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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死之间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华山苍龙岭一脊孤悬,长至三里,两旁陡绝,深陷万丈,远远垦 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云之中。 晓色云开,浓雾渐稀,苍龙岭尽头处,韩文公投书碑下,竟卓然仁立着一个体态如柳、 风姿绰约的绝色少女,一手轻抚凤鬓,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绥,明眸流波,却不住向来路 凝睇! 险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现出几条人影,绝色少女柳眉微展,轻轻一笑,笑声冷削阴寒, 满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难以相信是发自如此娇柔美艳的少女口中。 笑声方落,山脊上的数条人影,突地有如数只健羽灰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 在绝色少女面前,绝色少女眼波一转,冷冷道:“随我来!”纤腰微拧,“唰”地后掠数 丈,再也不望这几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数个起落,便已笔直掠上南峰! 雾中横渡苍龙岭的五条人影中,一个满面虬须、劲装佩剑的黑衣大汉,浓眉轩处,面对 他身侧的一个玄衫少妇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只怕比你当年还胜三分!” 玄衫少妇螓首轻抬,微微笑道:“真的么?” 黑衣大汉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谁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龙飞还要多受些折磨!” 笑声高亢,四山皆闻,语声中虽有自怜之意,笑声中却充满得意之情,玄衫少妇嘤咛一 声,伏向他胸前,一阵凤吹过,吹得她云鬓边的发丝与他颔下的虬须乱做一处,也吹得他豪 迈的笑声,与她娇柔的笑声相合。 笑声之中,他身后垂手肃立着的一个清瘦顾长的玄衫少年,突然干咳一声道:“师傅来 了!”虬须大汉笑声突止,玄衫少妇也倏然站直身形,险峻的山脊上,大步行来一个锦服老 人。 面上竟蒙着一方乌色丝中,每跨一步,丝中与锦袍一阵飘动,便已跨过一丈远近,他身 后却跟着两条亦是满身黑衣、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四条粗健的手臂高高举起,掌中抬着一 物,长有一丈,阔有三尺,方方正正,却被一面五色锦衾通体覆盖,谁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 东西。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见了这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肃然,锦服老人脚步一 顿,露在丝中空处外的一双目光,闪电般四下一转,沉声道:“在哪里?”虬须大汉颔首 道:“上去了!” 锦服老人冷“哼”一声道:“走!”大步向岭上行去,山风吹起他的锦缎长衫,露出他 长衫里的一柄绿鲨剑鞘! 玄衫少妇幽幽羟叹一声道:“爹爹今日……”樱唇动了两动,下面的话,却未再说下 去。 清瘦少年缓缓回转身,望了他身后并肩而立的一双少年男女两眼,果呆地愕了半晌,长 叹道:“四妹五弟,你们还是该留在山下的。”长袖一拂,随着虬须大汉及玄衫少妇向山上 掠去,这一双少年男女对望数眼,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过长空栈,便是南峰,白云冉冉,山风寂寂,亘古以来,便少人踪,然而此刻,阳光初 升,这险绝天下的华山主峰上,却已人影幢幢,四个鬓边已现华发的中年妇人,青衫窄袖, 并肩立在一株古松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笼着一层寒霜,那绝色少女一掠而前,低语道: “来了。‘语声方了,峰下已传来一阵人语,道:“十年之约,龙布诗并未忘怀,食竹女史 怎地还不下来迎接故人?”语声并不高朗,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上来,人耳却清晰已极。 青衫妇人目光交错,对望一限,身形却未有丝毫动弹,绝色少女冷笑一声,盈盈在松畔 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峰腰处发出语声最后一字说完,峰上已现出那锦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 形,闪电般的目光,缓缓在松下五人身上一扫,沉声问道:“此地可是华山之巅?你等可是 丹凤门下?” 绝色少女秋波凝注着古松梢头的半朵轻云,冷冷道:“不错!” 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声道:“丹凤叶秋白在哪里?” 绝色少女微拧纤腰,缓缓长身而起,上下打量了这锦服老人几眼,冷冷道:“你就是 ‘不死神龙’龙布诗么?” 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今日江湖 中竟有人敢当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我之 面,喝出家师的名号。锦服老人龙布诗笑声一顿,松梢簌然落下几枝松针,落在他衣襟之 上,他顺手一拂,突又转身走到那四个青衫妇人身前,一手指向绝色少女,沉声道:“这就 是叶秋白收的徒弟么?” 青衫妇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齐声道:“不错!” 龙布诗“唰”地回身怒道:“你师傅与我十年之前,相约于此,她此刻怎地还未前来? 却教你在这里对前辈无札!” 绝色少女冷冷道:“纵有天大的约会,家师也不能来了!” 龙布诗怒喝道,“怎地?绝色少女缓缓道:“三月以前,家师便已仙去,临终之际,令 我在此践约,却未曾告诉我,你是我们的什么前辈!”语声缓慢,语气冰冷,丝毫没有激动 之色,哪里像是弟子在叙说师傅的死讯。 龙布诗神情又自一呆,覆面的丝中,突地起了一阵波动,颔下的银须,也开始不住颤 抖。 四个青衫妇人,再次对望一眼,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继掠上峰头,两个黑衣大汉,将掌中所 抬之物轻轻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边。虬须大汉龙飞一步掠到龙布诗身侧,皱眉低语道: “爹爹,怎地了?” 龙布诗呆立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目光遥望天际,缓缓 向岭下走去。 绝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仰天一阵冷笑,缓缓道:“可惜可 惜,想不到江湖传说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见面之后,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 龙布诗倏然顿住脚步,龙飞浓眉一轩,怒叱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我说什么,与你无关,此间根本就没有你说话之处。” 龙飞目光一凛,须发皆张,龙布诗却已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缓缓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订下的生死之约,说的是什么?” 龙布诗目光一阵黯然,沉声道:“胜者永霸江湖,负者……唉,叶秋白既已死去,龙布 诗纵能称霸江湖……” 绝色少女冷冷接道:“家师虽已仙去,只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龙布诗沉声道:“难道你还想与老夫一较身手?”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纵有此心,只怕你也不屑与我动手吧?” 龙布诗道:“正是!” 绝色少女道:“数十年来,你与家师动手相较,约有几次?” 龙布诗道:“次数之多,难以胜数!” 绝色少女道:“你可曾胜过她老人家一招半招?” 龙布诗道:“却也未曾败过。” 绝色少女道:“胜负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龙布诗愕了一愕,道:“叶秋白既已死了,我难道还能去寻死人动手不成?” 绝色少女冷笑道:“家师虽死,却留下一套剑法,你若不能胜得这套剑法,便请你立时 自刎在这华山之巅,‘止郊山庄’中的门人弟子,也从此不得涉足江湖。” 虬须大汉龙飞突地仰天一阵狂笑,道:“家父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绝色少女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将他的话听入耳中。 虬须大汉浓眉一扬,狂笑道:“家父若是负,便得立时自刎,家父若是胜了,难道要叫 那‘丹凤’叶秋白再死一次么?何况你明知家父不屑与后辈动手,叶秋白纵有剑法留下,又 有何用?” 哪知龙布诗突然一声厉叱:“住口!”走到绝色少女身前,沉声道:“这十年之间,她 又创出了一套新的剑法?” 绝色少女道:“正是!” 龙布诗目光一亮,突又长叹道:“纵有绝世剑法,而无绝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胜得 过老夫?”缓缓垂下头来,意兴似乎十分萧素。 绝色少女冷冷道:“若有与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家师留下的剑法,与你动手,难道还不 是和家师亲自与你动手一样么?” 龙布诗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发浓重,缓缓道:“自从十六年前,天下武林精华,除了 老夫与你师傅外,尽数死在黄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寻一与老夫功力相若之人,只怕 还要等三五十年!” 绝色少女缓缓道:“剑法虽可补功力之不足,功力却无法助剑法之灵巧,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自然不错!‘绝色少女又道:“剑法招式,自有捷径可循,功力深厚,却 无取巧之道,你说是么?龙布诗道:“不错!” 绝色少女接道:“但剑法、功力,相辅相成,缺一便不能成为武林高手,这道理亦甚明 显,是以自从黄山会后,天下武林,便再无一人能与‘丹凤神龙’争锋,亦是因为后起高手 中,纵有人偶遇奇缘,习得武林不传秘技,却无一人能有‘丹凤神龙’这般深厚的功力,你 说是么?” 龙布诗道:“正是此理。” 绝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功力可是相若?” 龙布诗道:“纵有差别,亦在毫厘之间,不算什么!” 绝色少女道:“这十年之间,家师时时未忘与你生死之约,朝夕勤练。” 龙布诗接口叹道:“老夫又何尝不是一样!” 绝色少女道:“如此情况下,十年前,家师功力既与你相若,十年之后,是否也不会有 何差异?” 龙布诗颔首道:“除非在这十年中,她能得到传说中助长动力的灵丹妙药,否则便绝不 会胜过老夫。”突地长叹一声,回首道:“飞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长,直如雀乌筑巢, 匠人建厦,循序渐迸,丝毫勉强不得,切忌好高骛远,更忌揠苗助长,纵能偷巧一时,终是 根基不稳,大厦难成,却非百年之计。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败事,那些真能助长动力 的灵丹妙药,世间却难寻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竞有如许多人相信,因此又不知多生儿许事 故!” 龙飞垂首称是。 绝色少女道:“如此说来,你与家师功力既无可争之处,所争仅在招式之间的灵拙变化 是么?” 龙布诗道:“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绝色少女道:“家师如能创出一套剑法,一无破绽,是否便能胜你?” 龙布诗道:“天下没有绝无破绽的功夫,只是你师傅的剑法之中的破绽,若能使我无法 寻出,或是一招攻势,令我无法解救,便是胜了。” 绝色少女道:“你与家师生死之约未践,胜负未分,家师便已仙去,她老人家实是死不 瞑目。” 龙布诗冷“哼”一声,道:“我又何尝不引为平生憾事?” 绝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家师临终之际,曾说这十年之间,你必定也创出一些武功来 对付她。” 龙布诗仰天笑道:“叶秋自当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声之中,充满悲激之意。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担心所创的武功没有用武之地,家师临终时, 已代你想出一个方法,来与她一分胜负。” 龙布诗笑声突顿,目光一凛,绝色少女只作未见,缓缓道:“你若让我在你肩头‘缺 盆’、后背‘神藏’、尾脊‘阳关’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闭住天地交泰的‘督任’二脉, 那么以你的功力绝不会有性命之虑,但内功却已削弱七成,正好与我相等,我再用家师所留 剑法与你动手,那么岂非就与家师亲自和你动手一样!” 她反来复去,说到这里,竟是如此用意,龙布诗不禁为之一愣,却听绝色少女叹道: “此法虽是家师临终前所说,你若不愿答应,我也无法。” 龙飞浓眉一皱,沉声道:“此事听来,直如儿戏,绝无可能,真亏你如何说得出口。” 一直远远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妇,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说,我用爹爹的武 功与你动手,岂非亦是一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转过头去,突地仰天长叹道:“师傅呀师傅,我说他绝对不会答 应,你老人家却不相信,此刻看来,还是你老人家错了。”缓缓走到树下,冷冷道:“我们 走吧,就让‘止郊山庄’在武林称霸,又有何妨?” 龙布诗厉叱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愿对死人守约,我也不能怪你,就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 根本未曾订约好了。” 龙布诗突地仰天一阵狂笑,朗声笑道:“数十年来,老夫险死还生,不知有若干次,从 来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对人失信一次,叶秋白虽死,约会却仍在,她既已留下与 我相较之法,我怎会失信于她!” 龙飞与玄衫少妇齐地惊喝一声:“爹爹……” 龙布诗狂笑着抬起手来,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丝中,绝色少女秋波转处,心中一 懔,只见他面目之上,创痕斑斑,纵横交错,骤眼望去,虽在自日,却仍令人心底不由自主 地升起一阵寒意。 龙布诗笑声顿处,沉声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数百战,战无不胜,多年前纵遇对手武功 高过于我,我却也能将之伤在剑下,便是因为我胸怀坦荡,一无所惧,我若有一次失信于 人,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坦荡胸怀,那么,我只怕早死了数百次了!”目光一阵惘然,似是已 渐渐落入深思。 有风吹过,龙布诗宽大的锦缎长衫,随凤又是一阵飘动,初升的阳光,穿破终年笼罩峰 头的薄雾,映在他剑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痕,俱都隐隐泛出红光。 他缓缓抬手,自右额轻轻抚下,这一道剑伤由右额直达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无 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浮云悠悠……”他喃喃低语,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幅图画:剑 气迷漫,人影纵横,峨嵋派第一高手“绝情剑”古笑天,在浮云悠悠的玉垒关头,以一招 “天际谅虹”,在他额上划下了这道剑痕,他此刻轻轻抚摸着它,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那锐 利的剑锋划开皮肉时的痛苦与刺激! 他突地纵声狂笑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大声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际惊 虹’,老夫虽然无法抵挡,但你又何尝能逃过我的剑下……” 笑声渐弱,语声渐微,右额上长短不一的三道剑痕,又触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语,“五虎断门,回风舞柳,荡魔神铲……”这一刀、一剑、一铲,创痕虽 旧,记忆犹新,他忆起少年时挟剑邀游天下,过巴山,访彭门,拜少林,刀口惊魂,剑底动 魄,铲下余生,次次险死还生,次次败中得胜,这号称“不死神龙”的老人,便又不禁忆及 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为他发起的“贺号大典”,仙霞岭畔,帽影鞭丝,冠盖云集,他嘴 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手掌滑过颇下的长髯,抚及髯边的一点创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剑”,这一剑创痕 最轻,然而在当时的情况最险。 “九翅飞鹰狄梦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见的扎手人物……” 他一面沉声低语,手背却又滑上另一道剑痕,这一剑弯弯曲曲,似乎一剑,又似乎被三 柄利剑一起划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这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剑’了,‘一剑三花,神鬼不差’,但 是你这‘三花剑客’,是否能逃过我的剑下!” 右眼边的一道剑痕,其深见骨,其长人发,上宽下浅,似乎被人凌空一剑,自顶击下, 这正是矢矫变化,凌厉绝伦的昆合剑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仑绝顶……他心底一阵颤 抖,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忆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惊悸,但是,他毕竟还是安然 地度过了! 还有武当的“两仪剑法”、“九宫神剑”,他手掌滑下面颊,隔着那袭锦缎的衣衫,他 抚摸到胁下的三道剑痕。 “武当剑手,心念毕竟仁厚些,击人不击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赶尽杀绝。”他暗自低 语,“可是,谁又能想到,面慈心软的武林三老,毕竟也在黄山一役中丧失性命!” 龙布诗不禁为之长叹一声,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归于尽的黄山大会,却未能使他身受 半点创痕,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已遍历天下武林的奇技绝学,世间再没有任何一种武技能伤得了我!” 他遥视云雾凄迷的远山,心头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寂寞,求胜不能,固然可悲,求败不 能,更为可叹,往日的豪情胜绩,有如一片浮云飘过山巅般,轻轻自他心底飘过,浮云不能 驻足山巅,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声鹰鸣,传自山下,“不死神龙”龙布诗目光一闪,自旧梦中醒来,山巅之上,一片 死般沉寂,绝色少女两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 是轻蔑。 突地,“不死神龙”龙布诗,又自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长笑! 长笑声中,他双臂一分,一阵叮叮声响,锦袍襟边的十余粒黄金钮扣,一起落在山石地 上! 虬须大汉龙飞目光一寒,颤声道:“爹爹,你老人家这是要做什么?” 龙布诗朗声笑道:“我若不与叶秋白遗下的剑法一较长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将终生 抱憾。” 绝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缓缓一系腰带,龙飞瞠目道:“爹爹,此事大不公平……” 龙布诗笑声一顿,厉叱道:“你知道什么?”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号称不死, 老来若能死在别人剑下,却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龙飞心头一震,连退三步,却见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扬,深紫的锦缎长衫,有如一片轻 云,横飞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头。 绝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阳关……” 龙布诗冷冷“哼”一声,拧腰转身,背向龙飞,缓缓道:“飞子,‘鹤嘴劲’的手法你 可还记得么?” 龙飞颔下虬须一阵颤抖,道:“还……记得。” 龙布诗道:“你且以‘鹤嘴劲’的手法,点我‘缺盆’、‘神藏’、‘阳关’三穴。” 龙飞面容一阵痉挛,道:“爹……爹……” 龙布诗轩眉叱道:“快!” 龙飞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关,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身后,双手齐出,食指与拇指虚 拿成“鹤嘴劲”,缓缓向他爹爹肩头“缺盆”穴点去。 玄衫少妇暗叹一声,回转头去,但目光一触那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时回过头来,只见 那豪迈但直的龙飞,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颤抖,终于还是不能下手。 龙布诗浓眉一轩,回首叱道:“无用的……东西!” 他“无用的”这三字说得声色厉然,但“东西”两字,却已变做轻叹。 虬须大汉龙飞双手一垂,颓然长叹一声,道:“爹爹,我想来想去,总觉此事极为不 妥……” 话音未了,突地一条人影横空掠来,竟是那一直追随在乌衫清瘦少年身后的弱冠少年。 龙飞皱眉道:“五弟,你来做什么?”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缓缓道:“大哥既无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劳好了。” 龙飞双目一张,叱道:“你疯了么?” 弱冠少年目光直视,面容呆木。“不死神龙”转身仔细望了他几眼,突地长叹一声, 道:“我一直当你孱弱无能,嫌你脂粉气太重,想不到你外和内刚,竟与老夫昔年心性一 样,此次我若能……”干咳几声,转目道:“你既也懂得‘鹤嘴劲”的功力,还不快些下 手。“龙飞连退三步,垂下头去,似乎不愿再看一眼。只听”笃,笃,笃“三声轻响,绝色 少女一声冷笑。龙布诗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又呼地吸进一口长气,接着”呛嘟“一声龙吟, 剑光耀目!玄衫少妇柳腰轻摆,掠至龙飞身侧,低语道:“你难受什么,爹爹又不是定要落 败的!” 龙飞霍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未曾出口。 只见那绝色少女自青衫少妇手中接过一柄离鞘长剑,右手食中两指,轻轻一弹剑脊,又 是“呛”地一声龙吟。传遍四山! 剑作龙吟,余音袅袅,“不死神龙”龙布诗右掌横持长剑,左掌食、中两指轻抚剑身, 阴森碧绿的剑光,映着他剑痕斑班的面容,映着他坚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动也不动 地站在那里,只有手指与目光,一起在这精光耀目的长剑上移动着,就像是一个得意的母 亲,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爱子一般! 然后,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解下腰畔的绿鲨剑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 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闪动一丝惊异之色,双手接过剑鞘,龙布诗已自沉声说道: “自今日起,这柄‘叶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剑鞘,连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 头。 虬须大汉面色骤变,浓眉轩处,似乎想说什么,亥衫少妇却轻轻一拉他衣角,两人对望 一眼,一起默然垂首!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莫要辜负此剑!” 弱冠少年长身而起,突地转身走到那具锦衾所覆之物前面,缓缓伸出掌中剑鞘,缓缓挑 起了那面五色锦衾,赫然露出里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龙布诗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竞又缓缓跪了下去,面对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突然手腕一 反,自腰畔拔出一柄作龙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轻轻一点,然后反手一挥,挥出数 滴鲜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龙”龙布诗严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颔首道:“好! 好!”一折长髯,转身走到绝色少女面前。 绝色少女轻轻一笑,道:“刘伶荷锄饮酒,阁下抬棺求败,‘不死神龙’,果真不愧是 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这一笑当真有如牡丹花开,百合初 放,便是用尽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出她这一笑所带给别人的感觉。 弱冠少年将那柄绿鲨剑鞘挂在腰畔,目中突地发出异光,盯在绝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 步地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绝色少女秋波一转,与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间,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 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声道:“你要做什么?龙布诗沉声道:“此间已无你之 事,还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语不发,突地双掌一分,左掌拍向绝色少女右胁,右掌竟拍向 “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左胁! 这一招两掌,时间之快,炔如闪电,部位之妙,妙到毫巅,绝色少女与龙布诗齐地一 愕,俱都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们这微微一愕间,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触到他们的衣衫。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左掌“唰”地挥下,“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右掌相击,龙布诗 厉叱一声,拧腰锗步,亦是挥出左掌,“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左掌相击! 四掌相击,两声掌声,俱在同一刹那中发出,虬须大汉浓眉骤轩,一步掠来,大声喝 道:“老五你疯了么?” 却见弱冠少年双掌一撤,脚步一滑,行云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师傅,这女子没 有骗你!” 龙布诗道:“你是说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样了。”仰天一阵长笑,又道:“好极好 极,今日我到底有了个与我功力相若的对手!” 龙飞呆了一呆,道:“原来你方才是要试试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师傅此刻一 样?”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龙布诗朗声笑道:“平儿若非有此相试之意,怎会对我出手,你这话岂非问得多余了 些!” 这成猛严峻的老人,此刻虽已临着一次定必极其凶险的恶战,但心情却似高兴已极,却 不知是为了终于求得“功力相若”的对手?抑是为了寻得一个极合自己心意的子弟?亦不知 是否两者兼而有之? 龙飞面上不禁泛起一阵愧色,缓缓后退,缓缓垂下头去,却用眼角斜斜腺了那弱冠少年 一眼。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五弟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不出 来!” 龙布诗微喟道:“日久方见人心,路遥方知马力,看来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危急 之时,才能看得出来!” 弱冠少年垂下头去,龙飞再与玄衫少妇对望一眼,方才与这弱冠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的少 女,娇靥之上,却泛起了一阵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绝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从弱冠少年面上移开,冷冷道:“既已试过,现在可以动 手了么?龙布诗道:“自然!”反手一挥掌中长剑,只听一阵尖锐的金声劈空划过,石畔古 松一阵轻颤,又自落下一片松针,却落到那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身上! 他仅存三分功力,剑上还有这般火候,青衫妇人们相顾之下,不禁骇然! 绝色少女却直如不见,冷冷道:“既然已可动手,便请阁下随我来!” 龙布诗一愕道:“难道这里不是动手之地么?” 绝色少女道:“不错,这里并非动手之地。”纤腰微拧,似欲转身而去! 龙布诗抗声叱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因为我与你动手时所用的剑法,别人不能看到!” 龙布诗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道:“我若是将你杀死,你的门人弟子一定要来找我寻仇,‘止郊山庄’在武 林中声势壮大,家师却只收了我一个徒弟,他们寻我复仇,我必定无法抵敌,你说是么?” 龙飞大喝道:“你自然无法抵敌!” 玄衫少妇接口道:“你以为凭你这份武功,就能胜得了我师傅么?” 龙布诗横望了他两人一眼,暗中似乎叹息了一声,突又沉声道:“不错,你若能杀死 我,我弟子定会寻你复仇,你也必定不是他们的敌手,是以你便想仗着这套剑法防身!” 绝色少女道:“不错,我师傅传我这套剑法时,除了叫我杀你之外,还要我去杀别人, 我岂能让人看了这套剑法后,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绽!” 龙布诗缓缓颔首道:“不错,我若创出一套新的剑法,也是不愿让太多人看到的。”突 地长叹一声,目光笔直地望向绝色少女,一字二字沉声说道:“你师傅临死前,还在那么恨 我?”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 龙布诗心头一冷,喃喃自语:“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仰天长啸一 声,喝道:“在哪里?随你去!” 山巅浓云,绽开一线,一道阳光,破云而出,雾更稀了! 绝色少女一言不发,转身而行,虬须大汉轩眉大喝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脚步不停,直如未闻,只听飒然一阵微风吹过,弱冠少年已垂手挡住在她身 前,绝色少女柳眉微皱,回首冷冷望了龙布诗一眼。 “不死神龙”沉声叱道:“你等又要作甚?” 玄衫少妇莲步轻抬,一掠而至,赔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在 那边若有埋伏,师傅你老人家岂非要遭人暗算?” 龙布诗沉吟半晌,抬头一望,绝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去不去由你……” 玄衫少妇一双灵活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龙布诗一眼,见到他面上的神情,连忙抢着道。 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们直到此刻还未请教,实在失礼得很!“她语气说得甚是温柔和婉, 面上又充满了笑容,让人不得不回答她的活。绝色少女虽然满面寒意,但口中却仍简短地回 答:“叶曼表。”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好温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这名字多俗,可是—— 唉,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此刻,她竟突然地与人叙起家常来了,龙布诗神色之间,虽似十分不耐,但却又似 对她十分宠爱,是以竟未发作!虬须大汉龙飞,对她更似十分敬畏,只有那弱冠少年,始终 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只听她接着又道:“叶姑娘,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令师的大名,我们却听得久 了,再加上叶姑娘人又这么美丽可爱,是以我们对叶姑娘说出来的活,没有一件不听从 的!” 绝色少女叶曼青冷“哼”一声,郭玉霞却仍神色自若地接着说道:“但是叶姑娘你方才 提出来的条件,我们却觉得有些不妥——”叶曼青冷笑道:“有何不妥?此事根本与你无 关,你多事作甚?”她语气冰冷,言语更是犀利,直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玄衫少妇郭玉霞却仍是满面春风,嫣然笑道:“叶姑娘若真的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们看 到今师的秘传剑法,那么早就该说出来了,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说呢?这道理我真有点想 不通!” 叶曼青上下瞧了她几眼,冷冷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 郭玉霞柔声笑道:“我之所以来问姑娘,确是希望姑娘你把这原因告诉我们,不然我又 何必多嘴呢,是不是?” 绝色少女叶曼青秋波轻轻一转,却已似乎将这片山崖上的人都瞧了一遍,冷笑着道: “我方才没有说出此点,只是因为我看你们这班人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剑法中的破 绽!” 郭玉霞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了呢?” 叶曼青眼角似有意、似无意,腺了那弱冠少年一眼,冷冷道:“我现在提出了此点,是 因为我忽然发觉,‘不死神龙’的弟子,到底井非都是蠢才,总算还有一人是聪明的!” 玄衫少妇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多谢叶姑娘的夸奖,有姑娘这样的 徒弟,难怪‘食竹女史’那么早就放心死了!”她骂人非但不带半句恶言,而且说话时的语 气仍是那么和婉,笑容仍是那么温柔,叶曼青面色亦不禁一变,冷笑一声,转身欲去! 郭玉霞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颇以自己在言语上战胜她为得意,哪知龙布诗突地长叹一 声,目光沉重地望向她,缓缓道:“飞子若是有你一半心机,那就好了!” 郭玉霞垂首微笑一声,龙布诗却又沉声道:“只可惜你大聪明了些!”随即面色一沉, 叱道:“叶姑娘慢走!” 叶曼青再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去不去由你,多言作甚!”她此次果然将她目 光中的含意说了出来。 龙布诗干咳一声,道:“叶秋白一生孤耿,她弟子也绝不会是不信不义之人!” 叶曼青冷笑一声,仍不回首。 龙布诗道:“老夫一生,从无所惧,便是你那边真有埋伏暗算,又当如何!”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来,虽仍满面冰霜,却已微露钦服之色。 龙布诗又道,“但老夫掌中这口剑,已伴了老夫数十年之久,虽非什么利器神兵,却也 曾伤过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 他半带骄傲、半带伤感地微笑一下,接道:“今日老夫若是不能生回此间,只望姑娘能 将这口剑,交回我门下弟子南官平!” 他威猛沉重的语音,此刻竟变得有些伤感而忧郁,这种伤感而忧郁的语声,当真是他门 下的弟子从来未曾听过的,便连那弱冠少年南官平,神色也为之一变,双目一张,诧然相 向。 龙布诗自也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手捋长须,胸膛一挺,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一声, 忖道:“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么?……莽莽武林中,原本也该让新的一代来露露锋芒!”心 念方转,只听叶曼青冷冷道:“我若不能生回此间,希望你也能将我掌中的这口‘龙吟神 音’带回给她们!”她玉手轻抬,指了指那四个青衫少妇。 龙布诗道:“这个自然!”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去,低叱一声:“走!”秋波却又淡淡睨了南宫平一眼! 龙布诗浓眉一扬,道:“走!”微一迈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轻烟直飘出去,方自 掠过南官平身侧,袍袖微拂,前进的身形,竞平空倒缩了回来,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抚了 抚他肩头,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仍未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一叹,袍袖再展,霎眼 之间,便已消失在白云深处! 直到他身形变成一条淡淡的白影,南宫平仍然垂手木立,呆望着那飘浮的白云,他面上 虽是那么呆木,但目光中却有着炽热的感情,只听身后的郭玉霞喃喃道:“叶上秋露……龙 吟神音……想不到师傅与那‘丹凤’叶秋白,真的有……” 龙飞干咳一声,道:“师傅他老人家的事,我们还是少谈的好!”大步走到南官平身 侧,一手紧抚着颇下虬须,呆立了半晌,却又转身走回,重重坐到一方山石上,仰首望着天 上浮云,发起愕来。 郭玉霞轻掠云鬓,瞧了南宫平半晌,突地轻轻招手道:“四妹,你过来!” 远远仁立着的少女,垂首走了过来,她步履极为轻灵,显见得武功不弱,但行动之间, 低眉敛目。却永远带着羞涩之态,看来竟有如足迹未出闺门的少女一般,哪里似叱咤江湖、 威震武林的“止郊山庄”门下!她一双玉手。不安地盘弄着腰畔丝带,怯生生地问道:“大 嫂,你叫我做什么?” 郭玉霞微笑道:“老五后来居上,传得了那柄‘叶上秋露’,你心里高不高兴?” 羞涩的少女神态更加羞涩,苍白的娇靥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头也垂得更低了,一直 未曾开口的清瘦少年,突地沉声道:“不但四妹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郭玉霞面带笑容,左右瞧了他们两眼,含笑道:“你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心里的 想法部一样,难怪江湖中人都将石沉和素素连在一起,称为‘龙门双剑’,只可惜——”语 声一顿,轻咳两声,眼波却又向南宫平睨了一眼。 清瘦少年石沉目光随着她望去,面色突地一变,眉峰间似乎隐隐泛出一阵妒忌之色,但 随即朗然道:“此后加上了五弟,江湖中只怕要称我们为‘龙门三剑’了!” 郭玉霞含笑道:“这个你又不知了,五弟虽然入门不久,但江南‘南官世家’的富贵声 名,却早已天下皆知,武林中也早就替五弟取了个名字,叫做‘富贵神龙’!” 石沉强笑一声,道:“大嫂见多识广,小弟却少在江湖中走动,所见所闻,和大嫂相 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龙飞浓眉一扬,道:“富贵神龙这名字我虽然听过,但那不过只是一些和‘南宫财团’ 有关的镖局中人胡乱奉承而已,又算得什么?” 郭玉霞笑容一敛,明眸横波,道:“好好,你知道,我不知道!” 龙飞张口欲言,但望了望他妻子的面色,却只是伸手一捻虬须,默默不语! 一时之间,众人尽皆沉默,只有山风飕飕,木叶簌然,无定的浮云,忽而飘来,又忽而 飞去,正一如武林中波诡云谲、变迁不已的人事!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仍然垂手并立在古松之下,流转着的目光,不时望向他们面 前的这五个“止郊山庄”的弟子,这八道明锐的目光,似乎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和矛 盾,是以在这些明锐的目光里,便不时流露出轻蔑讥嘲之意! 只见虬须大汉突地长叹一声,长身而起,仰首望了望天色,沉声道:“师傅他老人 家……唉,已经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了!” 郭玉霞秋波一转,冷冷道:“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难怪师傅不肯将‘叶上秋露’传给 你,你看五弟,他有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龙飞神情亦为之一变,讷讷道:“反正都是自己弟兄,传给谁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一样!” 南官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郭玉霞身前,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我为何 不着急么?”他面上虽有笑容,但语气却仍是那般深沉坚定,仿佛有种无法描述的慑人力 量,也让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话。 郭玉霞一笑道:“这个——我怎会知道。” 龙飞干咳一声,道:“你怎知五弟心里不着急,师傅他老人家胜败不知,人人都是在着 急的!” 南官平含笑道:“人人都在心里着急,只有我是真不着急!” 石沉、龙飞面色一变,郭玉霞一声冷笑,王素素柳眉轻翅,秋波凝注。南官平缓缓又 道:“我心里不着急,因为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师傅一定不会败的!” 四个青衫妇人,齐地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郭玉霞又是一声冷笑,龙飞皱眉道:“你是凭着什么判定的,我却认为师傅动力削弱 后,实在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何况姓叶的那小妮子又刁钻古怪!” 石沉缓缓道:“五弟分析事理,一向总有独到之处,但方才所说的话,却不能让人情 服!”他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生似唯恐说错一字! 南宫平道:“方才我那一掌,不但试出了那姓叶的女子未曾欺骗师傅,还试出了师傅他 老人家的身手,实在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得多。” 他语声微顿,缓缓又道:“当时我双掌齐挥,那姓叶的女子站在我身右,她的右掌虽然 持剑,但我右掌拍去时,她身形不用丝毫转动,便可用左掌将我右掌接住!” 他左掌微沉,比了个手势,接着又道:“但师傅那时却是站在我左边,他老人家右掌之 中,亦持有长剑,我一掌拍去时,他老人家自然不会用右掌中的长剑来接我这一掌,是以便 势必要转动一下身形,才能用左掌将我那一掌接住!” 他语声沉定,言语清晰,说到这里,那四个青衫妇人已忍不住回转头来,面上也不禁流 露出凝神倾听之色! 只听南宫平道:“在如此情况下,师傅出手,显然多了一番动作,那么与我手掌相交 时,本应也该比那姓叶的女子慢上一筹,但四掌相交时,两声掌声,却是一起发出,丝毫没 有先后之差,那么岂非显然是说,师傅的出手,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些,这其间的差别,虽 然不大,但高手相争,出手快慢,若有毫厘之差,便可以决定胜负,何况师傅他老人家一生 大小数百战,经历阅历,都要比那姓叶的女子丰富得多,是以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无败 理!” 一南官平这一番话,只听得王素素满面笑容,石沉不住颔首,郭玉霞手捧香腮,垂首不 语,龙飞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元败理。”他伸出巨大的手 掌,重重一拍南官平肩头,大笑道:“老五,你真有一手,现在大哥我也不着急了!”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齐地冷笑一声,最左一人侧首向身旁一人道:“宁子,你着 急么?” 宁子摇了摇头,却向身旁另一人道:“悦子,你着急么?” 悦子一笑道:“我也不着急!” 宁子道:“那么和子想必也不会着急了。” 和子颔首笑道:“我一点也不着急,安子,你着急么?” 最友一人“安子”笑道:“我也不着急的,但是我不着急的缘由,却不能告诉你们!” 四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地一起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龙飞浓眉一轩,重重“哼”一声,口中喃喃道:“若不看你是个妇人,定要好好教训你 一番!” 青衫妇人们笑声一顿,“安子”冷冷道:“若不看你是个男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 番!” 龙飞目光一凛,怒喝一声,转身一掌,击在身旁的一方青石上,只听“轰”地一声,山 石碎片,四散飞激,那般坚硬的山石,竟被他随手一掌,击得粉碎! “安子”冷冷一笑,道:“好掌力,好掌力。”突地手腕一反,“呛”地一声,长剑出 鞘! 剑光一闪之中,她身形已掠到另一方石畔,手腕轻轻一送,“噗”地一声轻响,掌中长 剑的剑尖,便已没入山石七寸,竟有如青竹插入污泥那般轻易。 龙飞浓眉一轩,只听她轻轻一笑,道:“原来这里的石头都是软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好剑法,好剑法!”满面笑容地走到“安子”身旁,柔声道: “大姐,你肯让我来试试么?”一“安子”微微一呆,还未答话,哪知郭玉霞突地出手如 凤,五只玉葱般的手指,闪电般向她胁下拂来,手势之美,美如兰花!“安子”一惊之下, 拧身滑步,滑开三尺,虽然避开这一招,掌中长剑却不及拔出,仍然留在石上! 郭玉霞柔声笑道:“谢谢您啦,我试一试就还给你!”她语声和悦,神态自若,就像方 才那足以致人死命的一招,根本不是她发出的一样! 只见她轻轻自石中拔出那柄长剑,仔细看了两眼,她目光似乎在看着掌中的长剑,其实 却在探着那方山石! 然后她又自嫣然一笑,皓腕一抖,长剑送出,又是“噗”地一声轻响,长剑的剑身,竟 已没入山石一半,青衫妇人面色一凛,郭玉霞柔声笑道:“这里的石头果然是软得很!”拨 出长剑,蓬步轻移,送到那青衫妇人“安子”的面前! “安子”面色阵青阵白,心房怦怦跳动,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柄长剑,走了回去。 郭玉霞突又柔声笑道:“你心里不要难受,我这一剑,虽然刺得要比你深了一尺,其实 我的剑法和功力,却不见得比你强过那么多!” 青衫妇人“安子”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目光中满是愤恨之意。 郭玉霞柔声笑道:“你心里也不要恨我,以为我胜你之后,还要取笑于你。”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这种以剑穿石的功夫,全凭一股巧劲,若然摸不到此中的诀 要,功力再深,也没有用,但是越到后来,越加困难,每深上一寸,都要比先前困难十倍, 却已非功力浅薄之人,能以做到,所以你看我那一剑竟比你插得深过那么多,心里自然是又 吃惊、又难受的!” 她娓娓道来,既似闲叙家常,又似训海子弟,丝毫不露锋芒,丝毫没有火气。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一垂,郭玉霞又道:“但是你却没有看出,我那一剑的偷机取巧 之处!方才你那一剑刺入山石后,山石已裂了一条缝隙,而我那一剑,便是自这条裂缝中刺 入,与你相比,自然事半功倍!” “安子”眼帘一抬,口中不禁轻轻“哦”了一声,似是若有所失,又似乎是恍然而悟。 郭玉霞微微一笑,接口说道:“此刻你心里想必又在难过,觉得你方才认输认得不值, 是不是?” “安子”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郭玉霞道:“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问,我不但能寻出这生满青苔的山石那条小小的裂缝, 还能看出这条裂缝的最深之处,此等眼力,已非你所及,你可承认么?”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再次一垂,口中虽然不语,心中却显已默认。 郭玉霞一笑又道:“我随手一剑,刺入那条那般细微的裂缝,而剑上又已满注真力,此 等准确,亦非你所及,何况我那一剑没入山石,已约摸两尺,虽有取巧之处,功力也比你深 厚几分,这也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剑法一道,眼力、准确、功力,乃是攻敌制胜的三大要 素,你件件都无法及我,若是真的与我交手,二十招内,我便有将你击败的把握。” 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缓缓接口又道:“你若是不服,大可试上一试!” “安子”呆呆地愕了半晌,沉重叹息一声,缓缓回转头去,缓缓垂下手掌,只听“叮” 地一声轻响,她掌中竟有一枚五棱钢珠,落到山石地上! 郭玉霞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笑声中既含轻蔑,又带得意,与方才那种温柔和婉的 笑声,截然而异。 有衫妇人“安子”双手一阵颤动,手指渐渐卷曲,渐渐紧握成拳,面上阵青阵自,遥视 着远方一朵自云的双目,也渐渐露出异光,突地回转身来,冷冷道:“不错,你武功之高, 非我能敌,但是你的师傅——哼哼,你们也不必再等他了。” 南官平、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面色齐地一变! 龙飞一步掠到她身旁,厉声道:“你说什么?” “安子”嘴唇一阵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三个青衫妇人齐地干咳一声,将她一把拉 了过去。 龙飞浓眉怒轩,目光凛凛,接道:“你若不将你方才的胡言乱语解释清楚,便休想生下 此峰!” 青衫妇人中,年龄仿佛最轻、神态却显得最稳的“悦子”一手拉着“安子”肩头,回首 道:“她所说的既是胡言乱语,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龙飞微微一愕。 郭玉霞柔声笑道:“胡言乱语,实在不必解释,但是却应该惩罚一下,你说是么?” 她目光轻轻在龙飞身上一转,突地飘身掠到“安子”身后,右手微抬,两只春葱般的纤 指,已闪电般向“安子”的“肩井”,以及搭在“安子”肩头上的“悦子”左掌中指与无名 指间的麻筋第二支位处点去! “安子”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似是自悔失言,郭玉霞一指点来,她竟然不闻不见, “悦子”柳眉微扬,拧腰错步,手腕一反,“金剪断丝”,五指似合似张,反向郭玉霞右肮 扣去!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们还敢回手?” 右掌微一曲伸,仍然拍向“安子”背后,左掌的食中二指,点向“悦子”胁下! 这一招两式,以攻化攻,以攻为守,“悦子”闪身退步,避了开去,但“安子”却仍在 呆呆地发着愕。 “悦子”惊呼一声,右掌横展,将“安子”推开数步,只听“呛”的两声,长剑出匣, 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郭玉霞左右双肩,“悦子”右掌回 旋,横切郭玉霞后胁,“安子”站隐身形,目光闪动,突然拔出长剑,同时配合刺去! 郭玉霞面容微变,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这几乎是同时攻来的四招! 龙飞大喝一声道:“你们还不住手!” 这一声大喝,高亢激烈,显见他已真的急了,只听四山回声:“你们还不住手……住 手……”一声接着一声,响应不绝。 回声之中,郭玉霞又已拆了数招,额上似乎已微见汗珠,龙飞变色大呼道:“我生平不 与妇人女子动手,你们怎地还不来助大嫂一臂之力!” 王素素轻叱一声,微一顿步,一掌向“悦子”后背拍去。 哪知“悦子”、“和子”身形闪电般交错一下,竟将她也围人剑阵之中,而“安子” “唰”地一剑,已自刺向她的咽喉! 石沉缓缓往前跨了一步,皱眉沉声道:“师傅不准我等携剑上山,想必便是不许我等动 手,如果他老人家怪罪下来,又当怎地?” 龙飞呆了一呆,抬头望去,只见白云缭绕中,漫天剑光飞舞,郭玉霞、王素素,竟被这 四个青衫妇人的长剑,困在一种快速、轻灵、变化无方的剑阵中,一时之间,虽不会落败, 却也无致胜的希望! 剑光霍霍,山风凛凛! 龙飞回首道:“五弟你看该当怎地?南官平垂首望了望腰畔的绿鲨剑鞘,道:“但凭大 哥吩咐。” 龙飞双眉深皱。 却听南宫平道:“人家若是将长剑架在我等脖子上,难道我等也不能动手么?” 龙飞目光一张,大喝道:“正是,若是妇人女子定要害我,难道我也不能动手?”胸膛 一挺,挥手道:“老三,老五,上了!” 他一声大喝,身形乍起。 南宫平与石沉对望一眼,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说道:“四个打两个固然不 好,五个去打四个也未见高明,‘丹凤神龙’的闪下,原来俱是些想以多为胜之徒!” 南官平剑眉轩处、霍然转身,只见那紫檀棺木边,不知何时,赫然竞多了一个瘦骨磷 峋、乌替高髻、广额深腮、目光闪动如鹰、一手把剑、一手不住抚弄着颔下疏落的灰须、面 上冷笑之色犹未敛的道人,一阵山风,吹起他身上的一件惨绿道袍,他颀长枯瘦的身躯,直 似也要被风吹去! 这一声冷笑之声虽然轻微,却使得郭玉霞,王素素,以及那四个青衫妇人一起倏然住 手! 龙飞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身喝道:“你是谁?”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我是谁?哼哼,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么?”一面说话,一面 缓缓向那紫擅棺木走去!“垂手肃立着的抬棺大汉,突地低叱一声,方待横身挡住他的去 路,哪知身畔微风飕然,南官平已抢先护在棺前。高髻道人冷笑一声,停下脚步,上下打量 了他两眼,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南官平神色不变,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地转身走开,走到龙飞面前,道:“你师傅与‘丹 凤’叶秋白的十年之约,可曾了结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高髻道人哈哈笑道:“你师傅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笑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他两人到哪里去了?龙飞轩眉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叉转身走了开去,走到石沉面前,道:“谁胜谁 负?” 石沉目光凝注,缓缓道:“不知道!” 高髻道人再次嘿嘿笑道:“好好!” 一步跨到那并肩而立的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食竹女史可是终于战胜了不死神 龙?” 青衫妇人对望一眼,郭玉霞却轻轻娇笑了起来。 高髻道人霍然转身,道:“你笑什么?” 郭玉霞含笑道:“叶秋白终于在一件事上比家师占先了一步!”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事?”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她终于比家师先死去了!” 高髻道人倏地浑身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垂手缓缓道:“叶……秋……白……已 经……死……了……么?” 郭玉霞道:“正是!” 高髻道人突地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经过:“想不到二十年前,天鸦道人临死前所说的 话,竟又被他言中!” 郭玉霞眼波一转,龙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话?” 高髻道人垂首道:“神龙必胜丹凤,神龙必胜丹凤……” 青衫妇人“安子”突地冷笑一声,道:“叶姑娘虽然死了,可是,不死神龙‘也没有得 胜!”高髻道人目光一抬,精神突振,脱口问道:“不死神龙亦未得胜?一他两人莫非—— 莫非已同归于尽了!” 龙飞浓眉一扬,怒骂道:“放——胡说!” 高髻道人目光一凛,利剪般望到龙飞面上,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放什么?” 龙飞道:“放屁!” 高髻道入大喝一声,手腕一反,将腰畔长剑抽出,但长剑出鞘一半,他却又缓缓垂下手 掌,沉声道:“你虽无礼,我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 龙飞道:“哼哼……嘿嘿……” 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安子”冷笑道:“有些人不愿和后辈动手,可是……‘不死神龙’此刻却在和叶姑娘 的弟子拼命!” 商髻道人诧声道:“不死神龙会和后辈动手?” “安子”道:“正是!” 龙飞笑声一顿,厉声道:“家师虽在和叶秋白的徒弟动手,可是他老人家却先闭住自己 的‘督’、‘任’两脉,削弱了自己七成功力,这等大仁大义的作风,只怕天下少有!” 高髻道人伸手一捋颔下灰须,目中光芒闪动,嘴角突地泛起一丝笑容,自语着道:“他 竟自削功力,与人动手……” 龙飞大声道:“不错,他老人家纵然自削功力,与人动手,还是定必得胜的!” 高髻道人缓缓道:“真的么?” 龙飞大喝道:“自然是……”语声忽弱:“真的!”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有什么把握,叉 何尝不在担心害怕。 高髻道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又侧目瞧了瞧紫檀棺木边的南官平,缓缓道:“你们究竟 谁是不死神龙的大弟子?” 龙飞沉声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面上笑容一闪,道:“想必你就是了!” 龙飞冷“哼”一吉,道,“是又怎地?” 高髻道人突地抬手一指南宫平腰畔的绿鲨剑鞘,沉声问道:“你既是‘止郊山庄’的掌 门弟子,这柄‘叶上秋露’,为何却被他得去?” 龙飞全身一震,望了南官平一眼,缓缓回过头来,道:“你管不着!”语气沉重,语气 中已全无方才的锋芒。 高髻道人冷笑道:“今日你师傅若是败了,不再回来,那么你可知道谁将是名震武林的 ‘止郊山庄’庄主?” 龙飞身躯挺得笔直,动也不动,木立良久,突地扬声大喝道:“谁说我师傅不再回来! 谁能将他老人家击败!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语声方歇,回声四起,只听四山响彻一片:“不死神龙,永生不死……永生不死……” 渐渐微弱,渐渐消寂! 突地,一声尖锐的冷笑,将四山已渐消寂的回声,一起扫去! 一个冷削、尖锐而又极其娇脆的语声,一字一字他说道:“谁说世上无人能将‘不死神 龙’击败?谁说‘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呼地一阵狂风吹过,吹来了一片乌云,也将这冷削尖锐的语声,吹送到四面远方! 随着狂风与语声,峰头压下一阵寒意,南宫平、龙飞、石沉、王素素、郭玉霞,齐地心 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稀薄的云雾氤氲中,叶曼青有如仙子凌波,飘然而来,双掌之中, 赫然分持着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雾中望去一柄光芒如火,一柄碧如秋水,竟是数十年来, 与“不死神龙”寸步不离的武林名剑“叶上秋露”! 龙飞看了叶曼青一跟,不由目光尽赤,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狂奔到她面前,惨呼叫 道:“师傅呢?我师傅呢?” 叶曼青冷冷道:“你师傅此刻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龙飞身躯摇了两摇! 南宫平面容摹地变得惨白! 石沉有如突地被人当胸击了一拳,目光呆滞,全身麻木,连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娇唤一 声,晕倒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郭玉霞花容失色,娇躯微颤,四个青衫妇人手持长剑,一起涌到叶曼青身畔! 高髻道人一手抚剑,口中喃喃低语:“不死神龙终于死了!”回首望了望那紫檀棺木, “不死神龙终于死了……” 语声迟缓低沉,亦不知是惋借?抑或是庆幸?是高兴?抑或是悲叹? 叶曼青明眸如水,静静地凝注着他们。 龙飞突地厉喝一声:“你害死了我师傅,还我师傅的命来!”势如疯虎,向前扑去! 石沉、郭玉霞身形齐展,南宫平向前跨了一步,忽地望了望那高髻道人,又倏地退到紫 檀棺木旁边,手抚腰畔绿鲨剑鞘,双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龙飞双掌箕张,扑到叶曼青身前,一掌抓向她面门,一掌抓向她手中长剑! 只听叶曼青一声冷笑,眼前一阵剑光耀目,四柄青钢长剑,剑花错落,已有如一道光墙 般,照在他面前,叶曼青娇躯微退,双掌一合,将两柄长剑,一起交到右手,口中突地冷喝 一声:“金龙在天!”反手自怀中取出一物,向天一挥,金光闪闪,赫然竟是一柄黄金所铸 的龙柄匕首! 她左掌五指,圈住两柄长剑的剑柄,右掌向天一挥,缓缓落下,将那金龙匕首,齐眉举 在面前,口中又冷喝道:“群龙授命!” 龙飞抬目一看,面容惨变,双拳紧握,呆立半晌,心中似乎在决定着一件十分重大之 事。 高髻道人目光闪动,口中又白喃喃低语:“金龙密令,又现江湖……嘿嘿!” 忽见龙飞连退三步,“噗”地一声,拜倒在地,但满面俱是愤恨怨毒之色,显见是心中 极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拜! 叶曼青冷笑一声,四个青衫妇人掌中之剑,一起垂下! 只见叶曼青莲步轻移,从四个青衫妇人之间缓缓走了出来,每走一步,掌中两柄长剑互 击,发出“叮”地一声清吟,划破这峰头令人窒息的沉寂。 郭玉霞悄俏走到龙飞身边,俯首道:“金龙密令,虽在她手中,但是……” 叶曼青目光转向郭玉霞,眼波一寒,右掌一反,本是齐眉平举的匕首,便变得刃尖向 下,口中冷冷道:“你不服么?” 郭玉霞凝注着她掌中的匕首,缓缓道:“服又怎样?不服又怎样?” 龙飞跪在地上,此刻面色突又一变,回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颤声道:“妹子,你怎能这 样……” 郭王霞柳眉一扬,大声喝道:“她杀了我们师傅,偷去他老人家的密令和宝剑,难道我 们还要听命于她!” 石沉方自扶起了晕倒在地上的王素素,忽见眼前人影一闪,郭玉霞已站在他面前,道: “三弟,四妹,你们说,该不该听命于她?” 石沉目光抬处,望了望那柄金龙匕首,默然垂首不语。 郭玉霞银牙一咬,掠到紫檀棺木边的南官平身前,颤声道:“五弟,你最明事理,‘金 龙密令’虽是‘止郊山庄’的至宝,可是如此情况下,我们若还要听命于她,岂非没有天理 了么?” 南官平面容木然,抬起目光,有如两道冷电射到叶曼青身上! 叶曼青一直冷限望着郭玉霞,此刻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已现,你等还要 抗命,难道‘不死神龙’方死,你们便已忘了拜师前立下的重誓么?” 郭玉霞鬓发已乱,额角亦微现汗珠,她善变善笑,无论遇着什么重大变故,都能在谈笑 之间解决,但此刻神情却这般惶恐,似乎早已预料到叶曼青将要说出的话,必定对她十分不 利! 龙飞再次转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既然已在你 手中,我已无活可说!”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倒还未曾忘记你师傅的教训!” 龙飞垂首道:“认令不认人……”突地仰首厉喝道:“但是你杀了我师傅,我……”语 声哽咽,语气悲激,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缓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嫂溺叔亦援之以手,吴汉为大忠而 灭恩义,是以前堂杀妻,盖事态非常,变应从权,不可拘束于死礼,此乃古人之明训!” 郭玉霞双眉一展,道:“我心里想说的话,也就是这些!” 龙飞大声道:“极是!极是!” 叶曼青明眸之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道:“你可知道我要……” 南官平微一摆手,截断了她的话头,他神色虽安详,语声虽沉缓,但其中却似是含蕴着 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 只听他缓缓又道:“金龙密令,虽已在你手里,但此中必有一些此刻尚不知道的理由, 否则以师傅之为人,必定早已将此令毁去,绝不会让它留于你手,你不妨将他老人家所留交 的话,说来听听!” 叶曼青眼帘微合,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到底只有你知道不死神龙心意!” 郭玉霞双目一张,大喝又道:“口说无凭,你所说之活,我们也分不出真假——三弟, 四妹,这女子害死了师傅,我们若还不替他老人家复仇,还能算是人么?” 石沉霍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 突听叶曼青冷笑一声,缓缓道:“口说无凭么……”将匕首衔在口中,又自怀中取出一 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纤指微扬,将这方纸笺,抛在龙飞面前! 郭玉霞身形一展,口中喝道:“我来看!” 她飞掠而至,正待拾起地上的纸笺,突觉胁下微微一麻。 叶曼青右掌食中两指,轻轻捏着金龙匕首的刃尖,玉手轻拈,已将匕首之柄,抵在她胁 下“藏血”大穴上,口中冷冷喝道:“你要做什么?” 郭玉霞道:“师傅的遗命,难道我这做徒弟的还看不得么?”她口中虽在抗声而言,但 身躯却不敢动上一动。 叶曼青道:“你先退七步!” 郭玉霞怒道:“你算什么,敢来命令我!”话未说完,只觉右边半身,一阵麻痹疼痛, 不由自主地身形后退,果然…连退了七步! 第二章 金龙密令>> 古龙《护花林》 第二章 金龙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纸笺,满心急切,是以才会疏于防范,而受制于叶曼青手下,此 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只觉一口气,噎在胸中,再也咽不下去,嘴唇动了两动,却说 不出话来! 龙飞爱妻心切,暮地长身而起,轻轻捉住她手腕,触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之 下,身穿单衣之人的手足一样,他不禁大惊问道:“妹子,你……你觉得还好么?” 郭玉霞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颤声道:“我……我……还好!”突地将嘴唇附在龙飞 耳畔,低声道:“你快去看看那里面的话,若是对我们不利,就不要念出来!” 龙飞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对他妻子的心思,今日才开始有了一些了 解。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不看师傅的遗命,却先去安慰自己装模作样的妻子,哼哼— —”龙飞面颊一红,缓缓回转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纸笺! 哪知叶曼青左腕一沉,已将那方纸笺,挑起在“叶上秋露”的剑尖上! 龙飞浓眉一扬,道:“你这是作甚?” 叶曼青冷冷道:“你既不愿看,我就拿给别人去看!她目光轻轻一转,便已在每个人面 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寻找宣读这方纸笺的对象,然后笔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缓缓道: “你将这张纸笺拿下去,大声宣读出来!” 王素素惊痛之下,晕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苍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轻声道:“师 傅的遗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读呢!”一面说话,却已一面伸出纤细而娇小的手掌,自剑尖 上取下那方纸笺,又自迟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官平,终于缓缓将它展开。 叶曼青道:“大声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龙飞对望了一眼,龙飞只觉她手掌越发冰冷,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凡事 俱有天命,你何苦这样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帘一合,突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龙飞紧了紧手掌,只听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声念道:“余与叶秋白比剑之约,已有十 年,胜者生,败者死,双方俱无怨言,亦无仇恨,余若败而死,乃余心甘情愿之事,尔等切 切不可向‘丹凤’门下寻仇报复,否则便非余之弟子,执掌‘金龙密令’之人,有权将之逐 出门墙!” 她似是因为心情紧张,又因太过激动,此刻虽然极力抑制,语声仍不禁微微颤抖。念到 这里,她长长透了口气,等到她起伏着的胸膛略微平静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余之弟子 中,飞子入门最早,又系余之堂侄,忠诚豪爽,余深爱之,唯嫌太过憨直,心直而耳软,是 其致命之伤,是以不能成大业,执大事!”她语声微顿,秋波微转,俏悄望了龙飞一眼,龙 飞却已沉重地垂下头去! 王素素眼帘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这一眼,垂手念道:“沉儿木讷坚毅,素素温婉 柔顺……”她面颊一红,伸手轻轻一抚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方自轻轻接口道:“……唯 有平儿,出身世家,自幼钟鸣鼎食,却无矜夸之气,最难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锋锐,且天资 极高,余已决意……” 突听一声娇唤,郭玉霞竟放声痛哭了起来,龙飞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只听她 放声痛哭道:“我替‘止郊山庄’做了那么多事,……他老人家在遗言里竟提都不提我一 句。”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妹子,你今日怎地会变得如此模样!” 郭玉霞抬起头来,满面泪痕,颤声道:“我……我心里实在太……太难受,这些年来, 我们为他老人家埋头苦干,可是……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叶曼青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却仍然紧紧守护在王素素身侧!