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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少爷的剑 🥳
前 言
现代的社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现实。现代人随时随地都会遭受到各式各样的约束。   可是以前不同。   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这句话我并不赞成。   可是过去的确有过好日子。   在现代的西方,你就算明知一个人是杀人犯,明知他杀了你的兄弟妻子,假如没有确实 的证据,你也只有眼看着他逍遥法外。   因为你若想”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去杀了他,那麽你也变成一个杀人犯。   “报复”并不是种很好的法子,只不遇那至少总比让恶人逍遥法外好。   在以前某一种时代里,是不会有这种事的。   那是种很痛快的时代,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用不着老天替你报,你自己就可以报复。   我写的就是那种时代。   我写的就是那种时代中的江湖人。   在那种时代中,江湖中有各式各样的人。   有大侠,也有大盗;有镖客,也有刺客;有义士,也有隐士;有神偷,也有神捕;有侠 女,也有妓女;有市井匹夫,也有世家子弟。   他们的生活通常都是多采多姿的,充满了冒险和刺激。   有很多人对他们憎恶厌恨,也有很多人羡慕他们。   因为他们通常都衣着光鲜,出手豪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只可惜这只不遇是他们快乐的一面他们还有另一面。   痛苦的一面。   神捕捉住了神偷,设宴庆功,大吃大喝,喝得半死为止。   大盗捞了一票,分一点给穷人,自己去花天酒地,把钱花光为止。   大侠有名有势,不管走到那里去,都会受到别人的尊敬和欢迎。   世家子弟们从小锦衣玉食,要什麽有什麽。   这种生活确实是值得羡慕的,可是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的另一面?   他们也有他们的寂寞和痛苦。   夜深人静,从大醉中醒来,忽然发现躺在自己旁边的是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这种滋味你有没有尝受过亍.在欢呼和喝采拜中,一个人回到家里,面对着漆黑的窗 户,只希望快点天亮。   一这种心情你有没有想到过?   今宵花天酒地,狂欢极乐,却违自己明日会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甚至连今宵酒醉在何地都不知道。   杨柳飞舞,晓风残月,这种意境虽然美,却又美得多麽凄凉,多麽让人心碎?一逅种欢 乐,你愿不愿意享受亍.假如你要什麽就有什麽,这人生中还有什麽是值得你去追求的?一 这种空虚有谁知道亍.我知道。   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也是个没有根的浪子,如果有人说我这是在慢性自杀,自寻死 路,那只因为他不知道不知道我手里早已有了杯毒酒。   当然是最好的毒酒。   武侠小说中写的本就是江湖人,可是我现在想写的却有点不同。   我想写一系列的故事,每篇故事都以一个典型的代表人物为中心。   我想写他们的快乐,也要写他们的痛苦。   我想让他们来做一面镜子,让大家可以从这面镜子中看出自己应该怎麽做。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可爱的人。   因为他们敢爱敢恨,敢哭敢笑,因为他们讲义气、有原则。   人生毕竟也是可爱的。   人活着,就应该懂得怎麽去享受生命,怎麽去追寻快乐。   一个人脸上若是脏了,是不是要去照照镜子才知道怎样去擦掉亍,我只希望这面镜子也 能做到这一点,能够帮助人擦掉生命中的污垢。   我真的希望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变得很快乐。 第一章 一剑穿心>>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一章 一剑穿心   一剑光寒十九洲。   残秋。   木叶萧萧,夕阳满天。   萧萧木叶下,站着一个人,就彷佛已与这大地秋色溶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   因为地太冷。   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疲倦,也许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本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馀地。   他掌中有剑。   一柄里包皮鞘,黄金吞口,上面缀着十三颗豆大明珠的长剑。   江湖中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不知道他这个人的也不多。   他的人与剑十七岁时就已名满江湖,如今他年近中年,他已放不下这柄剑,别人也不容 他放下这柄剑。   放下这柄剑时,他的生命就要结束。   名声,有时就像是个包袱,一个永远都甩不脱的包袱。   “九月十九,酉时。洛阳城外古道边,古树下。洗净你的咽喉,带着你的剑来!   酉时日落。   秋日已落,落叶瓢飘。   古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人,鲜衣华服,铁青的脸,一柄长剑斜插在肩後,一双眸子却像是 出了鞘的剑,正盯在树下的剑上。   他的脚步沈稳,却走得很快,停在七尺外,忽然问:“燕十三?   是的。你的夺命十三剑,真的天下无敌?   未必。“一这个人笑了,笑得讥诮而冷酷,道:“我就是高通,一剑穿心高通。   我知道。   是你约我来的?   我知道你正在找我。   不错,我是在找你,因为我一定要杀了你。”   燕十三淡淡道:“要杀我的人并不止你一个。”   一局通道:“因为你太有名,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立刻成名。“也冷笑着,又道:“要 在江湖中成名并不容易,只有这法子比较容易。”   燕十三道:“很好。”   一局通道:“现在我已来了,带来了我的剑,洗净了我的咽喉。   很好。   你的心呢亍.我的心已死。”!“那麽我就让他再死一次。”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刺向燕十三的心。   一剑穿心。   就只这一剑,他已不知刺穿多少人的心,这本是致命的杀手!   可是他并没有刺穿燕十三的心,他的剑刺出,咽喉突然冰冷。   燕十三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刺入了一寸三分。   高通的剑跌落,人却还没有死。   燕十三道:“我只希望你知道,要成名并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高通瞪着他也,眼珠已凸出。   燕十三淡淡道:“所以你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拔出了他的剑,慢慢的从高通咽喉上拔了出来,很慢很慢。   所以鲜血并没有溅在他身上。   一这种事他很有经验,衣服若是沾上血腥,很不容易洗乾净。   --要洗净手上的血腥岂非更不容易。   暮色更深。   剑上的血已滴尽。   剑入鞘时,暮色中又出现了四个人。   四个人,四柄剑!四个人的衣着都极华丽,气派都很大,最老的一个须发都已全自,最 年轻的犹在少年。   燕十三不认得他们,却知道他们是谁。   年纪最老的成名已四十年,一直在关外,独创的”飞肛十三刺”名震边陲。   这次他入关,为的就是找燕十三。   他不信他的飞鹰十三刺,比不上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年纪最轻的,是江湖中的後起之秀,也是点苍门下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有天才,他肯吃苦。   他的心也够狠。   所以他才出道一年,”无情小子”曹冰的名字已震动了江湖。   另外两个人当然也是高手。   清风剑的剑法轻灵瓢忽,剑出如风。   铁剑镇三山的剑法沈稳雄浑,一柄剑竟重达三十三斤。   燕十三知道他们,他们来,本就是他约来的。   四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谁也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们不愿在未出手前,就折了自己的锐气,地上死的无论是什麽人,都踉他们没有关 系。   只要自己能活着,无论什麽人的死活,他们都全不在乎。   燕十三笑了笑,笑容也很疲倦,道“想不到你们都来了。”   关外飞鹰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只约了我一个人。”   燕十三淡淡道:“能够一次解决的事,为什麽要多费事。”   曹冰抢着道:“来了四个人,谁先出手?”   他很急。   他急着要成名,急着要杀燕十三。   铁剑镇三山道:“我们可以猜拳,胜的就先出手。”   燕十三道:“不必。”   铁剑镇三山道:“不必亍.”燕十三道:“你们可以一起出手!”   关外飞鹰怒道:“你将我们当作了什麽人,怎麽能以多欺少!”   燕十三道:“你不肯?”   关外飞鹰道:“当然不肯。”   燕十三道:“我肯!”   他的剑已出鞘。剑光如飞虹掣电,忽然间就已从他们四个人眼前同时闪过。   他们想不肯也不行了。他们的四柄剑也同时出鞘,曹冰的出手最快,最狠,最无情。   关外飞鹰已纵身掠起,凌空下击,飞鹰十三式本就是七禽掌一类的武功,以高击下,以 强凌弱。   只可惜他的对手更强。   曹冰霎时间已刺出九剑。他并没有去注意别的人,只盯着燕十三,他唯一的愿望,就是 要这个人死在他剑下。   可惜他这九剑都刺空了,本来在他跟前的燕十三,已人影不见。他怔了怔,然後就发现 了一件可怕的事。   地上已多了三个死人。   每个人咽喉上都多了一个洞。   关外飞鹰、清风剑.铁剑镇三山,这三位江湖中的一流剑客,竟在一瞬间就都已死在燕 十三剑下。   曹冰的手冰冷。他抬起头,才看见燕十三已远远的站在那棵古树下。   杀人的剑已入鞘。   曹冰的手握紧,道:“你……”燕十三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不想杀你!”   曹冰道:“为什麽?”燕十三道:“因为我想再给你个机会来杀我。”   曹冰手上的青筋凸起,额上的冷汗如豆,他不能接受这种机会。这是种侮辱。可是他又 不愿放弃这机会。   燕十三道:“你回去,练剑三年,不妨再来杀我。”   曹冰咬着牙。   燕十三道:“点苍的剑法很不错,只要你肯练,一定还有机会。“曹冰忽然道:”三年 後你若已死在别人剑下如何?”   燕十三笑了笑,道:“郡麽你就可以去杀那个杀了我的人。”   曹冰恨恨道:“你最好多多保重,最好不要死!”   燕十三道:“我也希望会如此!   暮色更深,黑暗已将笼罩大地。   燕十三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黑暗最深处,忽然道:“你好。”   过了很久,黑暗中果然真的有了回应,道:“我不好。”   冰冷的声音,嘶哑而低沈。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上彷佛带着种死色,只 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发光。他走得很慢,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是轻飘飘的,他的脚好像根本 没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鬼魂。   燕十三的瞳孔忽然收缩,忽然问:“乌鸦?   是。”   燕十三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我终於还是遇见了你!”乌鸦道:“遇见我并不是 好事。”   真的不是。   乌鸦不是喜鹊,没有人喜欢遇见乌鸦。在很古老的时侯,就有种传说——乌鸦来时,必 有灾祸。这次他带来的是什麽灾祸亍.也许他本身就是灾祸,一种无法避免的灾祸。   既然无法避免,又何必再为它烦恼忧虑?燕十三已恢复冷静。   乌鸦盯着他,盯着他的剑,道:“好剑!”   燕十三道:“你喜欢剑?”   乌鸦道:“我只喜欢好剑,你不但有一手好剑法,还有柄好剑。”   燕十三道:“你想要?”   乌鸦道:“嗯。”   他的回答率直而乾脆。   燕十三笑了。这次他的笑容中已不再有那种疲倦之意,只有杀气!也知道自己终於遇见 了真正的对手。   乌鸦道:“喜鹊报喜,乌鸦报的却是忧难和灾祸。”   燕十三道:“你是来报祸的?”   乌鸦道:“是。”   燕十三道:“我有灾祸?”   乌鸦道:“有。”   燕十三道:“我的灾祸就是你?”   乌鸦道:“不是。”   燕十三道:“不是你是什麽?”   乌鸦道:“是你的剑!”   匹夫虹罪,怀璧其罪。这道理茄十三当吠明白,他的名气和也的剑,就像是麝的香,羚 羊的角。   乌鸦道:“我已收藏了十七柄剑。”   燕十三道:“不少。”   乌鸦道:“十七柄都是名剑。”   燕十三道:“看来你杀的名人也不少。”   乌鸦道:“高通和老鹰的剑我要。”   茄十三道:“收殓他们的尸身,四柄剑都给你。”   乌鸦道:“我只要剑,不要死人!”   茄十三道:“可是你只要死人的剑。”   乌鸦道:“不错!”   茄十三道:“你杀了我,我的剑也给你!”   乌鸦道:“当然。”   茄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不好。”   茄十三道:“什麽不好?” 第二章 时来运转>>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二章 时来运转   乌鸦道:“现在我还没把握能杀你!”   燕十三大笑。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果然是个乌鸦,乌鸦至少不会说谎。   乌鸦道:“尤其是你刚才刺杀关外飞鹰的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破不了那一剑。”   乌鸦道:“我也想不出有谁能破得了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认为那已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七大剑派,四大世家中的高手我都见过。”   燕十三道:“你觉得他们如何?”   乌鸦道:“他们的剑法太保守,对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所以他们不如你。”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的眼光很不错,见识却不广。”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就知道有个人,要破我那一剑,易如反掌。”   乌鸦动容道:“你见过他的剑法。”   燕十三点点头,叹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这个人是谁?”   燕十三没有直接回答,却伸出了三根指头。   乌鸦道:“三手剑金飞?”   据说三手剑与人交手时,就好像有三只手一样,一把剑也好像变成了三把。他的剑法之 快,招式变化之多,只听这名字就已可想而知。   燕十三却摇摇头,道:“真正要杀人,用不着三只手,也用不着三把剑。”   真正要杀人,一剑就够了。   乌鸦道:“你说的不是他?”燕十三道:“不是!”   乌鸦道:“是谁亍.”燕十三道:“是三少爷。”   乌鸦道:“那一家的三少爷..”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他的那柄剑,也是柄天下无双的宝剑。”   乌鸦的瞳孔在收缩。   燕十三道:“可是我劝你千万莫要去见他。”   乌鸦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他的笑容生涩而怪异。   燕十三道:“这句话并不是笑话。”   乌鸦道:“我笑的是你。”   燕十三道:“哦。”   乌鸦道:“你明知我既然已来了,就绝不会放过你。”   燕十三同意。   乌鸦道:“我虽然没把握杀你,你也一样没把握能杀我。”   燕十三承认。   乌鸦道:“所以你就想激我到翠云峰去,先去踉那位三少爷斗一斗。”   燕十三也笑了!   乌鸦道:“这句话是笑话?”燕十三道:“不是,我笑的是我自己。”   乌鸦道:“哦?”燕十三道:“因为我的心事,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乌鸦道:“现在你不愿跟我交手?”燕十三道:“很不愿意。”   乌鸦道:“为什麽?”燕十三道:“因为我还有个约会。”,乌鸦道:“什麽样的约 会?”燕十三道:“死约会。”   乌鸦道:“约在那里?”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道:“你明知斗不过他,你还要去?”.燕十三道:“死约会是不见不散的。”   乌鸦道:“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燕十三又笑了笑,淡淡道:“难道你觉得活着很有 趣。”   乌鸦闭上了嘴。   燕十三还在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道∶练剑的人,迟早难免要死在别人 的剑下的,连逃避都无处逃避。”   乌鸦沈默。   燕十三道:“我一生杀人无算,若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家的剑下,死亦无憾了。”   乌鸦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好,你去。”   燕十三拱拱手,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他并没有走出很远,又停下,因为他发现乌鸦一直在後面跟着。就像是他的影子。   乌鸦也停下,看着他。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能去,你为什麽不能去。”   乌鸦道:“你不笨。”   燕十三道:“可是你并不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   乌鸦道:“一定要。”   燕十三道:“为什麽?”   乌鸦道:“因为我不想错过你们那一战。”   他冷冷的接着道:“高手相争,必尽全力,我在旁边看着,一定可以看出你们剑法中的 破绽来。”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有理。”   乌鸦道:“这一战你们无论是谁胜谁负,最後活着的一个人必定是我。”   燕十三道:“因为那时战胜的人必定也已将力竭,你又已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来,若是 想杀他,正是个最好的机会。”   乌鸦道:“所以这机会我怎麽能错过?”燕十三道:“的确不能。”   他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是有一点错了。”   乌鸦道:“那一点?”   燕十三道:“三少爷的剑法中,根本没有破绽,完全没有!”现在他们已开始喝酒。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他们一直都是派头很大的人。   燕十王道:“杀过人後,我一定要喝酒。”   乌鸦道:“没有杀人,我也喝酒。”   燕十三道:“喝过酒後,我一定要去找女人。”   乌鸦道:“没有喝酒,我也找女人。”   燕十三大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酒色之徒。”   乌鸦道:“彼此彼此。”   他们喝得真不少。   燕十三道:“看来你也是个酒色之徒,今天我让你一次。”   乌鸦道:“让什么?”什麽十.”燕十三道:“让你付账。”   乌鸦道:“不必让,不客气。”   燕十三道:“这次一定要让,一定要客气。”   乌鸦道:“不必不必。”   燕十三道:“要的要的。”   别人吃饭通常都是抢着付账,他们却是抢着不要付账。   燕十三道:“要杀人时,我身上从不带累赘的东西,免得碍手碍脚!”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银子就是最累赘的东酉。”   乌鸦同意。   一个人身上若是带了好几百两银子,还怎麽能施展出轻灵的身法。   乌鸦道:“你可以带银票。”   燕十三道:“我讨厌银票。”   乌鸦道:“为什麽?”   燕十王道:“一张银票也不如经过多少人的手传来传去,脏得要命。”   乌鸦道:“你剑上的明珠可以拿去换银子。”   燕十三又笑了。   乌鸦道:“这是笑话?”   燕十三道:“天大的笑话。”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些珠子都是假的,真的我早卖了。”   乌鸦怔住。   燕十三道:“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乌鸦道:“我若没有跟你来呢?”   燕十三道:“那时我当然会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你既然已来了,我又何必再想别的法 子?”   乌鸦也笑了。   燕十三道:“你笑什麽?”   乌鸦道:“我笑你找错了人。”-他也巫低声音,道:“我也跟你一样,今天本来也是 准备来杀人的。”   燕十三道:“你也讨厌银票?”   乌鸦道:“讨厌得要命。”   燕十三也怔住。.乌鸦道:“所以我今天也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燕十三正在叹气,掌柜的忽然走过来,陪笑道:“两位都不必客气,两位的账,楼下已 经有人付了。”   是谁付的账?为什麽要替他们付账?他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问也没有问,对他们说来, 这些都不重要。   能够白吃白喝,总是件很令人偷快的事。   一个人在很愉快的时候,喝得也总是要比平时多些。可是他们还没有醉。   就在他们快要开始有点醉的时侯,楼下忽然上来了两个女人。两个很好看的女人,打扮 得也很好,正是最能让男人动心的那种女人。   快喝醉的时侯,总是最容易动心的时候。   燕十三和乌鸦已经动了心,正准备想个法子勾引勾引她们。   谁知道她们根本用不着勾引。她们自己就来了。   “我叫小红。   我叫小翠。”   两个人笑得甜又媚:“我们是特地来伺候两位的。”   燕十三看着乌鸦,乌鸦看着燕十三。   死在他们剑下的人,若是看见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   现在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名满天下,杀手无情的剑客。   小红嫣然道:“两位是想在这里喝酒,还是想到我们那里去都没关系。”   小翠道:“反正两边的账都有人替两位付过了。”   世上虽然有不少好人好事,像这样的好事倒还不多。   乌鸦道:“这是你的运气?还是我的?”   燕十三道:“当然是我的。”   乌鸦道:“为什麽?”.燕十三道:“据说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是会转运的。”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也一样,不管他们走到那里,都有人替他们付账。   是谁付的账?为什麽?他们还是连问都不问,想也不想。   他们睡得很晚,起身也不早。每天只要他们一走出客栈的门,外面就有辆马车在等着, 好像生怕他们晚上太累,走不动路。可是今天他们却想下车走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   乌鸦道“翠云峰远不远?”   燕十三道“不太远。”   乌鸦道“像这麽样走,我们希望走远一点,越远越好。”   燕十三道“我们可以慢慢的走。”   前面有片很大的树林,木叶居然还很苍翠。   燕十三道“我们到树林里喝点酒好不好?”   乌鸦道“酒呢?”   燕十三道“你放心,只要我们想喝,自然会有人送酒来的。”   艳阳天。   他们在阳光昭射的道路上走,车马在後面跟着,另一方的道路上,却有辆马车驶过来, 驶入了树林後才停下。车上走下来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第三章 千蛇怪剑>>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三章 千蛇怪剑   大人们走了进去,一个青衣小帽,长得很清秀的孩子,却走了出来,拿出一根大红色的 丝带,在外面的树枝上打了个结。小孩也走入林木深处,燕十三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 们还是换个地方去喝酒的好。”   乌鸦道:“这地方不好?”   燕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既然很好,为什麽要换?”   燕十三道:“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树枝上的红丝带。乌鸦道.”这是什麽意思!”燕十王道:“这意思就是说, 这地方暂时已成了禁地,谁都不能再进去。”   乌鸦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规矩?”   燕十三远没有开口,树林中忽然有琴声传了出来,悠扬悦耳的琴声,充满了幸福愉悦。   乌鸦的手却已握紧。   就在这时,道路上忽然奔来了十一骑快马,马上的骑士一身劲装,剽悍凶猛,每个人背 上都有柄大刀,刀上的红绸迎风飞舞。快马一冲入树林,骑士就翻身下马每个人的动作都很 矫健。   江湖中真正的高手并不多,这十一人看来却都是高手。动作最快的是条独臂大汉,一冲 入树林,就厉声大喝,“你们拿命来吧!”树林里的琴声没有停,听来远是那麽悠扬悦耳, 令人欢悦。   十一条大汉已冲进去。   乌鸦道:“这些人是不是太行来的?”燕十王道:“嗯。”   乌鸦道:“太行大刀果然有胆子。”   燕十三道:“嗯。”   乌鸦道:“你看他们是干什麽来的?”   燕十三道:“是来送死的!”   一这句话刚说完,树林里就有个人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   一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连叫都没有叫出来。   这个人正是那最剽悍凶猛的独臂大汉。   悠扬的琴声还没有停。   树林里却不停的有人飞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共是十一个。   十一个人一飞出来,就摔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们冲过去时,动作都很快。   他们出来得更快。   乌鸦冷冷道:“他们果然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想来送死的好像还不止他们这几个。”   乌鸦道:“还有我。”   燕十三道:“现在还轮不到你。”   乌鸦没有问下去。   他已经看见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的年纪并不大,最多也只 不过三十岁左右,而且是个女人。看起来很娇弱,很秀气的女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之 色。小的比刚才出来结丝带的孩子还要小,一双大眼睛的溜溜的转。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个 很聪明的孩子,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他要做的事却好像不太聪明。   他们正在往树林里走。   连乌鸦都不忍眼看着他们去送死,已经准备去拦阻他们。   他们也看见了树枝上的红丝带,那翠衫少妇忽然道:“解下来!”孩子就垫起脚去解了 下来,却拿出根翠绿的丝带系了上去,也打了个结。   然後两个人就慢慢的走入了树林。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看见地上的死尸,也没有看见乌鸦和燕十三。乌鸦本来准备去拦住他 们的,现在不知为了什麽,已改变了主意。燕十三更连动都没有动。   可是他们眼睛里却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树林里的琴声突然停顿。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琴声停顿後,过了很久很久,树林里都没有声音传出来。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抚琴的人是谁?   琴声为什麽会忽然停顿?   那少女和童子是不是也会像太行大刀们一样被抛出来?   一这些事无论推都一定很想知道的,乌鸦和燕十三也不例外。   所以也们还没有走,就连踉在後面的车夫,鄱磴着双眼睛在等着看热闹。   没有热闹看。没有人被抛出来。   他们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走得很轻,很慢。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把红 丝带系上树枝的那个人孩子。两个人慢慢的跟在他身後,一男一女,看来像是对夫妻。他们 的年纪都不太大,衣着都很考究,风度都很好。   男的腰悬长剑,看来英俊而潇洒,女的不但美丽,而且温柔。如果他们真的是夫妻,实 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脸都有点发白,心里彷佛有点气恼。   他们本来是准备上车的,看了看树林外的乌鸦和燕十三,又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低声咐了那孩子两句话,孩子就跑过来,用一双大跟睛瞪着他们,道:“你们是 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燕十三点点头。   孩子道:“刚才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乌鸦点点头。   孩子道:“你知道咱们是从那里来的?”燕十三道:“火焰山,红云谷,夏侯山庄。”   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看来倒还真不少。”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个孩子,口气神情却都老练得很。   燕十三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板着脸,”你不必问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跟你们攀交情来的!”乌鸦道:“你是干 什麽来的?”孩子道:“我们公子想要问你们借三样东酉,每个人三样!”乌鸦道:“那三 样?”孩子道:“一根舌头,两只眼睛。”   燕十三笑了。   乌鸦居然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出手,一个人抓臂,一个人抓腿,同时低喝!“飞吧,小子。”   孩子就飞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是炮弹般直冲上天。   那位公子背负着只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但他的妻子却皱了皱眉。   这时侯孩子才落下来。   乌鸦和燕十三又同时出手,轻轻的将他接住,轻轻的放在地上。孩子已吓得两眼发直, 连裤裆都湿了。   燕十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没关系,我小时就常常被大人这样抛上去。”   乌鸦道:“这麽样可以练胆子。”   孩子翻了翻白眼,已经准备开溜。   燕十三道:“你要来拿的东西,没有拿走,回去怎麽交代!”孩子道:“我……”燕十 三道:“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孩子在听着。   燕十三道:“你们的公子,是不是夏侯公子?”孩子点头。   孩子不停点头。   燕十三道:“是不是他要你来拿的?”燕十三道:“那麽你就可以回去问他,既然是他 想要这三样东西,他为什麽不自己来拿?”孩子不点头了,掉头就跑。   夏侯公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的妻子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而高贵,声音也 很动听,柔声道:“我叫薛可人,站在那边的,就是我丈夫夏侯星。”   燕十三淡淡道:“原来是红云谷的少庄主。”   薛可人道:“两位既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是个什麽样的人?”   燕十三道:“我不知道。”   薛可人道:“他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剑法之高,更少有人能比得上。”   女人们就算佩服自己的丈夫,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这麽样称赞自己的丈夫,就算称赞了 几句,也难免会有点脸红。她却一点都不脸红,连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美丽的眼睛 里,充满了对她丈夫的爱慕和尊敬。   燕十三心里在叹息——能娶到这麽样一个女人,真是好福气。   薛可人又道:“像他这麽样一个人,两位当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因为他不但家世显赫,自己又那麽了不起,两位踉他动手,岂非鸡蛋碰石 头,所以我劝两位还是……”燕十三道:“还是乖乖的割下舌头,剜出眼睛来送给他?”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那样子虽然有点不方便,至少总比送掉性命的好。”   燕十三又笑了,忽然道:“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爷是不是哑巴?”   薛可人道:“当然不是!”   燕十三道:“那麽这些话他为什麽不自己来说?”   乌鸦冷冷道:“就算他是个哑巴,屁眼总有的,这些屁他为什麽不自己来放?”   夏侯星的脸色变了。   燕十三道:“他既然不过来,我们为什麽不能过去?”   乌鸦道:“能!”   燕十三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乌鸦道:“你!”   燕十三道:“据说他的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不但是把好剑,而且是把怪剑。”   乌鸦道:“嗯!”   燕十三道:“他若死了,他的剑归谁?”乌鸦道:“归你!”   燕十三道:“你不想要那把剑?”   乌鸦道:“想T,”燕十三道:“你为什麽不抢着出手?”   乌鸦道:“因为我懒得踉这种兔崽子交手,我一看他就讨厌。”   一句话没说完,跟前人影一闪,夏侯星已到了也面前,铁青着脸,冷冷道:“我要找的 却是你!”   乌鸦道:“那就快拔你的剑!”   夏侯星的剑已出鞘。   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   一这的确是把怪剑。   他的手一抖,一把剑就真的好像化成了千百条银蛇,化成了满天星雨。这柄剑竟像是突 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打的都是要害。   乌鸦的要害。   乌鸦会飞,却已飞不起来,身子一转,一道剑光飞出,护住了身子。   只听”卡”的一响,千百片碎剑忽然又合了起来,刺向他的咽喉。这柄剑上竟装着有种 奇巧特别的机簧,可合可分,合起来是一柄剑,分开来时就变成了千百道暗器,用一根银丝 联系。当银丝抽紧,机簧发动,又变成一柄剑。   燕十三在叹气,道:“这一战应该让我来,这柄剑我也想要。”   忽然间,一连串”叮叮”声笞,如密雨敲窗,珠落玉盘。   就在这一刹那间,乌鸦也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刺在千蛇剑的一片碎剑上。   千蛇剑就软了下来,就像是条银光闪闪的长鞭,乌鸦的剑已卷住鞭梢。夏侯星的脸色变 了,身子一转,凌空飞起,鞭梢已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脱出剑鞘,”卡”的一响,又合成了一 柄剑。   燕十三立即抢着道:“这一战你们就算不分胜负,现在由我来!”   夏侯星冷笑,目光四顾,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还惨。   旭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孩子躺在地上,似已被人点住了穴道,薛可人却已不见了。   夏侯星一脚开他穴道,厉声道:“这是谁下的手?”   孩子脸色发白,道:“是……夫人!”   夏侯星道:“夫人呢?”   孩子道:“夫人已跑了。”   孩子还坐在地上哭,夏侯星已追了下去,燕十三和乌鸦并没有拦阻。   一个人的老婆忽然跑了,心里是什麽滋味?他们能想得到。可是他们却连做梦都想不 到,一个那麽温柔贤慧,那麽佩服自己丈夫的女人,竟会在自己丈夫踉人拚命的时候忽然跑 了。看起来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佳偶,连燕十三心里都羡慕得很。   她为什麽要跑?燕十三忽然觉得很悲哀,绝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位大少爷。   他悲哀,是为了人。   人类。   谁知道人类有多少不如意,不幸福,不快乐的事,是隐藏在如意、幸福、快乐中的?   谁知道?   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已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却笑嘻嘻的跑了出来。他跑得并不快, 可是一下子就到燕十三和乌鸦面前。他最多只有七八岁。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够有这麽样的轻功,谁都不会相信。燕十三和乌鸦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孩子也在看着他们笑,笑得真可爱。   乌鸦通常都不喜欢孩子。他一向认为小孩子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男子汉只要一看见, 就应该走得远远的。这次他居然没有走,反而问:“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道:“我叫小讨厌。”   乌鸦道:“你明明一点都不讨厌,为什麽要叫小讨厌?”   小讨厌道:“你明明是个人,为什麽要呻乌鸦?”   乌鸦想笑,却没有笑。   乌鸦岂非也正是人人都讨厌的?这世上喜欢听老实话的又有几个人?燕十三忍不住 道:“你知道他叫乌鸦?”   小讨厌道:“废话。”   燕十三问的倒真是废话,小讨厌若是不知道他叫乌鸦,怎麽会叫他乌鸦。   