快。   “率先发现吴铁翼出现在陕道上的,”唐天海仍在“喊”他的话:“是我们家庭以追踪快腿出名的唐郎。”   -----唐郎,即是绰号“飞天螳螂”的唐郎,在座无有没听说过的。   铁手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唐天海脸无表情,但脸部肥肉抖哆不己。“他死了。”   “怎么死的?”   “吴铁翼杀的。”唐天海吼道:“他在死前仍通知了我,吴铁翼已入陕道。”   铁手望望谯溪雨。   谯溪雨仍在点头。   一直没发话的上风云忽然问:“你就是那么信他?”   “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唐大海眼都红了,“他是我的亲弟弟。”   上风云却冷冷他说:“你相信他,合乎情理——但凭什么也要我们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唐天海愤怒地咆哮了起来,“难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相信!?”   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尖了。   上风云却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有证据,我就信。”   “我见过他!”唐天海嘶声道:“我亲眼见过他!”   大家都盯住了他。   目不转睛。   高阳一得强笑了笑:“你……见过他?”   “那是我在宝鸡点察槽运的时候,曾看到一艘官家画肪,张灯结彩;”唐天海舔了舔干唇,“我那时正在查办一私粮案,无意中见船首站着一个人,正赶在结冰前促船离岸,指指点点的那人,似是吴铁翼那厮………”   谢梦山怒道:“你既见到他,又不立即把他拿下!?”   唐天海呐呐地道:“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朝廷钦犯,且犯天条……那时候我只收到些微风声,知晓他好像惹了有些麻烦,背了黑锅,却不知——”“你几天前见他的?”   唐天海道:“三天。”   上风云追问:“令弟是几时遇害的?”   唐天海脸上肌肉又在抽搐。颤哆,“两天前。”   上风云再问:“你是在何时方知吴铁翼是逃亡重犯的?   唐天海忽地又吼了起来:“我入他个先人板板,操他奶奶的卵蛋!——我知道那孬种是要犯的时候,就是我老弟丧命之际!”   高阳一得不觉皱了皱眉头,问:“唐老弟……你认得吴铁翼?”   唐天海恨恨地啤了一口:“他?化了灰我也认得!”   高阳一得望向谢梦山。   上风云也一样。   谢梦山轻咳了一声,舒了舒身子,又回复了他的过人气派,才清清晰晰的道:   “唐将军肯定是认得吴铁翼的,而且还是极为相熟。”   高阳一得目光闪动,“哦?梦山兄之意是……?”   唐天海涨红了脸,怒道:“你……!?”   谢梦山不卑不亢,道:“不但唐将军与之相熟,下官与他,亦有过从。——在出事以前,大约是这两三年的事,吴某曾七入秦岭,且都在武功勾留过。大家份属同袍,也谈得来,所以难免有过筵宴论文。”   他这样说,不仅证实了唐大海说的是真话,也把问题上一半了。   高阳一得眯着眼,双手合抱,温和的道:“你们大家都是名士、高手、父母官,曾有交谊绝对不是意外,据说,光是这两年,那耗子曾借同你们县里的庄捕头及几位头头,联袂七次上过太白山哩!”   “我想高阳大人也一早隙如指掌的了,”谢梦山叹道,“我那时的确以为吴铁翼忠心爱国,以报君恩,却不知他是这种人!”   然后他说:“而今,大家推断吴某逃亡路线之时,把太白山下附近一带列为要点,可能便是考虑到他近年老在这儿钻,说不定正是布署收藏赃物或逃亡路线之故吧!”   “吴铁翼这老狐狸深谋远虑,自是先有了退路,且把劫掠财物找妥了摆放之处,才会如此猖狂。”上风云仍是冷淡得接近冷酷的说:“可是,尽管我们知道唐将军是熟悉吴某的,但又怎能肯定他是不是为了心切于报杀弟之仇,而一力指陈他在渭水见过吴铁翼?——要知道,这头大老鼠在不在此地,是重要关键呀!”   唐天海一听,又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向上风云就指气虎虎的道:“你……你是说我为报私仇而说谎!?”   “他没有说谎。”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的道,“那个大坏人故意在船上大办喜事,张扬排场,歌宴水上,故意欲盖弥彰。   掩人耳目,这件事,我查过了,确有这回事,这批人的来处,亦与吴某矢踪之地吻合;这些人的形容,也酷似吴某一党伙伴,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说话的人是杜渐。   他的话很温和。   但很有分量。   因为他查得很清楚。   而且很仔细。   -----而且,他是一早已查得非常清楚,也十分仔细的了。   此后杜渐反问了一句。   只问了一句。   “可是,为什么你不把此事先向你直辖上级谢大人禀告,而要渡河穿县,先行密报高阳大人呢?”   他的问题,只一句就够了。   一句就抵核心。   一针见血。   且入骨。   第四章 何不干咳五百下?   大家都转而望定唐天海,直把他的脖子(不,下额,他已胖得颈和头都连在一起,分不开也分不清哪一截是哪一段、哪一段是哪一截了)也涨成瘀紫色。   谢梦山轻轻咳了一声。   他也在等着唐天海的回答。   “我……”唐天海终于说:“我怕………”   说到“怕”字,因为羞耻,他就索性豁了出去,叫了起来,“我怕谢大人会翻面不认人,不听信我的话!”   谢梦山仍在咳。   杜渐只淡淡的问:“为什么你会认为谢大人是这样子的人?”   又一句问题。   他的问题句句似箭,且必中红心。   “他不是这种人!”唐天海喊道,“可是他总难免要维护他的女婿!”   “女婿!?”   大家都莫名唐天海所指。   “你是说庄怀飞?庄大捕头?”高阳一得试探着问。   “因为我在渭河滩头看到的吴铁翼,身边有一个人,”唐大海有点气喘,说得声音都变了调,但理路并不紊乱,“他正是庄怀飞。”   然后这看来鲁莽灭裂的人,还不忘了补加一句:“谁都知道,庄大捕头快要当谢大人的女婿了!”   谢梦山还在干咳。   大家都看着他。   上风云盯着谢梦山,“谢大人有话要说。”   谢梦山呛咳了几声。   杜渐道,“谢大人既然硬痰在喉,何不索性痛痛快快的,干咳五百下,把它咳出来好了事?”   他与谢梦山相识多年,可谓老友,共过不少事,而今却冷言冰语,追查间一点也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吴铁翼来了,”谢梦山涩笑道:“我也不知道庄捕头竟跟他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相信,庄怀飞是这种人。”   铁手道:“就算庄怀飞跟吴铁翼在一起,也并不代表他们两人就有勾结或同伙——何况,那时候,庄捕头不一定就知晓吴铁翼是朝廷钦犯,恶极罪大。”   谢梦山向铁手投了感谢的一眼,徐徐道:“不过,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何唐将军与我此趟邵县之行,千万不可通知庄怀飞的用意。原来如此。”   唐天海又涨红了脸,赫然道:“我对不住你,我们是同僚,一向合作无间,但这是公事,又是关系到穷凶极恶的要犯,我不敢徊私,待高阳大人集合了大伙一齐计议,我才敢明说。你不要怪我。”   谢梦山长叹了一声:“你是秉公行事。你没有对不起我。”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揪然不乐。   他咳了一声又道,“假如庄怀飞跟吴某是同党为奸,我也一样会公事公办,大义灭亲,决不维护。只不过……”   他很凝重的再说一次:“我仍是不相信他会这样做,可是,万一他跟吴铁翼是同一阵线的,这只‘老鼠’可不好打。-----坦白说,敝县尚武,出了不少高手,但在脚上功夫,恐无一人是庄怀飞之敌。”   上风云听了,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谯溪丽这次是一面点头,哼哼笑了两声,头不点的时候,又卿卿的笑了两声。   高阳一得大笑三声,道:“梦山兄这般说法,岂不欺我部下无人了?”   谢梦山连说“不敢”。却听社渐一字一旬地道,“谢大人说的是事实,庄捕头的武功很高,我就断非其敌。若一对一,谁也打他不过。幸好咱们这次来了铁捕头。”   他的话素有分量。   这次也不例外。   他这般一说,大家就不拿谢梦山的话当作玩笑,也不敢视作灭自己威风了,倒是正视起这事来。   铁手站了起来,道:“怀飞兄是我至交好友,这事定有内情。看来,事不宜迟,我赶去武功,问他原委,说不定,他有线索可以提供。要成功逮着吴铁翼这号,大老鼠,.还得靠庄捕头的神腿定江山呢!”   “那好!”谢梦山也推椅而起,道:“我们这就启程。”   唐天海也慌忙跟着起来,可不知该怎么说是好。高阳一得看看他,又望望铁手,再瞧了瞧谢梦山,才闲闲的道:   “我看,吴某人多半已来了这一带,他若来了,自然会到武功县,杜兄。上捕头,你们俩能者多劳,也只好不辞劳苦,再随谢大人、铁捕爷再跑一趟太白山了。”   上风云忙起立抱拳揖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此案宜急,迟恐生变。”   杜渐却冷冷地道:“现在朝廷已降旨下来,务必除害务尽,上老总是忙着打老虎。捉老鼠,必能领个大功,一旦龙颜大悦,还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哩。”   上风云忙道:“杜兄这是什么话。我这是鞠躬尽瘁,奉旨行事。只敢尽力,岂敢求功!”   社渐道:“我觉得应该兵分两路,以静制动,谋定后动,不动则已,动则擒贼先擒王,直捣黄龙。庄老弟一向卖命办案,耿介负重而无所取,看来不至于自甘堕落,勾结奸党。   一旦他站在我们这边,捉拿耗子,更十拿九稳。谢大人跟他关系非比寻常,铁二爷跟他亦有深交,不妨先去了解一下,不宜冤枉好人,逼上梁山。若是敌人多了一个朋友,我们则多一个敌人。我们则应派人且去追索吴铁翼画舫去处,或有线索,找出劫夺之赃物所在,到时再作会合,将贼人一网成擒,必要时便格杀勿论。说不准,那耗子仍在江上船中哩!”   铁手道:“杜兄所言甚是。”   高阳一得仍有点犹豫:“只怕贼人先在武功县里先行联结地方势力,诱得庄捕头这等高手协助,那就匪势壮大、事倍功半,更难对付了。”   “那倒不忙。”杜渐气定神闲他说,“我早已派了人监视县里动静,一旦有异,烽火为报,烟花为记。”   这次连谢梦山都甚为讶异,“内应?”强笑问:“却不知社先生布下的是谁人?”   杜渐反问:“你问来作甚?”   谢梦山知道这“铁面无私”杜渐极得皇上殿前当权内监米公公的撑腰,身份非比寻常,只陪笑道:”只想预知何人为先生安顿,以免变乱时一旦失手,多有得罪。”   杜渐这次只说了两个字:   “杜老志。”   谢梦山“哦”了一声,这次到唐天海忍不住愕然道:   “我看杜老志平日懒懒散散的,老是自称‘老子’,傲慢自大…格老子的,原来却是—   —他可是能信重么!?”   言下不胜思疑。   谯溪雨仍在不住的点头,一面颔首一面说:“当然可信。   杜先生不信他,还信谁!?”   唐天海仍然未解,喊问,“为什么?”   “别忘了,他也姓杜。”谯溪雨点头点脑说的头头是道:   “正如你确信令弟唐郎一样,当无置疑。”   “看来,不管眼下身边,省府州县,早都让杜先生布下了不少人手耳目,”高阳一得和和气气的笑说:“所以说‘若要杜不知,除非己莫为’,杜先生真不在是米公公手上强将。”   这一回,杜渐忙起立拜揖,惶恐的道:“这是哪里的话。   高阳大人言重了,小人只是皇命在身,不敢有所轻忽而已。”   高得一得随和地笑道说:“不必认真,我也只是开开玩笑,皆因杜兄一张铁面,向来慈和闭淡,人说是泰山崩于前杜惭亦色不变,下官就想过:不知腹泻时是否也一样不变色耳?   而今说些辛辣话儿,为观容色,勿怪勿怪。”   高阳一得如此突梯,偏又处高位权重,使社渐一时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只听高阳一得吩咐道:“既然商议已定,梦山道台,你就代下官跟大家计划一下,分配行动吧。”   谢梦山脸露为难之色,“这——”高阳一得道:“你就别客气了。”   谢梦山咳了一声:“理应由社先生来主持大局……”   杜渐马上道:“惭愧惭愧,刚才逾份越级,已让高阳大人奚落一番,愧难自容,岂敢越姐代疤?谢大人别损我了。”   谢梦山又干咳几声,“若论座上名头,除高阳大人外,又谁能及得上铁二捕头?不如由游夏兄来发号施令,可好——”这回高阳一得正色截道:“梦山,你就别推辞了。事急,不宜大客套。铁捕头名大武功高,但这地方上嘛他是不熟的,留他个先锋,先与庄怀飞说项便是了,其余的事,你速速安排吧!”   谢梦山忙唯唯诺诺,不敢再有推搪。谯溪雨仍然点头点脑,喃喃自语的道:“好,好……且办事为要,抓人为重…”高阳一得笑着加了一句:“把赃物提回来,也是极重要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大声。   也很放。   只是笑得愈放。愈响的,眸子里精光四烟,不知在寻思什么?掩饰些什么?   只持续会议。   -----   扫描校对! 第四部 冰上的蚁     第一章 下不来的爬树者   这时候,庄怀飞正在错愕中。   他以为在他的“黄金屋”里的会是他。   不然就是她。   但眼前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肯定不曾见过这个人。   ——却怎地这般熟悉?   “飞爷,这次务请你要仗义出手。”   幸好这时那人开了口。   一开声,庄怀飞就听出来了。   听出来是谁了。   男的装扮,声音确是女的。   语音凄婉动人。   庄怀飞长吸了一口气,嘴角不觉往下拗了拗:   “是离离姑娘吗?”   那“男子”点头。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避不了的。   逃下了了。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真的已经案发了吗?”   “男子”仍在点头,但泪花已泊满了她秋水盈盈的目光。   庄怀飞本来想说些让气氛轻松的话,结果还是上下唇一齐往下拗了拗,以致法令纹更加深逢。   “真的如传言中那么严重吗?”   “至少已经惊动了‘四大名捕’。”   一说,“男子”就忍不住崩溃了,掩面泣了出来:“唐铁萧、唐失惊。俞镇兰。岳军………   他们全牺牲了。”   然后她已语不成音,“我就劝过爹……这一天总是要来了……但他总是不听……现在可来了。”   庄怀飞想伸出手,安抚她,但又收了手,舔了舔干唇。“是来得早了一些,也太快了一些……”   “离离”悲声道:“兵败如山倒,已经溃不成军了。”   “他老人家……”庄怀飞觉得这个问题宛若千斤重担。但又不得不挑,不能不问:“……   还好吗?”   “还好。”   离离笑了。   脸上还有泪痕。   含泪笑的时候,可能要比含欢的时候笑得更媚。   “他只是受了伤……”   “他说:如果一见上面,五句话以内,庄大哥还问起爹是否安然无恙的话;”她说,眼光旋着泪花,像星光的装饰,“你就没变。”   “我没变。”   庄怀飞笑了。   他近来难得笑,   自从他风闻,‘吴铁翼出事了”,他就很少笑。   当听到有“捕老鼠”行动之后,他简直没有真正笑过。   管它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已经来了,就让都来吧。   “我一向都没变。”   “爹就说过,”离离不胜欣喜,像迷途的人看见灯光,漂浮于海上的人遇见了船,“纵他有部属千百,遇难的时候,就只有你和王飞两人可信。”   庄怀飞没有动容,只在听到“王飞”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刺痛了一下。   “我也遇过多次难,”他说,“你爹帮过我。”   “我爹帮过何止千百人。”离离感叹的说:“但他们却不是在危难中可以投靠的。”   “你爹也岂只杀过千百人,”庄怀飞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但他们也都没有机会报仇。”   “我爹是难逃此劫。”