王素素呆呆 地愕了半晌,幽幽叹息了一声,又自念道:“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与余寸步未离之‘叶上秋 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 她柳眉一皱,像是不懂其中的含意,沉吟半晌,重复了句:“直至棺毁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余生平还有三件未了心愿,亦令平儿为我一一了却,这三件事余已转 告叶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顿住语声,抬头望了叶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声未住,石沉目光闪动,王素素又念道:“余数十年江湖闯荡,虽亦不免染下 双手血腥,但扪心自问,却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后,余自不能再问人间事, 余白手创起之‘止郊山庄’,今后全部交托于一一”她语声突又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面上 忍不住泛出惊诧之色,时曼青柳眉微扬,侧首道:“交托给什么人?” 王素素目光一转,轻轻问道:“这张纸你还没有看过么?” 叶曼青柳眉又自一扬,朗声道:“丹风门下,岂有这般卑鄙之徒?会做出这等卑鄙之 事!” 王素素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先看了看,是于你有利的,你才交给我 们,是于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会给我们看了!”她语气之中,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充满了 动人爱怜的柔顺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忍伤害于 她! 郭玉霞哭声渐弱,此刻突地抬头问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可是师傅的么?” 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泪痕,又道:“你认不认得师傅的笔迹?” 王素素幽幽叹道:“他老人家近年来常在‘晚晴轩’习字,我……我总在旁边磨墨 的!”语声未了,眼帘一合,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地夺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拭 去,只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叶曼青竟为她送来了一方柔绢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长气,沉声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将‘止郊山庄’交托给 谁?” 王素素轻拭泪痕,又将那方柔帕,还到叶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中纸 笺,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后全部交托于飞子与玉霞夫妇!”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躯,目光疑注着云隙问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满面俱 是羞惭之色,龙飞干咳一声,轻轻道:“妹子,师傅他老人家还是没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唤了一声:“师傅……”突又转身扑到龙飞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 叶曼青再次轻蔑地冷笑一声,缓缓道:“直到此刻,你方才想起师傅,才会为师傅悲 哀!” 郭玉霞哭声更恸,龙飞默然垂下头去! 只听王素素接着念道:“止郊山庄乃是余一生之事业,若无飞子之忠诚豪爽,不足以号 召天下群豪,若无玉霞之聪明机变,以补飞子之不足,‘止郊山庄’亦不能成为百年事 业。” 南宫平叹息一声,似乎对他师傅的调配,十分钦服敬佩! 转目望去,只见王素素呆呆地瞧着掌中纸笺,下面的话,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目过 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现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头去,面上生出红霞,目中却流下泪珠。 石沉道:“师傅的遗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视着那方纸笺,王素素又是羞惭、又 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没有看见。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轻抹泪痕,抬头念道:“金龙密令,乃吾门至宝,今后交与沉儿…… 沉儿与素素共同执掌,以沉儿之正直,与素素之仁厚,想必不会滥用此令,以‘龙门双剑, 合壁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却了威信!庄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儿可毋庸操心,回庄略为 料理,三月之后,可与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共同为余了却三件未了心愿,但亦不可远 离余之神棺,切记!”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气念到了这里,面上的失望之色,越发浓重, 郭玉霞此刻哭声又渐渐平息,轻叹一声,附在龙飞耳畔道:“师傅他老人家什么部知道,就 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龙飞愕了一愕,道:“什么心意?” 郭玉霞道:“她宁愿和五弟去浪游江湖,却不愿和三弟共掌密令!” 龙飞恍然“噢”了一声,轻叹道:“你什么都知道1”郭玉霞面上一阵黯然,缓缓垂下 头去,长叹道:“我什么都知道么?……” 只听王素素语声一顿之后,又自接口念道,“余一生上无作于天,下无愧于人,朋友知 心,弟子成器,余即死于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这里,语声又不禁哽咽起来, 轻轻折起了纸笺,却见叶曼青已将那柄“金龙匕首”,交到她手上,轻轻道:“好生保 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谢谢你!” 叶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轻轻道:“希望你以后也能好生看顾着他!”眼圈一红, 走了开去。 叶曼青不禁一愕,动也不动地木立半晌,转身走到南宫平面前,一言不发地将掌中的 “叶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剑柄上还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纤腰 微拧,转身而去! 王素素还未将“不死神龙”的“遗言”念完时,南官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反手 拔起了地上的长剑,剑盾微皱,仍在沉思不已!直到叶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远,他突地轻叱 一声:“叶姑娘慢走!”肩头微晃,“唰”地掠到叶曼青身后。 叶曼青回首冷冷道:“什么事?难道你还想杀死我,为你师傅复仇么?” 南官平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微现激动,沉声道:“家师是否并未死去?他老人家此刻在 哪里?” 叶曼青身躯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复了镇定,缓缓道:“不死神龙若还未死,他为什 么不回到这里来?” 南宫平冷冷道:“这个便要问你了!” 叶曼青语声更冷:“这个你先该问问自己才是。”头也不回地走到那边四个青衫妇人面 前,道:“走!”五条身影齐展,闪电般一起掠下南峰!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走到南宫平身旁,齐声道:“你怎……” 三人顿住话声,郭玉霞道:“你怎会看出师傅可能并未死去?” 南宫平双眉深皱,缓缓道:“师傅若是已死,那么在他老人家所留下的话里,又怎会有 ‘若败而死’,‘即使死了’这字句,何况……师傅若真的因战败而死,以他老人家那样激 烈的性情,又怎会有冷静的头脑写下这样详细而又周全的遗言。” 立在最远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纸笺上的字迹,也端正得很,就和他老人家平日练字时 写的最慢的字迹一样!” 南宫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种情况下,师傅即使没有当场被人刺伤,也绝不会 如此从容地写下这份遗言,这其中必定别有隐情……”他语声微顿,目光突又一阵黯然,长 叹道:“可是……他老人家若未死,又怎会不回这里来呢?” 众人面面相望,尽皆默然,便连那两个抬棺大汉,也在凝神静听! 本自立在古松边,忽而自语,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时此刻,在众人俱是这般紊 乱的心情下,自然不会受到注意! 南官平身形方自离开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缓缓向棺木移动,“呼”地一阵山风吹 过,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猎猎飞舞,他枯瘦颀长的身躯,突地随风掠起,闪电般掠到那商 个抬棺大汉身前,双掌齐飞,向他们后脑拍去。 山风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双掌已出,那两个抬棺大汉只觉眼前一花,根本 还未辨出他的身形,后脑正中便已各各着了一掌,两人目光一呆,痴痴地望了他一眼,彪壮 的身躯“噗噗”两声,笔直地晕倒在地上,使再也无法站起! 高髻道人却连眼角也未向他们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们中掌之后必定晕倒,脚跟微 旋,竟突地双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顶上,如飞向峰下掠去! 南宫平思潮素乱,满腹疑团,方自俯首沉思,突听“噗噗”两声,接着一声娇唤,王素 素惊呼道:“你……你干什么?”她天性仁厚畏羞,本无应变之能,再加以做梦也不会想到 有人竟冒着万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惊得愕在当场。 但是她这一声娇唤,却惊散了南官平的思潮,他霍然转身,目光动处,已只能瞥见那高 髻道人的一点淡淡的背影。他这一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声,翻身错步,掌势 一穿,身随掌走,霎眼间便已掠出三丈,斜挂在他腰畔的长剑,“啪”地在他膝盖上撞了一 下,他左掌拔出长剑,右掌摘卞剑鞘,脚尖轻点,身形不停,有如轻烟般随着那点淡淡的人 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惊唤道:“大哥,三哥……” 龙飞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么?……” 龙飞浓眉一轩,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纵是紫檀所制,又能值几何呢?” 龙飞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于不顾?”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可是师傅呢?难道我们就不管师傅了?” 龙飞身形方展,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郭玉霞轻轻一叹,道:“老五方才所说的话,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极有道理,不管师傅 他老人家此刻死或未死,我们都应该循着他老人家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人家真的 未死,岂非天幸!” 龙飞缓缓转过身来,皱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才所使的那一势‘龙穿云’,比你怎样?” 龙飞呆了一呆,道:“这个……”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个……就凭五弟这身功力,要想制胜,已非难事,若仅保 身,那还不容易么?” 龙飞皱眉沉吟道:“这话么……也有道理!” 王素素满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可见棺中必定有什么 秘密……” 郭玉霞轻轻一拍她肩头,柔声叹道:“四妹你到底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大懂,那绿袍 道人之所以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不过是想借此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没有秘密,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叫他拼死护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难道这秘密比师傅的性命还重要么?” 王素素一双纤手,反复互扭,她心中虽觉郭玉霞的言语甚是不妥,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 加以辩驳。 龙飞皱眉颔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话确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并不甚高,老五 必定不会吃亏的,还是师傅要紧!”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剑眉微皱,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颜一笑,又自轻拍王素素一下,道:“你听大嫂的活,不会错的,五弟若是出 了差错,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还着急什么?” 石沉目光转向他处,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们去找师傅去!” 王素素缓缓点了点头,脚步随着郭玉霞移动,秋波却仍凝注在南官平身形消失的方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愿去寻师傅,有我们三人也足够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四妹一向最孝顺师傅,师傅也一向最喜欢四 妹,她怎会不愿意去寻找师傅呢?” 龙飞道:“正是正是,四妹万无不愿去寻找师傅的道理!” 一只山鸟,破云飞去,“唳”地发出一声长鸣,余音袅袅传来,一如人类轻蔑而讥嘲的 汕笑,似乎在汕笑着龙飞的愚鲁,郭玉霞的机心,石沉的忌妒,与王素素的柔弱,只是它鸣 声方止,自己也在浓雾中撞向一片山壁! 龙飞脚下如飞,当先而行,望见这只山鸟下坠的尸身,回首道:“这只鸟真呆得可 以!” 石沉道:“孤鸟失偶,难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若换了是我,则宁愿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们都错了,这只鸟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被撞死,只不过 是因为飞得太高,一时大意而已!” 龙飞长叹道:“飞得高会撞死,飞得低会被猎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困难,做鸟也不 容易!” 说话之间,四人身形便已去远,方才人语夹杂的山地上,此刻也只剩下那株苍虬的古 松,犹自挺立在弥劲的山凤与缥缈的云雾里。 本自急坠而下的山鸟,被自西北吹向东南的秋风,吹得斜斜飘开…… 南宫平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掠过“韩文公投书碑”,他满心惶急,此刻却已施展 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虽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却极为迅速,南宫平只觉前面淡淡的 人影,渐渐清晰,但一时之间,却仍追赶不上!他实在也想不通这高髻道人为何要冒着大险 来抢一具紫檀棺木人也想不通自己的师傅为何要自己拼死守护它! 一些故老相传的武林秘闻,使得他心里闪电般升起许多种想法! 难道这具棺木中,会隐藏着一件秘密,而这秘密,却与一件湮没已久的巨大宝藏、一柄 妙用无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记载着武学上来心法的武林秘籍有关? 这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 迟缓起来,他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苍龙岭一线插天,渺无人迹,他猜不透他的同门师兄们 为何不赶来接应于他,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去推究这些,猛提一口真气,倏然几个起落,他与那高髻道人 之间的距离,已变得更近了,突地随风吹来一团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风甚剧,这黑影来势 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惊,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闪电般将这团黑影抄在手里,却将掌中的 绿鲨剑鞘,跌落在苍龙岭旁深陷万丈的绝壑之下。 黑影触手,冰冷而潮湿,他眼角微脱,竟是一只死鸟!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 大,小小的一只死鸟,竟会跌入自己手里,总算有缘,顺手放入怀中,抬眼望处,苍龙岭已 将走尽,而自己与那高髻道人,距离已不及两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斜托着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纵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 物件,在如此险峻的山路上奔走,气力终是不继!只听后面一声轻叱:“停住!”他微一偏 首,侧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长剑,距离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风,更急,云,渐厚,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飞舞,高髻道人脚下不停,身形却已逐渐 扭转。 高髻道人目光中杀机渐露,突地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棺木,向南宫平当头压下! 这一具本极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满身真力,此番压将下去,力度何止千 钩,只见他目光如凛,双臂高举,一双宽大的袍袖,齐地落到肩上,露出一双枯瘦如柴、但 却坚硬如钢的手臂,臂上筋结虬露,若非漫天浓雾,你甚至可以看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动。 南宫平身形急刹,却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劲凤,已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在这一脊悬 天、两旁陡绝的“苍龙岭”上,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剑眉轩处,口中亦自大喝一声,挥 起手中长剑,剑尖一阵颤动,向当头压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刹那之间,但见他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只听“咚、咚、咚”数声轻响,他长剑已在 这具棺木上连点七次!而每一次则将棺木压下的力度,削减几分,正是以巧而胜强,以四两 而拨千钩的上乘内家剑怯,南宫平这随手挥出的一剑,也的确将这种内家剑法中的“巧”字 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髻道人面泛铁青,双臂骨骼一阵“咯咯”山响,紫檀棺木,仍然原势压下! 南宫平面色凝重,目射情光,脚下不了不八,屹立如桩,右臂斜举,左掌轻托右时,掌 中长剑,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压之势! 两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自己梢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 两旁的万丈深渊之下! 棺木长达一丈,剑尖却仅有一点!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长剑却以下承上,以一点之力, 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压之势,其中难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宫平只觉剑尖承 受之力,愈来愈见沉重,这柄百炼精钢所制的长剑,剑身也起了一种虽是常人目力难见,却 是内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弯曲。 衣衫飞舞,须发飘丝,他两个人的身躯,却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官平的双足,却渐渐开始移动,轻微的移动…… 他双足再不移动,便会深陷入石,但是这种轻微的移动。 此刻在他说来,又是何等的艰难与困苦!最艰难与困苦的,却是他不敢让自己掌中长剑 锋锐的剑尖刺入棺木!因为剑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将下压,换而言之,则是他力度一懈,对 方的力度自就乘势下击,此消彼长,他便将落于下风。 山风一阵接着一阵,自他耳畔呼啸而过,他只觉自己掌中的长剑,渐渐由冰冷变为炽 热! 他目光渐渐模糊,因为他已几乎耗尽了每一分真力! 高鲁道人目光愈发丑恶,面色越发铁青,随着南官平气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开始泛出 一丝狰狞的微笑,双眉轩处,突地大喝一声:“还不下去!” 南官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两人说话,谁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间迫出的声音,是以虽是大喝,喝声 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为时不远了!” 南宫平牙关紧咬,不声不响!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实在替你可 怜!”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连个收 尸的人都没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门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恩师留下给他的碧绿长剑,心中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孤寂 之感!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难道……”突觉倌木下压之势,又加重了几分,他心中一惊,收 摄心神:“原来这道人是想以言语乱我心神,我怎地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念一转,目光闪动,突地自棺木的阴影下,瞥见高髻道人额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 闪过一个念头,忖道:“他为何要用言语来乱我心神,原来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强弯之未, 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转败为胜!” 高手相争,不但看功力之深浅,毅力、恒心更是莫大因素,胜负生死,每每判于一念之 间,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便能取得最后胜利,谁如半途丧失斗志,自然必败无疑! 南宫平一念至此,当下凝神定气,抱元守一,口中却缓缓说道:“你拼尽全力,妄想孤 注一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 高髻道人本己铁青了的面色,突又一变,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觉一弱,南官平深深吸进 一口长气,长剑一挑,借势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许较我稍深,但你惶急惊慌之 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却远较我多,此刻我纵然已是强弩之未, 你却已将近油尽灯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南宫平掌中的长剑,又自乘势挑起两分,高髻道人 苍白枯瘦的手臂,已渐渐由白而红,由红而紫。 南宫平暗中松了一口气,双眉舒展,缓缓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将下去,我虽危险,还 倒不妨,你却难逃一死!” 他故意将“死”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接口又道:“为了一具既无灵性、亦无用处的 紫檀棺木,命丧异乡,岂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脉, 只要你此刻撤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让你回去!” 他这番言语,虽仍存有削弱对方斗志、扰乱对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话,却是真的发自肺 腑。 哪知他语声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阴恻侧地冷笑起来,口中喝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只 怕还没有这么容易!”双掌一紧,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将棺木压下。 南官平心中方自一懔,却见高髻道人腰身微拧,下面竟又唰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虽已大半贯注于双臂之上,是以这一腿之力并不甚大,但所踢之处,却是南宫平 脐下的“鼠溪”大穴。 南宫平若是闪身避开他这一脚,下盘松动,上面必定被他将棺木压下,若不闪避,又怎 能承受?他惊怒之下,大喝一声,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处切去! 这一掌时间部位俱部拿捏得恰到好处,哪知高髻道人双掌紧抓棺沿,身躯竟腾空而起, 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闪电般踢出! 南宫平掌势一转,抓向他左足,心头却不禁大骇,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显见得竟是要 与自己同归于尽。 只见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躯凌空,双足自然运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 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官平若被他踢下深渊,他自己也要随之落下! 这一切发生,当真俱都在刹那之间,南官平右掌独自支着长剑,左掌正反挥出。 在这刹那之间,虽已架开那高髻道人连环三腿,但右腕渐觉脱力,棺木已将压下,左掌 也渐已挡不住对方快如闪电的腿势! 此刻他若是奋力抛却掌中之剑,后掠身形,还能保全性命,但在这生死已系于一线的刹 那问,又记起师傅遗言:“……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 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棺毁人亡……” 他不禁暗叹一声,再也想不出这具神棺到底有何异处,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宁愿身 死,也不愿违背师傅的遗命,也不愿尝受失败的屈辱! “棺毁人亡……同归于尽……”他再次暗叹一声,喃喃自语:“如此值得么……”剑尖 一送,左掌箕张,方待不再拦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势,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觉心中热血上 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来,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也俱都在此种心 情下发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且让你我三人一起同归于 尽。”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三人!”硬生生顿住手掌,再次诧声喝道:“哪里来的 三人?” 他虽己大起疑云,一心想能住手问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势,却已势成骑虎,欲罢不 能,高髻道人冷喝一声:“这里便是三人!”双足齐出,齐地向南官平当胸踢去! 南官平眼帘微合,暗道一声:“罢了!”方待撤手抛剑弃棺,与这迹近疯狂、不借以自 己性命来毁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归于尽! 哪知———个近乎奇迹般的变化,却突地在这一瞬间发生——“罢了”两字,方自他心 头闪过,他掌中长剑,竟突地一轻,原本重逾千钩的紫檀棺木,此刻竟变得轻如鸿毛。 棺木一轻,情况立刻大变,高髻道人只觉棺中似有一种奇妙力道,将他臂上真力引去, 他虽全身功力注于双臂,此刻亦突地觉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从使力?双腿方自踢 将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坠,变起突然,他根本无法思索判断,但觉心头一惊,双掌齐撤, 提气纵身,曲腿弯时,身形一缩,后退三尺! 南官平亦觉心头一惊,撤剑收掌,拧身错步,后掠三尺! 两人一起后退,对面而立,高髻道人双拳紧握,面容铁青,双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 白竟已红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擅棺木,双腿膝盖,都在不住颤抖! 南宫平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满面惊诧之容,满心惊诧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具 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见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两人身形齐地撤退以后,竟还在空中停了一停,然 后开始缓缓下降,仿佛有着一个隐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般沉重 的紫檀棺木,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明 师,所见所闻,自不在少,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异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梦 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虽无诧异之容,却充满惊惧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表面 看来一无异状的紫檀棺木,山风怒号,他衣袂的飞舞,虽然掩饰了他双腿膝盖的急剧颤抖, 却掩饰不住他失血的面色与颤抖的嘴唇! 南宫平木立当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气,方待举步朝这紫檀棺木行去,突听那高髻道人一 声干笑,断续着道:“好……好,你果真……没有……死!”笑声凄厉难闻,语声中却充满 了惊怖、惶恐,以及欣慰、庆幸之意!这几种绝不相同的情感,竟会同时混杂在一句话里, 使得这句原来并无什么特别奇怪之处的话,也充满了神秘恐怖之意! 语声方落,南官平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只见高髻道人突地一纵身形,高举双掌,向那 又自恢复平凡的紫檀棺木扑去! 南宫平又是一惊,来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轻叱一声:“你干什么?”长剑一挥,迎面扑 去,但见剑花错落,满天飞舞! 他毕竟年轻力壮,体力恢复甚速,大大地弥补了功力之不足,此刻这一剑挥将出来,正 是他一身武功之精革,高髻道人但觉一阵寒意贬人肌骨,一片碧光飞舞而来,一眼看去,竟 没有半分破绽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扑到棺前,双掌已触及棺盖,但他若不及时撤掌后退,立时便是 杀身之祸,南宫平沉声低叱一声:“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后退七尺,南宫平脚 尖轻点,掠过棺木,挡在他身前,长剑当胸横待,高髻道人双臂一伸,长袖垂落,目光一如 南宫平掌中的长剑,森寒而碧绿。 两人目光相对,身形木立,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双腿腿肚,正已触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 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内心泛出一阵痉挛和惊栗,正如他幼时手掌触及冰凉而丑恶的晰蜴时 的感觉一样! 但是他身形却仍不敢移动半步,只听高髻道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与你有何冤 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此时此刻,他竟会发出一声如此沉重的叹息,当真使南宫平大感 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这声长叹是埋怨,抑或是恳求,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我与你素 不相识,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与我既无冤仇,为何要这般拦阻于我!” 南宫平剑眉微轩,却听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从此你便是 最大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会设法报你的大恩大德!” 南官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是否强抢不得,便来软 求?” 高髻道人胸瞠一挺,厉声道:“我生平从不求人!” 南宫平道:“你即便求我,我也不能让你走近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弹起, 右掌下削,左掌横切,双腿连环踢出,一招四式,同时向南宫平头顶、咽喉、膝弯、下腹四 处要害击去! 南宫平晒然一笑,双足不动,右掌轻挥,掌中长剑,自上而下,轻轻挥动一遍,便有如 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墙,这一招看来亦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寓攻于守、天衣无缝的无上妙 着! 要知“不死神龙”龙布诗一生大小争战,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说,单论交手经验,已 是天下武林之冠,晚来稍自收敛,隐于“止郊山庄”,却将半生交手的经验,与一生所见所 闻所习的武功,淬练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实却着着精妙的剑法,因为根据着那丰富的经 验,他深知花巧的剑法,虽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绝顶高手,却大是不切实用!是以他所创之 剑法,外表看来甚是平凡,出手看来也极轻易,让对方先就自己松懈自己的戒心,等发觉时 每每已嫌太迟! 南宫平看来虽无防备,其实却早存戒心,知道这高髻道人软求不成,必定又要强抢,是 以他早已在剑上满注真力,此刻一剑挥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凌厉的一招四式全部挡住! 高髻道人单足点地,后退,复进,南宫平剑势稍衰,他双掌又复攻出,左掌直击南官平 胸侧“将台”,右掌斜斜一划,突地自左侧抢出,闪电般扣向南官平脉门,南宫平手腕一 抖,剑尖斜挑,连点他双臂胁下两处大穴,高髻道人拧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 突又长叹道:“好剑!好剑法!” 南宫平缓缓垂下剑尖,道:“剑若不好,也是一样!”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剑若不好,我已捏断你的剑身,击穿你的前胸!” 南官平面色木然,道:“剑若不好,方才我一剑点你胁下面处大穴时,你右掌虽可乘势 捏住我的剑身,但你又焉知我没有厉害的后着!”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南官平面上仍无任何表情,既不动怒,亦不激愤,缓缓道:“我此刻若是与你交手比 试,莫说不该用如此好剑,根本就不该以兵刃与你空手过招。”他语声微顿,冷笑一声,又 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师命,护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纠缠,我甚至连暗器都会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声顿,双眉立皱,眉峰间聚起一阵失望之色,他强抢、软求、激将之计, 都已使出,却仍无法打动对面这少年铁石般的心肠! 他无法想出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这有着钢铁般意志、玉石般坚强的少年,他也自知 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占胜对方,一时之间,他只觉一种由失望引起的难言恐惧,已将渐 渐将他埋葬。 南宫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锐地打量着对方,他不但看到这道人宽广的颧骨,如鹰的双 睛,他甚至也看出这道人内心的颤抖。 只听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师傅令你拼死护此棺木,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现希望的光芒,道:“你既连原因都不知道,便不借拼却性命,自然是 不值得!” 南宫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缓缓道:“挑拨也没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与我对面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复,等我功力完全恢复时, 你便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条性命了。” 南宫平晒然一笑,道:“真的么?”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宫平缓缓笑道:“若是真的,你怎会此刻告诉我,等你功力恢复后将我杀了,岂不更 好。” 高髻道人双眉一轩,厉声道:“我有意怜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官平缓缓道:“在下心领了。” 高髻道人变色道:“你难道不信我能恢复功力?” 南宫平道:“信与不信,俱是一样!” 高髻道人道:“此话怎讲?” 南官平缓缓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纵能恢复功力,你纵要将我杀死,我也不 能离开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复之际,先下手来将我除去?” 南宫平缓缓一笑道:“我功力仅能保身,又不足将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声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宫平面容一正,沉声说道:“我与你素无仇怨,你若不来动手抢此棺木,而仅是站在 那里,我纵有能力战胜于你,却也不能将你杀死!” 高髻道人眼帘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张开眼来,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真想不通你 为何要如此苦心守护这具棺木!” 南官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来抢这具棺木!”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南宫平。 南宫平神色不动,心平气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仰面向天,目注苍穹,缓缓道:“难道你真的要我 说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宫平道:“你纵然说出此中真相,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视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接口缓缓说道:“有 些人一生之中,兢兢业业,行事处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努力向善,从不敢出半分差 错,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们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无所不为,无恶 不作,却偏偏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们对他以往的过错,都宽 恕谅解了……” 他语声缓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在对苍天诉说! 说到这里,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说苍天待人,可是公平的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为何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与 方才发生之事,毫无关连的话来。 抬目望去,雾气之中,只见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态,已换作悲愤激怒之容,伸 出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指向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守护着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 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方才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迹,南宫平已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隐 隐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师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有不可告人之事,怎会将一件 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一生! 是以此刻这高髻道人大声喝出此话,南宫平心头仍不禁一震,脱口道:“这具棺木之 中,难道会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抬棺求败,已成了数十 年来,江湖中最脍炙人口的佳话,如今‘不死神龙’一死,这段佳话甚至会流传百世,亦未 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又道:“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谁知 道呢!” 他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之意,南宫平剑眉微轩,朗声道:“什么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顿,大声道:“你当‘不死神龙’抬棺而行,真的是求败求死么?他只 不过是为了这具棺木中藏着一个人而已!”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什么人?”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人……”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一个女人!一个无 恶不作、淫荡成性,但是绝色天仙的女人!” 南宫平但觉心头一震,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轩眉怒目,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说你师傅‘不死神龙’龙布诗在江湖中虽然博得了‘第一高 手,抬棺求败’的佳话,其实却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他笑声越来越高,语 声也越来越响,一时之间,漫山都响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轻蔑而讥嘲地狂笑着大 喝:“他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女人……” 这一声声刺耳的回声,传到南宫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锋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心 里,因为这声音伤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虽在暗中抑止,但热血却仍冲上了他的头颅,使 得他苍白的面色变得赤红!高髻道人笑声渐衰,南宫平大喝一声,厉声说道:“你言语之 中,若再辱及家师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师……哼哼,我方才所说,句句俱是千真万确之事,你若是 不信,不妨将那口棺木掀开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道:“是谁?” 高髻道人道:“你虽然年纪还轻,但你或者也曾听过……‘他语声微顿,喉结上下一阵 移动,一字一字地沉声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这个名字!“有风吹过,南宫平机伶伶打了 个寒战,只听高髻道人突地语声一变,锐声吟道:“世间万物谁最毒,孔雀妃子孔雀 胆……”吟声渐渐消逝,他面上却渐渐泛起一阵难言的扭曲。 南宫平沉声道:“孔雀妃子与冷血妃子可是一人?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 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鸟俱往朝丹凤,孔雀独自开彩屏……” 南宫平双眉微轩,怒道:“我问你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开,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 知,神龙一怒下凡尘,九华山头开恶战,只见剑光不见人,剑光辉煌人影乱,观者唯有松、 石、云,武林群豪齐焦急,不知胜者为何人?”他吟声愈念愈加尖锐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 见怨恚悲愤。 南宫平紧握长剑,凝神倾听,只听他微微一顿,接口又自吟道:“神龙既有不死名,百 战百胜傲群伦,孔雀彩屏难再展,神龙弹剑作长吟,武林巨毒从此去,益振神龙不败名!” 吟声至此,戛然而止。 南宫平道:“如此说来,‘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扫向南宫平脸上,冷冷道:“不错,梅吟雪与梅冷血便是一人。” 突又仰天冷笑数声,一面说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绰号呀好绰号, 我公……我真该为此浮一大白!” 南宫平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公什么?”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道:“与你何关!”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藏头露尾,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来问 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宫平厉声道:“但我却要你将方才所说的活,与我再说 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么话?” 南宫平面寒如水,缓缓道:“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个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 雪,此话可是出自你口?” 高辔道人道:“不错!怎地?” 南宫平突也仰天冷笑起来,一面厉声说道:“你方才既将那首在江湖中流传至今的歌 谣,一字不漏地念出来,难道你就不知道这首歌谣中,说的是什么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宫平手腕一震,剑光闪动,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这些侮及家师的言 语,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横行天下,仗着她的武功、机智与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 身败名裂,家毁人亡,却偏偏还有不知多少人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住事!” 南宫平横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虽然对她怀恨,却又为她美色所迷,为她武 功所惊,无人敢向之出手。家师一怒之下,才出头干预此事,九华山头,三日恶斗,家师终 以无上剑法,将之除去,那时候守在九华山下,等听消息的武林群豪,见到家师独自挟剑下 山,奠不欢声雷动,当时那震天的欢呼鼓掌声,据闻在十里之外的人都曾经听到!” 他语声微顿,面上不禁露出钦服敬慕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那时还未 投入师门,不得参加那种伟大的场面,我也常以此为憾!”他目光一凛,厉声又道,“但此 事武林中,人尽皆知,家师虽然未曾对我谈及,我也曾从别人口里听到此事,而且说及此事 的人,莫不对家师那时的英风豪举折服,你此刻却要说,‘孔雀妃子’仍未死,还要说她此 刻藏在这具棺木之内,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对我说出,莫怪我要你立时命丧剑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听,满面俱是轻蔑不屑之色。南宫平语声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来, 狂笑着道:“好个英风豪举,好个尽人皆服……龙布诗呀龙布诗,你虽死了,也该觉得惭愧 吧!” 南宫平剑眉怒轩,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掌中长剑,剑光点点,洒向高髻道人胸 前。 高髻道人笑声一顿,目光凛然,南宫平掌中长剑的剑光,虽在他胸前不及三寸处闪动, 他却身形未后退半步,沉声道:“你对你师傅这般信仰敬服,我纵然再说千百句话,你也不 会相信!” 南宫平肃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举手之劳,便可教你对你师傅失望!” 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胡言乱语,实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虽不相信我的言语,但你不妨将棺木打开看一看,看看那里面藏 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弃的荡妇‘冷血妃子’?”他话声越说越高,说到最后 一句,已是声嘶力竭。 南宫平心中一动,暗暗付道:“如此说话的人怎会说出谎话!”心念一转,又自忖道: “他说的若非谎话,岂非就表示师傅真的是将‘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瞒尽天下人的耳 目,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光明磊落,却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一念至此,他虽不禁在暗中责备自己对师傅的不敬,却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听那高髻道人长叹一声,又道:“你只要将那具棺木掀开让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 ‘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时横剑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愿,却不会埋怨于你!” 南宫平双眉深皱,垂首沉思,满脸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开棺木,岂非就变 得像是他连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师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开棺木,又怎能消除心头的疑念? 抬目望处,华山山巅,仍是云蒸雾涌,南宫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弥漫在山巅处的云雾 一般迷乱。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见到他面上沉郁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不敢打开 棺木,便是说你对师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平怒喝一声:“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闻,缓缓说道:“否则这棺木既是空的,你师傅又未曾令你不准开棺, 那么你此刻掀开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宫平心中暗叹一声,口中却厉声喝道:“棺中若无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斩钉断铁地截口说道:“我立时便自尽在你面前……” 南宫平沉声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宫平大喝一声:“好!”霍然转过身去,面对那直到此刻仍一无动静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来,亦自掠至棺侧,冷冷道:“是你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南宫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会听到我们方才的 对话,那么焉有直到此刻仍无动静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声道:“先师遗物,怎能容 你所渎,自然是我来动手的。” 目光抬处,只见高髻道人面容虽然紧张,目光却也充满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这具 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请开棺。”他语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棺盖一 掀,就必定会看到那传说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话生生卧在棺中似的。 南宫平方自增强的信心,此刻却又不禁起了动摇,他右臂微曲,想将掌中长剑插入鞘 中,才想起剑鞘已被自己抛却,目光动处,却又看见剑柄之上,还缚有一条淡黄的柔绢,他 又自想起,这条丝绢,必定就是师傅交由那叶姑娘转给自己的“遗言”。 要知南宫平并非记忆欠佳、头脑糊涂之人,而是这半日之中,所发生的事令他思潮大 乱,他暗骂自己一声,匆匆将这条丝绢解下,收入怀里。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将这柄长剑交来给我——”南宫平面容一变,却听高髻道人 接口又道:“那么你开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宫平冷“哼”一声,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剑,左于抓向棺盖,心中却不禁暗忖: “这道人如此自信,难道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颤,暗中长叹一声,力贯五指,将棺盖向上一掀——高髻道人双拳紧握, 目光尽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毕竟要让我再见着你……” 只见南宫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应手而起,离地约摸三尺,但棺盖却仍好生生地盖在 棺木上。 南宫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轻轻放下,口中缓缓道:“这棺木已上钉,谁也不能开棺!” 高辔道人冷冷突道:“若是空棺,怎会上钉?” 南宫平心头一震,只见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盖,沿着棺木四侧,缓缓走 动,南宫平双眉微皱,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声未了,忽见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南宫平厉叱一声:“住手!‘长剑微 挥,闪电般点向高髻道人项颈之下,他若不及时拧身撤手,这一剑便是杀身之祸。剑风飕 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时拧腰,只见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胁下穿过,再偏三分,便要触 及他身上的惨碧道袍,他惊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后伤人,算做什么?” 南宫平冷冷一笑,垂下长剑,道:“家师神棺,岂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强忍着胸中怒气,狠狠瞪了南宫平几眼。突地转身,“呸”地 一声,重重吐了口浓痰,头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两条云龙之间的龙珠,便是开棺的 枢纽!” 他身躯虽然枯瘦,形貌亦不惊人,但说话语气,却是截钉断铁,充满自信,南官平虽然 怀疑,却仍不禁大步自他身侧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见棺首盖上,果然雕有两条栩栩如生 的云龙,双龙之间,果然雕有一粒龙珠,这棺木虽是极其贵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风 蚀,看来也已有些陈旧,只有这粒龙珠,却仍是光泽滑润,显见是久经摩擦!南宫平暗叹一 声,只觉自己的观察之力,果然不如别人精细,一面缓缓伸出左掌,在这龙珠之上轻轻转动 了两下! 只听“咯”地一声轻响,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宫平手掌一反,抓起棺盖,高髻道人霍然转过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只见 他手掌抓着棺盖,却久久不见向上托起! 一时之间,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怦怦作响,而入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一双 手掌,微微颤抖,两人甚至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宫平大喝一声,手掌往上一扬,棺盖应手掀开一一浓云狂风之下,绝岭孤脊之 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盖半开,两条衣袂飞舞的人影,木立如死,这景象正是充满了 阴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额上汗珠洋详而落,面上神色阵青阵白,口中喃喃道:“这……这……她…… 她……”语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山风吹入棺木,阵阵呼啸作响,而——棺木空空,哪有 一物? 南宫平目光冰冷,面色铁青,手掌紧握剑柄,突地暴喝一声:“你这欺人的狂徒!”反 手一剑,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魄地望着这具空棺,这一剑刺来,他竟然不知闪避,全如未见,嘴唇动 了两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只说了“棺中必……”三字,南宫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剑,已将 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处刺穿,鲜血泉涌,激射而出,刹那之间,便已将他惨碧的 道袍,染红一片。 鲜红加上惨碧,道袍变为丑恶的深紫,高髻道人牙关一紧,口中惨嗥一声,翻手反抓住 长剑锋刃,自骨节间拔出,身形摇了两摇,指缝问鲜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尽失,黯然望了 南宫平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两动,断续着嘶声说道:“你……你终有一日……要……要后悔 的……” 语声嘶哑、悲切、沉痛而又满含怨毒之意,虽是三峡猿啼,杜鹃哀鸣,亦不足以形容其 万一。 南宫平面容苍白,全无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动弹,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见他 语气渐渐衰微,双晴却渐渐突出,眼珠渐灰渐白,眼白却渐红渐紫,最后望了南官平一眼, 手掌渐松,嘴唇一张,身躯微微向左转了半圈,“噗”地倒到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声,南宫平手掌一软,棺盖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尸身,然 后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长剑,最后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长剑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觉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将掌中这柄利器,抛落万丈深渊之下,然 而,他却始终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反复复地在低念着一句话:“我终于杀了 人了……我终于杀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杀人后的感觉,也体会出杀人的感 觉原来竟是这般难受! 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他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胃腹一阵翻腾,此人与他仅是初次见 面,他们甚至连彼此问的姓名都不知道,而这条陌生的性命,此刻却已伤在他的剑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头,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扑面面来的山风,也 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来到苍龙岭尽头,却又茫然顿住脚步,口中喃喃道:“我该将他的尸 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处,地上的血渍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诡而又可 怜的高髻道人的尸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风在耳畔呼啸,白云在眼前飘舞,南宫平茫然立在这山凤呼啸、白云飞舞的孤脊上, 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都看不见,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 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去,然后便将胸中的痛苦与忏悔,都化做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口中虽无言,心中却在暗自析祷,希望那被山凤吹下绝壑的幽魂,能够得到安息,又 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高处风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转身,走下苍龙 岭,山腰处,风声渐息,寂寞的华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乱的心情,却更加紊乱,除了那份对死者的杆悔与痛苦之外,他心中还有着许多无 法解释的疑团!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还猜不透这具看来平凡的紫檀棺木 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多少秘密? 寻了处幽静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轻轻放到虽已渐呈枯萎,却仍柔软如苗的草 地上,掀开棺盖,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无一物,他仔细地再看了两眼,只觉这棺木外观虽 大,棺内却显得甚为浅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还有几点似乎是油渍般的污痕,不经 细看,绝难察觉。 然而,纵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这棺木有丝毫特异之处。 他以手支额,坐在树下,树上的秋叶,已自萧萧凋落,使得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气, 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也使得这初秋天气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几分凄凉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这些他无法解释的疑团,竟忘去了探究他的同门兄妹为何直到此刻还未下 山的原因,伸手入怀,取出了那条淡黄的丝绢,也触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 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鸟那冰凉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紧丝绢,取出死鸟,展开丝绢,那苍劲而熟悉的 字迹,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般冲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限帘,叹息一声,再张开,只见上 面写的是:“余一生虽杀人无数,然所杀者无不可杀之人,是以余生平虽然可日无憾……” 南宫平为之长叹一声,他仔细地体会这“无憾”两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长叹自语: “这两字看来虽平凡,其实却不知要化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剑下的道人:“我伤了此人,心中能否无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才 的言语,“师傅他老人家一生无憾,怎会做出他口中所说那样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复,宽然一笑,接着下看:“然余无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称遗憾……” 南宫平心头一冷,立即下看:“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余心久已深恨 之,适逢其人又伤余一友,是以余仗剑而出,将之毙于剑下,然事后余却知此事实乃余友之 错,而那平素恶行极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无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迹,突地为一片鸟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官平方自看到紧要之处,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鸟血已干,纵然洗去,字迹亦将模糊 不清,他剑眉双轩,双拳紧握丝绢,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颤:“难道这片血迹,是 自师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热血倏然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只觉满怀悲激,无可宣泄,方待仰天长 啸一声,目光突地瞥见那只鲜血淋漓的死乌尸体!