小讨厌又道:“我不但知道他叫乌鸦,还知道你叫燕十三,因为从前有个人叫燕七,又 有个人叫燕五,你自己觉得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一点,所以你就叫燕十三。”   燕十三怔住!这的确是他的本意,也是他的秘密,他猜不透这小讨厌怎麽会知道的。   小讨厌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几,这件事我只不过是听我姊姊说的!”这一点 又很出意外。刚才跟他一起走入树林的少妇,看起来本来像是他母亲。   燕十三道:“你姊姊有没有名字?”   小讨厌道:“当然有。”   燕十三道:“她叫什麽名字?”   小讨厌道:“你是不是哑巴?”燕十三摇摇头。   小讨厌道:“你有没有腿?”   燕十三低下头,好像真的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腿。   小讨厌道:“你既然有腿,又不是哑巴,为什麽不自己问她去?”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也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   小讨厌道:“看得见什麽?”   燕十三指了指摘枝上的绿丝带,道:“这个结既然是你打的,你当然应该明白它的意 思。”   小讨厌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盘已是我们的,不是哑巴的进去也会变成哑巴,有腿 的进去也会变成没有腿。” 第四章 痴女情恨>>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四章 痴女情恨   燕十三并没有争辩,也不想争辩。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 的。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想破坏这规矩。   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连燕十三都不例外。   小讨厌道:“只可惜你什麽事都明白,却不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哦。”   小讨厌道:“现在你不想进去都不行。”   燕十三道:“为什麽.”小讨厌道:“因为现在就是我姊姊要我来叫你进去的。”   树林里和平而宁静,连脚步踏在落叶上,声音都是温柔的。走到林木深处,秋也更浓 了。   乌鸦并没有跟着进来“因为我姊姊只想见他一个人。”   她为什麽要见他?而且要单独一个人相见?燕十三想不通,也不必再想。   他已经看见了她。   本叶已枯黄的老树下,铺着张新席,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   这显然远是夏侯星留下来的,他离开这里时,走得显然很匆忙。   难道他是被赶走的,被此刻坐在树下的这个忧郁的女人赶走的?   她看来不但忧郁,而且脆弱,彷佛再也禁受不了一点点打击。   燕十三走过去,轻轻的走过去,也彷佛生怕鹫动了她。她却已抬起头,用一双剪水双瞳 在打量着他:“你就是夺命燕十三.”茄十三点点头,道“姑娘是从翠云峰来的?”   他认得外面那翠绿的丝带,正是翠云峰,绿水湖的标志。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燕十三 真的想不到,不是翠云峰的人,怎麽敢用翠云峰的标志?   “我是从江南七星塘来的。”   她的声音也很柔弱:“我叫慕容秋荻。”   燕十三更吃惊。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   慕容秋荻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为了照顾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绝 了无数次亲事,也牺牲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现在她为什麽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七星 塘的主人“江南大侠”慕容正已去世?   七星塘的声名并不在翠云峰之下,她为什麽要盗别人的标志?   慕容秋荻竟似已看穿他心里正想什麽,忽然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虽然多病,三 年五载内还死不了的。”   燕十三吐出口气,道:“但愿他身子健康,还能多活几年。”   慕容秋荻道:“这次我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燕十三忍不住想问:“为什麽?”   他还没有问出来,慕容秋荻已接着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   她一定恨透了这个人一这个人究竟是谁亍.,燕十三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并不想管武 林四大世家中的事。   慕容秋荻目光仿佛在遥视著远方,人也枋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著道:” 你们一定都知道我是个孝女。”   燕十三承认。   慕容秋荻道:“这七年来,我已拒绝过四十三个人的求亲。”   够资格到七星塘去求亲的,当然都是江湖中名门子弟。   慕容秋荻道:“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拒绝他们?”   燕十三道:“因为你不忍离开令尊。”   慕容秋荻道:“你错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并不是别人想像中的那种孝女,我……我……”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 的手,道:“我只不过是个骗子,不但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燕十三怔住,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红了,眼泪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想知道女人们流泪的原因。   只可惜她偏偏要说。   “我拒绝别人的亲事,只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来求亲。   他”是谁?是不是那个她要杀的人?.慕容秋荻的眼泪终於流落:“他答应过我,一定 会来的,他答应过很多次。”   可是他没有来。   一个无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饵,欺骗了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并不是她独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这种悲剧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燕十三并 没有为她悲伤。   因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别人的悲剧,就很难打动像燕十三 这样的人。   慕容秋荻道:“我是在十六岁那年认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   七年!多麽漫长的岁月。   从十六到二十三,这又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多麽美丽的年华?   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这麽样的七年?燕十三心里已经开始在叹息。   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时侯,就已经是在欺骗你。   他以为你一定不会等得这麽久的,以为你七年後一定早已忘记了他。   燕十三是男人,当然很了解男人的心。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看得出这漫长的七年对 她是种多麽痛苦的折磨,多麽辛酸的经历。   慕容秋荻道:“刚才你看见的那孩子,并不是我弟弟。”   燕十三道:“不是?”慕容秋荻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跟那个人的私生子。”   燕十三怔住。现在他才明白她为什麽要等七年,为什麽恨透了那个人。现在连他都已在 为她悲伤。   慕容秋荻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要你为我难受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   她冷冷的接着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十三道:“就是那个人?”慕容秋荻道:“是!”   燕十三道:“我只杀两种人。”   慕容秋荻道:“跟你有仇恨的人?”燕十三点点头,道:“还有一种,就是想杀我的 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动手,自己打的结,一定要自 己才解得开。”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不能去。”   燕十三道:“为什麽?”   慕容秋荻道:“因为……因为我不想再见他。“燕十三道:“是不是因为你生怕一见到 他的面,就不忍下手?”   慕容秋荻的手又握紧。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慕容秋荻盯着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你说。”   慕容秋荻道:“我一定要杀这个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杀!”   燕十三道:“为什麽?”   慕容秋荻道:“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叫谢晓峰。”   燕十三的脸色变了,道:“绿水湖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临中有一块很大的横匾。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   “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闻名的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後,每个人 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谢天的。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虽然依旧光 华夺目,”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不再存在。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已没有人能被公 认为天下第一剑。   神剑山庄的光芒也渐渐由绚烂而归於平淡,直到这一代——因为神剑山庄这一代又出了 位了不起的人,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这个人在十三年前就已击败了华山门下的第一位剑客华玉坤。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彷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後,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此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 是在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 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个人就是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树林里更安静,凉爽乾燥的空气中,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燕十三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听见了这三个字,他似已连呼吸都停顿。过了很久,他才 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你当然应该知道,你们还有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不能否认:“我的确约好了要去找他的。”   慕容秋荻道:“约好了的事你从不更改丁.”燕十三道:“从不。”   慕容秋荻道:“那麽这次约会,只怕就是你最後一次约会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看过你的剑法,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燕十三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麽还要叫我去杀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燕十三道:“你……”慕容秋荻道:“他的剑法浑然天成,几乎已超越了剑法中的极 限。”   燕十三叹息道:“他的确是个天才,我也看过他出手。”   慕容秋荻道:“你也看得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燕十三道:“他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绝没有。”   慕容秋荻道:“有。”   燕十三道:“真的有?”   慕容秋荻道:“绝对有,只有一点。”   燕十三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只有我知道。”   燕十三眼睛发出了光。他相信她说的不是谎话,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三少爷剑法 中的破绽,这个人一定就是她。   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至少在他们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灵无疑是完全沟通 的。   只有一个真正和他相爱过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对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来说,他剑法中的破绽,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燕十三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他也是个练剑的人。他也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 都贡献给他的剑。这已经不仅是种伟大的贡献,而是种艰苦卓绝的牺牲。这种仪牲并不完全 没有代价的。   得胜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 死。   绝不是!   如果有得胜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慕容秋荻看着他发光的眼睛,当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立刻接着道:“所以这世上 只有我能助你了败他,也只有你能替我杀了他。”   燕十三道∶为什底只有我?”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的夺命十三剑中,有一着只要稍加变化,就可以置他於死地!”   燕十三道:“那是第几剑?”   慕容秋荻道:“第十四剑。”   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麽会有第十四剑?别的人一定不会懂的。   燕十三懂。   夺命十三剑的剑招虽然只有十三种,变化却有十四种。那一着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 粹,剑法中的灵魂。魂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T..慕容秋荻忽然站了 起来。她看来还是那麽娇柔,那麽脆弱,可是她眼睛里又发出了那种刀锋般的光。她在看着 燕十三,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是谢晓峰。”说完了这七个字,她眼睛里的光竟似又变成了 一种慑人的杀气!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这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也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燕十三没有间,也不必问。他看 得出。   慕容秋荻折下了一截枯枝,道:“这是我的剑。”   这截枯枝到了她手里,她的人又变了,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她眼 睛,已在她身上。已无处不在!   慕容秋荻道:”现在你看着,仔细看着,这只是他剑法中唯一的破绽。”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麽自然。   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又有谁知道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慢慢的,慢慢的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时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可是在这种变化 之间,果然有一点破绽。   狂风卷开大地时,岂非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可是当狂风吹过来时,又有谁能注意到 这些地方?   燕十三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已停止。   她冷冷的凝视着燕十三,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燕十三点头。   慕容秋荻道:“你能看出来,只因为我的动怍比他出手时慢了二十四倍。”   燕十三相信她的计算绝对正确。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於剑法速度的怙计,绝对比当铺朝奉怙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慕容秋荻道:“我真正出手时,虽然比他慢一点,慢得并不多。”   燕十三也不能不信。现在他已发现这娇柔脆弱的女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慕容秋荻道:“现在我已将出手。”   燕十三道:“出手对付谁?”   慕容秋荻道:“你。”   燕十三轻轻吐出口气,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这一剑?”慕容秋荻道:“是 的。”   燕十三道:“我若破了这一剑,你岂非就要死在我的剑下?”   慕容秋荻道:“这点用不着你担心。”   燕十三道:“如果我还是破不了这一剑?……”慕容秋荻道:“那麽你就得死!”她冷 冷的接着道:“你若还是破不了这一剑,再活着对你我都已没好处,我只有杀了你!” 第五章 狮子开口>>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五章 狮子开口   人沈默,林木静寂。   燕十三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彷佛在沈思。   慕容秋荻道:“你为何还不拔剑?”   燕十三道:“我的剑已在手,随时都可以拔出来,你呢?”   慕容秋荻道:“这就是我的剑。”   燕十三道:“这不是。”   慕容秋荻道:“在我手里,这就是杀人的利器。”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能用它杀人,但是它本身却只不过是段枯枝。”   慕容秋荻道:“只要杀人,枯枝和剑有什麽分别。”   燕十三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它能杀人,可是它并没有杀过人,我的剑却不同。”   他轻抚着他的剑:“这柄剑跟随我已十九牛,死在这柄剑下的,已有六十三个人。”   慕容秋荻道:“我知道你杀的人不少。”.燕十三道:“这本来也只不过是柄很平凡的 剑,可是现在它已饮过六十三个人的血,六十三个无情的杀手,六十三条厉鬼冤魂。”   他仍然在轻抚着他的剑,慢慢的接着道:“似乎现在这柄剑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再能 尝到别人的血,渴望别人死在它的剑锋下。”   慕容秋荻冷笑道:“它告诉过你?”燕十三道:“它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慕容秋荻道:“感觉到什麽?”燕十三道:“只要它一出鞘,就一定要杀人,有时甚至 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说的并不是虚玄的神话。你若也有这麽样一柄剑,若是也杀过六十三个人,你一定也 会有这种感觉。   燕十三再次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道:“你手里这段枯枝却是死的,绝不会有杀人的渴 望,你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嘴唇已发白。   一片落叶飘下,她默默的站起来,道:“现在这片叶子是不是也死了?”   燕十三道:“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它刚刚还在树枝上,还是活的。”   树叶只要还没有凋落,就还有生命!   慕容秋荻道:“人的生命岂非也跟这片叶子一样?”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秋荻道:“你真的明白?”   燕十三道:“你为了生育那孩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所以你对他的爱,绝对此不上你心 里的怨恨。”   慕容秋荻并没有否认。   燕十三道:“所以你对自己的生命已毫无留恋,只要我能破得了这一剑,你就算死在我 剑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长长叹息,又道:“可是你错了。”   慕容秋荻道:“我错了?”   燕十三道:“因为我就算能破得了你这一剑,也末必能破谢晓峰的剑。”   他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用的并不是杀人的剑,你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手忽然垂下,杀气忽然消失,眼泪已流下面颊。   燕十三道:“可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慕容秋荻精神又一振, 道:“你自觉有几成把握?”燕十三苦笑道:“本来连一成都没有!”慕容秋荻道:“现在呢 亍.”燕十三道:“现在至少已有了四五成。”,慕容秋荻道:“你已想出了破法?”   燕十三忽然也折下段枯枝,道:“你看着。”他的动作简单而笨拙,可是慕容秋荻眼睛 里却发出了光。   她知道他已找到了。三少爷的剑法若是一把锁,他已找到开锁的钥匙。   一剑刺出,有风吹过。   燕十三手里的枯枝忽然变成了粉末,瞬间就被吹得无形无踪。   他手里拿着的若是一把剑,这一剑刺出,是什磨样的力量!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坐了下来,道:“你去吧。”   燕十三走出树林时,小讨厌远在外面逛。   ,只有小讨厌一个人,左手拿着根鸡腿,嘴里还啃着个梨。附近根本没有卖水果卤菜的 摊子,一这些东西也不知他是从那里变出来的。   燕十三一看见这孩子就很喜欢,想到他的身世,更觉得同情。幸好这孩子现在就好像已 经很会照顽自己。小讨厌正瞪着双大眼睛在看他。   燕十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道:“快回去吧,你姊姊在等你。”   小讨厌道:“她等我干什麽?”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她关心你。”   小讨厌道:“她关心我干什麽?”   燕十三道:“难道你认为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你?”   小讨厌道:“从来也没有,连半个人郁没有,我是个小讨厌,讨厌我的人倒不少。”   他又啃了口鸡眯,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十三看着他甜甜的小脸,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忍不住问:“我那朋友呢?”   小讨厌道:“你那个朋友?”   燕十三道:“乌鸦!”   小讨厌道:“这树林里没有乌鸦,只有麻雀。”   燕十三道:“我是说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呻乌鸦的人!”   小讨厌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付我保管费亍请我保管他?”   燕十三道:“没有!”   小讨厌道:“既然没有,你凭什麽问我!”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小讨厌道:“我当然知 道,可是我凭什麽一定要告诉你?”燕十三只有苦笑。   这孩子问的话,竟常常让他回答不出来。   小讨厌又啃了口梨,忽然道:“可是我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告诉你。”   燕十三道:“要怎麽样你才肯告诉我。”   小讨厌道:“你要问我的话,多多少少总得付我一点问话费。”   燕十三已经在摸口袋,摸了半天,什麽东西都没有摸出来。   小讨厌道:“看你穿得还蛮像样的,难道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燕十三苦笑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要收过我的问话费。”   小讨厌叹了口气,道:”木头里既然榨不出油来,我也只好认倒楣了,你就写张欠条来 吧。”   燕十三道:“欠条?”   小讨厌道:“你要问话,就得付问话费,现在你没钱,以後总会有的。”   燕十三道:“这里又没有纸笔,欠条怎麽写?”   小讨厌道:“你的剑削块树皮,再用你的剑把字写在树皮上。”   燕十三苦笑:“你倒想得真周到。”   他只有写!   “写多少?”   小讨厌道:“一个字也是写,十个字也是写,既然是欠账,就得多写点。”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马马虎虎给我写个一万两吧。”   燕十三看着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这孩子长大了怎麽得了。   小讨厌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现在我就这麽会敲竹扛,长大了怎麽得 了?”燕十三道:“你怎麽知道我心里在想?”   小讨厌道:“因为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了。”   燕十三道:“你怎麽说?”小讨厌道:“现在我就会敲竹扛,长大了当然就是大富翁, 这麽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憧!”   燕十三笑了,真的笑了,这孩子真的会照顾自己。   一个没有人照顾的孩子,若是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那才真的不得了。   所以燕十三写的欠条不是一万两,是五万两。   小讨厌也笑了,道:“要一万,给五万,看来你的人虽穷,出手倒不小。”   燕十三道:“出手小的人,怎麽会穷?”   小讨厌道:“有理。”   燕十三道:“有理的话,你就应该记在心里,你若不想穷,出手就不能太大方,更不能 乱花钱。”   小讨厌道:“有了钱不花干什麽?那跟没有钱又有什麽分别?”   燕十三又笑了。他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一点——他也很想去杀这孩子 的父亲o真的很想。   一这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人莫名其妙的!   五万两的欠条,一定可以收得到钱的欠条,小讨厌却随随便便的就往衣襟里一塞,就好 像把它当做废纸。   燕十三道:”我现在虽然没钱,可是我随时都会有钱的。”   小讨厌道:”我看得出,否则我怎麽会收你的欠条。”   燕十三道:”你随时看见我,都可以向我收钱。”   小讨厌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所以你就该把这张字条好好收起来,免得掉了。”   小讨厌道:”掉了就算你走运,我倒楣。那也没甚麽了不起。”   他又眨了眨眼,道:”就好像你若很快就死了,我也只好自认倒楣J样,像你这种人, 本来随时都会死的。”   燕十三大笑。他是真的在笑,可是他心里究竟是甚麽滋味?又有谁知道?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等他笑完,小讨厌才说:“你那个朋友到前面那山坡後去了!”   燕十三道:“去干甚麽?”   小讨厌道:“好像是去拚命!”   燕十三道:“拚命十去跟谁拚命?”   小讨厌道:“好像是个叫甚麽冰的小子。”   是曹冰?   难道他一直都在跟着他们,难道这一路上的账都是他付的?那麽他现在为甚座要找乌鸦 拚命?燕十三并没有为乌鸦担心,他知道曹冰绝不是乌鸦对手的。可是他错了。   山坡後的草包已衰,血色却还是鲜红的。   是乌鸦的血。乌鸦已倒了下去,倒在山坡上,鲜血染红了秋草,也染红了他的女襟。   血是从他咽喉下的锁骨间流出来的,距离他咽喉只有三寸。就因为差了这三寸,所以他 还活着。   刺伤他的人是谁亍.燕十三冲过去:“是曹冰?”   乌鸦点头。燕十三吃鹫的看着他,道:“是不是你故意让他的?”   乌鸦摇头。   燕十三更吃鹚。这明明是真的事,他还是无法相信!   乌鸦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过那小子出手。”   燕十三道:“可是你……”乌鸦道:“我本来有把握可以在三招内让他倒下去的。绝对 有把握。”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倒下去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只因为我错了!”   燕十三道:“那点错了?”   乌鸦道:“我看过他出手,他剑法中的变化我也已摸清,点苍派的剑法绝对伤不了我的 毫发。”   燕十三道:“他用的不是点苍剑法?”   乌鸦道:“绝不是。”   燕十三道:“他用的是甚麽剑法?”   乌鸦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连你都看不出?”   乌鸦道:“那一招的变化,我非但看不出,连想都想不到。”   燕十三道:“那一招?他只出手一招,你就伤在他的剑下?”   乌鸦冷冷道:“如果是你,你也一样接不住那一招的。”   他忽又长长叹息,道:“到现在我还想不出有谁能接得住那一招?”   燕十三没有再开口。可是他的人已有了动作。 第六章 飞来艳福>>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六章 飞来艳福   ——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麽自然。然後他的剑就慢慢的剌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剌了出来,刺出後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乌鸦吃惊的看著他,忽然大喊:”不错,他用的就是这一招!”   口口秋草枯黄,血也乾了。   燕十三默默的坐下来,坐在乌鸦对面的山坡上。   乌鸦忍不住问:”你怎麽知道是这一招?”   燕十三道:“因为他只有用这一招才能击败你!”   乌鸦道:“这绝不是点苍剑法,也绝不是你的剑法。”   燕十三道:“当然不是。”   乌鸦道:“这一招是谁的?”   燕十三道:“你应该猜得出。”   乌鸦道:“这就是三少爷的剑?”燕十三道:“除了他还有谁?”   乌鸦道:“至少还有你,还有曹冰!”燕十三苦笑。他想不到曹冰会在暗中偷学了这一 招,那时他们都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树林中还有别的人。他更想不到曹冰会拿乌鸦来试 剑。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曹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一定就是谢晓峰。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 峰。   燕十三在树林里见到的是什麽人,三少爷的绝剑他们怎麽学会的?这些事乌鸦都没有 问,他已经很了解燕十三这个人。   “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   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   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就算破 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   “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 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   乌鸦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燕十三道:“我自己?”   乌鸦道:“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帐了。”   曹冰一定已找到最迅速舒服的车马,走的一定是最快的一条路。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只凭两条腿赶在曹冰前面,到了神剑山庄时,唯一还能击败的人, 恐怕已只有他自己。   乌鸦道:“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 再夺他的马。”   燕十三笑了,道:“你放心,这种事我并不是做不出的。”   乌鸦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   乌鸦道:“你快去,只要你不死,我保证你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我。”   燕十三道:“我若死了,一定会叫人把我的剑送给你。”   乌鸦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快死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   燕十三道:“我说过。”   乌鸦道:“看起来你的运气现在好像又要来了。”   来的是辆马车。   快马轻车,来得很快。他们刚听见车转马嘶,车马就已从山坳後转出来。   乌鸦道:“我相信这种事你是一定能做得出的。”   燕十三道:“当然。”   他嘴巴说得虽硬,其实真到了要做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傻了。   他宜在不知道应该怎麽动手?他忽然发现要做强盗也不是他以前想像中那麽容易的事。   眼看着车马已将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他还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乌鸦皱眉道:“这种好运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   燕十三道:”也许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车马骤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并且没有出手,车马居然自动停了下来。车厢中有个嘶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急著要 赶路的人,就请上车来!”   乌鸦看著燕十三。燕十三也看了看鸟鸦。   乌鸦道:”运气特别好的人,也未必真的就快死了。”   燕十三大笑。   车门已开,他一掠上车,大笑挥手:”只要我不死,我保证你也一定会再见到我的,就 算你不想再见我都不行。”   口车厢里的人究竟是谁?   轻车快马。乾净舒服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著件宽大的黑袍,用黑帕包著头,还用黑 中蒙著脸。   燕十三就在他对面坐下,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尽快载我到翠云峰,绿水湖去?   能。”   听到了这个字,燕十三就闭上了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他本来有很多话应该问 的,可是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问。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黑衣人对他却显然有点好奇了,一只半露在黑巾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这只眼睛 很亮。   车马走得很快,燕十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没有睡着。因为黑衣人从车垫下拿出一瓶酒,开始喝的时候,他的喉结也开始在动。   睡着了的人酒香是嗅不到的。