离离遂然抬头望着庄怀飞,眼神艳得来有点狠,“但我却不能任由他死。他只是爬上了树,爬不下来了。”   “再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里的艳狠成了艳丽的决绝。   “他是该死,”庄怀飞同意,“但我也不想他死,更不能让他就这样从高处摔下来活活跌死。”   “他是我恩师,教我不少东西;”庄怀飞的唇又往下弯,现在看来,两个人的表情,是一个决绝,一个倔强,都很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他也是我恩公,救过我和娘亲的命。”   “那我没找错你了。”   离离欣欣然,像雨后的花开。   “但你穿错衣服了。”庄怀飞打趣的打量她,“就算为掩人耳目,也不必穿得那么难看——男不男,女不女的!”   离离噗嗤一声,笑了。   易了容的脸上也可以看见郝红。   “我是怕你翻脸不认人。”   “我不是不认人——我倒是真认不得你了。”庄怀飞尽量使气氛轻松一些,看得出来,离离一行人一路来都辛苦了。饱历风霜也久历风险了:   “路上接应的人呢?”   “不都翻面不认人呗!”离离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道,“而今:我们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然,我扮成这乱七八糟的干啥?给你笑啊?”   庄怀飞退了一小步,斜看着她:“真生气啊?”   离离笑道:“才没有哩。”   庄怀飞伸伸舌头,“幸好追你不到手。”   离离看了他一眼:“怎么?”   “原来你扮男人那么难看的!”   “呸!”离离语音上并不吃亏:“当你老婆要成天装扮成男人啊!”   两人像刻意要打碎凝肃的气氛、迫睫的危机,故意找些话来调笑。   不意,房门外却来了一个人,听到这里,含着泪珠,悄然离去。   她是恋恋。   “有作为坊”有秘道,可直通“黄金屋”。   这秘道除了庄怀飞自己,还有红猫,何尔蒙之外,就没几人知道了。   谢恋恋当然是个例外。   她和庄怀飞在谢梦山未曾允可之前,就是凭藉这秘道才能幽会的。   有一个人却是发现门外有人,也发现是恋恋,更发现她离开。   小去。   小去没有声张。   她只看着小姐跟庄捕头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在逃难中的情境。她脸上也倘佯着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感到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而幸福当然不是真的等同自己幸福,如果是为他人争取幸福或代人他人的幸福中呢?那是否也就是一种幸福?   第二章 假使我就是你   “对不起。”   在欢笑中,离离忽然幽幽地道。   她现在情状很丑很丑,装扮也很难看很难看,却不知怎地,庄怀飞不看她的时候,昔日的她艳丽飞花的容姿,又浮现心头。落花虽则凄艳,惟花飞始艳,不飞不足夺目。就算是在此刻看她种种狼狈龌龊处,亦仍难掩盖她无想不飞,骨子里透艳出来的美。   “对不起什么?”   他笑问,故意的随意。   “对不起的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你。”她薄着脸皮,趁有易容物遮盖才能说这番话,“这时候来投靠你,是给你添麻烦。”   庄怀飞笑得嘴角有点下弯,看着她。   她一向是官家小姐,为了她父亲所作所为,已经使她的自尊放得最低最低——要放到鞋面上去了。   她的鞋子既有泥垢又邋遏。   她的视线也逗留在鞋面上。   “假使我就是你,也应该会摔开我们的,”离离说:“假如你想这么做,你就做吧.我不恨你——但你要让我知道。我自己会走,就不许出卖我们。”   庄怀飞笑道:“我现在要赶你们走吗?嗯?”   离离给他“嗯嗯啊啊”的问了几下,有点心慌,心又快要跌到了鞋底,只说,“你一定在心里幸灾乐祸的了。”   “什么?”   庄怀飞显然没听懂。   “当日,我拒绝了你的好意。”离离说,眼睛还在看脚,“现在,落难了,却来投靠你。”   “你心里一定在说:是不是?这可轮到报应来了。”离离索性说了下去,“你心里其实痛快着,庆幸着,幸好没娶了这样不幸的女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大的一个包袱,看还有谁人敢要哩!”   庄怀飞这回听懂了。   听懂后的他只好说:“你真会想像。”   他叹了口气,很大哥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膊,“快不要胡思乱想。在这里洗换一新,待会见,让你出去见见未来的大嫂子。”   离离听得心中一颤,脸上却一笑道:“是恋恋姑娘吧?”大哥真有福气。”   庄怀飞倒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心是在这一个问题上。   所以他问得很慎重:   “——吴大人会赶来这里吗?”   离离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回答得很缓慢,且仍带着迟疑:   “应该会的……他告诉过我,他会来的。”   “可是这里高手如云,十分危险。”庄怀飞沉重的道:“其实,还是不要来的好。”   “但……爹要逃亡了,他要取回那些财宝。”离离毅然地霍然望向庄怀飞,这一次,她是望定了他,也问定了他:   “那些财宝还在吧?”   又问:   “你会给还我爹吧?”   这个问题很重要。   也很要命。   而且也真的常常要了很多人的命。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都过不了这一关,金银珠宝、富能敌国的财库,准不想要,谁不欲取,连高官厚爵的吴铁翼,也是为了这个,而堕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谁会跟钱有仇?   ——谁能拒绝这种莫大的诱惑?   离离怕的就是这个。   因为钱财足以把一个战士变成一个杀手,把一个好人变成一个坏蛋、一个君子变成一个小人,乃至将一个活路变成一个陷饼。   所以吴铁翼还没来。   她先来。   ——至少,先未一步,探个究竟再说。   本来,她一直就觉得,爹也够位高厚禄了,根本不必也不该贪图这种不义之财,作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至闹到如此田地,这又何必,那又何苦,可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   现在已落难。一旦落难,便尝尽一路知交尽掩门。亲朋戚友走清光的滋味。他们需要这笔财富。   极需要。   -----所以,她要替代她父亲过来取回应该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父亲一向信任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重用这个人。   ——信任和重用是不一样的。   信任不就一定要重用。   同理,重用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信任。   ——信任,是对他的为人;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你认为一个人是君子,是好人,不等于你便找他来跟你一起去干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吴铁翼的行事方式。处世手法。   他对庄怀飞一直好。   很器重。   但他从不让庄怀飞参与行动。   对这一点,离离也很不解,曾经有问过她爹爹:“既然飞大哥那么可靠,为何不让他直接帮你?”   吴铁翼的回答是:“那样的话,事后我不杀了他,就一定会失去他的。”   离离可不明所以。   吴铁翼反问她:“你是不是也很反对我干这种事?”   “我……我是觉得爹不值得去做——”   “我不是问理由,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场。”   “是的,”离离答:“我反对。”   “那便是了。”吴铁翼慈蔼地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就算你反对、很反感,更不赞成我这样做,但也断不会害我,也不至于去告密。对不对?”   离离点头。   她承认吴铁翼正好说中她的心事。   “可是别人可不同了。”吴铁翼道:“如果他们跟我共事,就得在利益上有分享,要不然,有志气的迟早都有不满、不服,野心大的难免要并吞,独占——这两种人,都是要杀的。不杀,就得死在对方的杀戮下了。”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子。我怀疑他会这样,他也同样会怀疑我这样做。”吴铁翼平心静气的道,“大家难免就会互相怀疑,迟早都会斗起来的。”   “我可不愿亲手杀害庄怀飞。”吴铁翼下了结论:“至少现在不想这样做。他还有用。   我还没算好好的用他。”   离离那时才算明自了吴铁翼的用意。   直至如今,她才真正的了解父亲的远见和用心。   但她现在还抓不准庄怀飞的态度。   ——那些财宝,到底会不会给回她?   当时,据吴铁翼的说法是:“要使怀飞这种人归心的方法是:不一定要花很多钱,不一定要封官厚赐,他这种人。只要对他好一些,他就一定不欠人这个情的。”   那时候吴铁翼的意思,是示意离离不妨对庄怀飞“好”一些。   离离也的确对庄怀飞“好”上一些。   她本来就对他有好感。她听说过这奇男子的一些事,其中两则一刚一柔,她倒极有印象。   庄怀飞本来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微时曾当过“太平门”梁家的护院。那时际,正好是“太平门”跟“下三滥”何氏家庭开战,各自将精锐之师派去“名利园”那儿决一死战。结果,“四分半坛”的陈家帮趁虚而入,偷袭“太平门”。当时,“太平门”只剩下二十来名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以抵御。剩下五名能打的:两个外姓的,闻风而逃,两名梁氏子弟,一个一接战就给暗器打死,一个则不甘受辱而自尽;能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庄怀飞。   他那时才入“太平门”当护院当了七天。   可是,他即时要门里还能活动的妇女,纷纷关上前后门。各式窗户,他就凭着胆大腿快,他一个从门前跑到门后,门后跑到门前,跟来袭的“四分半坛”七百六十四人大战。   总之,一有人攻进来,第一个跨入门槛的,他就一脚踹死。   不管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进来,侵入的敌人,都一样的下场。   上瓦顶的。墙角打洞,乃至三五人联结一齐冲进来的,都全给他踹杀。   洛大的庄院。总共有房一百零四间,厅堂各二十四处,还有院园廊阁不等,但一人都没给闯进来。   敌人还以为“太平门”内高手如云,四布于内。   其实只有庄怀飞一个人。   但俟“太平门”高手与“下三滥”打得个两败俱伤,伤亡逾百之际,发现“太平门”基业乃为人狙袭而致无家可归,老羞成怒,竟把庄怀飞也怒斥出庄。   庄怀飞这也不以为件,走就走,天涯岂无展翅处?   总算,“太平门”在逐走他的时候,毕竟还“大发慈悲”“赏”给他五十五两银子,他就用他怀里救了一门老少、保住百年基业的“酬金”,继续江湖闯荡。   总算,“太平门”也藉此教训,能思进取,新锐辈出。这之后,门中主脑对门里陋习、短处、大事改革,并潜心训练、发展“轻功”这方面的特长与技能,终于在武林众多帮派中脱颖而出。   第三章 当我大哥是一种侮辱   另一则轶事也是吴铁翼告诉离离的:   有一位女杀手,受“蜀中唐门”之托,要杀一位腿不能行的名捕。那位名捕原守京师,但因为办案而至幽州。唐家堡的人正要趁此良机伏杀此人。   这本来不关庄怀飞的事。   但这位女杀手却在偶然的情形下“救”过庄怀飞的之娘。   庄怀飞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俟庄怀飞飞成人时,她已半身不遂,风瘫替目。   那一年,庄怀飞在衙里当皂快,常出公差。州里正闹饥荒。盗贼四起,庄怀飞因腿上功夫了得,常能逮伏大贼,故而得衙里班头赏粮,买了几个大馍馍先奉给娘亲充饥,便又去抓贼了。   结果,有鼠大若婴儿,联群而出,本要夺掠庄母手上食粮。后索性跳上身去,噬食其脸!   庄母苦不能行,眼看要惨死于鼠辈横行下,适遇那女杀手正要摸清路向好下手,正穿梁越瓦时,见此情状,发出暗器,尽杀鼠群。   庄怀飞赶回来时,女杀手还在,正照拂其母,庄怀飞得知原委。对女杀手很是感激。   后二人相交甚笃。那女杀手甚美,丰姿纶世,骨态鲜妍,诸般韵致,无一不美;而庄怀飞也正值英壮之年,气盛之时。   不过,那女杀手还是去行刺那名捕。   庄怀飞劝止不果,同时也知悉:如果女杀手改变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门”必定会杀了她灭口。   是以,庄怀飞竟在“蜀中唐门”第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奶奶”面前,挑战那女杀手;那女杀手含忿与庄怀飞交手,结果在一失手间败于其“打神腿”下,于是,“杀名捕”的重任,便交由庄怀飞来执行。   那女杀手觉得庄怀飞有意折辱、打击她吧,一怒之下,走了,不再见他。   不过,到头来,庄怀飞行刺功败垂成。听说失败主要原因是:   一,他并没有暗算、阻击。   他是先扬声后下手,使得残废了的名捕有了警觉,以那名捕的应变之急快、暗器之精绝,庄怀飞便讨不了好。   二,庄怀飞心里觉得那名捕不该杀。   那位名捕虽然杀性很大,但一向对恶人一步不让,对善人一力扶持,对坏人一网打尽,对好人一心维护,他对这种人一直以来都心向往之,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杀他。   唯一的理由,也许只剩下了他不想那女杀手死于唐老奶奶手下,或丧命于那名捕手中—   —两者都是发暗器的绝顶高人,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唐家堡的人才要杀掉那身罹残疾的名捕。   结果是:庄怀飞失手。   名捕也没有立即抓着庄怀飞,而把捉拿“刺客”的事,交给另一名地方上的大员接办。   那地方官却“阳奉阴违”,没有真正的办庄怀飞。也许,那名捕也可能无意要追缉庄怀飞,要不然,他还有好些名震天下的同门,任何其中一个,都是抓贼逮寇的能手,真要联手缉拿庄怀飞,只怕他还真逃不掉。   离离听到这里,便对庄怀飞很好奇,很有想像,但她并没有问吴铁翼:到底那地方官是谁?有些事,不该问:有的事,也不必知道。   她揣测过:庄怀飞一定是因为心中喜欢那女杀手,才会为她冒险。   可惜,那女杀手显然不知道他的好意。   她觉得那女刺客很不了解这个男子。   而她却没见过这个男子。   她觉得这个男子很奇情。   她想见见这个汉子。   就在她爹吩咐过“要对他好一点”不久之后,她就见到这个汉子了。   见了之后。她就觉得这男子还很深情。   由于吴铁翼叮嘱过她“要对他好一些”,这“好一些”虽只是“一些”,还是“好”出了事。   她发现庄怀飞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跳一只舞给他看。   有时候,还唱一首歌给他听。   跟当官的打交道也许是很乏味的事,而且,压力一定非常之大,何况,名字就叫庄怀飞的庄怀飞一旦壮怀不能瑞飞的时候,一定份外感到压抑了吧?   所以,有时他刚脱下公差,捕快的衣饰,但没换去的是他深锁的眉字,离离就跟他说:   “你多笑笑吧。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柔夷还触摸着他的手。   庄怀飞马上就笑了。   并且笑说:“你的气功造诣很深。”   离离讶异,不明此说。   庄怀飞打趣道:“别人的气功,充其量只把人震死、震得发晕,乃至震得哭了出来,你不同,你一碰触就把人震得发笑,只怕只有你才办得到。”   