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大笑三声,抑或是该大哭三声,颓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鸟, 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得跳过那片血渍,往下接看,乌血的下面,写的是——“是以 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 南宫平双眉一皱,诧声自语:“她……?她……她是谁?”愕了半晌,再往下看:“临 行匆匆,余亦不能将此事尽告于汝,然汝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于 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唯望汝日后戒言戒恶,奋发图强,勿负余对汝之期望!” 这寥寥数十字,南宫平反来复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这淡黄丝绢上的字迹,越看越 见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风,寒意也越来越重! “临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么?……” 于是,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悲哀,加上怀疑,这滋味的确令他无法忍受,“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此事真相……” 但这一日,何时方至?“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 泪痕,仰天呼道:“师傅,你老人家一直对我是极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 难道不知道么?”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浅浅的草地上掘了个浅浅的土坑! 然后,便将那只死鸟,仔细地埋葬在这浅浅的土坑里。 他纤长而苍自的手掌,都已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土,上坑拍平,一声叹息,他任凭泥土留 在手掌上,口中却又不禁喃哺自语:“我与你终是有缘,是么?否则世界如此之大,你怎会 偏偏落入我的手掌里?这土坑虽浅,但已可为你聊蔽风雨……” 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倏然顿住语声,因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剑刺死的道人,那 一具碧绿的尸身,今后岂非将长久暴露于无底的绝壑中,永恒的风露下,于是他以纤长的手 掌,划开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无形的利剑,划开他心中的积郁。 青草虽分,积郁仍在,他黯然阖上眼帘,冀求这份黑暗的宁静,能使他心中杂乱的思潮 澄清,于是一层沉重的疲倦,便也随着眼帘的落下,而布满到他全身,为着今晨的决战, “止郊山庄”的门人弟子,昨宵已彻夜未眠,何况南宫平刚才与那高髻道人一番苦斗,更耗 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紧张渐渐松弛,也使得他身心进入一种恬适的虚无境界,也 不知过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满林,黄昏渐至,树林中突地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那平凡而神秘的 紫檀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了开来——宁静的山林中,这声响虽然轻微,却已足够震动了 南宫平的心弦,他霍然张开眼睛,正巧看到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无人的棺木中,竟有一双 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南宫平这一惊之下,睡意立刻全被惊散,只见那棺盖越升越高…… 接着出现的,是一绺如云的秀发,然后是一张苍白的面庞。 满天夕阳,其红如血,映在这张苍白的面庞上,竟不能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宫平纵然 胆大,此刻却也不禁自乙底升起一阵寒意,沉声道:“你……你是……谁?”他虽然鼓足勇 气,但语声仍在微微颤抖。 棺中的绝色丽人,此刻已自棺中缓缓长身而起,她那纤弱而动人的美丽身躯,被裹在一 件正如她面容一样纯白的长袍里,山风吹动,白袍飞舞,她身躯竟似也要随风飞去,然而她 一双明媚的眼睛,却有如南宫平座下的华山一般坚定! 她轻抬莲足,自棺中缓缓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双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宫平走了 过来,她面上既无半分笑容,更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连她那小巧的樱唇,都是苍白的,空山 寂寂,骤然看见了她,谁都会无法判断她来自人间,抑或是来自幽冥! 南宫平双拳紧握,只觉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气纳丹田,大喝一声:“你是谁?”方待自 地上一跃而起,哪知这棺中的绝色丽人,突然地轻轻一笑,柔声说道:“你怕什么?难道你 以为我是……”再次轻笑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温柔的一笑,更能令铁 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为之动心,她所有自棺中带出的那种令人惊栗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她 这温柔的笑语中化去。 南宫平目光愕然,只觉她这一笑,竟比叶曼青的笑容还要动人,叶曼青笑起来虽有如百 合初放,牡丹盛开,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庞在笑而已,而这棺中丽人的笑, 却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连她的灵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笑的涟漪中,让你的呼吸,也 要随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让你的脉搏,也要随着她笑的跳动而跳动。 但笑声一止,南宫平却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这具平凡的棺 木中,怎会走出一个如此不平凡的人来。 他脚下移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现在,他已与她对面而立,已毋须仰起头来,便能清 楚地望见她的面容,于是,他立刻恢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尊,再次低喝一声:“你 是谁?”喝声已变得极为镇定而坚强!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两眼,忽地“噗哧”一笑,柔声道:“你年纪虽轻,但有 些地方,的确和常人不同,难怪龙……龙老爷子肯放心将我交托给你!” 南宫平一愕,暗暗忖道:“将她交托给我……”他立刻联想到那幅淡黄柔绢上的言语: “……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他方才所惊异的问题:“她是 谁?”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面容苍白、衣衫苍白、一身苍白的 绝色丽人! 然而,对于其他的疑窦,他仍然是茫无头绪,他暗中长叹一声,突地发觉天地虽大,有 许多事却偏偏是如此凑巧,那淡黄柔绢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迹,竟偏偏会被鸟血所污,这难道 是苍天在故意捉弄于他! 只见这出自棺中的白衣丽人眼波带笑,柳腰轻折,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伸了个 懒腰,仰首望天,自语着道:“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唉,其实人生百 年,又何尝不是弹指便过……唉,古往今来,谁又能留得住这似水般的年华呢?” 她语气之中,充满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个如此艳绝天人的年轻女子所应说出的 话,而像是一个年华既去的闺中怨妇,在叹息着自己青春的虚度,与生命的短暂! 夕阳,映着她秀丽绝伦的娇靥,南宫平侧目望去,只见她眉目间竟真的凝聚着许多幽 怨,显见她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自真心,他心中大为奇怪,不禁脱口道:“姑娘……夫 人……” 棺中丽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连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部分不清楚么?这倒奇怪得 很!” 南宫平干咳两声,讷讷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 棺中丽人道:“龙老爷子既然将我交托给你,难道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南官平双眉微皱,脑海又自闪电般泛起那幅淡黄柔绢上的字迹——“十余年前,武林中 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他心头一懔,暗暗忖道:“难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说 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转:“但那‘孔雀妃子’十余年前已享盛名,于今最少也该三十 余岁了!她……”目光抬处,只见这棺中丽人,犹在望着自己,眼波晶莹明亮,面靥莹自如 玉,看未看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而已:他赶紧逼开自己的目光,只听棺中丽人又自 轻轻笑道:“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抚她那长长披了下来、几乎可达腰 际的如云秀发,又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纪?” 第三章 柔肠侠骨>> 古龙《护花林》 第三章 柔肠侠骨 南宫平面靥微红,垂首敛眉,但口中却正色说道:“不错,我此刻正在想着你的年 纪!” 棺中丽人幽幽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年纪,不猜也罢!” 南宫平微微一愕,却听她接口又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实在己不愿别人谈起我的年 纪了!” 两人相距,不及三尺,南宫平垂首敛眉,目光不敢斜视,心中却不禁大奇:“这女子年 纪轻轻,为何口气却这般苍老?”口中亦不禁脱口说道:“你正值青春盛年,为何……”语 声方了,这棺中丽人突地自地上长身站起,伸手一抚自己面靥,道:“青春盛年?……”她 话中竟充满了惊诧之意。 南宫平皱眉道:“双十年华,正值人生一生中最最美丽的时日,你便已这般懊恼灰心, 莫非是心中有着什么难以消解的怨哀忧郁?” 他一直低眉敛目,是以看不到这棺中丽人的面容,正随着他的言语而发出种种不同的变 化。 他只是语声微顿,然后便又正色接口说道:“家师既然令我好生照顾姑娘,但望姑娘能 将心中的忧郁悲哀之事,告诉于我,让我也好为姑娘效劳一二。”他心中但坦荡荡,虽然无 法明了自己的师傅为何将一个少女交托给自己,但师傅既已有令,他便是赴汤蹈火,也不会 违背!是以他此刻方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说出如此关切的话! 哪知他语声方了,棺中丽人口中低语一声:“真的么?……”突地柳腰一折,转身狂奔 而去。 南宫平呆了一呆,大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棺中丽人头也不回,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依然如飞向前飞掠,只见她长衫飘飘, 长发向后飞扬而起,窈窕动人的身形,霎眼问便掠出林去,轻功之曼妙惊人,竟是无与伦 比! 南宫平心中虽是惊疑交集,却也来不及再去思考别的,甚至连那具棺木也没有管它,便 跟踪向林外掠去,口中呼道:“家师已将你交托给我,有什么事……”放眼四望,棺中丽人 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他只得顿住呼声,四下追踪,心中不住连连暗叹,忖道:“她若走得不 知去向,我怎样对得起师傅!” 空山寂寂,夜色将临,要在这寂寞的空山中寻找一个孤单的少女,即使比之大海捞针, 也未见容易多少。 南宫平只有漫无目的地漫山狂奔,他根本连这棺中丽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以他也无法 出声呼唤,风声之中,突地似乎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他也实在渴了,脚步微顿,身形一 转,便向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一道山溪,蜿蜒流下,在星光与月光交映中,正如一条银白色的带子,南官平穿过密 林,山溪已然在望,于是他便似渴得更难受,脚下一紧,“唰”地掠到溪畔,方自俯身喝了 两口清澈而冷冽的溪水,忽听水源上头竟然隐隐传来一阵阵女子的笑声! 他精神一振,沿溪上奔,倏地三五个起落,他已瞥见一条白衣人影,正俯身溪畔,似乎 在望着溪中的流水,又似乎在望着流水中的影子。他毫不犹疑地掠了过去,只见这白衣人影 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口中时而“咯咯”娇笑,时而喃喃自语:“这究竟是真?抑或是 梦?……”直到南宫平掠到她身侧,她仍在呆呆地望着流水,竟似已望出了神。 南宫平再也想不到这神秘的女子方才那般疯狂地奔掠,竟是奔到这里望着流水出神,站 在旁边,愕了半晌,忍不住俯身望去,只见那清澈、银白的流水中,映着她艳绝人寰的情 影,流水波动,人面含笑,水声细碎,笑声轻盈,这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景,南宫平几乎也 看得痴了。 水中的人影,由一而二,由单而双,棺中丽人却也没有觉察到,此刻她眼中除了自己映 在水中的影子外,便什么都再也看不到。 她不断地以她纤细而美丽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靥,口中又喃哺自语: “这竟是真的,我真的还这么年轻……”然后,她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塞翁失 马,焉知非福,想不到,我竟在无意之中,得到了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驻颜秘 术。”她霍然长身而起,挥动着她长长的衣袖与满头的秀发,在月光下高歌狂舞。 “从此,还有谁再认得我,还有谁能猜得出我便是孔雀妃子…” 南宫平心头一懔,反身一跃,大喝道:“什么,你竟真的是梅吟雪!”。 出自棺中的白衫、长发、绝色的丽人,狂欢的舞步倏然而顿,两道冰冷的目光,闪电般 凝注到南宫平面上,缓缓道:“不错!” 南宫平愕了半晌,长叹一声,缓缓道,“想不到,那道人的话竟是真的!我……我…… 真是该死!”他此刻不知有多么懊恼,懊悔自己将那高髻道人伤在剑下!于是他心中内疚的 痛苦,自然比方才更胜十分。 棺中丽人——“孔雀妃子”梅吟雪苍白而冰冷的面靥,突又泛起一丝娇笑,缓缓走到南 宫平身前,缓缓伸出她那莹白而纤柔的手掌,搭在南宫平肩上,柔声道:“你居然也曾听过 我的名字?” 南宫平心中一片紊乱,茫然道:“是的,我也曾听过你的名字!” 梅吟雪道:“那么,你是否也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南宫平道:“是的,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梅吟雪柔声一笑,搭在南宫平肩上的纤掌,突地由莹白变得铁青,铁青的手掌,掌心渐 向外,但她口中却柔声笑道:“那么,你此刻要对我怎么样呢?” 南宫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师傅既然令我好生照顾你,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无论 是谁,若要伤害到你,便是我南宫平的敌人!” 梅吟雪道:“真的么!为什么?” 南宫平想也不想,朗声说道:“因为我相信师父,他老人家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错 的!”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即使他老人家错了,我也不会违背他老人家最后的吩咐 的!” 梅吟雪愕了半晌,突地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龙老爷子对我真的太好了!” 她铁青的手掌,又渐渐转为莹白,缓缓滑下南宫平的肩头,南宫平却再也不会想到,就 在方才那几句话的功夫,他实已险死还生! 他只是茫然回过头来,茫然瞧了她两眼,面上又已恢复了他平日木然的神色。梅吟雪秋 波一转,柔声道:“你此刻心里定有许多许多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想要问我,是么?” 南官平缓缓点了点头,梅吟雪又道:“只是你心中的疑团太多,你自己也不知从何问 起,是么?” 南宫平又自点了点头,梅吟雪道:“可是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你能不能先回答 我?” 南宫平木然道:“只要是我所知道的!” 梅吟雪柔声笑道:“自然是你知道的!”笑容一敛,沉声道:“你师傅一定是极为放心 你,才会将那具紫檀棺木文托给你,让你保护我,那么,你怎会不知道有关我和你师傅的故 事?” 南宫平缓缓道:“他老人家……”突地又取出那幅淡黄柔绢,道:“你且自己拿去看 看!” 梅吟雪柳眉微皱,伸手接过,仔细瞧了一遍,面上方又露出笑容,轻轻道:“谁的血 迹?南宫平道:“死鸟!” 梅吟雪微微一愕,道:“什么死鸟?” 南宫平剑眉微轩,沉声道:“你管的事未免也大多了些……”突又一声长叹,改口道: “我无意间拾来的死鸟!” 梅吟雪轻轻笑道:“原来如此,起先我还以为是你师傅的皿迹呢!” 南宫平木然的面容,突又现出激动的神色,劈手一把夺回那淡黄柔绢,厉声道:“我也 有句话,想要问问你。梅吟雪柔声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南宫平咬了咬牙,厉声道: “我且问你,家师对你,可谓仁至义尽,直到临死时,还不曾忘记你的安危,是以念念不 忘,将你交托给我,而你呢?既已知道家师的恶耗,居然丝毫不为他老人家悲哀,你……你 简直……”以拳击掌,“啪”地一声,倏然住口。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几眼,突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仰首狂笑道:“悲哀,什么叫做悲哀, 我一生之中,从未为任何人、任何事悲哀,你难道希望我装作悲哀来骗你?” 她娇躯后仰,长发垂下,一阵风过,吹得她长发如乱云般飞起。 南宫平目光尽赤,凛然望着她,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不可抑止,恨不得一掌将她毙 于当地,但他手掌方自举起,便又落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冷血妃子!” “冷血妃子……梅冷血……”南宫平暗中长叹一声:“她竟连悲哀都不知道,难怪江湖 中人人称她冷血!”这一声长叹所包含的意味,亦不知是悲愤抑或是惋借,想到今后一连串 漫你的岁月,他都将与这美艳而冷血的女人相处,他心头又不禁泛起一阵寒意,脚步一缩, 后退三尺! 只听梅吟雪笑声突地一顿,随着南宫平后退的身形,前行一步,仍然逼在他面前,冷冷 道:“你可知道,即使我生性多愁善感,我也毋庸为你师傅悲哀……” 南宫平轩眉怒道:“似你这般冷血的人,家师也根本毋庸你来为他老人家悲哀!” 梅吟雪目光转向苍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尖酸愤怒的言语,口中缓 缓接道:“我非但根本毋庸为他悲哀,他死了,我原该高兴才是!”虽是如此冷削的话,但 她此刻说来,却又似乎带着几分伤感! 南宫平怒喝道:“若非家师令我好生照顾于你,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将你……” 梅吟雪目光一垂,截口冷冷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如此对我,为的是什么?”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家师错认了人,他老人家若是养只猎犬……哼!哼!有 些人生性确连猎犬都不如!” 梅吟雪目光冰冷,笔直地望着南宫平,直似要将自己的目光化做两柄剑,刺人南宫平心 里。 南宫平挺胸握拳,目中直欲要喷出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梅吟雪,仿佛要将这具美丽、 动人的胴体中所流着的冰冷的血液燃起。 两人目光相对,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你师傅对我如此,为的只不过 是要赎罪、报恩,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对我不起,所以他才要令他的徒弟,来赎他未完的 罪,报他未报的恩。” 南官平愕了一愕,突也冷笑起来,道:“赎罪!报恩!赎什么罪?报什么恩?难道我的 师傅还会——”突又想起那淡黄柔绢上的字句:“……此事实乃余之错……”他心头一懔, 顿住话声,暗中忖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梅吟雪冷冷道:“你 怎么不说话了?”南宫平暗叹一声,梅吟雪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也知道你 师傅铸下的大错?” 南宫平垂下头去,又抬起头来,沉声道:“任何人若要对家师说不敬的言语,便是我不 共戴天之仇!”他再次冷笑数声。 梅吟雪缓缓道:“若是我说,又当怎地?” 南宫平“嘿嘿”冷笑数声,梅吟雪道:“奠说在你面前,便是在‘不死神龙’面前,我 也是一样会说这些活的,因为我有这权力!” 南宫平忍不住大喝一声:“什么权力?师傅虽然令我好生看待你,你却无权在我面前如 此说话!” 梅吟雪冷冷道:“我有权!” 南宫平大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双拳猛握,跨前一步,与梅吟雪相距,几乎不及 一尺! 梅吟雪凝望着他,冷冷道:“我有权,因为我无辜地被他损害了我的名誉,击伤了我的 身体!我有权,因为我苦心练得的武功,曾被他一掌毁去!我有权,因为我为了他的刚愎与 愚蠢,浪费了我的青春,浪费了我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十年岁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僵卧 在那具不见天日的棺材里,过着比囚犯还要痛苦千万倍的生活!”她越说越是悲愤激烈,本 是冰冰冷冷的语声,此刻却已变做声嘶力竭般的大喝! 南宫平越听越觉心寒,本是挺得笔直的身躯,此刻已不自觉地有了弯曲。 只听她语声一顿,突地一把抓起南宫平的手掌,转身狂奔。 南宫平武功不弱,轻功犹强,但此刻却觉手上似有一股大力吸引,两旁林木如飞倒下, 飞掠的速度,竟比平日快了数倍! 他暗中运行一口真气,大喝道:“你要怎地!”手腕一反,方待挣脱她的手掌,却见她 身形已渐渐放缓,奔人那片停放棺木的山林。 林中已几乎没有天光,那具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仍然阴森地放在地上,她一掠而 前,猛然掀开棺盖,大声道:“就”就是这具棺木,就在这里,我度过十年,除了夜间你师 傅将我扶出,解决一些生活中必需的问题之外,我便没有走动的机会!“她语声又一顿,但 根本不容南宫平插口,便又接口道:“你不妨闭起眼睛想上一想,这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我 只要你在这里面度过十天,只怕你便已不能忍受,何况是十年……十年……”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那具窄小而阴黯的棺木,梦吃般地低语:“十年……十年……”忍不 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树梢有初升的星光漏下,细碎地映在梅吟雪面上,她深长地吸了口气,又幽幽地叹了口 气,缓缓道:“我在棺中时时刻刻心中希望着的,便是每天晚上那一段自由的时间快些到 来,纵然这段时间你师傅也不过只让我在他那间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耽上片刻, 但我已心满意足!” 南宫平心中一动,懔然忖道,“难怪师傅他老人家将卧室设在庄中最后一进房中最偏僻 的一个角落!难怪他老人家夜晚不容掌灯,房中不设窗户!难怪他老人家每晚将棺木抬进卧 室,放在床侧……”他长长叹息一声,不敢再想下去! 梅吟雪目光不住移动,似乎在捕捉林木间漏下的那些纲碎光影,又似乎在捕捉脑海中那 一段黑暗、痛苦而悲惨的回忆。 她口中缓缓叹道:“幸好我每天都有这一个希望,否则我真宁愿死于千刀万刃,也不愿 死于这极痛苦的绝望,但是……这种希望和期待,其本身又是多么痛苦,有一天,你师傅无 意间打开房门,那天大概是满月,从门隙射入的月光极为明亮,我那时真高兴得要死,但月 光下,我看到你师傅的样子日渐苍老,我心里又不禁难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想我也 该老了!”她语声又变得无比的幽怨和温柔,就像是有一个聪明而多情的诗人,在晚风中、 山林内,用七弦的琴,奏起美丽而哀伤的调子。 美丽而哀伤的琴韵在晚风中飘舞,于是,南宫平心底似乎也不自觉地升起一阵蓝色的忧 郁。 南宫平不觉忘记了她的冷血和孤僻,因为他此刻已开始同情起她悲惨的遭遇。他不由长 叹一声,缓缓地道:“往事已矣,过去的事,你也不必……” 梅吟雪截口接了句:“往事……”突又放声大笑了起来:“不死神龙已死,我又奇迹般 留住了我原该早已逝去的青春,我再也不必像死人似的被困在这具棺木里,因为世上再也无 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除了你!” “除了你!”她的目光竟又变得异样的冰冷,冰冷地望在南宫平面上,这美丽的女子, 情感竟是如此复杂而多变,无论是谁都无法在一个言语和行动上,推测出她下一个言语和行 动的变化,在这刹那之间,她的变化的确是惊人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沉声道:“你奇迹地留住了你本该逝去的青春,你又奇迹般恢复了你 自由的生命,那么你此刻心中的情感,本该是感激,而不该是仇恨,我虽然……” 梅吟雪尖刻地冷笑一声,道:“我感激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你至少应该感激苍天!” 梅吟雪道:“苍天……哼哼!”长袖一拂,转身走了开去,再也不望南宫平一眼! 但南宫平却在呆呆地望着她潇洒的后影,望着她飘动的衣袂! 只见她脚步虽然缓慢,但转瞬间已自走出林外,南宫平目光渐渐呆滞,显见已落入沉 思,因为人们在思索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他的目光便定然会变得异样地呆滞与空洞。 她淡白的身影,已将在夜色中消失,南宫平突地一步掠出林外,轻灵地起落两次,落在 她身畔,沉声道:“梅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梅吟雪缓缓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冷冷瞧了两眼,冷冷说道:“你可知道,世上笨 人虽多,却再无一人比你笨的!” 南宫平愕了一愕,变色道:“是极,是极……”牙关一咬,倏然住口。 梅吟雪冰冷的目光,突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彩,但口中却仍然冰冷他说道:“你若是不 笨,方才我说‘除了你!’三字的时候,你便该转身逃去!” 南宫平冷笑道:“但我虽这般愚笨,你高抬贵手放过了我,我还要赶来追你!” 梅吟雪道:“不错不错,你当真是笨到极点了!”逐渐温柔的眼波中,竟又逐渐有了笑 意,只是南官平低眉垂目,未曾看到! 她语声一顿,南宫平立刻正色道:“家师已将你交待给我,你若是如此走了,叫我如何 去向他老人家交待?” 梅吟雪道:“交待什么?反正‘不死神龙’已经死了!” 南宫平面色一沉,凛然道:“不管他老人家是否已然仙去……”他暗中叹了口气,忍住 心中悲痛,“我都不能违背他老人家慎重留下的命令!” 梅吟雪道:“那么你要怎么样来照顾我呢?” 南宫平嘴唇动了两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伸手一拂,将飘落到胸前的几缕秀发,拂到身后,冷冷道:“你既然不走,又要 ‘好生照顾’我,那么你今后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 南宫平道:“家师之命,正是如此!” 梅吟雪突地微微一笑,道:“真的么?” 南宫平耳中听得她这动人的笑声,却不敢拾头面对她的笑容,诚意正心,收摄心神,缓 缓道:“家师临去前,已曾令我不得离开那具棺木一步,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要我时时刻 刻地保护着你!”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大惑不解:“她武功比我高得多多,师傅他老人家 为何还要我保护于她?她武功如此之高,原可随时随地破棺自走,为何她又不做?” 他想了千百种理由,却无一种理由完全合情合理,只听她突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 就跟着我好了,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一面说话,一面已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回 育“道:“来嘛!” 南官平只觉心中怦怦跳动,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暗忖:“难道我真的要跟着她,她 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干咳两声,沉声道:“为了师傅之遗命,你便是走到天涯海 角,我也只好跟着你。”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天涯海角……”又往前走了儿步,南宫平不觉面颊一红,却又 不得不跟了过去。 这时他两人的心思,当真是谁也无法猜测,他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又当真是谁也无法 形容,梅吟雪在前,南宫平在后,只见她不住抬起手掌,抚弄着鬓边的柔发,似乎心中也有 许多心事。 夜色更深,黝黯的树林中,一个最黝黯的角落里,突地漫无声息地掠出一条黑衣人影, 手中横抱着一人,似乎已受重伤。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貌,更看不清他手中横抱着的人是谁,只听他附在伤者的耳畔,轻 轻道:“你可觉得好了些?” 他怀中的伤者立刻点了点头,道:“好得多了,若非阁下,我……”他语声之中,极为 明显地是在强忍着痛苦。 黑衣人影打断了他的话头,截口道:“我实在无法将你送下华山,你重伤之下,也势必 无法留在这荒山上,但你只要强忍住痛苦,不发声音,按时将我放在你怀中的丹药吃完,数 日内你必可复原,那时你定已在山下,便可伺机逃走!” 伤者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微声道:“大恩大德,在下……” 黑衣人影截口道:“多言无益,他们此刻绝对也不会再重启此棺,梅吟雪也绝不会重入 棺中,只要你能忍住转侧时的痛苦,必能安全下山。”他一面说话,已一面将那紫檀棺盖掀 开,将伤者轻轻放了进去,又道:“我的丹药不但能够疗伤,还能疗饥,你放心好了。” 已入棺中的伤者,挣扎着道:“千祈恩兄将大名告诉在下……” 黑衣人影微一挥手,道:“我的姓名,日后自知!”缓缓阖上棺盖,目光四扫一眼,身 形忽转,闪电般向苍龙岭那边掠去! 此刻梅吟雪与南宫平仍然漫步在如梦如幻般的星空之下…… 梅吟雪垂首走了许久,突地缓缓道:“你出身名门‘止郊山庄’在江湖中素称戒律精 严,你孤身与我同行,难道不怕武林中人的闲言闲语!”她头也不回,面上亦不知是何神 色! 南宫平脚步微顿,沉声道:“只要你我无愧于心,又是家师之命,一些无聊小人的风言 闲语,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于咳两声,便将“何况”两字下面的话掩饰了过去。 梅吟雪道:“何况我年龄比你起码大了十余岁,根本毋庸避什么嫌疑!” 南宫平走来两步,又自停止,望着自己的脚尖。 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此?” 南宫平愕了半晌,道:“正是如此!”依旧没有抬头望她一眼。 梅吟雪垂手而立,全身都静静浸浴在星光下,缓缓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答应我一个 条件!” 南宫平道:“条件?……” 梅吟雪道:“无论在谁面前,你都不能透露我的真实姓名!”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若是透露了我的姓名,武林中人知道我仍然未死,便是你师傅 也无法再保护我,何况你!” 南宫平“哦”了一声,暗中忖道:“她仇家必定很多,若是知道她仍未死,定会向她寻 仇。”他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高髻道人尖锐的声音:“……淫荡、邪恶、人人唾弃的荡 妇……”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愤然忖道:“她既是这种女人, 我岂能再替她隐藏掩护……”转念又忖道:“但师傅他老人家却已如此做了,又令我也如此 做,我岂能违抗师命!”一时之间,他思潮反来复去,矛盾难安。 只听梅吟雪道:“你答应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答应!” 梅吟雪道:“无论什么人?” 南宫平道:“无论什么人!” 梅吟雪上下瞧了他两眼,突地柔声一笑,道:“你日中虽答应,心里却有些不愿意,是 不是?南宫平目光一抬,浸浴于夜色中的梅吟雪,竟有一种出尘的美,美如仙子!他心中不 禁暗叹忖道:“她为什么竟会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梅吟雪道:“是不是?”轻抚秀发,缓缓走了过来。 南宫平再次垂下目光,道:“我口中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思!”只觉一种淡淡的幽香飘 来,他纵未抬头,亦知梅吟雪已走到他身畔! 只听她忽又柔声一笑,缓缓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我知道你就永远不会更改的,可 是我要告诉你,我脾气怪得很,有时会令你无法忍受,到了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南官平剑眉微剔,道:“只要你不再做害人的事,别的我都可忍受!”他忽然发觉自己 如此跟随着她,除了遵守师令,看顾于她之外,还可以随时阻止她做出伤天害理、不齿于人 之事! 莫非师傅他老人家令我看顾于她,亦是为了这个原因?一念至此,他心中忽觉一片坦 荡:“若我能使一个恶名远播的人改过向善,那么我纵然受些屈辱委屈,又有何妨!”于是 他抬起头,但然望着她,她柔声一笑,道:“现在天已很晚了,我们总不能夜宿空山吧!” 南宫平道:“自然要下山的!” 梅吟雪轻笑道:“走!” 她身形似乎因她心情的轻盈而变得更轻盈了,宽大的白色长袍,飞扬在如梦的星空下, 再衬着她满头飞扬着的长发,仿佛只要一阵清风,便可将她吹送到梦境的尽头。 南宫平仍然迟疑了半晌,方自展动身形,他无法追及她轻盈的身影,三两个起落后,他 轻呼一声:“梅姑娘,慢走!” 梅吟雪长袖一拂,回顾道:“什么事?” 南宫平身形飞掠,直到掠至她身前,方自停下脚步道:“我此刻还不能下山!” 梅吟雪微微变色,道:“方才说过的话,难道你此刻便已忘了?你不是说我走到哪里, 你便跟到哪里么!” 南宫平道:“我只希望姑娘能等我一下,因为我还有些事未曾……” 梅吟雪展颜一笑,截口道:“你是不是还要回去将那具棺木取来?” 南宫平道:“正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同门兄妹留在山上,不知下山了没有,我好 歹要等他们一等!” 梅吟雪道:“同门兄妹,他们若见了你身边突然多了个我,又该怎么想呢?” 南宫平怔了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梅吟雪缓缓道:“他们若要寻你,方才便该已经跟来,只怕他们早已下山了!” 南宫平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本来情感极为浓厚的同门,现在为何对他如此淡 漠。 梅吟雪又道:“至于那具棺木,此刻早已没用了,带不带下山去,都没有什么关系,我 们又何必在这空山里受苦,还是早些下山去的好,寻个幽静的地方,我可以将你直到此刻还 没有十分清楚的故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南宫平微一沉吟,霍然抬起头来,朗声道,“无论如何,那具棺木是家师的遗物,我定 要将之带下山去!…”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还有我的同门兄妹,无论他们怎样,我也 定必要等上一等,也算尽了我的心意!” 梅吟雪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一点也不听?”她温柔地望着南宫平,似乎要以自己如 水般的秋波,融化南宫平铁石般的心肠。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良久良久,都未曾霎动一下,这两人之间,淮也不知道彼此究竟谁 是强者。 此刻星光更亮,夜却深了。 同样的星光下,同样的夜色中,龙飞目光所对的,亦是同样温柔的如水秋波。 他此刻正奔行在华山的山阴后,嗟峨的山石,浓密的林木,以及渐深的夜色,和夜色中 的荆棘,使得他的步履虽然迅炔,却异常艰难。 郭玉霞纤柔的手掌,温柔地牵着他粗壮的手臂,她娇小的身躯,也温柔地依附在他身 上,虽然她轻功较她夫婿为高,武功也未见比他弱,但她此刻的神态,却似乎如果没有他的 力量与保护,便无法在这荒山之间,移动半步! 她巧妙地给了他一种自尊和自信之心,让他确信两人之间,他是强者,但毕竟谁是强 者,那只有她心里清楚! 跟在他俩身后的,是楚楚动人的王素素,她却不要石沉的扶助,虽然她脸上已有淋漓的 香汗,于是石沉只得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四人,几乎已将这片山岭搜索了一遍,却 仍未发现有任何异状,更未发现有任何他们师傅留下的迹象! 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都在无言地沉默着,终于郭玉霞轻轻道,“找不到了!” 龙飞道:“找不到了!” 回望一眼,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石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找不到了!” 随着这声长长的叹息,郭玉霞亦自幽幽长叹了一声,接口道:“回去吧!” 龙飞道:“回去吧!” 石沉应声道:“是该回去了!” 王素素接着她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缓缓道:“他或者还在等着我们!” 石沉面色微微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龙飞、郭玉霞齐地停下脚步,转回头来,望向王 素素,四人彼此相望。 石沉夹他说道:“前面还有一段山路……”语音一顿,目光望向郭玉霞。 郭玉霞与他目光一错,轻轻点了点头,道:“山高九仞,切不可功亏一篑,我们既然已 经找了这么多地方,素性再到前面去看看吧!” 石沉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山高九仞,切切不可功亏一篑!” 王素素无言地垂下头去,龙飞却有些惑然不解! 越往前行,他们的步履越见缓慢,山势也越发险峻,要知南峰亦名落雁,高出华山群峰 之上,平日人迹罕至,本已十分荒凉,在这寂寞的深夜里,全山更弥漫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森 寒之意,郭玉霞、龙飞依偎得更紧,王素素却隔开石沉更远! 柔弱的她,此刻又何尝不要一双强健而有力的臂膀的扶持与保护,但她却只是将这份需 要深深地隐藏在心底,除了“他”,她心里再也不愿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情感,而“他”,此 刻在哪里呢? 她想忍住眶中的热泪,却又忍不住,垂下头,泪珠夺眶而出,于是她头垂得更低,脚下 是灰黯的山石泥土。泪流满面,她不敢伸手去抹擦一下,因为她不愿让她身后的石沉发觉她 心中的哀痛,于是泪珠便无助地落到地上! 突地!她霍然停下脚步,一声惊呼,龙飞、郭玉霞闪电般转过身来,石沉一掠而前,低 喝一声:“什么事?”夜色之中,只见王素素一双惊愕、清澈、充满了泪珠的眼睛,正惊愕 地望着地上! 地是灰黯的,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惊异的地方! 郭玉霞、龙飞、石沉,一起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地上,竟赫然印着一只入石几达 三寸的足印!于是,又是三声惊呼! 这片山石地面,本是异常坚硬而完整的,武功平凡的人,即使用一柄百炼精钢制成的利 刃,也难在上面凿成这么深的脚印,而此人却只是在上面随意一踏,便已留下如此深邃的痕 迹! 足迹并不端正,而是斜斜偏左,足尖便恰巧指向左边的一条岔道! 王素素目光凝注,惊愕半晌,期艾着道:“这……这足迹……像不像是师傅……他老人 家的……”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交换了个目光,这种目光的含意,的确是不可形容 的,它是怀疑和相信,惊讶和兴奋,这四种极端不同、绝对矛盾的情感的混合! 然后,郭玉霞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不是师傅的!”语声虽轻微,但语气却是肯 定的!她不等别人开口,便又接着道:“这脚印看来虽是师傅的……” 王素素忍不住轻轻接口道:“不但大小一样,就连鞋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 石沉道:“此刻武林中人,穿这种厚底官靴的人,已经不大多了!” 要知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总以轻快方便为要,自然不会穿着这种笨重的官靴!尤其不 会穿着行走在这种险峻的山地上! 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的确很少有人会常日 穿着这种笨重的厚底官靴了!” 她语气微微一顿,王素素又自接口道:“当今江湖上,除了师傅外,只怕也很少有人会 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龙飞道:“是极,是极,他老人家在此地留下一个脚印,必定就是在指示他老人家的去 向!” 王素素道:“在我想来,亦是如此!” 石沉道:“是极,是……” 郭玉霞突地冷笑一声,道:“是极,是极,可是你们都忘了一件事了!” 石沉诧声道:“什么事?” 郭玉霞道:“这脚印虽和师傅相似,而且以此脚印的深度看来,似乎也只有师傅有此功 力,可是这脚印却绝不是师傅留下的,因为……”她故意放缓了语声,然后一字一字地接着 说道:“师傅他老人家,此刻已经没有如此深厚的功力了:“龙飞、石沉、王素素一起愕了 一愕,然后一起恍然脱口道:“对了!” 龙飞抚额道:“师傅他老人家已自己将功力削弱了七成,他老人家此刻的功力,不过和 我相等,怎能在这种山石地上,留下如此深邃的足印呢!”他目光赞佩地望向郭玉霞,喃喃 着道,“这事我们都知道,可是,为什么此刻只有你一个人想得起来呢?郭玉霞柔声一笑, 道:“你们又累、又饿,心情又紧张,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常常会将许多事忘记 的!” 垂首而立的王素素,突又抬起头来,轻轻道:“这脚印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却又是谁 的呢?”她秋波在郭玉霞、龙飞、石肮面上扫了一眼,接口又道:“你们想不想得出,当今 江湖上,除了师傅他老人家外,还有谁会深夜穿着厚底宫靴在这险绝天下的华山落雁峰后行 走?还有谁有如此深厚的功力?” 自从昔年黄山一会,使天下武林精英同归于尽后,武林之中的确从未闻说有人与“丹凤 神龙”一般功力,是以王素素这句话,的确问到了龙飞、石沉、郭玉霞三人的心底!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山风吹起几粒砂石,落人那深达三寸的神秘足印 中去,龙飞皱眉道:“莫非武林之中,新近又出了个武功绝顶的高手?” 石沉道:“莫非是师傅在……”他语声突地沉吟起来,似乎话中有着难言之处,是以说 不下去! 龙飞伸手一捋虬须,沉声道:“在什么?” 石沉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龙飞浓眉微轩,满面现出焦急之容,连连道:“你话说 到一半,怎地就不说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王素素道:“他不愿说,就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好了,”垂下头去, 又自望着地上的足印,呆呆地出起神来! 石沉侧目瞧了她两眼,期艾着道:“我怎会不愿说呢!” 郭玉霞“噗哧”一笑,道:“那么,你就快些说出来呀!” 石沉干咳两声,道:“我只怕……那脚印……”又自干咳两声,王素素柳眉轻颦,抬起 头来,石沉咳声立止,道:“我只怕这脚印是师傅临……临……” 郭玉霞道:“你是不是怕这脚印是师傅他老人家与人动手,身受重伤,临死散功时最后 留下的?” 石沉垂首,缓缓道:“我只怕如此!” 王素素口中惊唤一声,娇躯突地起了一阵颤抖,龙飞手抨虬须,双目圆睁,口中喃喃 道:“临死散功时……临死散功时……”突地大喝一声:“师傅,你……你老人家难道真的 死了么?”手掌一紧,一把乌黑的胡须,随手而落! 要知凡是内功已有根基之人,临死之前,拼尽全力发出的一招,必定是他毕生功力所 聚,而内功深湛之人,临死散功时,或由指掌,或由拳足留下的痕迹,更是非同小可!昔日 有些武林高人隐于古洞荒刹,临死前每每会以金刚指力一类的功夫在洞壁上留下遗言,于是 这些人留下的指力遗言,总要比他平日的功力深上三分,后人凭吊时自也会加深三分敬重之 心,也就是这同一道理! 龙飞幼从名师,自然深明其理,此时悲愤交集,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石沉目光一扫,嗫嚅着道:“我的话不过是胡乱说的,大哥你……”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不错,你的话的确是胡乱说的。石沉双目一张,道:“不 过……” 郭玉霞道:“不过什么,难道你的话真有什么根据?” 龙飞伸手一抹泪痕,诧声道:“他的话难道没有根据么?” 王素素抬起模糊的泪眼,郭玉霞缓缓道:“这脚印若真的是师傅他老人家临死散功时所 留,那么这四周为什么没有动手的迹象!” 石沉、龙飞、王素素齐地呆了一呆,却听郭玉霞又道:“还有,师傅留下的那些遗言, 又岂是在此地能够写得出的!” 龙飞愕了半晌,浓眉一扬,大声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散功之后,又岂能写得出那 些话来!”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那么,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呢?大嫂,你能告诉我么?” 郭玉霞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来推测而已,并不是故意反对你的见解!” 王素素惶声道:“大嫂,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呀……”眼睛眨了两眨,“难道我说的 话里有这个意思么?”眼帘一阖,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郭玉霞秋波凝注,瞧了她两眼,展颜一笑,道:“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算我错怪 了你!”她温柔地一抚王素素的肩头,以无比温柔的声音又说了句:“小妹妹,对不起,大 嫂向你赔礼好不好!” 王素素道:“大嫂……”她哽咽着顿住话声,转身扑到郭玉霞怀里。 郭玉霞轻轻一叹,一手扶着她肩头,一手抚着她秀发,道:“小妹妹,你心里有什么 话,尽管在大嫂面前说出来。” 王素素缓缓抬起头来,缓缓道:“大嫂,我想……”突地改口道:“我年纪小,不懂 事,说错了话,大嫂你千万不要怪我!” 郭玉霞了解地一笑,附在她耳畔,轻轻道:“你又想起了平,弟弟,是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终于无言地垂下头去! 郭玉霞微笑着注视着她,突地昂首朗声道:“这脚印到底是谁留下的,此刻谁也不知 道,但留下这足印的人,必定与师傅他老人家有关……” 龙飞道:“何以见得?” 郭玉霞自了他一眼,自顾接口道:“而且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龙飞干咳了两声,讷讷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关呢?这 个……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郭玉霞轻轻摇了摇头,学着他的语声,道:“为什么你说留下这脚印的人必定与师傅有 关呢!”她轻叹了一声,方又接道:“因为若非冲着‘丹凤神龙’,又怎会有如此武林高 手,在这深夜之中,跑到如此荒凉的华山后山来l”龙飞浓眉一皱,俯首沉吟半晌,又自讷 讷他说道:“这个……这个也未必一定!” 郭玉霞道:“当然未必一定,天下就没有绝对一定的事,但这脚印总不会是那人无故留 下的!”她语气中微有不快之意。 龙飞连忙接口道:“当然,当然,这脚印必定暗示着一件秘密!” 王素素垂首尧尔一笑,郭玉霞又白了他一眼,终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龙飞浓眉扬处, 精神一振,大声道:“这脚印既然暗示着一件秘密,我们不如就等在这里,看看它到底是怎 么回事!”他得意地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眼角望向郭玉霞道:“你说这个法子使得使不 得?” 他虽然生相甚是魁伟,其实却生于南方,正是南人北相,此刻得意之下,竟不自觉他说 出了乡音,郭玉霞忍着笑,又自学着他的口音道:“使得,使得,我们就等在这里好了,再 过一会,这脚印就会将秘密显露出来的!” 龙飞微一皱眉,期艾着道:“这脚印难道自行会将秘密显出么?这个……这个我又想不 通是为着什么原因了!” 郭玉霞板住面孔,一本正经他说道:“这脚印看似乎平,其实却灵异已极,等一 会……”说到这里,她面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直肠直性的龙飞,却仍然不懂,截口道:“这样一个脚印,怎会有灵异之处,这种事我 是从来不相信的!” 王素素头垂得更低,因为她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连素性不苟言笑的石沉,面上也忍不 住露出笑容。 郭玉霞微笑着道:“这脚印既然没有灵异之处,那么我们又何必等在这里呢?” 龙飞愕了半晌,道:“原来……原来你方才的话,是故意骗骗我的!”他目光呆滞,凝 注着左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也一向都承认,那么……”他面 上神色一阵黯然,“你又何苦要这样捉弄我呢?” 郭玉霞神色一变,便又笑道:“我哪里会捉弄你,你怎么多起心来了,我……我不过是 党得此对此刻,大家的心情太过紧张,是以才说笑说笑,让大家轻松一下罢了!” 龙飞浓眉深皱,霍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的,逼视着郭玉霞,这目光既是爱怜,又是怀 恨,当真是爱恨纠缠,不能自己!郭玉霞目光转处,轻伸玉手,将他悄悄拉到一旁,低语着 道:“你心里还在怪我,既是我要说笑,也不该将你作为对象,是么?” 龙飞默然半晌,竟又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柔声一笑,又自低语道:“但是,我若不如此,又能如何?你总是我最亲近的 人!我想世上的事,只有你能谅解我,原谅我,哪知……”她笑容渐渐消逝,语气渐渐哽 咽,似乎心中满是委屈。 龙飞抬起头来,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握起她的纤手!此刻他面上埋怨怀恨之色,俱已 消失无影,反而在歉然的低声道:“我……我怪错了你,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石沉远远旁观,心中不觉暗暗好笑,暗自忖道:“大嫂当真是聪明得很,但大哥……” 他忍不住暗叹一声:“大哥的确太老实了!”口中干咳一声,道:“大嫂说的是,我们留在 这里也无用处,但是我们却该怎么办呢?” 王素素目光一亮,道:“我们……不如回去吧!”她一字一字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 话说完。 郭玉霞“噗哧”一笑,她那柔美而细长的纤纤玉指,在龙飞宽大而粗劣的掌心上轻轻搔 动了两下,然后笑道:“四妹心里怎地那么急着回去,难道……”又自一笑,倏然住口。 王素素面颊一红,垂下头去,龙飞宽慰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听郭玉霞突地正 色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是我们好容易发现了这个有关师傅的线索,又怎能轻 轻放弃呢?” 她语声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面上,缓缓说道:“这足印到底有着什么意思,含示着什么 秘密,此刻我虽然还不知道,但我却可以断言一句,它脚尖所指的路,一定就是师傅的去 向!” 龙飞忍不住道:“但你……” 郭玉霞轻轻摆了摆手,截口道:“你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凭着什么理由而如此推测, 我只不过是凭着我的灵感而已,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来!” 她轻轻一笑,又道:“但我的灵感,常常都是很准确的,你相信么?” 石沉道:“那么我们就去试上一试!” 龙飞道:“正该如此!” 郭玉霞再次一笑,龙飞已迈开大步,向左边那条山道走去! 华山山阴,本已甚是荒凉;这条山路,更是险峻难行,若不是他们都具有一身轻功,此 刻哪里还能行走半步! 王素素黛眉轻颦,柳腰欲折,步履之间,若不胜行,石沉抬头望了望天色,天上星光闪 烁,他仍然沉声叹道:“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 郭玉霞回首笑道:“其实一些江湖中人人必备的东西,我们也原该带上一些的;若不是 你大哥心烦,我早已带在身边了!” 龙飞干咳数声,石沉道:“不过凭我们的目力,没有火折子也没有关系。”忽见王素素 身躯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王素素却已又往前掠去! 荒山之间,他们默然急行,星光映着他们的人影,直如猿猴一般矫健! 王素素暗咬住牙,提起一口真气,如飞而行,云鬓飞扬,衣袂飘舞,反而掠到龙飞前 面。 郭玉霞轻笑道:“四妹真是要强,你看她……” 话声未了,忽听王素素又是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过后,龙飞、石沉、郭玉霞竟也齐齐发出了惊呼…… 无边夜色下的险峻山路上,距离王素素身形约摸二十丈前,竟突地腾跃起一片火光,这 片火光在他们久经黑暗的眼中看来,自是分外明亮,王素素一惊之下,顿住脚步。 在这无人的荒山中,怎会突地闪耀起这一片显然是人为的火光?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四人心中,不禁齐地大惊,火光映影中,只见一片山壁, 插云而立,恰巧挡着他们的去路,在他们眼中看来,这片山壁,生像是随着火光的闪耀而出 现的! 而这片火光的出现,却又是如此突然,于是便显得这片山壁的出现,也变得有如奇迹般 神妙。 他们木立当地,仰视着这片山壁,目力所及处,俱是平滑得没有落足处,甚至连附生在 山壁上的藤萝都没有!再上去,便是一片黑暗,虚无缥缈的黑暗,让人再也无法推测这山壁 的高度。 山风呼啸,火光飞舞,于是在这黑暗中而显得虚无缥缈的山峰,便使得他们无法不生出 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们甚至忘却了心中的惊骇与疑惑,良久良久,王素素轻喟一声,缓 缓向火光处走去! 龙飞、石沉、郭玉霞也不自觉地移动着他们的脚步,随着王素素缓步而行,这一段山路 虽然短暂,但他们却似走了许久,然后,他们终于走近了那片火光,那是四枝松枝扎成的火 把! 石沉心头一惊,脱口道:“火把!竟是火把!”方才他说的,“若是有个火折子便好了 1”这句话言犹在耳,此刻火把竟真的出现了! 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之中,又有惊懔之色,龙飞道:“难道……难道我们 的行动,都被人在暗中看到了?” 郭玉霞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件事的确奇怪,是谁有此武功在暗中随着我们,竟未被 我们发觉,此人行事之奇,姑且不去说他,但此人的来意对我们究竟是敌是友?却端的费人 猜疑,是友么,固是极好,是敌么……”突地顿住语声,飞扬而转动着的秋波,突地呆住! 她目光凝注着的,便是那片山壁,因为她突地在这片平滑的山壁上,发现一行惊人的字 迹!众人随之望去,心头也不觉为之一懔,只见上面写的赫然竟是:“龙布诗!你来了么! 山壁上十丈处,有你希望看到的字迹!你敢上去看一看么?” 挑战的语气,刚劲的字迹!谁敢向名震天下的“不死神龙”挑战?是谁有此内力能在如 此坚硬的石壁上留下如此刚劲的字迹? 龙飞倒吸一口凉气,道:“是谁?……是谁?”霎然一步冲到山壁前,只见这些刚劲的 字迹,字字均入石五分,显然是以刀剑所划,但能将刀剑在石壁上运用得如此自如的内力, 已足以惊世骇俗! 郭玉霞的目光,却凝注在山壁的另一个地方,那是一处远较这山壁其他之处洁净的地 方,她呆呆地瞧了半晌,轻轻叹道:“五弟,你说的话真的对了,师傅……他老人家还没有 死!” 她语气之中的含意,竟是失望多于高兴,她失望的是什么?为了妒忌南宫平的才智,抑 或是为了其他的事?无论她失望的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 话中的含意! 龙飞浓眉一扬,脱口道:“五弟的话真的对了?师傅当真没有死?”他虽仍在询问,但 语气却是兴奋而高兴的。 郭玉霞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她纤指指向那一片较为洁净的山石,又道:“师 傅没有死,他老人家走到了这里,看到了这行字迹,于是他老人家便施展‘随云浮’轻功, 从这处山壁上去了。” 她娓娓道来,有如目睹,龙飞皱眉道:“可是……” 郭玉霞截口道:“这处字迹既是为师傅而留的,留字之人,自然算准了师傅必定会来到 此处,而由这处山壁看来,上山的人,使用的绝非‘壁虎游墙’一类的功力,因为这种功力 是背壁而上,而由此处可以看到的掌印看来,上山之人,乃是面壁而上,你们都该知道,普 天之下,只有‘神龙门’的‘随云浮’是面壁而上的轻功绝技,那么,上山的人除了师傅他 老人家还会有谁!” 龙飞浓眉扬处,大喝道:“师傅没有死……他老人家没有死……”喝声之中,满含欣 喜。 石沉面上亦大为激动,喜欢的激动。 王素素轻轻道:“他老人家没有……”她喜极之下,竟然以袖掩面,低低啜位起来。 郭玉霞目光转动,却突地沉重叹息了一声。 龙飞道:“师傅他老人家既然未死,你还叹气作甚?” 郭玉霞缓缓叹道:“你知道什么?”她目光移动到那行字迹上,又自叹道:“师傅到了 这里时,虽还未死,但他老人家上了这片山壁,却是危险已极,你难道没有看出,这根本就 是一个圈套!” 龙飞颤声道:“一个圈套?” 郭玉霞道:“正是一个圈套!”她屈起手指,数着说道:“先以言语激动,再削弱师傅 的功力,再将他老人家诱至此处!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安排得可谓天衣无缝……”她长 长叹息一声:“莫怪师傅会中了这个圈套!” 刹那之间王素素、龙飞、石沉三人面上的喜色,又化作了愁容! 石沉面色凝重,缓缓道:“如此说来,那姓叶的女子所说‘丹凤’已死,莫非也是假 的!” 郭玉霞颔首道:“可能!极有可能!她借此削弱师傅的功力,又借此削弱了师傅的势 力,使得他老人家人单势孤,然后再将他老人家诱至这里,唉——他老人家到了这里之后, 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前面纵是刀山油锅,也要闯上一闯的,于是……于是……唉,便着了别 人的道儿!” 她叹息之声还未结束,王素素突地拧腰,腾身而起,掠到山壁下,双掌微按,双足微 分,全身紧紧依附着山石,向上腾起。 由下望去,只见她衣袂飘飘,冉冉升起,当真直如随云而浮,石沉轻呼一声:“四妹, 让我上去!”一步掠至山脚,王素素却已离地数丈,郭王霞一把拉住石沉的臂膀,轻轻道: “十丈高下,凭四妹的轻功谅无问题,你且放心,就让四妹去看看上面的字迹,看看上面写 的究竟是什么!” 石沉顿下脚步,点了点头,他的双眉几乎已皱到一处,仍在翘首而望,满面俱是焦急关 切之色。 越到上面,光线越暗,王素素身形动作,也渐渐迟缓,郭玉霞仰首道:“看到了么?” 王素素身形一顿,道:“在这里!” 郭玉霞道:“看得见么?” 王素素道:“看得很清楚!”她声音自上而下,袅袅传来,显得更是娇柔动人。 石沉放声道:“四妹,你可要小心些!” 王素素却没有回应。 郭玉霞道:“看完了快些下来!”言犹未了,却见王素素的身形,竟又向上缓缓升起。 龙飞皱眉大呼道:“四妹,你还要上去做什么?”语声一顿,突地大喝:“呀!不 好!”只见王素素的身形方自上升少许,内功却已支持不住,飘飘落了下来! 石沉面色一变,抢步而出,双臂环抱,龙飞、郭玉霞一起惊呼:“四妹,小心了!”霎 眼之间,王素素的身形已自落下,她虽提住一口真气,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情势仍是 危殆已极! 石沉两腿微弯,身形半曲,拼尽全身真力,托住王素素的娇躯,向后连退三步,方自稳 住身形,哪知王素素脚方沾地,立刻随手一推,将他又推出三步,呆呆地立在地上,火光中 只见他面上阵青阵白,显见得心里难受已极! 王素素秋波一转,轻轻瞧了他一眼,突地长叹一声,垂下头去,轻轻道:“对不起,谢 谢你!”她心地善良,从来不愿伤别人的心,更何况石沉如此做法,全都是为了她,她心里 不觉也有些难受! 郭玉霞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龙飞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妙的儿女之情,只是大 声问道:“四妹,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王素素抬起头来,低声道:“看清楚了!”语声之中,似乎甚是烦恼。 龙飞急问:“写的是什么?” 王素素轻叹一声,道:“龙……”她终于没有念出她师傅的名字,便又念道:“你上来 了么?那么你武功还没有荒废,笔直落下后,向左走十六步,山脚处有一片山藤,拨开山 藤,有一处仅可容身的裂隙,你再笔直向里走,走到尽头,便可看到我!”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已开始往左行去,口中数道:“一!” 王素素又自轻叹一声,道:“大哥,你慢点走,下面还有!” 龙飞脚步一顿,回首道:“还有什么?难道你还没有念完?” 王素素点了点头,接着念道:“下面还有一行,写的是:‘你若还有余力,再上五丈, 还有字迹,你要不要看?’“她念完了,龙飞转身之间,郭玉霞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 “以他老人家的脾气,便是拼命,也要上去的!” 王素素垂首道:“可是我却上不去了!”她说来似乎甚是幽怨失意。 龙飞呆了半晌,道:“四妹的轻功一向比我好,她上不去,我更上不去了!” 石沉道:“我来试试!” 龙飞道:“大嫂的轻功比你好,还是让她上去看看好了!” 王素素道:“不用试了,大嫂也上不去的,我上到十丈后,再上一尺,便似比先前升上 一丈还要困难,若要再上五丈,我即便再练十年也无法做到!” 郭玉霞颔首道:“这种情形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要知“壁虎游墙”以及“随云浮”一类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起初几丈,较为轻易, 越到后来,便越为困难,若已力尽,便是还有一寸便可达到目的,却也无法再上去了,这道 理正和方才郭玉霞剑刺山石的道理一样,剑若力竭,便是再深一分,也是无法刺进。 龙飞、石沉对望一眼,心中又何尝不知道,默然良久,龙飞沉重地叹息一声,道:“那 怎么办呢?” 石沉道:“若是没有办法,我好歹也要上去试一试!” 龙飞道:“正是,正是!” 郭玉霞道:“若是没有办法,上去试也是白试,我们还是先从左边那条裂隙中走进去看 看。” 龙飞道:“正是,正是,我们应该先去看看,看看那留守的人,究竟是谁?”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不要去看,我也知道是谁了!” 龙飞道:“谁?” 郭玉霞道:“除了‘丹凤’叶秋白之外,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么!” 王素素轻轻道:“也许是……” 郭玉霞道:“除了叶秋白之外,还有谁会对师傅如”此说话?“龙飞怔了半晌,道: “但是……‘丹凤’叶秋白不是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不过是个圈套,只是这圈套的绳头与活结究竟在哪 里,我此刻还不知道,除非……唉!除非我能看到上面的那些字,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语声方了,高耸云际虚无缥缈间的山峰上,突然垂下一条长绳! 石沉、王素素、尤飞、郭玉霞四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地惊呼一声,怔怔地望着这条已自 垂到地面的长索,许久说不出话来! 四人对望一眼,心里各各泛起一阵惊栗、寒意。这目力难见的高峰上,竟有人迹! 石沉皱眉沉声道:“抛下这条长素的,不知是否便是点起这些火把的人?”他不等别人 答复,便又接口道:“想来必定是的!” 郭玉霞点了点头,龙飞道:“必定是的,必定是的!” 石沉眉峰皱得更紧,沉声又道:“但此人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却叫人越发难以猜测,如 果此人来意不恶,我们自然可以沿绳而上,否则的话……我们此刻的处境,却当真危险得 很!” 郭玉霞叹道:“此事至此,无论此人是友是敌,我们也只得上去看看了!” 石沉道:“但是此人若是蓄意要来暗算我们,我们沿着绳索上去,岂非又坠入了他的圈 套!” 郭玉霞微微一笑,摇头道:“若以此人的武功来看,他若要加害我等,又何苦费这么多 力气……” 王素素截口道:“那么还是由我上去看看好了!” 石沉立刻道:“我与你一起上去,若有不测,也可互相照应。”他此刻似乎已忘记了危 险。 王素素垂首道:“我一人上去已足够了!” 石沉道:“我陪你去!” 王素素道:“你不是生怕会有危险么?”她语声一顿,似乎又后悔自己的言语太过尖 刻,便又接着道,“若有危险,一个人上去反而好些!” 石沉无言地垂下头去,面上不禁露出惭愧之色,郭玉霞微笑道:“四妹已经上去过一 次,这次还是由我上去好了。” 龙飞道:“正是,正是,这次原该我们上去的!” 石沉忽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我陪大嫂去!”他为了要在自己思慕的人面前表示勇 敢,此刻前面便是刀山剑林,他也会毫不迟疑地闯上一闯。 郭玉霞道:“三弟陪我去也好。”纵身一跃,跃起几达三丈,轻伸纤掌,抄起绳索,忽 地回首笑道:“大哥,我若跌下来,你可要接着我!” 龙飞双臂一张,骨节“咯咯”山响,昂然朗声道:“你只管跌下来好了,我……”忽觉 自己说话不妥,垂首不住咳嗽! 石沉已自掠了上去,王素素嘴皮动了两动,终于昂首道:“小心些!”她声音虽然说得 甚是轻微,但石沉却已听得清清楚楚!他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朗声道:“我会小心的,你放 心好了!” 夜色之中,只见他身形越升越快,经过王素素先前已看过的那片字迹时,身形微微一 停,便又上升,渐渐看不清楚。 王素素久久都未垂下头去,口中轻轻说道:“我想他们此番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的!” 龙飞道:“怎会没有危险?” 王素素道:“大嫂不是说过了么!那人武功不知比我们高出多少倍,他要害我们,又何 苦花费这么多力气?” 龙飞沉思良久,方自点了点头,仰首大呼道:“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语声高 亢,随风而上,但虚无缥缈的山峰头,却寂无应声,龙飞浓眉一皱,侧目道。他们难道听不 见么? 王素素呆了一呆,龙飞又自仰首大呼道:“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他这次呼声喊得更高,站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只觉耳畔嗡然作响,不禁后退一步,但黑 暗的山峰上,仍然没有一丝回应,只有呼啸的山风,将龙飞呼喊的回音,播送到四方! 王素素柳眉轻颦,心中大是疑惑,这山峰纵然高绝,但空插云际,四面俱无阻声之物, 如此高亢的呼喊之声,他们怎会听闻不到? 她不禁也开始为他们担心,却又不敢说出口来,横目瞧了龙飞一眼,火光闪动之中,只 见霎眼之间,他面上已变了几种颜色,亦不知是因为火光的闪动,抑或是因为心绪的变化, 直到四面回声完全消逝,龙飞黝黑的面色,己变得一片铁青,颤声道:“你看,你看,你说 大嫂他们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呼声呢?” 王素素叹息一声,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着有危险, 他们也该出声让我们知道呀,但直到此刻,上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真是太奇怪了!” 龙飞沉声道:“这真是太奇怪了……”一把抄起那条长素,回首道:“无论如何,我也 得上去看看……”话未说完,话声又突地顿住,王素素只见他手掌不住颤抖,却不知为了什 么? 龙飞宽大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着长索的一端,他手掌不住颤抖,这长索也随着颤动起 来!一王素素奇道:“大哥,你……这是为了什么?”她伸手一指龙飞颤抖的手掌,心中大 是惊骇,因为她深知这已被江湖中人公认为铁汉之一的大哥,他的勇敢与公正,已与他沉实 的功力、猛烈的剑法以及力可开山的铁拳同样闻名于天下,而此刻他手掌为何竟会起了如此 剧烈的颤抖? 龙飞霍然回过头来,面上满是惊怖之色,颤声道:“你看!” 他手掌一动,那条笔直垂下的长索,便远远荡了开去! 王素素心头一沉,劈手夺过长索,摇了两摇,长索又随之荡了两荡,上面竟似空无一 物,她垂下手,惊慌地后退一步,仰首望向山峰,颤声道:“这条长素怎竟是空荡荡的, 他……他们到哪里去了!” 龙飞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突然大喝道:“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危险么?” 王素素面色不由一变,再次后退一步,瞧了瞧这条长索,突地一咬银牙,“唰”地腾空 掠起——石沉双手交替,援索而升,他颀长而强健的身躯,此刻竟似比猿猴还要矫健敏捷。 升得越高,山风越劲,火光也越黯,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温暖,暗暗忖道:“她毕竟还 是关心我的。”