黑衣人眼睛里有了笑意,把酒瓶递过去,道“要不要喝两 口?L当然要。   燕十三伸手去拿瓶的时侯,就好像快淹死的人去抓水中的浮木一样。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张开来。如果他张开眼来看看,就会发现这黑衣人的一双手也很好 看。   无论多秀气的男人,都很少会有这麽样一只手的。事穴上,这麽好看的手,连女人都很 少有,纤长秀美的手指,皮后柔滑如丝缎!   燕十三把酒瓶送回去的时候——当然是个已经快空的酒瓶。   他碰到了这双手。只要他还有一点感觉,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双手的柔滑纤美。   可是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黑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不是 人?”   他的声音还是那麽嘶哑而奇怪,有这麽样一双手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燕十三的回答很简单!   “我是人!   是不是活人?   到现在为止还是的!”   黑衣人道:“但你却不想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人,而且一定也是个活人。”   黑衣人道:“这就够了?”.燕十三道:“很够了。”   黑衣人道:“我的车马并不是偷来的,酒也不是偷来的,我为什麽要无缘无故的请你上 车,送你到绿水湖,而且还请你喝酒?”   燕十三道:”因为你高兴!”   黑衣人怔了半天,忽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现在她的声音已变了,变得娇美而动听。现 在无论谁都一定会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喜欢看的。   黑衣人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燕十三道:“不想!”   黑衣人道:“为什麽?”   燕十三道:“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无缘无故就请人坐车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   黑衣人道:“是有毛病亍还是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   黑衣人又笑了,笑声更动听:“也许你看过我之後,就会觉得纵然为我惹点麻烦,也是 值得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很好看。”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总希望让别人看看她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别人若是拒绝了她,她就一定会觉得是种侮辱,一定会伤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伤心难受的时候,就往往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 事!”   燕十三道:“罟如说什麽事亍.”黑衣人道:“辟如说,她说不定会忽然把自己请来的 客人赶下车去!”   燕十三也开始在叹气。开始叹气的时候,他已睁开了眼睛——一瞬间立刻又闭上。就好 像忽然见了鬼一样。因为他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在黑衣服里的人。   他看见的当然也不是鬼。无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麽好看的鬼来。他看见的是个女 人。   一个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连一块市都没有,羔巾白花布都没有。   只有丝缎。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柔美如丝缎。   燕十三本来的名字当然并不是真的叫燕十三,可是他本来的名字也绝不是鲁男子,更不 是柳下惠。   他见过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见过,有的穿着衣服,也有的没穿衣服。   有的本来穿着衣服,後来却脱了下来。有的甚至脱得很快。   一个赤裸的女人,本来绝不会让他这麽样吃惊的。他吃惊,并不是认为这女人太美,也 不是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乳房太丰满。   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双修长结宜,曲线柔美的腿。这些事只会让他心跳,不会让他吃 惊。   他吃惊,只因为这女人是他见过的,刚刚还见过的,还做了件让他吃惊的事这女人当然 不会是慕容秋荻。   这女人赫然竟是夏侯星那温柔娴雅的妻子,火焰山,红云谷,夏侯世家的大少奶奶。   夏侯星的剑法也许并不算太可怕,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很可怕。   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氏,不但家世显赫,高手辈出,而且家规最严。夏侯山庄中的 人,无论走到那里去,都绝不会受人轻慢侮辱。夏侯山庄的女人走出来,别人更连看都不敢 去多看一眼。因为你若多看了一眼,你的眼珠子就很可能被挖出来。所以无论谁忽然发现夏 侯家里大少奶奶,赤裸裸的坐在自己对面,都要吓一跳的。坐在对面还好些。现在薛可人居 然已坐到他旁边来,坐得很近,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朵旁边呼吸。   燕十三却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他并不笨,也不是很会自我陶醉的那种人。他早已算准了 坐上这辆马车後,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的。   但他却不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现在他知道了。   如果他早知道这麻烦有多大,他宁可爬到绿水湖去,也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一这是多麽绮丽的风光,多麽温柔的滋味。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 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像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可 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麽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麽?”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骇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只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麽?”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 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 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 麽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麽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麽奇怪的是什麽?”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薛 可人道:“我怎麽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入的,嫁了人後,就一定会有丈夫。”   一这好像是废话,但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 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麽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王道:“为什麽?”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此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此狗还会咬 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王道:“你为什麽不溜?”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 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   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因为他宜在不知道应该说什麽。 第七章 祸上身来>>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七章 祸上身来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一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会太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要生气了,噘起嘴道:“我有毒?”   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麽?”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麽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麽?”   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麽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做件事?”   燕十三笑笑。   笑笑昀意思,就是承认昀意思。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仰人生了半天气, 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麽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於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王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那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   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麽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   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   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古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   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   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麽办?”   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著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 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   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薛可人道:”你也一样!”   燕十三道:”你怎麽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馀地。”   她抓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 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日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的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侯,通常也会说” 请”。   可是不管什麽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侯,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 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 我出去,我怎麽办呢.”夏侯星苍白的脸色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 你……”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茄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茄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 气气的说个请字。”   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他一向说了十七八个” 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茄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麽?”   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 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 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一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麽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他没有时 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 了种奇怪的想法——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麽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 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 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 在春风中,冰雪被融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老车夫忙著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著他。 薛可人在叹气,微笑著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   “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著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那一 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麽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麽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 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麽?”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沈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只的剑 法!”   燕十三不能否认。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股。因为那 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   而且自觉很有把握。燕十三的心动了。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麽别的法子能破这 一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做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宜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声,满天银蛇已 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唯一的 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夏侯星用的这种剑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 样。   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唯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 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力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後,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爱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 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芒。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店的看着他,竟忘记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沈了下去,沈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恨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是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亡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 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恨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他走得很 慢,咳嗽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鹫心动魄的恶斗,鹫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著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簸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著,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著他。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老车夫笑了笑,道: “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麽?什麽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麽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麽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著他。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著他。好像都听不仅他在说什麽!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走得 虽然慢,可是一霎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麽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麽?”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仅,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憧。”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著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 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一老车夫叹了曰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燕十三 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麽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那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跟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一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惭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累。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 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茄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 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茄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那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 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茄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麽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後 为什麽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 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他失踪後,再悄悄回来,宁愿 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麽?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这 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只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 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麽都不必逃避。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 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麽?,”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十.”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一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问的本来是废 话。   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 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王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 下。”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麽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分,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麽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後,夏侯星又败在 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於发兑连自己的儿子都此不上别人的儿子。   一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麽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   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找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想要我的头 顶,我也可以给你!”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   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 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 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 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远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王孙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门入神 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他用的是什麽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燕十三很想问,却没 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如醉泥。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麽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後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肛,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   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框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亍.”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麽?”   谢掌杠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   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怔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   “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 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麽?.”谢掌肛道:“这是磨剑石。”   他傲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後,做的事都 不一样!”   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框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拚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杠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杠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後,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麽?”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 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着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彷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 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麽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馀的。   因为谢掌框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框沈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框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框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框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还不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框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侯,哦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恒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麽?”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丕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殓,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一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 站在秋夕暮中,绿水湖畔。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一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 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麽样随随 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麽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也,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 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第九章 深藏不露>>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九章 深藏不露   谢掌框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杠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 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麽随和,这麽平易的 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 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温暖的。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 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 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麽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 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乾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 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於 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 人,昼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 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於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麽令入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麽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麽平静,那麽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 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 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他们 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 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 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 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谢玉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 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一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後,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玉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远是不幸?都怨不上别 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麽多悲惨和不幸之後,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 个很了不起的人。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玉孙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 重……”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但是他为什麽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十这本是他们自己 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乎。