离离以为他说笑。   当捕快、衙差绝对也是不好办的差事。“那是一种极令人不快。很肮脏的活儿。”庄怀飞发觉离离“很有意思”要跟他一道去办案,于是,便尽说些现实上的恐怖情状,让她自己“打退堂鼓”:   这些例子包括:如何抢救已死了的孕妇,生剖女尸而取婴;包括捞起浸在水里的尸首检验,结果尸水喷溅得一脸都是,给尸水沾上的臭味,历二十四天不脱;还有救治帮会里手足。五官全给剁掉的人,却还不死,呻吟求生之恻动人心:以及遇上杀人狂魔,闯入逮捕的人结淋浇上一桶又一桶的碎肉肚肠,原来全是行动失手的同僚——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跟你谈女人、吃肉羹,下一刻已成一堆肉渣骨碎……然而给宰割掉五脏的同僚却一时犹未死绝,哀号挣扎。   离离听得直想吐。   后来,她特别给庄怀飞烧菜。   她的菜烧得特别清淡,大多数是蔬果、甜口又清又润:糖水上还浮着几瓣茉莉香。   庄怀飞奇之:怎么这么素?   “怕你看血腥。杀生腻了。”离离就婉然的道:“所以让你吃些素淡的。”   庄怀飞当然感动。   他有一种恍恍。   家的感觉。   ——通常。一个男子,这种感觉一生,就不容易收得回来了。   不只男子,女人的也一样。   问题是:庄怀飞表达得极早。   也许是太早了。   这跟出手过招一样,你出手攻敌,自是愈快愈讨着便宜。但若是快得太过度,便再快也无用;因为敌人根本不发招儿,甚至在那儿的只是位朋友。   坏就坏在这里。   在离离还没有对庄怀飞生起很深很重很无可取代的感觉之前,她就已感觉到庄怀飞对她很浓烈很真很深的爱意。   这反而“吓”走了她,那些理应有“后续”的感觉。   ——她变得没有“感觉”了。   这可糟了。   幸好她适时的“婉拒”了庄怀飞。   庄怀飞是个聪明人。对女人的“拒绝”,他更是聪敏。   ——而且还敏感得看到蝴蝶飞不止知道有花香还可以猜得出附近开的是什么花。   他只是有些儿不甘的问:“那为什么又待我那么好?”   离离本来没有意思要“拒绝”他。   ——任何女人,都不抗拒他并不讨厌的男人作她“裙下之臣”。   就算现在不是很钟意,但在还没有找到真正钟情的男子之前,多“他”一两个也不是坏事。   可是她只略作“距离”的”调正”,对方已经一了目然。   她只有回答:“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是我的大哥哥……而已。”   庄怀飞笑了。   “当大哥如果不是一个讽刺,就是一种侮辱。”他说:“不过,我却极喜欢有这样一个妹子。”   “好妹子。”   这样,二人便调校了“关系”,并且维持了这样一段“关系”好一段岁月。   直至这次吴铁翼落难。   直至这一次,她来”求”庄怀飞帮忙。   并且,她问了庄怀飞几个问题。   问这问题之时,离离难免想到:如果那一次,自己没“调校好距离”,转变了关系,那么,自己便不需要问这句话,也不必等待这个回答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追命。   -----要是,她再求追命一次:放过她爹,追命会答应吗?   (追命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欠她的!)   (自己凭什么求人家?只她欠他的!)   -----为什么自己会偏在这时候,面对庄怀飞,却想起追命呢?   也许,庄怀飞和追命,都是相近的人,相似的汉子。   追命常常引人发噱,逗人开心——但他自己却可能是一个伤心汉子。   他的笑很少是打从心里笑出来的。   至于庄怀飞——他的法令纹好像又深刻多了。   敢情是:他不笑的时候还是比笑的时候多。   而且还多出很多吧?   她已经有几近两年没见过他了,只从爹口中听到过他迁升为总捕头的消息。   本来,她想问他:怎么?这两年过得开心吧?快乐吗?可好吗?   一个女子对她关心的男人,大抵上想知道的就这几件事。   但她没有问。   问出口的是:   “那些财宝还在吧?”   ——“你会给回我爹吧?   万一他答“不”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里都是他的人。   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爹已成了“过街老鼠”,自己等人,自然而然也成了终日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了。   他只要答一个“不”字,甚至不回答,只摇摇头,便谁也奈不了他的何。   他是应该“报仇”的。   问题是:他会不会报复呢?   她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有点纳闷:为何爹要派我来“求”他?   求人的心情,一如冰上的蚁。   一个美丽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落难的——一旦落难遭劫。“美丽”就会成为她的护身符,同时也容易就变成了她的负担。   第四章 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   “你是在怀疑我?”   “我是想问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还给你爹,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离离只觉得喉头一热。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顿。真的。不过他已经有恋恋姑娘了。那也是真的。但他仍然会把(那么大笔的)财宝给回我们。那更加是真的。   她觉得他仍是有情义的,这更加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她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是情还是义?对她还是对她爹?   “令尊大人既然放心把东西交了给我;”庄怀飞脸无表情得像有一张不属于他自己的脸,“他需要的时候,我当然会物归原主。”   然后他的下唇拗了拗,算是笑容:“那本来就是你爹的东西。”   “你爹要我办的事,我一早已准备好了,现在各处风声都紧,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但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庄怀飞用手搓揉着他自己右腿的筋脉,半个身子,往左边斜撑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话音的稳定:   “现在的情形,很有点严峻。令尊的情形,朝廷已转达到这儿来。这里的州官高阳一得,是个很有为的利害人物,他手上的师爷谯溪雨,更是麻烦的家伙。”他拍打着自已的右腿,“今天他们在鄙县叙议,可能商量的就是捉拿令尊大人的事——他们并没有邀我共议。这不寻常。”   “你是说……”她很注重这一点,“他们已开始怀疑你了?”   “那也不见得。”庄怀飞仍在拿捏着自己腿上的穴位,“不过,若有什么行动,得宜快。”   我知道形势紧急。”离离垂目,对剪着弯弯的长睫,“在渭水上,我们就受到‘飞天螳螂’的干扰。”   庄怀飞微微吃了一惊:“唐郎!?这人也是难缠人物,是司军监唐大海的兄弟,为人甚为好色。”   离离嫣然笑道:“就是因为他太好色,所以才让我们给收拾了。”   庄怀飞怔了个半晌:“杀了?”   离离用了一种柔静的语音道,“死了。”   庄怀飞又缄默了一阵,才霍然道:“那事情得尽快办好。唐天海量小气狭,有仇必报,只要发现你还在这里,定必不死不休。”   离离抬头,看着庄怀飞。不管她如何化装,处境如何寒酸,但都掩映不住她目中的丽色。   “东西你准备在何时交给我?”   “令尊几时才到?”   “他……你不必等他了。东西可以先交给我。”   “这……”庄怀飞稍有犹豫,随即说:“当日,吴大人委托我办这事的时候,的确说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你来也一样-----但其他人传令、代行,决不可以。”   “我爹恐怕要撇开追踪的人,得费一些心力……你知道。追命名捕是个甩不掉的人物。”   “那你拟几时离去?”他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色。   “夜长梦多。”离离毅然道:“东西一到手我就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了一个女性妩媚中少见的狠色来。   虽然狠,可是仍然很妩媚。   “那好,”庄怀飞搓揉着自己的腰腿,一语定江山地道:   “明天一大早就办,就这样决定。”   离离却问:“事不宜迟,为何不在今天?”   庄怀飞只悠然的望出窗外,悠然道:“东西仍在山上。天快晚了,晚上怎么上山?上得了山,又怎能保东西不失?”   “哦。”离离明白了,随他目光望去,窗外山影空蒙。   窗内有书。   满室的书香。   “你还是那么爱读书?”   “没有颜如玉,书中仍有黄金屋嘛!”庄怀飞打趣地道。   离离白了他一眼,啐道:“谁说你没有颜如玉?你在这里还恋恋风尘不肯去哩。”   然后她正色道:“本来,爹要我来问你的意思:这些财宝本来你也有份,事前说好,你占一成。如果你肯随我爹亡命天涯,保他平安,爹说欢迎你一道同舟共济,度劫克难,他可以分你三至四成。这一路上,就我们父女和几名旧部,没有别人了,那里安然便为家。你若能与我们一起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庄怀飞的眼神仍望向窗外。   山在虚无飘渺间。   山如一位亘古以来站立在那儿的巨人,不动如山,但山意却充斥天地间。   离离没有等他回答,已经把话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在要回那笔财宝之前,为何却没问你是否一道走这句话?”   庄怀飞负手,回道,问:“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离离说,她的语意里还蕴有一种很奇特的韵致,楚楚动人,“你有了恋恋姑娘,所以你不想离开这里。”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说:“大好男儿,就要终老在这山野乡镇里。”   庄怀飞紧拗着唇角,用手搓摩着腿,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大树,看似满树红花,却是满树红叶,映着午后逐渐转苍茫的天色,庄怀飞看得眼也红了,脸色也苍茫一片。   窗外天欲雪。   “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己跟爹分析过了。他说,就算你不跟来,他也会分给你两成,以犒赏你护宝之功,有了这笔财富,你只要够运,要成为一方之主,决非难事。你一向志大才高,只欠缺了些运气。”离离一面拭抹掉脸上的易容,一面交代清楚,现刻她的面容已捣得一塌糊涂,已分不清哪一处是真眉真目,仿佛只有她的语音才是最真实的,“这之后,咱们就各奔天涯,各走前程,谁也碍不着谁的。”   欲雪未雪。   庄怀飞欲言又止。   他当然听出离离语气中的雪意。   -----她的心里已早下了一场雪吧?   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到头来,他只是说:   “也许,你猜对了。你赶快去换洗一下,洗去易容之物。今儿你就跟恋恋、小珍。沙姑娘。姑姑她们一道,她们不知内情,万一有人找上你们麻烦,也会投鼠忌器一些。余事由我应付。”   离离很不高兴他那似是无动于衷的回答。她很想找个什么事情来刺他一刺,来证实他仍然是以前那个他,至少,是个有激情、有血性的汉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脚有点不妥。爹说:你的右腿受过伤,而且还伤得很重——”她冷俏地道:“其实,你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千山万水难行,天涯海角走不了。”   他霍然回身,翟然的道:“我的脚还没断。我不愿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是捕头,你们是寇匪。我不抓你们,是因为吴大人。我欠他的情。我蒙他的重托,代为保管的事物,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那是什么,我会交回给他,但不会收他的酬谢。”   他的语音是一场早雪,到未了结成了冰:“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什么,值多少,我不管。我只负责交回给你。你也不必激我,我不相信运气,我只相信我自己。也许,没有运气也是一种运气。悠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本要神仙过海,却成小鬼上岸,那又何妨?那也无妨!我要帮你,就一定帮你。我去留由我自己来定。你激我也无用。”   离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旁的小去却道:“庄爷……你变多了……真让我家小姐失望。”   狮口豹目的呼年也,也对庄怀飞怒目而视。   庄怀飞冷冷地道:“我心如琴,沉人海底。”   离离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情毕竟还是在的,只不过已不是情人了。   “那好,”离离跟呼年也和小去吩咐道:“我们走吧。”   序怀飞眉头一皱,“去哪里?”   离离用小去递上来沾了水的丝巾,清理颜面,“我们自有去处,不想烦着你,也没意思要领你的情。”   庄怀飞有点急,“现在外面风声可紧,你们这样出去,只怕有险。”   “就是因为外面风紧,”离离接下了小去送来的脸纱,裹在鬓边,坚决的道:“我们不想连累名捕,所以才更加要走-----你放心,我们能来,自然也有去处。”   庄怀飞闷哼一声:“我留不住你?”   离离已用纱布掩住了大部分的玉靥,只听她冷冷地道:   “我心无情,意若寒冰。”   庄怀飞心知她在应和他刚才说过的话,知她气在心头。阻也阻不了,只好说:“你一切都得小心点。”   “有心了。”离离挥手,小去、呼年也左右相护,往外行去,我们明儿一大早来讨回本来就属于我和爹的东西。”   临行出门口,离离只掀了桔帽,悠然回道,发瀑披下,游目询览了一下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大量古籍、书册,道:“难得你还是那么爱读古人书,黄金屋却还是留回给你自己跟你的颜如玉相聚吧,我还是省却这个尴尬了。”   “偏劳了。”   临走前,她还说了句客气话。   可是,映着午后的早销魂的阳光一照,这一次,庄怀飞还是瞥见了她抹去易容物后的容颜,像一朵水上的芙蓉,脸上有些水珠,水聚于眉目传情处,鬓上仍有一珠一翠,疏疏散散,晶莹欲滴,饶有书意。   庄怀飞这么一看便惊了一个艳。   一如当年。    第五部 岸上的鱼     第一章 我不一定都能了解你   在离离游盼流昭离去之前,庄怀飞好似还是有点怔怔发呆。   离离才一走,他已点了点头,招了招手。   一招手,人就来了。   是红猫。   他蹑足走轻,真是比猫掌还轻。   “舟子备好了么?”   “备好了。”   “那好。你跟去,保护他们。”   红猫知道庄怀飞指的是离离。   但他不似平常,并没有马上动身。   “嗯?”   “他们回来了。”   “谁?”   “谢大人,唐军监,他们请你到‘愚缸’一叙。”   “愚缸”是谢梦山平时休闲也是练功之地,那儿的特色是养了很多缸的鱼。   各式各种的鱼。   ——如庄怀飞的“有作为坊”,有各式各样的书一般。   谢梦山喜欢鱼。   他养了很多鱼。   那儿是他的重地。   “还有,”红猫附加了句,“他也来了。”   “他?”   “铁手。”   “他!”   “另外,老何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然后红猫凑近庄怀飞耳边,讲了几句话。   