想到王素素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短短的三个字“小心些”,他心灵与躯 体,便似乎已置身云端,是那么轻松、柔软而舒适! 于是他身形越发轻灵,就在这心念一转之间,便已升上十丈,只听郭王霞轻轻道:“这 些字迹,就是四妹看过的,唉——她记忆力很好,方才念的时候,居然一个字也没有漏,一 个字也没有错。” 石沉应声道:“她记性一向好的!” 目光匆匆瞥过那片字迹,又复上升,心中却仍在暗暗思忖:“她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有 时她那般待我,只不过是为了少女应有的羞涩和尊严罢了,无论如何,我已有约摸五年的时 光和她相处在一起,她怎会对我没有一丝情感呢?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他心念方自沉 浸在无边的幸福中,额角忽地触着一物,一惊之下,抬目望去,竟是郭玉霞的一双纤足—— 一双淡青色、淡淡地绣着一些细碎但却艳丽的紫色小花的软缎绣鞋,巧妙而合适地包裹着她 纤柔的双足,尖而带翘的鞋尖上,还缀着一粒明亮的珍珠。此刻这两粒明珠,便恰巧微微荡 动在石沉的眼前。一阵阵无法形容的淡淡幽香,也随风飘入了石沉的鼻端!再上去,便是她 覆在脚面、也绣着细碎紫花的裤管,石沉身形一顿,目光便似不再会转动,他才忽然明白, 他这位艳色传播江湖的大嫂,为什么永远不肯穿着江湖女子穿的薄底蛮靴或暗藏利刃的剑 靴,这正如他们的师傅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却不肯变换穿着宫靴的习惯一样——或者是因为 厚底官靴可以象征他的尊严和正大,而明显地区分出他和普通武林人物的不同!而只有这种 轻便的软缎绣鞋,才能将女子”足“的俏美完全表露出来!石沉凝视着这双绣鞋,心中不觉 生出一些遐思,却听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在看什么呀?石沉面颊一红,郭玉霞又道: “你快上来看看这些字才是真的,尽看着我的脚做什么?” 她语声极为轻微,仿佛就在石沉耳畔说话似的,却使石沉面上的羞红,一直红到心里, 他尴尬地干咳一声,讷讷道:“我……我我……”忽觉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弄他的头 发。 郭玉霞一手拉着绳索,俯下身去,轻抚着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害臊了么,快上来, 在大嫂面前,没有什么可害臊的!” 这温柔的笑语,使得石沉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见那艳丽的笑靥,正面对着自己,朦胧的 光线中,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房在“怦怦”跳动,不禁又干咳两声,道:“上面写的是什 么?” 郭玉霞半拧纤腰,将自己的身躯平贴到山壁上,轻轻道:“你自己上来看好了! 第四章 危崖!危情!>> 古龙《护花林》 第四章 危崖!危情! 郭玉霞身躯侧开后,石沉便有足够的地位升上来,他左掌一按石壁,轻轻掠了上去,目 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只是正视着石壁上的字迹,只见上面写着:“龙布诗,你到这里 来了,很好,很好,你武功为确没有荒废,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处山隙,这条 路比较近些,但却难走些,不过你若仍有余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到一条更好的路, 只是你切切不可逞强,千万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强,即使你武功差些,也一样可以见到 我!” 光线虽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够将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两眼便将字迹看完,只是他目光却仍未转动,因为此刻那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 气,已远比方才浓郁。他十岁就在“神龙”门中,那时郭玉霞也不过还只有十二、三岁。 那时,他们还都是黄金般的童年,虽然在严师的督导下,他们却也有过任何一个人在童 年中都有过的游戏。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他自然也会偷偷地爱上过这比他大上两岁,也比他聪明得多,事 事都照顾着他一些的“二师姐”,但那不过只是儿童纯真的爱情,姐弟间的爱情,纯洁得有 如一张白纸,直到他长大了许多,他还是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 到了他十五岁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龙”门中,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后的 今天,石沉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龙”龙布诗在大厅上摆上了几桌酒筵,宣布了两件喜 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个聪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布的却是,他的首徒龙飞,与次徒郭玉霞 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间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虽然也曾偷偷啜位了一夜,以朦胧的 泪眼,数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晓,但自此以来,他却极力使自己将那份纯真的爱情忘去,因 为她已嫁给他最敬畏的大师兄了,从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年的游伴“小 师姐”了,他只能将这份感情忘却,永远的忘却,忘得干干净净! 从此,他便渐渐和她疏远,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变得严肃而庄重,仅仅有一天,清 晨,在练武场中,他单独遇见了她,他想避开,她却将他唤住,对他说:“这些日子你为什 么总是避开我,难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师姐了么?石沉心里在说:“是的!你已不再是。小 师姐‘了。”口中却没有说话。没有说话,以后他们就连单独见面的时候都没有了,直到此 刻……此刻,这些多年来的往事,在一霎眼间便从石沉心中闪过,而此刻,郭玉霞却又仿佛 多年前一样地依偎在他身畔,在这一阵阵如兰如馨的香气中,他似乎又忘却了她是自己的 “大嫂”。于是他缓缓侧过头一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就仿佛那湛蓝的海洋,又仿佛 是他春夜的梦。四目相交,他不禁轻叹一声,呻吟般缓缓道:“小师姐……” 这三字语声虽然轻微,但却似一方千钩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蓝的海,也不禁 为之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她眼波轻轻在石沉面上一转,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缓缓消失,代之 以一阵阵闪动的光芒——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伸出手掌,在石沉面上轻轻抚摸一下,轻轻 说道:“你瘦了!” 石沉没有动弹,安静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却远不如外表的沉静——他心 里又在想着什么呢?不管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但他口中只是说道:“师傅必定上去了!”他 不敢再回对她的眼波,微一提气,沿索而上! 这十丈距离,霎眼便至,上面果然便是尽头,此刻他根本已无法再顾及自身的安危,毫 不迟疑地一跃而上,放眼望去,这奇特的山峰,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拦腰斩断似的,峰头竟 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这山峰真是奇怪得很,难怪从下面望上来,望不见峰顶,原来峰头已被截断了!”他 心念方转,身后己响起郭玉霞的语声! 轻轻的语声,只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畔,根本毋庸大声。 石沉哪敢回转头去——虽然他心中实在有着这种欲望,他笔直地望着前方——而实在他 此刻眼中什么也看不到! 风,比峰下更大,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他的耳畔,腮下,嘴角…… 她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自从我跟了你大哥之后,你就时时刻刻地逃避我,那天 在练武场中我单独遇见你时,你甚至连话都不敢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像以前一 样……” 山下突地传上一声大喝:“上面可是没有什么变故么?” 石沉霍然一惊,回转身,唇边突地触着了郭玉霞温暖而甜美的嘴角——两人谁也没有出 声,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回答龙飞的喝问,谁也听不到从四面传来的回声:“没有什么 变故么……什么变故么……变故么……”他们只听得到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 郭玉霞轻轻吐出一口如兰如馨的香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庄子后面的榆树 下……” 石沉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游戏……” 郭玉霞轻轻移动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不 肯……” 石沉只觉鼻端也触及一片温暖,梦呓着道:“你说你年纪比我大,只能做我的姐姐,不 能做我的新娘……” 郭玉霞道:“于是你就抱着我,你迫我,那时……我……” 山下突地又传上一声大喝:“喂,你们听到了我的话么?” 石沉心头又自一懔,突觉两片温暖的红唇,触到了他的嘴唇…… 只听郭玉霞轻轻又道:“那时,我就和现在一样,被你亲了……” 石沉道:“可是……后来你却嫁给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并没有转动, 也没有后退,因为青年心中的热火,正火热地在他心中燃烧着。 郭玉霞道:“我虽然嫁给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么?” 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帮着你,有时,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钉子的时候,我也是帮 着你说话的,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被四妹碰了钉子!”石沉只觉心头一阵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掩没,梦呓着: “为什么?” 郭玉霞道:“因为我心里一直还是想着你,一直还是对你好的,只是你一直不知道罢 了!” 石沉愕了半晌,缓缓道:“那么你为什么却要嫁给大哥?”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叹道:“我年纪比你大,又是师姐,即使我要嫁给你,师傅也不会 答应的!” 石沉叹道:“起先我还以为你只是为了想做‘神龙门’长门弟子的妻子,为了将来想要 接管‘止郊山庄’才嫁给大哥的,因为……因为你和大哥的个性和脾气,都没有一丝可以投 合的。” 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是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为了被人冤枉了,长长一 叹,道:“你起先真的是这样想么?石沉点了一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知道我那时想错 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妮声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是……我们以后假如能时时刻 刻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石沉只觉心头一荡,痴痴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甚至连呼吸都呼吸不出…… 此时此刻,清辉遍地,繁星满天,他忽然想到自己与星群竟是如此接近——要远比世上 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与自己师 兄的妻子,如此亲近,亲近得甚至没有一丝距离,那么他又将如何?…… 突地,山下传来一阵语声,龙飞沉声道:“四妹,上面或者有险,你原该让我先上 的!” 刹那之间,石沉只觉心头一惊,有如耳畔突地响起一个霹雳,身躯一仰,左脚脚尖向前 一蹭,右脚脚跟向后一蹴,全身凌空拔起,“嗖”地向后掠出两丈有余,笔直地落到一方一 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间,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着,“嗖”地一响, 龙飞魁梧的身躯,随之跃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闪电般交换了一眼,彼此之间,目光中俱是惊奇之色——当然, 石沉的目光中还有惭愧与害怕! 龙飞、王素素齐地惊“咦”了一声,龙飞道:“原来你们在上面!” 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抚云鬓,缓缓道:“当然在上面,难道还该在下面么?” 龙飞目光一扫,只见石沉满面惊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紧紧贴着山石,仿佛是生 怕自己会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急剧地起伏着,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郭玉霞的 微笑与言语,也远不如平时自然。他虽然生性诚厚,但见了石沉与郭玉霞如此大失常态,心 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你这话怎地问得如此奇怪?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龙飞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呼声,你们听到了么?” 郭玉霞道:“听到了!” 龙飞叹道:“既然听到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着急!” 郭玉霞的语音愈是生冷,龙飞的语声便愈是和缓,此刻他长叹而言,话中已再无一丝一 毫责备之意,只不过是在诉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数声,道:“你糊涂,我却不能与你一样糊涂!” 龙飞道:“我糊涂什么?”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何等危险的情况下?敌暗我明,敌众我寡,你还要 如此大呼大叫,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么!我岂能再和你一样,你却不分青红皂 白,便来责问我!” 龙飞怔了一怔,缓缓垂下了头。 王素素轻叹道:“还是大嫂想得周到!” 石沉惊惶的心情,已渐渐平定下来,但是他的面色,却变得更加难看,对于郭玉霞,他 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还能如此义正词严地去责骂别 人。 对于龙飞,他却有些伶悯,又有些惭愧,只见龙飞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他大步走去, 伸出大手,拍了拍他庸头,沉声道:“我对不起你!” 石沉心头一跳,讷讷道:“大哥……你……你怎么对不起我……” 龙飞长叹道:“我方才错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没有……”他毕竟不如郭玉霞,此刻只觉心头跳动,哪里说得出 话来! 龙飞叹道:“我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有些对你疑心,唉!我真该死,居然会对你疑 心起来。” 石沉呆了一呆,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面对着这样一个热诚、正直、胸怀磊落的大 丈夫、男子汉,他直觉自己实地变得如此渺小,如此可耻,讷讷道:“大哥……我对……” “对不起你”四字还未说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来,大声道:“兄弟之间,有些误会, 只要说开了,也就算了,你们还说什么!” 龙飞道:“是极,是极,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捏了捏石沉的肩头,突又惊呼道: “这是什么?”目光凝注石沉身后的山石,再也没有移动。 石沉又自一惊,霍然转过身来,目光动处,只见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着一个道装女子 的画像,乌簪高髻,全身肃立,左臂垂下,手捏剑快,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翘起,右掌斜 抬,掌中的长剑,剑尖却微微垂下,面目栩栩如生,衣摺飘舞生动,夜色之中,骤眼望去, 当真有如一个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 刻像旁边,还有数行字迹,定睛一望,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功力又精进了,可 是,你攻得破我这一招么?能,前走,不能,回去!” 龙飞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突地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我都能攻得破,何况师傅!” 石沉道:“这上面的口气如此托大,但这一招骤眼看来,却平平无奇,难道其中又有什 么奥妙?” 王素素目光还未移开,口中缓缓道:“这一招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其中必定蕴藏着许 多厉害的后着,只是我们一时看不出来就是了!”郭玉霞额首道:“正是如此,越是这种看 来平凡的招式,其实却越是厉害!”她语声微微一顿,侧首笑道:“你们看了半天,可看出 这画像有何特异之处?龙飞已又瞧了几眼,此刻接口道:“持剑而立,脚下定要踩着方位, 但这女道士的双足,却是脚尖并拢,脚腿分开,成了个‘内八字’,运算什么步法。” 郭玉霞道:“不错,这是一个特异之处!” 龙飞道:“如左臂贴在身上,只有食、中两指向上翘起,这也不是捏剑诀的方法。郭玉 霞道:“不错!” 龙飞胸膛一挺,面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着道装,脚下穿的却像是男人 的靴子,这也荒谬得很。”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衣着和剑法无关,这不能算是……” 龙飞正色道:“这怎地不能算是特异之处,衣冠不正,心术不正,剑法也必定不正,不 堂不正的剑法,怎能攻敌制胜!” 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龙飞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颔首,道:“不堂不正的剑法,纵能称雄一时,却不能留之万世,大哥的 话,的确很有道理!” 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这种例子,你看,少林、武当这些门派 的剑法,代代相传,至今已不知传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剑法,例如专走偏 锋的‘海南剑法’,以毒辣著称的‘追魂夺命剑’,到了今日除了名字还有人知道,岂非都 早已湮没,由此可见那些昔年能仗着这种剑法称雄武林的人物,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智过 人,功力深湛而已,绝不是因为剑法的高妙,四妹的话,当真……” 郭玉霞柳眉轻颦,截口道:“你说够了么?”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时此刻,我真不懂你们怎会还有心情来说闲话!”石沉垂 下头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机会,以后还多得很,你们两个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呢?” 王素素面颊一红,不禁也垂下了头。 郭玉霞横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听说的这两点……” 龙飞道:“三点!”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这三点外,你们还看出了什么?” 石沉抬起头来,目光虽然望着画像,其实眼中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王素素轻轻道: “我看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这画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闭着的,与人交锋,哪有闭着眼睛的道 理?” 她根本没有抬起头,想必是早已将此点看出,只是一直没有说出而已! 龙飞叹息一声,道:“还是四妹心细!” 郭玉霞道:“不错,我先前也认为这点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没有道理,但仔细一看, 她将眼睛闭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还是她这手剑法最厉害的一点!” 石沉、龙飞齐地诧声问道:“为什么?郭玉霞道:“她这一招剑法,静如山岳,含蕴不 致,正是以静制动、寓攻于守的内家剑法,而武林中谁都知道师傅的‘天龙十六式’,是自 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势最为激厉难当的剑法,尤其是最后四式,更是矢矫变化,飞扬灵 幻,当真有如天际神龙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连一招也难以抵挡!” 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闭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剑光,心情自然更静——”郭玉霞 颔首道:“不错,但这也因她内力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对‘听风辨位’有了极深的把握!” 龙飞击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风虎云龙’作为诱招,诱得她出手攻 我,或是移动剑位,那么我使可以一招‘破云升’破她这一招守势,但她如闭起眼睛,沉得 住气,那招‘风虎云龙’又有何用?” 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诱招,‘天龙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术!” 郭玉霞道:“你说的可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那一招变化‘直上九 霄’?” 石沉道:“正是!她这一招横剑斜飞,虽然左可护胸腹,右可封敌路,但剑光微微下 垂,左臂紧贴身躯,左颈到肋骨一带便会空门大露,只要用‘破云升’中第六第七两个变 化,便不难将此招攻破。”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三弟在外闯荡还未两年,武功想不到已如此精进了。” 龙飞接口道:“再过两年,必定比你大哥还要强胜几分!” 石沉垂首谦谢,郭玉霞又道:“你用‘直上九霄’、‘震月飞星’这两招,虽然声威惊 人,无坚不摧,但却显得太过霸道,而且假如对方功力和你一样,只要将剑势稍为变化,便 可封住你的剑路,那么立刻就变成以功力相拼,而不是以招式取胜了,也就失去了本意!” 石沉俯下头去,沉思半响,面上不禁又自露出钦服之色! 龙飞皱眉道:“那么依你说来,该用什么招式才对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敌制胜,先要知道对方这一招中藏有多少厉害的后着, 而愈是看来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蕴的变化便可能愈多,这本是剑法中的至理,只可惜大多人 都将它忽略了!”她语声缓慢,因为她言语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去慢慢思索, 方能领悟。 她语声一顿,见到王素素亦已抬起头来,凝神倾听,一笑又道:“这道理极为明显,天 下万物,莫不皆是此理,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譬如说文人写字,他如只写了一横,那么他 将要写什么字,便谁也无法猜到,因为由一横可演变为字极多,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但他 若是已写了一个‘宝盖’,或是已写了一个‘草头’,那么他可能写的字便较少,别人也容 易猜些,等到他已将一个字的大半都写好了,那么他便再也无法改写别的字,别人自然一猜 就猜中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龙飞、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颜首称是。只听她接口又道:“是以 与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满,也就是这个道理!”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道理我原先虽然知道,但总不能说个明白,此刻听你一说,才 明白得清清楚楚,你这写字的比喻,确是用得好极了!”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写字的人只写了一横,后面含蕴的 后着,还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后着,又怎么能破她的招式呢!” 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横,是个”草头‘!“郭玉霞颔首笑道:“不错,我说错 了,是个‘草头’,若是一横,也就不成招式了!” 龙飞、石沉对望一姬,龙飞笑道:“到底是她们女子较我们男子聪明些!” 石沉道:“正是!”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确比你们聪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还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别捧我,我且问你,你有没有看出,这一招到底有多少后着呢?” 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据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种变化!” 她目光一扫,龙飞、石沉面色郑重,正白凝神倾听,只听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种?” 王素素道:“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是属于何派的剑法,但却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 环剑’中的一招‘雁落平沙’……” 郭玉霞道:“不错,只要剑尖向左一转,便是‘雁落平沙’了。” 龙飞双眉深皱,点了点头。 王素素接口道:“她剑势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点苍’派‘回风舞柳’剑中的”柳絮 迎风‘,她手腕向内一拧,便是。峨嵋,派’朝凤剑‘中最最厉害、可攻可守的一招’孔雀 开屏‘!“一口气说到这里,她语声渐渐激动!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说不要紧的。” 王素素喘了口气,接着:“除此以外,这一招还……还……可以变……变作……” 龙飞皱眉道:“还可以变作什么?” 星光之下,只见王素素娇美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惊道:“四妹,你……你……怎地了?” 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几口气,面容方自渐渐平静,缓缓道:“我没有什么,只 是……只是胸口有点发疼就是了,现在已经好了!” 石沉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原来他方才情急关心,竟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转,笑问:“还有四招呢?” 王素素缓缓道:“这一招还可以变作‘天山’派‘三分神剑’中的‘快分乱麻’,‘昆 仑’派‘抱玉剑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剑、中的‘立转阴阳“,以及 昔年’三花剑客‘留下的’三花剑‘中的一招’桃李争春‘!”她面容虽已平复,但目光中 却仍带着痛苦之色,生像是极为不愿说出这些话,却又不得不说似的!龙飞长叹一声,道: “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渊博,大概你在没有投入师傅门下之前,就已学了不少 武功!” 王素素面色一变,期艾着道:“没……没有……” 龙飞浓眉微皱,道:“没有?我不信,若是没有,我怎地就看不出这一招有这些变 化!”他目光询问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没有?” 郭玉霞含笑摇头道:“我也没有,我只看出了这一招可变为‘武当’派‘九宫连环剑’ 的‘雁落平沙’,‘少林’派‘仪魔剑法’中的‘立转阴阳’,其余的五招变化,我都没有 看出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我虽然看出这一招里,含蕴的变化绝对不止两种,但‘三 花剑’、‘抱王剑’这些剑法,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三分神剑‘、’回风舞柳‘这些剑 法,我虽然看过,但里面的招式,却是不甚熟悉,如何变化,我自然也看不出来了。”“龙 飞面色一沉,目光凛凛,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这些剑法,你从哪里学来 的?” 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双眉紧皱,眉峰间忧虑重重,关切地望着王素素,只见她面容苍自,目光闪缩,显 然在心中隐藏着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转处,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师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一大哥,你可记得四 妹是谁引进来的么?” 龙飞面容一正,皱眉沉声道:“北六省‘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 中天!” 郭玉霞道:“不错,可是司马老镖头却也没有说出她的来历,只说她是一位故友之女, 师傅他老人家生性直爽,也没有盘问她的来历。”她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恶意的笑容, 她目光不时望着石沉,又不时瞟向王素素。 王素素面容越发苍白,目光越发闪缩,甚至连手指也轻微地颤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这些年来我们大家相处,都和亲兄弟姐妹一样,可是,四妹在今天 这样的情况下,我却不能不……” 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以后只要能时时相会,还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石沉突地面色一变,心头大震,石沉脚步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龙飞皱眉沉声问道:“四妹你说些什么?” 王素素轻轻一笑,道:“没有,我只不过在无意间……” 郭玉霞娇笑一声,道:“她没有说什么!”缓步走到王素素身边,王素素却轻轻向后退 了两步。 龙飞满心诧异,道:“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 郭玉霞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放着正事不做,却在这里说起闲话来 了,四妹的身世来历,师傅都没有问,师傅也放心得很,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神龙 门’又没有禁止带艺投师的人,即使她以前学过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龙飞瞠目道:“我又没有说有关系,但是……” 郭玉霞皱眉道:“你还说什么,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凭人家‘铁戟红旗震中州’那种 身份,还会带她来引见师傅么?龙飞道:“但是……” 郭玉霞道:“但是什么?快去找师傅吧!”一手拉着王素素,绕过山石,大步走去! 石沉暗中叹息了一声,心中思绪,紊乱如麻,他已知道方才他与郭玉霞在此地所说的 话,已被王素素听去了,此刻他望着王素素的背影,心头仿佛压了一方千钧巨石般沉重。 只有龙飞,他胸怀坦荡,生性磊落,一点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罪恶的勾当,他呆呆地愕了 半晌,侧首道:“三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沉垂下头去:“我也不知道。”他实在没有勇气来面对他正直而爽朗的师兄。 龙飞愕了半晌,突地笑道:“她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我实在弄不清楚,罢罢,我也不要 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数声,道:“三弟,告诉你,还是做独身汉来得舒服!一惹上女子的 事,总是麻烦的。” 石沉听着这豪爽的笑声,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惭愧,他深知他师兄的个性,知道这标准 的男子汉方才心中纵有疑惑,此刻也在这数声大笑中化去,石沉虽然放下了心,然而却更惭 愧了! 郭玉霞握着王素素的手,转过山石,突地顿下脚步,将王素素拉到山石后。 王素素道:“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郭玉霞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以为我不知道么?” 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虽在笑着,笑容却是勉强的,因为不知怎 地,在这位“大嫂”面前,她心里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些畏惧,就像是她幼时面对着她哥哥 时候似的。 郭玉霞眼波一转,道:“下山后,等他们睡了,我有话对你说!” 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见龙飞、石沉飞步奔来。 龙飞一步掠来,诧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郭玉霞笑道:“难道我们姐妹俩人说悄俏话都不行么?” 话声未了,龙飞又一声惊呼,道:“原来这上面也有字迹的!”语声微顿,接口道: “三弟,你来看!”这上面写的是——“龙布诗,你若只看出这一招的七种变化,你还是回 去算了!” 他不禁惊叹一声,道:“原来这一招的变化还不只七种!” 石沉已自掠来,皱眉凝注着山石上的字迹,缓缓道:“雁落平沙、立转阴阳、玉杖分 波……四妹所说的七种,这上面果然都写出来了。” 龙飞嘘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一招里,除了这七种变化外,还有别 的!”他目光一转,只见这片字迹旁,竟还有一片字迹,只是这片字迹刻得较浅,也较为零 乱,不经注目,便难发现。 郭玉霞轻呼一声,道:“这岂非师傅他老人家的笔迹么?王素素轻轻道,”不错!“四 人一起注目望去,只见上面写的是——”以剑为主,以腿为辅,玄门剑术,异邦腿法,要破 此招,唯有反常!“这一行字迹较大,也较深,另外还有一行字,更是零乱难辨。”你这一 招的巧妙,全在那贴紧身躯的左臂,以及穿着那一双奇怪鞋子的脚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么,哈哈,哈哈……“龙飞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样,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一双奇 怪的鞋子上,你却说衣着与剑法武功无关!”他手捋虬须,仰天而笑,神情之间,极是得 意。 石沉却是双眉紧皱,喃哺道:“要破此招,唯有反常!……‘反常’这两字,却又是作 何解释!” 郭玉霞斜斜膘了龙飞一眼,秋波转处,又瞧了石沉一眼,道:“这些武功上的玄妙之 处,我们纵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出的!” 龙飞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误撞地说对了一样,但你可知道这双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里 么?” 龙飞呆了一呆,郭玉霞道:“还有一件费人猜疑的事,你们却都没有看出!” 龙飞目光一抬,诧声道:“是什么?” 郭王霞伸出纤指,指向那一片字迹,缓缓道:“你们可曾看出这片字迹是如何写上去 的?” 石沉凝注两眼道:“仿佛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错!” 龙飞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师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来就可以划石如粉!”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你呢?” 龙飞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师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后,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样了么?” 龙飞“噢”了一声,不住以掌拍额,道:“是了是了,师傅他老人家在写这些字时,功 力必定已完全恢复,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的确令人猜疑……此时此地,又有谁会为他老人 家解开穴道呢?” 郭玉霞长叹一声,道:“华山较技这件事,本来是很普通的,我在没有上山的时候,原 本以为此事虽有惊险,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奇诡秘密之处,但上得山后,却发现每一件事俱都 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来的较技比武之举,只怕再也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奇怪的了!”她话声 微顿,眼波一扫,又道:“那姓叶的女子用尽种种方法,要师傅自削功力,而师傅居然答应 了,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闻,那奇怪的绿袍道人拼命来抢一具空棺,更是奇怪到极处,我 心里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后来,离奇古怪的事竟越来越多,此刻我仔细想想,这次 华山较技,其中必定隐藏着许多秘密,许多曲折,说不定有许多人计划许久,设计了一个圈 套,要来暗害师傅,而由‘丹凤’叶秋白出面来做个幌子,你们想想看……” 她话声未了,龙飞突地一撩衫角,如飞向前奔去,郭玉霞皱眉呼道:“你要干什么?” 龙飞脚步缓慢,回首道:“既然如此,我们站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用,还不赶快 去帮师傅,难怪他老人家常说你人虽聪明绝顶,只可惜说得大多,做得太少了!” 郭玉霞面色微变,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纤腰微拧,一掠三 丈…… 石沉微一迟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随后掠去,郭玉霞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突地冷 笑一声,笑声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开外! 哪知龙飞却又已停下脚步,原来前面七、八丈远近,竞还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有一 个道装女子的画像,只是姿势已有变动!前像本是守势,此像已变为攻势,前像本身是全身 肃立,此像已变为腾身而起,左掌剑诀飞扬,右掌长剑斜削,旁边的字迹是:“龙布诗,你 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势,你避得开这里一招攻势么?” 但他到此刻只是匆匆瞧了两眼,便绕过山石,石后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迹,石沉冷笑一 声,道:“又是老套!” 龙飞喝道:“还看它作甚?”当先掠去,郭玉霞提气纵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低 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龙飞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面前,你总该替我 留些面子呀!” 龙飞道:“你在他们面前,还不是对我……”长叹一声,改口道:“我心里着急,你不 要怪我。” 郭玉霞幽幽一叹,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见前面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面的画像,却已被人 击毁,山石碎片落满一地,龙飞、郭玉霞对望一眼,龙飞绕过山石,哪知后面的字迹,更是 被人击得七零八乱。 龙飞浓眉一皱,道:“师傅……” 郭玉霞道:“不错,除了师傅外,谁也没有这等功力。” 龙飞沉声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如此……莫非是这一招他老人家无法化解么?” 郭玉霞叹息一声,摇头不语,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前飞奔而去,只见平坦的山地,渐 厌渐险,十数丈后,又有一块山石挡住去路,上面赫然有一行孽窠大字!“六一老翁龙布诗 长歌至此!”仍然是以指力划成,下面却又有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迹:“永不复返!” 这四个字不但与上面的字迹不同,而且笔锋较细,笔力较深,显见是以刀剑所刻。 龙飞目光一凛,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击将过去,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山石碎片四 下飞激而起,龙飞亦已倒退三步,扑坐到地上,他在武林中虽有“铁拳”之誉,到底却仍是 血肉之躯。 郭玉霞轻叹道:“你脾气怎地和师傅一模一样!”她伸手扶起了他,又道:“但你要知 道,你的功力却比不上他老人家呀!” 龙飞浓眉飞扬,胸膛起伏,突地挣脱郭玉霞的手掌,又是一脚踢去,他足上功力不逮双 拳,这一脚仅将山石踢碎少许,却将他自己脚上的薄底快靴踢破。 石沉、王素素随后掠来,齐地惊呼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王霞冷冷道:“你留些气力好不好,用来踢对手的肚子,岂非要比踢这块石头好得 多!” 龙飞霍然转回头来,道:“你……你……”他胸膛不住起伏,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沉讷讷道:“大嫂,大哥的脾气,就是如此……” 郭玉霞冷笑一声,纤腰微拧,“唰”地掠向山石之后。 龙飞道:“你……”却听郭玉霞一声呼唤,自山石后传来,他话也不再说了,立刻飞掠 而去。 王素素冷冷瞧了石沉一眼,道:“大哥对谁都好,对大嫂更是好到极点……” 石沉面颊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转过这方山石,已是山崖边缘,就在这山崖的边缘上,竟巧妙地建有一间竹屋,日炙风 吹,雨打霜侵,竹色已变枯黄,有风吹过,竹枝簌然,这竹屋显得更是摇摇欲坠!门前没有 一丝标志,屋旁没有一丝点缀,放眼四望,白云青天,这竹屋就如此孤零零地摇曳在凛冽的 山凤里! 龙飞目光望处,脚步立顿,只听立在身畔的郭玉霞耳语道:“师傅他老人家只怕 已……” 话犹未了,龙飞突又大喝一声:“师傅!”双掌前伸,十指箕张,一掌劈开这竹屋紧闭 着的门户,闪电般掠了进去! 方自掠来的石沉,不禁惊呼一声:“大哥……”双臂一张,亦将掠去,郭玉霞一手扯着 他的衣袂,道:“等一等!” 王素素道:“等什么,难道大哥有了危难,你就不进去了么?”她柳眉双轩,杏眼圆 睁,这温柔的女子,此刻言语中竟有了怒意,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唰”地掠入竹屋…… 山风,自竹隙中吹入,吹起了龙飞浓密的须发,他怔怔地立在门口,竹屋中竟渺无人 迹,最怪的是,这空旷的竹屋中,竟有着五粒明珠、四重门户、三滩鲜血、两只脚印、一具 蒲团! 五粒明珠,一排嵌在青竹编成的屋顶上,珠光下,四重门户大小不一,龙飞进来的这重 门户最小,两人便难并肩而入,左右两面,各有一扇较大的门户,而最大的一扇门户,却是 开在龙飞对面,那具陈旧的蒲团,便摆在这扇门户前! 与明珠最不相称的,便是这蒲团,它已被消磨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片,然而在这陈旧的 蒲团边,却有着三滩新鲜的血渍,一滩在后,还有一滩血渍,恰巧正滴落在那一双脚印边。 脚印边的血渍最大,左面的血渍也不小,最小的一滩血渍,是在这陈旧的蒲团后,带着 一连串血点,一直通向那扇最大的门户,而所有的门户,俱是紧紧关闭着的,就仿佛是原本 在这竹屋中的人们,都已化为一阵清风,自竹隙中逸去。 又有一阵风自竹隙中吹人,目光凝注、身形木立的龙飞,竟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寒 噤,青白的珠光下,凛凛的山风中,这景象的确令人忍不住要生出一阵谏栗的寒意。 这竹屋、这明珠、这蒲团、这足印……一切俱都是如此奇诡而神秘,而这三滩触目的血 渍,更在神秘中加了些恐怖。 龙飞惊然木立半晌,“唰”地掠到左首门前,一掌将之拍开,只见一条曲道,逶迤通向 山下。 王素素身形动处,亦自拍开了右首的那扇门户,亦有一条曲道,通向山下,这两条曲道 宽厌虽一样,坡度却不同。 龙飞心念一转,暗暗忖道:“这左右两条曲道,想必就是方才在山壁上的字迹所指示的 另两条路了。”心念一转:“目的地同为一处,道路却有三条,想必是这竹屋中的人,企图 借此来探测师傅的武功,他老人家只要走进了这间竹屋,毋庸出手,竹屋中的人便已可知道 他老人家武功的深浅……” 要知龙飞生性,只是豪爽,而非愚蠢,虽然大意,却不粗鲁,有些事他只是不肯用心推 究而已。 此刻他心念数转,面色越发凝重,又自忖道:“这竹屋中的人若是‘丹凤’叶秋白,以 她与师傅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在武林中的身份武功,必定不会用诡计来暗害师傅,那么她如 此做法,却又是为的什么?这竹屋中的人若非‘丹凤’叶秋白,却又会是谁呢?看这具陈旧 的蒲团,他在这竹屋之中,必定耽了不少时候,这竹屋建筑得如此粗陋,甚至连风雨都挡不 住……” 他思潮反复,苦苦思索,但想来想去,却仍想不出一个头绪,只见王素素已自掠到那扇 最大门户前,一掌横持当胸,一掌缓缓向竹门拍去…… 郭玉霞一手轻抚鬓脚,一手指着竹屋中王素素的后影,冷笑一声,轻轻道:“这妮子的 确知道得太多了,大多了……” 石沉道:“若是大哥知道了……”声音颤抖,竟是无法继续。 郭玉霞语音微顿,接口道:“知道太多的人,常常都会有突来的横祸。” 石沉目光动处,只见她眼神中布满杀机,不觉心头一懔,脱口道:“大嫂,你……” 郭玉霞霍然转过头来,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我还是你的‘大嫂’么?” 石沉缓缓垂下头去,道:“我……我怕得很……”他不但语声颤抖,甚至连身躯都颤抖 了起来。 郭玉霞突地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怕些什么,告诉你,你什么也不要怕,她虽然知道 得很多,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石沉抬首道:“但是……” 郭玉霞含笑接口道:“告诉你,她自己也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我再化些功 夫……哼哼!”她面上虽是满面笑容,语声中,却充满肃杀之意。 石沉呆呆地望着她面上春花般的笑容,心里亦不知是害怕抑或是迷惑。 突地,竹屋中的王素素一声惊呼! 郭玉霞笑容一敛,道:“走!”发丝飘飞,“唰”地掠入竹屋,只见王素素、龙飞并肩 站在迎面一,所宽大的门户前,垂首而立,而就在龙飞一双乌黑的薄底快靴以及王素素的一 双缕金蛮靴之间,那青竹制成的粗陋门槛之上,却赫然有一只枯瘦、铁青的手掌! 郭玉霞、石沉的四遣目光,穿过龙飞右足和王素素左足之间的空隙,只见这手掌紧抓着 门褴,五指俱已嵌入竹内,指甲虽然灰白,却有沁出的鲜血,一阵阵强凤自门外吹人,将龙 飞颔下的虬须吹得倒卷而起。 郭玉霞柳眉微皱,一个箭步,双臂分处,分开了龙飞与王素素的身躯,目光一转,心头 也不觉一寒,颤声道:“这……这是谁?” 门外,一片俱俱,几片淡淡的灰云,飘浮在远处夜色中缥缈的山峰间,下面又是一片绝 壁,一道绝壑,一条枯瘦的身躯,无助地悬在门外,若不是他手掌拼命地抓着门槛,便早已 落入这无底的绝壑之下! 俯首望去,只见他头颅后仰,仰面而望,双睛俱已突出眶外,面上的肌肉狰狞而丑恶地 扭曲着,虽然满含怨毒,却又满含企求,这种死前的怨毒与企求,便因血液的凝固与肌肉的 僵硬而仍然镌留在这已死之人的面目上,正如他手掌亦因血的凝固、肉的僵直,以及垂死前 求主的挣扎,而仍然紧紧抓着这门下的竹槛一样! 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八道目光惊震地望着这狰狞的面容、狰狞的手掌,良久良 久,龙飞方自叹道:“他已死了!” 石沉缓缓俯下身去,轻轻一触那狰狞的手掌,冰凉而僵木,他只觉一阵难言的惊栗与厌 恶自指尖通向心底,就正如手指触到枯草丛间死蛇的感觉一样,急地缩回手掌,颤声道: “他已死了!” 龙飞浓眉一扬,俯下身去,抓着这死尸的手臂,将他拖了起来,但这只狰狞的手掌,却 仍紧紧握着竹槛,龙飞聚力指掌,两指如钳,一只一只地将他的手指钳开,将他的尸身平平 放在地上。 只见他身躯枯瘦颀长,一身黑色劲装,死后面目虽然狰狞,但自他五官间仔细望去,年 龄却不甚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十上下! 龙飞宽大的手掌一沉,抹拢了他至死不瞑的眼帘,长叹道:“此人不知是谁,否则或许 可以从他身上看出……” 郭玉霞冷冷接口道:“抄抄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遗物!” 龙飞目光一张,沉声道:“为什么?” 郭玉霞道:“从他的遗物中,或许可以看出他的身份!”她说话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好 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应该做的事。 龙飞面色一变,缓缓长身而起,目光坚定地望着郭玉霞,沉声道:“此人与我们素不相 识,更无仇怨,即使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亦不可在他死后渎犯他的尸身,师傅他老人家一 生行侠,就是为了要为武林间伸张几分仁义,为江湖间保留几分正气,我们怎能违背他老人 家,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语声说得截钉断铁,目光更是坚定得有如高山磐石! 郭玉霞轻轻一笑,回过头去,道:“好的,依你!”再也不望龙飞一眼。 王素素倚在门畔,望着龙飞的面容,神色间不觉露出钦佩之意! 石沉干咳两声,道:“依照一路上的种种迹象看来,师傅他老人家必定已经到过这里, 就拿这一双足印看来,也似乎是他老人家的——”他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如果他老人 家功力已经恢复,那么在山下发现的那只足印也该是他老人家留下的!但是……此刻他老人 家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人询问,但却没有一人可以回答 他的话,一时之间,他们只能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 夜色中,云雾开,风甚急,“不死神龙”莫非已乘风归去! 无比的静寂中,渐渐又响起了石沉梦呓般的低语:“这里血渍共有三滩,想见方才此屋 中受伤的不只一人,而这死尸的身上,却又无半点血迹,伤者是谁?伤人的又是谁?……” 他此刻心中实是一片紊乱,情欲、思虑、恩情、惭愧……许多种情感,许多种矛盾的情 感,使得他紊乱的思潮,根本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他不愿被人窥破自己此刻的情感,是以 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借以分散别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说出的话,也就是大家此刻 心中都在思索疑惑的问题——他这份居心,是难堪而可怜的! 龙飞手捋虬须,干咳数声,突地抬起头来,望着石沉,道:“四弟,你且不要说了好 么?大哥我……我心乱得很……”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大哥,其实将这人……” 龙飞沉声道:“不可以!” 王素素轻叹道:“但是为了师傅的音讯……” 龙飞轩眉道:“就是为了师傅,我们才不能做此等会使他老人家羞惭不安的事。”他深 长地叹息一声:“四妹,你要知道,有许多事做出后纵然人不知道,却也会有亏良心,甚至 负疚终生,譬如说拾巨金于旷野,遇艳妇于密室,闻仇人于垂危,这些都是良心的大好试金 之石,今日世上恶人之多,便是因为人们在做出恶行之时,但求人所不知,而不问良心是否 有愧,四妹,你我俱是侠义门下,焉能做出有愧于良心之事!”他语声缓慢而沉痛,虽是对 王素素而言,其实却又何尝不是在训诫其他的人。 石沉目光模糊,双手颤抖,只觉心头热血翻涌,突地颤声道:“大哥,我……我有话要 对你说!我……实在……” 郭玉霞霍然转过身来,眼神中虽有激动之色,但面容却仍平静如恒,石沉后退一步,头 垂得更低,目光更见模糊!心中的愧疚,使得他不敢抬起头来,也使得他没有看到王素素的 面容! 王素素的面容,竟似比他还要痛苦、激动,她心中也仿佛有着比他更深的愧疚,随着龙 飞的语声,她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终于,她痛哭失声,龙飞怔了一怔,道:“四妹,你哭什么?” 王素素以手掩面,痛哭着道:“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傅……”她霍然放开手 掌,指着地上的尸身:“这个人,我是认得他的,还有许多人我也认得,还有许多事我都知 道……” 她激动的心神,已使她言语间有些错乱!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四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大哥说出来。” 王素素仰首向天,突地顿住哭声,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龙飞! 龙飞只见地面色青白,目光果滞,有如突地中了疯魔一般,心头不觉一惊,道:“四 妹,你……坐下来静一静!” 石沉双目圆睁,望着她大失常态的神色,郭玉霞目光闪动,面容亦有了慌乱…… 只听王素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一家老小,俱是师傅不共戴天的 仇人,俱都恨不能将师傅杀死而甘心,我之所以投拜‘神龙’门下,亦是为了要报我满门上 下与‘不死神龙’间的血海深仇!”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又道,“我不姓王,更不叫素素, 我叫古倚虹,就是伤在神龙剑下的‘绝情剑’古笑天的后人!” 语声未了,她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语声一了,她娇躯便扑坐到地上,坐在蒲团前的那滩 血渍上,就在这刹那间,她摹然移去了久久压在她心头,使她良心负疚的千钧巨石,这重大 的改变,深邃的刺激,使得她心理、生理都无法承担,无法忍受,她虚弱地蜷伏在地上,许 久……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然而这千钧巨石,却已沉重地击在石沉与郭玉霞的心上! 石沉再也想不到平素最温婉柔弱的“四妹”竟会是个忍辱负重、负担着如此重大任务却 又不露行藏的“奸细”!他更想不到平素对师傅最好、与师傅最亲近,又最令师傅喜欢的 “四妹”,竟会是与师傅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 一时之间,他身形后退,退到墙角,呆望着她,连目光都无法转动一下! 郭玉霞虽然早已猜出她身世有着隐秘,却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份勇气,将如 此重大的隐秘说出来!她本自要以这份隐秘为要挟,于是,此刻,她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阵战 栗,因为她所凭借的事,此刻已变得一无用处:“她既能说出自己的隐秘,难道就不会说出 我与石沉的隐秘?” 这份发自心底的战栗,使得平日机智而坚强的郭玉霞,此刻也变得迟钝与软弱起来,她 面容苍白地倚着门畔,亦是久久无法动弹! 只有龙飞,他此刻竟反常地有着出奇的镇静,他缓缓走到王素素——古倚虹身畔,默默 地叹息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柔发,既不激动,亦不愤怒,只是长叹着轻呼一声:“四 妹……” 仅仅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已使得古倚虹心中的痛苦更加强烈。 她痛苦地感到龙飞温暖的慰抚,那宽大而粗糙的手掌,留给她的却是细腻的柔情,她痛 哭着道:“自从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我爷爷重伤回来,不治而死,我那可怜的爹爹,受不 住这么重大的打击,也似乎变得疯了,他终日坐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一棚紫藤花下,什么也不 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复自语着爷爷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 再深三分……我那招“天际惊魂”,若是再深三分……’这句话,自我懂事那天开始,一直 听到爹爹死的时候,每一次我听在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痛苦!“她语声微弱而颤抖,龙飞 只是垂首倾听,郭玉霞突地挺起身子,要说什么,却也被龙飞摆手阻止了,他似乎要这柔弱 的少女,尽情倾诉出心中的痛苦和积郁,郭玉霞目光一转,再次倚向门畔。只听古倚虹断续 着接口道:“这四十年来的刻骨深仇,使得我们全家大小的心里,都深深刻上了‘复仇’两 字,我们终日计划着,因为我们深知‘不死神龙’的武功,当世已无故手!” 她抬头向门外幽瞑的夜色望了一眼,垂首又道:“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仍然想不出一 个万无一失的复仇方法,于是,仇恨也随着时日的既去而一天天加深,苦难中的岁月,一年 仿佛比三年还要漫长,我爹爹,我妈妈,就在这苦难的日子中浪费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 生,都没有痛快地笑过一次!” 一连串泪珠落到地上,她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一个人一生没有欢笑,一个人的心中没 有仁爱,只有仇恨,这该是多么痛苦而可怕的事!”热血的龙飞,不禁为之沉重地叹息了! 只听她抽泣着又道:“爹爹妈妈死后,我那时年纪还轻,我能依赖的亲人,只有哥哥, 但半年之后,我哥哥却突然出去了,我每天就坐在爹爹坐过的那棚紫藤花下,等着我哥哥回 来,那时,我就似乎已感受到爹爹生前的悲哀与沉痛,于是,我虽然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却 已学会了如何去恨……” 龙飞心头忍不住颤抖一下,在那充满了仇恨的家庭中生长的孩子,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件 值得悲哀的事,龙飞又叹息了! 但是她仍在接着说下去:“一年以后,哥哥回来了,他带回了许多个朋友,虽然年纪都 很轻,但形貌、装束,却都相差得很远,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是来自一个地方,但他们 都会武功,虽然强弱也有不同,却都还不差。哥哥也没有给我介绍,就把他们带到一间密室 中去、一连三天、都没有出来、三天里他们谈了不知多少话,喝了不知多少酒……” 她哭声渐渐乎息,语声也渐渐清晰,目光却仍是一片迷茫,思潮显然已落入往事的回忆 里一一而往事的回忆,常常都会麻醉现实的悲哀的! “三天后,”她接着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门外去偷听,哪知我才到门口,屋 里的人就听到了,屋门霍地打开,我吓得呆了,只见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在门口,他身 材奇怪地高,站在那里,头发都快顶住门了,脸色又青又白,我呆了一呆,转身就想跑,哪 知我身子刚动,他已一把捉住了我,出手就快得像闪电一样。” 龙飞双眉一皱,暗暗忖道:“此人莫非是昆仑派当今唯一传人,武林中后起群剑中的佼 佼者‘破云手’么?” 只听古倚虹道:“那时我只觉他的手掌像铁箍一样,若不是哥哥出来,我手臂几乎要被 他捏碎,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在武林中已极有名的‘破云手’,他的父亲也是因为败在‘神 龙’剑下,而潦倒终生。除他之外,那房间中其他的人,竟然都是‘不死神龙’仇人的后 代,以前他们散处四方,各不相识,但却都被我哥哥联络到了!” 龙飞又自微微皱眉付道:“如此看来,她哥哥倒是个厉害角色,却又怎会在武林中默默 无闻呢?” 古倚虹道:“他们计议了三天,决定了几件重大的事,第一件就是设法将我送入…… ‘神龙’门下,刺探‘不死神龙’的动静,偷习‘不死神龙’的武功,假如有机会,就乘 机……” 郭玉霞突又挺起身子,瞠目道:“就乘机将师傅杀死是么?” 石沉心头沉重,凝注着古倚虹,只见她果然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郭王霞柳眉一扬,厉声道:“欺师之罪,万不可恕,这种人还留在世上做什么?”一步 掠来,举掌劈下!她早已存下了杀人灭口之心,是以这一掌不但其快如风,而且早已力蕴掌 心,蓄势而发! 哪知她掌到中途,龙飞突地大喝一声!“且慢!”单掌翻出,举臂一格。 郭玉霞愕了一愕,退后半步,怒容满面,道:“大哥,你这是…” 古倚虹头也不抬,缓缓截口道:“大嫂,我今天既然将此事说了出来,实在早已抱定必 死之心,大嫂你也不必急在一时!” 她此刻悲泣之声已然顿住,语声反而变得出奇地镇静。 “我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忠于师门,此时此刻,除死以外,我已别无选择。这 数年来,师傅他老人家,待我实在可说是恩重如山,但是他老人家待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 受,不止一一次,我想将此事源源本本他说出来,但是……” 她沉重地叹息一声,接道:“但是我却再也忘不了我爹爹临死前的面容!” 郭玉霞沉声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做出一次叛弃师门的事么?”言词之间,咄咄 逼人,若是言语亦能制人死命,古倚虹此刻只怕早已尸横就地。 但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缓缓地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做过许多次背叛师门的事,我 不止一次将我自师傅处学来的武功奥秘,愉愉告诉我哥哥,或是我哥哥派来的人!” 郭玉霞冷“哼”一声,道:“还有呢?” 古倚虹道:“这一次华山较技,由我哥哥他们设下的阴谋圈套,我也早已知道。” 郭玉霞道:“但是你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古倚虹颔首道:“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恩’与‘仇’,在我心里,都是一样 地重,恩是刻骨深恩,仇也是刻骨深仇!”她霍然抬起头来,“大哥,你若是我,你该怎 样?” 龙飞浓眉深皱,面沉如铁,古倚虹缓缓伸出手掌,指着地上的尸身,道:“这个人,也 就是死在师傅剑下的‘五虎断门刀’彭天烈的后人,他,我哥哥,还有那昆仑‘破云手’以 及‘点苍派’当今的掌门弟子,昔年‘狂风舞柳剑’柳伯扬的后人,为了今日的华山之会, 不知已耗尽了多少年的心力!”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如今,当真如了你们的心愿了,师傅他老人家,果然……”她 声音越说越大,说到这里,突地以手蒙面,放声痛哭,语不成声。 古倚虹再次垂下头去,两行清泪,再次夺眶而出,突也悲嘶着道:“天呀,你为什么叫 我生为‘绝情剑’的后人,又叫我身受‘不死神龙’的深恩……天呀,你知不知道,每当我 出卖我师傅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但是……我若不如此做,我又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 爹爹……” 石沉依墙而立,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郭玉霞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厉声道:“你既然自知你自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又不能尽 忠于师门,还留在世上作甚,我若是你,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 古倚虹道:“再……也…无……颜……留……在……世……上……一……刻……”她一 字一字他说将出来,每个字里,都不知含蕴多少悲哀与痛苦。 她又抬头以模糊的泪眼望了望门外的夜空,似是对人世留恋地作最后之一瞥! 然后,她突地闪电般伸手入怀,闪电般自怀中取出那柄“金龙匕首”,闪电般刺向自己 胸膛,口中犹自悲嘶道:“师傅,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字尚未出口,匕首方自 触及她衣裳,龙飞突地大喝一声,左掌急沉,敲在她右腕上,只听”铛“地上声,匕首落 地!郭玉霞厉喝道:“你这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包庇这叛师的孽徒么?” 要知武林之中,最忌叛师,叛师之徒,当真是罪大恶极,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他 的至亲好友,都也不敢为他出头。 而此刻龙飞居然对古倚虹如此,郭玉霞自是理直气壮。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私心隐藏在公理中,理直气壮地厉喝道:“方才我要代师除恶,被你 阻止,此刻你又如此,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她本想说出“有什么苟且之事”,但 话到口边,突觉一阵心虚,到底说不出口来! 龙飞面沉如铁,一手抓住古倚虹的手腕,望也不望郭玉霞一眼,缓缓道:“四妹,你暂 且不要激动,听我说……‘郭玉霞截口道:“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心怀鬼胎, 恨不得眼见这唯一一知道自己隐私的人,快些死去。 哪知她言犹未了,龙飞霍然转过头来,大喝一声:“住口!” 这一声大喝,宛如晴空霹雳,震得这粗陋的竹屋,都起了一阵颤抖。 四山回响,声声不绝,郭玉霞呆了半晌,面目不禁变了颜色。龙飞自与她成婚以来,对 她都是千依百顺,从未有一次疾言厉色,此刻却对她如此厉喝,一时之间,她心中不禁又起 了忐忑,“他为何对我如此,难道他已看出了我的隐私?古倚虹雪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她失 血的嘴唇,两行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痛苦的面靥,簌簌流下。”大哥!“她哀呼一声, 道,”大嫂是对的,我本就该死,每一次我伴着师傅练字,他老人家谆淳地告诉我一些武功 的诀要与做人的道理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死,因为……他老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在 欺骗着他老人家……“龙飞沉重地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没有欺骗他老人家!” 郭玉霞、石沉、古倚虹俱都一愕,龙飞仰首叹道:“就在你投入师门的第三天,师傅他 老人家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古倚虹大声地惊呼一声,郭玉霞、石沉亦是面目变色! 龙飞面容平静,目光仰视,满含敬慕钦服之色,似是在追忆他师傅的伟大之处,口中缓 缓道:“你要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择徒一向极严,我和你大嫂俱是孤儿,我更是自幼便被师 傅收为螟岭义子,三弟是师傅一位至友之孙,而他老人家与五弟家门之间的渊源,更是极 深。” 他语音微顿,目光一垂,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收下来历不明的你,便是因为他老人 家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世,‘铁戟红旗震中州’将你带来那天……” 古倚虹截口道:“司马老镖头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哥哥和他的朋友们设下计谋,让司马 老镖头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志切武功的孤女,在绝望中饿倒在司马老镖头的门前,他老人 家才会将我带到‘止郊山庄’中去的!” 龙飞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宽和的微笑,缓缓道:“世间没有一件可以终久隐瞒 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骗得过另一个人,纵然那人比较笨些!” 郭玉霞心头一颤,她本已伸手人怀,暗中本已捏起三枚钢针,准备射向古倚虹的后心, 但听到这旬话后,她手掌一颤,钢针又复落入怀中。 只听龙飞缓缓接道:“你莫以为你已骗过了司马老镖头,其实他老人家之所以将你带到 ‘止郊山庄’,也是因为看出了你言语中的漏洞。你且试想,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纵然志 切武功,又怎会知道‘止郊山庄’?