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 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也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   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骄傲,恨本没有将一个十 来岁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 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一这的确是金玉页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 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谢王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为什麽?”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庭并不是他的错!”   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馀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 样!”   谢王孙看着旭,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燕十三道:“是!”   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来。”   燕十三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 了。   他为什麽要谢亍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   他本来就是送死来的。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都是昏黄黯淡的。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市,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麽不在大厅中接待宾客?为什麽将他带到这里来十茄十三没有问,也不必 间。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里市,露出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燎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 很珍惜,也很惭愧。”   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後,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茄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又一块里市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剑鞘是乌里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 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茄十三道“这柄是天下无双 的名剑。”   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木架後还有件用里市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 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 事。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这块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 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唯一能杀他的那柄剑!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曹冰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绝对没有任何人。   唯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无憾。”   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那麽活三年?”   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   还是愿意做蜡烛?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 所能比得上的?   大厅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   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麽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麽告诉我那些事?”谢王孙淡淡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燕十三道:“你知道?”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 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却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 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沈如叹息。   秋风也低沈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一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後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後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彷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後心,却偏偏恰巧刺空。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 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 就变得刺向他对面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馀力仍在,仍有刺人於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铁青的脸上还带着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   曹冰看着他,眠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麽,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後就倒了下去。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彷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枯叶般凋落了。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 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别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 满了仰慕和尊敬。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武功已到了化 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的时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麽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燕十三什麽都没有说。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麽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沈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第十章 剑在人在>>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章 剑在人在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玉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土後院中的小楼。   小栖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彷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麽人?   谢玉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玉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谢玉孙道:“是的。”   口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冲。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了慢慢的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框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麽?”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彷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後他就将这柄已踉随 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於平静。剑却已消沈。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麽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 剑。”   谢掌框道“你知道这是件多麽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麽要做?”   燕十三笑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 事,何况……”他的笑容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 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沈。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 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乾舌燥,头痛如 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 绷紧,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 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珂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姑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珂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拚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麽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 了。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後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醒 何处?   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此条死狗还 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麽话要问 我?,”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古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麽来付账?”   阿古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账。”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亍还是三恨肋骨亍,”珂古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古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麽人?   为什麽会变得如此消沈落拓亍他心里是不是有什麽解不开的结亍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十.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那里去?”   珂古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珂古道:“走到那里,就算那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麽不做工来还 债?”   她的眼色渐惭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做?”   阿古道:“随便。”   痹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麽地方!要你干的是什麽事!”阿古道:“随便什麽事 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後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 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租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 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 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 堕落罪恶的肉欲。   後来珂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姊,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一这 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 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 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麽?”   阿古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古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官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彷 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乾。”   阿吉什麽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乾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 费。”   阿古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古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於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珂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 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 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阿古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帐就走 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麽 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帐。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 後,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 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呻她“小妖精”,她 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麽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古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呵古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麽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古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 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效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彷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 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珂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舆。”   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 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娥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古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嫌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 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一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 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 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贾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没有路子。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 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   五分钱一天.”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 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一这个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买,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 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 饿?”,”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古道:“你为什要找我?”.”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踉你一样,连挑粪 的工怍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个给阿吉。   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那里?”,”阿古 道:“不知道。”   老茁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麽不睡到我家里去?”.”珂古道; “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确实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峨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眠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老苗子道:“今 天晚上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老婆婆眯着眠看着珂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 你不嫌他?”   阿古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子臭得要命。”   阿古道:“我是汉人,我比他还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古道:“什麽事?”.”..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乾净,否则娃娃会生气 的。”   阿古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後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乾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麽样一个伏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夜半他惊醒趟一次,朦胧中彷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 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彷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 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古道“我知道。”   老苜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 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 “拿来。”   阿古道:“拿什麽?”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憧:“什麽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呵古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猿到地上的粪汁里。   呵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接头,空着肚子,那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古道:“你说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他咬了口接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珂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臭铜钱?”   阿古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   阿吉痛得曷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 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打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珂吉沈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 了个外号。”   老茁子道:“什麽外号?”   阿古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乾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 主。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时,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 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远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 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这是珂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 上,露出一只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後来他知 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都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   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望。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唯一的 希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来,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末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 来吃肉。”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正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 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他却违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 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   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机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冷汗,然後身子忽又变得火烫。   每一处伤口里,都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往下 沈,沈入无底的里暗深渊。昏迷中他彷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鹫呼,他已听不清了。远方 彷佛也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麽轻柔,那麽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 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力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十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 唤,为什麽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他心里牙苋有什麽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阳光艳丽,是晴天。   珂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彷佛看见有个人坐 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麽样拚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   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珂吉忽然张开眼,皑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古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後,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麽?”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麽时候决定不去的?”娃娃道:“今天。”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拚命折磨自己,作践自 己?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末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 心。   娃娃看着他,彷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挥着手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珂吉也没有回头。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但是他不能不 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眠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 “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 吃。”   珂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出了门。有生事既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 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 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麽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 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 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老茁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古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 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古道:“我……”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恨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 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沈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麽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话中却有泪。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 气,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侯,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 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後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 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麽?”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 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道:“这个小子是个杂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那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後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 子嫌,咱们兄弟吃什麽?”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 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姨子,就得卖一 天……”娃娃不让他最後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 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麽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当做龟公,一定 跟这小姨子有点关系。”   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   “想不到你这姨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就先阉了他。”   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埸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 我巴。”   三角眼厉声道:“臭姨子,你真的想死?”   一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脚,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麽?”   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麽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渡。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踉你们 拚了。”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後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 麽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死”说出,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他已 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拚命!   他本就已准备拚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茁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   阿吉自己也没法子站得很稳,但是他居然站了出来,就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对着三角眼 的刀,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他的声音嘶哑,连话都已说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麽样?