庄怀飞的脸色变得像一个放了三个冬夜的铁馒头。   之后红猫才欠身,道:“我去了。”   “把雷移、雷欲一齐叫过去,人多好办事,”庄怀飞吩咐道:“一定要保护离离不得有失。”   “是。”   “咱们依计行事。”   “是。”   红猫走了,庄怀飞先行回到“黄金屋”内,掏了几包东西、瓶子,揣在襟内,正要离去,这才走到门口,已见一人信步向他走来。   那人其实也不怎么高大,但这样向他走来的时候,予人一种“一座山的走动”的感觉。   他弯着嘴角笑了:“是你。”   那汉子也笑了:   “是你。”   庄怀飞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汉子道:“你在,我怎能不来!”   庄怀飞的笑意也有点飞飞的,“你是专冲着我来的了?”   汉子道:“其实,我是给谢大人、唐军监等扯过来的,我来,是要找你,但也不只是要找你而已……”   这汉子正是名捕铁手。   他本来正待说下去。   -----他还要来见小珍的……   但庄怀飞已忽然敛容道:“那你是来抓我的了。”   这回,到铁手怔了怔,道:“你都知道了?”   铁手完全没意料到庄怀飞一见着他,便道破他的来意,他本来还一直盘算着如何跟庄怀飞问明原委,谢梦山和唐天海也故意让他先到“有作为坊”一行,先跟庄怀飞沟通一下,劝说一回,看看形势才定敌友。   庄怀飞的笑容这回是灰灰的,“我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铁手的手,早已想会上一会了,我这一双浪得虚名的腿,万一折了也不算冤!”   铁手忙道:“这是什么话!你又没犯事,我为什么要抓你?我们又为何要交手?我们是好朋友!”   庄怀飞唇角一掀,算是嘲笑,“好朋友?你要真当我是朋友便不该来!”   铁手笑了。“世上哪有不准相见的朋友!”   庄怀飞道:“有。世上还有老死不相推问的朋友。”   铁手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我也不一定都能了解你,但你必有原委,我想听听。”   庄怀飞反问:“你指的是什么事?不妨明说。”   铁手道:“只怕不是事,而是人的问题。”   庄怀飞:“何人?”   铁手道:“吴。铁。翼。”   怀飞,“他犯了事?”   铁:“他至少犯下了八门血案,幕后夺权,劫杀富贵之家,残杀旧部,策划飞来桥伏袭,阻杀同僚,与赵燕侠培植霸王花麻醉毒害人等十数大罪,早已死不足惜。”   飞:“他与我何关?”   手:“有人说他已来投靠你。”   庄,“你也是我的朋友,我道上的朋友也有不喜坏你的,但我可不能因此而对付你。”   “但圣旨己下,朝廷有令,要抓此人归案,他掠劫所得之宝藏。也一定要全数起回。”   “——全数取回?都充公吧!其实,都供天子。权臣荒淫享乐去也!”   “其实你犯不着为吴铁翼背这黑锅,”铁手叹道:“他为人十恶不赦,你会受他连累的。”   “我知道你的个性,一向是小恶可容。大恶不赦的。”庄怀飞溜溜的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你却不是他的朋友。”   铁手道:“朋友犯了法,也一样要治罪,不然,朋党为奸,王法焉存?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来劝你,才要说这番话。”   庄怀飞摇首道:“其实你不必再说了,要说的,不如你用手我用脚说吧。”   “我却不想跟你交手。”   “那就交脚吧!好好打一场,让我们的决裂也能掷地有声!”   “你只要把人交出来就行了。”   “人?”庄怀飞故作不懂,“谁?”   “吴。铁。翼。”   “我没见过他。”   庄怀飞耸耸肩,轻松他说。   “真的?”   忽然,匆匆行来一人,向铁手、庄怀飞行礼柞揖,道:   “二位大爷,谢大人在‘愚缸’苦候已久,早备水酒。请二位即行过去赏光是盼,”   来催促的人便是何尔蒙。   庄怀飞望望铁手哈哈笑道:“山里有老虎,缸里有大鱼。但总不能不去吧?”   铁手却比他沉重,“一定要去。若不去,就等于认了罪了,若去有惊险,弟与兄同担。”   庄怀飞低了低头,才道:“我有点怀念。”   铁手问:“怀念什么?”   庄怀飞:“我们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   “怀念个啥!”铁手说道:“今天就是,一切没变。”   庄怀飞忽然觉得一口血气,涌上喉头,忍不住道:“你我相交一场,已是不枉,你不知前因后果,个中原委,还是不要插手是好。我兄名声,如日方中,不要为找而耽误。”   铁手微怒道:“此案因由,我确未明,但兄侠骨光明。已不必置疑。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不明白的就说清楚,你现在就算不拿我当朋友,我也一样死磨硬泡,几许风雨,点指江山,海阔天高,灰飞烟灭,就让我跟你分这个担。刀山火海走一趟。”   庄怀飞好像在看一个怪人,“你没把事情弄清楚就帮我?”   铁手道:“你的为人我很清楚,不帮你帮谁?”   庄怀飞瞪了他个半晌.才说:“你生平有好友无数,敌人多,朋友更多,看来传言非虚。”   铁手淡淡笑道:“我一向喜欢交朋友,有交无类。”   庄怀飞哼道:“但我的朋友一向不多。”   铁手笑道:“我兄一向择友慎重,不像我,投缘即是知交。”   庄怀飞还是不笑。   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绷住脸,一字一句的道:   “但我交你这个朋友,总算没有交错。”   说罢,大笑。   两人在大笑中携手而行。   赴约去。   跟铁手联袂踏步而行的庄怀飞,仍不忘回头向他的同僚也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部属打趣道:   “你别怕,我和铁手都还不打算要逃。”   何尔蒙依然恭敬得像在死人墓前鞠躬似的说:“卑职不怕。就算要逃,庄爷也不会撇下卑职逃。”   庄怀飞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没这回事,我们如你所愿,到‘愚缸’喂鱼去。一切依计,只求平安无事。”   “是。”何尔蒙庄重地又说了一句,“是。”庄怀飞与铁手一路低声笑谈而去。   何尔蒙却似影子一样跟在后边。   第二章 金玉满堂   “愚缸”的围墙是圆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凤时徐时疾,更显萧萧湘意。   园里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阁,最多的还是:   一缸缸的鱼。   走入了园子里,对着这一缸缸不同族类但同样失去自由的鱼,铁手忽生奇想:   这院子其实是一口大缸,一个个人只是里面的一条条鱼,也许,在神的眼底下,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是缸里的鱼抢吃的几条蚯蚓,而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茶杯里几片茶叶的浮沉。   那还争个什么?   可是人活着总是要争的。   至少,得争一口气。   ——没这口气,何异于死?   这自是非争不可。   谢梦山坐在那儿。   居中。   他身边有两个人,却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们都不敢坐。   因为谢梦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是谢知县的奴仆。   可是这“奴仆”却有非凡的名头:一个绰号为“有如神助”,姓余名神负;一个江湖人称“乐极碑”,何姓可乐名。   两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谢梦山身边的死士。   -----能有这种“死士”,可见收服决不容易,而且任用也决不简单。   但何可乐和余神负只对谢梦山服服帖帖,忠诚不贰。如过加上不在现场的副总捕梁失调和乡军统领杜老志,可以说谢县令手下“三个半死士”都”齐全”了。   谢梦山在场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卧,但凡有他们在场,便谁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为怕错。   ——一旦犯错,可怕后果。   “现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谢梦山对面的人:   唐天海。   他们遥遥相对。   桌子也是圆的。   园子也是圆的。   桌上已备好了水酒、菜肴,只等人来。   人,来了。   铁游夏。   庄怀飞。   谢梦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来:   这两人是好朋友。   ——他们是那种拆不散的好友。   他们之间好像结成了一体。   一种团结。真诚。信任的力量。   他几乎是马上的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大笑着说了第一句话:   “打神腿。铁手捕,都来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们撮合,再从中观察;有无破绽,觑准了再发劲攻袭。   最好,是“离间”一下再说。   是以,看似随便一句话,却捧庄怀飞,压抑铁手。   ——谁说排名不分先后?若真不计较,又何必排队?   第二句话便是。   “坐。”   凳子是圆的。   石凳。   铁手先金刀大马的坐了下去,道,“谢座。”   庄怀飞也四平大马的坐了下来,说道,“谢赐座。”   他客气一些,是因为谢梦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岳父。   他对上司和长辈,自然应该尊敬些。   他就坐在铁手的对面,谢梦山与铁手之间。   刚才为他们引路的何尔蒙,就垂手立在他后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向以来,这个武林人称“低首金刚”的何尔蒙,一直都以垂头耷耳的姿态对人,像完全没有火气。   如果你以为他真的没有火气,那就错了。   他早年的外号也叫“金刚”,但前面两个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来他收敛了火气,改而垂头丧气,才换来这样的称号。   虽然不雅,但他宁可自己的火气能够平复一些。   一个人如果火气太大,不但会害人,也会害己,甚至还会后悔一辈子。   至少,何尔蒙己后悔了半辈子,他不想再后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没有谢梦山同样或相近的“领悟”。否则,他也或许不至于一上来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铁手,你劝得怎样了!?”   铁手平心静气的答:“我没有劝。”   唐天海浑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为什么!?”   铁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经不必劝了,庄大捕头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该不该这样做。”   “这是什么意思!?”唐天海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用喊的:“铁手,你没种还是没胆,半途收手当王八?!”   谢梦山反而要劝了。   劝的不是庄怀飞,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发难,他向庄怀飞叱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庄怀飞不惶不惊地问:“什么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吴铁翼狼狈为奸,到处掳掠劫夺,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还想吞没大笔赃款——可有这回事?”   庄怀飞嘴边反而有点笑意,“你说呢?”他居然一点也不动火。   甚至不动容。   这态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谢梦山及时转了话题,“唐将军,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尔蒙负责,他——为在座的人满了酒,谢梦山举杯道:“铁二爷远道而来,是稀客,我虽然是小小武功知县,岂能待慢了客人?来来来,请干一杯再说。”   他算是藉此镇住了唐天海。   大家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却是庄怀飞亲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来,敬道:“这杯是我向大家赔罪。无论如何,是我处事不当,才致劳师动众,不管待会诸位将我生剖死剐,既是我的不是,我还是先敬大家一杯再说。”   大家许是冲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谢梦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请著了。”   大家仍在谦谢,谢梦山便手里挟着竹筷,指着对面他的一口大缸说道:   “诸位可知道哪是什么鱼?”   大家随他所指望去,只见缸里的鱼,又肥又大,生得娇嫩高贵,金鳞片片,偶然伸鳍张鳃,举止也都高贵悠闲,游动且不许其他闲杂鱼类靠近。   却都不知是什么鱼。   “这叫‘金玉满堂’。”谢梦山道:“这是一种高贵的鱼。是鱼类的帝王将相。它们出身却只在山溪涧间,且在小时摆鳞蜕色,毫不起眼,但长到三四月间,它们就冽流而上,抓紧机会,往活瀑一攒,从此留在帘之内,再龙游出洞时,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成为这种矜贵的鱼,名为‘金玉满堂’。”   他娓娓谊来,讲得头头是道。   他在这时分这样详说,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题”就出来了:   “可见,一个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该把握时机际会,力争上游,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说。   然后含笑望定庄怀飞。   第三章 便宜鱼   “那边还有一缸鱼,”他居然还有下文,指着另一缸布满了游得晴蜒急飞似的快疾,但又骤止得像凝在水中,一大簇一大簇。一大群一大群并游相倚的小鱼。“可知道它们的名字?”   大家都对鱼没有研究,连那么起眼、庄重的“金玉满堂”都一无所知,更何况是这一大堆不同颜色但同样泳姿的细小鱼群?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谢梦山呵呵笑道,“我只知道们虽一身闪耀着缤纷的色彩,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你给虫,它们吃;你喂蟀,它们也吃;就算你倒些粪便,它们也照吃不误。万一你啥都不喂,它们就草,吃沙、吃泥,甚至是互相吞噬。”   “这就是不自爱、不力争上游的便宜鱼。”谢梦山清楚地“点题”,“你别看它们成群结队,你只要不予它们吃的,只不过两三天,它们就会自相残杀,全死了。”   然后他盯住庄怀飞,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庄怀飞道:“我不是鱼。”   谢梦山道:“但人和鱼,其实是一样的。”   庄怀飞道:“我不吃大便。”   