纵然知道‘止郊山庄’,又为何一定要选择‘止郊山 庄’作为传武之处?因为无论是谁,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选择的余地的,要练武,‘铁戟 红旗震中州’亦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在‘红旗镖局’中练武不是一样么!” 古倚虹呆了一呆,不禁幽幽一叹。 只听龙飞又道:“古往今来,有许多聪明人,却往往会做出笨事,你哥哥自以为聪明绝 顶,却又想不到这些漏洞!” 古倚虹头垂得更低了! 郭玉霞心中却又不禁为之一懔:“他说这些话,难道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故意说给 我听的么?”于是她心头越发忐忑! 龙飞叹息一声,又道:“司马老镖头将你带来之后,就曾与师傅密谈过一阵,师傅他老 人家就断定你定是仇家之女,司马老镖头为人最是严峻,心如铁石,当时便只轻轻说了八个 字:‘查明来历,斩草除根’!“古倚虹全身一颤!龙飞仰天吐了口长气,接道:“但那时 师傅他老人家反而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我生为武林中人,枪尖嚼饭,刀刃讨生,自然难 免杀戮,我一生之中,杀戮尤多,结下的仇家,不知多少,在当时我虽是情不得已,方会杀 人,但事后我每一想起总觉得后悔得很!’“他说话之间,不自觉地竟模仿了他师傅的口 气,古倚虹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她那伟大的师傅,此刻又回到了她身畔。龙飞语声微顿, 又道:“那时司马老镖头便截下师傅的话头,说:“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只要你杀人时无 愧于心,事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之处!‘我当时年纪还轻,听得此话,觉得极有道理,哪 知师傅却摇头叹道:‘话虽如此,但人命得之于天,总以不杀为是,我自知伤人大多,日后 若是伤于仇家后人之手,我也一无怨言,冤冤相报,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他目光一阵黯 然,沉默半晌,方又接道:“师傅他老人家说到这里,又微微笑了一笑,道:‘我虽然也不 希望我日后死于非命,但也不愿做出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事,总希望怨仇能够化解得开, 这女孩子不论是谁的后人,总算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根骨不差,她如此煞尽苦心,想来 投入我的门下,我怎能令她失望,即使她日后学成了我的武功,反来杀我,我也不会后悔, 我若能以德化怨,令她感动,化解开这场恩怨,不是更好么?’“听到这里,古倚虹无声的 啜位,不禁又变成放声的痛哭!龙飞叹息又道:“当时我在旁边伺候师傅,这些话我都听得 清清楚楚,而且紧紧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虽然自知不能学成师傅他老人家的一成 武功,但我若能学得师傅那等磊落的凤范,坦荡的胸襟,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痛哭着的古倚虹,嘴唇动了一动,似乎在说:“你已学得了!” 石沉目光敬畏地望着他师兄。 龙飞轻叹着又道:“于是师傅当晚就将你收归门下,就在那晚,他老人家也……”他不 禁望了郭玉霞一眼!继道:“宣布了我和你大嫂的婚事。” 他又默然半晌,似乎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又似乎在回忆着当晚的甜蜜。 然后,他接着说:“你记不记得师傅他老人家第二天早上,一早就请马出去,第三天晚 上,他老人家回来的时候,就对我说,你是‘绝情剑’古笑天古老前辈的后人,让我严守这 秘密,并且叫我以后特别对你好些。我和你大嫂、三哥,入门时都受过不少折磨,就连你五 弟,那等门阀,与师傅那等渊源,入门时也吃过不少苦,只有你,将这些全免了。” 古倚虹的哭声更加悲切了,她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其间,郭玉霞的心情是惊惶而紊乱的,她想得越多,也就越加慌乱,只因为她心中有 着隐私,有着愧疚——对丈夫不忠的妇人,她纵然颜厚得不觉痛苦,然而心中最少也会惊惶 而紊乱的! 石沉又何尝不然,他多少还有着一些良心,他也知道淫人妻子的可卑可耻,何况还是他 至友恩兄的妻子——只是他这份良知,有时却不免会被色欲蒙蔽——这该是件多么值得悲哀 的事,假如一个大好青年,真的被色欲断送的话。(因为他至少还是值得原谅的,他不能算 是主动!)坦荡的龙飞,目光没有顾及他们,他缓缓又道:“有一天,夜很深了,我看到你 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悄悄自后园掠出庄外。我自知轻功不佳,没有跟踪而去,只是在远处 观望,只见你与一个身躯颀长的男子,在黑暗的丛林中密谈许久,那男子还不时的取出手 中,替你擦拭面上的眼泪,此刻想来,此人必定就是你哥哥了?” 古倚虹轻微地点了点头。 龙飞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我不但全都知道,而且知道了很久,只是……有一件 事,我却难以明了!不知道你……” 他突地顿住语声。 古倚虹收敛起痛哭之声,道:“无论什么事,只要我知道的龙飞长叹截口道:“四妹, 你此刻正置身于两难之境,既不能置父仇于不顾,亦无法忘却师恩,我并不强迫你说出任何 事。” 他黯然合上眼帘,接道:“事到如今,今日之情况,多年前已在师傅的计算中,那时他 老人家就曾经告诫我,无论如何,叫我都不要逼你,因为他老人家深知你的纯真与善良。” 语声未了,古倚虹突地一抹泪痕,长身而起,柔弱、娇美的面容,也突地变得无比的坚 强。 “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说出来!”她坚定他说道,“怎能算是大哥你在逼我!” 龙飞叹道:“你本毋庸如此的,难道你……” 古倚虹道:“我并没有忘记亲仇,但是……师傅……他老人家……已经……”她语声渐 渐微弱。 龙飞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死的!”他此刻反似有了绝大的信心。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此刻已到了我来报师恩的时候!” 龙飞道:“如是因此而伤害到你的哥哥……” 古倚虹道:“我一定极力化解,师傅他老人家不是说过,怨宜解,不宜结么?” 龙飞叹道:“若是不能化解,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若是不能化解,我只有死在哥哥面前,让我的血来洗清我们两家的仇 怨。”她语声说得截钉断铁,朦胧的泪眼中,也射出了明亮的光芒。 龙飞长叹一声重:“若是仍然不能化解,你又当如何?” 古倚虹道:“无论如何,我只求尽我一身之心力,不管我能力能否做到的事……”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我只有静听上天的安排,大哥……若是你换作了我,又当如 何?” 她目光笔直地望向龙飞,良久良久…… 龙飞突地一捋虬须,振袂而起,仰天狂笑着道:“好好,‘不死神龙’不在收了你这个 徒弟,我龙飞也不在认了你这个师妹,忠孝难以两全,恩仇难以并顾,既不能舍忠而取孝, 亦不能舍孝而取忠,大丈夫遇此,一死而已!” 笑声突顿,他目光亦自笔直地望向古倚虹,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若换了我,亦是如 此!” 两人目光相对,各各心中,俱部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郭玉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打鼓:“他两人言来语去,越说越见投机,如此下去,她迟 早总有一日将我的隐私说出,那却怎生是好!” 她心中当真是难以自安,既想出其不意,杀人灭口,又想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但有待 举足,却又觉得只有静观待变最好,横目瞧了石沉一眼,石沉垂眉敛目,亦似有着重重心 事。 就在这片刻的沉寂中,屋顶上突地响起一阵朗声大笑,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朗笑着道: “好一个英雄汉于,好一个女中丈夫!” 众人心中,齐都一惊! 龙飞厉叱一声:“谁?” 转目望去,喝声中只见一条黯灰人影自上跃下,身形凌空,轻轻一转,便飘然落入门 内,他似已在这竹屋顶置身许久,但屋中这许多武林高手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此刻 跃下地面的身法,又是这般轻灵曼妙,众人心中,更是惊上加惊。 此人是谁?龙飞、石沉、古倚虹、郭玉霞,八道目光,一起凝目望去! 第五章 去日如烟>> 古龙《护花林》 第五章 去日如烟 龙飞等四人抬头一看,只见跃下之人天庭高阔,目光敏锐,面容虽不英俊,却甚是明亮 开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丰满,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显得无比灵敏与矫健,略 带黝黑的面容上,永远有一种极明亮而开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到,似乎他全身 上下,都带着一种奔放的活力与飞扬的热情。他朗笑着掠入门内,虽是如此冒失与突兀,但 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却无一人对他生出敌意。 尤其是龙飞,一眼之下,便直觉地对此人生出好感,因为他深知凡是带着如此明亮而开 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会存有邪狎的污秽。 朗笑着的少年目光一转,竟笔直走到龙飞面前,当头一揖,道:“大哥,你好么?”语 气神态,竟像龙飞的素识!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为之一愕,诧异地望向龙飞。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却突地大变! 龙飞心中,又何尝不是惊异交集,讷讷道:“还好!还好……”他心地慈厚,别人对他 恭敬客气,总是无法摆下脸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认得我……” 龙飞讷讷道:“实在是……不认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却认得大哥,我更认得——”他敏锐的目光,突地转向古 倚虹,“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惊惶,身躯竟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谁?” 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众人心里又起了变化,但这明朗的少年,神色问却仍是泰 然自若。 “我是谁?”他朗笑着道,“这句话却叫我很难答复!方才这位古家妹子说,他哥哥召 集了一群龙老爷子仇人的后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参与他们的计划,计划来如何复 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气,踏上一步,沉声道:“你是否点苍门人?”双掌提起,平置腰际, 神态之间,已是蓄势待发!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自会详细地答复你,你若再要打岔,我 便不说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着他。 他却是满面春风地望着石沉! 这两人年纪虽相仿,但性情、言语、神态,却是大不相同,一个沉重,一个开朗,一个 保守,一个奔放,一个纵有满腔心事,从不放在面上,一个却似心中毫无心事,有什么事都 说出来了,正是一柔一刚,一阴一阳,仿佛天生便是对头! 龙飞干咳一声,沉声道:“朋友既然是敌非友,来此何为,但请明告。”他胸膛一挺, “止郊山庄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划下道来!”语声缓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着相当份 量!神态更是庄严威猛,隐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敌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敌,怎会唤你是大哥,我若是敌,怎会为大 哥你备下火把,垂下长索。”他神态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虽然参与了他们的阴谋,但是 我未发一言,未出一计——”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恢复了本性的奔放,大笑着道:“是以 他们都将我看成一无用处、糊糊涂涂、笨头笨脑的蠢才!” 龙飞微微皱眉道:“火把、长索,都是你……”他目光询问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 颔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们才是蠢才,竟不用头脑想想,名扬天下、声 震武林的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梦萍,怎会生个糊涂呆笨的蠢才儿子!” 龙飞面容一整,抱拳道:“原来是狄公子,家师每向在下提及,说他老人家生平对手 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胆的人物,便是关外一代剑豪‘九翅飞鹰’狄老前 辈!”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父生前……” 龙飞惊道:“狄老前辈已经故去了么!怎地江湖间没有传闻?”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却是黯淡的:“天山路遥,家严已隐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 是势利,怎会有人去注意一个封剑已有十年的人物。” 龙飞不觉亦自黯然一叹,口中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九翅飞鹰”狄梦萍自败在师傅 剑下后,他往昔显赫声名,便已荡然无存! 却见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气便又重生,道:“家严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龙’的雄 风壮迹,家严虽败在神龙剑下,但他老人家从来毫无怨言。” 龙飞叹道:“家师常说那一仗应该算是狄老前辈胜的,因为家师先中了狄老前辈一 剑!” 少年道:“错了,家严早已将当时情况告诉我了,龙老爷子在狂风大雪下独上天山,又 在天山山巅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来自江南,怎惯天山风雪,手足俱已冻僵,家严 才能在那种情况下占得半分先筹,但家严的剑尖方自点到龙老前辈身上,龙老前辈的长剑也 已点到了家严的胸膛……唉!若不是龙老前辈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长叹一声,住口不 语。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崇敬之意,龙飞伸手一捋虬须,大声道:“胜则胜, 败则败,即使不论狄老前辈的剑术武功,就凭这份胸襟气度,已无愧是当代英雄,龙飞当真 钦服得紧!” 古倚虹暗叹着垂下头,因为她自觉自己爷爷的胸襟,也未免大狭窄了些。其实她却不知 道,武林中人,对胜负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计较着胜负之争,是以胸襟开阔如 “九翅飞鹰”者,才愈是显得可贵、可佩! 只听这明朗少年又道:“家严死前,犹在谆谆告诉我:‘龙老爷子与我有恩无怨,你将 来只能报恩。’这句活我时刻不曾忘记,家严死后,我便下天山,入玉门,到了中原,那时 我年轻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现在,我还是爱酒如命的!“龙飞微微一笑,只听他 接着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个小小乡镇的一家酒铺里,连喝了两坛店主秘制窖藏 的竹叶青,这种酒人口甚淡,但后劲却长,我喝惯了关外的烈酒,这一次却上了个大当,只 喝得我烂醉如泥,胡言乱语——”说到这里,他突地腼腆一笑,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 时我大醉自夸剑法无敌,就连……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是敌手,又说天山剑法如何了得, 中原剑法不足道哉!” 龙飞了解地微笑一下,对这少年的率真但白,又加了几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接着说下去,“我竟发现有一个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着我, 那便是‘绝情剑’古老前辈的后人,也就是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 喝下几坛竹叶青,他将自己计划告诉了我,说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龙’仇人的后人,向无 故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债!”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众人俱都忘了饥渴疲倦,听他侃侃而言。 “那时我听了心中的确有些吃惊,因为我听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咤一时、咸镇 四方的英雄的后人,‘不死神龙,武功虽高,但这些少年的英雄后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复不 弱!”他变动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又道:“那时先父临死前的话,似乎又在我耳畔响起: ‘……只能报恩……’于是我就一口答应了>Transferinterrupted!古大妹说过了,大哥所 不知道的,只怕就是这些人怎会与‘丹凤神龙’的华山较技之会有关,又如何布下这些圈 套?“龙飞长叹道:“正是,这件事我确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语声微顿,又道,“但你 在告诉我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狄扬!”这明朗的少年双手一扬,作了个飞扬之势,笑道,“飞扬的扬,这名字在江 湖中虽不响亮,但只是因为这几年来我都在装痴扮呆的缘故。”他愉快地大笑数声。 龙飞不禁芜尔一笑,就连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闪动,上下瞧了他几眼,娇笑道:“狄扬,好名字!” “大嫂,谢谢你!”狄扬一躬到地,无论是什么悲哀严肃的事,他都能乐观而幽默地置 身其间,无论是什么阴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参与,就仿佛平添了许多生气! 石沉冷眼旁观,又是一阵气血上涌,索性负手背过脸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为人,最是木讷方正,只有“色”字头上,他少了几分定力,方才见到狄扬对 古倚虹的神态,心中已觉气恼,此刻郭玉霞又做出这般模样,他心里更是妒忌难堪,却又发 作不得! 只听狄扬道:“我虽有心为龙老爷子出力,但终究与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 头,只得在暗中尽些绵薄之力。” 龙飞颔首道:“方才火把、长索之助,龙某已拜赐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 却不想竟是贤弟,如今我见了贤弟你这等人材,便是贤弟顾念旧盟,不再相助于我,我心里 已是高兴得很!” 狄扬长叹一声,道:“我自入中原,走动江湖,便已听得武林传言,说道‘神龙’门下 的长门弟子‘铁汉’龙飞,最是正直仁义,如今见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无虚!” 龙飞微笑道:“贤弟过奖了。” 狄扬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见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绝不会出来与大 哥相见。”他转目望了那具僵卧在地上的尸身一眼,又自叹道:“此人与我虽无深交,到底 相识,如今他身死之后,大哥还是对他十分相敬,并无半分侮慢,我心里一想,大哥对死者 尚且如此,何况生者,如能得到这等侠义英雄为友,也不在我远来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跃了 下来……” 龙飞微微一笑,道:“原来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顶了,可笑我们这许多人,竟无一人知 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闻天山‘三分神剑’、‘七禽身法’,是为武林双绝,如今见了兄 弟的轻功,才知道武林传言,果然是不错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情目流波,似乎又 已忘却了方才的心事! 狄扬朗声笑道:“三分剑术、七禽身法,我只不过练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终年在大雪中 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练得身子较人轻些,脚力较人强些,怎堪大嫂如此夸奖!” 龙飞叹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轻功身法’,最是冠绝武林,想来终年在那等险峻的山 路上,那等艰苦地锻炼身法,轻功怎会不比别人强胜几分,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若有成名的 绝技,必定有着不凡的道理,绝对不是侥幸可以得来的!” 狄扬道:“正是如此!就拿龙老爷子名震天下的‘神龙剑法’来说,他老人家当年又何 尝不是经历千般危难,万般苦痛,方自创下……” 龙飞环顾一眼,黯然叹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子中,却无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钵 绝技……唉,五弟他虽然天资绝顶,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师傅日子较短,也未见已得了他老 人家的心法,而跟随师傅日子最久的我,却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扬双眉一扬,道:“大哥,你所说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中的 后人,才拜在‘神龙’门下?” 龙飞颔首道:“正是!” 狄扬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南宫财团’当今主人,三房一脉的独子,自幼好武,不 知拜了多少武师,耗费了许多钱财,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总算投了‘神龙’ 门下,我先前只当富家公子哥儿所谓好武,也不过只是丝竹弹唱、飞鸡走狗玩得腻了,才想 换个花样而已,是以设法入了‘神龙’门下,怎会来下苦习武,如今听大哥说来,却当真奇 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语灵敏,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便说完了。 龙飞道:“南宫世家与家师的渊源颇深,却是说来话长。” 他语声微顿,浓眉双挑,竖起一只大拇指,朗声又道:“但我这五弟,却端的不是一般 普通纨挎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嘘,此人不但天资高绝,而且禀性过人,事亲大孝,事师 大忠,事友大义,见色不乱,临危不变,虽是生长大富之家,是以学得丝竹弹唱,琴棋书 画,百技精通,却未有一丝佻达铜臭之气,而且自幼至今,从未有一日荒废下武功,投入家 师门下后,更是兢兢业业,刻苦自励。初入门时,挑柴担水,洒扫庭园,不该他做的事,他 都抢着来做,练习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别人未起,他先起来练剑,别人睡了,他还在作内 功调息,便是我入门练习武功,也没有这般勤苦,何况他天资更胜我一倍,我敢断言,日后 发扬‘神龙’门的,必定就是我这五弟,若假以时日,也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他虽拙于口才,但此刻正说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这 么长的一段话,也是一口气便说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负手而立,郭玉霞面带微笑凝神而听。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着屋顶,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凝思。 狄扬只听得双眉轩动,热血奔腾,龙飞说完了,他犹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后长叹一 声道:“大哥如此说,想必是不错的!” 龙飞轩眉道:“自然是不错的,否则师傅他老人家也不会那般器重于他。” 狄扬目光一转,道:“只不知这位南宫大哥此刻在哪里?” 他虽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语风趣和气,其实却亦是满身傲骨,一身傲气,听得龙飞如此 夸奖南宫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龙飞叹道:“我那南宫五弟,此刻本应也在这里,只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 一切原因,俱都说了。 狄扬怔了半晌,突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龙飞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处去?” 狄扬回首道:“我听大哥说那南宫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赶到山下见他一面,我心中如 何放心得下,只怕觉也睡不着了。” 龙飞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两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该相见,只是你要见我那五弟, 时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时!何况……” 狄扬道:“时日虽多,我却等不得了!” 龙飞道:“你纵然等不及了,但此问的事,若无你来解释,怎能明白。家师此刻下落不 明,你若不说,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扬犹豫半晌,缓缓转过身来,失笑道:“我只顾想去见那位南宫大哥,却将这里的事 忘了。” 龙飞暗暗赞忖道:“如此看来,此人也是个好友如命的热血汉子,五弟若能得他为友, 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只见狄扬转过身来,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虑着该从何说起。 龙飞道:“此事说来必定甚长,狄兄弟你且莫着急,慢慢…” 话声未了,狄扬突地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嵌着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 江湖,可知这五粒明珠的来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扬道:“昔年黄山会后,‘丹凤’叶秋自名扬天下,那时她老人家还未迁来华山,而 是住在黄山山麓的‘食竹山庄’……” 龙飞道:“这个我也知道!” 狄扬道:“那么,大哥你可知道约在十年之前,‘食竹山庄’的盛事?” 龙飞道:“你所说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脍炙人口的‘百鸟朝凤’之会?” “正是!”他面上又自绽开一丝笑容,。道:“那时我年纪尚轻,身在关外,虽然未曾 赶及眼见这场盛会,但却听人说起过当时的盛况,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单是武林中人为了 尊敬‘丹凤’,不敢带剑入庄,留在庄外门房中的佩剑,就有五百余柄,别的兵刃,犹不在 此数。据闻当日饮去的美酒,若是倾在太湖之中,大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龙飞微笑道:“当时我亦曾在场,只是这‘百鸟朝凤’的盛会,盛况虽或可能绝后,却 绝非空前。” 狄扬朗声一笑,道:“这个小弟自然知道,还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岭畔为龙老 爷子发起的‘贺号大典’,便可与此会相与辉映。” 龙飞双目微微一阖,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阵仰慕之色,嘴角却不禁升起一丝笑容,缓缓 道:“那次‘贺号’之典既无庄院,亦无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带了酒肉,挟剑上山……” 狄扬仰天大笑道:“各带酒肉,挟剑上山,这是何等的豪气,何等的盛会,自古至今千 百年来,江湖间只怕再也没有第二次了,能想出这种方法的人,必定也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 角色,只可惜吾生晚也,未能参与此会。” 龙飞笑道:“此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举的十三位成名立万的老英雄发起,主办 此事的却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双铁掌、一柄铁戟以及料事如神、言无不中的‘铁口’威震 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天鸦道人,!”“天鸦道人!”狄扬惊喟一声,“果然是个豪气干 云的英雄角色!”龙飞道:“那‘贺号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饮到翌日清晨,千百个武林 豪士一起拔出剑来,举剑高呼:‘不死神龙,神龙不死。’朝阳方升,漫天阳光将这千百道 剑光一起映得闪闪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辉腾的光海,震耳的呼声,也震散了仙霞岭头的晨 雾,此等盛会,比之‘百鸟朝凤’又当如何!“他侃侃而言,狄扬击节而听,说的人固是神 飞色舞,听的人更是兴高采烈。只听龙飞语声一顿,笑容突敛,沉声道:“这两次大会的盛 况纵或是异曲同工,难分高下,但性质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狄扬诧声道:“怎地?” 龙飞道:“这‘贺号大典’,乃是武林中人为了家师的雄风伟迹,共同为他老人家发起 的,家师乃是被邀之人,事前并不知道。而那‘百鸟朝凤’之会却是‘丹风’叶秋白自己发 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中帼英雄、女中丈夫前来‘食竹山庄’赴会,这其间或许还 有些不愿来的人,只是不愿得罪‘丹凤’叶秋白,是以不得不来,此等盛会又怎能与那仙霞 岭上的盛会相提并论!” 狄扬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齐名的“丹凤神龙”两门,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龙飞才会说 出这话来。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两人方才在说什么?” 龙飞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说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们只顾自己说得投机,此刻说到哪里去了,我只等着听这明珠的来 历,叫我等得好着急哟!” 狄扬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他打起江湖中说书的道白,龙飞、郭玉霞不觉一起笑了起来。 只听他故意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正如大哥所说,‘丹凤’叶秋白发出束帖 后,武林中的女剑客、女侠士,无论愿不愿意,俱都带了礼物赶到‘食竹山庄’。这其间有 衡山‘静大师’门下的慕容五姐妹,带的便是这五粒明珠!” 龙飞“呀”一声,道:“原来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给‘丹凤’叶秋白的,如 此说来,这竹屋亦是叶秋白的居处了。” 狄扬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皱,道:“叶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对于饮食起居都讲究得很,怎会住 在这种粗陋的地方?” 狄扬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谓少之又少。”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昔年本是一对江湖侠 侣……”龙飞干咳两声,狄扬改容道:“小弟无意提起龙老爷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师虽与叶秋白自幼相识,却一直没有结合,十年前更为了一事,闹得彼 此不再相见,还负气订下十年比剑之约,这件事武林中谁都知道,你说出来又有什么关 系。” 狄扬道:“那‘丹凤’叶秋白与龙老爷子订下十年比剑之约后,一心想胜得龙老爷子, 便朝夕勤练一种自西土天竺传来叫做‘大乘三论太阳神功’的秘门内功,据闻这种内功本是 昔年佛家神僧‘鸠摩罗什’所创,是以又叫做‘鸠摩罗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称是武林中的 不传秘技。” 龙飞惊道:“这种功夫我也曾听家师说过,自从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阳禅师’圆寂之 后,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绝响,那‘丹凤’叶秋白并非禅门中人,怎会修习这等沸家秘功?” 狄扬道:“据我所知,是‘丹凤’叶秋白在无意中得到一本修练这种内功的秘籍,她自 然大喜,一心想借着这种功夫来胜得十年比剑之会,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则不达,自幼所 练的内功,又和此功力大异其趣,苦练年余后,竟然走火入魔——”龙飞惊“呀”一声,变 色道:“自从‘丹凤’叶秋白散尽‘食竹山庄’的家财,将‘食竹山庄’的庄院,也让给神 尼‘如梦大师’后,家师亦猜她是去寻一静地,秘练绝技,却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 言下竟然不胜啼嘘。 狄扬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后,以她那种孤傲的性格,心里又念着龙老爷子的比剑之 约,其痛苦与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至友‘如梦大师’到了‘食竹山 庄’,见她痛苦之中,将身下所坐的云床边缘,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经常受 到责骂,便劝导她寻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风雨的竹屋修练,以高山地底的寒阴之气, 以及无风冷雨的吹袭,来俏去体内的心魔心火,这样也许不到十年,便能修复原身,或者还 能借此练成另一种足以惊世骇俗的内功。” 龙飞叹道:“是以她便在这华山之巅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日受风雨吹袭之苦,为 的只不过要与家师争口气而已,是么?” 夜将尽,朝露渐升,竹屋中寒意愈重,众人虽然有内功护身,却也有些禁受不得,想到 “丹凤”叶秋白却曾在这竹屋中凄苦地度过将近十年岁月,纵然与她不睦,也不禁俱都为她 感叹。 只听狄扬叹道:“叶秋白听了如梦大师的话,便带了她新收门墙的弟子,以及四个自幼 跟随的贴身丫环,到了华山,孤独地住在这间竹屋里,坐在这蒲团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 来陪伴她几个时辰,送来一些饮食,也练习一些武功。” 龙飞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圈套竟是叶秋白所做的了!” 狄扬微微摇了摇头,自管接着说道:“古虹苦心复仇,将古大妹设法送进‘止郊山庄’ 后,便与我等一起到那已自改为‘如梦精舍’的‘食竹山庄’中去求助——”龙飞浓眉皱得 更深,心中更是诧异,忍不住截口道:“那如梦大师,难道与家师有着什么仇恨么?” 狄扬又自摇头道:“那‘如梦大师’虽与龙老爷子没有仇恨,却与‘昆仑’门人‘破云 手’卓不凡甚有渊源。” 龙飞诧声道:“这又奇了——”狄扬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微笑道:“那如梦大 师的来历,大哥你可知道么?” 龙飞道:“不知道!” 狄扬道:“大哥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昆仑’门下有个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 剑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大哥你可记得,师傅在说起‘孔雀妃子’梅吟 雪的时候,就说起三十余年前,有个素手‘李萍’,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 子’还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间引起一阵骚动后,又突然失踪了!” 狄扬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谁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铁的‘素手’李萍,竟 会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梦大师’。原来这位‘素手’李萍李 老前辈,本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消声灭迹,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觉后悔,便落发出家了。她 受戒后更是深自仟悔,自觉往事俱都如烟如梦,是以便取名‘如梦’了。” 龙飞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如梦大师’,当真是个慧人,只可惜世上有 些人做错事后,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惜到底了。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 知过能改,又有谁会不原谅他呢!”石沉心头一懔,忍不住回转身来。 郭玉霞眼波一转,暗忖:“他又在说给我听的么?”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甜美,道: “这样说来,那‘如梦大师’与‘破云手’本是同门……” 狄扬颔首道:“所以‘如梦大师’就替‘破云手’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一起到华山来寻 ‘丹凤’叶秋白,那时叶秋白心里正是满怀怨毒痛苦的时候,她听了我们的来意,话也不 说,扬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这位名震天下的前辈奇人,虽已走火入魔,身 不能动,但掌上的功力,却仍然惊人已极,我远远站在后面,只见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两 股强劲的掌风,呼啸着向古虹及卓不凡击来。” 他语声微顿,感叹着又道:“掌风未到,古虹便已乘势避开,卓不凡却动也不动,生生 接了她这一掌,只听‘砰’地一声,如击败革,我见卓不凡身躯仍然挺得笔直,只当他内力 果然惊人,竟能与叶秋白凌厉的掌风相杭,哪知我念头尚未转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 地上。” 龙飞道:“这卓不凡想来倒是个硬汉。”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还是我们那位古相公要远比他聪明得多。古倚虹面颊一红,狄 扬道:“原来卓不凡虽然接住了叶秋白这一掌,却已用尽了全身气力,连站都站不住了,坐 在地上大骂叶秋白:‘纵使你不答应,也不该使出手段来对付我们这些后辈,我们总是与你 同仇敌汽,又是“如梦大师”介绍来的。,他坐在地上骂了半天,语意虽是如此,语气却难 听得多,他骂到一半时,我们已在暗中戒备,只怕那叶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骂完了后, 叶秋白只是长叹了一声,道:‘就凭你们这样的武功,又怎会是龙布诗的敌手’。 “她微一挥手,便阖上眼睛,不再看我们一眼。”狄扬接道:“于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 缓缓说道:‘我们并非要寻“不死神龙”比武,而仅是要寻他复仇,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 计任何手段,是以我们武功火候虽仍差得很远,但成功的希望却大得很。’他也不管叶秋白 是否在听,便将我们的计划说了,又说在‘止郊山庄’已有卧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 神龙’的举动,还可以知道他新创的武功。“狄扬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们这位古大哥, 武功如何,我虽未亲眼看过,但口才却是好到极点,直说得时秋白缓缓睁开眼睛,目中渐渐 露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龙飞皱眉道:“叶秋白生性孤做,又极好强,以她平日的作为,唉——我实在想不到她 竟然也会想以不正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狄扬道:“话虽如此,但叶秋白身坐枯禅,日受日炙风吹之苦,十年比剑之约日渐接 近,她身体却仍毫无复原之望……唉!那时她心理自然难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 议。” 龙飞沉声道:“什么建议?” 狄扬道:“我们在华山一呆五年,这五年中,各人轮流下山,去探访龙老爷子的消息与 武功进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练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与龙老爷子之间的仇恨,竟是 如此深,他生存的目的,竟似乎全都是为了复仇,以他的年纪与性情,终年在这冷僻的华山 忍耐寂寞,难道不觉痛苦?” “声名、地位、财富、欢乐、声色……”狄扬长叹接道:“这些每一个年轻人都在深切 企求着的事,他居然连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惊叹,就凭他这份毅力,做什么事不会成 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长叹一声,轻轻道:“你若生长在我大哥生长的环境里……”她终于 没有说完她心里想说的话。 但在座众人,又有谁不了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扬默默半晌,缓缓道:“五年的时日,便 在如此寂寞、痛苦与期待中度过,他们终于筹划出一个虽非万无一失、绝对成功,但却是漏 洞最小、失败的可能也最小的计划。”“他终于渐渐说到重点,竹屋中的气氛刹时间也!是 变得分外沉重。只听他缓缓道:“这计划详细说来,可分成六点,第一、先以‘丹凤,叶秋 白的死讯,来激动龙老爷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备。”他语声微微停了一停,补充着又道: “谁都知道龙老爷子与叶秋白的往事,叶秋白若是死了,龙老爷子乍闻恶讯,自然难免心神 激动、悲哀,而他老人家听到当今世上唯一的对手已死,戒备的心神自然便会松懈,甚至生 出轻敌之心。” 龙飞长叹一声,道:“第二点呢?” 狄扬道:“第二、再教叶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态度和冷削的言语,激起龙老爷子的怒 气,以龙老爷子的脾气,自然要被这激将之法所动,于是那叶曼青便乘时提出让龙老爷子自 削功力的话,只要龙老爷子一接受,这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叹道:“我那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是以劝师傅不要上当,哪知道……唉!五 弟……” 龙飞轩眉沉声道:“那时五弟若是不做,我终究还是会做的,男子汉大丈夫闯荡江湖, 岂能如妇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时纵然知道人在骗我,我却也要闯上一闯,绝不肯忍下那口 闲气,何况愚我一次,其错并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谁能骗得我两次的。” 狄扬剑眉微剔,拇指一挑,道:“好个大丈夫,‘神龙’门下的胸襟豪气,普天之下, 莽莽江湖,当真是无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轻轻道:“第三呢?” “第三——”狄扬道:“削弱了龙老爷子的功力之后,便要再削弱龙老爷子的势力,让 他老人家与你们分开……” 龙飞望了郭玉霞一眼,叹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扬道:“这前面三点计划若是成功,毋须后面三点计划,龙老爷子实在已是凶多吉 少。我原在半路接应,见到那叶曼青果然将龙老爷子孤身带来,心头便不禁一寒,暗道: ‘此刻不报龙老爷子之恩,更待何时!’方待上去解决了叶曼青,将实情告诉龙老爷子。 “龙飞当头一揖,狄扬慌忙让开,只听龙飞道:“就凭兄弟你这份心意,已该受下大哥我这 一礼!” 郭玉霞眼波一转,亦自裣衽一福,道:“还有大嫂我这一礼!” 狄扬连连退了几步,还了一礼,道:“大哥,你这一礼,原该移向那叶曼青姑娘才 是。” 龙飞诧声道:“此话怎讲?” 狄扬微喟一声,道:“那时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这位叶姑娘一见到我,话也不说,便 ‘唰’地一剑,向我刺来,这一剑又快、又狠、又准、又稳,生像是恨不得一剑将我刺倒, 我全力一闪,才算避开,心里正是谅慌得很,莫非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 心意,是以先来杀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里打鼓,她却是面寒如水,就拿我当她的深仇大敌似的, 左一剑,右一剑地向我刺来,剑剑都狠到极点,就凭我的功夫,竟然一时间无法取胜,我生 怕别的人接应来了,就一面动手,一面向龙老爷子喝破了他们的好计,哪知我喝出了之后, 叶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龙飞透了口长气道:“莫非这位叶姑娘,也是要帮助家师的?” 狄扬颔首道:“正是,原来这位叶姑娘的先人,也曾受过龙老爷子的大恩,而且她对这 奸狡的计划,也极不赞成,本来她还无什么打算,在这一路上,她听了龙老爷子的话,又见 了龙老爷子的为人,决定不惜叛师,也要帮助龙老爷子脱开这圈套。” 龙飞感慨一声,道:“当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没有看出这位叶姑娘是如 此义烈的女子。” 狄扬微笑道:“这其中只有龙老爷子最是吃惊,他老人家胸怀坦荡,怎会知道这些鬼蜮 伎俩,于是我们便将他老人家请到山腰我们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将这件事的始未与他老人家 说了。” 他笑容渐敛,突又长叹一声,道:“哪知他老人家听了我们的话,竟立刻要了份纸笔, 写了那份遗言,他老人家像是心里极为沉静,写得一笔不苟,我们在旁边见了,心里却不禁 大骇,只见他老人家缓缓写完,仔细折起,交到叶曼青手中,叫她交给你们,然后又对我 说:‘带我去!’“”我与叶曼青俱已骇得呆了,就问他老人家,带到哪里去? 他老人家见了我们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笑道:‘前面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 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将生死之事,看得极淡,却将未了恩仇,看成极重,因为我实在不 愿将未了的恩仇带入土去。前面正好是我“不死神龙”了却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 “狄扬此时心中似乎犹能记得”不死神龙“龙布诗那时说话的神态,是以他此刻言语之中, 竟也有几分”不死神龙“的豪情神气。一时之间,只听得龙飞双眉剑轩,热血上涌,大声问 道:“后来呢?” 狄扬道:“就在这大笑声中,龙老爷子的骨节突地咯咯一阵山响,他老人家那咸猛高大 的身躯,似乎又高大了几分,我不敢逼视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头,但我却已看 出,他老人家已在这阵大笑声中,解开了闭住的穴道,恢复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时真 是对他老人家的武功与豪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卜屋中众人,俱是“不死神龙”的弟于, 听得狄扬这番言语,一个个心中也都被激发了一阵豪气,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好像是变 得飞扬热烈起来。 狄扬挺了挺他那宽阔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叶曼青姑娘两人,见了龙老爷子这股雄 凤豪气,谁都不敢也不愿再劝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们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 时)我却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叶姑娘更是早已热泪盈眶,只有龙老爷子,仍是神态自若,他 老人家竟根本没有把这种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里。”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又自接道,“龙老爷子又将掌中的那口宝 剑,交给叶姑娘,教她一并带到山下,但叶姑娘却像已变得痴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我平 日虽然能说会道,但在那种情形下,却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龙飞叹道:“我先前只当那位叶姑娘是是位心肠冷酷的女子。” 狄扬黯然一笑,道:“我们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们心里谁都不愿让龙老爷子孤身去 涉险,他老人家武功虽然无敌,但山上却还有几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针对龙老爷子豪爽义烈 的性情而设的。良久良久,叶姑娘终于缓缓回转了身,龙老爷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 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 他语气渐缓渐轻:“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与皱纹,我也 深知这每一条疤痕、每一条皱纹中,都象征着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与丰富的生命,于是,我 又看到了挂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伤感,不知怎地,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 山那宽广辽阔的草原,草原上绚烂辉煌的落日……草原上跃马择鞭的哈萨克健儿……然后, 我就想到了黄昏走后,黑夜来临,绚烂而生动的草原,也会变得那么黝黯和静寂……我忍不 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来!” 他语声更缓慢、更轻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萧萧的风声。 然后,这缓慢而轻微的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钩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 “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 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 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 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 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 里。“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 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直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 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 得有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 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 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 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 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 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到你们许多种猜 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 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 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 心里,所想的事却是不大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时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 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 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 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 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 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 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 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 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 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阖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 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 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 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 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 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 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 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 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 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 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 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 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件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 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先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 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大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 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 到得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 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 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滩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 回来,“但这里唯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起向这具 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好像是因极大的惊骇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 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 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 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 外,龙飞怔了一怔,追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 今唯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 去! 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他颔 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 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 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 起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 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 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 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 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 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 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 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 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长 气:“无论如何……”他啼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 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晨雾还未升起前的 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官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 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 南官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定是心已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 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 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 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 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木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南宫平”哦“了一 声,方待踱开。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 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惜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 为自己已经老了!” 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 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阖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 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 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 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 掀开,那么武林中定必会少了许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 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 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 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 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一是么?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 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 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道,“这 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 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驾我的血是冷的, 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 南宫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 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 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 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 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 事,于是,我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官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 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 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 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 出现在人世上了……” 南宫平不胜惋借的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 经死在你的剑下!” 南官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 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 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 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 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样!“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 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 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 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 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内功逼出 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忿,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 的要害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 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 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 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 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 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 剑客公子‘……”她再次晒然冷笑两声。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他……他岂不 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 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 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 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 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妖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唯 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 命!” 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 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 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 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 ‘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 “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 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 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 算也没有用!” 