难道还想替他们报仇?”阿古道:“我……我……”三 角眼道:“只要你有胆子,就拿这把英刀杀了我吧。”   他居然真的将菜刀递了过去:“只要你有胆子杀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种。”   阿吉没有接过这把刀。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头发,厉声道:“走!”   娃娃没有跟他走。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握住,一双坚强有力的手,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被 握碎。   这只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敢动我?”   阿古道:“我不敢,我没有种,我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   他的手又慢慢松开。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麽我就杀了你!”他顺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闪避,只不过轻轻挥拳,一拳击出。   三角眼本来是先出手的,可是这一刀还没有砍下去,阿吉的拳头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这个人忽然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破了窗户,远远的飞了出去,又“咚”的 一声,撞在矮墙上,才落下来。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就像是一滩泥!   每个人都怔住,吃惊的看着阿吉。阿吉没有看他们,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彷佛完全没 有表情,又彷佛充满了痛苦。   一直手叉着腰站在门口的车夫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挂了他!”   一这是句市井好汉们说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杀了他!   带刀的小伙子迟疑着,终於还是拔出了刀。这两把刀曾经在阿吉身上刺了八刀,现在又 同时往他胁下的要害刺过去。可是每一次都刺空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滩泥般倒了下去。   因为阿吉的只手一切,就切在他们的咽喉上,他们倒下去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车夫的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後退。   珂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站住。”   车夫居然很听话,居然真的站住。   阿古道:“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麽一定要逼我?”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因为这双手上,现在又已染 上了血腥。   车夫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   阿古道:“我绝不走。”   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已无路可走。”   车夫看他垂下了头,突然出手,一把飞刀直挪他的胸膛。   可是这把刀忽然又飞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钉入他的关节。   他这只手已再也不能杀人!   阿古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铁头大哥,告诉你们的大老 板,杀人的是我,他们若想报仇,就来找我,不要连累了无辜。”   车夫满头冷汗如豆,咬紧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转身飞奔而出,忽然回头:“你真的有种就把名字说出来。”   阿古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暗夜,昏灯。   凄凄惨惨的灯光,照着床上老婆婆的尸体,也照着娃娃和老苗子惨白的脸。   这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成长辛劳了一生,他们报答她的是什麽?   阿吉远远的站在屋角的阴影里,垂着头,彷佛已不敢再面对他们。   因为这老人本来不该死的,只要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她就绝不会死。   老苗子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走吧!”   他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们的娘报了仇,我们本该感激你,可是……可是现在 我们已没法子再留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为不愿再连累他。   可是他绝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们对你有恩,你已报答过了,现在为什麽还不走?”   阿古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   老苗子道:“什麽法子?”   阿古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着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认为可以对付 他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些什麽人?”   珂古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他们的大老板养着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个,其 中最厉害的,一个叫铁头,一个叫铁手,一个叫铁虎,据说以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 盗,被官家搜索得太紧,才改名换姓,躲到这里来。”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还不错,遇 见了这三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古道:“我本来已无路可走。”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阴影中。老苗子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的悲痛 和决心。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老苜子终於长长叹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踉我们死在一起也好。”   只听一个人在门外冷冷道:“好,好极了。”   “砰”的一声群,很厚的木栅门已被打穿了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了过来,又缩回去。   接着又“轰”的一响,旁边的砖墙也被打穿了一个洞。   这人好硬的拳头。   阿吉慢慢的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着最华丽的一个正用左手捏着右拳,斜眼打量着阿 吉,道“你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阿古道:“我就是。”   一这人道:“我就叫铁拳阿勇。”珂古道:“随便你叫什麽名字都一样。”   铁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头却不一样。”   珂古道:“哦。”   铁拳阿勇道:“听说你很有种,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种。”   阿古道:“请。”   老苗子的脸色变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   他们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则怎会愿意去挨这只一下就能打穿砖墙的铁拳。   可是他们反正已只有死路一条,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麽?.“去他 娘的,死就死吧!”   老苗子忽然冲出去,大吼道:“你有种就先打老子一拳。”   铁拳珂勇道:“也行。”   他说打就打,一个直拳打出来,迎面痛击老苗子的脸。   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音,碎的却不是老苗子的脸。碎的是铁拳阿勇的拳头。   珂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头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铁拳珂勇痛得整个人都像虾米般缩成了一团,痛得满地直猿。   阿吉看着他後面的人c一群人都带着刀,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阿古道:“去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个好手来,像这样的人还不 配!” 第十三章 青衣军师>>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三章 青衣军师   後园中的枫叶已红了,秋菊却灿烂如黄金。   大老板背负着双手,站在菊花前,喃喃自语:“等到洋澄湖的那批大螃蟹送来,说不定 也就恰巧是这些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也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又喃喃道:“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他身後站着一群人,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看来好像是个落第秀才的中年人距离他最近, 手上缠着布的铁拳阿勇,站得最远。   不管站得近也好,站得远也好,大老板在赏花的时候,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   大老板弯下腰,彷佛想去嗅嗅花香,却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只飞虫,然後才慢慢 的问道:“你们说那个人呻什麽名字?”   青衫人看看铁拳阿勇。   珂勇道:“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大老板道:“阿吉?没有用的阿吉干.”他用两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只飞虫,忽然转 身,盯着阿勇,道,“他叫没有用的阿吉,你叫铁拳阿勇?”   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是你的拳头硬,还是他的?”铁拳珂勇垂下头,看着那只包着白布的拳 头,只有承认:“是他的拳头硬。”   大老板道:“是你勇敢?还是他?”铁拳珂勇道:“是他。”   大老板道:“是你没有用?还是他?”铁拳珂勇道:“是我。”大老板叹了口气,道∶ “这麽样看来,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错了。”   铁拳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那麽你为什麽不改个名字,叫废物阿狗?”   铁拳阿勇惨白的脸色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的青衫人,忽然躬身道:“他已经尽了力。”   大老板又叹了口气,挥手道:“啡他滚吧。”   青衫人道:“是。”   大老板道:“再弄点银子呻他养伤去,伤好了再来见我。”   青衫人立刻大声道:“大老板叫你到帐房去领一千两银子,你还不谢恩。”   阿勇立刻磕头如捣蒜,大老板却又在叹气,看着这青衫人叹着气苦笑道:“一出手就是 一千两,你这人倒是大力得很。”   青衫人微笑道:“只可惜我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板大笑,道:“你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会说老实话。”   等他的笑声停止,青衫人才悄悄的道:“我还有几句老实话要说。”   大老板立刻挥手,道:“退下去。”   所以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庭院寂寂,枫红菊黄,夕阳已下,将大老板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他肥而矮小,却欣赏长而瘦削的人。   青衫人瘦而长,可是他弯下腰的时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头看他。   他弯着腰,声音还是压得低:“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大老板在听。这个人说话的时侯,大老板总是很注意的在听。   青衫人道:“铁拳珂勇是崆峒出身的,近年来崆峒虽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们的独门功 夫仍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大老板道:“崆峒不坏。”   青衫人道:“在崆峒弟子中,阿勇一直是最硬的一把手,还没有被逐出门墙时,就已经 干掉过少林的四个大和尚,武当的两把剑。”   大老板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否则我怎麽会花八百两银子一个月用他。”   青衫人道:“可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却一下子就把他废了,由此可见,阿吉这个人很 不简单。”   大老板冷笑。   青衫人道:“奇怪的是这附近方圆几百里之内,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来历。”   大老板道:“你调查过?”   青衫人道:“我已经派出了六十三个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灵通的,现在回来的已经有 三十一个,都没有查出来。”大老板本来一直在慢慢往前走,突然回头站着,道:“你究竟 想说什麽?”   青衫人道:“这个人留在附近,迟早总是个祸害。”   大老板道:“那麽你就赶快叫人去做了他。”   青衫人道:“叫谁?”   大老板道:“铁头。”   青衫人道:“大刚油头贯顶的功夫,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大老板道:“我亲眼看过他一头撞断一棵树。”   青衫人道:“只可惜阿吉不是树。”   大老板道:“他的硬功夫也不错。”   青衫人道:“比阿勇的铁拳功也强不了太多。”   大老板道:“你认为他也对付不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青衫人道:“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没有把握而已。”   也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大老板曾经吩咐过,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能做。”   大老板微点点头,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记住他说的话,最好每句话都记住。   青衫人道:“我想来想去,我们这边有把握能对付他的人,只有一个人。”   大老板道:“铁虎?”   青衫人点点头,道:“大老板当然也知道他的来历,这个人机智深沈,平时出手,从不 肯露出他的真功夫来,却已经比大刚阿勇高出很多。”   大老板道:“他要到什麽时候才能回来?”青衫人道:“他这次差事并不好办,以我 看,最快得再过十来天。”   大老板沈下脸,道:“现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对付那个没有用的珂吉了?”青衫人道∶ “当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们只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对付他。”   大老板道:“那个字?”青衫人道:“拖。”   他又补充说明:“我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钱,他们却已连吃饭都成问题,而且随时随 刻都得提防着我们去找他,一定也睡不着觉的,这样子拖个三五天下去,用不着我们出手, 他们也要被拖垮了。”   大老板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难怪别人要叫你竹叶青。”   竹叶青是一种烈酒的名字。喝下去很少有人能不醉的,竹叶青也是种毒蛇,毒得要命。   大老板忽又问道:“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若来找我们呢?”竹叶青道:“一个人出来 找人拚命的时候,能不能带着个受了重伤的蠢汉,和一个只会卖淫的婊子跟着他一起去?” 大老板道:“不能。”   竹叶青道:“所以他若出来找我们,一定只有把那个苗子留下。”   大老板道:“他可以把他们藏起来。”   竹叶青道:“城里都是我们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们家附近布下了眼线,他能把人藏 到那里去?”   大老板冷笑道:“除非他们能像蚯蚓一样钻到土里去。”   竹叶青道:“这次阿吉肯出来拚命,就是为了那兄妹两个,他们若是落人我们手里,阿 吉还能翻得出大老板的掌心.,”大老板又大笑,道:“好,我们就在这里赏花喝酒,等着 他们来送死。”   竹叶青微笑道:“我保证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来的。”   黄昏。   娃娃刚端起一碗肉汤,眼泪一颗颗滴入了碗里。   肉汤不会让人流泪,让她流泪的,是买这块肉,煮这碗汤的人。   现在肉汤还在,人却已埋入黄土。这碗汤又有谁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们吃下去,因为他们需要体力,饿着肚子的人不会有体力。   她擦乾了眼泪,才将两碗汤和两个馒头用个木盘盛着捧出厨房。   阿吉还坐在屋的阴影里。她先送了一碗汤一个馒头去,摆在他面前的桌上。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娃娃又将木盘捧到他哥哥面前,轻轻道:“汤还是热的,你们 快吃。”   老苗子道:“你呢?”   娃娃道:“我……我不饿。”   她真的不饿亍.一个已有两天一夜水米末进的人会不饿?   她不饿,只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後的一点食物,只因为他们比她更需要体力。   老苗子抬头看着她,勉强忍住泪,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这麽多,我们一人一 半。”   娃娃也忍住了泪,道:“难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刚想将馒头分一半给她,阿吉忽然站起来道:“这碗汤给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声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过去拉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阿古道:“出去吃饭。”   娃娃道:“家里有东西,你为什麽要出去吃?.”阿古道:“因为我不想吃馒 头。”.娃娃盯着他,道:“不想吃馒头想吃什麽?是不是想吃铁头?”   阿吉闭着嘴。   娃娃的眼泪终於又流下来,柔声道∶况你,可是,...:“,她泪流如雨,黯然道∶ “可是你也该知道,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古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夜色凄凉。   无论多麽美的夜色,在凄凉的人们眼中看来,也是凄凉的。   秋风已起,一个卖糖炒粟子的妇人,头上包着块青布,缩着脖子,在窄巷中叫卖。   巷子口外面,远有个要饭的瞎子,缩在墙角里不停的发抖。   阿吉走过去,忽又停下,道:“卖什麽?”   妇人道:“糖炒粟子,又香又甜的糖炒粟子,二十五个大钱一斤。”   阿古道:“不贵。”   妇人道:“你想买多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麽样拖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何珂古道:“一百斤。”   妇人道:“可是我这里一共只有十来斤。”   阿古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一百斤了,我要连你的人一起买。”   妇人身子後缩,勉强笑道,“我只卖栗子,不卖人。”   阿古道:“我非买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着她的衣襟。   妇人大呻:“强盗,要强奸女人,…:“她只呻了两声,下巴也被捏住。   珂吉冷冷道:“你若是个女人,怎麽会长胡子?”一这人的下巴刮得虽乾净,却还是有 些胡渣子留下来。   珂古道:“我看你一定是个疯子,疯子都应该被活活打死。”   这人拚命摇头,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没有疯。”   阿古道:“你若没有疯,怎麽会到这里来卖糖炒粟子,这里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这人怔住,跟睛里露出恐惧之色。   珂古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说出是谁叫你来的亍,”一这人还没 开,蹲在墙角要饭的那瞎子忽然跳起来,飞一般的逃走了。   ——这里的人自己都穷得没饭吃,没毛病的人,怎麽会到这里来要饭?   阿吉冷笑,又问道:“现在你伙伴已溜了,你还不说实话,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样打死在 这里,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一这人终於不敢不说,道:“是.……是竹叶青派我来的。”阿古道:“竹叶青是什麽 人?.”一这人道:“是大老板的军师,也是大老板面前最红的两个人之一。”   阿吉:“还有一个是谁?”   一这人道:“是铁虎。他的功夫比铁头高得多,和竹叶青两个人一文一武,谁都惹不 起。”   阿古道:“你知道他在那里亍.”一这人道:“听说是到外地办事了,要过半个月才能 回来。”   阿古道:“铁头呢?”   一这人道:“他有三个姨太太,三姨太最得宠,而且她一样喜欢赌,所以平时他通常都 在那里。”   阿古道:“你的家住在那里?”   一这人吃了一鹫,道:“大爷你问小人的家在那里干什麽?”   阿古道:“我问你,你就得说,死人就没有家了。”   一这人苦着脸,道:“在芝麻巷。”阿古道:“你家里还有些什麽人?”   一这人道:“有老婆孩子,连丫头算上,一共六个人。”   珂古道:“现在就要变成八个人了。”   一逅人不懂:“为什麽?”   阿古道:“因为我要替你请两位客人,到你家去住两天,你若走漏了一点消息,那麽我 保证你的家马上就会变得只剩下一个人。”   他冷冷的接着道:“只剩下那个丫头。”   夜。   灯光照在铁头大刚的光头上,亮得就像是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光葫芦。   他的头越亮,就表示越高兴。今天晚上来的客人特别多,赌的也特别多,除了“抽头” 的不算,他自己和三姨太至少已捞进了上千两银子。   现在他手里拿的一张牌是“二四”六点,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坏。另外一张牌在他的三 姨太手里。三姨太的领子已解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用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抱着自 己的一张牌,斜眼瞟着他,道:“怎麽?”   铁头大刚道:“你要什麽?”   三姨太道:“金六银五小板凳!.”铁头大刚精神一振,大喝道:“好一个金六银五小 板凳!   吧”的一声响,他手里的一铡案四痢惫已经被用力摆在桌上。   三姨太立刻眉飞色舞,吃吃的笑土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只公猴子。”   她手里的牌赫然竟是张“丁三”。铁头大笑案我要的也正是你这只母猴子,咱们倒买是 天生的一对。   丁三”拧案四痢惫,猴玉对,至尊宝。   铁头大喝:“至尊宝,通吃十.”他双臂一张,正想把桌上的银子全都扫过来,突听一 个人冷冷道:“吃不得!”   三姨太的公馆里,赌局常开,只有有钱可输,就可以进来。所以三教九流,什麽样的人 都有。   铁头大刚既不是怕事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可是说话的人,看起来不但很 陌生,也不像是在赌钱的。   他穿得实在太脏太破,谁也没看见他是怎麽进来的。 第十四章 有恃无恐>>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四章 有恃无恐   铁头大刚瞪眼道:“刚才是不是你在放屁?”   这人的样子虽然不中看,态度却很冷静,淡淡道:“我不是放屁,是在说公道话!”   铁头大刚道:“你说我吃不得?凭什麽吃不得?”   这人道:“你凭什麽要通吃?”   铁头大刚道:“就凭这对猴王!.”这人道:“只可惜这副牌到你手里,就不叫猴王 了。”   铁头大刚忍住怒火,道:“叫什麽?”   这人道:“叫剃光了脑袋的猪八戒,通赔!”   铁头大刚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已看出这小子是特地来找麻烦 的。   谁有这麽大的胆子,敢来找铁头大哥的麻烦。   兄弟们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大喝:“你这小王八蛋,你姓什麽?叫什麽?”   这人道:“我叫珂吉,没有用的阿吉。”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顿,城里的兄弟们,当然已全都听过“阿吉”这名字。   铁头大刚忽大笑,道:“好,好小子,你真有种,居然敢找上门来!”   阿古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铁头大刚道:“看什麽?”   珂古道:“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铁头!”   铁头大刚又大笑,道:“好,老子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张铺着整块大理石的桌子,居然一下子就被他端了起来。至少有七八十斤的桌子,在 他手里,竟好像是纸扎的。   石头也有很多种,大理石不但是最名贵的一种,也可能是最坚硬的一种,他却用自已的 脑袋撞了上去。   只听“扑”的一声响,这块比年糕还厚的大理石,竟让他一头撞得粉碎。   他的头却还是像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葫芦,又光又亮。   兄弟们立刻大声喝采:“好普!”   等他们喝采声停下,阿吉才慢慢的接着道:“好.……好,……好一个猪八戒!”   本来正在睥睨自耀,洋洋得意的铁头大刚脸色又变了,怒道:“你说什麽?”   阿古道:“我说你是个猪八戒,因为除了猪之外,谁也不会笨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 头。”   铁头大刚狞笑道:“我应该撞什麽?撞你?”   阿古道:“好。”   这个字刚出口,铁头已虎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把他像刚才举石桌一样举了起来。   铁头不但头厉害,这几个动作不但快,而且准确。他知道现在要撞的不是桌子,是个有 手有脚的活人,所以他一出手就抓住了阿吉的肩井穴,先让他不能动,然後再一头撞过去。   没有人能受得住他这颗铁头一撞,看来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立刻就要变成没有命的阿吉 了。   兄弟们又在大声喝采。可是这一次采声停顿得很快,因为珂吉没有被撞碎,铁头反而被 打碎了。   被一掌打碎的,无论谁的肩井穴被抓住,一双手本来都绝对动不了的。   想不到阿吉的手却偏偏还能动。   铁头的恼袋,本来连铁锤都敲不破,却偏偏受不了他这只手的轻轻一拍。   惨呼和挣扎都已停止,屋子里闷得令人窒息。   阿古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棕黑的眼睛里全无表情,彷佛深不见底。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可是没有人敢动。   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竟使得这些终日在刀头舐血的兄弟们,心里产生出一股莫名的恐 惧。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杀人後为什麽还能如此冷静?   他以前杀过多少人亍现在他心里在想些什麽?   没有人看得出他心里正在呐喊:“我又杀了人,我为什麽又要杀人?”   秋风吹动窗纸,阿吉终於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带着种说 不出的妖娆诱人的魅力。   他知道她一定就是铁头的三姨太。她站得离他很近,已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带着种 很奇特的表情,既非悲伤,也不是仇恨,却带着几分惊奇和迷惑。   满屋子的人都已悄悄溜了出去,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走。   阿吉冷冷道:“我杀了你的男人!”   三姨太道:“你不杀他,他迟早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里!”   她的声音平静得接近冷酷:“像他这种人,天生就是个杀胚!”   阿古道:“我也很可能会杀死你,你本该早就走了的。”   三姨太道:“应该走的是你。”   阿吉冷笑。   三姨太道:“你杀了铁头,大老板绝不会放过你。”   阿古道:“我本就在等他!”   三姨太看着他,眼神显得更奇特,忽然道:“我认得你,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阿古道:“你一定看错了人!”   三姨太道:“绝不会。”   她说得很肯定:“我是个婊子,从十四岁就开始做婊子,也不知见过了多少男人,可是 像你一这种男人并不多。”阿吉眼睛里忽然也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慢慢的转身走出去。   三姨太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大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没 有说完这句话。因为阿吉已闪电般转回身,掩住了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   他不想杀这个女人,可是他一定要封住她的嘴。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卧房里灯光柔和。   他将她抛在床上,她就仰面躺在那里看着他,目中忽然有了泪光,黯然道.“你怎麽会 变成这样子的,怎麽会变得这麽多?”   珂古道:“每个人都在变!”   三姨太道:“可是无论你怎麽变,我还是认得出你!”   她忍住泪又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唯一真正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就是你……你 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只不过是你无数个女人其中之一,而且是个下贱的婊子。”   珂吉沈默了很久,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也记得你,你叫金兰花!”   她看着他,忽然痛哭失声,扑上抱住他:“只要你还记得我,我死也甘心”阿古道∶ “但是我却希望别人忘了我!”   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流在他脸上:“我知道,我一定听你的话,绝不说出你的秘密,就 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大老板平生有三件最得意的事,其中一件就是他有一张世上最大的床。   不但最大,也最奇妙,最豪华,无论到那里都找不出第二张。   这并不是夸张。   现在还是上午,大老板还躺在床上,他最宠爱的九位姬妾郡在床上陪着他。   一个丫头悄悄的走进来,嗫嚅着道:“叶先生说是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见老爷*,”大 老板想坐起,又躺下道:“叫他进来!”   他的姬妾立刻抗议:“我们这样子,你怎麽能叫别的男人进来.”大老板微笑,道∶ “这个男人没关系!”   有人问:“为什麽?”   大老板淡淡道:“因为他对我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虽然已通宵末睡,竹叶青看起来还是容光焕发,完全没有一点倦态。   大老板常说他精力之充沛,就好像织布机一样,只要大老板要他动,他就绝不会停。   他垂苜站在大老板床前,目不斜视,床上九个如花似王的美人,在他眼中看来,竟完全 不值一顾。对这一点,大老板也很满意。   他先让竹叶青坐下,然後再问:“你说有要紧的事,是什麽事?”   竹叶青虽然遵命坐下,却又立刻站起,垂首道:“阿吉发现了我在他那里布下了眼线, 带走了苗子兄妹。”   他的头重得更低:“这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请大老板严厉处 分。”   他先用最简单的话扼要说出事件经过,然後立刻承认自己的错,自请处分。这是他做事 的一贯作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更不推诿责任,这种作风也正是大老板最欣赏的,所 以他虽然皱了皱眉,语声并不严厉:“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先坐下说话!”   竹叶青道:“是!”,等他坐下去,大老板才问:“这件事是什麽时候发生的?”竹叶青 道:“昨天晚上子时前後!”   大老闾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找到他们?”竹叶青道:“阿吉的行踪我们已知道,苗 子兄妹却一直下落不明!”   大老板道:“阿吉在那里?”   竹叶青道:“一直都在大刚的三姨太那里!”   大老板沈下脸,道:“铁头已经被他?……”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他是什麽时候去的?”   竹叶青道:“刚过子时不久!”   大老板脸色更难看,道:“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将苗子兄妹那麽样两个大人藏起 来,你们花了一夜功夫,居然还找不到?”   竹叶青又站起来,垂首道:“城里能容他们兄妹躲藏的地方并不多,我已经派人将每一 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彻底查过,却没有人看见过他们!”   大老闾冷笑道:“想不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居然连你都斗他不过。”   竹叶青不敢开口。   一这一次大老板也没有再让他坐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铁头真是被他亲手杀 了的?”   竹叶青道:“据当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掌就拍碎了铁头的脑袋。”   大老板脸色又变了变,道:“有没有看出他用的是那一门的武功?”   竹叶青道:“没有。”   他又补充道:“就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和来历,可见这个人必定大有来历。”   大老板道:“最近江湖中有没有什麽人忽然失踪?”   竹叶青道:“这一点我也去调查过,最近忽然销声匿迹的武林高手,只有大盗赵独行, 天杀星战空,和剑客燕十三。”   大老闲又在皱眉,这三个人的声名,他当然也听说过。   竹叶青道:“可是这三个人的体形像貌年纪,都没有一点和阿吉符合。”   大老板冷笑道:“难道这个人从天上掉下来的亍地下长出来的?”   他忽然握紧拳头,用力敲在床头的矮儿上,厉声道:“不管他是那里来的,先做了他再 说,人死之後,就不必再问他的来历。”   竹叶青道:“是。”   大老闾道:“不管你用什麽法子,不管要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他这条命!”竹叶青 道:“是。”   大老板的命令,一向要立刻执行,可是这一次竹叶青居然还没有走。   这是从来末有的现象,大老板怒道:“难道你还有什麽话说?”   竹叶青迟疑着,终於鼓起勇气道:“他人单势孤,我们要他的命并不难,可是我们的牺 牲一定也很惨重!”   大老闾道:“那麽你的意思呢?”   竹叶青道:“这个人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就看他是被谁握在手里!”   大老板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把刀买下来?”   竹叶青道:“他肯为苗子兄妹那种人,只不遇因为他们对他有一点恩情,大老板若是给 他点好处,怎知他不肯为大老板效死?”   