这一句,连唐天海都忍俊不住。   谢梦山却没笑,“你一向很有才干。”   庄怀飞道:“那是大人赏爱。”   谢梦山道:“我一直也都给你机会。”   庄怀飞道:“这点我很感激。”   谢梦山:“我还想栽培你成为我的接班人。”   庄怀飞:“只怕我力有未逮。”   谢梦山:“我很少看错人的。”   庄:“我却时常做错事。”   谢:“做错事不要紧,肯改便可以了。”   “有些错虽是在无意间造成,但却不是有意改便改得了,抹得掉的。”   “你若不想当便宜鱼,那就一定要下决心,有志者事竟成;有诚意的人一定改得了。”   “何谓诚意?”庄怀飞苦笑道:“我只怕我连便宜鱼都不是,只是条给潮水冲到了岸上的鱼,只在枯涸中等死。”   “诚意是不必说出来的,你可以感受得出来的。”谢梦山道:“但我,就一直很赏识你,倚重你,甚至想把小女许配给你。”   听到了这一点,庄怀飞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甚至用力去紧抓自己的右腿,指尖已深嵌入肌肉里。   铁手也注意到了这点。   “我这么有诚意,”谢梦山道:“你也应该诚意以报。”   庄怀飞也垂下了头。   -----这时候一向云停岳峙的他,跟在他身后无精打采的何尔蒙,状态气派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我怎样报答你?”   他蹑懦地道。   咕吱着问。   “我是为你好。”谢梦山叹息道:“你也知道,我身为父母官,决不能将女儿嫁给一个贼人的。”   庄怀飞抗声道:“我不同贼。”   谢梦山即道:“可是你却包庇了贼人。”   庄怀飞马上说:“我没有。”   谢梦山疾道:“至少,你接了贼赃。”   庄怀飞道:“你是要我……”   “把它统统交出来,”谢梦山眼睛发亮,“这样,你才是清白的,我才能够把女儿交给一个我放心,信任的人。”   “怎么样?”谢梦山观察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一向跟吴铁翼那只大耗子都有联系,现在朝廷已下令严办他,他是逃不掉的。你帮他也没有用,只有我能帮你,至少能帮你洗脱罪名。”   庄怀飞一时没有说话。   他好像是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交出来。”谢梦山见他不言语,便嘿嘿笑道:“其实,有人刚自你‘有作为坊’离去,已经有人梢住他们了,只怕弹指间就擒下押来,你现在回头仍是岸,再迟恐怕真的是岸上的鱼了。”   庄怀飞突然抬头。   他竟是一脸杀气。   满目杀意。   “来的不是吴铁翼。”庄怀飞忿然道:“你们抓她干啥?”   “我们不管他们是谁。”谢梦山沉凝地道:“总之,跟这笔财宝有关的人都要抓。”   庄怀飞冷笑道:“你们不过是要取得这笔财富而已!”   谢梦山道:“这本来就是朝廷的命令,谁敢违抗?”   庄怀飞反问:“如果我能起出财宝,却交予谁?千里迢迢的往京师送吗?能保不失么?”   谢梦山与唐天海相视一眼,脸上已抑掩不住欣喜:   “你若交出来,当然是交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会派人看守,另飞马走报朝廷,派大军来押送回京,决保不失。”   谢梦山说到这里,显得兴致勃勃。   “不。”庄怀飞却在此时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你不交给我们还能交谁!?”   唐天海与谢梦山几乎同时叫了出声。   “我不能交给你们。”庄怀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吴铁翼的合伙人,今见其落难,想藉堂皇名目,意图独吞这笔款子。”   然后他字字锤骼他说:   “我当然不能交给你们,”   这一次他说的更是掷地作金声,绝无挽回,挽回余地。   这一句下来,从唐天海乃至余神负。何可乐全变了色。   一张脸变得居然像猪肝多于像一张人脸。   却只有谢梦山依然缓和。   他在这时候居然还能语调保持温和、从容,甚至还非常优雅的为他的门生弟子惋惜的说:“你真的已给吴铁翼毒害了心灵,无可救药可。”   “其实。这么多来年,一直照顾我,扶持我,甚至为我脱罪的,都是吴铁翼,”庄怀飞语音悲切,“我欠他的情。如今,他落难了,他交我托管的事物,我有责任要交回给他,如此而已。那些不义之财,我是决不收的。”   谢梦山道:“怀飞,那你置本县于何地乎?”   庄怀飞恳切地道:“本来,吴大人是我恩公,他还使人照拂过我娘。大人你也是我的恩人,这几年来,得你照料,我才有今日今天。”   谢梦山淡淡一笑,道:“却没想到你不报恩却抱怨。”   “我没有抱怨,更没报怨。”庄怀飞道:“我最近才调查清楚,你才是吴铁翼的合伙人之一,唐天海更是蜀中唐门派来与吴大人。赵燕侠合作的大员之一。只是,你没料到,吴铁翼却把宝藏交托于我,不交予你们。”   这次谢梦山还没说话,唐天海已抢着问:“你是怎样查出来的!?到底是谁泄露的!?”   谢梦山瞪了唐天海一眼,叱道:“你这样猴急干啥!也不怕铁捕头笑话!”   “怕什么!我怕他条鼻毛!”唐天海嚣张的道:“他若有道行还会去喝咱们倒的酒!”   铁手诧然道,“这酒……!?”   唐天海哈哈笑道:“蜀中唐门的‘冰火五重天’,另外,还借了‘下三滥’的‘乌哗阵’,一并下在酒里,杯子,毒你不死,只要你们散功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已足够我们逼出宝藏在哪里!”   “难怪!”铁手长吁了一口气,“难怪你们在高阳大人面前故意虚报庄怀飞跟吴铁翼同在一画肪上……大抵你们一旦得了财宝,就来个杀人灭口,一方面可对对官府有交代,庄怀飞是接脏的人,拒捕被杀,你们可以交差,另一方面则假借朝廷要起回那笔脏款之便,夺而占之,实行来个黑吃黑,而把一切乱子,转嫁到庄捕头头上来。”   谢梦山依然语气温和,“不过,庄怀飞是真的接赃。”   铁手反问:“那你既早知此情形,应本无意要将令爱许配于庄捕头吧?”   谢梦山噎地笑了一声:“我女儿怎能嫁一个贼!而今我们代朝廷捕老鼠,他就是耗子,你是狗,多管闲事,只好陪葬。我是用怀柔手段,让他归心,却没料到他一直不肯交出秘密,十分可恶。而今,朝廷已派人追查此事,我们再也不能干耗着,只好大家都扯破了脸干了!”   铁手叹道:“原来你们才是大老虎!”   谢梦山笑道:“可惜两位捕爷都已四肢无力,无法聚气,只好任由我们这几只大老虎吞骨噬肉了!”   他嘻嘻又道:“你们而今真的是冰上的蚊,岸上的鱼。乖乖等死,任我们鱼肉了。还是聪明的把宝藏藏于何处坦白招供,少受些皮肉之苦吧!”   庄怀飞忽然在此时问了一句:“你说那些就叫做‘便宜鱼’?”   谢梦山不明庄怀飞在此时此境此惨状,却何有此问。   庄怀飞却浓眉一轩,一拍桌子,竟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并且叱道:“天下焉有便宜鱼!?没那未便宜的事!”   ------庄怀飞不是跟铁手一样,理应已中了毒浑身无力。无法挣扎的吗,中了毒的他,又怎能击桌碎案呢?   谢梦山和唐天海几乎同时警觉到不妙。   ——出错了。   出纵漏了。   ——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只不过,当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问题的时候,问题已经变得很大了,已变得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危机,一场劫了。    大 对 决 第一部 暗器对暗器     第一章 绿幽灵   这只“大老虎”是非打不可的。   ——这点,在铁手心中,十分清楚,也非常肯定,更极之坚定。   可是,他是一个经验老到、干练精明的名捕,自然常反躬自省,警觉惕悟过:我们而今四处追打这只大老虎,然则,会不会反而只给这只行动比鹰隼还快、行为比狐狸还狡猾。行藏比老鼠还会钻洞的“大老虎”在背后玩弄。操纵、乃至逐个打杀呢?   ——明着看来是自己这些人去追打这只老虎,但实则……   ……实则自己是不是正给这老谋深算、老羞成怒的老虎在暗处捉弄打杀呢?   这铁手可就不清楚,也不肯定了。   有些事,是既对路又对劲的。   例如在鱼缸里养鱼,在鸟笼里养鸟,头发是黑色的,血是红的……   但也有不对路但对劲的。   譬如偌大的鱼缸里只养了一条比睫毛还小的鱼,小小的鸟笼里只养了一只肥大的猫,童山涯翟没有毛发……   更有对路但却不对劲的。   就像小小的鱼缸里养了一条四四方方凝结不动的大鱼,鸟笼的栅门没有关上但鸟却并不飞走,头发的颜色是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还有既不对劲又不对路的。   譬如有水的鱼缸里养了好些鸟,没水的乌笼里养了一群鱼,头发变成了一棵树……   现在铁手的心情就是这样。   忽然间,他觉得,既有些不对劲,又有些不对路。   只不过,一时间,他无法清楚分辨得出,是那一点不对劲,那一处不对路。   庄怀飞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叱道:“……没那么便宜的事!”   把谢梦山和唐大海全吓得一怔。   也一震。   ——庄怀飞和铁手不是一早给“冰火五重天”和“乌淬淬”的毒力散了功了吗?   散功的人,又怎能一巴掌就切下一块石桌?   唐大海本来像鲜猪肝一样的脸色,现在变得像卤牛膀一般。   而且还是卤坏了煮烂了的牛膀。   谢梦山本来一向讲究仪容,而今,就算他仍十分讲究仪容,仪容也讲究他了。   那是因为震惊。   震惊得使他咳了两声。   之后还咳了七八声。   他一咳,在他身后的人就突然动了。   何可乐自谢梦山身后飞身而起,越过桌子,一掌就向庄怀飞的天灵盖拍了下去。   他一出手,才让人乍见,他的手比砧板还厚。似团扇般的大,整只手就像一支锤子!   ——足以开碑碎石的锤子!   他的掌法也正叫做“小开碑手”。   余神负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攻向庄怀飞,可是在座绝大部分的人(不,是全部的人,包括庄怀飞在内),都看不见他是怎么“攻”过来的。   但实际上他已发动了攻击。   因为谢梦山已下了令。   他的“咳嗽”就是他的命令。   余神负则是桌底下出袭的——   他很瘦,身形很削,一旦发动攻袭的时候,他就整个人“闪”人了桌底,并且趴了下去,比鱼游于水还灵敏。比羽飘于风更莫测,比穿山甲钻孔更加迅疾地,已“潜”到了庄怀飞座前,左手一刀,就扎向庄怀飞的鼠踢,右手一剑,反挑庄怀飞的咽喉。   只要庄怀飞有些许分心。分神在应付何可乐飞空而来的攻击,他就必然伤亡在台面下余神负的暗袭中。   庄怀飞大喝一声,还未立起,双足已急踢出去,另外。   双掌一合,已及时夹住了何可乐的那一掌。   尽管余神负的袭击不但有如神助,更鬼神莫恻,但看来他对何可乐的那区区一掌,反而如临大敌。   他双掌左右一合,刚好拍住了何可乐的来掌。——那时分,何可乐的手掌离庄怀飞大约只有半尺不到。   何可乐给夹住的掌臂,摹然粗肿了起来,也很快比原来的粗胀了三至四倍,色蒲红,且发出嘶嘶的异晌,和一股腌坏了虾酱的异味。   何可乐本来白惨惨的一张脸,此际也成了虾酱色,居然跟盛怒中的唐天海可以媲美。   然在这时,只听一声怪吼,余神负整个人把石桌自底部撞碎了两三爿,扎手扎脚的飞了出来。   比他先飞出来的是他的一刀一剑。   他飞到半空,怒吼。咆吼。虎吼,然后又扎手扎脚的掉了下去,然后听到“通”的一声,大概是摔落到水缸里去了。   那是因为庄怀飞的脚。   他不幸,遇上的是庄怀飞的那一双腿。   ——打神腿!   这两脚踢出,看来“轻描淡写”,然则却使“有如神助”的余神负,几乎“有如鬼召”   ,他的攻势,也给这两踢全瓦解了。   虽然踢飞了台底下的狙击者,但庄怀飞面对何可乐那一掌,依然在僵持着。   何可乐的手掌依然在发胖。   手臂更粗胀。   庄怀飞仍然用双手夹着他的手。   手掌离庄怀飞约四寸。   何可乐身在半空,力道全凝于手臂上。   庄怀飞的双脚刚踢“走”了余神负。   问题是:庄怀飞的敌人肯定不止于一个。   他当然不只一个敌人。   余神负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何可乐也不能算。   但唐天海一定能算。   ——他是蜀中唐门中,施放暗器超新手法的:“三十六小手,一手包办;七十二大搜,一千遮天”中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绝对可以算是庄怀飞的劲敌。   唐大海是在这四五年内到任武功县,以知军监察为名,实是替童贯监视一切活动,并纵容部下军兵骚扰良民百姓,为此,维持治安的庄怀飞几次与之冲突过,但因谢梦山居中调停,加上唐天海对庄怀飞在江湖上。衙内。六扇门中和百姓心目中的份量,很是忌讳,而庄怀飞也顾忌唐天海的“唐门背景”和“童贯靠山”,始终没有真的大打出手。   ——虽然没真个打起来,但相骂时忿忿不平的说:“有日让你尝尝我毒砂的滋味”或“我等着领教你的腿法”这等话,总是说了不少。   这种话说多了,恨意自然会深:这种话听说了,自然结了仇。   县里知情的,大都知道唐军监和庄总都头并不和睦,大抵,这两人是敌多于友。   不过,对庄怀飞而言,他倒喜欢唐天海是敌非友,而且他也喜欢有唐天海这样的敌人。   因为只有这般的敌人让他激发。奋进、精益求精——不能“衰”给这厮看!   庄怀飞反而喜欢敌人。   因为敌人始终是敌人,很少人能够化敌为友,可是朋友很可能突然成为敌人,让你措手不及,而且很多时候都会遇上反友为敌的情形。   ——敌人至多不过变成朋友,那算是意外之喜,总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往往是要害关头)朋友却变成了敌人。   是以,他跟唐天海似也不求和解。   所以,唐大海心中一定暗恨庄怀飞。   俟庄怀飞有“小辫子”给唐天海一千擦住的时候,他心中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无怪乎他能一直等到,“县大会”高阳一得主事时,才大爆庄怀飞与吴铁翼“串联勾结”的内幕!   谢梦山认定了:他当然不会放过告密的机会!   他更不会放过的是现在的机会!   杀庄怀飞的机会!   他在这要命的关头发放暗器!   那决不是普通的暗器。   他的暗器很“大”:他双手一抄,抄起了两块结余神负撞裂为四爿的石桌,顺手就砸了出去!   这就是他的暗器。   好大的暗器!   ——两块“大暗器”,以惊人的速度。惊人的威力。惊人的方式,向近距离的庄怀飞,飞砸了过来!   这样子的暗器,别说给砸着一大块,就算给一小边角儿擦着,只怕也七残八废。不死也成废!   这时候,庄怀飞仍与内力滔滔不绝。潜力滚溪不休。韧力源源不断的何可乐较劲,还未见真章。   何可乐的右掌,离庄怀飞百会穴大约还有三寸左右,已不得分进。   他的手已暴胀得像一枚怒勃的阴茎,无论怎么蠢蠢欲动,但都给庄怀飞一双手死死地夹在那儿,像一截受辱的紫色龟头。   不过,何可乐当然不只是一只手。   他还有左手。   他又一掌拍了下来。   拍得很慢,越慢,力量凝聚越大,对方越为他的掌劲所笼罩。索紧、击杀。   他的左手原要比右手粗了一倍有余,好像两只半右手。   才能当作一只左手。   他双臂仿佛长在两种不同类型动物的身上:例如象与猴子。   他那一只象一般的手掌,又向庄怀飞当头拍落。   这次掌势更慢,也更奇特,因为掌至半途,手几乎瘦了一半。   原是粗得像牛腿般的手,以极快的速度萎缩,快变成了羊腿了,只怕再打下去,到拍着目标时,大概会变成田鸡腿一般大小吧?   这才是他的杀手铜:大开碑手。   然而庄怀飞只有一双手。   他已用一双手来对抗何可乐的一只有手,现在又多了一只“大开碑手”。   就在这时,唐大海的大型暗器已然攻到!   ——且以排山倒海之势。   铁手这时再也憋不下来了。   他霍然立起,双手一伸,抓向那两块飞撞而至的桌石,叱道:“住手——”奇的是,庄怀飞同时也喝了一声:“住手!”   他却是向铁手而铁手则是向唐大海咤叱的。   铁手双手在听到庄怀飞吐喝的同时,已抓住了那两块大石。   唐天海眼中和脸上,立即闪过了得意和狡桧的神色。   铁手马上明白了原委:因为那两块石桌有毒!   石桌本来是无毒的。   ——可是石桌一旦经过唐大海的手就变成是有毒的了。   