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 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 “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 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 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 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 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 “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畔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 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 ‘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 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那时我生死交关,再 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 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 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 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 ‘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 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 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 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 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着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 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变掌合拍,挟往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 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畔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 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入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 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 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 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 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 的。” 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 ‘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 “粘”、“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 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 “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捉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谒 语“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 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动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 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 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 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 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她神情之间,渐渐又现出 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南宫平 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 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嗡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 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 用呢……”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 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 “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 “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给下了无数仇家,他 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 “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 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 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 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 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才只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 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 内幕。”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 度!” “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 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 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晒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 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 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 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 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 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 “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 道这些!” 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 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 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 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 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 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 寞……” 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 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 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 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 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 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 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 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 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 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 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 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 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 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 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 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 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 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 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 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 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 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 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 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 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 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 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着这 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 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 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 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 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 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 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 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 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 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 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 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 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 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 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 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 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 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 “…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 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 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 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 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 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 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 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 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 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 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 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 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 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 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 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第六章 天帝留宾>> 古龙《护花林》 第六章 天帝留宾 灰农少年明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着南官平。 “好极,好极!”他突地冷笑着道,“师傅眼中的得意门人,师兄口中的得意师弟,却 原来是个在师傅生死未卜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听女子来唱儿歌的人物,妙极,妙极!” 南宫平沉声道:“这似乎与阁下无甚关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来你还是这般狂妄,你难道还不认错么?” 南宫平道:“这要看你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面容沉静,语声亦沉静,既未示 弱,亦未逞强,他只是简单他说出一件事实,他不愿在一个来意不明、敌友未分的人面前解 释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隐藏任何事一样!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闪,瞧了倚在树上动也未动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来: “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何来意……”他大笑着道,“先要看你是否认错!” 南宫平冷“哼”一声,缓缓道:“你若是想来寻衅,只管拔出你腰间所藏的软兵刃来便 是,大可不必兜这些圈子。” 梅吟雪轻轻一笑,显然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赞赏。 那灰衣少年的笑声,却戛然顿住,他神情呆了呆,似乎在奇怪这少年怎会在被自己激怒 之下,还有这般冷静的神态、冷静的言语,又似乎在奇怪这从来来涉江湖的少年,怎会有如 此敏锐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寻衅而来,一眼便看出自己腰畔的衣服下,藏着一件 不轻动用的软兵器! 甫一对面,他竟似已落在下风,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给对 方一个霹雳般的还击! 他心念数转,冷笑道:“我若不是寻衅而来,你——”话声未了,突地觉得自己这话不 啻又给了对方一个讥笑的机会,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宫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并没有如他 想象中的讥笑打击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一刹那之间,灰衣少年心中又闪过许多种念头,只听南宫平缓缓道:“阁下若非有意一 一”话声未了,他突地大喝一声:“就算我是有意寻衅而来好了!”身躯一旋,再次面对南 宫平时,他掌中已多了一条光华闪动的软柄银枪! 南官平的长剑,便插在他腰畔的丝绦上,他心情虽然一直没有平静,但他对这柄长剑却 是时时刻刻注意着的,因为他不愿在失去剑鞘之后,再失去这柄得自他师傅手中的利剑!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有意寻衅,在下只好奉陪两招!”手腕一反,轻轻抽 出了剑,丝毫不带锋芒,更没有像时下一般剑手一样,借着拔剑的快速来显耀自己剑法的高 强! 他是冷静而坚毅的,没有石沉的偏激与善妒,也没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诱,他是仁慈和 豪爽的,但却又比龙飞深藏不、露、谨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对于,却是飞扬而奔放的, 这恰巧又形成了一个并不冲突、但却有趣的对比! 他缓缓抬高手臂,平剑当胸! 灰衣少年枪尖一抖,刹那间但见五、七朵光芒闪动的枪花,弥漫空中。 南宫乎缓缓伸出剑尖,沉声道:“请!”剑尖微抬,以剑为礼,他此刻似已看出这少年 并非恶意寻仇,只是负气而已,是以言语举动间,便留着三分客气! 灰衣少年引枪一穿,晨雾间只见一道银光,穿过他自己抖出的枪花,南宫平暗暗喝一声 彩,这少年的枪法当真快到不可思议! 他脚步微动,剑尖跟随着对手的枪尖,一道青光、一道银光,“唰”地各各划了个半 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一道银光随之升上,南宫平后退一步,剑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银枪,穿破晨雾,闪电般下刺而来,宛如凌空飞舞的灰 鹤,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猎物! 南宫平心头一动:“天山七禽身法!”脚步一错,斜斜一剑,向上挥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银枪的去路,灰衣少年枪尖一抖,竟在剑尖上轻轻一点,只听“呛” 地一声,他身形竟又借势掠起。 南宫平突也清啸一声,脚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阳未升,晨雾却已较清,一阵阵清新的冷 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新生的活力,这一连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衣少年的 银枪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还击,静等着这灰衣少年身躯落下! 却见灰衣少年微曲的双腿向后一踢,翼张的双臂当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苍鹰束翼而下, 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划空而来,南宫平脚下一动,突又连走七步,他静时如山,动时如电, 这七步行来,有如一脚便已跨出、掌中长剑青光的闪动,恰好与那飞腾的银枪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击又不中,飞腾的身躯,终于落下地来,此刻南宫平若是运剑而上,虽未必 胜,却定然可以抢得先机!但他只是持剑而立,只见灰衣少年飘然落下地来,矫健的身躯, 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银枪,枪尖仍在不住颤动! 一线阳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这颤动的枪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着枪尖,暗中自语:“狄扬呀狄扬,你可要再试一招?” 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扬,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飞快地来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龙飞口 中称赞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达,并没有将别人对他的怀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般少年人定有的傲气,却使得 他在见到南宫平时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当然也有些奇怪,这少年在此时此地怎会还有心 情来听一个女子的儿歌? 但此刻他与南宫平面面相对,心中实已生出惺惺相借之心,他枪尖继续不断地颤动着, 实是一着极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这已在弦上的一招,却久久未发出来! 南宫平平剑当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这颤抖的枪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 笑,道:“你们不打了么?” 两个少年的四道目光,一起转到她身上,梅吟雪缓缓站起身来,她神态问总是那么娇 媚,就是这样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简单姿势,已令人见了不得不多看两眼。 她袅娜走到狄扬身前,缓缓道:“你可是昔年天山神剑‘九翅飞鹰,狄老前辈的后人 么?”狄扬一直没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闪电一般地发现了她 的绝艳,这艳绝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闪电般眩惑了他。他怔了一怔,点了点头,竟没有说 出话来。梅吟雪轻轻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见着了他的师哥?” 狄扬又自一怔,又自点了点头,南宫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会见着师兄?” 忍不住要问这少年是在哪里见着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师兄可是在你面前称赞了 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试上一试?”狄扬双目一张,满面俱是惊奇之色,却又 不禁点了点头。 她一连问了三句,句句俱部问到狄扬心里,使得已被她绝艳震惑的狄扬,不禁又被她这 种绝顶的智慧慑服。 南宫平心中更奇,只见她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道:“这就是了,你们还打什么!”来 到树下,缓缓坐了下来,秋波一转,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少年,突又笑道:“我是从他武功的 招式上看出他的来历,从他言语神态上猜知他的来意,这一点也不稀奇,你心里却在奇怪些 什么?” 她语气自若,说来就!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扬心里暗叹一声,忖道:“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笑道:“好一个聪慧 的女子!”他心中所思,与口中所言虽是一样,但说出来的语气却和心中思忖时的意念大不 相同。 南宫平目光一转,道:“阁下不知——”狄扬道:“不错,正如这位姑娘所说,我方才 的确见着了令师兄,此刻他犹在山巅,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寻。”他语声微顿,不 等别人开口,便又大笑着道:“在下狄扬,今日见着兄台,实在高兴得很,日后但愿能再相 见——”南宫平道:“阁下何不留下暂作清谈……” 狄扬笑道:“方才无端冒犯,此刻我实在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来日方长,今日就此别 过!” 说到“意思”两字,他身形已动,最后一句说话,已从林外传来,南宫平出神地望着他 掠去的方向,暗叹道:“好快的身法。”突听梅吟雪娇笑着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 邃地走了么?” 南宫平微一沉吟,还未答话,梅吟雪已又笑道:“这因为他实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头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却不禁为之暗暗叹息一 声。 突觉一阵幽香飘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畔,轻轻笑道:“你心里常常认为我说 的话是对的,但嘴里却总是不肯承认,这是为了什么?”她面带娇笑,得意地望着南宫平的 面靥,心中暗忖:“你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这次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来回答人?” 哪知她话声方了,心念还未转完,南宫平已沉声道:“你永远将人性看得太过恶劣,是 以我不愿也不忍赞同你的话,但我口中却也从未否定你说话的价值,你且仔细想想,是 么?” 真实的事实,永远胜过花巧的雄辩,梅吟雪笑容渐敛,手托香腮,发起怔来,只见南宫 平深深凝注她两眼,转身托起棺木,沉声又道:“你最好随我去见见我的大师兄,那么你就 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真正的男子汉!”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宫平手托棺木,已自去远,她竟也身不由主地跟了过去,走 了许久,突又顿住脚步,这时南宫平已将又复跃到那一线插天的苍龙岭上,梅吟雪望着他的 背影,冷冷笑了两声,道:“好个尊师重道的徒弟,原来竟是这等人物!” 南宫平怔了一怔,回首问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冷笑道:“我说的是中国话,你难道听不懂么?” 南官平皱眉道:“你若是不愿解释,我不听也无所谓!”回转头去,又复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着他,她自出道江湖以来,一颦一笑,便已不知倾倒过多少男子,哪曾 见到这样的少年,等到南宫平一个纵身之后,还未回过头来,她便忍不住跟了过去,道: “喂一一一”南宫平脚下不停,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梅吟雪道:“你师傅命你跟随我,保护我,你此刻为何独自跑上山去?她口中说话虽是 如此气恼,但脚下也没有停住脚步。南宫平却是顿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 也跟来了么,怎他说我独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脚,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宫平道:“好极,好极……” 梅吟雪秀目一张,慎道:“你说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跟我上山,便请在此间等我一等,我也好将这具棺木放在 这里。” 梅吟雪银牙一咬,道:“谁说我要在这里等你?” 南官平道:“那么……”他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随便怎样,他 竟都没有说出一句恳求的话,“那么……”他故意讷讷道,“该怎么样办呢?” 梅吟雪道:“你随我下山去……” 南宫平道:“这个自然,我自然要随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么……走!” 南宫平亦自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该随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南宫平微笑接口道: “你在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数千日,也该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风和日丽,草木繁荣, 是何等好的天气,在这景物幽奇、冠绝天下的华山上游玩游玩,岂非也是一件乐事?” 梅吟雪独自气恼了半晌,突地银牙一咬,霍地从南宫平头顶上掠了过去,掠到南官平前 面,道:“跟我来!”终于还是上了山。 南宫平望着她飘散的头发,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 看她却也不过是个天真未泯的女孩子。”他极力忍住不笑出来。 哪知梅雪吟却在前面“噗哧”一笑,道:“听一次别人的话,倒也是蛮有趣的,但是— —”她突又顿住笑声,回过头来,道:“只此一次。”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转过了头,不愿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 雪看见。 朝阳初升,华山山巅,一片光辉灿烂,甚至连那简陋破旧的竹屋,都被这灿烂的阳光映 得发出辉煌的光彩。 南宫平心中焦急,仅仅在那歧路脚印边、石壁字迹下,以及那几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顿了 一下,便笔直来到这间简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却已空无人踪,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 “他们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却空跑了一趟!” 南宫平目光一转,突地大声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拧身躯,将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里,梅吟雪竟来不及考虑,便接了过来, 只见他一步掠上前去,掀开那陈旧的蒲团,梅吟雪没有看到蒲团外露出的一角黄笺,此刻双 手托着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难道还会有什么宝贝?” 南宫平道:“正是!”缓缓转过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黄色的纸笺,他凝神看了两 遍,面上渐渐露出宽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缓缓将它放入怀里。 梅吟雪手里托着棺木,看又无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宫平故作愕然之状,道:“什么事?” 梅吟雪冷“哼”一声,双手举起棺木。向南宫平推了过去,等到南宫平接过时,她已掠 出门外。 她心中气恼,实在不愿再看南官平一眼,但走了许久,却又忍不住回头去望,这时南宫 平却正仔细看过了那两方山石上所刻的画像,悠然走了过来,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静,方才的 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经没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却越发气恼,又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说不说?” 南宫平道:“说什么?” 梅吟雪冷“哼”一声,纤腰微拧,“唰”地掠开数丈,南宫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却 又“唰”地掠了回来,大声道:“那张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南宫平微笑道:“你要看看这张字束,怎地不早些说呢?不说我怎会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摊,原来他竟早已又将那张字柬放在掌心里,梅吟雪凝 注着他掌心里的纸笺,呆了半晌,心里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忖道:“我虽然美貌,但世上 的男子却未必人人都会对我着迷,我虽然聪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宫平两 眼,心里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过纸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八个银钩铁 划、古趣盎然的朱砂篆字:“天帝留宾,神龙无恙!” “神龙无恙……”她轻唤一声,诧声道,“不死神龙,竟然还没有死么?” 南宫平微微含笑道:“不会死的!” 梅吟雪抬头望他一眼,沉吟道:“这‘天帝’两字,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南宫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难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谁?你可曾听过武林中有人唤做‘天帝’的?”南宫平微微一 怔,梅吟雪道:“也许……”她本想说“天帝”这两字,也许是“极乐世界”的代名词,也 许是仇家故意用来取笑、欺骗他们,或是友人用来安安他们的心。 但她见了南宫平的神色,突地又觉不忍说出口来,“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说道, “只是这名字我未听人说过而已。” 将要下山的时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们还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宫平道:“为什么?” 梅吟雪伸手一掠鬓发,轻笑道:“我这样的打扮,见得了人么?” 南宫平侧目瞧了她几眼,只见她秀发如云,秋波如月,苍白的面靥被阳光一映,也有了 几分粉红的颜色,衬着她一身雪般洁白的衣衫,当真是美得超尘绝俗,哪里有半分见不得人 的样子,不禁失笑忖道:“你这副样子若是再见不得人,那么还有些别的女孩子真该找个地 缝钻下去才是!” 他乍闻神龙平安之讯,师兄们的行踪至今虽仍未见,但毕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 觉心怀甚畅,是以没有说话,随着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阳嫣红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风 沙中,到了临渲。 将近黄昏,未到黄昏,风沙中的临潼城,在日色膝胧、烟雾迷蒙中越发显得美了。 青石板铺成的正街是笔直的,经过一天疲劳的工作后冀求获得松懈或刺激的人们,拥塞 在这条笔直的街道上,给这朴实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许多繁荣与热闹。 诱人的香气,眩目的灯光,以及令人闻之心动的刀勺声,自沿街的青帘中、高楼上传 来。南宫平手托棺木,喃哺叹道:“这棺木真的重得很,难怪师傅费了许多心力才能找到抬 棺人,但他们还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畔,闻言秋波闪动,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中竟似又含蕴着一些秘密,但南宫平却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 些抬棺人之中,有的还是些洗心革面的绿林人物——”话声未了,目光动处,突地瞥见街上 每一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一个英俊轩昂、但却托着一具棺木的少年,一个美绝天人、但装束却极为奇特的女子, 并肩走在这繁荣的街道上,若不引人注意,除非这满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宫平面颊一红,垂 下头去,轻轻道:“若是从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车了。” 梅吟雪却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这两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 之意,却是我已被人看惯了。 南宫平道:“极是极是……”埋首往路边走去。 他目光一膘,只见路边一家最大的酒搂门楣上,那写着“平记快聚楼”五个黑漆大字的 招牌,竟是鲜红的颜色,甚至连门帘都是红黑二色,与别的店家酒楼俱部大不相同,他神色 似乎微微一变,但仍然笔直地走了进去。 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店里一个瘦长的伙计却已迎了出来,但却绝非欢迎,而是双手将 他拦在门外,南宫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着倨傲与虚伪,冷 冷道:“你做什么?” 南宫平道:“自然是来吃饭打尖的。”心中却大为奇怪道:“怎地这家店,对待客人如 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难道你们这家店铺,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长的店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带着棺材的客人,我们却绝不欢迎。” 南宫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开开给你看!”他 正待放下棺材,哪知这店伙却举手向他一推,厉叱道:“空的也不欢迎。”他身材虽瘦,但 手底却有些力气,显见也是练过几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围拢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南宫平剑眉微轩,怒火渐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 眼,却终于压下了怒火,和声道:“我和你们掌柜的认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将棺材放 在……” 他话犹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认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宫平不愿惹事,此刻轻轻一拉他衣袖,道:“这家不行,我们就 换一家!” 南宫平和悦颜色的看了这店伙几眼,终于分开人群走出,只听这店伙却仍在后面大骂: “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开的?咱们的公子爷是谁?再来胡闹,不打断你的 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宫平,只见他脸色平和,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之态,心中不觉甚是奇 怪,哪知换了一家酒铺,店伙竞道:“快聚楼没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换了三 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宫平剑眉渐渐扬起,跟在他们后面低声讥笑的闲汉,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没有发作,直到转过这条大街,他们才在一条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 们,那年迈苍苍的店主人为他们摆上杯筷,口中却也在低声道:“本来快聚楼不收的客人, 我们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纪轻轻,又带着家眷……唉!听说他们家还有一位 公子爷,仗义疏财,声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爷。 这位尤二爷就是从那位公子爷办的招聚英雄馆出来的,据说还跟那位公子爷练过几天武,虽 说是个伙计,可是就连他们掌柜的都惹不起……唉!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唠叨而轻声他说完了这么长一篇话,便已将杯筷以及三两盘花生鸡子之类的小菜都摆 好了,南宫平仍是神色安详,毫无表情。 梅吟雪听了这老人的话,本来还似有些奇怪、诧异,但后来却忍不住有些好笑了。 吃了两口菜,南宫平突地要过纸笔,写了几行字,仔细地折了起来,走到门口,交给一 个街边的闲汉,低低说了两句话,又缓步走回。 梅吟雪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不问他是在于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俩人安详地吃着东西,过了半晌,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个锦衣华服、面容白 净的中年汉子,奔进来便向南宫平当头一揖,还未说话,门外又一阵风似的奔进一个人来, “噗”地向南宫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长的店伙“尤二爷”。 南官平目光一转,缓缓长身而起,道:“尤二爷,你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虚伪的“尤二爷”,此刻已是可怜而可笑他说不出话来,那锦衣汉子亦是满面惶 恐之色,赔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爷大驾,竟到了西北来。”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惊得呆了,望望南宫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苍白的头 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宫世家”有敌国之富,普天之下,几乎都有着他们的生意,在“南宫世家”闻 名的红黑两色标志下讨生活的人,不知有几千几万,但却无几人认得他们的少主人南宫平! 但此刻南宫平所写的窄窄一张纸柬、小小一个花押,却使得这位“尤二爷”及那掌柜的 华服汉子充满了惊惧惶恐之情入面对着他们的少主人,这两人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奉承、求 恕的话才好。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我们大约可以换个地方吃饭了吧!” 南宫平垂首笑问:“尤二爷,我们抬着棺材可以进去么?” 但是,他的属下自然不会再让他们的少主人来抬棺材的,那华服汉子连连道:“请公子 先移驾到店里,等会小的再命人来抬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们的公子为什么要 拾着一口棺材在身边,但这些话他自然不敢问出来。 南宫平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个柔丝的香囊,随手抛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 “这是你的酒菜钱——”又道:“再等两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快聚楼的总管,我相信你会使 那里的店伙们对客人仁慈客气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谢,便与梅吟雪飘然出了这小店。 直到他们的身形转出陋巷,看热闹的人也俱部跟去,这满心欢喜的老人还愣愣地站在门 外,几乎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他坐在桌边,打开那丝囊,一阵珠光,立刻腾耀而出,!是初开的阳光,闪耀着他的眼 睛,也闪耀了他的心。 这幸福来得大过突然,又像是来得太迟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皱纹,想到自己死去的 妻子,心里不知是该高兴抑或是该叹息。 突地——他似乎听到“喀喇”一声轻响,于是他转过头——但是他目光方动,体内的血 液,却已都被一阵突来的寒气凝给住了。 一声轻响,丝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滚了出来,滚到那口停放在墙角的棺木边…… 棺盖已掀开来了,一个身穿碧绿道袍、满身俱是鲜血的高髻道人,缓缓自棺中爬了出 来。黄昏已至,灯光昏黄,黯淡的光线,映在他狰狞的面上,老人身躯摇了两摇,才记起自 己还有声音——他已全然被这太大的惊恐骇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骇呆了一 样。只是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扑了过来,十指如钩,一起扼 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阵轻微的挣扎与呻吟,一切终归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顾一眼——陋巷中没有人, 因为人们都去瞻仰南宫公子的风采去了。 他庆幸地叹息一声,匆匆上了楼,换了一套这老人的衣裳,然后挣扎着,闪缩着,蹒跚 地从小店的后门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无助地倒卧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南宫世家”的公子到了临潼! 这消息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临潼的深户大院、临潼的小户人家、临潼的正经店 家,甚至临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羡慕他的身世,有的人仰慕他的声名,也有人妒忌,爱俏的姐儿想看一看他的风 采,爱钞的姐儿却在贪婪地思念着他囊中的财富。 快聚楼中,满是等候谒见南宫公子的人,各式各样的名刺,堆满了他面前的桌子,他开 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张扬。 到了临潼城的人,谁都会立刻想到“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有名的 诗句,因为那有名的华清池,便在临潼县里。 浴罢温泉,小作梳妆的梅吟雪,也像旋风似的震惊了临潼。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会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 接风筵盛开,五音弦齐拨,临潼县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没有荣幸参与接风筵的人 们,惆怅地拥在快聚楼外,他们只能偶然在窗口见到南宫平那俊朗的人影,但这却已足够使 他们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楼上突地悄悄走下一个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洁而不华丽,只是合身 得很,他神态轩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楼,悄悄拉了个店伙,轻轻道:“今夜有没有一个虬须满面的威猛大汉和另 外三个少年男女到临潼来?”伙计恭敬地摇头,他沉声道:“去打听。”伙计恭敬地点头, 他又问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请到店里来?” 伙计面色变了,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变,人丛中突地发一阵欢呼:“看——那就是南宫公子!”一 连串惊讶赞叹声立刻随之响起,但南宫平却已悄悄自店后闪了出去! 乘着夜色,他闪避着人群,来到那条陋巷,奇怪,这陋巷的小店门外,怎会也拥挤着这 么多人,难道这临潼城中,除了一些锦上添花的人外,还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迟疑,终于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轻轻分开厂一堆拥挤着的人群,向 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骇人的景象! 朦朦的雨丝,沥遍了西北苍凉的古道,湿润了道上褐黄的风砂,雨丝中,突地有一行出 殡的行列,自临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漫长的队伍,庄严华丽的枢车,素白的花朵, 将它前后左右都点缀成一座花山,无数挽联跟在那七队奏着哀乐的队伍后,甚至连拖车的骡 马踏着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谁死了?为谁出殡?有的人奇怪。他们便去寻找挽联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 这是个生疏的名字,人们心里更奇怪了。 一个遍体黑衫的少年,潇洒但却庄肃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 家”的南宫公子南宫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为谁出殡? 连死鸟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宫平,见到那老人尸身时,心情的沉重与哀痛,是可想而知 的,他猜不出这老人的死因,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老人是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这老人一生平凡、穷苦但却安静的生活中,极少有波动,有的仅是轻微的涟 漪,然而,他却想不到,仅仅一个波动,便使这老人无辜地丧失了性命。这份歉疚,使得仁 厚的南官平中宵反侧,难以成眠,他只有以死的哀荣,来补偿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着,终于望见西安古城那雄伟的城廓,但前面的道路上,却突地起了一 阵动乱,南宫平垂首而行,剑眉不禁微微一皱,目光抬处,只见一个白衫白履、亦似为人带 着重孝的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仅仅望了南官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官平方自一 愕,这白衣汉子已恭声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荫,现在西安城为公于照料着生 意……” 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沉声,道:“此刻不是叙话之时……” 魏承恩惶声又道:“小的们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来接屠老爷子的灵车,并作 路祭,哪知……” 南宫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队伍,和声道:“辛苦了你,且站起来说话。”脚下不停向前 走去,走了几步,突地瞥见前面的道路边,一排放着十余张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烛祭品,但 此刻却已变得一片零乱,甚至连桌子都似被人击毁了几张。 他双眉又自微微一皱,只见那白衣汉子魏承恩仍然苦着脸跟在身畔,便沉声问道:“这 里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两声,垂首道:“小的们昨日得知公子的这件善举,便星夜赶着来办迎灵路 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竞另外有人也在赶着来办一件丧事,而且办得十分隆重,竟 将西安城里香烛礼店的存货,都几乎买光了,小的们出了重价,才搜集了一点,但已经是办 得草率得很。” 南宫平道:“多辛苦了你们,有这番意思,已经够了。” 他神态平和,言语更是和悦,魏承恩似乎想不到这名满天下、家资亿万、几乎有敌国之 富的南宫公子,竟会如此客气,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爷虽然大量,不怪罪小 的,但小的们却是惶恐得很,唯恐灵车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这里,一直到前一、两个时 辰,道路上突地尘头大起,小的们以为是灵车到了,哪知……” 南宫平目光一凛,沉声道:“这等祭灵之事,难道也有人来捣乱吗?” 魏承恩长叹一声,道:“风砂之中,疾驰而至的,却是七、八匹长程健马,马上人一律 是黑衫黑履,黑巾包头,马鞍边斜挂着一件长长的黑布包袱,却在辔头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 旗,一个个粗眉大眼,风尘满面,神色间却又显得十分焦急。” 他口齿灵便,一口气便将这些骑士的装束神态,全都形容得话灵活现,南宫平微微一 惊,忖道:“这些骑客,难道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门下的镖头么?”只听魏承恩又道: “小的一看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们来路不正,便远远避了开去。” 南宫平“哼”了一声,口中虽未说,心里却大为不悦,暗暗忖道:“这些人奔波风尘, 保护行旅,正正当当地赚钱,来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着道:“这班人远远看到我们,便齐地滚鞍下马,三脚两步地奔 到这里,推金山倒玉柱般一起都跪了下来,口中还大喊着:‘老爷子,晚辈们来迟了!’有 的竟伏在地上,大声痛哭起来。“南宫平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们心里都很奇怪, 就去问他,是来奔谁的丧,哪知这班汉子抬头看了看灵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着站了起来, 口里也不干不净地驾着人。那时小的们就说,看错了灵是你们的事,何苦骂人,这些汉子听 了这话,竟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起来。小的们不是对手,有的被打得遍体是伤,已抬回去 疗伤去了,只看到这班汉子又坐上了马呼啸而去,没有受伤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这里 等候公子……所以,……所以这里就变成这种样子,还望公子恕罪。” 他说话声中,立在祭台四侧的白衣汉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宫平目光一扫,只见这些人虽未受伤,但神情却已极是狼狈,面上不动神色,和声 道:“各位有起。”心中暗怒忖道:“这班‘红旗骑士’,怎地如此蛮横,自己大意看错了 灵,怎地迁怒到别人头上,这倒要去问问司马老镖头了。” 草草行过路祭,队伍又复前行,南宫平心念一转,突地想到:“那‘红旗镖局’创业已 久,在武林中颇有善名,‘铁戟红旗’司马中天,更是久著侠声,他手下的镖头门人,必定 不会如此无礼,想必是那些伙计们骄狂已惯,先在言语上得罪了别人,我先前心里怎地如此 莽撞,未曾将事情查问详细,便想责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责人之前,先求责己,待人处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 为荣,更未以自己显赫的师门为做,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向贩夫走卒屈膝求恕,此刻 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变成个仗势凌人之徒,心中自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转念忖道:“红旗骑士,匆匆赶来奔丧,却不知西北道上又 有哪一位武林前辈仙去……唉!近年来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难免又要生出变乱……” 于是他心头又变得十分沉重,感慨丛生,稀嘘不已! 突地又听得一声呼喝,接着,无数声呼喝一起响起,汇集成一道比霹雳还要震耳的声 音,震撼着人心! 惊疑交集中,南宫平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凤砂中,依稀现出了 几条人影,霎眼之间,便变得十分清晰,显见是双方脚程都快,南官平身形微微一顿,对面 的人影已一排散开,并肩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头一人,玄衫乌履,面容却苍白得出奇,一双眼睛,炯炯生光,笔直地望着南宫平, 冷冷道:“兄台暂请止步!” 漫长的行列,一起停顿了下来,只有那凄凉的乐声,仍未停止吹奏。 南宫平目光一扫,抱拳道:“有何见教?” 玄衫人锐利的眼神,掠过南宫平的肩头,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联上的字迹,面上笑容突 敛,沉声道:“兄台想必就是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宫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宫平道:“请教!” 玄衫人道:“兄台所领的灵丰,不知可否绕道西城行走?” 南宫平微一沉吟,道:“东门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错,东门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过一丝微带倨傲与轻蔑的笑容,接口 道:“但东门此刻正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为一位武林前辈行大祭之礼,兄台若不改道,恐有 不便。” “不便——?”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处,阳关大道人人可走,兄台请 恕在下不能从命。” 玄衫人目光一转,上下看了南宫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台不改道,在下虽然 无妨,但那班江沏朋友,性情却鲁莽得很……” 他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南宫平开口,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兄台但请一想,若不是惊 天动地的人物死了,那班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为一位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大祭, 那班江湖朋友,又怎肯让别人灵车,撞散他们的祭礼,兄台若是普通行旅,还倒无妨,只是 这灵车么……嗯嗯,还是改道的好。” 南宫平凝目望去,只见此人面容苍白,神态沉稳,年纪虽不大,气度间却另有一种慑人 的威严,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询,前面若真是个英雄人物的祭礼,自 己便是绕路避过,亦是尊敬武林前辈之礼。 哪知他话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说道:“兄弟唯恐朋友们得罪了兄台,是以亲自赶来 相劝……”他似乎是矜持着微顿话声,他身侧抱臂而立的一个遍体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立 刻接口道:“任大哥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识拾举!” 南官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这汉子一眼,沉声道:“武林之中,仁义为先,堂堂的侠义 道,难道也要做恃强凌弱的事么?兄台所祭的,若真是惊天动地的英雄豪杰,身在九泉之 下,只怕也不愿意兄台们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变,又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错,兄台年少 英俊,言语中肯得很。” 南宫平道:“那么便请兄台让开道路……” 玄衫人微一摆手,道:“兄台言语虽中肯,但灵车还是要改道的一一”他微微一笑, 道,“两人遇于独木之桥,年幼者该让长者先走,两人同过一尺之门,晚辈也该礼让前辈, 兄弟们的所祭之人,无论声名地位,只怕都要比灵车中的死者高上一筹,那么兄台改道,又 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态冷漠倨傲,但语气仍是平声静气。 南宫平一挺胸膛,沉声道:“不错,兄台言语中肯已极!”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要用同样的言语回自己的话,面上不禁又变了 颜色! 南宫平只作未见,沉声又道:“这辆灵车上的死者,名声地位,或者不如别人,但仁义 道德,却直可惊天地而位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台们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宫平自管接道:“何况,若然论起武林中的声名地位,就凭这辆灵车上的棺木,也毋 庸在任何人面前绕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着南官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缓缓道:“兄台不听在下良言相 劝,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觉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汉突地暴 喝一声:“任大哥不屑来管,我‘撑着天’薛保义却要管上一管,朋友,你还是改道吧!” 话声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宫平肩头,南宫平面色一变,轻轻闪过了这一掌,沉 声喝道:“我与你无冤仇,也不想伤你害你,还是让开的好。”他实在不愿伤人,说的实在 是自己心里发出的话。 哪知彪形大汉“撑着天”却哈哈一声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 你薛叔叔可也不愿伤你呢!” 南宫平变色道:“你说的什么?” 薛保义怪笑着道:“这个!”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宫平肩头,一面又喝道:“看你也 是个会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过过手。”他这句活还没有说完,突的语声平和,气焰却已 弱了下去,因为南宫平避开他这一掌时的身法,几乎是灵巧得不可思议。 “撑着天”掌势微微一顿,大喝一声:“居然是个好家伙!” 突又拍出两掌,他看来虽然呆笨,但掌势竟也十分灵巧,左掌横切,右掌直劈,一招两 式,竟同时发出。 南宫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骚动,不断的乐声,也变得若断若续起来。 但南宫平神情却稳如山岳,身躯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闪电般穿出,叼住了这大汉的右 腕,本自并排挡在路上的汉子,见到这种身手,惊怒之下,竞一起展动身形,扑了过来。 南宫平左手轻轻一带,“撑着天”便大喊着扑到地上,但在这刹那间,一阵连续的叱咤 声中,已有十数道拳风,向南宫平击来。 薛保义左肘一撑,接连两个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跃起,呆了半晌,似乎还在奇怪自 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见人影闪动,却又有两人倒在地上,他虽然久走江湖,见识颇广,却再 也不敢相信,如此一个少年,竟有这般惊人的身手。 南宫平身形闪动,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伤及这些汉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 “任大哥”口中所说的“不管”,其实是在叫这些汉子出手,不禁对这“任大哥”的来历身 份,大感惊奇。 突听薛保义欢呼一声:“好了好了——”南官平目光一扫,只见那“任大哥”又与两个 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虽仍十分安详,但目光中却有了惊诧之色,南宫平心念一动,突地 轻轻一跃,横飞而起,飘然落到这玄衫人面前,低声叱道:“以强凌弱,以众凌寡,难道武 林中就没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语,他年纪虽然较他身旁的两个黑衫老者小些,但气度却似居 长,他不说话,这两个黑衫老者便也不声不响,南宫平双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的劲装大 汉,反身向他扑来,但玄衫人微一摆手,这十数条大汉便齐地顿住身形,再无一人有丝毫动 弹。 风砂沉重,只见这两个黑衫老者俱是身躯瘦弱,须发苍白,但目中仍闪闪有光,身躯更 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标枪,显见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宫平目光一转,玄衫人却已 微微笑道:“兄台身手不弱,原来亦是我辈中人!” 南宫平冷冷道:“不敢——”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办了。” 他含笑指向左边一位身材较高的黑衣老者道:“这位便是‘蜗山二友’中,昔年人称‘铁掌 金剑独行客’的长孙单,长孙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笔立,动也不动,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这位自然便是‘惊魂双剑 追风客’长孙空,长孙二先生了。” 南宫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却大为奇怪:“这两个出名的孤僻剑客,怎地会 来到此间?这玄衫人又将他两人名姓提出做什么?” 只听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虽是无名之辈,但能令这两位不远千里,赶到致 祭的,当今江湖中又有几人?兄台难道还猜不出来?” 此刻一辆帘幕深垂的白马小车,已越过行列缓缓来到南宫平身后一丈处,但南宫平却仍 未觉,自管寻思道:“此人是谁?竟能劳动了‘眠山二友’?”不禁苦笑一声,道:“在下 愚昧浅见,实是猜它不出,但请兄台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变得十分庄肃,长叹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丧考批,武 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倾九州、技压天下,以一柄‘叶上秋露’称霸武林数十年的‘不 死神龙,龙老爷子……唉!阁下既属武林同道,为了这位侠义无双的龙老前辈的英魂,改道 而行,想必也是应当的吧!”他言犹未了,南宫平已是愕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玄衫人 抬眼一望他如痴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觉大奇,诧声道:“难道兄台亦与这位龙老前 辈……” 南宫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闪,闪电般向那古城的城廓下奔去。 “眠山二友”面色一变,“唰”地转身,玄衫人却微微摆手笑道:“不必追赶,这少年 的师门,想必定是与‘不死神龙’有关,他此刻前去,并无恶意,只是赶去致祭去了。” 他目光亦凝注着南官平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道,“这少年人中之龙,你们要好好留 意他,但愿他亦能与我结交,否则——”语声一顿,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种剑刃般的青光 寒意。 南宫平飞身急掠,三个起落,只见那古城沉重的阴影下。 正无声地肃立着无数个黑衣汉子,人人手中,俱都捧着一束长香,缭绕的香云,袅娜四 散,宛如山巅的浓雾,氤氲在古城堞上。 当前一排巨桌,燃着千百支巨烛,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大多已被凤吹熄,更使这景象 显得凄凉! 一个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戚,根本没有注意到南官平 飞来的人影,他似乎已无声地沉默了许久,此刻突地挥臂大喝道:“不死神龙一生英雄,我 们却不可效小儿女态使他英灵不快,兄弟们,再为‘不死神龙,呐喊一声!”话声方了,立 刻又响起一声南宫平方才在路上听到那种霹雳般的呼喊,南宫平只觉心头一阵激荡,亦不知 是悲是喜,只听四壁回声,他突也长啸一声,掠到一排巨桌前。高大威猛的老者摹地一惊, 暴喝道:“哪里来的畜牲,敢到这里来扰乱灵台,拿下!”他语声威猛沉重,神态间竟似有 几分与“不死神龙”相似,喝声一了,两旁立刻奔跃来十数条大汉,扑向南宫平。 南宫平振臂大喝一声:“且慢!” 他声如惊风,直震得两旁飞掠而来的汉子,身形为之一顿。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么,还不——”南宫平目光闪电般一扫,只见数千道目光,俱 在对自己怒目而视,心中不禁微微吃惊,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在刹那之间,将此事解释。 哪知他微一犹疑,十数条人影已齐地掠来,汇集的掌风有如一座大山,向他当头压了下 来,这些人武功无一不是高手,南宫平竟无法开口说话,只得闪动身形,避开这势若雷霆的 一击。 威猛老人双手扶案,须发皆张,神情之间,显已极怒,厉喝道:“留下活口,我得问问 他……”喝声未了,突有两条大汉闪到他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他怒容竟蓦地一消。 