大老板沈吟着,脸色渐渐和缓,道:“你认为我们能买得到?”   竹叶青道:“每个人都有价钱的,我们至少应该去试试!”   大老板道:“谁去?”   竹叶青躬身道:“我想自己去走一趟!”   大老闾道:“既然他是把已出鞘的刀,说不定一碰上他就会出血的,你何必自己去冒 险!”   竹叶青道:“我全身上下,都属大老板所有,何况几滴血?”   大老板忽然下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千万要小 心!”竹叶青低着头,热泪彷佛已将夺眶而出,连旁边看着的人,也都被感动。   等他退出去,大老板才长长吐出口气,对他的姬妾们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看出来, 他对我是不是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一个嘴角有痣,眼角含情的女人忽然道:“我只看出了一点!”   大老板道:“那一点!”   这女人道:“他实在此我们九个人加起来都会拍马屁!”大老板大笑,道:“说得好, 说得好。”   也笑声忽又停顿,盯着这女人,道:“我要你做的事,你都肯做?”   这女人开始乘机撒娇,蛇一般缕住了他,道:“你要我做什麽?”大老闾冷冷道:“我 要你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去陪他睡觉!”阿吉还在睡。他太疲倦,太需要睡眠,有太多的事 都在等着他去做,他的体力必须恢复。   他醒来时,金兰花还躺在他身旁,睁着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珂吉却又闭上眼,道:“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人来过?”金所花道:“没有。”   阿吉全身肌肉放松,心里却已抽紧。   他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刻,通常都是最沈闷的时侯,那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刻通常都最 黑暗。   以後会有些什麽的转变?最後会有什麽样的结果?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件事现在已黏上了他,他已不能放手。因为他只要一放手,老苗子.娃娃、 金兰花就只有死定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城里还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在火坑里等着他帮助。   外面的屋子里忽然有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好像故意要让人听见,然後阿吉又听见有人在咳嗽。   他等着这个人进来,等了很久,外面反而变得全无动静。   金田花的脸色惨白,她猜不出来的是什麽人,可是这个人既然敢来面对一掌拍碎铁头的 人,必定有恃无恐。   珂吉拍了拍她的头,慢慢的站起来,穿上衣服。他已感觉此刻等在外面的这个人,一定 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第十五章 人事无常>>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五章 人事无常   铁头的尸体已被收走,他最後拿的那副「至尊宝」却还留在桌上。   竹叶青就坐在桌子边,用手轻抚着这副牌,微笑着道:「据说一个人能拿到这副牌的机 会只有万分之一,那意思就是说,就算你赌了五十年牌九,每天都在赌,能拿到这副牌的机 会,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次!」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阿吉已走出来,正在静静的看着他。   他微笑回头,又道:「所以无论谁能拿到这副牌,运气都一定很不错!」   阿古道:「昨天晚上拿到这副牌的人,运气并不好。」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人事无常,又有谁能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好 运气!」   他抬起头,凝视着阿吉,缓缓道:「所以一个人若是有了机会时,就一定要好好把握 住,不可放弃!」   珂古道「你还想说什麽!」   竹叶青道「现在阁下的机会已来了!」   阿古道「什麽机会!」   竹叶青道「世人操劳奔走一生,所寻求的是什麽十也只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他微笑又道「现在阁下已经有了这种机会,实在可贺可喜!」   阿吉盯着他,就好像钉子钉在墙里一样,忽然问:「你就是竹叶青!」   竹叶青仍在微笑,道「我姓叶,叫叶青竹,可是别人都喜欢叫我竹叶青!」   他仍在微笑,笑得有点奇怪。   阿古道「是不是大老板叫你来的!」   竹叶青承认。   阿古道「那麽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竹叶青道「什麽事!」   珂古道「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侯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竹叶青道:「除此之外,还有什麽!」   阿古道:「还有两个字,理想!」   竹叶青道:「理想!」   他真的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麽!」   阿古道:「我想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过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竹叶青更不会懂,所以又解释:「虽然有些人出卖自己,可是也有 些人愿意挨穷受苦,因为他们觉得心安,受点苦也没有关系!」   竹叶青道:「真有这种人!」   阿古道:「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这种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也一样,只可惜你们却偏偏 不肯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所以……」竹叶青道:「所以怎麽样!」   阿古道:「所以你们要我走,只有一个条件!」   竹叶青道:「什麽条件!」   阿古道:「只要你们放过这些人,我就放过你们,只要大老板自己亲口答应我,绝不再 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马上就走!」   竹叶青道:「你一定要大老板当面告诉你!」   珂古道:「一定。」   竹叶青道:「十万两能不能改变你的意思!」   阿古道:「不能!」   竹叶青在孝忠,缓缓道:「你真的愿意见大老板?」阿古道:「今天我就愿意见他!」   竹叶青道:「在什麽地方见?」,阿古道:「随便他!」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那里行不行!」   阿古道:「行。」   竹叶青道:「吃晚饭的时候好不好?」阿古道:「好。」   竹叶青立刻站起来准备走了,忽又带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珂古道:「我叫珂吉,没有用的阿吉。」   看着竹叶青走出去,阿吉又看着那副「至尊宝」沈思了很久,他在想竹叶青刚才说的 话。   ——机会来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绝不可放弃。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等他冲回里面那间屋子,金兰花果然 已不见了。   大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舒服的交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竹叶青,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 意。   这个人已为他工作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现在他非但通宵末眠,而且水米末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之色,能够为大老板做 事,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光荣和安慰。   ——像这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板从心里叹口气,才问道:「你已见过了阿吉!」   竹叶青点点头,道:「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板道:「你把他买了下来!」   竹叶青道:「现在还没有。」   大老板道:「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竹叶青道:「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大老板道:「为什麽!」   竹叶青道:「我去的时候,桌上还堆满了银子,他非但没有碰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 眼。」   他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却还是没有把那麽多银子看在眼里,由 此可见,也要的绝不是这些。」   大老板道:「他要的是什麽!」   竹叶青道:「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大老板道:「这是什麽意思!」   竹叶青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我们放手,把现在我们做的生意全停下来!」   大老板沈下了睑。   竹叶青道:「他还要踉大老板见一次面,亲口答应也这条件!」   大老板道:「你怎麽说?」竹叶青道:「我已替大老板跟他约好,今天晚上,在韩大奶 奶的地方踉他见面!」   大老板眼中现出怒色,冷冷道:「你什麽时候变得可以替我作主的?」竹叶青垂下头, 道:「没有人敢替大老板作主!」   大老板道:「你呢?」竹叶青道:「我只不过替大老板做了个圈套,让他自己把脖子套 进去!」   大老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脸上的神色已和缓了许多。   竹叶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谈判时,忽然发现了件怪事。」大老板道:「什麽事?.」 竹叶青道:「我发现铁头的三姨太一直在里面的门缝里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显得又 紧张,又关切。」   大老板的手握紧,道:「那个女人是铁头从那里弄来的?.」竹叶青道:「那女人叫金 兰花,本来是淮扬一带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大老板眼睛里发出光,道:「你认为她以前一定认得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竹叶青道:「不但认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板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来历!」   竹叶青道:「一定!」   大老板盯着也,道:「现在她当然已经不在阿吉那里了!」   竹叶青道:「已经不在了!」   大老板满意的吐出口气,道:「她在那里!」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板眼睛更亮,道:「你怎麽找到他们的!」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 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 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麽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 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 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第十七章 深藏不露>>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七章 深藏不露   一个男人如果有了权力,还有什得不到的?大老板道:「他什都 不要,也许只因为他要的是我这个位子!」   铁虎眼睛里发出了光:「只要大老板说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做掉了他!」   大老板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我」大老板道:「我知道你的功夫,也知道你从前做掉多少有名的人!」   铁虎不否认,也没有谦虚。   大老板道:「这六年,我从末要小叶参加过一次行动,因为连我都一直认为他没有功 夫!」   铁虎道:「他本来就没有!」   大老板道:「你错了,我也错了。」   铁虎道:「哦!」   大老板道:「直到今天,我也才知他也是个高手。」   铁虎忍不住道:「什高手!」   大老板道:「用刀的高手。」   铁虎道:「大老板看见过他用刀!」   大老板道:「今天我才见到,他用刀的手法,远此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刀光一闪,就削落了金兰花的半边耳朵。   大老板道:「他出刀不但快,而且准确,可是他一直都深藏不露,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 为我没有看出来。」   他微笑,又道:「可是他也错了,我就算没有契过猪肉,至少总看过猪走路。」   他笑得还是很和平,铁虎却已开始愤怒「会用刀的人,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大老闾道「我知道,五虎断门刀,万胜刀,七巧刀,和太行快刀门下的高手,栽在你手 下的,最少也有二三十个。」   铁虎道「连今天的「飞狼刀」江中,整整是三十个。」   大老板道:「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做掉他!」   铁虎道:「随时都可以!」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还不必。」   铁虎道:「为什!」   大老板道:「因为我知道他至少直到现在还没有背叛过我。」   铁虎道:「等到大老板知道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太迟了。」   大老板道:「绝不会太迟!」   铁虎又问:「为什!」   大老板道:「因为他也是个男人,无论什样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鄱很难保守 自己心里的秘密。」   几上有花瓶,瓶中有花。   他从瓶中摘下朵菊花嗅了嗅:「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又时常在他枕边,就算他不说, 那个女人也会知道的。」   铁虎道:「他也有喜欢的女人!」   大老板道:「当然有。」   铁虎道:「谁!」   大老板道:「紫铃!」   他知道铁虎一定不知道紫铃是谁,所以又解释:「紫铃就是那个我从淮河带回来,嘴角 上有颗痣的那个女人。」   铁虎并不笨,立刻明白:「也就是今天在床上等著他睡觉的那个女人!」   大老板微笑。他知道自己已让铁虎明白了两件事。   大老板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绝不容人欺骗。   大老板真正的心腹,只有铁虎一个人。   他知道就凭这两点,已足够换取铁虎对他的绝对忠心。他微笑著闭上眼睛,铁虎就悄悄 的退了下去,也相信铁虎一定有法子对付阿吉。而且一定会去找铁手阿勇,问清楚阿吉出手 的方法。   一这个人在做别的事时,虽然会显得有点粗枝大叶,可是一遇到厉害的对手,他就会变 得比任何人都精明仔细。从十年前他初成名时,他杀人就很少失手过。   大老板虽然闭著眼睛,却彷佛已能看见阿吉在铁虎剑下倒了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 中。   屋子里舒服而乾净。   大老板从不亏待自己的手下,阿勇也远没有完全失去他的利用价值。   只不过他的手还被包扎著,而且痛得要命。   铁虎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希望韩大奶奶能替他找个处女来冲冲霉气。   可是他知道现在来的一定是铁虎。敢不敲门就闯进他屋子的,一向只有铁虎一个人。对 这一点他心里虽然很不满意,却从末说出来过。他需要铁虎这样一个朋友,尤其是现在更需 要,可是铁虎如果死了,他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铁虎看著这只被白布密密包扎住的手,紧璨皱眉问:「你伤得很重!」   阿勇苦笑。他伤得当然很重,这只手很可能永远不能用了,可是这一点他必须保守秘 密。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长期养著一个已没有希望的废物。   铁虎道:「打伤你的人是谁!」   珂勇道:「他自己说他叫阿吉,没有用的珂吉」铁虎道:「但他却打伤了你,杀死了大 刚。」   阿勇苦笑道:「也许他在别的地方没有用,可是他的武功却绝对有用。」   铁虎道:「他是用什打伤你的!」   阿勇道:「就用他的手!」   他本来想说是被铁器打伤的,但是他不敢说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还有很 多。   铁虎的浓眉皱得更紧。   他知道阿勇的铁掌功夫使得很不错,无论谁要赤手打伤他这只铁掌都很不容易。   阿勇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来问我,他用的是什功夫!」   铁虎承认,他本就不是来探病的。   珂勇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用的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铁虎目中出现怒意,道:「你练武练了二三十年,杀过的人也有不少,在江湖中也混得 不错,现在别人把你打得这惨,你却连别人是用什功夫打伤你的都不知道。」   阿勇道:「他的出手实在太快。」   铁虎冷笑,忽然抓起了他那只被打伤的手,去解手上包扎著的白布。   阿勇脸色立刻变了:「你想干什!」   铁虎道:「我想看看。」   阿勇勉强笑道:「一只手有什好看的!」   铁虎道:「有。」   呵勇道:「章宝堂的大夫说,他们替我包扎得很好,叫我这两天千万不能去动它。」   铁虎道:「去他妈的屁!」   阿勇闭上了嘴,因为他手上包扎著的布已完全被解开。   看见他这只手,铁虎的脸色也变了。这只练过二十年铁掌功夫的手,现在竟已完全被击 碎。   是被三根手指击碎的,他手背上还有三根紫黑的指印。   ━━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练的究竟是什功夫亍.铁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怎 样,我们总算是朋友。」   珂勇陪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铁虎道:「所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珂勇笑得很勉强:「什事!」   铁虎道:「你这只手已从此废了。」   阿勇的笑容冻结,瞳孔收缩。   铁虎道:「只不过我就算替你保守这秘密,大老板还是迟早总会知道的,所以你最好还 是赶快给自己作个打算。」   阿勇垂下头,忽又大声道:「找用另外一只手,还是一样能为大老板杀人!」   铁虎冷笑,道:「杀什样的人?杀比你还没有用的废物!」   他忽然从身上取出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全都甩给了阿勇:「这些银子你迟早总有一天 会用得著的,你好好的收著,不要一下子就花光。」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竹叶青进来的时候,银票还摊在床上。   阿勇正在看著他发怔。   竹叶青柔声道:「我特地来探你的病,刚巧听见你们说的话。」   珂勇道:「你也听见了,听见最好。」   竹叶青道:「不管怎样,他对你总算不错。」   珂勇道:「他对我不错,他对我简直好极了,所以叫我把这些钱好好收著。」   他忽然大笑:「收著干什?难道要我用他这点臭钱去做个小本生意?去开个小店卖牛肉 面去!」   他疯狂般大笑,用另一只手抓起银票,用力摔了出去。然后他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了 起来。   竹叶青了解他这种心情,让他哭了很久,才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好好的养伤,无论 出了什事,我郡会想法子替你应付的!」   大老板闭著眼,从一只温柔的手里,接过碗参汤饮了。   他慢慢的啜了两口,才问:「紫铃呢!」   「已经到叶先生那里去了!」   「叶先生是不是已经跟她」「已经有过一次!」   大老问微笑。   他相信竹叶青一定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无论大老板要人做什事,都绝没有人敢违抗。   于是大老板又问:「铁虎呢!」   「他出去了!」   「有没有说是到那里去!」   「他先去看了看阿勇,现在好像是去找韩大奶奶去了。」   大老板皱了眉,但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样做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是去找女人的。   阿吉第一次在城里出现,就是在韩大奶奶那地方,要调查阿吉的来历,当然要去找韩大 奶奶,她知道的至少要比别人多一点。   能够想到这一点,就证明铁虎出手前的准备,比以前更精明仔细。于是大老板笑得更愉 快。   现在每件事都已在他控制之下,每个人都已在他掌握之中。无论谁冒犯了他,无论谁欺 骗了他,都休想逃得过他的惩罚。他的惩罚一向很公平,也很可怕。   铁虎坐在韩大奶奶对面,盯著她的眼睛,直等他认为她眼睛的醉意还不太浓,才慢慢的 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来的!」   韩大奶奶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你这趟差使很辛苦,我这里刚好来了一批 新货,其中还有个是原装货!」   铁虎道:「我要找的不是女人!」   韩大奶奶道:「难道虎大爷最近兴趣变了,想找个男人换换口味!」   铁虎渖下脸,冷冷道:「你若醉了,我有法子可以让你清醒清醒。」   韩大奶奶的笑容立刻冻结。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够清醒!」   韩吠奶奶道:「是的!」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韩大奶奶道:「你要找的一定是阿吉,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铁虎道:「据说他是从你这里出去的!」   韩大奶奶道:「他曾经在我这里耽过一阵子!」   铁虎道:「他是从什地方来的!」   韩大奶奶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地方来的,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醉了,一连醉了好几 天,醉得人事不知。」   铁虎盯著她,直到他认为她并没有说谎,才继红问道:「你怎会收容他的!」   韩大奶奶道:「因为他没钱付账,而且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铁虎道:「而且很年轻,长得也不难看!」   韩大奶奶的脸色居然有点红了:「可是他踉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虎道:「因为他看不上你!」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什女人都看不上。」   铁虎又问:「他在你这里做过些什比较特别的事!」   他每句话都问得很快,显然早已经过周密的思虑。   韩大奶奶却不能不先想想再回答,因为她知道只要答错一句就很可能有杀身之祸的: 「其实也在这里也没有做什,只不过替我们洗洗碗,倒倒茶」她忽然想起一件较特别的事: 「他还为我挨了几刀。」   铁虎道:「是谁动的刀!」   韩大奶奶道:「好像是车夫的小兄弟!」   铁虎道:「阿吉杀了也们!」   韩大奶奶道:「没有,他根本没有还手。」   铁虎的瞳孔突然收缩:「难道他就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韩大奶奶道:「他连动都没有动。」   铁虎的眼角又开始在跳。   他眼角跳的时候,并不一定表示要杀人,有时这也是他自己的凶兆。   他是在贫苦中长大的,从小就混迹在市井中,当然也挨过别人的刀。他第一次挨刀之 前,眼角就在跳。   因为那一次他惹了当地的老大,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现在他眼角跳得就几乎和那一次差不多。   这次他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个什样的人?   一个人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敲碎阿勇的铁掌,为什要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他为什要忍受这种本来不必忍受的痛苦和羞辱?.韩大奶奶在叹气,又道:「那时候我 们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   铁虎道:「以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韩大奶奶道:「看起来他好像真的很没有用,不管你怎样欺负他,他都好像不在乎,不 管受了多大的气,他都可以忍下去。」   铁虎道:「他本来可以不必受这种气的!」   韩大奶奶道:「我也听说他昨天晚上杀了铁头大爷。」   铁虎道:「你想他那时候为什宁可受气挨刀,都不肯出手!」   韩大奶奶渖吟,道:「也许他过去做了些很见不得人的事。」铁虎道:「不对!」   韩大奶奶道:「不对!」   铁虎道:「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为你挨刀,对他有什好处!」 第十八章 判若两人>>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八章 判若两人   韩大奶奶道:「没有好处。」   铁虎道:「因为他不为你挨那几刀,你还是一样对他的!」   韩大奶奶道:「我怎样对他,他根本也不太在乎。」   铁虎道:「他不惜为了苗子兄妹跟大老板拚命,对他又有什好处!」   韩大奶奶道:「没有好处!」   铁虎道:「像也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韩大奶奶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判断错误。   铁虎道:「他这样做,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忽然间对一切事都变得心灰意冷,他不惜 忍受痛苦和羞辱,一定是因为他的家世和声名太显赫,现在他既然已变成这样子,就绝不能 再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一这些话他并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只不过是自己在对自己分析阿吉这个人。   可是韩大奶奶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一直认为铁虎是凶横而鲁莽的人,从末见到他如 此冷静,更从末想到他的思虑如此周密。   她认识铁虎已有多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还有另一面。他的凶横和鲁莽,也许都只不过 是种掩护,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机智和深沉,让别人不去提防他。   看到他冷静的脸和锐利的眼,韩大奶奶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直到现在,她才 真正发现这个人的可怕。   她甚至已经在暗暗地为阿吉担心。不管阿吉究竟是什样的人,这一次遇到的对手一定远 比他自己意料中的更可怕。   这一次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战,他以前的声名和光荣,都可能从此随著他永远埋于地 下。   也许这就正是他自己心里盼望的结果。   在这里死的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阿吉,在远方他的声名和光荣却必将永存。   韩大奶奶从心底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铁虎的一双锐眼一直在盯著她。她的心立刻 发冷,直冷到脚底。   铁虎忽然道:「其穴你用不著为他担心的!」   韩大奶奶道:「我」铁虎打斯她的话,道:「他一出手就杀了铁头,毁了铁手,竟连一 点本门功夫都没有露出来,武功能练到这种地步的,我想来想去都不会超出五个人,像他这 样的年纪的,很可能只有一个!」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是那一个!」   铁虎道:「那个人本来已经死了,可是我一直都认为他绝不会死得那快!」   韩大奶奶道:「你认为阿吉就是他!」   铁虎慢慢的点头,道:「如果阿吉真的就是那个人,这一战死的就必定是我!.」韩大 奶奶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她已久历风尘,当然懂得应该在什时候, 用什方法表示自己对别人的关切。她轻轻握住了铁虎的手:「那你为什一定要去为别人拚 命?为什一定要去找他!」   铁虎看著她肥胖多肉的手,缓缓道:「我并不一定要去。」   这次韩大奶奶真的松了口气,铁虎接著又道:「可是另外个人却一定要去。」   韩大奶奶道:「谁!」   铁虎道:「你!」   韩大奶奶契了一鹫:「你要我去找珂吉!」   铁虎道:「去带他来见我!」   韩大奶奶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怎知道他的人在那里!」   铁虎的锐眼如鹰,冷冷的盯著她:「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韩大奶奶道:「什地方!」   铁虎道:「这里!」   韩大奶奶道:「他为什一定会到这里来?」   铁虎道:「因为他已踉大老板约好了,今天晚上在这里相见,他当然一定会先来看看这 里的情况,看看大老板是不是会布下什埋伏陷阱!」   他接著道:「城里只有这里是他最熟悉的,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对他不错,他可以随便 找个地方躲起来,大老板的人一定找不到他,如果是我,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韩大奶奶叹道:「可惜他不是虎大爷,他没有虎大爷这精明仔细!」   铁虎冷笑。   韩大奶奶道:「虎大爷若是不相信,可以随便去搜。」   她勉强笑了笑:「这地方虎大爷岂非熟得很!」   铁虎盯著她:「他真的没有来!」   韩大奶奶道:「他若来了,我怎会不知?.」.铁虎又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 大步走了出去。   日色已偏西。   韩大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怔了半天,直到她确定铁虎已远离此地,才慢慢的站起来,叹 息著喃喃自语:「阿吉,阿吉,你究竟是什人?你替自己找来的麻烦还不够?为什要替别人 找来这多麻烦呢?.」厨房后有个破旧的小木屋,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这 就是哑巴厨子的家,虽然肮脏简陋,对他们说来,却已无异天堂。   他们劳苦工作了一天后,只有这里可以让他们安安静静的躺下来,做他们想做的事。就 在这张床上,他们度过了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时光。   她的丈夫虽然粗鲁丑陋,他的妻子瘦小乾枯,但是他们却能尽量使对方欢愉。因为他们 都知道只有这才是自己真正拥有。他们能有什,就尽量享受什。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现在他们夫妇就并肩坐在他们的床上,一双手还在桌上紧紧相握。   看著他们,阿吉心里叹息。   为什我就永远不能过他们这样的日子?   桌上有三碟小菜,居然还有酒。哑巴指酒瓶,他的妻子道:「这不是好酒,但却是真的 酒,哑巴知道你喜欢喝酒!」   阿吉没有开口。他的咽喉彷佛巳被堵塞,他知道他们过的日子多辛勤刻苦,为了这两瓶 酒,他们很可能就要牺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卜他感激他们对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滴酒都不能沾唇。他了解自己,只要 一开始喝,就可能永无休止,直喝到烂醉为止。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会死在大老板手里, 必死无疑。   哑巴已皱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为什不喝?我们的酒虽然不好,至少总不是偷 来的。」   她的人看来像是个锥子。阿吉并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丈夫一样,有一颗充满了温暖 和同样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人,有些事是永远都无法解释的。所以他只有喝。他永远无法拒 绝别人的好意。   看见他乾了一杯,哑巴就笑了,立刻又满满的替他倒了一杯,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要说,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嘶哑的声音。   幸好他还有个久共患难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哑巴想告诉你,你肯喝他的酒,就 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当做好朋友,好兄弟!」   阿吉抬头,他看得出哑巴眼睛里充满了对友情的渴望。这杯酒他怎能不喝?   哑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满足的叹了口气,对他来说,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难得的事,就 正如友情一样。   他喜欢喝酒,却很少有酒喝,他喜欢朋友,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做朋友。现在这两样他 都有了,对人生他已别无所求,只有满足和感激。感激生命赐给他的一切。   看见他的样子,阿吉的喉头彷佛又被堵塞,只有再用酒才能冲下去,许多杯酒。   就在这时,韩大奶奶忽然闯了进来,契鹫的皑著他手里的空杯:「你又在喝酒!」   阿古道:「喝了一点!」   韩大奶奶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今天不该喝酒的,为什还要喝!」   珂古道:「因为哑巴是我的朋友。」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朋友,朋友能值多少钱一斤?难道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阿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将友情看得远比生命更珍贵。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事去充实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 情,剩下的还有多少?韩大奶奶自己也是喝酒的人,她了解一个酒鬼在戒酒多日后再开始喝 的情况。在和大老板.铁虎那样的人决战之前,这种情况就足以令人毁灭。她忽然伸出手, 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里立刻有了醉意,磴著阿吉:「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什人来找 过你!」   阿古道:「铁虎!」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阿古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韩大奶奶冷笑道:「不但厉害,而且远比你想像中还厉害得多!」   阿古道:「哦!」   韩大奶奶道:「他不但算准了你一定在这里,而且还猜出了你是谁!」   阿吉:「我是谁!」   韩大奶奶道:「是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阿吉神色不变,淡淡道:「我现在还活著!」   韩大奶奶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   她大声在叫:「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阿古道:「既然我已应该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韩大奶奶叫不出来了。   对这样一个人,她实在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有叹气:「其实铁虎自己也承认,如果你 真的就是那个人,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却偏偏要自己毁自己,偏偏要喝酒!」   说著说著,她的火气又上来了,重重的将酒瓶摔在地上:「喝的又是这种可以叫人把老 命都喝掉的烧刀子。」   