铁手双手抓住石块,就等于中毒了。   ——如果你细看去,那两块石头边沿上还似铺上了一层青惨惨的事物,既似青苔又像霉菌。   唐天海狞笑道:“铁老二,你着了我的‘绿幽灵’,你死定了。”   他一扬手,又发出了两道暗器。   与其说是扬手,不如说是甩袖,他穿着宽袍大袖。长可垂地。   这两道暗器发出了急风。   急风破空。撕空。裂空更越空而来:一取铁手咽喉,一取其鼠溪。   那里一刀一剑。   ——余神负脱手的一刀一剑!   “有如神助”余神负的刀,是“飞斧队”余家有名的“牧诗刀”,而他的剑,是铸造自“妙手斑门”的“长老剑”。   不过,如今,一刀一剑一经唐天海沾手,就成了如假包换。   自成一家的“唐门淬毒暗器”了。   这就是唐天海“只手遮天”的放暗器手法。   他施放暗器的手法自是厉害:他可以随手借用任何皿具,拈手即是,转手成毒,成了他独(毒)门暗器。   这一刀一剑,电射向已着了他“绿幽灵”之毒的铁手!   ——谁沾了“缘幽灵”的毒力,人体内部的七大气轮、莲轮都会受到震动和摧毁,一时间,神智不能恢复,严重的,还会致失心丧魂。神飞魄散。   魂飞魄荡的铁手,又怎接得下这应刀毒剑?   就在这时,忽闻“格”地一声。   第二章 天下发暗器者不止你一人   “格”的一声,接着一声闷哼,在二对一的情形下,何可乐的右臂,终告折断。   他的手臂一断,痛人心脾,气一泄,力全溃,左手的“大开碑手”,也发不下去了,只弯身曲腰,抚臂忍痛。   庄怀飞也不追击,一收手,双脚便连环踢击地上剩下两块大石桌片,呼呼飞向唐天海,一面叱道:“天下发暗器者岂止你一人!且接我以脚发的暗器!”   唐天海脸色斗变,意外之情,形之于色,气得全身肥肉,颤哆不已,忽一滑步,退出丈余,双手一举,扛起一口人大的鱼缸,连水带鱼,向那两块飞石砸去!   “轰”的一声,这一下,暗器对暗器,大对大,撞得个石鱼水瓷各四溅。   由于大家都风闻“一手遮天”唐天海有“沾手皆毒”的能力,所以不管哪方面的人,都各自闪躲,走避,遮头的遮头,飞退的飞退,狼狈不已,慌惶得很。   独于此时,铁手却手拿两块石桌片,上下一舞,砸飞刀剑,然后,他又进步把双石上下一挥,把飞鱼溅水瓷片碎石全挡下了,再一步迈前,双石一拦,前后截住了唐天海。   ——那两块大石在他手上简直是轻若无物。   那一刀一剑,激飞折射,庄怀飞伸手一抄,已然接到手上,顺手一捶,插入地上。   这两块石头,一前一后,倏地送到唐天海的身边,唐天海一只脚抬起,一只手扬起,但遂地就不动了:只愣愣地怒视铁手,带着无限的错愕与惊震,连鱼缸破裂后水花四溅湿了他也不管。   ——看来,他在水缸里大概还来不及下毒。   鱼在地上活生生的跳着,大约有七八尾吧,铁手看了,心中微叹,弯腰伸手捡了,尽管鱼身滑沈,但他一张手总拿得着,片刻间已分别将之投入其他鱼缸里。   鱼一入水,又欢快的畅游不已:看来,它们只当刚才的裂缸缺水,是一场它们所不能理解的噩梦。   铁手拾鱼。   只一瞬已结束。   且无鱼。   忽尔,铁手也停了手,他正把最后一条鱼放人了一只玻璃滑面清镜鱼缸之后,就眼直直的看着那缸鱼,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似给人用法力“定”住了。   扔出两块大石后的庄怀飞也“修地”不动了。   至于谢梦山,则一直好像没有动手,只盯着庄怀飞的脚,还有铁手的一双手。   只剩下余神负仍伏在那儿。哼哼卿卿的,而何可乐也捂着手,痛呼出声。   此外。就是鱼游于水的气泡。流波之微响。   这一仗,看来是碎了一张石桌,裂了一口鱼缸,伤了两人,出手的是余神负、何可乐、庄怀飞、唐天海与铁手。   其实不止。   谢梦山也有出过手。   至少,他有“企图”出手。   ——唐天海一动手时他就想动手:他要“夹攻”庄怀飞。   ——先杀一个大敌。或先拿住“要犯”再说!   “攻击令”其实是他先下的。   ——他的咳嗽声犹如千言万语,不便说出来的他便咳出来,说不出来的也咳出来,不管干咳。湿咳、痰咳。啄木咳、响咳、鸡咳。呛咳。百日咳、寒咳。炙咳。喘咳、闷咳、促咳。夜果咳、虎咳。啸咳、笑咳、灸咳。热咳,冷咳……全部成为了他“特殊的”语言。   可是,他一旦想起来出手,便给一种很特异的气场压了下去。   那气场是无形的。   也是强大的。   ——虽强大却温和,极猛烈但中庸。   只要他不以真力强抗,这气劲便不致伤害他,所以也是非常温和,一点也不霸道的。   然后他猛然发觉:这“气”来自铁手。   ——他对他放了气,以致谢梦山无法及时出手。   如果谢梦山以本身内功冲破气罩,强行出击,未尝不可以一拼,问题是:谢梦山却因为惊疑不已,而一时放弃了攻击。   这时候,铁手、庄怀飞。谢梦山。唐天海这四大高手都因为各自不同和相同的理由而“定”在那儿,跟刚才片瞬间的虎跃龙腾、生死一招间成了个绝妙对比。   他们为何都骤然停手?   都是因为惊疑。   相同但又不一样的惊疑。   惊疑就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它在你思海中一闪而过,有本领吃掉你垂下的饵只留给你一个问号的钩,让你恐惧它的杀伤力,又疑虑它的神出鬼没。   谢梦山是先惊后疑。   他明明己把一切布署好了。   他一听到吴铁翼案发。失势、逃亡的消息后,他就大喜过望,立即着手进行他的“并吞计划”:他一向与吴铁翼。赵燕侠交好。对吴,赵等人串谋行动,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吴铁翼甚至也有邀他加盟,一齐“干出一番惊大动地的事业来”。   那时候,吴铁翼的说法是:当朝已给一群狐群狗党包围,占据了,这些人一天不干好事,只顾争权夺利,侵占瓜分百姓血汗财产,他们已各占山头,各据地盘,咱们现在跟他们拉拢、人伙,只怕也拼不了多少油水了,不如你打家我劫舍,你初一我十五,你做我付,你狙我狼,他就要干些绝的,辣的,火红的,只要挣了钱,便可以买更大的官来当,不必受这些权贵宦官的窝翼气了。   所以他要“兵行险着”,也“富贵险中求”。   谢梦山知道吴铁翼敢这样做,除了必定有强大的手下能人外,还定必有稳固的背景与靠山,这些祸国殃民。葡居上位的人,敢情是争得人了,示意吴铁翼不妨出面试办些何门邪道上的事,一旦能成,实力大壮,就大事犒赏封功,要是不成,也由吴铁翼等担当,幕后黑手大可置身事外。   但谢梦山还是不敢参与。   他喜欢成功。   他爱财。   可是他不喜欢冒险。   因为冒险的代价大大。   ——可是大成大就和大富贵,多是在险中觅得的,他既爱这些调调儿,一点险也不冒,那富贵只有梦中寻了。   一向行事稳重、深藏少露的他,却另有计谋,自有想法,非他心腹,当然不知。   他一向都是那种把秘密在表情上抹去,却在心坎里留存起来的人。   他常常喜欢咳几声,也许是因为,一个又一个事件,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就像一个个黑枣核般塞住了他的喉头,使他就算不马上吐出来,但久不久也得呛咳一下,以清喉咙。   他忍耐。   他等待。   ——光是忍耐和等待,还是不够的,他还须袜马厉兵,发奋图强。联结实力。应时借势而起。   因为他推断出:吴铁翼之所以常来太白、武功,为的决不只是拜访,自己纯为叙旧。邀游,而是还有别的目的:图谋!   第三章 未明是我咳嗽却未停   问题是:   什么图谋?   武功这一带没有大多值得吴铁翼瞩目的人和事。   太白山要比西岳华山还高一倍以上,胜景处处,山峦起伏,奇峰峭兀,穷天极目,但也只是名山之一,似乎不值得让身忙事繁的吴铁翼四年内来了七次。   要说是为了友情?谢梦山自知跟吴知州只是客客气气,看来熟络,其实不至于有深厚的交情。   唐天海也常跟他一道去接待吴知州,摆明了是有意结交,别看唐天海是老粗驴子,也懂得报帖叩访、暗里送礼,私下到过吴铁翼行驿几次,但去一次回来便粗脖子涨红脸膛痛骂一次:都说那姓吴的眼角高,没把他唐某人放在眼里!   那未,剩下来的,跟吴铁翼有交谊且受他特别“赏识”的,只剩下了庄怀飞。   谢梦山很了解吴铁翼这种人他差一点也是另一个“吴铁翼”。   他只是“不够胆”那么做。   他本出身贫寒,但寒窗苦读,加上手腕高明,终于能秀才而进士,一级级升上了地方官,由于得来不易,使他决心要一辈子当“官”,不再回到“平民”的阶层,决不做“贼”。   ——做贼一旦给“揭发”,便当不了“官”了。   问题是当大贼的反而不怕给揭发,却能当大官,甚至全国最大最猖獗也劫掠最甚且明目张胆的“大贼”,是所有大官中的高官,高官里的“最高长官”——   皇帝!   当然。那么高官厚爵的“国贼”,得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背景、实力。胆气,谢梦山自知还没这个条件。   他只好慢慢来。   由于他也是这种人,所以,他自然着得出来:   吴铁翼是刻意在笼络庄怀飞。   ——吴铁翼当时位高望重,他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庄怀飞武功很高,也是个少见的干才。   可是,若要招揽这员大将,他大可请旨将庄怀飞调为己用啊?   就算是要寄于重任,吴铁翼也不必老远赶过来与区区一个刑捕庄怀飞七游太白山呀!   当时,吴铁翼曾开玩笑滤曰:“有小庄在,我可不愁糟山贼劫掠,万一老了走不动了,也有打神腿背我下山,实不快哉!”   ——快哉?不,那是怪哉!   谢梦山深知吴铁翼这种人能成大事。干大业,是决不会浪费时间,把心力花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他那时候已想到:吴铁翼极可能在收买人心,安排后路。   等到他在近十天八天内风闻:吴铁翼杀人劫掠贩毒营私集团给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铁手。冷血破获,但吴铁翼正在仓皇逃亡中,曲梦山马上就联想到:   吴铁翼一定会来这里一趟!   ——因为他杀人劫夺得来的珍珠财主,很可能就藏于太白山上!   这段日子,庄怀飞也“日渐富有”了起来,更证实谢梦山所料不差。   ——这个穷捕头,纵破了再多的案子,但他既不贪污又不收红,不欺诈平民百姓也下勾结邪派黑道,再当他八辈子的捕快也没这么多的钱!   居然连衙门的公地都以“高价”买了下来!   ——嘿!   呸!   谢梦山心里明白,咀里却不说话,依旧重用他,却在暗中派人监视他;初是怕他的“靠山”强大,后是藉他来打其“靠山”主意:   做贼那是要丢官的——但黑吃黑,不,以官方办案之名来吞没那偌大的财富,可不是贼,还可以升官的!   他等。   他忍。   直至风声愈来愈紧,他一面故示亲呢,让庄怀飞觉得他乐意让女儿恋恋跟他在一道,一面知晓:发达的日子快到了!   到了高阳一得在邻县召集紧急会议。他心中己有了个底儿:   敢情是那件事来到眉睫了!   他一面摆布了“自己人”暗中监察庄怀飞,以免“眼看要到手的鸽子”让他给“飞”了,一面以“大义灭亲”的心情去赴约,打算在一向精明但喜欢表现风趣戏滤,无可无不可的高阳一得面前,公布自己得力手下庄怀飞与吴铁翼可能有勾结的罪证,然后,自动请缨去办这案子,一旦“人赃并获”之时,他先杀了“人”,暗底扣住了“赃”,再忍他个三五六年,俟事情丢淡了,他才来运用这笔钱,卖官买爵,享用不尽矣。   意料中事,到了郧县,果然商议的是追捕吴铁翼“捕老鼠”的事;有点意外的是:看来,此事非同小可,连京城里的铁手神捕、知审刑的铁面无私杜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省总捕上风云全都因这件案子而“吸引”过来,说什么拿耗子,简直是打“大老鼠”。   更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身边一向不甘也不满庄怀飞已久、积怨已深的唐大海,居然在这时候才向“外人”爆出:吴铁翼已出现在陕道上,且冲武功而来这一重大情报!   这也摆明了唐天海对他也有戒心——如此说来,事情一了,这身边的,‘祸患”若不除去,也得调走为妙!   不过,幸好,在配合如何“对付”庄怀飞的事上,大抵上大家还是一致的:   他们都贪图那一大笔“贼赃”!   路上,两人自然有的是交换意见的机会。   他们都认为铁手是庄怀飞的好友。   铁手既然已经来了,事情就很不好搞,幸好大家的心意也是一致的。   谢梦山要得到“贼赃”,首先要除掉的,便是这位刚正得令人讨厌的且从不受贿的名捕。   唐大海也是要剪除铁手,私人原因是:铁手曾杀死唐铁萧。   ——而唐铁萧便是他的兄弟。   明着去杀铁手,只怕很有些不易。   但却可以暗着来。   因为铁手没防范他们。   明着杀掉铁手,只怕也很有些麻烦。   不过,只要把杀铁手的“凶手”,转嫁在庄怀飞身上,那么,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十足的天下无难事了。   因此,他们两人,反而都很大方地推举铁手先去跟庄怀飞“说项”。   ——让他们先叙一叙。   他派了何尔蒙“盯死”铁手与庄怀飞,叫杜老志去趁隙打探机密。   而他俩却正好布署一切。   他们设宴在“愚缸”。   他们摆好筵席,设定座位,叫唐天海和心腹何尔蒙,分别在庄怀飞和铁游夏的座位上下了“乌啤啤”,在酒杯里下了“冰火五重天”。   “鸟哗呻”是一种“下三滥”的看家迷药,就算隔着衣服。厚绒,只要一透汗气,就会钻人皮肤里去,一旦渗人血脉,流人心脏,就会全身酥软,功力愈高,散功愈彻,散功的时候,全身骨骼,会发出一种“咋阵”轻响,而这种粉未略呈灰黑,故尔,谢梦山设宴在“鱼缸”,乃因石凳色近难察,加上四处游鱼照映,就算俯视也难以发现。   “冰火五重天”则下在杯内,本来是“蜀中唐门”的一种麻醉镶,但后来发现可不必涂在锋口刃咀上,且可独立运使,便配成一种药物,成气体状,一旦开瓶,气攻于杯,便会凝聚如冰气,片刻散去,若置水酒于内饮之,“冰”气人喉遇热,转为火力,只要一运功发力,火气攻心,马上得要暴毙过去,既不得发力,也无法挣扎,功力愈高,暴毙愈易。   谢梦山和唐天海便先要制住铁手和庄怀飞,先行迫供“藏宝”之处再下杀手。   他的应对态度是:   先下毒。   ——对方已中了毒,那已逃不出他掌心了,他再出面不迟。   若不成,唐天海会出手。   要是还有变,他的爱将余神负。何可乐也会动手。   万一有个什么,只要他没动手,还有个转责余地。   他以咳声为号。   为了不让太多人参与,以免走记风声,又不想让太多人瓜分赃款,所以他索性支走杜老志去办事,连副捕头梁失词及其他兵员也不带人“愚叔”,只留下心腹手下余神负与何可乐二人。   就算是唐天海,他也准备在一切妥善安排后,予以灭口。   不过,局面却似乎有点不受控制,且出乎他意料:   铁手和庄怀飞确是坐下了,也喝了酒——也就是说,他的“阴谋”得逞了。   但局势接下去都在掌握之外。   他和唐天海刚摆明了态度,庄怀飞反而击桌碎石:若是他已身中两种奇毒、麻药,那么,功力却是如何运聚!?   他情知不妙,但已干出了面了,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他马上咳嗽。   也就是说:下攻杀令!   既已下令攻杀,何可乐和余神负马上出手。   这两人一个原是绿林大盗,一个曾是江洋大盗,一因杀得人多给对头追杀,一因败坏门风而给族里的人清理门户,但全给他收编麾下,对他服服帖帖。忠心不贰。这两人加上梁失调,还有半个杜老志,可以说是他“三个半”死土。   唐天海也没闲着,立即动手。   战况变成了:唐天海对上了铁手,庄怀飞对付余。何二人。   谢梦山也想出手,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咳嗽还咳嗽下去:   他原本只须“咳”上两声,这些人都会出手为他拼命。   拼命的为他出手的了。   ——为何是我咳嗽却未停?   这下惊疑,非同小可:惊是庄怀飞和铁手坐下后,饮了酒居然还有战斗能力。疑的是他自己怎么好端端的老是咳嗽个不停。   待他强要出手的时候,整个身形、气势,已为铁手的“气”所制。   看来,铁手依然元气淋漓,气魄雄长。   他正是那么想的时候,摹地,铁手所布之“气”尽消,消得如此迅疾,这般不寻常,他正欲聚气反击,气到了丹田,迸喷至奇经八脉,眼看就要发出他的“山影大法,玄梦神功”   ,气到喉头,气人指掌,就要发动,突然,一阵仙妙的快感,欢畅的舒泄了出来,一时间,他泄了气,舒服极了,但整个人,却萎谢了。   快得比射精后的褪萎还快。   所以他仍端然不动。   因为动不了。   只心中惊。   