凝目望去,只见南宫平身若游龙,矢矫闪变,他虽未出手还击,但这十数条大汉,也无 法沾着他一片衣衫。 咸猛老人目光一转,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跃动,要来擒拿前来这里撒野的“无理少 年”。 南宫平剑眉微轩,双臂一抡,呼地一道劲风,逼开了四面来攻的汉子,大喝道:“各位 且慢——”,但此刻情况,怎容他解释,哪知威猛老人却突暴喝一声:“一起住手!” 这一声大喝声势惊人,回音响过,四下寂绝,南宫平四下的掌力虽撤,但那千百道目 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头又是一阵激荡,感动地为他师傅在武林中的成就叹息。 然后,他回转身,面对着那威猛的老者,缓缓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闪动,突地沉声道:“你可是‘神龙’门下的五弟子南宫平么?” 他中气沉足,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彻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这少年竟是神龙门 下?”要知南宫平自入师门后,便未在江湖间走动,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认得他,此刻虽 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之人,但却无人知道他也竞是“不死神龙”的衣钵弟 子。 南宫平心头亦觉奇怪,不知道老人怎会突然认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辈正是南宫 平!” 威猛老人浓眉一一扬,厉声道:“你既是‘神龙’门下,难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为令师 致祭?怎地还会在此地如此张狂,还不快去换过孝服,向令师在天的英魂仟悔。” 南宫平面色庄重,又自恭身一礼,朗声道:“各位前辈对家师如此,晚辈实是五内铭 感,但是——”他目光四扫一下,挺胸道:“家师实在并未死去——”话声未落,四下已立 刻响起一片惊呼诧异之声,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发出厉电般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说 道:“神——龙——未——死——?”突地转过身去,大喝道:“李胜、王本广,过来!” 南宫平抬目望处,只见这威猛老人身后,畏缩地走出两个人来,乌中黑衫,身躯彪壮, 竟是“上郊山庄”门下的抬棺大汉! 原来自从南宫平追踪那高髻道人而去,龙飞、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巅去寻师 踪后,这两个大汉等了许久,便觅路下山。 他两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向人还未落到山脚,便已见到在山脚下竟已拥立着一群 武林豪士,有的在低声言笑,有的在皱眉企望,也有的神情急躁,不断地负手踱着方步。 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听得“不死神龙”在华山比剑之约后,不远千里,跟踪而来,此刻 正在等待着“神龙”与“丹凤”比剑的消息,只因他们深知“不死神龙”的脾气,是以没有 人敢妄自上山。 于是这两个抬棺大汉所带下的消息,便使得这些武林豪士大为震惊! “丹凤”已死,“不死神龙”也被“丹凤”门下的诡计所伤!并且留下了遗言!此刻 “神龙”门下,已各自散去了! 这既不确实、又嫌夸张的消息,却立刻像野火燃烧着野草一般,在华山四周县城的武林 豪士口中燃烧起来。 一个时辰之内,快马飞驰,在各县城之间往来不绝。 坐镇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龙”之称的“飞环”韦奇,韦七太爷,虽 然被江湖中人半带讥嘲地称为“伪龙”,但却丝毫不以为仵,反而对“不死神龙”有着更深 的敬佩,听得这不幸而不确的消息后,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来举行这次“古城大祭”。 听到消息,能够赶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飞骑赶来了。 更令这大祭生色的,是“玉门关”外,声名显赫,但行踪却极飘忽的神奇人物,“万里 流香”任风萍,也随着“崆峒”剑客、“岷山二友”匆匆赶来! 此刻,这神态气度均有几分酷似“不死神龙”的西北神龙,“伪龙”韦奇,满面怒容, 唤过了那两个抬棺大汉——李胜、王本广。 南宫平目光动处,心中亦自恍然:“难怪他得知了师傅的死讯,难怪他忽然知道了我的 姓名…” 只听“飞环伪龙”韦奇厉喝一声,道:“不死神龙的死讯,可是你们说出的么?” 李胜、王本广一起垂首称是! 韦奇浓眉一扬,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说神龙未死?” 李胜、王本广对望一眼,谁也不敢说出话来。 韦奇道:“你们是否当真看见了‘神龙’已死?” 李胜、王本广,头垂得更低,只听李胜惊栗着讷讷道:“小人……小人没……有……” 韦奇目光一凛,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既未眼见,便胡乱说话,教老夫弄出这天大 的笑话。”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扬,竟将面前灵案上的香烛,震得四散飞落! 李胜、王本广垂手低头,面上已无人色。 南宫平朗声道:“老前辈暂且息怒,这也怪不得他们……” 韦奇怒道:“不怪他们,难道怪我么,不死神龙若是来了,岂非以为我这条伪龙咒他快 死!” 这老人虽然须发半白,却仍然性如烈火,南宫平暗叹一声:“原来此人便是‘飞环’韦 奇……”仔细瞧了他几眼,只觉他神态之间,虽有几分与师傅相似,但却少了师傅那种熙和 之息。 他心念数转,对这老人却仍是非常恭敬,因为他虽然比不得师傅,却已无愧为武林的前 辈英雄,身躯一挺,朗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晚辈心里却非但没有觉得老前辈此事不当, 反而觉得老前辈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扫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辈,心里定也与晚辈有所同感!” “飞环”韦奇一捋长须,望了望南宫平,又望了望那两个抬棺大汉,挥手道:“走、 走、走……” 这两人躬身一礼,抱头走了,南宫平暗中一笑,只听身后突地响起一阵朗笑,道:“兄 台原来竟是‘神龙’门下,兄弟我初入玉门,便能见到如此少年英雄,确是可喜,‘不死神 龙’英雄盖世,死讯只是误传,让兄弟我仍有机会瞻仰前辈风采,更是可喜……” 南宫平转头望去,心头突地一惊,只见那玄衫人自怀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轻摇而来, 与他并肩而行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面目沉静,女的 风姿绝世,秋波流转,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师兄——石沉! 那玄衫人轻摇折扇,朗笑着又道:“更令我任风萍欢喜的是,兄弟我竟在无意中又遇着 了两位‘神龙’门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认得,这两位是谁么?哈哈,想必各位是知道 的!” 郭玉霞、石沉一现行踪,四下群豪便又响起了一阵骚动。 只听一人悄俏道:“人道‘铁汉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目光 便也离不开郭玉霞身上。 “飞环”韦奇目光一转,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侠又带来了两位神龙子弟一” 微一抱拳道:“两位想必就是近年来武林盛传,联袂上黄山,双剑诛群丑的‘止郊双剑’ 了!” 石沉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晚辈……” 南宫平却已一步掠来,截口道:“这位是晚辈大嫂,这位却是晚辈的三师兄,也就是 ‘止郊双剑’中,人称‘静石剑客’的石沉!” “伪龙”韦奇诧异地向他两人望了几眼:“大嫂……”他突叉捋须大笑起来,道:“这 位难道便是‘铁汉夫人’么?好好,老夫虽然僻处西北,却也听过江湖人语:‘百炼钢化绕 指柔,铁汉子配美妇人!’当真是男的是吕布,女的是貂蝉……“话声未了,四下已响起一 片笑声。南宫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老人虽已年近古稀,想不到言语间仍是这般鲁 莽。” 却见那任风萍微微一笑,朗声道:“江湖之中,虽多名实不符之辈,但神龙子弟却是名 下无虚,这位石大侠人称‘静石剑客’,当真是人静如石……”他口中虽在称赞着石沉,两 道眼神,却瞬也不瞬盯在南宫平面上,含笑道:“这位兄台年轻英发,深藏不露,既是‘神 龙’门下,大名想必更已远播,不知可否见告?” 南宫平见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来,却不见龙飞之面,心里早有了许多话想要询问,却 听这任凤萍殷勤相询,此人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武功虽未显露,但必然极有来历,不觉动 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宫平,初入师门,怎比得我大嫂、二哥……”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我这位五弟初入师门,可比我们都强得多!” 韦奇哈哈笑道:“神龙子弟,俱是好汉,你们也毋庸互相谦虚了,我且问你。‘神龙’ 既未死,此刻在哪里?” 南宫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词答复,郭玉霞已幽幽叹道:“师傅他老人家虽然可能还在人 间,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踪,晚辈们却不知道!” 韦奇双目一张,面露惊愕,郭玉霞又道:“晚辈们昨夜在荒山中寻找师傅,又担心五弟 的下落!” 韦奇浓眉微轩,道:“他难道不曾与你们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叹,道:“不曾!” 韦奇目光一凛,惊问南宫平,道:“你师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寻找,却在这 里办别人的丧事……哼哼!这算是什么子弟?”南宫平呆了一呆,虽想解说,但他这一日之 间所遇之事,不但错综复杂,而且有许多还关系着他师傅的声名,又岂是一时间解说得清。 郭玉霞轻轻叹道:“五弟到底年轻些,又……”悠悠一叹,戛然不语。 韦奇冷“哼”一声,不再去看南宫平,捋须又道:“那‘铁汉’龙飞,老夫亦是闻名久 了,此刻怎地也不见前来?” 南宫平心怀坦荡,听了郭玉霞这般言语,见了韦奇这般神态,心中却又不以为意,暗 道:“我正要询问大哥的行踪,他先问了也好。” 这其间只有那来自玉门关外的异士“万里流香”任风萍,冷眼旁观,心中暗忖,“这 ‘神龙’门下的弟子之间,莫非有着什么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阵难测的微笑。 只见郭玉霞秋波一转,似乎欲言又止,韦奇皱眉忖道:“那龙飞的去处,难道也有不可 告人之处?”沉声又道:“龙世兄哪里去了?” 郭玉霞轻叹一声,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着我四妹走在后面,不知怎地还未前 来!”又自一叹,以手掩面,垂下头去,她言语平常,但神态语气之间,却似有许多委曲, 又似真的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 南宫平剑眉微皱,心中大是疑诧,只听“伪龙”韦奇道:“他怎地不陪着你,却去陪别 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辈不知道!” 韦奇浓眉一挑,忽见风砂之中,一辆白帘素车,款款而来,车形甚小,拉车的亦是一匹 幼马,远看似乎无人驾驶,行近一看,只见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 纤王手,挽着缰绳,车幔虽是纯白,但这只手掌,却更是莹白如玉。 南宫平目光动处,面色微变,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说道:“这辆车里坐的是 谁家妹子,五弟你可认得么?” 言犹未了,只见那素车的白幔往上一掀,一个秀发如云、秋波如水的绝色美人,不胜娇 慵地斜斜倚在车篷边,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转,然后凝注着南宫平道:“喂,你的话说完了没 有?” 四下本已因着郭玉霞的言语而纷纷私议着的武林群豪,此刻语声俱都一顿,数千道目 光,一起转到了这绝色女子身上,方才他们见了郭玉霞,已认做是天下绝色,哪知这女子更 比郭王霞美上几分,郭玉霞之美,犹可以言语形容,这女子却美得超尘绝俗,仿佛是降滴人 衰的天上仙子。 此时此刻,梅吟雪此地现身,南宫平虽然心怀坦荡,却也说不出话来。 郭玉霞道:“我只当五弟到哪里去了,原来……”轻轻一笑,转口道:“这位妹子好 美,五弟,你真有办法,短短一口之内,就结交了这一。位美人儿,又对你这般亲热!” “伪龙”韦奇冷“哼”一声,沉声道:“任大侠,石世兄,老夫下处便在西安城里,大 雁塔畔,稍候千请前来一叙!”转身过去,望也不望南宫平一眼,抱拳向四下的武林群豪朗 声道:“各位远来辛苦,且随老夫一起入城,喝几杯淡酒。”袍袖一拂,分开人丛,踏着大 步去了。 群豪一阵哄乱,抛下了满地香火,纷纷四散,南宫平心头一阵堵塞,他心高气傲,怎受 得了这种冤屈、曲辱,却是苦干无法解释。 郭玉霞一面向韦奇检袄为礼,面上却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韦奇去远,她缓缓转 身,走到车前,含笑道:“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们五弟,有什么事么?” 梅吟雪动也不动,仍然斜斜地倚在车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春葱般的玉 手,轻轻地播弄缰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南宫平暗叹一声,走过去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嫂,这位梅姑娘,是……是……”他怎 能将梅吟雪的来历说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变,微笑着道,“我们五弟能认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兴得 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着她道:“老头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里更高兴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变。 南宫平心怀仁厚,对他的大嫂,始终存着尊重之心,但他却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气,此刻 他站在当地,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得乱以他语,赔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里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着梅吟雪,突地转过身来,道:“你去问你的四妹!” 南宫平心头一震,暗道:“这是什么话?”回头一望,只见石沉木然站在那里,对四周 的一切,都像是不闻不问,任风萍负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虽也大多散去, 但却还有许多人,立在远处,遥遥观望,又有一些黑衣大仅,忙乱地收拾着祭台,目光也不 时膘向这里。 他缓缓垂下眼帘,突地瞥见两条人影闪电般掠来,戛然停在车前,竟是那成名河西道上 的崆峒剑客“岷山二友”l此刻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仿佛刀剑遇着磁铁似的,凝注着梅 吟雪,良久良久,长孙空喃喃道:“十年一别,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见着这张面目。”目光 之中,满含怨毒之意。 长孙空却沉声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宫平心头一懔:“难道他们已认出了她!”却见梅吟雪神情悠然,点了点头。 “惊魂双剑追风客”长孙空面色一寒,突地颤抖着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 你……”右手一反,霍然自腰畔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细、闪闪生光的软剑,大声道:“你下 来!” 长孙单亦是面容惨变,郭玉霞心头一惊,回首望向南宫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语 声中亦有惊悚之意。 南宫平心中惶然,抬跟一望,却见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着缰绳,悠然笑道: “谁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谁?” 长孙兄弟对望一眼,面上渐渐出现了疑惑之色,长孙空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他兄弟两人,十年以前,曾受过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犹是恨在心中,但十年 来的岁月消磨,他们对梅吟雪的面貌,白也渐渐模糊,此刻见她如此一问,这两人倒答不出 话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这位姑娘最多不过双 十年华,长孙兄,你们只怕是认错了吧!” 长孙空双眉深皱,讷讷道:“我虽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龙剑下,但……此人既是姓 梅,面貌又这般相似……”长孙单目光又复转向梅吟雪,沉声道:“你可是梅吟雪之亲人, 与梅吟雪是何关系?”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问道:“姓梅的人,难道都该与她有关系么?” “万里流香”任风萍仰天一笑,大步走来,分开长孙兄弟两人,笑道:“世间同姓的人 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长孙兄,你错认孔子为阳货,定说东施是西施,还不快向这位梅姑 娘赔礼。”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暗中却将长孙兄弟推到一边,因为他深知长孙兄弟成名已久,再 也不会向一个无名少女赔礼的。 梅雪吟晒然一笑,冷冷道:“这两位大英雄、大剑客,怎会向我一个无名之辈赔礼,你 还是暗中将他们推开好了。” 任风萍突地一呆,他虽然遇事镇静,此刻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尴尬地强笑两声,却 见梅吟雪素手一扬,那纯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来。 郭玉霞凝注着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这女子好灵巧的心机,好犀利的口舌!” 她自负颜色,更自负于心智、口才,但此刻见到了这冷漠而绝艳的女子,心中却若有所 失,心念数转,突地抬头问道:“五弟,此间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庄’去?” 南宫平道:“小弟办完了丧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后,还要与那叶曼 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为师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愿”,又想到自己还要时刻不离地“保 护”车中的梅吟雪,语声不觉沉吟起来。 却听郭玉霞道:“大哥未来,你最好与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单独在一起,我们心中虽 然坦荡,但被江湖人见了,却难免生出闲话。”她幽幽一叹,又道,“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抬起头来,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见了他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乱,也未仔细思索,只是讷 讷道:“但小弟三月后……” 车幔中突地传出一阵冰冷的语声道:“喂,你快些办完那老人的丧事,我要到江南 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请自便……” 南宫平讷讷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难道大哥不在这里,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 么?” 她对于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实在不愿意这样一个女子,跟随在南 官平身边,因为那样将会影响到她的计划,甚至会窥破她的隐私,是以她不惜拉着南宫平, 留在自己一起。 南官平思潮紊乱,左右为难,讷讷道:“大嫂的话,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见一个黑衣汉子奔来,道:“公子,灵车是否直奔大墓?” 南宫平乘机下阶,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丧事,稍后再与 大嫂商量。”继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随着黑衣汉子走了。 任风萍手摇折扇,面含微笑,朗声道:“兄台只管去忙,小弟日内再来拜访。”环施一 礼,客套几句,亦自与“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里。 车幔中的素缰轻轻一提,马车转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扬,故意幽幽叹道:“在我做闺女的时候,从来没有未出门的闺女也跟着 一个男子的,难道未过几年,已世风日下到这种程度了么?” 车幔中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微守些妇道就好了, 做闺女的时候,倒不要紧。” 郭玉霞怒道:“你说什么?”但车子已远去,只留下一股烟尘,险些扑到她的脸上。 石沉突地长叹一声,道:“大嫂,我……我们还是去寻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许久,回转身来,冷笑道:“你难道是在想你的四妹么?” 石沉道:“我……”此时此刻,他无法说话,唯有叹息。 郭玉霞道:“听我的话,做个乖孩子,小师姐才喜欢你。”她秋波闪动,凝思着又道, “我们此刻先到那位韦七爷家里,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陆续散去 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庄的神色,暗中却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轻轻道,“乖孩子,随我 走。” 石沉道:“我……我……”终于还是随之而去,一阵风吹过,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来。 哀乐再起,又渐渐远去,一行行零乱的车辙蹄痕,却仍留在潮湿的沙地里。 第七章 妃子倾城>> 古龙《护花林》 第七章 妃子倾城 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种蓬勃的 生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春未央,固然已是遗 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有着昔目的瑰 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远方的游子夸耀着这古 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培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屋字栉比 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朦漾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却是灰袍 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着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畔佩着长剑、像是终年不见阳光的中年 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一骑,却是苍眉自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竟是莹 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卒,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各各神色 问,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边一百七 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只烤猎,第三张桌 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四瓶陈年的汾河“竹叶 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气,随风四散,几乎可达西安城 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一叠叠花 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的滴水飞 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精神矍铄的老人, 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这‘慕龙庄’ 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起响起。 “伪龙”韦奇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朋友拔 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并肩子上 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便是一连 串”呛嘟“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涌向方桌,”伪龙“韦七”嗖“地跃下飞 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 挑起在刀尖上!长廊外,假山畔,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笑声未歇,”万里流香“任风 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这韦老前辈当 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 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 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是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这’慕龙 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儿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的话是否真心?话 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奇,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笑道:“任大侠,你虽怯 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微一笑,欠身道:“这怎么敢当。” 韦奇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任 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是成群的牛羊,也 是当得起的。” 任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天下武林 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下肉块,也不顾肉汁淋漓,一撕为 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奇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奔了出 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嫣然一 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拾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已将那一 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懔,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意无意间,别人不 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念至此,不觉暗暗生出敬佩 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竞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低语着: “好汉子……好汉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着你这般的汉子, 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奇道:“任大侠,你还等什么,难道 不屑与老夫饮酒么?”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林高人来了,任某 只得稍候。“韦奇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只见任风萍身形一闪,方自退到栏边, 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枯瘦的自发道人来。”飞环“韦奇目 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白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炯然望着任风萍, 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奇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花,四师 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奇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凤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杨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老前辈 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睿,‘终南’一派的掌门大侠!”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门,“飞 环”韦奇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奇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是大笑不 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莹白的手 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飞 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布,我的掌门师 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奇道:“为什么?…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这里,又 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奇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竟俱都没 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语声突 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 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飞 溅,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但见”玉手纯阳“面容木然,”飞 环“韦七由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之意,”飞环“韦七颤声 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起随之望去,只见四个灰袍道 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的家丁缓缓而 来。 “飞环”韦奇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华山峰头 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奇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叶留 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拾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七怀里, 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言犹未了,晕 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诧的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歌老弟, 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上山来, 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膘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 “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丧命在华山苍龙岭下,那 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道:“神 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自叹道:“难道是五弟 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多荒唐的事 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奇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 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惭愧得 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一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长短…… 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我们五弟 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奇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郭玉 霞道:“以晚辈听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哺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又四顾大 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此刻怎 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湖间便乱 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奇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 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后 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头‘冷血妃子’!”群 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人。”又 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秋波流 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容她多 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雨丝朦朦,犹未住,天色阴瞑,更黯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黯,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丧事完 毕,人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对面的屋檐下, 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 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磋跎,空有些许虚名, 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帖,躬身交到长孙单手 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愕了一愕,展开请帖,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武林末学,‘止郊山庄’门 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各各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对 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愕了半晌,长孙单方才抱拳朗声 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 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门里。天 色渐黯,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功,亿万家财,但 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他此刻纵 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前的云石 紫檀桌上,有一篮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荔枝,嫩绿的是柠 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却丝毫没有吸引住她的目 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苍白的面 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时光,便 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地,仿佛不着一丝痕迹,却不知它正在悄悄 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看出了 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怕再也不 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林的叛徒……堂堂 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不敢,你说是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英雄认为 你是恶人了,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都是错的,就连堂 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道话,因为说出来,别人也 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官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无一 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这次你却错 了!” 南宫平面容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窗外便游 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来, 万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什么?请 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的学生重述一遍平 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于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井无丝毫表 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笑向南宫平说道, “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竞好像是都有着 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下来,梅吟雪突叉 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错 漏……”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身形闪 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凤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掌拍下, 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 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忖之间,突听任风 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不得这四 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你更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的来意, 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若无睹的,他的动 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少,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太多的 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 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宫兄剑下 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 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腾起一片森寒 的剑气!逼人的杀机!”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 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哺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却又带 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服,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环’韦七 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忍坐视,是以特地 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嫂,亦对兄台也有所不谅, 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宫平却 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 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妃子梅吟雪的 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他说这些话么? “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刻走得远远的,甚至跑到 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无关系……‘她语声突的一顿,竟 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悔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个既不幸、又愚笨 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因为你不是‘侠义道’,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 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 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绝色女 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地冷漠与坚毅, 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的变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是何关 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人分辩解 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处……” 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班自命替天行道 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不禁又暗 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 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便过,只是垂首 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 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要前来渴见,并且在街头的‘天长 楼’设宴合情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之意,已 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问显已喜出望外,因 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懔,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子”,他 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有过人的勇气,只 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了兄台的 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如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 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台谋一快 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唯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如蒙兄台 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惜一声,道,“兄台今日,万请多多珍 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 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对于人 生,我早已厌倦得很。”抬手一掠鬓发,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说话的机 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官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了三五成 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的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的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锦袍少 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妆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的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所有武林 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纷绕,剑气森寒,但南宫 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两眼,步履便被 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也不知吸 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整理着自己的衣 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对我微笑 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的神态, 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世家”的 少主人,今日竞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但 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神态都是 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中的财阀,黄金国 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的太子, 身上会带着黄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袍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惊慑的, 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吟雪上了天长 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人了“天冥道人”以及“飞 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踏着冰冷 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群豪,立刻俱都 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这南宫 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林之中, 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这般的师 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有狼豺之心,真正 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于与 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为主要对 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血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形闪动, 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举动惊动了整个西 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宫府差役,竟无法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松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放下赌 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询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楼上,于 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太爷,于 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谅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发 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带着些微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些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而诧异地 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突地涌现 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过四下惊慌的人 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冷的目光 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 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登楼,灯 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又有如韦奇握着 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端坐着的 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 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造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面的梅吟 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饭饱,不妨 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谦虚与 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搂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席,难 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再望了望 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楼 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就像是石 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走到吕天 冥身旁,至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口,目光一拾,梅 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吧”地一声,将酒壶重重掷在 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到梅吟雪 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莱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夭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只听 “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酒之意, 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请自 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该 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 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怒,自管 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酪,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无辜 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 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乱言语, 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是微微含 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铛”地一声清响,他 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凤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起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回,沉声 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能犹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喟之声, 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弱,将我 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要我二人的性命, 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旬骼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 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涌而来,此刻听到南官平这一番充满正气 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她话 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怕要说得 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然说得天花乱坠, 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此点,已 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义中人, 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人还有可 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却都以为自己观点不错, 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 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明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梅吟雪一 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乱喝道: “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起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威猛,这 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成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惊,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步间竟无 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 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对 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大喝,当 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光凛然望向吕天 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先要领教你这位武林前辈,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 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表全体武 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身份,也只能与她 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 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 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可是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 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吕天 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诗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说 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林之事, 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来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竞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探身向内 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许多武林高手,他 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俏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他却不 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班武林豪士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又岂是他能控制 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 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竞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之间,竟 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心中暗 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是自己的 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自亦不能免俗,当 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沉声 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恃身分,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亦是动 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处处俱 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先让了一着,四 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哄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这一只白 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未着地, 右掌便已拍下,竞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迟,群豪再次喝起 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反击,哪 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官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又发出, 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禁暗中低语:“如 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五指微 飞,拂向南官平腰畔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丹田” 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撤掌,“唰唰”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女子,但 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此刻却是 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吕天冥 “唰”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间,便要 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乱而不败,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位,更是 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十招过 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喝彩之声又起, “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王,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 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泛起笑 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豪虽不断 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这 般武功,能在“玉于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己奈何, 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势为主, 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吕天 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难免要被击中,他 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六式!” 