阿吉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两个字:「出去!」   韩大奶奶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这里的什人?你叫我出去!」   阿古道:「我不管你是这里什人,我只知道这是朋友的家,不管谁在我朋友家里大吵大 闹,我都要请他出去。」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谁给他的!」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面对著她:「我知道我要你出去,你就得出去!」   韩大奶奶契惊的看著他,一步步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发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已 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说不出的冷醋无情。他说出来的话,也变成了命令,无论谁都不敢抗 拒的命令。因为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如果违抗了他的命令,就立刻会后悔的。   一个人绝不会变得这快的,只有久已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慑人的威严。   直退到门外,韩大奶奶才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一定是!」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不是!」   韩大奶奶转过身,就看见铁虎。   他的脸看来就像是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韩大奶奶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发抖:「你你说他不是!」   铁虎道:「不管他以前是什人,现在都已变了,变成了个没有用的酒鬼7.」韩大奶奶 道:「他不是,不是酒鬼!」   铁虎道:「不管什人,决战之前还敢喝酒的,都一定是个酒鬼!」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知道江湖中有不少酒侠,一定要喝醉了才有本事!」   铁虎冷笑,道:「那些酒侠的故事,只能去骗骗孩子!」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每次喝过酒之后,就会觉得胆子变大了。」   铁虎道:「真正的好汉,用不著酒来壮胆。」   韩大奶奶道:「我喝酒之后,力气也会变得大些。」   铁虎道:「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韩大奶奶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她根本是在故意跟铁虎鬼扯,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造成阿吉的机会。   不管是想逃走,还是想出手,现在她都可帮阿吉造成了机会。可是阿吉却连动也没有 动。   铁虎接著道:「酒却可以令人的反应迟钝,判断错误,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疏忽错 误,就必败无疑。」   这些话他已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他的一只锐眼盯在阿吉身上,一字字接著道:「高手 相争,只要有一招败笔,就必死无救!」   阿吉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问了句:「你是高手!」   铁虎道:「既然我已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阿古道:「我只知道你是请我契过碗牛肉面的人,只可惜你并没有掏钱,付账的还是 我。」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虽然不是什高手,却也不是契自食的人!」   铁虎盯著他,全身每一个骨节忽然全都爆竹响起,一连串响个不停。   这正是外功中登峰造极的「一串鞭」,能练成这种功夫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纵横辽北,生平从末遇见过敌手的「风云雷虎」雷震天。   雄踞祁连山垂二十年的绿林大豪「玉霸王」白云城。「玉霸王」的霸业已成,足迹已很 少再入江湖。   「风云雷虎」的行踪本来就极诡秘,近年来更连消息都没有了,有人说他已死在一位极 有名的剑客手下,有人说他已和这位剑客同归于尽。   传言中的这位剑客,据说就是天下无敌的燕十三。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雷震天已加入了江湖中一个极秘密的组织,成为这个组织中的八 位首脑之一。   据说他们的组织远比昔年的「青龙会」还严密,势力也更庞大。   骨节响过,铁虎魁伟的身材彷佛又变得高大了些,突然吐气开声,大喝道:「你还不知 道我是谁!」   阿吉叹了口气,道:「我只有一点不知道!」   铁虎道:「那一点!」   阿古道:「你本该已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又怎会到了这种地方来做别人的奴才走狗!」   铁虎盯著他,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我果然没有看错。」   阿古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放眼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对雷震天如此无礼!」   阿古道:「你那大老板也丕敢?」   铁虎不回答,又道:「近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想与你决一死战,可是我最不想见到的 人也是你,因为我从无把握能胜你!」   阿古道:「你根本全无机会!」   铁虎道:「可是今天我的机会已来了,最近你的酒喝得太多,功练得太少。」   阿吉不能否认。   铁虎道:「就算我今日死在你的剑下,我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只不过」他的锐眼 中突然露出杀机:「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无论是谁膀谁负,谁死谁活,鄱绝不容第三者 将我们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的睑色变了。   铁虎已霍然转身,一拳击出,韩大奶奶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她已绝对不能再出卖任回 女孩子的青春和肉体,也绝不会再泄漏任何人的杷密。阿吉的睑色惨白,却没有出手拦阻。   铁虎吐出囗气,新力又生,道:「屋子里的两个人,真是你的朋友!」   珂古道:「是!」   铁虎道:「我不想杀你的朋友,可是这两人却非死不可!」   珂古道:「为什!」   铁虎冷冷道:「这世上能击败雷震天的有几个!」   阿古道:「不多。」铁虎道:「你若胜了,想必也不愿别人将这一战的结果泄漏出 去。」   阿吉不能否认。只要没有别人泄漏也们的秘密,他若胜了,击败的只不过是大老板手下 的一个奴才而已,他若败了,死的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珂吉。   阿吉活著又如何,死了又何妨?   铁虎道:「我们的死活都无妨,我们的秘密,却是绝不能透漏的。」   阿吉闭著嘴,脸色更苍白。   铁虎道:「那你为何还不自己动手?」   阿吉渖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能去,他们是我的朋友。」   铁虎盯著他,忽然狂笑:「想当年你一剑纵横,无敌于天下,又有谁的性命你看在眼 里,为了求胜,有什事你是做不出的?可是现在你却连这样两个人都不忍下手?」 第十九章 管鲍之交>>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十九章 管鲍之交   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 定要无情,现在呢?现在你已经变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无敌的剑客,这一战你必败无 疑。」   阿吉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铁虎道:「其实你是否去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他们能往那里走!」   阿吉沉默。   铁虎道:「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剑呢!」   珂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铁虎道「这就是你的剑!」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变了,我的剑也变了!」   铁虎道:「好!」   「好」字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 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从无敌手的雷震天。他心里充满了信心,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 对的把握。   夕阳红如止。   血尚末流出。   阿吉的剑仍在手。虽然这并不是一把长的剑,只不遇是彷佛柴捆中漏出的枯枝,可是一 到他手里就变了,变成不可思议的杀人利器。   就在雷震天一串鞭的神功刚刚开始发动,全身都充满劲力和信心时,阿吉的剑已刺出, 点在刚刚响起的一处骨节上。   他的出手很轻,轻飘飘的点下去,这段枯枝就随著骨节的□声震动,从左手无名指的第 二个骨节一路跳跃过去,跳过左肘,肩井,脊椎一串鞭的神功一发,就正如蛰雷惊起,一发 便不可收拾。   铁虎的人却似被这段枯枝黏住,连动都已不能动。枯枝跳过他左肩时,他脸上已无血 色,满头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处骨节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节上的枯枝,就突然化成了 粉末,散人了秋风里。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能动的站在那里,脸上的冷汗忽又乾透,连嘴角 都已乾裂,锐眼中也布满血丝,盯著阿吉看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渖 而嘶哑?一字字问道:「这是什剑法!」   阿古道:「这就是专破一串鞭的剑法。」   铁虎道:「好,好」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前还像山岳般屹立不倒 的铁汉,却突然开始软瘫,崩溃他那金刚不坏般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就变得像是一滩泥。   枯枝化成的粉末,还在风中飞散,他的人却已不能动了。   夕阳也淡了,阿吉惶惶的摊开掌心,被他手掌握著的一段枯枝,立刻也化成了灰,散人 风中。   一这是多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而他自己并没有用一 点力。力量尽是由铁虎的骨节间发出的,他只不过因力借力,用铁虎第一个骨节间发出来的 力量和震动,打碎他自己的第二个骨节。   现在他全身骨节都已被击碎被他自己的力量击碎。阿吉也出了力,这股力量很可能就会 反激出来,穿过枯枝,穿过手臂,直打入他的心脏。   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铁虎明白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吉。   ━━你已变了,已不再是那天下无双的剑客,这一战你已必败无疑。   骄傲岂非也像是酒一样,不但能令人判断错误,也能令人醉。   阿吉喝了酒,也给他喝了一壶━━一壶「骄傲」。   珂吉没有醉,他却醉了。   ━━高手相争,斗的不仅是力与技,还得要斗智。   不管怎样,胜总比败好,为了求胜,本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风迎面过来,阿吉默默的在风中伫立良久,才发现哑巴夫妇正站在木屋前看著他。   哑巴眼睛里带著很奇怪的表情,他的妻子却在冷笑。   阿吉没有开口,因为他也正在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样的人了!」   哑巴的妻子道:「你本来不该喝酒的,却偏偏要喝,只因为你早就算准铁虎会来的,你 也想杀了我们,却偏偏不动手,只因为你知道我们根本逃不了,否则你为什要让铁虎杀了韩 大奶奶。」   她说的话永远比锥子还尖锐:「你故意这样做,只因为要让铁虎认为你已变了,故意要 让他瞧不起你,现在你怎不过来杀了我们夫妻两个人,难道你不怕我们把你的秘密泄漏出 去!」   阿吉慢慢的走过去。   哑巴的妻子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摔在地上:「饭锅里不会长出银子来,我们也不想要你 的银子,现在你既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   阿吉慢慢的伸出手。   可是他并没有去捡地上的银子,也没有杀他们,他不过握住了哑巴的手。   哑吧也握住了他的。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语所能 表达男人们之间,也本就有很多事,却不是女人所能了解的。就算一个女人已经跟一个男人 患难与共,斯守了多年,也还是不能完全了解那个男人的思想和情感。   ━━男人又何尝能真正了解女人..阿吉终于道:「虽然你不会说话,可是你心里想说 的话我都知道。」   哑巴点点头,目中已热泪盈眶。   阿古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泄漏我的秘密,我绝对信任你。」   他又用力握了握哑巴的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不忍回头,因为也也知道这对平凡朴实的夫妇,只怕从此都不会再过也们以前那虽刻 苦却平静的日子了。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样的人?为什总是要为别人带来这许多烦恼?━━我这做,究竟是对?远是 错?看著他走远,哑巴目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的妻子却在嘀咕:「他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你为什还要这样对他?」   哑巴心里在呐喊:因为他没有看不起我,因为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除了他之外,从来 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朋友。   一这一次他的妻子没有听见他心里的呐喊,因为她永远无法了解,「友情」这两个字的 份量,在一个男人心里占得有多重。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铁虎的尸体是用一块门板抬回来的,此刻就摆在花园中的六面亭里,暮色已深,亭柱间 的灯笼已点起。   竹叶青背负著双手,静静的凝视著门板上的尸体,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对这件事, 他竟似丝毫不觉惊异。直到大老板匆匆赶来,他脸上才有些忧伤悲戚之色。   大老板却已经跳了起来,一看见铁虎的尸体他就跳起来大吼:「又是那个阿吉下的毒 手!」   竹叶青垂下头,黯然道:「我想不到他这快就找到阿吉,更想不到会死得这惨。」   大老板看不出他身上的伤,所以竹叶青又解释:「他还没有死之前,全身的骨节就已全 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东西打碎的?.」「我看不出。」竹叶青沉吟著,又道:「我只看出阿吉用的 绝不是刀剑,也不是铁器。」   大老板立刻问:「你凭那点看出来的?」1竹叶青道:「铁虎衣服上并没有被铁器打过 昀痕迹,也没有被划破,只留著些木屑。」   大老板瞪起了眼,道:「难道那个阿吉用的只不过是根木棍!」   竹叶青道:,「很可能。」大老板道:「你知不知道铁虎练的是什功夫?」   .竹叶青道:「好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门功夫?」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看过真功夫!」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我看过,就因为他功夫实在太强,所以我连他的来历都没有十分看完,就 将他收容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也曾在辽北横行过一时的『云中金刚』崔老 三。」   竹叶青道:「我也听大老板说过。」   大老板道:「虽然他曾经被雷震天逼得无路可走,可是我保证他的功夫绝不比那个姓雷 的差太多,也绝不会比祁连山那个玉霸王差到那里。」   竹叶青不敢反驳。   没有人敢怀疑大老板的眼力,经过大老板法眼□定的事,当然绝不会错。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你居然说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只凭一根木棍就能将他的全身骨节打 碎!」   竹叶青不敢开口。   大老板用力握紧拳头,又问道:「也的尸身是在那里找到的!」   竹叶青道:「是在韩大奶奶那里。」   大老板道:「那里又不是坟场,总有几个人看见他们交手的。」   竹叶青道:「也们交手的地方,是在厨房悛面一个堆垃圾和木柴的小院子里,姑娘们都 很少到那里去,所以当时在场的,除了阿吉和铁虎外,最多只有三个人。」大老板道:「那 三个!」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和一对烧饭的哑巴厨子夫妻。」   大老板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把也们的人带了回来!」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怒道:「为什!」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已经被阿吉杀了灭口!」   大老板额上的青筋凸起,咬著牙道:「好,好,我养了你们这多人,养了你们这多年, 你们竟连一个挑粪的小子都对付不了。」   也忽又跳起来大吼:「你们却为什还不卷起铺盖来走路。」等他的火气稍平,竹叶青才 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还要等几个人。」   大老板道:「等谁!」   竹叶青的声音更低:「等几个可以去对付阿吉的人。」   大老板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也压低声音,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有。」大老板道:「先说一个人的名字给我听。」   竹叶青弯过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大老板的眼睛更亮了。   竹叶青又从衣袖中拿出纸卷,道:「这就是他开给我的名单,他负责将人全都带来。」   大老板接过纸卷,立刻又问:「他们什时侯可以到?」   竹叶青道:「最迟明天下午。」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道:「好,替我安排,明天下午见阿吉。」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又拍了拍他的扁:「我就知道无论什事你都会替我安排好的。」   他睑上又露出微笑:「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明天也不妨迟些起来,那个 女人」他没有说下去,竹叶青已弯身陪笑道「我知道,我绝不会辜负大老板对我的好意!」   大老板大笑「好,好极了!」   铁虎的尸身还在那里,可是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大老板刚走,铁手阿勇就冲了进来,跪在铁虎尸体前,放声恸哭。   竹叶青皱起眉,道「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   阿勇道「我哭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他咬紧牙,握累拳:「因为我总算看见了替大老板做事的人,会有什样的下场!」   竹叶青道:「大老板待人并不错。」   阿勇道:「可是现在铁虎死了,大老板至少也应该安排安排他的后事才对!」竹叶青打 断他的话,道:「大老板知道我会替他安排的!」   阿勇道:「你?铁虎是为大老板死的?还是为了你.」竹叶青立刻捂住他的嘴,可是肃 立在六角亭内外的二十几条大汉,脸色都已变了。   谁都知道铁虎对大老板的忠心,谁都不愿有他这样的下场。   竹叶青却在叹息,道:「我不管铁虎是为谁死的,我只知道大老板若是现在要我去死, 我还是会立刻就去。」   夜色已临。   竹叶青穿过六角亭的小径,从后墙的角门出去,走人墙外的窄巷,窄巷转角处,有扇小 门。   他轻敲三声,又轻敲两声,门就开了,阴黯的小院中全无灯光。   一个驼背老人关起门,上了栓。   竹叶青沉声问「人呢!」   驼背老人不开口,只搬起墙角一个水缸,掀起一块石板。水缸和石板都不轻,他搬起来 时却好像并没有费什力气。石板下居然有微弱的灯光露出,照著几阶石阶,竹叶青已背负著 双手,慢慢的往石阶上去了下去。   地窖中潮湿而阴森,角落里缩著两个人,赫然竟是哑巴夫妻。   他们虽然还没有死,阿吉并没有杀他们灭口,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连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记得脑后忽然受到一下重击,醒来时人已在这里。   哑巴脸上带著怒意,因为一醒来他的妻子就开始嘀咕:「我就知道他给我们带来的只有 麻烦和霉运,我就知道这次」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经看见一个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脸上虽带 著微笑,可是在这里微弱的灯光下看来,却带著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 个寒噤,紧紧握住她丈夫粗糙宽厚的手。   竹叶青微笑著,看著他们,柔声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不过想来 问你们几句话!」   他随手取出一叠金叶子和两锭白银:「只要你们老买回答,这些金银就是你们的,已足 够你们开间很像样的小饭馆了!」   哑巴闭著嘴,他的妻子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她这一生中,还没有见过这多金 子━━有几个女人不喜欢黄金?   竹叶青笑容更温和。他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也已看出自己这方法用 得绝对正确有效。   所以他立刻问:「他们在交手之前,有没有说过话!」   「说过!」   「铁虎本来的名字,是不是叫雷震天?风云雷虎雷震天?」   「好像是的!」   哑巴的妻子道:「我好像听他自己在说,江湖中能击败雷震天的人并不多!」   竹叶青微笑。   这件事铁虎虽然骗过了大老板,却没有骗过他,没有人能骗得过他。   于是他又问:「阿吉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没有!」   哑巴的妻子道:「可是铁虎好像已认出他是什人」哑巴一直在皑著她,目中充满愤怒, 忽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泼妇似的大叫:「我踉你契了一辈子的 苦,现在有了这机会,为什要放过,我凭什要为你那倒楣的朋友保守秘密,他给了我们什好 处!」   哑巴气得全身发抖。现在这女人已不再是他温驯的妻子,已是个为了黄金不惜出页一切 的贪心妇人。   为了黄金连丈夫都不认了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忽然发现她以前跟著他契苦,只不遇她从末有这种像这样的机会而已,否则很可能早 已背弃了他。   这想法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他的心。   她还在叫!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若不愿意享福,可以滚,滚越远越好,我」她没有说完这句 话,哑巴已扑上去,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竹叶青连一点拉他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面带微笑,冷冷的在旁边看著。   等到哑巴发现自己的力气用得太大,发现他的妻子呼吸已停顿,再放开手时,就已太迟 了。   他契惊的看著自己的一双手,再看看他的妻子,眼泪和冷汗就一起雨点般落下。   竹叶青微笑道:「好,好汉子,这世上能一下子就把自己老婆掐死的好汉还不多,我佩 服你!」   哑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乱吼,转身向他扑了过去。   竹叶青衣袖轻拂,就掠了出去,冷冷道:「杀你老婆的不是我,你找我干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刚走上石阶,就听见「咚」的一声响。   只有一个人用脑袋撞在石壁上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竹叶青还是没有回头。对这种事,他既不觉意外,也不感悲伤,他不但早已算准了他们 的下场。还有很多别的人,命运也已在他掌握之中。他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他一定要想个怯 子好好的奖励自已。   他想到了紫铃。   紫铃光滑柔软的胴体,头动得就像一条响尾蛇,直等他完全满足,颤动才平息。   她嘴唇还是冰冷的,鼻尖上的汗珠在灯下看来晶莹如珠。   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只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应该看出她已完全被征服。   竹叶青是个有经验的男人,这种征服感总是能让他感到骄傲而愉快。   他故意叹了口气:「看来大老板还是比我强得多!」   紫铃的媚眼如丝:「为什?」 第二十章 不祥预兆>>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二十章 不祥预兆   竹叶青道:「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是死也舍不得送给别人的。」   紫铃笑了,用春葱般的指尖,轻戳他的鼻子:「不管怎样,灌米场的本事,你总可以算 天下第一。」   竹叶青道:「别的本事难道我就比别人差了!」   紫铃媚笑道:「你若不比别人强,我怎会死心塌地的踉著你!」   她的笑声如铃:「我笑那个老乌龟,居然叫我到你这里来做奸细,他若知道我们的事, 不气得跳楼才怪!」   竹叶青也笑了:「那也只因为你实在太会做戏,居然能让他以为你最讨厌我,居然能让 他做了活王八还在自鸣得意。」   紫铃的指尖已落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划著圈子:「可是我也弄不懂你究竟在搞什?」   竹叶青道:「我搞了什鬼?.」紫铃道:「你是不是又替那老乌龟约了一批帮手来!」   竹叶青道:「嗯!」   紫铃道:「你约的是些什人!」   竹叶青道:「你有没有听说『黑杀』两个字?」   紫铃摇摇头,反问道:「黑杀是一个人!」   竹叶青道:「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紫铃道:「他们为什要替自己取这不吉祥的 名字?」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本来就像是瘟疫一样,无论谁遇著他们,都很难保住性命!」   紫铃道:「他们是些什样的人!」   竹叶青道:「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出身下五门,也有些是从武当.少林这些名门正 派中被逐出的弟子,甚至有些是从东海扶桑岛上,流落到中土来的浪人!」   紫铃道:「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   竹叶青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武功!」   紫铃道:「是什?」.竹叶青道:「是他们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紫铃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人的确很难对付!」   竹叶青道:「所以你才奇怪,我为什要他们来帮那老乌龟对付阿吉!」   紫铃道:「嗯!」   竹叶青微笑道:「你为什不想想,现在连铁虎都已死了,若没有这些人来保护他,他怎 敢去见阿吉?阿吉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怎能要他死!」   紫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忍不住问:「有了这些人来保护他,他还会死!」   竹叶青道:「只有死得更快些!」   紫铃道:「难道连这些人都不是阿吉的对手!」   竹叶青道:「绝不是。」   紫铃道:「所以这次他已死定了!」   竹叶青道:「大概是的。」   紫铃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忽又皱起眉,道:「可是你还忘了一点。」   竹叶青道:「哦!」   紫铃道:「大老板死了后,阿吉要对付的人就是你了!」   竹叶青道:「很可能!」   紫铃道:「到了那时侯,你准备怎办!」   竹叶青微笑不语。   紫铃道:「难道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竹叶青并不否认。   紫铃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我几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紫铃松了口气,用眼角瞟著他:「等到这件事一过去,你当然就是大老板了,我呢!」   竹叶青笑道:「你当然就是老板娘!」   紫铃笑了,整个人压下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最好记住,老板娘只有一个,否 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竹叶青忽然掩住了她的嘴,压住声音问:「谁!」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回答:「是我崔老三。」   竹叶青吐出口气:「请进来!」   窗外人影子一闪,窗户「格」的一声,灯光也一闪,已有个人到他们面前,灯光恰巧照 著他铁青的脸,和残酷的嘴。   他的一只眼睛,却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盯著紫铃赤裸的肩。   紫铃大半个人虽已缩进被里,可是无论谁看见她露出被外的一部分,都可以想像到她整 个人都一定是完全赤裸的,也可以想像到她整个胴体都一定和她的肩同样光滑柔软。   她当然也知道男人们在看著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可是她并没有把露在被外的那部分 缩进去,她喜欢男人看她。   崔老三将头上的斗笠又压低了些,冷冷的问:「这个女人是谁!」   竹叶青道:「她是我们自己人,没关系!」   紫铃的嘴扬了扬,忽然也问道:「这个崔老三,就是那个『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微笑点头,道:「我们多年前在辽北道上就已认得。」   紫铃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铁虎不是他。」   一提起铁虎,崔老三的双拳立刻握紧。   竹叶青笑道:「现在不管铁虎是谁,都没关系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崔老三道:「他的尸体还在不在!」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你随时都可以带走!」   崔老三「哼」了一声,人死了之后,连尸体他都不肯放过,可见他们之间的怨毒之深。   竹叶青又问:「我要的人呢!」   崔老三道:「我说过负责带他们来,他们就一定会来。」   竹叶青道:「九个人都来!」   崔老三道:「一个都不会少!」   竹叶青道:「在那里见面!」   崔老三道:「他们也喜欢女人,他们都听说过这里有个韩大奶奶。」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韩大奶奶虽已不在了,我还是保证可以让他们满意。」   崔老三的眼睛刀一般在斗笠下盯著他,冷冷道:「你应该让他们满意,因为这已是他们 最后一次。」   竹叶青娥眉道:「怎会是最后一次!」   崔老三冷笑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他们这次来,并不是来杀人,而是来送死的!」   竹叶青道:「送死!」   崔老三道:「那个阿吉既然能杀铁虎,就一定也可以杀他们!」   竹叶青又笑了:「看来我好像什事都瞒不过你。」   崔老三冷冷道:「我能够活到现在,并不是全靠运气。」   竹叶青道:「所以你一定还能活下去。」   崔老三道:「哼!」   竹叶青道:「而且我保证你一定会活得此以前逍遥自在。」   崔老三道:「哦!」   竹叶青道:「所以别人就真不幸死了,你也不必要伤心。」   崔老三又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徐徐道:「我虽然也入了黑教,那些人却不是我的朋 友!」   竹叶青道:「他们还不配做你的朋友。」   崔老三道:「我根本就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竹叶青立刻明白:「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太相信!」   崔老三冷笑。   竹叶青道:「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   崔老三道:「什保证!」   竹叶青道:「你要什都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亲笔写一张字据,说明你要我做了些什!」   竹叶青想也不想,立刻道:「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在明天中午之前,把十万两现银存入『利源』银号我的帐户里 去!」   竹叶青道:「行!」   崔老三目光又忽落在紫铃赤裸的肩头上:「我还要这个女人。」   竹叶青又笑了:「这一点更容易,你现在就可以把她带走!」   也忽然掀起了紫铃身上的被,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身子又开始像蛇一般颤抖。   崔老三忽然觉得喉头涌起一阵热意,这女人身上的其他部分,远比他想像中更美好。   她的身子颤抖时,双腿已夹紧。他的咽喉彷佛也已被夹紧。   就在这时,掀起的棉被下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闪电般飞出,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的双眼立刻凸出,皑著竹叶青。   竹叶青面不改色,佚淡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用剑!」   崔老三喉咙里「格格」的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死得却容易极了。   剑尖还带著血。   紫铃忽又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竹叶青道:「想不到我会用剑!」   紫铃道:「你非但会用剑,而且还一定是个高手!」   竹叶青冷冷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我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紫铃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忽然扑过抹抱住他,用赤裸的胴体紧贴他的:「可是你一 定知道我绝不会泄漏你的嵇密,就好像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把我送给别人一样!」   竹叶青渖默了很久,终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知道!」   紫铃吐出口气,道:「只要你信任我,什事我都替你做!」   竹叶青道:「现在我就有样事要你做!」   紫铃道:「什事!」   竹叶青道:「去替韩大奶奶招呼黑杀的兄弟,想法子要他们一切满意,他们才会为大老 板拚命,拚命去杀阿吉,阿吉就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他忽又笑了笑:「只不过这都是明天下午的事,现在我们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   囗囗   如果你真正征服了一个女人,她的确是什事都肯为你做的。   紫铃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腰肢酸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她张开眼睛,才发现枕畔的竹叶青已不见了,地上的血泊和尸身也不见了。   她又缩在被里耽了很久,彷佛还在回味著昨夜的疯狂和剌激。   可是等到她能确定竹叶青不在屋里时,她就很快的跳了起来,只披上件长衫,就赤著足 奔出。   她推开门就怔住。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门外看著她,一张满布刀疤的脸上,带著种阴森而诡秘 的笑声。   紫铃失声道:「你是什人?.」驼背老人的一音远比崔老三还沙哑冷酷:「我是来报讯 的!」   