且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仍微微有些呛咳。   咳意未停。   这是真咳。   他己没必要再作假下去。   他也没必要再坐下去:   可是他也站不起来。   ——也竟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消褪了,只一味欢快,还余味无穷。   设下埋伏和陷阱的他,竟然着了道儿了!   第四章 凳子与杯子   铁手神威抖擞,但其实他的实际情形,也跟谢梦山相去不远。   自从他知悉庄怀飞跟“打老虎案”有关联之后,他就一直不相信他的战友会做出这等事来,就算是,他也要力劝对方回头是岸,将功赎罪。   所以他对庄怀飞表明了态度。   庄怀飞在赴“愚缸”的路上,却告诉他两件令他大为震惊的事:   一,杯里有毒。   二,凳子上有麻药。   铁手很诧异,间:“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庄怀飞淡然得像家常便饭:“谢梦山对我虚与委蛇,唐天海早想收拾我,他们要的是那一笔赃款。”   铁手又问:“那我呢?”   庄怀飞道:“你是陪葬的。”   铁手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庄怀飞没有回答。   那时他们已走到“愚缸”前,庄怀飞只说:“一切见机行事。”   铁手安然地道:“反正,你坐我便坐,你吃我也吃。”   庄怀飞笑问:“要是我死呢?”   铁手也笑答:“我在,你死不了。”   庄怀飞道:“但是我在,便害死你了。”   之后,铁手见庄怀飞但然坐落,他也照坐不误,见庄怀飞大口饮酒,他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却好像没什么事。   后来谢梦山。唐天海二人发难,铁手知庄怀飞所言非虚,他暗运玄功,也觉正常,至庄怀飞起而碎桌,功力当然还在。   直至何可乐。余神负向庄怀飞发动攻袭,而唐天海正发出大型暗器“讨便宜”之际,铁手便要挺身维护朋友。   这时候,他己觉得不妥。   ——其实,庄怀飞大可不必那么快便泄露他“并未中毒”的形迹的!   庄怀飞本来还可以再沉得住气一些的。   据铁手所知:庄怀飞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个饱经战阵的名捕,除了才干与胆识,沉着也是必备的特性。   其实那时候庄怀飞还可以等:   等唐天海跟谢梦山透露更多的秘密与心思,等这两个狼狈为奸窃位谋私的家伙进一步行动,甚至是等谢梦山与唐天海疏神之际,庄怀飞跟铁手才连然出于,大可轻易制伏他们,那时便可保准一个不漏。   可是庄怀飞却没等到适当的时机,便已经发作:   他击桌碎案。   他惊动了敌人惊慑住仇家但也形同警告了对手:   他没有中毒。   ——不曾受制。   这一下,难免一番龙争虎斗了。   ——为什么他要提早便自揭底牌,事先张扬挑战?   可是,在交战的时候,铁手尽管疑虑,但已不及细思。   他一出手就接下了唐天海掷向庄怀飞的石块。   石块有毒。   但毒力却侵不入他的一双手。   同一时间,他暗里发出真气,“稳”住了谢梦山,并提着那两口大石,砸飞了“长老剑”和“牧诗刀”。   他一面接“暗器”,一面拒毒入侵,一面放气镇住首敌。一面眼观四面,发现“愚缸”   外的缝隙间似有人影闪动,但又不似是埋伏——而这四方兼顾之间,又并不违悸,更不影响铁手的功力与机变。   这是他的能耐。   直至他格飞了刀剑,并救起了几条因庄怀飞力拼唐天海而倒出来的鱼,他从鱼缸琉璃釉彩反映中看吧。   一道美丽的倩影,带着伤心绝望的神情,就匿伏在“愚缸”苑外,几口大瓷缸边,乍见有点熟悉,忽然,另一位更熟捻而婉约的影子现身在其侧,铁手看了,也不禁心口一疼:怎地她在此时此地出现呢!?不禁即为她们惊受怕起来。   看到她,一向雄武笃定的他,咐豪气,竟也化作厂绕指柔,百转回肠起来。   铁手正是心中一动,突然之间,他暮觉自己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悦,聚而成流,合成欢快,全身打了一个寒噤。   他一向内力深厚,决不畏寒怕热,而今却突然打了一个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竟似在男女肉欲交缠时高嘲的那一刻。   这时候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产生这样子的感觉,对铁手而言,可谓荒谬得比荒诞还要荒唐!   可是它又真的发生了。   这愉悦的颤哆一过,铁手遂而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恐怖的事实”。   他不能动了。   这是真的。   欢快之后,他的真气突然周身百转,全春在一隅,气不游,力不聚,血也似凝固了。   ——他整个人就凝在那里。   这是一个事实:   他体内已潜入了一些居然连他也不能觉察的负面力量。   也就是说:他中毒了。   这事实当然残酷。   ——因为它是以让铁手摹然省悟: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对路了! 第二部 安算对暗算     第一章 图穷   其实不仅是谢梦山惊疑,铁游夏震异,就连庄怀飞与唐天海,也各有各的震疑。   唐天海一只左脚离了地,正要跨出去,另一只脚刚踏了实地,那儿一地是水,己浸湿了他的鞋面,他一只袖子扬了起来,好像正要出击,但另一只手却搁在胸前,好像要自襟内掏出什么东西似的——然而他就楞在那里,不动了。   他这举措不但尴尬狼狈,还十分的“志未酬”。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铁手看来好像是随手一拦,把两块石桌往他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两个位置一放、一搁,其实,已把他要前进的攻势和往后的活路,全都塞死了。这使得他心里一悸。一急,陡地,一阵快感在周身百络聚于一点,爆发开来,然后,他也似给“凝固”了,一动也不能动。   只要铁手趁这时候,再出手一击,他就完了。   只要再出手一招,他准得完。   只一拳。   就够了。   可是铁手没有再出手。   他己不能动弹。   唐天海的“定”,本来只是给吓住了。   好险啊!   ——幸好,铁手所中的毒,还是及时发作了。   要不然,——要不然怎么样?他也不堪设想。   看来,铁手的战斗力;还是远超乎于他的预想,但更超乎他预想的是:随着那一下欢愉的迸涌,他突然也没例外地僵住了,就像一块给重重裹在粽叶里的懦米。   ——怎么,他明明是施暗算的人,怎么却遭了暗算!   庄怀飞心道侥幸,虽然顺利得手,但仍不敢确定实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向以为自己很了解铁手的故力,毕竟,他曾与铁手多次并肩苦战过、不过,役见面一段日子的铁手,功力又比他估计中高出了许多!   他以为中了毒的铁手,是断接不下唐天海掷向他但却让铁手双手接实那那块石桌——何况,石上已布“绿幽灵”之毒。   他不想铁手死在这里!   他也不愿意让铁手死于唐天海手上!   他更不欲看到铁手为了救助他而死!   所以他大声喝止。   ——他要唐天海勿下毒手!   ——他警示铁手不要硬接!   结果是:铁手不但硬接了石桌,还砸飞了刀剑,更以石块封堵住唐天海的生路与迟路,还救起了那几尾垂危的鱼——“到了这时分,铁手才“毒发”不支。   定在那儿。   ——要是还制不住他,那可真是麻烦至极了!   铁手的韧力,令庄怀飞吓了一跳,就连唐大海对毒性的抵抗力,也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只剩下谢梦山的反应,算是尚在他掌握之内。   他现在才算吁一口气。   他现在才能松一口气。   他舒一口气,叫了一声:“红猫!”   “啸”的一声,一人自东面跳身而入,在鱼缸边缘上点了一点,已到了庄怀飞身边。   这人把蓬发一股脑儿扎于脑后,尖脸、塌鼻。瘦削如柴,吹火口。四白眼,外加两张像给飓风吹倒一般的塌肩,便是庄怀飞身边心腹夏一跳。   “红猫”一入“愚缸”,却不先到庄怀飞那儿,只见他耸肩一跳,已飞掠了过去,这一刹间,连铁手几乎都喝一声彩,叫一声惊:   那是因为“红猫”这一跳足尖是平踩在一口大缸的水面上。可是他不沉反浮,且藉力一跃,已跃到西南方一口石缸旁。   那实在是手值得喝彩的轻功。   令铁手也吃上一惊的是。   他原以为自东掠进来的“红猫”,这一跳是往西南面掠去——如是,则是他己发现了一直在瓷缸和小石砌的方缸间那个女子。   原来不是。   幸好不是。   “红猫”却另有目标。   因为这时候,一人正自石缸湿淋淋的挣扎而起——   他跄跄踉踉的双手一压缸沿,正要跃起,但已迟。   “红猫”突然低头,他那曲曲折折的长颈。像完全缩入衣托里去了,剩下一对又削又尖的肩膊,像两把尖锋,向前一撞,全没入那人的两肋间。   那人惨呼了半声。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打法。   ——就连铁手作战经验丰富,也没见过这般以肩肿为兵器的杀法。   血水己染红了缸水。   那半爬上来的人正是余神负。   先前,他给庄怀飞连环鸳鸯腿,自台底踢到了缸里,早已身受重伤。   伤虽不致死,但已战斗力大失,却一照面就遇上了红猫。   他怒目惨瞪住红猫:“你……你——!你趁我受伤……算什么英雄!?”   “红猫”完全不避开他濒死前的眼神,“你在绿林时劫了财还要杀人全家,后来在军中又领兵做尽欺压良民的事,我只找不到机会杀你,现在得偿所愿。我一向是小人,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是以小人的方式杀小人!”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很凶悍,杀人不眨眼。   因为不够凶不够悍便很可能闯不了江湖荡不了武林反而死在江湖道上武林中。   但大多够凶够狠的人,杀人的时候,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这里面有些顾虑:譬如有人不希望记住这临死前的眼色,以免常要做噩梦;有的怕给人记住了样子,下辈子惨死者投胎报仇;有的则怕厉鬼复仇……诸如此类。   然而红猫却不怕。   他盯着余神负的眼,在近距离,直至他死去。   他死的时候何可乐也死了。   因为在红猫像猫一样跳进来的时候,那个一直看来都垂头丧气。苟延残喘的何尔蒙,突然之间,俯首往下一冲,双膝一撑,整个人竟平平如一片纸扇般掠了过去,而且高度不过膝。   掠得高是难,但毕竟还只有轻功高手优而为之,像他“飞”这样低而且贴地,又快又怪,整个人就像一只平飞的鹰,真是世间罕见。   他掠向负伤折臂的何可乐,不,他是整个人“捶”了过去,就像他本身就是一件利器。   何可乐一看见他,眼就绿了。   ——如果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他身上,那就肯定是错的。   他的眼真的是绿色的。   何尔蒙的双瞳也是绿的:   惨绿。   ——这也许是“下三滥”何家子弟的特征。   何可乐马上站了起来,用他余下的一只手,一掌就劈了过去。   就在要拍出之前一刹,何尔蒙整个人突然变了。   变软了。   ——下子,他不是硬冲向何可乐的那一家,而是整个人似面粉团一般,包卷住何可乐的手臂。   然后他就松开:   回复原型。   然后何可乐整个人都变成绿色:   眼反而变成红。   血红。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然后......何尔蒙吐了一口血:   他的血也是稠红带浓绿色的。   战局极为明显,且残暴,双方两处出手都直截了当:   何尔蒙拼着以躯体硬接何可乐一记“大开碑手”,但却一照面就毒死了他。   他清理了门户。   同一时间,红猫也杀了余神负,也是在一回合间。   他们出手都很狠,狠辣:很凶残,且都速战速决。   庄怀飞似乎也很满意。   他向那本来垂头垂脑垂目垂手,而今虽仍在咯血,但已昂首挺胸厉目振臂的何尔豪问了一句:“一切无误?”   “稍有出入。”何尔蒙手抹净唇边的血,答:“铁二爷是因为功力深厚,不过,药力既已发作,一切运作。秩序都会依样不变。”   庄怀飞问:“唐天海呢?”   何尔蒙答得迅疾:“那是因为他有抗休。”他的唇仍是渗绿色的。   庄怀飞沉吟:“抗……体……?”   何尔蒙人虽毕恭毕敬,但一说到他的专业时,脸容则出现了一种罕见专业光彩来:“那是因为唐将军平素用惯了‘冰火五重天’之毒力,他施用多了,接触频密,加上他是‘蜀中唐门’的弟子,体内自然有了一种潜伏的抵抗力,我称之为‘抗体’,使得我布下的‘冰火七重天’在他身上,遇到抵抗,至少会迟一些发作,并且发作得比较轻微。”   “不过,”他随即补充道,“那也没有用,我的‘冰火七重天’是不会失手的,毋庸置疑的。他一样会有七次的‘小死’,任凭宰割。”   庄怀飞抚拿着大腿,微笑道:“那我明白了。”   只听唐天海一声大吼,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庄怀飞,你槁什么鬼?”   庄怀飞的脸色很冷。   笑意也很冷他的语气所以更冷:“没什么,只是图穷了。”   “图穷?”   显然,唐天海一时没听懂。   第二章 匕现   “图穷”,倒是铁手在一旁温和的解说:“匕就要现了。”   他虽不能移动。运劲,但说话、思考,还是全无问题的。   听罢,庄怀飞含笑对铁手道:“还是你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铁手温和的自嘲了:“我如果了解你,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落到这地步也没什么不好。”庄怀飞皱着眉,舒腿。屈膝。伸踝。扭动趾根,似下盘的血脉都凝塞了似的,他要润之活络起来,“我原只是想帮你。很抱歉。”   铁手平和地道:“朋友交情,本来就是你帮我一下,我帮你一下,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所建立出来的。”   “这叫做帮!”唐天海在旁忿忿骂了起来,“我呸!我才是帮你,你居然连我也暗算了!”   尽管他骂得颇为激动,但全身除了五官之外,还是不能动一动。   “你也一样。”谢梦山又在咳嗽,“你也暗算了我,枉我那么信重你们!”   庄怀飞见这时候大局已定,才有心情好好说话:“其实,咱们在这里,是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咱们是暗算对着暗算,就看准暗算得比较高明罢了。”   铁手抗声道:“这说法对我不公平。我没有暗算过谁。”   庄怀飞看了他一眼,眼里居然升起了一种颇难言喻的感情,只见他叹了一口气,才道:   “你说的对,你是例外。”   铁手居然笑道:“这就公道多了。”   庄怀飞奇怪地望着他,奇怪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铁手气和心平地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一向都以为自己很正常。”   庄怀飞白了他一眼:“我也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佩服你好?还是讨厌你好?抑或是鄙视你好?——天下哪有这样坦荡、诚实、正直而且那么容易受欺的捕快?然而你却因而成了名,还命大不死——这样的人,早该死了一百次,墓上的碑早给人敲去了围墙,坟上的草早过牛角了,而你却还活着!”   铁手居然又笑了:“谢谢你的赞美,我反而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能活到现在的。”   庄怀飞嘿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他现在的笑声,作用和效果,已有点类似平时谢梦山的咳嗽声,“你居然觉得我是在赞美你——你说,你这人是该鄙视。讨厌还是佩服的好?”   铁手居然回答:“佩服。”   庄怀飞失笑道:“佩服?”   铁手道:“你该佩服我,你应该感到惭愧。”   “惭愧?”庄怀飞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感到惭愧!现在你落到我手里,还是我感到惭愧么!一个人活得那么正义,你也不觉太闷!”   铁手坦言:“因为你不像我那么正直、坦白。诚实、公平、坚定的去当一个维护法纪、锄暴安良的捕快。我有意义。有目标的活着,怎会觉得闷!”   庄怀飞怒笑道:“我又不是‘口大名捕’!你有天子后台,诸葛撑腰,朝廷靠山!我名气不够你大,薪俸不如你多。威望不及你隆,我还廉洁得起?正直得了?坚持得了多久?我只怕连给都结不直呢!你当然会这样做,你已成名,又建立了权威,我们这些人呢!?”   铁手响亮地道:“我公正,不是为成名。我坚定,不是为权势。我坦诚,是因为交朋友本来就是应该如此。我做事,是要为民除害。名头大不大不是我控制得了的;薪俸够用就好,要那么多来干啥?威望用来做什么?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不如躲匿在神像里边。人人见了都上香下跪,那才又够威望哩!蔡京还活生生的,就着人到处建他的长生伺,他是把自己蜀死人了,而且还要别人把他当死人了。我们所作所为,乃性情所至,不是为了什么现实利益才委屈求全的。就算我今天死了,从未成过名,也一样会依奉我正直,诚恳、廉明。坦荡的宗旨,不为什么,因为这样我觉得快乐,可以大丈夫的气概活着,那使我活得淋滴尽致。完满愉快。”   他还补充了一句:“你也该这样活着才是。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本来也是这样子的人,早已树立了威望和名声,不知已有多少后进们慕你,崇拜你,以你为榜样。”   他现在已中了毒。   已落入人手。   他居然还在规劝制住他的人要向善向上。   这使得庄怀飞十分不快,也十分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你别让我感到内疚——我不是这种人。”   铁手却坚持:“你别隐瞒你自己,自欺欺人没有用,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庄怀飞嘿笑道:“如果我是这种人,我岂会如此对待你。”   铁手大声道:“如果你不是这种人,我一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对你说这番话么?”   庄怀飞一时为之语塞。   其实,铁手说那么多,一方面是要劝庄怀飞,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掩饰。   因为他发现那曾与庄怀飞一道见过的女子,正自苑外慢慢挪身。移步。退走,这干人中,唯一够机敏发现有人潜走的,只怕是庄怀飞。   所以他要引开他的注意,直至她成功走脱。   而今,她已抽身。   离去。   另一个他心紊梦影的女子,还留了下来,娇小的身子正挤身于缸边,匿伏静候。   铁手故意挑引起庄怀飞灵魂深处的挣扎,成功地掩护了那第一个女子的安然离开。   虽然他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那女子有何目的,剩下的女子有何打算。   不过,该做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虽死无侮。   这就是名捕铁手。   第三章 途穷   他对庄怀飞说的也是真话。   该说的,他总是要说,至于如此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可不理。   执迷应悔。   有理无愧。   但现在看庄怀飞的样子,像是很有些惭愧:不过尽管在他惭愧的时候,却仍然脸住了他的敌手以及铁手,好像看到了大白天里一只鬼的样子,红猫大概跟铁手一样,能推测他的心思,便上前一步,低声道:   “头儿,我替你做了他。”   庄怀飞摇首。   他明白红猫的好意:   杀朋友毕竟是件不容易下手的事。   ——不是朋友的人代为下手,那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更不能接受红猫的建议。   铁手却道:“你是红猫?”   红猫冷笑:“你劝不了我,也感动不了我。我不是个君子,我是个小人。”   铁手道:“好一个小人。你刚才那手轻功,还不算怎么,但以身体当作飞嫖。利锥,大概只有一跳杀人‘红牛’夏金中才做得到。”   他笑笑又问:“你到底是红猫?还是红牛?”   红猫咬了咬牙,额上青筋又一现再现:“我-只-是-个-小-人!”   “原来夏一跳竟是当年江湖上的黑煞星夏金中!”谢梦山咕咬咳了一声,道:“红猫。   老何,你们都是衙里当差的。   怎么胆敢造反?快把庄怀飞拿下,将功赎罪!”   红猫道:“我是隶属于飞爷部下,他是头儿,他要干什么,我就干啥,我是小人,我绝对服从命令。”   唐天海怒叱道;“夏一跳,他要造反,你也跟着去造反不成!?你这小人不要命了吗!”   红猫嗤声道:“小人大人,都是命一条,也只有一条命!   你原来联同飞爷来毒倒谢大人、毒杀铁二爷,为的是那笔宝藏,你也不一样是造反!”   这一句,听得谢梦山双眉一轩,向唐大海怒目而视。“你这贼子!你既是跟庄怀飞是一伙的,为什么一向以来,又跟他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唐天海毗牙哆肉的回了一句:“那是因为你!”   “我!?”   “如果老子和庄怀飞,一个监军队一个管公差的,两人和睦共处,合作无间,你做知县的,会让我们好过吗?就算己调走其一,也会投闲不予重任。”唐天海理直气壮的道,“老子和小庄像贴错门神,相争不休,那是因为要演戏给你看!”   这一回,谢梦山可老羞成怒起来了:“好极了!原来你们俩是老相好,这倒失敬了!不过,你跟他就算是一伙,吴铁翼也只瞧得起小庄,却没怎么把你这块肥猪肉看得在眼里呢!”   他倒是临死不忘离间。   “他老王八是瞧不上老子这副高人德性,所以恰当他混账而今成了缩头乌龟到处逃亡找人投靠这般窝囊下场!”唐天海理不直气也不壮地说,“他是信任小庄,但也不得不与老子合作,因为他胆敢当贼的喊拿贼,就是因为有老子家里的实力;没有蜀中唐门撑腰,他算老几?唐铁萧会给他当护院!?他还甩不了老子!”   谢梦山狞笑道:“可是;吴铁翼的案发了,你们蜀中唐门也白下注了,一无所获!”   “他一个崩子都没给过!我操他女儿的!”唐天海海虎一样的破口大骂,骂得脸肉横扩,打哆不已:“他把大部分的财物全交小庄托收,这点老子比谁都清楚!他己途穷,技穷,他等死吧!”   他向谢梦山咄咄逼人地道:“你也是!”他虽已中毒,但依然势凶若狼,撑霸过人。   谢梦山咳。   他也受制。   他此刻也在途穷的逆旅里。   不过他的语锋却从不忘挑拨:   “你们既是一伙的、为何你又在今午的‘鄙县大会’中向高阳一得告状:你看见庄捕头跟吴铁翼同在一道。”   庄怀飞盯着唐天海。   唐天海无疑给他瞧得有些心虚:“老子只有这样说,高阳一得。上风云。杜渐这些日犬走狗才不致以为老子跟小庄是同谋。老子一旦回来,定必先照会小庄,让他先有个防范。我刚才是还没机会说哪。”   “有机会下毒却没机会跟说这么几句话?”庄怀飞冷晒道:“你先向高阳大人告我勾结吴铁翼,力的是要与我划清界线,然后,你让我依计行事,先行放倒谢大人和铁手,你再来收拾我,独占赃物,而又可与此事脱离罪嫌,如此而已......”   唐天海这回有些慌张,所以脸肌扭曲,像一只海狗多于像海虎了:“你……你别受人挑吱。摆布!我……我跟你是好拍档,共同进退,你怎能恩将仇报!”   他的气一泄,就不”老子”前“老子”后了。   毕竟,他是受制于人。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第五章 末路   “不错。”庄怀飞点点头持平的道:“你确是我恩人。”   他忽尔这样但承,谢梦山也有点啼笑皆非,心中忐忑,不知其意若何。“你对头儿是不错。”何尔蒙在旁就事论事的说:“不过,你没有他,只怕控制不了这儿江湖上的人物,还有衙房里的哥儿们。头儿跟最低微的走卒。禁子同衣同住,同甘共苦。   吃一样的粥,啃一样的馍,跟他们一样睡在地上,不另设床,办案行军时徒步行走,不但不骑马,还一样背负行囊。还替士兵肩粮,分担士兵的辛劳。我们班房里有人病倒,他亲自喂药照料,连看大夫的钱,他都代垫,他自己病倒了,却没有看病的钱。牢头梁往下,他害了眼病,眼看要瞎了。成天躺在床上,背上匪出了瘫疮,要不多走动便要渍烂,头儿便在办完公事后,抉着他走动到天明,衙里有个老庶长。叫陈上下,因长年骑马走报,得了痤疮,溃烂灌脓,奇臭无比,痛得死去活来,头儿每天便为他吸脓刮毒——你大概连陈上下。梁往下这些小人物也没听说过吧?”   红猫接逍:“我是小人,更是小人物,大人您就别嫌我这小人物多嘴、多事。武功一地,本来就一直任用大人你的亲友在重要的职位上,但后来是头儿逐步将户位素餐。拿钱不做事的闲官调走,请能干的人取而代之,而且采取刚烈的手段,来打击罪犯,用严厉的手法,来取缔上享劣绅,更以维护律法的精神和行动,谁仗势行为,知法犯法,他一定厉办不赦,使县里的百姓活得比邻县和睦平安。在这之前,民声怨道,民怨不得伸,而今,人人拍手称庆,说大人是青天父母官。衙里兄弟,个个能打,差官皂快,无不守法,是以连知府高阳大人都对本县另民相看,可是,头儿迄今,也只任职总捕,还是个候补,稍有出头,就给打压,要不然,大人就先调升唐将军,以压制头儿-----你说,大人你这是对头儿算好,还是算坏?是重用,还是轻用?到底是恩人,还或也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是小人?   谢梦山听得脸色发黄。   他现在是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两个不适抬举的家伙当真是多嘴,多话,多舌,多是非!   -----不过无论怎样,他都得熬过这关再说!要真让这些人造反得成,只怕今儿就是自己的末路了!   所以他干笑如干咳-----真的干笑得好象他的干咳一般的的笑道:“庄捕头,你当然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才重用你呀!庄捕头当然是个得人心的人,所以才会有那个多拥护他的部下啊......这点嘛,可见下官没看错,摁,的确没看错。”   铁手说话了。   他忍不住要说几句话。   说几句衷心的话。   他先叹道:“庄兄。”   庄怀飞忙道:“铁兄。”   铁手道:“就这么听来,庄兄来这儿任事不过数载,有这样的非凡成果,可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庄怀飞道:“却是说什么,也比上上铁兄。铁兄办的是大事,破的是大案,我的却是区区小事耳:你做的好事都有人留意,传诵天下:我做的善行不足挂齿,最多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知。”   铁手道:“这不对。庄兄是真正建立地方上的治安,维持百姓平静的生活,这才是最实在的,最需要办好的,也最了不起的。”   庄怀飞道:“但我先是在高处做事,在亮处行事,无论做了什么,当即传诵天下,事半功借。当然铁兄是有实力、有才干的人。可我是在低处着手、暗里办事,做什么部分外吃力,事倍功微。”   铁手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庄兄这般比较不公平。也不公道,且太自贬了,为民请命,身先士卒,这点庄兄做得比我出色,县里民生安泰,庄兄居功至伟。行善不讲求人知,方是真正的善行。”   庄怀飞感唱的道:“可不是吗?所以,我却还只是个县城里的小捕头。”   铁手截道:“可是,却人心拥戴,部属皆鹰效死命的领袖——这一点,铁某人这点虚名虚势,就远远比不上你!”   谢梦山摘口道:“这便是了。若不是我的扶植与栽培,今日他岂能龙游大海,尽展所长?——他却是这样对待他的恩公!”   铁手这次忍不住了,直斥道:“你常在口头上说栽培他、扶植他的,事实上,他没有你,会不会更成功?你没有他。会不会更槽?你到底是在真心扶植、培育,还是在打击。压杀?你对他好多,还是坏多?你是功大、还是过大?”“可是……”谢梦山期期艾艾地道:“我还把女儿嫁给他呢!”“可是,”铁手冷然反驳:“你刚才以为已制住他的时侯,还说才不会把令千金嫁给一个贼!”   谢梦山顿时变脸,怒不可竭:“铁游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要揭下官的疮疤,激庄捕头杀我不可吗!”“你只是贪心。虚伪,却罪不该死。”铁手忽然觉得身上好像有些异动,好像烧热了的水,即将在壶时喷出热气似的,他沉住了气,把话也下去,声不变音,调下变节,“我却认为庄兄仍是不该做这样的事!”   红猫一听便叱道:“铁手,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何尔蒙也阴们例地道:“铁二爷,而今,你也自身难保了,还是省省吧。”   庄怀飞脸上没什么;眼里却出现了一种戒备的神色,道:“没关系,你只管说说。”   铁手道:“吴铁翼作奸犯科,罪无可恕,你维护他,那是害了自己,也误了大事。”   格楞格登,外面传来一阵急风,山风。   斜急。   太白山下,本就气候不稳定,常伴有急风斜雨,招人愁思。“愚缸”之外;有许多密集的四方竹子,山风袭来,分外潇潇。   庄怀飞正色望着铁手:“你可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扳助我的?”   铁手摇摇头。   ——摇摇头时他才发现,他的脖子已能动了。   难道他中的毒己然逐步解除了?   如是,庄怀飞等人为何没有觉察?   ——是他们高估了这药性、毒力?   既然他自己渐有活动能力,却不知谢梦山。唐天海等人是否亦然?   庄怀飞可有防范?   风更急,悲回哀还,小雨密且寒。   如泣如诉。   如诉泣。“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栽培过我。他是真的下了功夫。敛抑我的锐气,培养我的志气,训练我的武功,磨练我的耐力。我能当上衙差,并且几次国办案而得罪当朝掌权者而不死,便是因为他保住了我,那一次你师兄无情要抓我,还是吴大人阳阴奉违,不了了之,我若在一处得罪了权贵,他便设法在上疏通,调我他去。”“我明白,他是识英雄于微时。”铁手沉重地道,“可是法理人情,毕竟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捕快,更不能因询私情全小义而误法纵罪。”“我娘吝目,一直因他之助,我才能放心出去办事、办案。”庄怀飞充满感情的说,“他是知法犯法,子人放火,劫财夺宝,甚至还植毒殆害,残杀同党——可是,其实,只要他叫我一道,我也一定放下一切,陪他卖命——但他还是不想我惹祸上身。”   铁手长叹了一声,心想:可能他还防着你,不让你参与吧!但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会不会伤他的心。”“就算我能来武功县里任事,也是由于他的力荐,”庄怀飞缅怀的说,“他常常来看我,由于他面子,谢大人也只好对我礼待——毕竟,他仍为官的时侯,好歹都是谢大人的上司。”   这点倒是铁手也不知道的。   却见何尔蒙这时向庄怀飞点了点头。   庄怀飞也向红猫颔了颔首。“何况,”庄怀飞说下去,“吴大人现在已走到了穷途——   ”“那是末路。”庄怀飞的语音在山风来条里充满了悲情,“一个人在这个年纪面临绝路、我怎忍心将他舍弃,还在此时此境背叛他呢!”“那是英雄床路啊!”   庄怀飞又叹了一声,眉蜂似积了雪花似的,用手掌拍着双膝。“是未络,但不是英雄…   …”铁手更正道:“庄兄,我有事要相告。”“你说。”“你要小心。”铁手告诉他,“我感觉到我的功力已差不要……”   话未说完。   因为说不完。   唐天海己似杀人鲸一般,发动了狂飙式巨大的攻袭。   他左手“飞”出了一大块黑压压的泥浆也似的事物,才一出手,便有一股浓浓的苦味。   他右手却“炸”出了一团白光,且“虎”的一声。   一面斧头!   这都是他的杀着,一招两式,两路并进,同时施为!   他要拼命!   他要一击必杀。   ——因为如果失手,这也可能是他的“末路”了!   他竟比内力深厚的铁手更快恢复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