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与“不 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了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天山 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都是在身形腾起 之后。 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不难避 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六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身形腾起 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套招,连环抽撤, 是以“天龙十六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九霄”, 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天龙爪”,十指 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阳”能掌 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双掌翻 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 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凉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住了南宫 乎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枝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凤,吹得 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吕天冥的 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地动也不 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斗, 甚至连生命也押作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起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越见沉 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见了四面窗台 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 珠,南官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显出 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哄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沉寂的夜 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吕天冥更是满头大 汗,羚群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跌跌 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一起吞 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铛”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人影一 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凤环”突地 离腕飞出,一般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是十岁幼 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梅吟雪的 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抢出,她腰肢柔若无骨,这一仰之 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哪知吕天 冥此刻头心亦不禁一震,他头心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竟飞了 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又将那飞 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卧,耳目之明,实 已天下无双,便是一根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千淬百炼 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敛,右掌突地一 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却也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哗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得南宫 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风一吹, 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纤足移动,避开了 “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向韦七激射而 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般掌凤,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己腕上还 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后颈之上。 金链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淋漓,韦 七大吼一声,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畔,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心中不 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声,双掌齐 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畔,“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一看,只 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地望向对方,似乎 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未,加以连遭谅骇,真力渐消,两人四掌虽仍紧 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借着第三者的力量来伤残对 于,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各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 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惊,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分,走的 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目光尽 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这一拳, 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的护法, 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唰”地一转,有如四道霹 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膘了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 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铛铛铛”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那间,被 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特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到梅吟雪 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去,双掌 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麻,惨呼一声,满 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膏高髻,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 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铛”地一 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 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水,哪里 还敢恋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四个道人 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窃到,风声之激厉,竟似比自 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粘”字一诀,正待将 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竟突地的溜溜一 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穿,斜斜 向前冲出,“铛”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她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见梅吟雪正含笑站 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搂,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天冥苦苦 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一变,有 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减,便是真的击在吕天冥身上,也未 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未,打到后来,两入已是招式迟缓,拳脚无力, 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天龙犁田”拍 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搂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J步退将过去,正好陷 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塌,眼看他便要 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但他此 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嚓”一响,他的立足 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 将被火舌卷人。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手掌紧 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木击上了他的额 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道:“快 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滚自他额 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右掌飞 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来这些事 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她围了起 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 “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部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闪电般 掠了过去。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吕天 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他数十年 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南 官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出了险 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官平 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做的道 人竟然会说出服输的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间他竟由一个叱咤武林的一代 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伤, 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下, 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烧着 了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打不 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雪两人眼 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但,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 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 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 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 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 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 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 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 “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难道天 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壁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 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 耀起一阵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 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 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 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 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 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 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 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 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 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 消失,他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 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 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刎入 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漪涟,幽幽一叹,回转 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 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 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 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的 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 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 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 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 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 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部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 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 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 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 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 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 了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 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 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第八章 英雄何价>> 古龙《护花林》 第八章 英雄何价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 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 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 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 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 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 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 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 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一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 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 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位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 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 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 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 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问便已掠到近 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 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 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俱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 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冷“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 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 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 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 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 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头过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 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 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 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 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 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做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札,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 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 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 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 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 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 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 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着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 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伤,我无法照应…… 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 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 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 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 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 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 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 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已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 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加了 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没奢 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平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是以 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梅姑 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语极是 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今 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纵横 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娘的仇 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何况南宫 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侠之 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昔年 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凤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 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 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只 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显已 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出口 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肝 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宫乎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处 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傀为当世的豪杰,塞外的奇 侠。” 任凤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一一”他语声 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人却当真 有经世之才华,碧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登堂入奥,飞 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热肠,更是胜 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两 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日 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了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 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事 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域, ‘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天 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动 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以不敢妄 动。”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官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神 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风涛, 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煌的名字, 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逸 飞。一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冷水, 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必 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 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乱得不 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见,当真是 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然未 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人王门,实是受命而 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以正义之师, 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饮三 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帆收 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忖道: “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行止之 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雄之才,是以 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个说客,如此看 来,那帅夭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然后 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本应是 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见谅于同门兄 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 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 不但可以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 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 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堕!” 他这一番活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实在 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望了望南 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位兄台若真能 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的帅 天帆,便已定必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了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官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然可以 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居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武林 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一时 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接纳在下的这一番婆心苦口……”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 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她轻笑着 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那位帅大侠 甚至连足迹都未至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弟我 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已有 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还无 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等 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却 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要入关来 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渐泄 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铄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不 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大驾, 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 接……”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可暂 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但三 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起凝目望 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蚕丝同织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他 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 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得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 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天畔的彩 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潇洒,衣角飘 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 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人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阵阵 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帆 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信于 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身形 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 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家 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忘 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 作勾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不 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到这 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带在身畔,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官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可知 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教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武林 之人的爪牙,哼哼一一”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风 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畔。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也深 愿能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小弟 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任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唉——任兄之 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己有 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微 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任大侠 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这丝囊与木 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会又很小气地收 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 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戏弄于我……”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难 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上拂,双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 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缓自 腰畔抽出一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机 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却叫 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么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区区 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废物 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唰”地斜掠数 丈,与任风萍一起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梅吟 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铛”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手臂 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大汉掌中冲天飞起1任风萍接连喝道: “地!”这数十道寒风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起击在南宫平、狄扬、梅雪 吟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起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如数 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掌伸 张,这三人各各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 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耀 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铛”之声,声势端的不同凡 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已被一片银涛淹 没! 南宫平心头一懔,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形一 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拧转,笔直向下 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奇痛攻心,耳畔只听一阵“呛啷”之声,他身形 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虽 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不凡!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落三 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懔:“难怪任凤萍有恃无 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尤其 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起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伤着 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但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她心 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袖一拂, 一阵强凤,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官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银锤 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起收回, 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起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惊,原来这“天风银雨阵”,乃是 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确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仅以无比 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凤、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为辅助,生生 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形阵式,其威力已 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棱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身 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紧紧 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 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哼”一声, 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懔,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布血 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己满身的 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 银锤,呆呆地发起愕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给南 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惊粟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生命的价 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山神 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得 早,将阵式撤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微 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 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俱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他说出这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只听任凤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功, 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鲜血,却 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这番荒谬但却不无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叉觉得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 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风萍的言 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关中 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的同 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一一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反将你伤 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天 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地飘 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声:“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身前,任凤萍哈哈笑道:“你当我身 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口中又 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怕向任风萍肩头的乒肩井“大 穴!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冷冷道:“恕 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住任 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的那 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便是“武 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亦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 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潜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暗黑的棺木里,本应是一 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一一这原是 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竟似比她原 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借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功秘术,而造成了 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懔,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他霍然 垂下目光,注定南官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的好!”他暗惊 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铜来。 南宫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 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 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眼 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 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颜,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人伙,岂非蠢 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后悔也来 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 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此双 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不战而 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住穴 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鸣,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有 如鹰隼,哪里!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啄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他的 眼珠。 任凤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唰”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那问 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 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世 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竟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异事! “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甫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凤,仅能前飞, 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人的注意 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流星 锤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自阵外大步而入,一面喝道:“让开,让 开!” 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平举 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嘎奇异的呼 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懔,冷汗涔涔而落。乌鸦倒飞,已是奇 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 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 “月不黑,凤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嘎,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想起 一个人,方自脱口呼道:“你……” 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这道 人发起愕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知有 何见教。” 那自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任风萍愕了一愕,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乌友生性高做,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有什 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奇乌 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 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汕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但这只乌 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望着 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遭劫,是 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与这 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对他两人 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上,替你抵挡 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香” 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 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鸦与 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而 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任风萍虽不 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一人敢不 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奠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匣是数十年前便已名满 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报喜 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 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已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 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祸临头, 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中却无一人对 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你 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按口道:“既有前辈之言,当然 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一微迟疑,只听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 “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忿恨不满,反而对这 “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有如 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去, 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唉! 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对付 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儿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慧, 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生性,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掌中 的乌鸦的羽毛,笑道:“乌友乌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上拉了两 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放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呀 ——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 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 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手 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起瞒过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想 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他 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 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生闯 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代的事 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恨我,你要 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实是深深 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 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出自真 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眼眶 中也隐隐泛出泪光。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我知道 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的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在鸦 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竞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高 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赤子之 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然令 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听过 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聆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腹内 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 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发出 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一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不正 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奇 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蠢测,要想什么事都 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那么 你又是谁呢?”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庞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他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便觉 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于门下的一个食客。”他忽 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虽以我也只好叫做万 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姑 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的求知之欲,若没有下过数 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遁’,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 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之害。日 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况,哪知却来 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天长’楼头,力 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高兴 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来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人受 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官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狄扬 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得一般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阖,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缓转 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毒已 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医 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怕也无力 解此巨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人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若要 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中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关切 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转, 只见得“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你且与 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青回来, 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 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又自长叹一声,倏 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得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 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 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命 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仙笑命运,对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部没有一样相 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便不会敬 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这情 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心。 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自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天问 着“他”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