紫铃长长吸一口气!.「是什事!」   驼背老人道:「黑杀的兄弟日提早到了,正在韩大奶奶那里等著姑娘去!.」紫铃道: 「,是不是要陪我去!」   驼背老人笑得更可怕,道:「叶先生再三吩咐,只要我离开姑娘一步,我这两条腿就要 被砍掉喂狗。」   囗   不是杨柳府,没有晓风残月。   阿吉也没有醉。   昨夜他几乎已醉了,却没有醉。他走过许多卖酒的地方,他有许多次想停下来买醉,可 是他忍住。   一直忍耐到午夜,他已将忍不住时,他就去找娃娃和苗子,他相信这时候去找他们一定 已经很安全。   因为大牛虽然不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家庭却是个很正常的家庭。   正当而平凡。   像这样的家庭,在午夜时,都已应该睡了,都不应该再有访客。那他就可以悄悄的溜进 去,去握一握苗子的手,看一看娃娃的眼睛,纵然惊醒了大牛的妻子,他也可以说一声道歉 再溜走,他见过大牛的妻子,那也是个平凡而拙朴的妇人,只要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过得好, 她就已满一意。   她们的家,就是她凭著这种爱心节省,和一双会做针线的手买下来的。那是憧很简陋的 平房子,三间房,一个厅,丫头住最小的一间,她和儿陪丈夫住最大的一间,剩下的一间让 她的长子和女儿同住。   她的长子才十一岁。阿吉到他们家去过一次,送娃娃和苗子去的,看了他们的冢庭,阿 吉心里不但有很多感触,也很奇怪━━为什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一个家之后,还会去做那种 事。   「我为了养家!」   大牛解释:「为了要活下去,让大家活下去,我什事都做!」   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不是,阿吉听了心里都觉得有点酸酸的。经过了这一段艰辛的 日子后,他才发觉一个人要活下去确实不像他以前想像中那容易,确实要被迫做某些自己并 不想做的事!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这个家庭却已让他留下很深刻的印像,所以这次他再去的 时候,还特地买了些糖果给他们的子女。   可是现在糖果却已掉落在地上!因为大牛夫妻都不在,他们的子女也不在,甚至连丫头 都不在。事实上,这幢屋子里,只有苗子一个人痴痴的坐在客厅里,面对著一张摆满酒菜的 桌子。两眼发直。   客厅里布置得也很简陋,神龛里供著的是两位无论什地方都没有相同之处的神祗━━观 世音菩萨和关夫子。   神龛就在这张桌子前面的墙上。   一张很破旧简陋的桌子,现在却摆著很丰富奢侈的酒菜,绝不是他们这种人家所能负担 的酒菜。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再加上从洋澄湖快马运来的大闸蟹和红烧鱼翅。   苗子正对著这一桌酒菜发怔,一双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完全没有表情。   阿吉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已从这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和灾祸。   苗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坐。」他对面有个空位,阿吉就坐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恐怖黑杀>>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二十一章 恐怖黑杀   苗子忽又举杯,道:「喝!」   座前有杯,杯中有酒,阿吉却没有喝。   苗子板著脸,道:「这桌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酒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珂古道:「所以我一定要喝!」   苗子道:「一定。」   阿吉迟疑著,终于举杯,一饮而尽:「这是竹叶青。」   苗子道:「竹叶青是好酒!」   阿古道:「虽然是好酒,却不是好人!」   苗子的脸立刻抽紧,耳上的铜环也开始在不停的抖。   阿古道:「你已见到过竹叶青这个人!」   苗子咬紧牙,忽然捻起个大闸蟹,抛到他面前,道:「契。」   刚蒸透的大闸蟹,满满一壳蟹黄,几乎还是滚烫的。这桌酒菜显然刚摆上来还不久。   难道竹叶青早已算准了阿吉要来,所以就摆好了这桌酒菜在等他,阿吉忍不住问:「现 在他的人在那里!」   苗子道:「谁!」   阿古道:「竹叶青!」   苗子拿起了满满的一壶酒,道:「这就是竹叶青,竹叶青就在这里!」他的手也在抖, 抖得几乎连酒壶都拿不稳。   阿吉接下酒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比这锡壶还冷。他已发现自己的判断错误,因为他低 估了竹叶青。   一这错误虽然末必能令他致命,却已一定害了别人。   又满满的喝了一杯酒下去,他才有勇气问:「娃娃呢!」   苗子双拳虽握紧,还在抖得很可怕,忽然大声道:「你还想不想见她!」   阿古道:「想。」   苗子道:「挪你就最后听我的,多契、多喝、少问。」   阿吉果然连一句话都不再问。   苗子叫他契,他就猛契,苗子叫他喝,他就猛喝,芳95甘美的竹叶青喝到他嘴里,竟 似已变得又酸又苦。可是无论多酸多苦的酒,都要喝下去,就算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   苗子看著他,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   阿吉却不忍看也,也不敢看他。   苗子自己也连乾了几杯,忽然又道:「后面屋里有床。」珂古道:「我知道。」   苗子道:「契饱了,喝足了,才睡得好!」   阿古道:「我知道T.」苗子道:「睡得好才有精神力气,才能去杀人。」   阿古道:「杀大老板!」   苗子点点头,道:「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这句话说完,他眼中的泪已畿乎忍不住要流下。   阿吉的瞳孔在收缩,他把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到娃娃。」   说完了这句话,他立刻又开始猛契猛喝,苗子喝得也绝不比他慢,契得也绝不比他少。   两个人一言不发,一矮酒,一桌菜,很央就被一扫而空。   阿古道「现在我已该去睡了!」   苗子道「你去。」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走入后房,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才发现苗子已泪流 满面。   大老板在灯下展开竹叶青交给他的纸卷,上面有九个人的名字。   白木。武当弟子,被逐出门墙后仍著道装,佩剑,身长六尺八寸,黄体瘦,眉角有痣。   土和尚。出身少林,头陀打扮,身长八尺,擅伏虎罗汉神拳,天生神力。   黑鬼。关西浪子,使刀,好杀人,身长六尺,终年著黑衣。为缅刀,可作腰带。   佐佐木。东满岛,九洲国浪人,所使东洋刀长六尺,残酷好杀。   江岛。佐佐木之弟,擅轻功暗器,本是扶桑忍者「伊贺」传人。   丁二郎。本为关中豪门,败尽家财,流浪江湖,好酒色,使剑。   青蛇。机智善变,身长六尺三寸。   老柴。年纪最长,络腮胡子,好酒常醉,早年即为刺客,杀人无算,近年来却常因贪杯 误事。   斧头。九尺大汉,使大斧,粗鲁健壮,性如烈火。   看完这九个人的名字,大老板才轻轻叹了口气,撞头:「你看怎样?.」他问的是垂手 肃立在他对面的一个人,这人年纪很轻,可是满面精悍之色。   平时很少有人在大老板身边看到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在大老板心目中的地位日渐重 要,所以人都叫他「小弟」,他自己似乎也忘记了本来的名字。   他一向很少说话,只有在大老板问他的时侯才开口:「看来这九个人都是杀人的好 手。」   大老板问道:「他们杀的人都不少!」   小弟道:「是。」   大老板又问:「你看他们能不能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小弟迟疑著,道:「他们有九个人,珂吉只有一双手,他们杀的人也一定比阿吉多!」   大老板微笑,将纸卷交给他:「明天一早就叫人分头去接他们,只要他们的人一到,就 送到韩大奶奶那里去。」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他们一定是分批来的,这样九个人聚在一起,太引人注意。」   小柔道:「是。」   大老板道:「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小甬道:「是。」   大老周微笑著,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次,「你一定要记住,要杀人,不能引人注 意!」   凌晨。   早市已开,正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茶馆里也正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们最活跃的地方。那 其中有些人甚至连大老板的面都末见过,可是每个人都肯为大老板卖命。   大老板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脚,就因为有这些亡命的小伙子做他的基层部属。   当他们听到有人问起大老板的时候,就全都跳了起来。   问起大老板的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杆枪,腰上佩著的却是一柄剑。   他很高,很瘦,穿著紧身的黑色衣服,行动矫健而剽悍。   他是骑快马来的,踉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他们脸上的风尘之色,无疑赶过远 路。   快马一停,他的人就箭一般窜入,兀鹰般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问:「这里有谁是 大老板的兄弟!」   当然有。   一听见这句话,茶馆里至少有十来个人跳了起来。   黑衣人道:「你们都是!」   一这附近一带兄弟们的老大叫「长三」,立刻反问道:「你找大老板干什!」   黑衣人道:「我有点东西要卖结他著!」   长三道:「什东西!」   黑衣人道:「我们这三条命。」   长三道:「你们准备贾多少!」   黑衣人道:「十万两。」   长三笑了,道:「三条命十万两并不贵。」   黑衣人道:「本来就不贵。」   长三沉下胰,道:「但我却看不出你们凭什能值十万两。」   黑衣人道:「就凭这柄剑!.」「剑」字出口,剑已出鞘,只听「刷」的一声,剑风破 空,接著又是「叮」的一响,桌上已有三只茶杯被剑锋贯穿。   长剑挑起了茶杯,茶杯居然没有碎,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就是不会用剑的人也该看得 出来。   长三的脸色变了。   黑衣人道:「怎样!」   长三道:「好,好快的剑。」   黑衣人道:「比起那个阿吉来怎样?」   长三道:「阿吉!」   黑衣人道:「听说这里出了个叫阿吉的人,时常要跟大老板过不去。」   长三道:「你们就是来替大老板办这件事的?」   黑衣人道:「好货总得卖给识货的。」   长三松了口气,陪笑道:「我保证大老板是个识货的人。」   只听一个人冷冷道:「只可惜这三位仁兄却不是好货。」   囗囗长三怔住。   一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兄弟们说出来的,说话的人就在黑衣人身后。   刚才也身后明明只有两个踉他一起来的伙伴,现在忽然已变成了三个。谁也没看清楚多 出来的这个人是几时来的?是从那里来的?   一这个人也穿著身黑衣服,身材却比这黑衣人瘦小些,站在他两个高大健壮的伙伴之 间,就好像随时郡可能被挤扁。可是他两个高大的伙伴,却偏偏连动也没有动。他们本来并 不是那种受了别人侮辱却不敢出头的人。他们都已踉随这黑衣人多年,也曾出生入死,身经 百战。   黑衣人听见背后的人声,还没有回头,人巳窜出,厉声道:「拿下来。」   他的两个伙伴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脸色变了,变得很奇怪,黑衣人回过头,脸 色也变了。   他的两个伙伴不但脸上的颜色变了,连五官的部位都已变了,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 血就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己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瘦小的黑衣人, 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脸很小,眼睛也很小,眼睛里却带著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毒蛇不会笑,可是如果毒蛇会笑,一定就是他这样子。   看见他这双眼睛,黑衣人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厉声问:「是你杀了他们!」   一这个有一双毒蛇般恶眼的黑衣人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   黑衣人道:「你是谁!」   这人道:「黑杀,黑鬼!」   听见了这四个字,黑衣人脸色变得更可怕:「我姓杜,杜力!」   黑鬼道:「黑煞剑杜方!」   杜方点点头,道:「我们一向河水不犯井水,你....:」黑鬼打断了他的话,道: 「那你们就不该到这里来。」   杜力道:「难道这件事你们已接了下来!」   黑鬼道:「难道我们不能接!」   杜方道:「我知道只要是黑杀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能插手。」   黑鬼道:「你知道就很好!」   杜方道:「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插手!」   黑鬼道:「哦!」   杜方道:「所以你并一定要杀人。」   黑鬼道:「一定要杀!」   杜方道:「为什?」   黑鬼道:「我喜欢杀人!」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谁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应该看得出他喜欢杀人。   杜方在看著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瞳孔同时收缩,杜方的剑已刺出。   这一剑的力量此刚才贯穿茶杯时更强,速度也更快,刺的是黑鬼胸膛,不是咽喉,因胸 膛的目标更大,更不易闪避。可是黑鬼闪开了。   他的人一闪开,两旁的大汉立刻迎面向杜力倒了下来。   杜方一惊抬手,黑鬼已到了他胁下。   没有人看见黑鬼出手,只看见杜力的脸突然变了,就像是他那两个伙伴一样,不但脸色 改变,眼鼻五官的位置也已改变,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七窍中同时流出。   茶馆中立刻散出一阵臭气,两个人红著脸蹲下,裤裆已湿透。   可是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已几乎被吓破了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种杀人的方式,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是杀人,而是一种 艺术,一种享受。   直到杜方的身子完全冰冷,黑鬼还紧贴在他胁下,享受著另一人逐渐死亡的滋味。   如果你也许感觉到紧贴在你身上的一个人身子逐渐冰冷僵硬时,你才会了解那是种什样 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三才能移动自己的脚。   黑鬼忽然捶头,看著他,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   长三垂头道:「是。」   他不敢面对这个人,也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黑鬼道:「你怕我!」   长三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黑鬼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杀过人,为什要怕我!」   长三道:「因为因为」黑鬼道:「是因为我杀人的方法可怕,还是因为我喜欢杀人!」   长三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黑鬼忽然问道:「你见过白木没有!」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能见到他杀人,才会明白要怎样杀人才能真正算杀人。」   长三的手里又捏起把冷汗。   难道白木杀人还能比他更准确,更冷酷。   黑鬼又问:「你有没有见过江岛和佐佐木?」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见到他们,才会明白要什样的人才算喜欢杀人。」   他淡淡的接著道:「我杀人至少还有原因,他们杀人却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长三忍不住道:「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会杀人!」   黑鬼道:「随时随地,随便什人。」   杜方也已倒下。.他倒下去后,大家才能看见他胁下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却还是看不 见黑鬼的刀。   只有长三看见刀光一闪,就入了衣袖。   衣袖上也有血。   黑鬼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血是什味道?,」长三立刻摇头。   黑鬼伸出手,将衣袖送到他面前:「你只要尝一尝,就会知道了。」   长三又摇头,不停的摇头,只觉得胃在抽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黑鬼冷笑,道:「难道大老板手下,都是你这种连血都不敢尝的脓包!」   「不是的。」   说话的人本来在门外,忽然就到了他身后。   黑鬼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也本来年纪一定还很轻,但面上已 因苦难的磨练而有了皱纹,所以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黑鬼道:「你也是大老板手下!」   一这人道:「我也是,我叫小弟。」黑鬼道:「你尝过血是什味道!」 第二十二章 奇幻身法>>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二十二章 奇幻身法   小弟别下腰,拾起了杜力的剑,在血泊中一刺,剑尖沾血。他舐净 了,忽又反手,将自己左臂划破道血口,鲜血涌出时,他的嘴已凑上去,然后才慢慢的抬起 头。   神色不变,淡淡道:「活人的血是咸的,死人的血就咸的发苦。」   黑鬼的脸色却不禁有点变了,冷冷道:「我并没有问你这多。」   小弟道:「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确实地道。」   黑鬼道:「这话是谁说的!」   小弟道:「大老板说的。」   黑鬼忽然大笑:「好,能够为他这种人做事,我们这趟来得就不算冤枉了。」   小弟躬身道:「那就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去时,每个人脸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   只有长三的眠睛里却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上午。   闹市中的人声突然安静,只听见「踢踏踢踏」的木屐声,由远而近,两个人穿著五才高 的木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两个发髻蓬松,像貌狞恶的扶桑浪人,宽袍大袖,其中一个人七寸宽的纯丝腰带上,斜 插著一柄八尺长刀,双手却缩在衣袖里。   另一人黑袍黑屐,连脸色都是乌黑的,看来更诡秘可怖。   江岛和佐佐木也来了。   看见了他们,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虽然没有人认得他们,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身 上带著的那种邪恶的杀气。连小孩们都能感觉到。   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正抱著她五个月大的孩子从「瑞德翔」的后室中走出来。瑞德翔 是家很大的绸布庄,这少妇就是少掌柜的新婚夫人,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年华,刚经过女人一 生中最辉煌美丽的时期,就像是一块本就肥腴的土地,刚经过春雨的滋润。   一看见她,江岛和佐佐木的眼睛立刻发了直。   佐佐木道:「花姑娘大大的漂亮。」   江岛道:「大大的好。」   少妇本在逗著怀里的孩子;看见了他们,一张苹果般的脸立刻吓得惨白。   佐佐木已冲了进去,店里一个伙计正陪著笑迎上来,刀光一闪,左臂巳被砍断。   孩子吓哭了,妈妈的腿已吓得发软。   佐佐木手里还握著滴血的刀,狞笑道:「花姑娘不怕,我喜欢花姑娘。」   他又准备扑上去,这次已没有人敢来阻拦,可是他的腰带却忽然被江岛一把抓住,反手 一提,手肘一撞,他的人就飞了出去。   江岛大笑,道:「花姑娘是我的,你」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佐佐木已凌空翻身,一刀砍 了下来。   一这一刀又狠又准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剑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风一刀斩」!   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将他弟弟的脑袋砍成两半。   一这个人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会杀人,而且随便什人都杀!   可是江岛也不差,就地一滚,从刀锋下滚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铁角乌星,正是伊贺 忍者利用的独家暗器。   这兄弟俩竟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就真的拚起命来。   佐佐木长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江岛要害,江岛的身法更怪异,满地翻滚,各式各样 的暗器,层出不穷。突听「夺」的一声,三枚铁星被削落,长刀也被挡住。   一个又高又瘦的蓝袍道人,发髻上横插著一根白木簪,手里一柄青钢剑,削落了暗器, 架住了长刀,一脚把江岛踢出五丈开外。挥手给了佐佐木三个耳光,冷冷道:「要找花姑 娘,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   这两个横行霸道,穷凶恶极的扶桑浪人,见了他居然服服贴贴,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连 屁都不敢放。   人丛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冷笑:「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从武当山赶下来的白木了,想不 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威风。」   另一人笑声更难听:「在自己人面前不发威,你叫他到那里发威去!」   白木面不改色,眉角的一颗痣却突然开始不停跳动,冷冷道:「看来这地方倒买热闹得 很,居然连米家兄弟也到了。」   人丛中传出了一阵大笑:「这老杂毛好侄的耳朵。」   笑声中,两道剑光飞出,如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过来。   白木没有动。   江岛,佐佐木却退了下去。   可是他们也没有机会出手,两道剑光中的人影后,还有两条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紧贴著 他们。   米家兄弟仗剑飞出,这两个人也踉著飞了出来。   只听一声惨呼,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个人平空跌下,背后一柄短刀直没入柄。   另外两个人凌空一个翻身,才轻飘驭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另一人还 带酒一意,正是丁二郎和青蛇。   丁二郎还在叹著气,看著地上的两个死人,喃喃道:「原米家双剑也不过如此,我们一 直钉在他们后面,他们竟像死人一样,完全不知道。」   青蛇淡淡道:「所以现在他们才会真的变成死人。」   白木冷峻的脸上露出微笑,道:「青蛇轻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二郎的轻功也有精 进。」   丁二郎道:「那只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   在这种行业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随时随地磨练自己。   白木微笑道:「好,说得好,这件事办得也好!」   眨了眨眼,忽然丁二郎问道:「最好的是什!」   白木抚长剑,傲然道:「最好的当然还是我这把剑。」   囗囗臼剑已入鞘。   没有人敢反驳这骄傲的道人,因为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剑。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 随时随地都不会忘记提醒别人。在黑杀中,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忽然间,人丛中一阵惊呼骚动,四散而开,一条血淋淋的大汉,手持板斧,飞奔而来。   青蛇皱眉道:「不知道斧头又闯了什祸。」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只怕不是他。」   看见他们,斧头立刻停住脚,面露喜色,道:「我总算赶上你们了。」白木道:「什 事!」   斧头道:「老柴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镖师干了起来。」白木冷笑道: 「闯祸的果然又是他。」   斧头道:「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挨了两下子,想不到连我加上去都不行,只好杀开一 条血路闯出来找救兵。」   白木道:「哼!」   斧头道:「那批镖师实在扎手得很,大家再不赶去,老柴只怕就死定了。」   白木冷冷道:「那就让他去死吧!」   斧头契了一:「让他去死!」   白木道:「我们这次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被杀的!」   白木居然真的走了,大家当然也都踉著走,斧头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终于也赶了上 去。   他们当街杀人,扬长而去,街上大大小小几百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著。   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有的不要脸,有的不要命。   还有的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直到他们都走远,又有个胖大头陀,挑著根比鸭蛋还粗的精钢禅杖,施施然从瑞德翔对 面一家酒楼走了出来。   那少妇惊魂甫定,刚放下孩子,坐在柜台喘气,突听「砰」的一声响,坚木做成的柜 台,已被和尚一禅杖打得粉碎。   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横扫出去,力量更惊人。   这家已有三百年字号的绸布庄,竟被他三两下打得稀烂,店里十二个伙计,有的断手, 有的断腿,也没有畿个还能站得起来。   那少妇吓得晕了过去。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鸡般抓了起来,挟在胁下,大步飞奔而 去。   看见他刚才的凶横和神力,有谁敢拦他?和尚胁下虽然挟著一个人,还是健步如飞,顷 刻间就已赶上他的同伴,转过脸,咧开大嘴,对著白木一笑,就越过了他们,走得踪影不 见。   青蛇皱眉道:「这和尚是不是疯了?.」白木冷冷道:「他本来就有疯病,每隔三两 天,就要犯一次。」   佐佐木道:「他抱著的那女人,好像是刚才那花姑娘。」   江岛一句话都不说,拨脚就追。佐佐木也绝不肯落后。   突听前面横巷申传出一声惨呼,竟像是和尚的声音。等大家赶过去时,和尚一个百把多 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悬空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大树上,眼睛凸出,裤裆湿透,眼泪.鼻涕. 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来,叫得巷子外面都可以听到。   这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也练得不错,却在这片刻之间就已被人吊在树上, 杀他的人已连影子都看不见。   白木反手握紧了剑柄,掌心已被冷汗湿透,不停的冷笑道:「好,好快的身手。」   青蛇皱眉道:「想不到附近居然远有这样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们还毒。」   丁二郎弯著腰,彷佛已忍不住要呕吐。   斧头正大吼:「你既然有种杀人,为什没种出来,踉老子们见见面!」   深巷中寂无回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佐佐木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忽然问:「那个花姑娘呢!」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远被和尚挟在胁下的女人已不见了,那条用百炼精钢打成,和尚连 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的禅杖也不见了。   难道这女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大老板高高的坐在一张特地从他公馆搬来的虎皮交椅上,看看他面前的七个人,面带微 笑,不住点头,显然觉得很满意。   竹叶青当然也笑容满面,只要大老板高兴,他一定也很高舆。   白木这些人却好像有点笑不出,看见了那和尚的惨死,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究竟是谁杀了他?   是不是那个女人扮猪契了老虎?还是这附近另有高手。   竹叶青微笑道:「据说各位一进城,就做了几件惊人的事,真是好极了。」   白木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竹叶青道:「可是现在城里的人,已没有一个不知道各位的厉害了。」   白木闭上嘴,他的同伴已全都闭著嘴,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却连一口都吐不 出。   他们本来的确是想显点威风,先给这城市一个下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里 糊涂的死了一个,这种事若是说出来,岂非长他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斧头忽然大 吼:「气死我了!」   竹叶青道:「斧头兄为何生气!」   斧头刚想说,看见白木.青蛇都在瞪他,土刻改口道:「我自己喜欢生气,一高兴就要 生气!」   竹叶青笑道:「那更好极了!」   斧头瞪眠道:「那有什好!」   竹叶青道:「就凭阁下这一股怒气,就足以令人心寒胆破!」   丁二郎道:「可是我就从来不生气!」   竹叶青道:「那也好!」   丁二郎道:「有什好!」   竹叶青道:「平时静如处子,动时必如脱免,平时若是不发,发必定鹫人。」   丁二郎笑了:「看来不管我们怎说,你总有法子称赞我们几句,这倒也是本事。」   竹叶青微笑道:「在下既没有各位这样的功夫,就只有靠这点本事混棍饭契。」   大老板一直带著微笑在听,忽然说道:「各位的人已到齐了!」   白木道:「到齐了。」   大老板道:「我却记得这次来的好像应该是九位。」   白木道:「嗯。」   大老板道:「还有两位呢!」   白木冷冷道:「那两个人来不来都一样。」   大老板道:「哦!」   白木道:「有我们七个人来了,无论做什都已足够。」   大老板道:「对付阿吉也已足够!」   白木道:「不管对付什人都已足够。」   大老板笑了:「我知道近来道长的剑术又有精进,其余的几位也都是好手,只不过有件 事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白木道:「什事十.」大老板微笑著挥了挥手,门外立刻出现了两个人,台著根精钢禅 杖大步走了进来。   白木的脸色变了。   黑杀的兄弟们的脸色全都变了。大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认得这根禅杖的!」   他们当然认得,这正是土和尚成名的兵器,他们已不如亲眼看过多少人死在这根禅杖 下。   大老板道:「据说这根禅杖一向和土和尚寸步不离,却不如怎会到了别人手里?」   白木变色道:「贫道正想请教,这根禅杖是那里来的!」   大老板道:「有个人特地送来,要我转交给各位。」   白木道:「他的人还在不在!」   大老板道:「还在。」   白木道:「在那里?」大老板道:「就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每个人都随著他手指看了过去,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门外。   一个体态丰盈,柔若无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瑞德翔」绸布庄的少奶奶。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间将土和尚吊死在树上。   谁也看不出,谁也不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江岛突然狂吼,就一地滚,扑了上去,扬手发出了三枚铁星。   少奶奶的身子一闪,已缩在门徒,江岛却又一声狂吼,仰面跌倒,胸膛上并排钉著三枚 铁星,正是他刚才自己打出去的。   白木的脸色惨白,他的同伴们手足都冰冷,门外又有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赫然又是那 刚生过孩子的少奶奶。   佐佐木契惊的看著她,喃喃道「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个女妖怪。」   少奶奶居然对他笑了笑,道「你喜不喜欢女妖怪!」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发抖,这一笑却笑得甜极了。   佐佐木看得眼睛发红,双手紧握著刀柄,一步步走了过去。   白木低叱道「小心。」只可惜他的警告已太迟了,佐佐木已伸开双臂扑上去,想去搂她 的腰。   他扑了个空。   少奶奶的身子又缩到门后,他刚追出去,突妹一声惨呼,一步步向后退,别人还没有看 见他的脸。已看见一截刀尖,从他后背上露出,鲜血也箭一步射出。   等他仰面倒下来时,大家才看见这柄刀。   八尺长的倭刀,从他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又赫然正是他自己的随身武器。   少奶奶又出现在门口,盯著他们,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愤与恐惧。   这次已没有人再敢扑上去,连竹叶青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大老板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就是你特地请来保护我的!」   这句话他问的是竹叶青。   竹叶青垂下了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凭他们就能够对付阿吉!」   竹叶青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   大老板叹了口气「我看他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怎能」白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 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门外,不敢露面!」   大老板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木道:「门外的那位朋友。」   大老板道:「门外有你的朋友!」   他自已摇头,替自己回答:「绝没有,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   门外无回应,唯一站在门外的,就是那位绸布庄的少奶奶。   她刚才还在片刻间手刃了两个人,现却又像是怕的要命。   白木冷笑,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眼色。丁二郎和青蛇立刻飞身而起,一左一右,穿出了 窗户。身法轻盈如飞燕。   斧头抡起大斧,虎吼著冲过去,跟前人影一闪,黑鬼已抢在他前面。   少奶奶不见了。   四个人前后左右包抄,行动配合得准确而严密。不管门后是不是躲著人,不管这个人是 谁,都很难再逃得出他们的围扑。尤其是黑鬼的剑,一剑穿喉,绝少失手。   奇怪的是,四个人出去了很久,外面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木手握剑柄,额上已冒冷汗。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响,左面的窗户被震开,一个人飞了起来。   右面的窗户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被震开,也有个人飞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落下,「吧」的一声,就像是两口麻袋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刚才 燕子般飞出去的青蛇和丁二郎。   就在他们倒下去时,斧头和黑鬼也回过头来,可是斧头巳没有头,黑鬼已真的做了鬼。   斧头的头是被他自己的斧头砍下去的,黑鬼手里已没有剑,咽喉上却多了个血洞。